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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恫吓 【ZX整理】

    半月后龙驹的第二封拜帖如约而至, 罢集在即,通铺周遭的走商散去大半,温明裳赴约时余光向下一瞥, 已不见了初时的那个玉石商人。

    龙游就在通铺一楼等着,这一回没了原先的规矩, 他连门都不曾关上, 就着北地随处可见的糙茶瓮声问温明裳:“你说的钱货两讫,我可以答应, 但现在给你的只能是你放到樊城的货,林姑娘, 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那就谈。”温明裳没动面前的糙茶, 沃野之乡养出的贵子觉得这东西俗且贱,不给面子是常态, 她倒不是因为这个, 只是单纯的觉得涩口, 不喜苦味。但不加说明,放到龙游眼里就是一个意思, 反而省了伪装的功夫。

    “九月是今年最后一次集会。”龙游对她说, “姑娘外子有本事, 自然知道九月的天一定得变, 寻常人会觉得这生意变得更加不好做, 但我坦诚与姑娘讲, 我的老东家愿意在此时砸大价钱。”

    他摊开手,金珠顺着指缝滑落在桌上,骨碌滚到温明裳面前。

    温明裳挑眉, 沉吟状低声问:“这货也不好办呢, 龙掌柜的东家, 愿意花什么样的价码买我手里的烫手山芋?”

    “十箱。”龙游比了个数字,那是换成大梁流通白银的价码,他话音微顿,又道,“定金,待到验了货,再加一倍。”

    “嚯!”温明裳讶然,咋舌道,“当真是阔气。”

    “都是生意人。”龙游端详着她,想分辨这副惊讶究竟有几分真,“虎狼在侧,我们知道姑娘从东南将东西带出来不容易,既然是长线的买卖,自然要拿出诚意。那么我也想问姑娘,我的东家要的货,你能不能给个准话儿?”

    温明裳收敛了外溢的讶色,支着膝头问:“那要看你的东家,是不是要一口将它们悉数吃下了。”

    “如果是呢?”龙游迫近急切道,“粮食只是敲门砖,姑娘,我只问一样东西——东南流出的黑火。你若是能搞到,这笔买卖就成了。”

    温明裳好整以暇地叩桌,轻轻道:“龙掌柜知道……海政司吗?”对方闻言肃然,她含笑顺势往下暗示道,“东南的提举,承着在下一个天大的恩情。京城的狼虎可不管片瓦凋敝,但在下瞧着不忍心,就在那个时候拉了她一把。”

    “这世道谁活着都不易,在东南当小吏,手里的米粮可还没走商指缝里漏出的油水多。在下人微言轻,但死局中哪怕只是一碗薄粥,都比安平时泰山之礼来得重,这个道理,掌柜明白吧?”

    龙游张口想要再问,却听见她继续道。

    “恰好其人承命将黑火密送燕州,那么漏个一星半点出来,也是押运常态不是吗?”温明裳道,“此处若是出了问题,那先坐不住的恰是你我面前的拦路虎,龙掌柜,你说届时大难临头的是我这个微末的走商,还是包藏祸心的那位大人呢?”

    旁听的赵君若没忍住在心里暗笑。

    这是实话不错,但哪有人这么咒自己的?

    话音未落,龙驹忽而合掌大笑起来,他霍然起身,招手示意手下人将满载钱箱的推车交付道:“好!姑娘既然诚心做这生意,那这些便是应得的。罢集在即,我在此也不多问旁的了,龙驹在祁郡便有商号,姑娘日后若是有新的买卖,龙驹随时恭候!”

    温明裳也随之起身,她在目光交错的瞬息间反复斟酌语句,末了方道:“不过初来乍到,小本生意,还需仰赖龙驹关照。既如此,为表诚意,在下可以回答掌柜先前的那个问题。这‘林’字,亦可为其首,其下鱼米,万贯之家。”

    龙游目光闪烁,嬉笑道:“这来头,可不是姑娘说的小本买卖了。”

    “财不外露。”温明裳从容微笑,“天地不仁啊,有些资本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龙游深深看她一眼,面上笑容不改,他不再多问,待到天枢的近侍接过推车领着商帮的一众人拱手做了别。

    通铺随着龙驹的离去颇有些人去楼空的兆头。

    温明裳在回到落脚地时才缓缓松了口气。

    近侍们在检查拿回来的钱箱,推车沉重,车辙轧过湿土留下了厚厚的印子。他们把箱子敲开,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里头金光闪闪的一片闪得连连后退。

    这……真是十箱金子啊?

    栖谣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但她没表现出来,转头看向了廊下的温明裳。

    “这么瞧着,北燕也没想的那么穷嘛。”温明裳揣着手,嗤笑了声,“别瞧了,把东西拿进去放着,又不带走。”

    “就这么明晃晃放着?”赵君若还没回过神,下意识道,“这……这值得上百万两银子了吧?!”

    温明裳微微歪头看她,“自然要放着,小若,你刚刚说这里的金珠价值几何?”

    “百万……”赵君若下意识接话,但话音未落,她蓦地瞪大了眸子反应过来。

    温明裳敛眸笑得狡黠,淡淡道:“百万两,这不就有钱了?”

    三城修缮的银子,户部拨不下来的,这里就给填上了。

    恐怕没几个人能想到从敌国手里薅银子,京城朝堂上的那些个腐儒更是想都不敢想。

    “那……龙驹呢?”栖谣定了神,问她道,“大人要接着追吗?您今日借苏家名,以龙游的行事,他归返祁郡后必定要查。”

    她话及此略有犹疑,守军封了东面,龙游势必起疑,他还带着粮车,若是玉石俱焚向西面与游荡的狼骑会和,无异于是放虎归山,使得所行种种前功尽弃。

    “追。”温明裳点头,“让人拾掇些一样的箱子来,装上石块,我们朝西去。若是……”

    话音未落,远方遽然一声巨响,震得人隔着老远仍旧头皮发麻。院中众人顿时掀开半扇门帘朝外探头看去,但刚把脑袋探出去便被激起的烟尘直咳嗽。

    栖谣与赵君若反应迅速,一前一后地掠上了屋顶。

    内院的门还大敞着,满载金箱的推车才遮掩一半。

    温明裳拧眉转过头,看见院中石桌上倾倒的杯盏,茶汤缓缓滴落下来,把沙土染上蜿蜒的黑色水痕。

    “大人。”栖谣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温明裳拨开竹帘下阶,走到院中抬头看向她们。

    栖谣半蹲在屋顶,沉着脸道:“投石车。”

    像是伴着这句话的尾音,又一声闷响砸下来,这一回离得远些,只让草木枝梢微晃,屋顶被震下的灰纷纷扬扬的,栖谣扬袖,把身侧赵君若的脑袋往下掩了半分。

    敌袭这个词骤然浮现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你们下来。”温明裳转身,向院中的众人下命令,“将车藏好,王伦,将此事报给驻兵的秦将军。”

    被点名的侍从立马拍了拍手转头就朝外跑。

    栖谣跳下来,顺手抖落了袖上的烟尘。她抬头看向天穹,烈阳依旧灼得人睁不开眼,投石车主攻的是城墙,城内远离关隘的宅子相对安全。但也正是因为离得远,这里听不见樊城天空的争斗。

    石块砸下的闷声把猛禽的长唳遮掩了。

    海东青已经半个月没有出现,战事一起,即便是它也难以穿过北燕猎隼的阻拦。洛清河在此前把各营的布置安排得妥当,守一时没有问题,但这之后关外怎么打仍旧要看她的判断。而眼下的情形,她首先要出现在三城。

    “栖谣。”温明裳眼里泛着凉,但她没有多说旁的,只是状若无事发生般道,“三日后动身。”

    栖谣看了她须臾,点头应了是。

    *****

    戈壁上起了风沙,猎隼飞不远,被迫降落回原处,投石车轰鸣,石块砸向远方高耸的城墙时也掀起了粗粝的砂石,它们混进了风里,隔着大半个戈壁滩仍旧擦得人面容发疼。

    高大的骑将端坐在马上眺望着城墙,斥候策马来到他身后禀告军情,“巴尔吉将军,按照殿下吩咐,我们的三万人在三成北面昼夜不停地打了五日,城中的守军不足以出城反击,只能一味地龟缩!如殿下所料,这样的情况洛清河绝不敢从东面突围!”

    风沙一起就分不清晨昏,巴尔吉在安抚肩上落下的猎隼,他没戴头盔,黝黑的脸被沙土割得发红。他带的人只有两万,这是为了防备突发状况安置的军队,同时这些人也担当起了保护牛羊与辎重车的任务。

    “殿下说她很狡猾。”他瓮声说,“我们驻扎在南面的士兵死了,有大梁人从他们的城墙后面溜了出来,像是讨人厌的毒蛇。我要你将这个消息带给殿下,”

    巴尔吉不是冲锋的将军,但他很沉得住气,这是萧易能在此时把后备交给他的原因。同时这个人善于观察,接连的突袭殒命让他生出了警惕,他不再让除了斥候队以外的士兵轻易离开队伍,反而将两万骑兵拧在了一起。

    隔壁上有大梁人原本的哨卡,他把碎石与断木垒了起来,做了简易的拒马。士兵们围绕粮车与辎重驻扎,像是一个固定好的圆形堡垒。

    重骑不可能悄无声息,能够在戈壁上游走击溃自己的士兵的只可能是精锐的轻骑,狼群不恐惧这样的对手,他们拥有天下最引以为傲的轻骑兵,弯刀与长枪谁更锐利只有碰过才知道。但在此之前,巴尔吉不想冒险。

    如果真有这个机会,他希望自己的队伍能够先立于不败,再慢慢折断这些人的锋芒,只有把他们赶下马背,他才会拔出弯刀砍下这些敌人的头颅。

    斥候来自王庭,他并不畏惧这个相对脾气好的将军,直接回敬道:“毒蛇不配我们拔出弯刀,您的布置非常准确,殿下相信您能抓住溜走的敌人。”

    “不。”巴尔吉转向他,“我希望殿下能够准确地告诉我,这队人的心脏,是不是洛清河?”

    斥候眼神不悦,生硬地说:“如果是,您要让儿郎们就此退却吗?这些人能逃过我们的眼睛出城,他们的数量就一定远不及我们,您会被这样的敌人吓破胆吗?!”

    “我可以为大燕战死在这里。”巴尔吉眼神也冷了下来,“但是儿郎们不该没有见过明珠就死在荒漠,我说的不单是我手下的儿郎,别忘了这里还有支撑接下来三个月的粮食……也别忘记哈尔扎的下场,轻视铁乌鸦头领一定会受到长生天的惩罚!”

    猎隼转了脑袋,跟着自己的主人一起审视着眼前急功近利的小子。

    斥候在这样的注视里缩了脖子,他忍下了这口气,道:“我会把将军的顾虑转达给殿下。在此之前,将军的那个问题,殿下的判断是不会。”

    巴尔吉的目光停在他身上很久才移开,风沙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他下了命令,让除了外围的眼睛之外的人进入“堡垒”避风。

    随军的伙夫烫了一壶烈酒递给一起进来的斥候。

    “将军。”斥候捧着碗,看见他仍旧驻足在豁口,忍不住问,“您在怀疑殿下的判断吗?”

    “……我只是想起了狼王的儿子战死的那场仗。”巴尔吉喃喃道,“这个人是铁乌鸦的心脏,她应该和殿下一样坐镇王帐,但是她从不缺乏作为前锋的勇气,那场仗就是证明。”

    “那不一样将军。”斥候反驳道,“如果她没有那样的勇气,七年前狼王就能打开大梁的人大门!”

    “那么西山口呢?”巴尔吉深深吸气,“这是足够难缠的对手。我希望殿下的判断是正确的,他已经让人去了东南,只要我们足够安全,今年的冬天就不会那么难熬。去年就连王庭都饿死了很多人。”

    “会的。”斥候喝完了酒,“狼王在白石河边开垦出了新的土地,明年的春天,东边就不会再需要王庭的粮食,大君的姐姐也就不能再控制……”

    他的话音骤然断在了这里。

    巴尔吉摁住了他的脑袋让他闭嘴,骑将侧着耳朵,聆听着风沙咆哮里渗出的声音。

    是鹰唳!他不可能听错!

    原本还在休憩的士兵迅速提刀上马,但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猎隼和战鹰在这种天气里都飞不高,双方都在等待一个时机。

    “你马上走!”巴尔吉用燕北话命令,“去告诉殿下,铁乌鸦藏进了风沙里!我们需要新的士兵来保证辎重的安全!”

    但话音刚落,他又迅速冷静下来,重新说:“不,你等一等,来几个人!先出去探路!”

    混乱的马蹄声与叱骂声交织在风声里。

    小队的骑兵向东北方疾行而去,他们拿着扯下的布条蒙住脸,试图掩盖自己的身份,但风沙里的路太难走了,逆着风他们根本挣不开眼睛。

    沙丘上有什么闪着光。

    有人试图分辨那是什么,但还不等他们反应,疾射出的箭矢就穿透了最前方骑兵的喉咙!

    身后的人吓得肝胆俱裂,只能硬着头皮咆哮道:“调头!调头!不是这个方向!”

    冷箭在他们重新回到堡垒的保护圈之下才停止,但若有似无的鹰唳声还在继续,时不时还交杂着一些铁器碰撞的声响。

    那是马蹄铁吗?没人知道。

    天慢慢暗了下来,里面的人点起了篝火,火光在不见星月的暴风里摇曳,像是至暗时的鬼火憧憧。

    踏雪不喜欢这种天气,时不时地发出烦躁的嘶鸣,但在此刻,这种声音正好是洛清河需要的。

    轻骑下了马,蹲在沙丘上,他们拿着长弓,半个时辰换一次人。

    洛清河掐算着时间,听着身后爬上来的云玦道:“比上一次晚了一刻钟,人多了些,巴尔吉很着急。”

    “时辰尚早,让打前哨的先睡会儿。”洛清河微微侧头,她的眼睛在黑夜里亮如寒星,“我们养精蓄锐。”

    云玦在心里暗笑,接着道:“守备军的向导说,这风沙最早明日午时才停。”

    “不急,再吓一吓他们。”洛清河拍手起身,盯着另一场“风暴”的正中央,淡淡地说。

    “丑时正,我们动手。”

    作者有话说:

    小温说的那个提举在98章,恩情是帮忙找大夫治家人的病,顺带贴补了人家工资。骗龙游的姓氏问题是把苏字繁体拆了,草头双木为林,林下鱼禾代鱼米之乡,推万贯财,元兴年苏家的处境没有那么好,世家有人暗中倒卖在前,所以想走别的路子是说得通的。

    不过实际上用林字私心就是这是清河母亲的姓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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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2章 连营 【ZX整理】

    阴风怒号, 寒气凝结在甲胄上,成了一层薄薄的寒霜,随着动作发出噼啪的声音, 碎裂的冰碴簌簌地往下落,与飞旋抖落的沙土混在了一起。

    踏雪呼哧喷薄着热气, 耳朵像是听着风声一般时不时地抖动两下。

    洛清河伏在马背上, 掐算着时间。她掌间按着枪杆,将酒囊里剩下的那点塞上秋囫囵饮尽, 烈酒灼烧咽喉,给长久的伏击战带来了暖意, 让骑兵们握枪挽弓的手不至于冻得发麻。

    离预计的进攻时间还有一刻钟, 半个时辰以前,面前这座简易搭建的堡垒不再有人出入, 营地的篝火不灭反增, 如果放在平时, 这就是巴尔吉打算固守不出的信号,最好的选择就是在此时动手, 可洛清河只稍作思量就让人将原定的时辰再往后推了。

    战场不仅是军阵的较量, 还是主将心理的博弈。巴尔吉此前一直试图突出重围, 这说明他一定有急切想要传递的信号。粮车辎重不容有失, 但他仍旧在冒险, 这代表这个信息在他心中的分量价值千金。

    守备军被萧易牵制在了西山口, 如果狼骑想要阻隔东西的军令传递,最重要的就是抓住洛清河的行踪。戈壁的轻骑打法诡谲多变,洛清河可以笃定巴尔吉一定第一时间怀疑统兵的是人究竟是不是自己。

    元绮微说过, 这个人谨慎且多疑, 他不是刚愎自用之辈, 知道一个辎重将军不能与自己正面冲突,是以他要想全身而退,最好的选择就是一个“拖”字诀。轻骑胜在速度变化,但它失去了重甲冲锋的威慑,只要固守就有可能磨钝枪尖。

    然而这个猜测是建立在己方人数远超对手的前提下的。巴尔吉在让人不断试探的同时也在反复怀疑,洛清河手里究竟是否如最初猜测的一般兵者寥寥。他愿意去相信,但不断折损的士兵却在反复冲击着这个念头。

    为什么无法突围?为什么无论从哪个方向都有冷箭在等待?

    风沙里的骑兵究竟是确有其事地在缩小包围,还是在狐假虎威?

    固守不出给不了他答案,长久的紧绷只会让人心惶惶。他必须试探,如果来将不多,那么在看到固守的信号后一定会有所动作,否则等到第二日风沙停歇原本的优势就荡然无存。

    骨哨声穿透风沙,飘飘然落入耳中。

    正中心的堡垒只会听得比洛清河更清晰,但在过去的两个时辰里驻守的狼骑听了太多次,他们不明白哨音的意义,只能随着哨音被迫警戒。

    冷箭仍在,它并不一直伴着哨音出现,像是猫捉老鼠戏谑亮出的利爪,让人身心俱疲。

    可惜这次不一样。

    洛清河微微直起身,随着这道声音缓缓抬起手。

    云玦带了一半人绕去了背面,这是弓|弩手就位的信号。

    海东青遽然振翅迎风而起,尖锐的哨音缭绕在头顶,伴着猛禽直直俯冲而下。

    抬起的手骤然收掌成拳!

    玄甲在黑夜里亮出了身形。

    站在最高处的耳目原本还在警惕不知何方射出的流矢,但就一转身的功夫,迅疾的马蹄声奔袭而来,在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将黄沙刹那搅成了拨不开的浓雾。

    枪尖寒芒倒映入眼,耳目吓得一哆嗦,飞快翻下城墙的同时扯起嗓子大喊:“敌袭——!敌袭——!”

    话音未落,箭矢飞掠而出,又快又准地洞穿了他的咽喉。

    巴尔吉掀帘而出看见的就是数道坠下断壁高墙的影子。他顶着风沙,大声命令道:“不要慌!所有弓箭手上墙!他们只是轻骑!”

    长|枪弓|弩,这是飞星营的配置。骑将脑海中迅速浮现起有关这些士兵的情报。这是灵活的游击队伍,大梁的马种没有优秀到能让寻常的轻骑打出如风飞掠的效果,飞星的速度依赖不断削薄轻甲,这些甲胄在流矢下脆得像是纸。

    可是时辰不对!巴尔吉飞快攀上马背,额间有冷汗淌落。还不到日出的时候,也早过了夜色最深时,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袭?

    轻骑速度极快,眨眼已至眼前,新攀上高处的士兵拉开大弓,将目标对准了疾驰的轻甲骑兵,似乎只要松开弓弦便能将眼前之危悉数化解。

    但有什么飞快地在眼前闪了一下。

    位列最前方的骑兵勒马调转方向飞速向两翼散开,马上的弓箭手眨眼暴露在眼前,巴尔吉策马向前行进了不到一息,他的弯刀刚刚卡在手里只拔出了一半,一声巨响就惊得座下战马高高扬蹄。

    “砰!”

    火光顷刻炸在风沙漫天里,临时搭建的高台本就不坚固,被火药猛地一炸顿时土崩瓦解,挽弓的弓箭手根本没提防,顿时随着倾塌的土木狠狠地向后栽了下去。

    戈壁处处碎石,更不要说这些废墟本就乱石丛生。巴尔吉为了弓箭手的视野保护加高了高台断石,此刻就是自食其果。

    两翼散开的骑兵在火铳炸响后迅速抽身回防前锋,他们把更加脆弱的弓手庇护在了羽翼下,此刻若是俯视而下便能发现,轻骑的攻势在一散一聚间彻底打开成了爪状。在爆炸与坍塌里幸存的弓箭手匆忙爬起来,可他们根本没有反击的计划,飞驰而来的长枪就在下一瞬刺穿了他们的身躯。

    营地的驻防顿时乱了。

    “上马!挡住两侧的敌人,不要让他们形成包围圈!”巴尔吉啐了口嘴里混进的沙土,在下命令的同时赶忙一把抓住了身侧的斥候,“趁着混乱走!”

    铁骑们戴着面甲,照面里若非分外熟悉,否则认不清来将究竟是谁。但谨慎的骑将在这一刻无比肯定自己的对手究竟是谁。

    “告诉殿下,我们放出了鹰首!”他扯着嗓子用燕北话大喊,“洛清河就在这里!”

    除了铁骑的统帅,没有人能在一个照面里就打掉威胁轻骑的弓箭手,她根本就是有备而来!

    巴尔吉很清楚自己不是她的对手。

    斥候此时不再多话,面色同样难看,他听说过火铳的威力,在拓跋焘手中的火铳失去黑火成为废铁之前,它也让铁骑吃过亏,但此刻火药味弥漫在呼吸里,他才真正觉察到了棘手与恐惧。

    巴尔吉在他仓皇压制住恐慌的马匹后拔出了弯刀转身,第一道防线已经成为废墟,接下来他们不得不直面锋芒。这队骑兵的数量明显不足以吃下己方,巴尔吉让人将粮车物资集中在了一起,决定让外围的骑兵作为新的“盾牌”。

    长枪就在他命令声未落的那一刻扫到了他眼前,战马冲锋带起的气浪与压迫撞得他不得不后退。他压着刀脊,在对手迫近时听见近在咫尺的一声嗤笑。

    “巴尔吉。”踏雪甩头狠狠地撞在北燕战马的脑袋上,洛清河收枪破开对方的格挡,翻腕又是一|枪|刺出去,在针尖对麦芒里摩擦出刺啦的响声。她的眉眼都藏在面甲的遮挡里,但营地的火光落在眸中,像是遽然间燃起的烈火。

    她旋枪扫下前来支援的骑兵,借势回马捅穿了右翼骑兵的肩膀,在避让间不紧不慢地抛下后半句。

    “你猜对了么?”

    这是赤|裸|裸的嘲弄,三路轻甲闯入敌阵,像是嵌入羊群的利爪,在血浆迸溅里嘲弄着敌将今夜的无用功。轻甲下的具是精锐,后方的弓|弩手箭无虚发,前锋的攻势也没有被弯刀阻隔半分。

    飞星的确在多数时候充当着斥候营的角色,但他们绝不止是斥候。非弓马娴熟者不入飞星,在平西三大营被推至阵前作为阻隔铁蹄南下的城墙前,飞星在雁翎的前任统帅手中就是最好用的钢针。

    北燕忘记了十六年前的那场雪夜突袭,洛清河就用这一场戈壁上的突袭让他们重拾痛楚!

    巴尔吉在后退,穿插的铁骑让原本的阵型变得混乱,他的军令无法迅速传递,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战术并非全无作用,对方也有零星的人坠马,冲锋已经慢了下来。

    人数在此时就是最大的优势,否则洛清河在碰面的当口就能摘下自己的脑袋。

    “聚拢!把他们围起来!”他嘶吼着,吐掉适才碰撞里口中磕破含着的血沫,叱骂了句,“狗日的大梁人……”

    天边好似亮堂了分毫,时间在流逝,不管是故弄玄虚还是什么,天亮之后一切自见分晓,以牙还牙的机会就在眼前!

    但洛清河在此时动了。

    她仰面躲开了劈砍而来的弯刀,一手抡枪的同时蹬着马镫抓着鞍旋身把自后方近前的骑兵踹下了马,枪杆摩擦着掌心,微微发着烫。

    骨哨的尖啸再度暴起,它比人声更具穿透力。

    踏雪高高扬蹄,在枪尖阒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道,围堵的战马撑不住它的冲撞,纷纷向着旁侧避让。

    火铳被重新架上了马背。

    “隔出距离!”巴尔吉迅速道,他转过头,却在对上那道沉静的目光时瞳眸骤缩。

    不对……

    可惜晚了。

    天边流火如雨,眨眼倾泻,地上铳口火药四溢,如同咆哮的巨兽,眨眼撞在了一起,气浪转瞬掀飞了近在咫尺的士兵,轻骑借着这个机会调转方向,冲开了阻隔的马匹与骑队。

    “将军!粮车!”

    巴尔吉被呛得直咳嗽,等他听到这声提醒转头时早已来不及,火舌侵袭卷过粮车覆盖的粗麻布,把整片黑夜点得赤红。

    鬼火在此刻化作了破晓的烈焰。他这才反应过来,洛清河就是冲着这些补给来的。

    她一开始的打算就不是一口吞掉这两万狼骑!

    被炸翻的只是附带,他们彻底被愚弄了。

    背后的喊杀声应着火雨疾驰而至,云玦踏翻了后路的军士,纵队应和着正面的前锋,在敌人反应过来之前狠狠地刺入了敌阵。

    中间被烧出了空档,前后合围之下,这两万人被彻底捅了个对穿。军令已经彻底无法传递,狼骑被分割成了小块,仓皇四散间,等待他们的就是铁骑手中的长枪与近身短刃。

    巴尔吉喉结滚动,他咬牙望了一眼跃动的火舌,调转马头吹响了撤退的信号。

    不能再打了,人心已经散了……

    西面被燃烧的火焰与轻骑阻隔,只有东边有豁口,他无暇分辨更详细的道路,用力抽打马鞭带领着侥幸突出重围的军士没命地朝外跑。

    洛清河在此时拉开了弓。

    箭矢破风而出,像是裹挟着这场突袭战残存的余烬向着远方而去。风沙的咆哮让人难以分辨方向,等意识到近在咫尺的锋锐早已失去了最后的生机。

    人影摇晃坠下马背,战马还在奔跑,碎石滩上拖开了长长的血痕。

    海东青落下来停在了洛清河抬起的左臂上,血珠顺着面颊滴落下来,把她襟前的小辫润得湿黏。

    云玦策马过来和她会和,带上了趁乱逃走被捉回来的王庭斥候,这小子有点胆魄,几乎是被擒下就即刻咬舌了。

    “金玉狼头。”云玦看着他颈侧的纹身道,“不是一般人。”

    骑兵下马在检查尸体。

    “清点伤亡情况吧。”洛清河缓缓吐出一口气,“接下来向东撤往三城,西面……”

    话音未落,翻看尸首的军士突然一惊,“将军!您瞧瞧这个!”

    洛清河抬手接了过来,那是一封写满北燕话的军报,血迹濡湿了大半的羊皮纸,只能勉强分辨只言片语。

    云玦勒马在侧,借着火光看到了零星的几个词。

    “聆风驿站?关外商帮的落脚点?”她喃喃了句,转头却看见洛清河面色骤然变了。

    *****

    马队停在驿站外,原本藏身其中的护院无声涌在四周,樊城中无人可私下佩刀兵,但出了关卡,这条规矩就不顶用了。

    风吹草低,驿站土墙上插着的旗帜猎猎作响。

    温明裳抬袖示意身侧的天枢护卫们稍安勿躁,她的目光缓缓上移,在漫不经心的缄默里窥见门前引路人腕上金铃。

    “早听闻龙驹无利不往,从不做亏本买卖。”已是七月初三,东面战事如火如荼,此地倒是诡异的风平浪静。温明裳执扇而立,轻轻一笑道。

    “一别数日,别来无恙啊。”

    有人从其中掀帘而出,正是龙游。

    他瞧见来人,面露冷然,“是别来无恙……温大人。”

    赵君若握刀的手骤然收紧。

    温明裳转着腕口玛瑙珠,闻言面不改色地颔首。

    “既然龙掌柜一改尊口,那我这不改口好似也算不上礼尚往来了。”

    她下颌微抬,一字一句地说。

    “我说的对吗?北漠的萨吉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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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3章 敌友 【ZX整理】

    堂前寂若死灰, 这个名字如同平地一惊雷,在刹那间扼住了原本已起杀心的护院,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自己的主子。

    龙游眸中瞬息间浮起诧然, 他隔着藏起的锋锐,思忖了须臾抬掌示意护院们后撤半步。

    “此处不是大梁的地界, 你却是大梁皇帝信赖的宠臣。”他审视着眼前的女人, 试图从那双眼睛里窥探出深埋的紧张与惊惧,“铁骑的刀钝了, 他们不再是保护你的城墙。我知道你在等的外子是谁,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 她时至今日还没有出现在宁关, 这就说明连她也鞭长莫及。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那十箱金珠就是证据, 但很可惜, 你依旧出现在了这里。”

    “明知结局还要跟来, 你,不怕死么?”

    “怕啊。”温明裳笑起来, 她往前迈了一步, 护院的弯刀离她只有一臂之遥, “但既然龙驹无往不利, 不该先把该谈的生意谈完了再论死生吗?”

    龙游目光微垂, 低沉着反问道:“我们之间, 还有什么没谈妥的生意吗?”

    “龙游与林颜没有。”温明裳微微侧目,在警惕的目光里不着痕迹地环顾四周,“但是萨吉尔与温明裳有, 我既然人已在此, 便是说明龙驹的底细我一清二楚。比如你的金铃来自远遁漠北的王庭, 太宰十五年苏敬喆荡平西域古丝路,自此属于北漠人王庭远遁,三十六国对大梁俯首称臣……为表通商之谊,两国握手言和,将最初的丝路商帮留在了落霞关外。”

    她悄然收回目光,在说话间敛起眼睫,“你就是被留下的北漠人的儿子。”

    赵君若站在她身后,一面防备着近在咫尺的刀尖,一面听得心惊胆战。她飞快眨眼,在话音终于落地时想起了这段信息来自哪里。

    是那份被放在桌上的书册!落霞关外最初商旅汇聚之地已成沙匪盛行之所,这些人若非折返西域,那便归入了关中。太宰年为保古丝路畅通,对这些人的黄册制度实行得十分宽松,这些人可能继续游走在古丝路上,也可能就此安顿下来与大梁人成婚生子。

    所以温明裳才会说,他既是龙游,又不止是龙游。

    龙游,又或者说在此地更应该叫他萨吉尔。他沉沉吐出一口气,如同在短暂的对峙中斟酌这些话的分量是否足够让聆风驿站的大门向这个大梁朝堂上的大臣打开。片刻后,他放下了原本抱臂的双手,转身掀帘走向了驿站的大堂。

    这是撤下弯刀的信号。护院们不疑有他,纷纷收刀回鞘,仿佛几息前的剑拔弩张不过镜花水月。

    引路人垂下手,金铃磕在刀脊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像当日在樊城一般张开双手迎客,却没有多言,护院在他周围的长椅上抱刀而坐,让天枢护卫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赵君若往前走了一步挡在温明裳前面,代为掀开了堂下垂帷。

    渗进来的风盘旋在她们足下,也把苍野的草叶卷进大堂。

    桌上还放着吃了一半的炖羊肉,显得老旧的桌椅油腻腻的。温明裳却好似全然不在意,她的镇定让萨吉尔摸不清这个人的虚实,这是谈判的手段,不论何时都不能露怯。

    于是萨吉尔决定先发制人,他的刀被砰地拍在桌上,杀意好似弥漫在周身没有消弭,“你在撒谎。”他故作笃定地威胁,“你说你知道一切,但你仍旧向我试探了所谓的古丝路,你没有谈判的筹码。”

    温明裳曲指挑开了自己面前的碗碟,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摸出手帕擦拭着油渍,“今时不同往日,那时我无性命之忧,又何必事事都说得面面俱到呢?不过你猜得也不错,我的确要谢过你那日的虚与委蛇,才给了我剩下的时间盘活全盘的信息。你的名字在北漠语里是黄昏之鸦的意思,我听说漠北王庭曾与北燕一样部族五分,这个名字,归属于游走在沧州戈壁的那一支。”

    话及此,她尾音微抑,看着眼前面色复杂的人,心里知道自己这些日子不眠不休挖出来的东西没有错,于是乎那句挑衅般的反问确认被咽了回去。

    “在这里表现得太过聪明不是好事。”萨吉尔木着脸,用冷漠的神情掩盖起了片刻前不自觉流露出的情绪,“龙驹做得是生意,北漠也一样。大梁人让我们不得不远离故土,我们不是朋友。”

    “但我们也不是敌人。”温明裳十指交扣置于腹前,“你们不是北燕人,太宰年后两国的仇怨一笔勾销,所以我们可以握手言和,我们有得谈。”

    “你说得没错,王庭已经向大梁俯首称臣,我们的确有得谈,但我不要粮食,也不要你们的黑火,更不要你们画出来的饼。”萨吉尔不买账,“收起你的话术,大梁的温大人,它没有任何效果。古丝路纵横的这二十年,我们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大梁人的狡猾,你也不会例外。”

    “所以你选择与北燕人合作,哪怕这之中隔着仇恨。”温明裳挑眉,“哪怕北漠人眼中,北燕也是酣眠身侧的豺狼。”

    “我们生在苍野,头顶就是注视牛羊的长生天。”萨吉尔道,“我们是惺惺相惜的仇敌,就像……”

    温明裳截住他的话:“就像锁阳关下的萧暨与萨仁。”

    这话让身后的护卫也忍不住动容。

    “你知道锁阳关。”萨吉尔也不能免俗,但他很快恢复如初,只是眼神有所缓和。

    温明裳颔首没有往下说。

    那是属于北地游牧部族的史书,她在查清龙游本名的秘密后找到了铁骑中的老人,向他们问出了有关东西交界的北漠与北燕人的过去。这些草原悍将的争斗永无休止,或许是为了争夺水草肥美之地,或许只是追寻着更优秀的猎隼。他们信奉以牙还牙,仇恨从来拖不长久。

    他们把两国接壤出的雪峰延绵当做了与大梁人一样的“关隘”,北漠语里叫嘎尔贡,意思是残阳,大梁整合了两边的记载,把那个地方叫锁阳关。

    “这两个人是敌人。”铁骑的老人对她陈述这段过去,颇为感慨,“但他们或许也是朋友。萧暨没有像北燕人一样看不起北漠的女人,这两个人可以在黄昏里厮杀到下一个破晓,也能隔着锁阳关举杯共饮。”

    “两大王庭在厌倦了反复争斗后生出了联姻共谋的念头,这两个人在当时的王庭里比王帐的王族更合适,但他们拒绝了。最后一日,只有他们两个人,数万的草原骑兵停驻在他们身后旁观,像是为长达十年的宿敌做见证。”

    “萨仁杀死了萧暨,也留下了她的弯刀。这个名字留在北漠人的心里,但他们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将军,她消失在了某一天,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但那之后很多年,锁阳关下总会有人在每年入冬前留下一壶马奶酒。北燕与北漠就像这两个人,可以是不死不休的仇敌,可以是惺惺相惜的朋友。”

    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久远到现在的锁阳关早已沦为荒漠。但毫无疑问,不论是萨仁还是萧暨都是英雄,这段回忆还在北地游牧部族的心里存留着独特的刻痕。

    龙驹的北漠人会动容是因为面前坐着的是一位大梁人,她是狡诈的狐狸,但她也的确带来了对北漠的尊重。

    “你了解这段过去。”萨吉尔找回了话语,重新发问,“那你就应该明白你的努力是徒劳无功,我的老东家开出了足够优厚的价码,她是萧暨的子嗣,我们敬重英雄。”

    “我不否认都兰的价码优厚。”温明裳张开五指坦然地说,“但就像萨仁的选择仍就是用弯刀终结萧暨一样,你,北漠的乌鸦,你们站在这片曾经的战场建起聆风驿站待价而沽,所为也只有四个字。”

    她眯起眼,咬字清晰,“为、国、取、利。”

    萨吉尔要的不止是都兰给予的金珠,锁阳关不再,可他们仍就要和剽悍的狼骑争夺水草,这是草原的规则。或许都兰能承诺两方禁攻寝兵,但只要她一日不是北燕的大君,这个承诺就是废纸一张。

    弱小者在雪峰下没有发言权。

    “我给了你十箱金珠,胜过黄金万两。”萨吉尔看着她,“ 都兰用超过十倍的价格买你的脑袋,这是笔足够任何人心动的买卖。北漠能用这笔钱买到任何东西,它比你许诺的空话更有价值。温明裳,我现在不是在和你谈所谓的生意,而是你在向我讨要一线生机!”

    “我在樊城就说过,你的老东家好大的手笔。”温明裳对他微笑,她背后不可避免地浮起冷汗,但这点微末的反应被牢牢扣在了伪装下,她不会让任何人捉到自己的破绽。

    “让我猜猜看,都兰在交战地给我织造了一张什么样的网。”她故作沉吟状,轻轻叩击木桌,“只要我心里装着铁骑,不论我在外人面前流露出的关切是真还是野心,你们就会是最好的诱饵。狼骑大举犯境,铁骑就会随之被困在交战地,而洛清河还没有回来,面对拓跋家的狼群,就没有任何一位主将敢于冒险调兵南归,所以我身边……只会有来自京城的护卫。”

    “而这些人在你们眼里,脆弱得不堪一击。”

    “大梁皇帝不会允许兵权旁落,否则十年前雁翎铁骑就能够踏平北燕王庭。”萨吉尔面露不屑,“他曾坐拥最优秀的将军与不败的重甲,但他也亲手葬送了一切,你在为这样愚蠢的君王卖命。”

    温明裳微微抬眸,听见他发自真心地赞许。

    “靖安的女儿们也是真正的英雄。”萨吉尔道,“我尊重她们,如果洛清影还在,龙驹不会接受都兰的诱惑,这样的手段太下作。”

    “洛清河给了你们同样的自由。”温明裳无情地戳破,“但你们没回馈同等的忠诚,她甚至不要求其他,只向你们寻求缄口的可能。你们敬佩英雄,但尊重不会凌驾于家国之上。”

    萨吉尔皱起眉,覆在刀上的手急躁地撩动羽毛坠。

    “你在这个时候选择来见我而不是直接杀死我,也是因为都兰。”温明裳道,“你知道她向我提出了与大梁互市的请求,这势必会影响古丝路上的利益交换,但北燕能给予大梁的,你们未必不能给,所以在这个交易落成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

    她深深地凝视着眼前的北漠人,直言道:“这就是你要和我谈的生意。你们想在互市里再分一杯羹,但这个要求不能告诉都兰,因为她要求你杀了我,而只要我死了,短时间内大梁皇帝又无法擢选出第二个替代我的官员,得益的就只有一个人。”

    潘彦卓。

    “被豢养出的四角毒蛇是北燕公主的同谋,北漠在他手上得不到一分钱。”温明裳指向自己,“你只能和我谈。”

    尾音铿锵落地,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桌椅倾覆,紧接着便是刀刃出鞘的脆响。

    萨吉尔豁然站了起来,垂帷翻飞,剑柄自外探出,掀起时露出女子冷然的一张脸。

    栖谣没搭理他,向着温明裳轻轻一点头。透过她的身形向外窥看,能瞧见院中再度变得剑拔弩张的双方下属。

    身披轻甲的骑兵围在最外围。

    赵君若手心都出了汗,她在看见赶来的栖谣才敢真正放松分毫。

    “我并不在乎你眼中我究竟拿洛清河当什么,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旁人无需置喙。”温明裳没有动作,她抬掌示意栖谣收剑入内,又道,“我来这里也不是为她与龙驹交恶的。仍就是那句话,我们可以不是朋友,但也不必做敌人。这是你们最擅长的买卖,做了这笔生意,龙驹仍然是龙驹。”

    萨吉尔被她这一手先礼后兵气笑了,立马反唇相讥道:“温大人今日如此行事,有给我拒绝的权利吗?”

    “有。”温明裳话音微顿,略带讥讽道,“只是掌柜若拒绝,那就是双输。”

    萨吉尔“哈”地笑了声,问:“此话从何说起?”

    “你很了解都兰吗?”温明裳并未直言,反而将话抛了回去,她的确在紧张,但不是因为萨吉尔,“她的承诺建立在她成为北燕新的大君之上,可她凭什么能笃定自己能接替兄长拥有狼骑?你们想过这个问题吗?”

    金银诱惑不了忠诚于大君的拓跋家,更遑论还有一个萧易。

    “如果掌柜回答不了,那么在下不才,可以代为解答。”温明裳撑着桌沿,将往昔所知悉数抛给了他,“让狼骑消失就够了。”

    “你不是黑乌鸦。”萨吉尔面上有一丝裂痕,“你做不了这个主。”

    “但是洛清河可以。”温明裳往前迈了半步,无比笃定地说,“我听说拓跋悠和都兰是挚友,她的确是强大的敌人,但是这匹狼崽越不过我的妻子,她一定会陨落在白石河畔!即便是这样,都兰仍旧选择让她举兵南下,而不是蛰伏成为计划成功后属于自己的狼骑新的统帅,你知道这就意味着什么吗?”

    萨吉尔咬紧了牙关。

    温明裳冷漠地看着他,缓缓道:“都兰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将拓跋悠一起舍弃掉,她是这么多年唯一一个得到机会的公主,她只有足够无情才能证明自己才是长生天的女儿。”

    “你猜这样的君王,为了杀我,会只信任作为北漠人的你们吗?”

    话音未落,马蹄声若惊雷骤然暴起!

    轻甲下的战马在嘶鸣,它的眼睛里倒映出了狼骑的弯刀。

    “做个交易吧萨吉尔。”温明裳轻轻道。

    “做个让我们都能从狼的爪牙下活下来的交易。”

    作者有话说:

    高速上拿手机写完的,颠死了(闭眼

    有啥要改的等明天我到家再改吧(。过年这一周在老家可能更新频率有点影响,我尽量找机会写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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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4章 坠影 【ZX整理】

    樊城以西是沧州所辖, 过去的几年里西面没有北燕骑兵的踪迹,但戈壁上仍旧不安全。聆风驿站是龙驹关外的老巢,北漠人是这片土地上狡猾的沙狐, 萨吉尔比谁都更清楚高墙关隘是荒原上限制骑兵冲锋的利器。

    他在这里让人拆掉了经年累月的战乱下的断壁残垣,花重金加高了驿站周围的围墙, 还在主楼上架起了能让弓箭手站立的高台。如果不是温明裳牵制了他的注意力, 就算是栖谣轻功卓绝,铁骑也是进不来的。

    但他此刻的脸色也同样难看, 狼骑来得太突然,原有的布置还没来得及展开, 仓促登上楼顶的弓箭手还未来得及打开阵仗便被遥遥而来的流矢射了下来。

    北燕人也是天生的弓手。

    出城戍卫的这队骑兵不是重甲, 燕州马种无法和北燕的狼骑比机动性,栖谣本人是卫而非将, 此刻再将这队人马仍留在外固守就只能被动挨打。

    鹰哨发出尖锐的声响, 栖谣翻上屋顶, 在吹响命令的同时点燃了求援的狼烟。

    刀兵近在咫尺,萨吉尔心中尚有疑虑, 在见到人影坠下高楼也已烟消云散。龙驹带出来的人都经过精挑细选, 死一个他心里都在滴血。

    下马披甲的军士挡在了下面, 女墙被攻城车反复捶打, 发出令人头晕目眩的巨响。温明裳被护卫簇拥着一同攀上了二楼, 窗子半敞着, 借着窗缝的微明可以窥见天际盘旋的猎隼。

    “温大人知道狼骑会来,为何不带重甲?”萨吉尔顶着流矢破窗的风险顶上窗子,“今日若无援兵, 你我的性命皆要命丧于此!”

    “掌柜不是说了, 眼下交战地战事正酣, 无凭无据,我上哪儿给你找一队重甲来?”温明裳话音未落,又是一声闷响砸在墙边,她偏过头,望见天际压下层云,像是铁蹄下倾轧而过的苍野。

    萨吉尔面上有怒意,温明裳回过眸,抢在这之前开口:“但掌柜勿惊,在下既看得透彻,就断没有当真想把命交代在此的意思。”

    女墙的机扩在坍塌,狼骑熟知聆风驿站的格局,在奔袭到此前带上了攻城用的器械。驿站的修筑再坚固也比不上北境战线的关隘的城墙,外围的阻挡拦不了这队骑兵多久。栖谣带来的轻骑还在外围袭扰拖延,但他们目的明确,弯刀手起刀落间与长枪碰撞,鲜血迸溅在草叶上。

    驿站的大门欲言又止,门闩上已经浮了裂痕。

    护院已经抽出了刀,院中狭窄,一旦骑兵入内必定要下马,北漠同样民风剽悍,他们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若是夜里,还能趁着混战从后门跑!”引路人脸上被箭矢划开了口子,他刚从围墙上翻下来入内,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外头又是“砰”的一声响。

    侧面的墙已经坍了大半了!

    “你的属下点燃了狼烟。”萨吉尔抹了把脸,恶狠狠地瞪温明裳,“算无遗策的天枢首臣不可能就这点本事,生死攸关,温大人还要藏着掖着吗?!”

    不堪重负的门闩陡然崩裂开,战马撞入其中,刀影相接间不具名的头颅骨碌滚落,刹那间又多一具无名骨。

    北燕人有备而来,他们在前队入内后迅速卡死了后腰,散开的骑兵堵死了驿站的大门与围墙缺口,马上弓手满弓如月,辉映起弯刀的冷光。

    轻甲不能在此时上前,他们只要敢打马来援,羽箭就会把他们射成筛子。即便能穿过箭阵,他们也挨不住以逸待劳的弯刀。

    前队的骑兵已经下马了!

    温明裳不是将军,但她有着为将者没有的目光。她深深吸气,道:“萨吉尔,让你的人往后退,这扇门守一刻,你就能见到你想要的重甲!”

    “她要的是你我的命!”萨吉尔啐了口唾沫,“退回主楼,你我就是瓮中之鳖!主将下令烧楼就够了!”

    “不。”温明裳哼了声,意味深长地睨他一眼,“一具烧焦的尸首,远抵不上一颗看得出面目的人头来的有用。”

    萨吉尔眸中闪过一抹诧然,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大梁囿于朝堂,铁骑还是以防守反击为主,但都兰如果要彻底葬送狼骑,最划算的选择便是彻底点燃这支不败之师的怒火。

    譬如重演血祸。

    他的确不能全然笃定温明裳的行径意图,但只要反过来思考就足够了,温明裳可能会心怀他念,但洛清河不会,否则铁骑不会有所让步。

    现在的狼骑已经做不到将铁骑逼到悬崖之侧,但刺事人是个绝无仅有的机会,只要狼骑能在这里拿走温明裳的脑袋,洛清河就一定不会再有所保留。

    拓跋焘在这片战场杀死了她的父亲,将她的姐姐挫骨扬灰,那么再将她妻子的头颅送到阵前又有何妨?

    萨吉尔短暂地打了个寒颤。

    他在温明裳的眼睛里看不到恐惧,这个女子的脊背那样单薄,纤细的脖颈能被随意一个军士轻易掐断,但此刻她站在这里,竟然奇异地有与洛清河一样的作用。

    她像是一堵坚不可摧的屏障,属于铁骑的屏障。高山低眉的柔情只有俯仰间可见方寸,霜雪之下却皆是肃杀。

    这个人连同自己的生死都能算计在其中。

    温明裳没工夫想他是如何想的,她深深呼吸,侧耳听见刀尖抨击的响声,突兀喊道:“栖谣!”

    商队的人绕着楼梯设伏,居高临下有天然的优势,天枢的护卫披着轻甲,和护院背后相抵挡在最前方。

    栖谣闻声回过头去看温明裳。

    “绕后。”温明裳对她点头,抬手覆在赵君若肩上,“这里有小若。”

    狼骑没有烧楼,这印证了温明裳的猜测。但他们人数太多,即便院外骑兵早已短兵相接,里头的人还是犹如蜂拥。

    栖谣眼底掠过犹豫,但她随即将目光移到了赵君若身上。小姑娘把刀握得很紧,但眼神在对上时没有退缩。于是近侍阖上眼静待了瞬息,颔首应命从墙壁被砸出的缺口处翻了出去。

    她走时还顺带削断了狼骑意图甩上来的攻城软梯,几个意图另辟蹊径的骑兵惨叫着应声跌下去。

    大门已经被彻底破开了。

    天枢的护卫大都是从原三法司和禁军中抽调而来,这些人没上过战场,只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听闻过胡虏凶残,但随行之时他们心里便清楚,自己要保的始终只有一个温明裳。此行为公务,连温明裳都可毫不惜身,他们又焉有理由不竭力而为?

    厮杀里赵君若把温明裳往高台的云梯角落推了半步,她反身挥刀干净利落地把攀上来的骑兵抹了脖子,学着栖谣原先的样子将近前的软梯一一斩落。

    流矢的威胁还在前。

    温明裳背后抵着摇摇欲坠的土墙,听见领头攀梯的北燕将领用燕北话高声下着命令。

    “已经一刻钟了!”萨吉尔拦住侧方的骑兵,头也不回地向身后发问,“温大人!援兵!”

    断壁残垣间影子如鬼魅般一闪而过。

    栖谣抢了马攀上马背,她足尖在马鞍上轻点,翻腕将掌中匕首刺进身前骑将的后颈。她像是阵中的飞鸟,腾掠间避让过流矢。

    铁甲飞驰间抬起刀脊,让她在坠落时有了新的落脚点。

    北燕弓手拉满角弓,向着破败的土墙射出了最后一箭。

    疾风骤起。

    赵君若架开近前的骑兵,回身捉住了温明裳。

    “萨吉尔!”天边恍若雷鸣,温明裳高声道,“撤!”

    精明的北漠商人在话音未落时便避让开了足够的空隙,剩余的人捉住了北燕人攀上来用的软梯,借着势头滚落在鲜血满地的长草里。

    北燕骑兵还要再追下来,但他们慢了半步,雷鸣便已掠至眼前。狭窄的院落内,围墙早已被攻城器械悉数摧毁,他们在逼仄里无处闪躲,还未反应过来便已人头落地。

    重甲披身的战马喷薄着热气。

    “温大人!”江启文的声音被藏在面甲下,显得有些沉郁,他打马在前,带着驰援的铁骑围堵住骑兵的退路,飞快地禀告道,“末将来迟!”

    但战场上瞬息万变,他话音未落,领头的骑将便已翻身上马朝他而来,弯刀未见收势径直撞上了重甲长刀。江启文眉头紧皱,正想借着重压反击,忽然见到眼前火光一闪。

    “砰!”

    赵君若才护着温明裳后撤,她甚至没来得及说半个字,血雾就在眼前猛地炸开。火铳准头并不够,但它胜在了短时的火药爆发,轻甲在这样的冲击下绝无可能活命,可即便是重甲,这么近的距离也必定非死即伤!

    狼骑怎么会还有火铳?!

    骑将皱着眉,抬刀想要掀开挡在眼前的铁骑,但他才刚刚起势,腕口便猛地一沉。

    这一炸把面甲都给掀飞了。江启文此刻口鼻皆是血,他面容焦黑,却死死握着刀不肯松手,近前的重甲迅速放弃追击回防,在双方间硬生生地隔开了三丈距离。

    骑将骂了声,抽出鞍上短刀对着此刻目不能视的铁骑挥刀而下。

    铁器铮鸣,他腕口一麻,刀刃应声而落,栖谣拽住江启文的后颈,单手把身披重甲的校尉给拽下了马扔到铁骑的保护圈内。

    骑将知道这个人,他不敢托大,迅速调马避过长剑锋芒领兵回撤。

    栖谣不会冒险追上来,她是近卫,保证温明裳安全才是第一位的。狼骑没能在围堵里先杀死温明裳,就已经失去了先机。

    就差一步。骑将后撤时愤愤地想。

    商队身上也挂了彩,萨吉尔喘着粗气退回来,他撑着膝听见乱哄哄的里有人呼喊军医,忍不住回头往温明裳那头看。

    驿站背后对着的是高耸的草坡。

    那不是狼骑来的方向,但他隔着高大的重甲战马,却窥见了草坡上策马的一个影子。

    女人的红裙在烈日下依旧灼眼,疾风掠起了她的衣摆,像是雪峰上怒放的格桑,草叶翩跹而下,俯首亲吻她掌中流矢的箭头。

    萨吉尔心中登时警铃大作,他飞快矮身藏在铁甲之下,放声提醒道:“温大人!身后!”

    箭矢随着话音如影而至。

    赵君若一把将温明裳推开,她看准流矢的方向,挥刀锵地一声叩在了箭身上。力道震得她手中刀登时飞了出去,箭头擦过她的手掌,遽然划开了血口。她往后退了三两步跌在血泊里,冷汗顺着额头簌簌而落。

    但这还没完。

    几乎同时,早已后撤的狼骑队也挽弓搭箭而来,这是早设计好的伏击,为的就是试图在最后诛杀敌寇。

    温明裳逆着光,似乎看见坡上的女人红唇边溢出一抹笑,她居高临下,挽弓朝着自己的方向射出了第二支箭。

    驿站早成断壁残垣,此处没有第二个可供遮挡的地方!

    栖谣一手拎起赵君若,迈步朝着温明裳的方向追过去。

    天边似乎被浓云遮蔽了一刹。

    箭矢随着海东青的振翅呼啸而至,这个角度十足的刁钻,在箭矢即将穿云而过间击中了箭身。距离遥远,这一下失了力道,但余力仍旧将致命的箭矢击偏了。

    温明裳眼前冷光一闪而过,电光石火间擦过她的手臂,迟来的痛意让她登时捂皱眉抽气着往后退。

    海东青已经落在了她的面前。

    轻骑如风疾驰,长枪宛若游龙般在现身之际重新汇聚起了铁骑的防守。为首的骑将遥遥眺望草坡的北燕女人,掌中鹰哨激烈奏响。

    女人唇边笑意渐深,但她没有多留,眨眼间打马消失在了草坡遮蔽下。

    萨吉尔被这瞬息的截杀吓得心有余悸,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听见马蹄声近前。他背后冷汗涔涔,抬眸对上一双分外熟悉的眼睛。

    洛清河只看了他一眼就没搭理,长途奔袭让她背后被冷汗浸湿,汗水混着未干透的血痕顺着下颌滑落。

    温明裳才被扶起来,栖谣扯了尚算干净的布条替她裹住了伤口,但血还是透了出来。她站在乱糟糟的战场上,面容因为失血显得更加发白。

    踏雪低头想蹭她的手,但很快被主人一把拽着马缰提到了一边。

    洛清河没下马,她唇角紧抿,让自觉失职跪地的军士先行起身。

    海东青落下来想要凑近,但被洛清河扔了个石子赶一边去了。

    温明裳眨巴着眼睛想要说些什么,但还不等她开口,马上的将军就弯腰把她拎了上来。

    “撤回樊城,勿做久留。”将军冷声下了军令。

    洛清河摁着她的脑袋不让她乱动,冷着脸扬鞭打马绝尘而去。

    熟悉的气息混着血气与火药味弥散在鼻尖,温明裳想拽她袖口,但被对方躲开了。

    她自觉理亏,小心翼翼地把下巴靠在了凉透的肩甲边。

    作者有话说:

    提醒一下,小温答应过不能冒险的(。

    小温:(无辜)可我带栖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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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5章 对手 【ZX整理】

    三城驻军早已严阵以待, 他们在见到洛清河回来时略显意外,但这点诧异迅速被见到伤兵时的严肃替代,火铳炸出来的伤不比寻常刀剑, 不及时处理恐有性命之忧。

    栖谣将江启文安置好后带了伤药在主帐外三十步远的位子找到了赵君若,她看了两眼无风低垂的垂帷, 把小姑娘的手抓过来包扎伤口。

    “狼骑手上竟还有火铳……”赵君若被伤药刺得抽气, 还忍不住担忧道,“明裳今次可谓凶险, 失算这半分,伤的也还是铁骑将士, 好在洛将军及时赶到……嘶!”

    “身上惹了伤便不要想那样多。”栖谣面色不改, “你我是卫,护的是主心骨安然无恙。今次你已尽己所能, 是我出了疏漏未曾及时回护, 该罚的是我。火铳与北漠乃至北燕公主, 她们会有对策,我等无需多心。至于铁骑伤亡……”

    赵君若见她面有犹疑, 忍着疼追问道:“又该如何?”

    栖谣收回目光, 顿了须臾道:“军中律令, 冒进有失要在阵前领四十军棍, 温大人不是军中人, 是否依律要看主子的判断。眼下战事正酣, 应当不会打足数,给个交代就成。”

    营中往来步履匆匆,云玦捏着药碗过来, 瞧见她们俩在这儿干站着, 挥挥手赶人。

    “回去歇着吧, 天都要黑了。”她跟着洛清河日夜兼程,此刻也是疲乏,“我把这药送去也回了。江启文那边不是你们的错,要交代也要等军医出来再说。”

    两个人面面相觑,最后一块儿等云玦送完药出来才回了帐子。

    瓷碗轻碰的声响被外头的脚步与示警声掩藏,洛清河吹着汤药,一点点喂给床上乖觉坐着的温明裳。

    那一箭失了准头,只是些皮肉伤,但对她这种体质有缺的,还是得有汤药作辅。军营里没有蜜饯,只能从伙夫那儿退而求其次找了些零碎的糖煮了碗甜水。

    洛清河只摘了盔,她自打进来就没搭理温明裳,天知道那一箭下去她有多后怕。温明裳算准了狼骑,却没算到会有这样一个无妄之灾。她自己身上也有些战时蹭破皮的地方,回来时只是简单处理过,但眼下还不到看顾的时候,她还有事要办。

    夏时天色暗得晚了,酉时已过,烈阳仍旧高悬穹顶,不见半点倾颓之势。

    比起外头的嘈杂,帐子里是十足的安静。洛清河垂着眸子,在喂完最后一勺汤药后把碗放下才终于抬起头。她此前一直半跪着,眼下才对上落在头顶的目光。

    惊惧与其余别样的情绪混合在一处,最后化作了唇齿边的叹息。她抬臂蹭掉了温明裳脸颊边残存的灰土,道:“现下知道怕了?”

    温明裳耷拉着眉眼,揪着她腕口的箭袖哑声道:“我错了……”

    她面上血色未复,眼尾的朱砂痣像是随着眼睫颤动在眼前微晃,把一双杏眼晕染得好似泫然欲泣,带着点不具名的脆弱易碎。若是此时真有双狐狸耳朵,怕是也跟着眉眼一并可怜兮兮地低垂下来了。

    “做错事就晓得这样。”洛清河捏着她下颌把她脸抬起来些,没忍住磨牙,“你自个儿都知道人心隔山海,都兰不是个简单角色,她要杀你,来的狼骑就不会是寻常之辈。无论是天枢还是互市,到了眼下的地步重要性都不弱于一州之府,她有足够的的理由下血本。”

    都兰本人的那两箭的确让人惊愕,但细想之下其实事事都说得通。萧易能来沧州战场,他就必须稳住都兰,这支狼骑必须从他手里调配,但这事没那么简单,都兰需要的是尽可能的万无一失。两个互不信任的人做交易,自然是要用双方的耳目同时盯紧局中的一举一动。所以都兰亲自来是合理的,而北燕尚武,一个能取得王帐信任的公主不会是手无缚鸡之力之辈,归根结底,是大梁对她知之甚少。

    “刺事人当然重要,但龙驹不会永远不回关内,事事皆有转圜的余地。我知道你是为了铁骑,为了我,但是温明裳。”她越说越气,恨不得狠狠地咬这个人一口让她长长记性,“我走前你是如何答应我的?你就是这样‘不冒险’的?”

    话到最后,尾音里已携了明显的颤。

    温明裳心口闷闷地疼,她不再说话,垂首想要去亲洛清河嘴角,但被将军狠心地拎着襟口止在了方寸之外。她微微抿起唇,清楚看见对方眼下的青黑与眸底蔓延开的血丝。

    偌大一个靖安侯府,现在也只剩下寥寥几人,那些洛清河曾经在乎的人被掩埋在这片土地下,那是藏在君子皮肉下化不开的梦魇,也是心口堵不上的空洞。她并不畏惧战争,甚至一度将这片苍野当做了来日埋骨地,但再度眼睁睁看着至亲至爱命丧眼前的痛,没人想再经历一次。

    抵着温明裳的手其实很轻,她稍作用力就能推开,但温明裳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向后退回了床榻边。

    她抬起未伤的那只手,慢慢摩挲着覆到了洛清河脑后。

    “不会了。”温明裳慢慢把她拉进,感受到微凉的铁甲贴在自己垂落在膝上的掌间。潮湿的吻落在她的指尖,一点点燃起令人骨酥体软的热,但潮热没有向上攀弄,只停在掌心勒除了红痕前。

    披甲难弯身,洛清河此刻跪在她面前,俯首将面容藏进她膝上的掌骨里。

    “阿然。”温明裳垂目呢喃般在她耳边轻声说。

    “再也不会了。”

    *****

    龙驹的行商和护院被一同“请”进了军营,铁骑对他们没表现出明显的敌意,萨吉尔不知道这是不是洛清河的命令,但他懂得察言观色,知道自己现在是好好地待在军帐而不是牢狱里就是对方格外宽仁了。

    东面交战地的情况没有那么好,三城的驻军一直在轮换,洛清河不能在樊城待太久,至多两三日,她就要即刻带兵东进。萨吉尔知道她在此之前一定会和温明裳一同来见自己,却没想到夜里人当真出现时却是形单影只。

    帐外此前莫名有一阵嘈杂响动,但萨吉尔不敢出去看,也没敢问站在门口的近卫,这阵响动约莫持续了半刻钟,而后就是帐外的脚步声近前。

    洛清河摘了面甲,她简单地换了身衣服,在进来时动作稍有迟滞。若是萨吉尔还在往日,定能发现些许端倪,但他此刻身家性命皆系于此,实在是无暇分心。

    “龙掌柜且坐。”洛清河神色如常,抬手道,“此刻在大梁地界,我仍依着大梁黄册所记叫你一句龙掌柜,余下如何,还要看掌柜如何回答本将的问题。”

    这话说得平平,但萨吉尔莫名就觉得后颈发冷,似是被野兽紧盯住而平白生出的战栗。

    “将军放心。”他不由苦笑,“龙某如今朝不保夕,不敢有所欺瞒。”

    近侍将军中冲好的糙茶端至了两人面前后便退了出去,烛火在渐暗的天幕下显得微不足道,甚至不足以照亮这一方天地,无数微小的情绪被盖上了面纱,让人再也找不到踪迹。

    萨吉尔背后冷汗直冒,洛清河越是镇静,他就越是慌张。沙场铁血的人面容再生得如何柔和也是挡不住霜雪的,他斟酌了半晌,决意还是先寒暄两句,于是小心翼翼地开口。

    “将军独自而来,不知温大人……”

    “内子身有不适,谢过掌柜挂念。”洛清河端起茶盏吹着热气,微微拧着眉道,“既在燕州地界,同我说也是一样。事已至此,多言已是不必,我便先行发问,向掌柜的问一个人。”

    萨吉尔知道自己在她这儿耍不了花样,铁骑的统帅不是面上无害的狐狸,她没有兴致陪自己虚与委蛇。

    “将军想问的是北燕公主。”他深深吸气,干脆道,“我上一次离开北燕王庭时,都兰没有显露出要带兵南下的意思,她的确要我杀死大梁朝廷在北疆的话事人,但亲卫队并没有随我们离开。就像萧易是王庭幼主的护身符一样,这支亲卫队也是都兰在王庭的护身符。”

    “他们装配了火铳。”洛清河眉头未松,直言道,“北燕第一次拿到火铳图纸是来自拓跋焘手下的暗间,但它在玉良港的通路断掉后成为了废铁。拓跋焘不效忠都兰,他不会把能改变战局的东西交到主君政敌的手上。龙掌柜能告诉我,从这批火铳,到都兰手下的这支训练有素的亲卫队是从何而来的吗?”

    “拓跋悠。”萨吉尔道,“火铳来自她,她是都兰的挚友,也是扎根在狼骑中的依仗。她的确还没有全然接手任何一支狼骑的资格,但洛将军,就像你们的军匠能够依靠温大人得到自己的火铳一样,燕北也有军匠,他们不需要修补铁盔甲,都兰手里有足够的资本,自然可以依靠牛羊金珠砸出自己的‘火铳’。至于亲卫队……它来自已故的北燕大君。”

    萨吉尔收掌成拳,道:“北燕人觉得女人只能站在儿郎身后,但王庭贵族一样非常注重自己孩子母亲来自哪里,一个血统高贵的母亲决定了孩子的未来。锁阳关之战后,我们与北燕的战争远没有结束,但古丝路后,太多的北漠人厌倦了厮杀,所以漠北王庭和北燕做了交易。我们的汗王将最尊贵的女儿送到了北燕人的王庭,她死在嫁人后的第七年,都兰就是她唯一的血脉。”

    “北燕的大君在那之后第二年春天薨逝,他的小儿子继承了君位,血统逊色的大儿子成为了辅佐的将军。而这个小公主……他并不想给她什么,但为了堵住汗王的嘴,他只能忍痛交给了她所剩不多的士兵和牛羊,并且允诺北漠,都兰的婚事只能由她自己决定。”

    “他不会给都兰将军,没有将军的军队是一盘散沙。”洛清河冷漠地看着他,随着话音像是有些不难烦地叩响桌子,“北漠也给不了她将军,但现在看来,都兰遇到了属于自己最好的将军。至于金银,它来自你们,或者说来自于痛失爱女的北漠汗王。”

    这是和亲王女不能魂归故土的补偿。

    “没错。”萨吉尔深深吸气,看她的眼神里有敬佩的意味,“汗王本来的想法只是让她无忧无虑地过完这一生,但我们低估了她,如果她是儿郎,那么现在北燕君位就该换人了,她远远比幼主更加出色。”

    “她的出色就是你们重返故地的原因。”洛清河眸藏薄讽,“你们想扶植一个留着北漠王室血脉的人走上北燕的君位,但很可惜,你们很快发现都兰不是个会成人掌中傀儡的角色,所以扶植变成了合作。”

    “她的四脚蛇说她不想看见战争,很可惜,我不会信。”

    “将军猜的没有错。”萨吉尔苦笑,“她很危险。北漠支撑着她用不到五年的时间笼络了王帐贵族,但她在无数的骑兵里看见了拓跋悠,亲卫队的势力不足以抗衡狼骑,但她用拓跋悠为自己在狼骑中扎下了根系,也利用她为自己添置起了足够强大保命符。”

    所以她才有底气和萧易谈交易。

    洛清河放下了茶碗,澄明的茶汤倒映着她漠然的眉眼,“继续说。”

    “如果她能杀死温大人,大梁的风云也会随之被搅动,铁骑的强大源自内部支撑,大梁乱了就足够了。但在反击之前,以将军为首的雁翎铁骑必定会拼尽全力让狼骑吃足苦头,狼骑没有后备支撑,惨胜也算输,每退一步,小皇帝的地位人心都岌岌可危。”萨吉尔道,“都兰会等到适当的时候联合贵族逼宫,而在这之后,铁骑也在陨落的边缘,失去支撑的铁骑还能对抗属于都兰的狼吗?到了这个时候,是要打还是要和,她都占尽了先机。”

    “可是明裳活了下来。”洛清河微微后仰,她不敢靠在椅背上,“都兰走时并不遗憾,恰相反,她也在盼望这一点。”

    “她是长生天真正的女儿,她的骨子里流淌着两国的血脉。”萨吉尔想起那个身影,“她是骄傲的。”

    把互市和天枢彻底交给潘彦卓当然是最大的赢面,可是都兰不喜欢这样简单的游戏,她在万里之外听见了温明裳的所行,她不可避免地对这个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棋逢对手的兴趣。

    所以她要亲眼看见温明裳是否有破局的能力,这代表她是否有资格站在两国盟约之前。她非常清楚潘彦卓的危险性,她需要看见一个胜过四脚蛇的大梁人,否则无论赞誉再多,这个人都没有存在的意义。

    洛清河不动声色地抽气,背后的痛麻无时无刻刺激着神经。

    这个人的厌倦战争建立在自己绝无可能战胜大梁的前提下,如果她今日能杀了温明裳,来日再惹得铁骑动荡,她就会在夺下北燕君位后毫不犹豫地发兵南下。有利于己方的谈判才是有价值的,她在这场“游戏”里自如地把控着每一个契机。

    这样的人才毋庸置疑是长生天予以北燕的馈赠,她是隔着白石河与大梁对峙的另一只狐狸。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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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6章 经年 【ZX整理】

    窗前的烛还在燃烧, 跃动的焰火闪烁在人的眸子里,但星星之火无法驱散蓄势已久的风雨晦暝。

    萨吉尔局促地攥紧拳头,片刻的安静都让他无所适从, 因为洛清河的目光没有离开过他。

    这种感觉糟透了,他甚至开始怀念和温明裳谈判的日子, 至少那只狐狸多数时候言笑晏晏, 不像洛清河干脆把明晃晃的刀锋拍到了明面上。

    龙驹、乃至北漠行走在大梁的商人,他们的生死安危可能只取决于洛清河一念之间, 他在此前仍旧有打动温明裳的筹码,但此时此刻他却无法全然确定一份刺事人的名单能为他在洛清河本人面前换来一个“两全”。

    就在他犹豫不决之际, 眼前的将军忽然发出了一声冷笑。

    “我知道你想用刺事人的名单换什么。”洛清河撑起手臂, 她掌间似乎还留有摩擦出的血痂,“但那是和天枢的生意, 不是和雁翎铁骑的。这是血战后的第七年, 有些事既然做了, 龙驹是不是也该给我一个交代?”

    “洛将军……”萨吉尔咬牙,“您还想问什么?”

    “世上没有一夜之间建成的铁壁。”洛清河盯着他, 一字一句道, “我要你为刺事人从太宰年至今所知的一切, 包括薨逝的北燕旧主萧崇。”

    草原的旧主死在元兴三年的冬天, 这个人手腕之强硬可以与太宰帝比肩, 那是属于两朝截然不同的复起中兴。太宰帝少年继位, 他果断地舍弃了前代君王冗杂的旧制,在鱼龙混杂中钦点出了已太宰双壁为首的清流文臣,又在北望间摒弃了朝中的窃窃私语, 将铁骑兵符毫无保留地交给了靖安府。若非天不假年, 他或许会将大梁第一位女君推上龙位。

    那是群贤毕至的时代。洛清河有幸目睹它的余晖, 却也无可奈何地看着辉光坠落。

    北燕的情况也何其相似,只不过无可奈何的人变成了现在的拓跋焘。他的旧主或许未能彻底将北燕从穷兵黩武的边缘拽回正途,但那段时间狼骑的铁蹄无情踏过三城故土,他们不像如今一样只能仰赖兵力的优势,弯刀几乎在苍野上无往不利。

    那时的草原上蛰伏着一匹阴狠狡诈的狼王,他的强硬能让王帐贵族瑟瑟发抖,他拥有与北燕立朝的大君们如出一辙的野望。

    比起太宰帝,上苍多给了他三年时间,而萧崇用最后的这段时间设计内斗杀死了靖安老侯爷。洛清河从很早就在思考北燕对大梁的渗透是从何时开始的,太宰年萧崇没有机会,因为他在大梁朝堂上几乎找不到漏洞,直到最后的那几年。

    萧崇很清楚那时还是皇子的咸诚帝没有他父亲的胸怀,后继无人就是大梁最大的问题。这是属于北燕的机会,一个从内部瓦解大梁铁壁的机会。

    但是这个机会的起始究竟在何处?还有七年前的雁翎血战,彼时萧崇薨逝六年,他又将这条埋在大梁命脉的线交给了什么人?

    洛清河不否认都兰可能真的是个天纵奇才,但她拒绝相信一个没有根系的公主能在群狼环伺的北燕王庭仅仅用五年爬到顶峰。

    要么是萨吉尔对她的描述有所保留,要么就是这个精明的商人至今还在说谎!

    “你的摇摆让我的妻子、我的兵险些在命丧荒野。”洛清河面容彻底冷了下来,“如果北漠还想保下古丝路,如果龙驹还想继续行走在国界线做你们的生意,那么铁骑需要你的诚意,否则我不介意来日踏平北燕王庭之后领兵深入漠北。”

    “不要想做三姓家奴。”洛清河面无表情,“你若不说,自我踏出这顶军帐开始,龙驹罪同通敌,你知道在燕州这个罪名会是什么下场。”

    边地无人不恨胡虏,那是无数人杀亲之仇。

    萨吉尔呼吸沉重,他下意识后撤去摸傍身的弯刀,却在下一刻见到眼前的将军撑臂而起。火光随着衣袂摆动而轻晃,他抬起头,却见到烛光被遮了严严实实。

    劲风遽起,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人扼住喉咙狠狠撞在了木柱上。洛清河明明身量矮了他大半头,可他挣脱不开对方的束缚,卡着他的似乎不是手掌,而是晦暗中望不见顶峰的山峦。

    “我——”萨吉尔挣扎着开口,拼命道,“我不是——你的敌人!”

    洛清河不为所动,扼住对方咽喉的手还在用力,好像真的要将人活活掐死。

    萨吉尔不自觉地发着抖,他努力呼吸,在濒死之际才终于嘶声喑哑道:“我!咳咳……咳!太宰二十二年!”

    抵着他的力道骤然松开,洛清河后撤了半步,冷眼看着他滑落在地伏低大口喘息。

    “太宰二十二年……你的父亲有了他的小儿子。”萨吉尔艰难地平复呼吸,眸中充血通红一片,“但太宰皇帝仍旧没有选择自己的太子,他那时已经病重,所以北燕大君看到了机会。萧崇在那之前迎娶了我们的公主,汗王为她送去了二十车金银作为贺礼,萧崇用这些作为诱饵,收买了你们的人。”

    洛清河坐回原处,侧眸向着帐外道:“来人,给他一碗水。”

    近侍面不改色奉命而来,萨吉尔急急喘息,抢过水碗一饮而尽。

    “我知道温大人查过你们的海商,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你们的世家,恨靖安侯的世家,他们答应了大君的请求。”

    世家不想打仗,先帝的偏宠让洛家几乎独占鳌头,他们在精明的君王手下得不到利益,围绕君主而生的藤蔓汲取不到自己的养料。

    如果能让北燕不战而降,如果能和北漠一样握手言和,那么洛家自诩不恋栈权位,就必须交出雁翎的虎符!

    帘帐微动,有人走了进来,洛清河回过头,看见温明裳披着外袍坐到了她身边。

    “你继续说。”温明裳拢着袍子,她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在洛清河身上滑过,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萨吉尔不确定她听到了多少。

    “你的父亲没有改变你姐姐的地位,这和现在的大梁长公主在太宰皇帝眼中的选择没有区别。”他低声说,“你父亲是皇帝的伴读,可是这个信号意味着他效忠的是他的父亲,而不是皇帝本人。太宰皇帝迟迟没有立他当储君,萧崇知道这意味着他一定有缺陷。可是他是崔阁老的学生,那么问题可能就不在能力上。”

    剩下的就只有品性。

    萧崇在这一年敏锐地觉察到了大梁安定下的乱流,太宰皇帝因病失去了掌控全局的判断力,所以北燕在这个时候落下了第一颗探路石。他让自己的线人装出奴颜媚骨的姿态去接触心怀鬼胎的世家权贵,又在此时让拓跋焘收紧了蛰伏的四脚蛇,于是北燕在太宰最后的两年里得到了最重要的东西。

    关于咸诚帝的情报。

    “萧崇没有向太宰皇帝低头,但他把姿态做给了现在的皇帝。”萨吉尔坐在地上仰视她们,“你们是聪明人,你们比我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原本想要再等等,等一场像雁翎血战那样的兵败!但元兴初年,洛清影的雪夜突袭让他惊醒了。大梁失去了君王,但大梁还有上天赐予的将军!而他……那年萧崇的身体却也急转直下。”

    “所以他改变了计策,将时间提前到了元兴三年,他在那一年让拓跋家的将军与我们的天子设计杀了老侯爷。”温明裳垂眸,目光显得有些飘忽,“但他自己也死在那一年。他选定继位的小儿子只有两岁。”

    “垂髫稚子压不住王帐的贵族,也会让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洛清河紧接着道,“他为幼主选定了顾命,但常年举兵让北燕内部千疮百孔。他的时间有限,想搞来足够的银子几乎不可能。”

    温明裳在此时目光微凝,她抬起眸,两个人的目光瞬时落到了萨吉尔身上。

    这笔银子哪来的呢?答案就在眼前了。

    “为什么。”洛清河眯起眼,“你们的交易不是和都兰做的,追根溯源,是萧崇。你们的汗王在古丝路上尝够了甜头,我想既然你还叫都兰一句小公主,那她的年龄不会比小皇帝大多少吧?你们就这么敢把宝押在一个孩子身上?”

    这和现在长公主选慕从筠不一样,北燕那边稍有不慎,就是举国倾覆之灾。

    “她那年五岁,的确是要比寻常孩子聪慧。”萨吉尔沉默了片刻,低语道,“于国而言,萧崇答应将刺事人交给她。”

    温明裳道:“理由呢?”

    “他没有选择。”萨吉尔喉结滚动,“拓跋家有四脚蛇,萧易有拱卫王帐的狼骑,交到谁手里都只会有一个结局。”

    拥立。

    “北燕的女人没有向上爬的权力,她们只能在家中分配牛羊。”萨吉尔说到这里眼里像是染上了些复杂的情绪,“但萧崇看到了太宰皇帝的所作所为,他觉得自己的对手是个疯子,但在这一年,他看着流淌着两国血脉的小女儿,却觉得自己未必不能也做一个疯子。”

    温明裳深深吸气,道:“他不是疯子,这是个很聪明的选择。萨吉尔,你最有权利说这句话。”

    权柄意味着流血,也意味着自我庇佑。刺事人交到都兰手上代表着萧崇的让步,北漠人在让步里看见了可能,一个权倾北燕王庭的可能。这个举动是让步也是诚意,甚至于是对北漠王女不能魂归故里的歉意。

    这些才是太宰年后一次又一次战祸的开端,它被精心设计后藏进了不同的角落里。成就它的是恩怨、野心,也是无数人的贪欲与纠葛。

    所以萨吉尔之前确实在撒谎,他隐瞒掉了最重要的东西。

    “刺事人最早可以追溯启文年间,他们在太宰年一度蛰伏。”洛清河眼眸暗沉,“说易行难,想让刺事人向北燕公主俯首称臣,故去君王的诏命不够,她需要向刺事人证明自己的出色,但是一个孩子做不到。”

    “亲卫队是你的又一个谎言。”她无情地戳破,“它不是不情不愿的馈赠,是一道横亘在权力与野心之间的考验。元兴三年到血战前刺事人的不动声色不是被放弃了,而是交到了你们的手里,如果都兰没有驯服拓跋家的狼崽,北漠人就掌握起了最全面的北境消息渠道。”

    萨吉尔哑口无言。

    “雁翎血战是拓跋焘对萧崇意志的延续。”温明裳偏过头看洛清河,但这话是对着萨吉尔说的,“拓跋焘和萧易不想要女人成为自己的主君。北漠给予都兰的支撑在她得到自己的亲卫队之后吧?你们的五年,是从元兴九年以后开始的,因为拓跋的掌控在削弱。她不止拿到了萧崇留下的东西,她甚至触及到了草原的烈日,所以你们才会意识到这样的公主不会被任何人掌控,她一定会撕碎旧的秩序,建立起自己的王庭。”

    所以北漠人害怕了,萨吉尔在这个时候找回了龙游的身份,在摇摆中将目光重新投向了表面上仍是庞然大物的大梁。

    精明的商人会在权衡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大梁的弊病在君王,北燕的痛楚在内里藏不住的分崩离析。但这之中仍有明星在冉冉升起,天下英才仿若四散星野,但总会有风云驱策着她们走向云端,成就互相辉映的星海。

    不论是对手还是同道,她们的名姓会在后世被人口口相诵,这是千百年不变的史册轮回。

    “那么。”洛清河垂目问他,“京城的四脚蛇又是怎么回事?”

    “一个可怜的复仇者与疯子。”萨吉尔叹气,“他被仇恨塑造沦为棋子,都兰给了他一个成为执棋人的机会,但谁知道疯狗会咬谁?”

    “我不知道都兰现在在王庭究竟走到了哪一步,温大人,你活了下来,那么都兰就把刺事人送给你,你尽可剿灭,但在我走时,她有一句话让我带来。”他沉默片刻,“她说,‘野心造就的阴风诡雨才是人心永不磨灭的恶念’。”

    月光溜进来,明明是夏夜,却叫人指尖生寒。

    温明裳低头点了两下洛清河的手背,被捉进手心里才悠悠道:“还有呢?”

    萨吉尔闻言一愣。

    “那买我脑袋的百箱金珠可以作废了。”温明裳微微笑起来,“我活着,意味着我有何草原明珠对话的资格,她想和我说什么?”

    “……是一个约定。”萨吉尔闷声说,“她不再以卵击石了。洛将军踏入王城的那一天就是战争结束的时候,她要和你约定在白石河边建立起各自的城池,白石河为界,你们永不互相侵犯。俯首称臣的部族会和北漠人一样南迁互市纳贡,但与此同时,大梁永不插手北燕王庭权位之争。”

    “俯首称臣?”洛清河嗤笑,淡漠地说,“这在无数北燕人眼里无异于叛国。”

    “她猜到你们要问这句话。”萨吉尔说,“回答是,‘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堂前刹那寂静。

    温明裳就着洛清河的碗喝完了糙茶,笑了笑道:“都兰是北漠和北燕通用的名字吧?我记得是‘温暖的火光’。那么,她作为北燕萧氏的名字是什么?我猜是你们的王女起的名字?你们一直只叫她都兰,是因为这个名字带有别的意思吧?”

    萨吉尔垂着脑袋,在短暂的沉默后道:“别云。”

    “她叫……萧别云。”

    “别云间。”洛清河牵着温明裳起身,意味深长地看了他最后一眼,“给你三日,把东西交出来。你们的人可以走,但五年之内,今日的人不能再踏入大梁境内。否则……”

    萨吉尔下意识抬头对上她的目光,不由抽气瑟缩。

    尾音落下不再有后续,但所有的意思都藏在了那一个眼神里。

    否则她就杀了他们。

    洛清河掀帘而去,只余下了窗前泠泠月华,带着深夜的寒凉。萨吉尔跌坐在地上,终于敢放下了心。

    *****

    主帐前挂了一盏小灯,近卫隔了五十步戍卫,军营里已经慢慢安静了下来。

    床前的一碗甜汤还冒着热气。

    温明裳含了一小口抵在齿间,她才换过药,就着昏暗的烛光看洛清河站在木施前解臂缚。襟口已经松了下来,高高束起的发扫过颈侧,露出衣领遮蔽下后颈藏着的、被鞭笞过的红痕。

    洛清河把臂缚放好,侧身回头看她。

    “还要审就让近侍陪着一起去。”洛清河冲她眨眼,看她招手慢慢踱过去,“我明日得走了。”

    东面的情形不大好,她今日回来之后就连着送来了两份急报。

    温明裳伸手摸她的脸,微凉的指尖顺着高挺的鼻梁滑下去,小心翼翼地停在敞开的锁骨边缘。

    里面蒙着一片纱布。

    是去审萨吉尔之前在军前让打的,没上军棍,换成了马鞭。这是在给江启文和因故受伤乃至阵亡的士兵们交代,人命没有也不能有贵贱之别。天枢要担起东西战线的供给与组织,就要始终赢得军中的信赖,没有做错了事不一视同仁的道理。

    她是铁骑的统帅,如果不代温明裳挨这顿打,日后这件事就会成为祸患。

    “疼死了。”温明裳看着她小声说,不知是不是烛光太暗,她眼圈似乎浮着红。

    洛清河此时其实已经不生气了,她蹲在温明裳面前,把她的袖子折起来,露出白皙的小臂。

    对方微微缩了一下,却没挣脱出去。

    横在手肘以上的一片肌肤也是一片青紫夹杂,没像抽洛清河一样抽出血,但看着也吓人。

    洛清河看着她的眼睛,学着她的语调说:“我也疼死了。”

    她知道温明裳今夜出现就一定也是去给这个“交代”去了,这不是件坏事,但这点相同的固执与私心也真的让人疼。

    “……我要糖。”温明裳揪着她襟口把人牵引上床,赌气道。

    洛清河看了眼床头的甜汤,笑起来道:“不是有吗?”

    温明裳看着她不说话。

    “那你得自己来拿。”洛清河松开了手放她自由,轻轻道,“生气呢,还管我要糖?”

    干燥粗粝的手落在发顶,有人眯起了眼睛,在放任下一个又轻又湿的吻落在锁骨边缘。被鞭笞过的红痕又麻又疼,但唇瓣蹭过时却也是微妙的痒。

    里衣是白的,它在摩挲间让伤痕的红变得若隐若现。雾气氤氲间藏起好光景,明明尚景人纸上不着一字,指尖却在虚虚描摹间画下了雨打芭蕉。

    是不敢碰也不能去碰。

    洛清河趴在外侧,鼻尖是沁出来的汗珠。

    她抬指替刚刚凑过来靠在身边的温明裳蹭掉了唇角的湿润。

    温明裳背上没伤,还是和她一样趴着,她凑近了些,两个人鼻尖相抵,薄被露出一点红白交错的痕迹来。

    洛清河听见她藏起来闷着声音叫她洛然。

    指尖蜷缩在了一起,像是被疼的,在呢喃细语里紧紧挨在了一起。

    作者有话说:

    别云间是别故乡和恨山河的诗(。

    你们两个挨打都好幼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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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7章 秋景 【ZX整理】

    七月一过, 北地的暑气就散了,早晨掀帘出来的时候衣摆随风动,抬眸可以顺着层云暗涌窥见遥远山巅的云雾。

    洛清河今日要动身向东去, 军中伤药不错,温明裳散发坐在床边看见她背后的淤伤似乎散了些, 见血的地方也结了痂, 在恍惚眨眼时和暧昧的红痕一同被藏进袍子。

    一刻前栖谣进来送了甲,她们向东去要面对的是虎视眈眈的拓跋父女, 火铳轻甲的疾行不再适用。洛清河在此前端掉了萧易的辎重队,但龙游已经将从温明裳手里换到的那批军粮送了出去, 如果所料不差, 都兰会用这批粮食抵掉萧易的损失,守备军得到的喘口气的时间没多少。

    今年的仗还远没有结束, 今次两方的纵向穿插拉锯至少还要持续到十一月的大雪天, 这几个月洛清河都未必能得空回来。拓跋焘坐镇中军, 拓跋悠就是先锋,洛清河把李牧烟调到西山口附近, 就得找出新的人顶上去限制拓跋悠, 与此同时对应拓跋焘坐镇大帐的将领必须足够老辣, 否则就很容易让交战地的铁骑陷入首尾两方的包围。

    瓦泽不好守, 它不像三城和西山口, 地势上的优势在那里荡然无存, 但那里很重要,不仅因为马场,还因为那是转守为攻的探路石。越过瓦泽就是白石河, 林初带人北上数月, 至今音讯全无。瓦泽若是后撤, 便是断了这些冒死深入敌境的探子的后路,也是绝了来日铁骑北上反击的可能。

    这是洛清河让石阚业北上的理由,与之相对的,她在这段时间必须死死卡住那只狼崽前进的通路。

    “再过段时间,北边便要见霜了。”温明裳晃着腿,在说话间跳下床,借着洛清河回头的功夫踩在她的军靴上,“届时冬衣和过冬的粮草会有人送到岐塞。”

    “刺事人的名册这两日便能到手,肃清也只在朝夕。”

    洛清河刚扣好臂缚,她没束全冠,小辫还垂在肩头,歪头展臂的功夫跟着滑进颈窝,“上去。”她赶温明裳,“地上凉。”

    温明裳装作没听见,她闷头勾着洛清河脖子,把整个人挂在对方身上,踩着靴面跟着踱步的模样有些滑稽,像是京中勾栏瓦肆里戏曲伶人没雕刻细致的笨重皮影。

    “你到时候让天枢的人去岐塞找左晨晖。”洛清河拿她没办法,昨夜受累的明明是她自己,现在却还要把这个“罪魁祸首”重新抱回床上。重甲弯身不易,她干脆屈膝直接单膝跪在了床边。

    一块三指宽的铁牌被放进了温明裳的掌心,上边蟠龙纹已磨损,但仍能清楚地看见属于铁骑的那个“雁”字。

    “霜降前,若是西山口能喘口气,守备军的也就该给你了。”面甲放在床头,洛清河拿过来衔在掌间,把后半句话补上去,“沧州战场趋于稳定,你与陛下说的又初见成效,年前京中必会有诏命让你回去。”

    洛清河若是无暇回来,她们这一别便又是数月不能相见。

    温明裳从她手里把面甲拿了过来,床前垂帷摇曳,透出丝丝缕缕的天光。她把面甲悬在面前,像是孩童拿到新玩物一般随着光对着脸轻晃着慢慢拉近,最后扣在洛清河脸上,漆黑的铁甲霎时把令她魂牵梦绕的眉眼藏住。

    微凉的铁指覆在她脑后,在眼睫颤动间将床前翩跹的蝶拽入了尘网。衣料摩擦中,指尖也随着动作一寸寸抚过暴露在外的下颌轮廓。

    温明裳嗅不见苍野的萧瑟,她眼里倒映着洛清河的模样,水雾弥漫间像是盛着朦胧的一汪月光。她在这个亲吻里前倾着将所有的重量交给了洛清河,鼻息唇舌间都是对方的味道,却又不讲理似的拽着衣襟在耳边说:“你是我的。”

    洛清河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铁指被呵热了,她将散下的碎发挽起来,贴着温明裳额头仰视着、牙牙学语般跟着重复:“我是你的。”

    长睫扑闪着扫过,带着点润。

    点将台的骨哨声已经响了,战马披甲,军士挂刀,在云雾未散的清晨露出乍现的芒。洛清河把人推回了床边,她把手掌轻轻压在温明裳发顶,最后在她眼尾的小痣上落了个清浅的吻。

    帐中无人再多话,洛清河勾起了头盔,转身掀帘而去。帐外是久候多时的近卫,她接过云玦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在最后一声长哨吹响的余音里带着列队的重甲奔驰而去。

    垂帷飘拂,温明裳掀帘出来,看见尘沙飞扬间漆黑的战甲化作天边云雀。

    赵君若近前给她披上了外袍。

    *****

    长安在月底落了一场雨,金桂落了满地,大街小巷满溢桂子香。茶铺在晨间的早点铺子边添了个地方晒院子里拾起的桂花,掌柜的没把这些特意晒出来的花瓣拿去学着糕点铺做点心,跑堂每日看着掌柜的百无聊赖地将它们收好,跟玩儿似的又在几日后抛进了寝屋。

    “做来也抢不了对面的生意。”掌柜的打着哈欠摆手,“不如抛屋子里,熏熏这些个铜臭味儿。”

    “啊?”跑堂登时瞪大了双眼,“这……咱们这做买卖的熏铜臭味儿做什么?”

    可惜掌柜的已经不搭理他了,她摇头晃脑地裹起松垮的外袍又去了后院,嘴里还念叨着:“臭不可闻,臭不可闻哪!”

    跑堂的搞不明白,所幸不去多想。

    统共这也不亏他们的月钱,奇怪些便奇怪吧!

    后院的门掩着,但没落锁。低洼处积着水,把那几棵被雨水打得光秃秃的桂木映得清楚。锦衣女童踩着水坑的边缘慢慢踱步,她手里攥着新折下的唯一一枝花叶尚存的金贵,摇头晃脑地嘟囔。

    掌柜端着装干花的瓦罐近前,垂目在边上石桌上将东西放了下来。盏间不是茶,只是壶渐凉的水,罐口残花飘然而下,坠入杯中荡开细微的涟漪,慢慢把盏中清水染上了颜色。

    她向着桌前的长公主微微弯身,只字不言。

    慕奚放下了书册,对她微微一笑似是谢过。

    掌柜唇间翕动,末了却只是垂眸一声叹,她再度拜过,回身而去,九思踩着水洼,在此时和她擦身而过。

    她这才听清楚这孩子在念叨的是什么。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1]”

    这话让掌柜有一刹那的恍惚,她慢慢抬头,似是想回头去看石桌前的慕奚,但目光梭巡过九思眉眼时却蓦地顿住。

    影子拉长到了她足下。她喉间微动,和迈步入院的人四目相对。

    “有劳,但还请先自去吧。”慕奚在此时悠然开口,她未曾起身,也未回头,却好似早知来人是谁。

    掌柜不敢多待,连忙拜过贵客后快步离去。

    九思瞪大了乌黑的眼睛,也不管踩水的乐趣,迈着小短腿朝那人跑过去。

    “王伯!”

    慕长卿弯腰把她抱了起来,她倒是不知慕奚把九思也带在身边,但这孩子机灵讨喜,不知比慕长珺府上的那几个小子好了多少。

    春闱过后晋王府沉寂,立储的诏书又已颁下,慕长珺似是顺了不少人的意暂且夹起尾巴做人,慕长卿这段时间也没怎么见着他,但她很清楚,一日不改换天地,这人是不会死心的。

    “我听闻皇姐近几日病了,连希璋……不,该叫太子殿下了,连他的立储仪典都未亲至,便想着来看看……只是去府上却没见着人。”慕长卿把九思往上举高,眯起眼睛和孩子一起笑,连带着声音也温和,“思来想去,便来民巷里转转,没成想运气当真是不错。”

    慕奚放下杯盏起身,听见她慢慢悠悠地补上下半句。

    “这院子里的花都谢了,不好、不好。”

    九思眨巴着眼睛,听见这话有些心虚地瞟自己手上的桂枝,嗫嚅着说:“王伯勿恼,九思下回不折了……”

    这话让在场两人都忍俊不禁,慕长卿把她放了下来,揉揉她的脑袋道:“可不是九思的错,今日风雨摧,这花儿啊,你即便是不折,明日也要成泥中残红的。倒不如……折下来放入净瓶,兴许还能留存多几日。”

    孩子似懂非懂地颔首,又回过头去看慕奚。

    慕奚冲她招了招手,把她抱到了膝上坐下,这才道:“长卿,坐吧。”

    “此地无酒,只有清水一盏,残花一罐。”她敛眸低笑,柔和道,“我知你今日来所为何事,这几月,怕是憋坏了吧?”

    慕长卿长舒口气,她从怀里摸出了那日以后被咸诚帝所迫收入手中的那半块玉符。

    九思安静地坐在前边,见到这半块玉符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衣领。但她没问,也没把坠在挂绳上贴身的另半块拿出来,反倒是皱巴起小脸露出沉思的模样。

    “我以为……先帝去后便无异于树倒猢狲散。”慕长卿道,“从前先帝在时,我也没那么讨喜,皇姐今次把他给我,来日我恐无颜见皇陵。”

    檐下雨珠未竭,浅薄的光投过去,映得草木苍苍。

    慕奚顺着怀中孩童柔软的发,不急不躁地开口,像是把人心中各自的阴郁缓缓驱散开,“因为你接得住。”

    慕长卿不置可否。

    “他们那年过后不在京城,是我的缘故,我已然负过一次诸君希冀。”慕奚轻轻地说,可庭院中明明再无他人,“一块碎玉,如何拼凑也无完璧。是我厚颜,以一己之私妄令冷泉起沸,抱薪者应召而来,那是忠义。”

    风吹草动,镜起微澜。

    “他们来时,给我带来了一对津南木刻。”慕奚道,“刻的是一对傍地兔,你想看看吗?”

    慕长卿眸光陡然一肃,她微微抿唇,半晌后才接话道:“皇姐何时知道的?既然已知此事,却还是掷筹豪赌,不怕所托非人吗?”

    “心如明镜,何须多此一问?”慕奚微微笑起来,对她道,“你资质本不输任何一人,只是志不在此,有能而无私者,必不会袖手旁观,这东西于理不该给你吗?”

    “那么……于情呢?”慕长卿问。

    “你叫我一声皇姐。”慕奚未有停顿,“傍地难辨,无关紧要。此物在你身上一日,我活一日,筹码便系于你身,它能护你、护你想要藏在瓦砾之下的人不受霜雪摧打。”

    这话说的是背后窥探的咸诚帝。

    慕长珺用以制衡慕长临,那么慕长卿此刻就是被摆在慕奚眼前的拦路石。咸诚帝自问能让兄弟猜忌手足阋墙,于她们二人这儿再来一次又有何妨。

    那个位子上只能有一个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也只会有一个,这就是摆在明暗之间的争斗。

    这是慕长卿在京城的意义,只要胜负未分,咸诚帝就不会动她,更不会拿更远的姜梦别做胁,因为他没有其余的子嗣了。

    “长卿愚钝,数月未有两全之法。”慕长卿低头,诚恳发问,“我知皇姐胸有丘壑,蛰伏数月方得机会亲口一问。陛下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北境战事正酣,今冬恐又有变数,皇姐舍了旧日珠玉,可还有解法?”

    又是一瓣残花坠落入水。

    “陛下、北境,此为两件事。”慕奚静默片刻,将桌上的杯盏推开,像是在风里敲开了无声的棋,“你若问北境,我无法可解,你我皆非良将,非近臣。京中可从中斡旋者唯有一人,你我横插一脚是害她。”

    “她尚且不知何时归京。”慕长卿知道这说的是谁,“别无他法吗?”

    “是。”慕奚颔首,“此关若不过,大梁未必亡于山河倾颓,而是重山高耸不见月。我们姓慕,便于此事上有天然的隔阂。”

    “那另一事呢?”慕长卿追问。

    慕奚指尖微收,沾了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

    【等。】

    浓云拢在一方天幕,办事房前飘了细雨。

    天枢今日事忙,潘彦卓才出了内阁,还无暇让人去叫家臣,他仰面见着细雨霏微,正琢磨着什么,眼前却忽地一暗。

    “秋凉渐起,此时风寒若至,天枢秋算怕是越积越多了。”崔德良撑开了伞,伞面远山图秀逸,“站进来些吧。”

    潘彦卓略显意外,但他仍是拢袖先见礼道:“阁老。”

    崔德良摆手让他起身,随着雨打芭蕉闷声咳嗽。

    阁老近些日子身子也不大好,他是太宰朝唯一的旧臣,许是年岁真的到了,从前内阁和朝中都觉得他像是立于堂前不折的青竹,近日才逐渐觉得苍翠不再。

    潘彦卓不发一言地站在他边上,他不常与崔德良打交道,即便有,面上装着与常人无异的朗然,细看之下其实不难发现端倪。

    那些神态与他见洛清河时有些相似,却又有不同。

    案务不在手中,廊下听雨也不过是消磨时间。崔德良看着院中枯叶满地,半晌似带怅然道:“世间从无一成不变之物,今时雨雪摧折成泥,来年未必不见花叶繁茂,人亦如是。”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潘彦卓侧眸看他,心下不自觉开始思忖起来,挂起笑意答:“阁老所言及时,只是旧景难觅,来日……”

    话音未断,崔德良却轻而缓地打断他。

    “来者犹可追。[2]”阁老偏伞蔽雨,对他道,“修文,天枢事忙,你看过今年的秋景了吗?”

    潘彦卓面上的笑有一瞬的凝滞。

    院中的秋早就落了。

    作者有话说:

    [1]《大学》;

    [2]《楚狂接舆歌》。

    掰手指算第一份便当还剩多久.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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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8章 无道 【ZX整理】

    桌上字迹干涸, 未留下任何痕迹。九思背完了一卷的文书,转过头去看慕奚的眼睛,她性子不大像父母, 多数时候虽是静的,但这种静不一定是出于本心, 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审时度势。

    这是王府嬷嬷教也未必教得来的本事。

    慕奚把她带在身边几月, 多少摸清了这孩子脑瓜子里打的算盘,一见这眼神就把她放了下去, 温和地叮嘱了句可以去寻掌柜的要点心,但不能跑太远。

    不过九思没跑远, 就小步蹦跶去了廊下, 像是单纯地在一处厌烦了想换个地方,廊下还放着从府上带出来的书册, 她就着掌中桂子香, 慢吞吞地翻开了新页。

    慕长卿从桌上隐去的字上抬起头, 看了她一阵似是想起什么般转头看天。雨还未下,浓云却已蒙上头顶穹苍, 齐王忍不住从混乱的思绪里抽身咋舌, 暗自叹了句。

    鬼灵精。

    慕奚唇边也噙着笑, 她唤来跑堂换了一盅清水, 待到院门被重新掩上才道:“还有些时间, 虽非陈酿, 但还是有劳长卿陪我满饮此杯吧。”

    秋凉已至,院中并无炉火,这杯中水早已冷透, 举杯饮下更是有种叫人心尖冷彻的涩然。

    “皇姐如今虽早无意饮酒, 但这水无味孤寒, 何不让人添些新茶呢?”那个“等”字还印在心上未曾褪去,慕长卿放了杯,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茶汤醇厚,入口尚有回甘,却需细呷。”慕奚跟着放了杯,那里头还留着原先的干桂,“我如今,怕是没有那个闲暇。”

    这座院子落于民巷,来往皆是忙碌人声,可后院的门并未落锁,没有顽皮的孩童误入此间,也无吃醉的浑噩徒扰人清梦。一方天地的静谧似乎在这里格格不入,却也不为人打碎。慕长卿在拿到那半块玉符的当夜府上便有人到访,那些人坠着九瓣梅的木牌,在照面里记住她的脸便消失不见,他们没有告诉自己新的主子任何消息,只在玉符被取出时现身。

    慕长卿从他们口中知道了这间铺子,却不知这铺子周遭究竟有多少双眼睛。

    “既此白未尽,骤雨未至。”她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重新道,“我能否再问皇姐一事?”

    慕奚下颌微抬,鬓边坠着的步摇随风摇曳,“你问。”

    “皇姐说要等,此事是说那人,其中考量皇姐不说我便不问。”慕长卿道,“希璋如今位居东宫,但储君不是天子,若无一家独大,那便仍是两虎之争。我虽不才,却也知此为内耗之举。皇姐,我们姓慕,那么……此局何解?”

    如果是从前,慕长卿明白只要慕长珺不做悖逆之举,慕奚至少会保他府上无人蒙难。可时移世易,今时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慕奚不是慕长临,她是太宰帝属意的继任者,果决二字藏在绵绵细雨之中。

    春闱便是个设计好的局,但慕长卿知道慕奚还没下死手。即便咸诚帝还需要慕长珺,触及到逆鳞他一样不会留情。

    她想知道长公主如今的态度,这个被至尊之位的主人扶植起的磨刀石,是去是留。

    院中风渐盛,桌前两人鬓边发被风拂乱,扫过侧颊。

    慕奚眼中掠过一抹怅然,她等了一阵,开口却不是回答:“长卿,你还记得,先帝在时,他是个什么模样吗?”

    慕长卿闻言一愣,她缓缓收掌成拳,涩声道:“争强好胜,但还没有走到今日。他的骑射都很好,先帝在时……还让他去凉州帐下待过。”

    只是那些过往情深,早就被推到了今日的境地。

    “刀锋被磨成了剑刃,伤人伤己。”慕奚沉默须臾道,“你会看着利刃近前而无动于衷吗?”

    慕长卿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深深吸气,正要再度开口,却听见慕奚话锋一转。

    “不会,但我想看看。”

    看看?看什么?她蓦地愣住。

    “‘等’过之后。”雷鸣已起,雨丝零零星星已坠泥沼。慕奚饮尽了最后一杯水,忽地笑起来,“等天地倾覆,看看是拨云见月,还是血染三千长阶。”

    跑堂拾掇了伞朝她们这边走来,九思站到了廊下。

    雨丝落在慕长卿鼻尖,凉得背后生寒。

    “若是后者呢?”她听见自己涩声问。

    慕奚牵起了九思的手,没有回答她。雷光照在她的眼瞳,像是映亮了埋藏的旋涡,慕长卿看不懂这样的眼神,它明明像极了燃烧的炬火,却叫人找不到半分生机。

    不该是这样,长公主心有算谋,但不是个不择手段的人,这不是她的道,这不应该是她的道!

    “若是后者,在那之前,你回丹州吧。”慕奚垂目,柔柔地抚过九思的发顶,“他们会带你去见姜姑娘,宗室那边,希璋也会帮你。天高海阔,无意于此的逍遥客本该自由放纵。而留在这座京城里的人……”

    她的目光和九思的对上,孩子的眼睛乌黑清凉,是不然尘埃的纯净。

    “九思。”慕奚轻声唤。

    “你们总该去看旭日东升。”

    ******

    这场雨似乎格外地久。

    潘彦卓在崔德良话音落下后陷入沉默,他清楚崔德良的为人,太宰双壁,当得起白玉无瑕的名号,但越是清楚,他便越是对崔德良默许天子今日种种行径百思莫解。他不可能不知道咸诚帝养虎为患,也不可能看不出对方举止下深藏的恶意与那颗本心。

    那么他为什么一直没有点破?

    在萧承之、乔知钰之辈陆续挂冠而去后,他依旧站在这里。他顺着咸诚帝的意统领内阁,又疏远被扶上代相位子的安阳侯,好似自己真的成了天子之伥,但他又在这个时候尽己所能稳固着朝局,让宵小之辈难有时机起大乱。

    元兴年后边军讨粮无阻、州郡生民之策皆出于他手,他甚至教出了温明裳……

    平心而论,潘彦卓敬佩阁老的为人。他自觉自己从出现在朝中就逃不过这个人的眼睛,但他依旧摸不透他。若是为大梁、为生民、为社稷,即便不能放到明处,阁老也应该拔掉他这个敲骨吸髓的恶徒,但是没有,崔德良依旧什么都没做。

    潘彦卓甚至荒谬地觉察到对方在默许自己的所作所为。

    此番廊下听雨不是恰逢其时,而是蓄谋已久。

    内阁尚简,院中亭台连廊少有修筑,此刻风驰雨骤,举目便能看到梁上经年旧痕,红漆难覆之处裸露在风雨里,不知何时被钻出的虫眼也随之暴露在眼前。

    那段木头已经开始腐朽了。

    “阁老。”潘彦卓看着那处的朽木,缓缓收敛了神色,“年年岁岁花相似,这景……明年再看怕也是无妨。何况我往昔求学山中,燕地秋景,当得上举世无双。”

    “看厌了那样的景色,一隅之秋,索然无味。”

    崔德良看着他,说完这话又是连声的咳嗽,“变或不变,这是山中清谈之论,你确是瞿延的学生。二十年前我身赴燕州公干,曾与他有一面之缘,结庐山野,燕州之秋确然别具一格。”

    “你还年轻。”

    潘彦卓笑起来,不是往日伪装,像是自嘲:“先生与阁老之学相悖,一面之缘,恐无疾而终。阁老心有天地,而我不过朝生暮死之蜉蝣,有些话虽可言明,但……还是不必为好。更何况,下官微末之才,难承重志,到底比不过阁老掌中璞玉。”

    “你的文章写得很好。”崔德良却好似恍然未闻,兀自道,“并非人人皆是无暇珠玉,你逊色于她半分,却也不是顽石一块。”

    “碎去的珠玉,比之顽石又有何异?”潘彦卓直直看向他,“散落阶前,赤足而上必是鲜血淋漓。稚子尚明利好,阁老今日又是何必呢?天下无道,抱残守缺乃下下策,今日下官仍可于此观花叶凋敝,骤雨难歇,不正是阁老认同此理之证吗?”

    雨水迸溅,泼湿了官袍的下摆,大红的颜色沉进昏光里。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1]”崔德良道,仍是道,“尚不至大厦将倾,垂老者尚在,又何须尔等富于春秋者赤足而上?你们……本可同立明堂。”

    潘彦卓沉默不语。

    廊下脚步声渐起,府上少年拿着纸伞小跑而来,身上似还沾着泥水。

    “回去吧。”崔德良摆手,目有苍凉,“回去吧。”

    潘彦卓朝他拱手作别,提衣踏入家仆伞下。

    雨珠滚滚滴落尘世,砸进了重檐遮蔽里。

    安阳侯隔着竹帘观雨,池中金鳞于潮浪中高高跃起,又被雨雾捉住丢回池中。他站在窗前,捏着玉牌的掌骨发白。

    慕长临屈膝于身后久久不语,他已是大梁储君,但苏恪是他和长公主的先生,此举合情合理,无人能指摘不是。

    “……当真想好了?”安阳侯闭上眼,玉牌是皇嗣拜师时他回赠之礼,苏家人书道过人,这上头的字还是他亲手雕琢,普天之下唯有两块。

    他的姓慕的学生也只有两个。

    而送来的这块,不属于慕长临。

    “是。”慕长临身形微晃,薄光打在他的侧脸,像是流露出玉牌真正主人未尽的悲凉,他借着那个人的口吻,低声道,“学生……有愧与先生。”

    “不。”安阳侯缓缓呼气,稳住声音道,“你无愧于我。这世上从未有简单易行之道,我教你的,你学得很好,是我……是我们不配为人师。”

    慕长临咬牙,肩膀微颤。

    “牌,我收下了。”安阳侯的肩膀佝偻下来,他没有回首,只是道,“回去吧,殿下。来日,此物若是还想讨,苏恪双手奉还。”

    储君沉默地起身,朝他深深一揖,迈步而去。

    世子将人送走,这才得空入内。

    雨已经泼了进来,浇湿了窗前盆景。

    像极了面上无声的泪。

    ******

    彻夜风雨。

    潘彦卓坐在榻前,冷不丁问:“几更天了?”

    “公子,三更了。”那个被唤作小六的少年低声答道。

    潘彦卓偏头看他,顿了片刻不明意味地笑起来:“你还记得……燕州的秋天是什么样吗?”

    小六摇头,道:“不记得了……”

    “我该记得,但我也忘了。”潘彦卓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但我们都记得自己为什么来这儿,你说……我今日为什么还会觉得不痛快呢?”

    少年仍是不明所以地摇头,他没有听见崔德良今日说的话。

    “总该有个交代,即便不是我,即便这个天下除了姓慕以外什么都可以变。”潘彦卓皱起眉,面有不虞喃喃道,“他以为我能回头,以为除了我之外无人一意孤行,但我们又有什么不同?草芥、贵胄……走狗、孤狼,皇权之下,谁不都是蜉蝣朝生暮死?”

    “然蝼蚁尚有余力撼千里之堤,何况山中乳虎……”

    他说到这里放声大笑,惊雷遮掩了笑声,也让夜中白骨愈发显得面目可憎。

    “小六,我们得给天下找新的‘道’。慕琦忱坐不了那个位子,就换个人来,他得给死去的人磕头谢罪。”他眨眨眼,将食指抵于唇上,“往来皆是同谋,我们谋的是盛世君,一将功成万骨枯。”

    少年面色发白,正想开口劝慰,却又紧接着听见他仿若呢喃。

    “……可崔德良今日所说,为何我心中还有希冀呢?”

    快马奔驰在雨夜里。

    药堂闭门谢客,江婶拾掇好了晒干的药材,正要合上房门,转头却看见程秋白披衣拿着档册走出来。

    “姑娘?”她忙放下东西揩了手上前,“堂前风凉!这已夜了,怎得披了这么件衣裳就出来了?”

    “杜朗回去了?”程秋白眉头微蹙,点着手中的册子道。

    “欸,他闺女不是病了?昨日说过了的!”江婶道,“可是药材采买出了什么岔子?”

    “……有几味药,比往日贵了些。”程秋白攥紧领口,道,“他家中既有事,明日我亲自去看看吧。”

    江婶犹豫地看看外头的雨天,劝道:“这雨明日未必能停……是很要紧的药材吗?这铺子里不好离了大夫,若是紧要,明日我代姑娘去可好?”

    程秋白沉吟片刻,道:“不,倒不是紧要。”

    “那这……”

    “江婶。”她抿起唇,转过目光道,“这样,你明日让人去一趟靖安侯府给高忱月带句话。”

    “就说我有事找她,还望速来。”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心神不宁。加价的药材不是时症用药,但恰好的这几味药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深秋的冰雹将人从梦中惊醒。

    这几日燕州的天也不大好,夜里总有雨夹雪纷纷而落,马道被雨雪裹得泥泞,辎重车轧过显得格外难行。

    天枢历经几月终于让东西两地的马道驿站动工,月初元绮微让人送来了沧州的半块虎符。温明裳转头将此事转告给了京中,但她没有再收到回信,这代表咸诚帝需要她做的事情已尽数做完,余下的只需等待明面的诏命返京。

    但东面的战事一直没停,这个时候的雨雪挡不住狼骑奔袭。洛清河和她交过很多次手,但这只狼崽子长了教训,借着速度跑得飞快。

    她目的明确,就是要扰乱交战地的辎重运输。把瓦泽的战场隔成孤岛。

    双方在东面的苍野里来回拉锯。

    温明裳这几日总睡不实,回京的日子越近,她就越是担忧京中潘彦卓的异动,互市的消息是悬在头顶的刀剑,不能不防。

    她并未把夜里的事告诉赵君若和栖谣,白日里一切如常,仿佛只要捱到诏命到来便能尘埃落定。

    但比京城皇命更早到来的是燕州的冬天,寒意席卷而来,将整片天地染成了一片苍白。

    那是场大雪。

    作者有话说:

    [1]《孟子》。

    真正的狗人只有皇帝罢辽(。

    还记得我说过有份便当吗(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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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9章 雪夜 【ZX整理】

    今夏炎热, 本以为冬天也能比去年晚些来,没成想凛风呼啸,眨眼便将枯黄的草叶覆在厚厚雪下。军靴踩在马道上蹬出了深深的印子, 军士喘着粗气,一边揉搓着被冻得通红的手一边喊着号子帮着把粮车往营地里运。

    东南方的大门随着骨哨声轰然打开, 骑兵飞驰入营, 马蹄声若雷霆。

    是换防的队伍。早已等待在侧的军医上前去把受伤的士兵搀扶下马,帮着把贴身的甲胄卸下来扔给休整的军匠。

    踏雪耳朵边上被划开了道口子, 跑了一夜血已经止住了,洛清河翻下马时倾身贴着它的脑袋拍了拍, 无声地安抚。这队人在西北的运输驿站附近撞上了北燕的骑兵队, 但领兵的不是拓跋悠,洛清河设计将那群人围了, 他们倒是硬气得很, 宁死不降, 没捉住一个活口。

    突如其来的大雪打乱了所有人的设想,铁甲在冬天会被冻得愈加冷硬, 他们出来之前没有准备, 拓跋悠的踪迹难觅, 洛清河不能拿这么多人的性命冒险, 只能先行回营休整。

    云玦比她早回来半日, 眼下拎着酒囊过来抛给她, 禀报道:“还是没找到拓跋悠的踪迹,风雪一起,鹰也飞不高了。斥候最近一次探到她领兵是在雁翎往常驻营补给地方向大概八十里的地方, 大概两千人, 他们端掉了驻马驿站, 我们到的时候只看见了冷透的无头尸首。”

    “石老已经下了命令,还能动的尽可能加密巡察,并且让所有人尽可能在烽火台瞭望范围之内。”

    洛清河灌了一口塞上秋,唇边呵出的热气都变成了白雾,她舔了下干裂的嘴唇,把头盔抱在臂弯间同云玦道:“进帐说。”

    雪虽大,但还没下实,营地内人一多起来,雪被踩得散开露出下边的泥土地,把四处都踩得脏兮兮的。

    被风把垂帷吹得呼哧作响,洛清河掀帘进去,入眼的先就是站在首位的石阚业,老将军天不亮便开始四处点兵盘查,到现在连坐下来喝口热酒的机会都不曾有。洛清泽和阮辞珂站分立在两侧,面前还摆着半盘没啃完的烧饼。

    这两个小辈一个担着辎重队,一个在林笙手下当斥候校尉,能碰到一起还真是不多见。再加上这副同样不修边幅的狼狈样,一看就知道是刚回来便被老将军叫了过来。

    “师父。”洛清河扔了头盔,抬手示意他们先把那半盘饼子给啃完,一面指着眼前的地图道,“西北方推逐兰亭山,他们的兵在看紧马道和驿站之于,有向烽火台移动的痕迹。拓跋悠不在其中,这场雪虽有影响,但还不至于全盘乱掉。若是军报无误,她这两日要盘算打突袭了。”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石阚业从地图里抽身,看向她说的方位缓缓颔首道,“天时骤变,我们的军匠休整冬日里的装备也需要时间,这是个绝佳的时机。拓跋焘很了解我们,他这两日在河对岸增兵,随时可能兵临城下,若是再找不到线索,这仗就要打得很被动。好在前几日冬衣和粮食都送得及时,解了燃眉之急,我已经让鹰房传信关中,这几日不能让人出关。”

    洛清河点头,扫了一圈急急把那半盘饼扫干净的两个人,道:“阿笙和许攸呢?”

    “许攸回东南祈溪驻军营了。他也知道难办,但祈溪可攻可守,如今这个境况,让他坐镇东南,北可呼应瓦泽,南可在常驻营补给地遇袭时及时驰援与北方结成网堵住骑兵,是最稳妥的法子。”石阚业道,“阿笙带兵出城去了。百里和阿初都不在,飞星需要一个站在前头的定海针,小辞还没这个本钱,可不就得她去。”

    阮辞珂原本闷头听着,猝不及防被师父点了句,忙拍着胸口把饼咽下去,道:“洛将军!您评评理,师父这是什么道理嘛?林将军是飞星主将,拓跋悠行踪不定,正面遇上必定凶险万分,此时诸事未定,怎可贸然亲自带兵?再说了……我去怎得就不行?你看他洛清泽骑术都没我好!”

    洛清泽闻言鼓着腮帮子面带愕然地看她,脱口道:“师父不让你去你赖我什……”但话未说完,他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姐姐,把后半句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这俩人换了营帐归属还是一碰面就嘴上不留情,或者说是阮辞珂单方面挤兑人家。她的好胜心放在明面上,倒是坦坦荡荡。

    “好了!不过是叫你们回来问斥候和辎重队的情况,这折腾的……”石阚业不堪其扰,索性一手一个盖在他们脑袋上,“不归你们的差事别多问,少说多做多想,吃完赶紧滚回自个儿帐子里睡一觉,别到时候真到了带兵出城两眼一抹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两个不省心的兔崽子……”

    两个人这才闭嘴蹲到了角落里背对着生闷气。

    洛清河忍俊不禁,等石阚业抱臂回来才借着原先的话头说:“许攸回防这个决定没做错,但师父放阿笙出去的确欠妥,飞星可以应对一般的狼骑,但不能对抗拓跋悠。她在这个时候选择隐藏自己预备突袭战,要么为了常驻营的辎重补给,要么,就是为了人。”

    这两样是铁骑的优势,也是狼骑的劣势,此消彼长之下,若是能磨平差距,战场形势就能随之颠倒。

    “阿初带人北上是秘密,她不可能知道,但她应当有得到百里的消息。”石阚业不甚赞同,“如果她不能保证一战把飞星彻底击溃,那么杀死一个主将意义没有那么大,因为将军帐的存在,我们随时能抽人顶上去重整布防。”

    他更倾向于拓跋悠要的是常驻营的粮食补给。东边十几万人都要吃饭,冬天来得这么快,北燕一样毫无防备,而原先都兰从龙驹手中抢过来的那批粮食是杯水车薪。

    拓跋悠今年冬天不可能打掉雁翎,那她就要保证自己有足够的补给支撑到明年春天,并且尽可能削弱铁骑的战力。常驻营囤积了大批的粮草和军用装备,这是个足够大的诱惑,而且从那里往东北方不到二百里路就是马场,能把这里拿掉,几乎等同于把刀捅到了雁翎的后心口。

    这比单纯杀掉一个飞星主将的利益要大得多。

    但石阚业没把这些话说透,因为这些设想洛清河一样想得到,既然她没有第一时间安排,那就是这其中还有他不曾想到的差错。洛清河虽叫他一句师父,但铁骑真正的统帅是她,石阚业不会越俎代庖,恰相反,若是洛清河有异议,他会毫无保留地信任她。

    “这个‘人’不一定是阿笙,可以是任何一位铁骑的主将。”洛清河缓缓摇头,她的目光始终落在地图上,瓦泽要塞向西延伸,是一马平川,这片战场天然适合骑兵。

    石阚业闭口看她,眸光有些复杂。

    “明日寅时前我带人出城往西北角去,瓦泽之内的调度还是师父来定。”洛清河下了决定,“传信给阿笙,让她向后绕。瓦泽、马场和常驻营的三角之势固然稳妥,但来回调动速度不一致,一旦拓跋悠真有胆子绕到我们背后,步调上的细节很容易被她抓成漏洞。”

    对付这种人不能守,越是退守就被打得越凶!她不畏惧除了洛清河以外的将军,所以这个安排不是为了击垮她,而是为了拖住她。

    石阚业不再反对,道:“知道了。明日雪不会停,一早走记得万事小心,万里烽火台的联络昼夜不止,若有变数鹰飞不上去,就看那个。”

    洛清河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墙角蹲着的两个小家伙也在此时啃完了饼,石阚业还有事要安排,洛清河就把他们先带了出来。帐外依旧往来匆匆,骤然离了里头的火,冷风吹得人不禁瑟缩。

    阮辞珂仍旧心有忿忿,飞星的铠甲单薄,她呵着手,忍不住问:“将军,所以师父他为何不让我们去?若只是绕后袭扰,那即便打不过,跑总是行的?好吧好吧,退一万步讲,即便我不出关,那洛清……洛校尉他身为辎重将官,为何此刻也留了下来?”

    瓦泽内的屯粮也要从常驻营那处送,辎重队从来都是连轴转,没有厚此薄彼的道理。更何况比起补给地,瓦泽城反而可能更安全。

    “他不是说了么?”洛清河笑了笑,微抬下颌道,“‘你们两个兔崽子别掺和’,言外之意便是,还不到你们顶上的时候。”

    “可古今名将哪个不是沙场浴血而来?我等又岂有退避安享其成的道理?”阮辞珂拿手肘顶了下身边的洛清泽,“你说是不是?”

    “……啊?哦……”洛清泽还在琢磨刚才在帐子里听到的话,被这么来了一下有些手足无措。他抬头去看洛清河,这才发现对方也在饱含深意地看着自己。

    云玦拿来了大氅分给他们,那边的营帐还没收拾妥当,洛清河还有些时间和他们闲话。

    “刚才我和石老的话。”她侧身而立问他们,“说说听懂了多少?”

    “我……末将倾向于石老的猜测。”洛清泽犹豫了一瞬如实道,“能逃过侦查打突袭,拓跋悠的兵力势必不多,飞星虽不以战力著称,但速度够快,来回拉锯她没有把握能在增援抵达前杀死主将,如此一来就得不偿失。冬天不是狼骑最强悍的时候,如果要在这个时节动手……末将觉得她该等到冬春之交。那时粮食见底,举兵便是求存,谁都不能藏拙。”

    他在荼旗尔泽败给了拓跋悠,在这之后辎重队行走于交战地的间隙里他都在不断思索,假使再度正面相逢,对方会怎样用兵,自己又该如何迎战。

    没有不想赢的将军,谁的耻辱就该谁去洗刷。

    管理号洱屋久吴巴屋饵灵仨屋    洛清河没有立刻否决,她慢慢带着人踱到了背风的地方,回头道:“小辞觉得呢?”

    “我?”阮辞珂没忍住摸了摸鼻子,她还惦记着石阚业不让自己出兵的事情,但既然洛清河都这么问了,她也只能先把事情放一放去思索这个。

    “我觉得她会冲着杀人而来。”少女抿起嘴唇,先冲着同辈的世子摆手,“不是说粮食辎重不重要……师父说得也很有道理,但是,比起考虑拓跋悠的得不偿失,你不觉得拓跋焘让她作为先锋只带少数人冒险才是奇怪吗?”

    云玦眼里闪过一抹赞扬,但她退在洛清河身后没说话。

    洛清河道:“为什么奇怪?”

    “因为突袭常驻营得来的利益未必有那么大啊!”阮辞珂握拳砸在自己手心,理所当然地说,“这里有师父,有将军你,再加上瓦泽多次修缮布局,称得上‘固若金汤’,就算真的打掉常驻营,祈溪能够迅速回防,你也可以领兵截断后路,拓跋悠能保证自己的速度足够突围吗?”

    又或者说,她能保证自己这一次一定能胜洛清河半分吗?她已经在雁翎各军军营策动的战法下吃过大亏了!

    洛清泽豁然开朗,忍不住道:“有理!如果是这样,瓦泽虽然在日后被迅速消耗了,但拓跋悠一旦被困死在这里,拓跋焘就相当于被折断了半数爪牙,原本的优势荡然无存!但是还有问题……”

    同样的风险换到人身上还是存在,它又回到了最初的点——拓跋悠怎么保证追得上林笙的飞星轻骑。

    两个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底找到了疑惑不解的神色。

    洛清河却笑了起来,她蹲在火堆前烤着手,抬眼看到过来提醒的近卫,这才不紧不慢地道:“说得都没错,但为什么不真的觉得二者都是她想要的呢?”

    洛清泽闻言一愣,刚想说拓跋悠哪来的那么多的兵就被洛清河打断点破。

    “她没有,她老子有。”洛清河往火堆里扔了两块木头,拍手站起身正色对他们说,“其实瞻前顾后若是想不清楚,把自己放到敌人的角度就可以了。不论是打常驻营还是突袭勦灭,归根结底只有一个目的。”

    “她要让我们‘乱’。”

    失去粮草补给,后续部队会随即顶上尽己所能把雁翎的运输线搅得更加混乱破碎,那么瓦泽成为孤岛,就不能一味固守不出,这就是破城的契机。而如果打掉了铁骑的军营主将……掣肘的就是洛清河本人。诚如石阚业所言,雁翎在血战之后狠心建立起了调动将领的将军帐,但将军帐在策动之余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弊端,那就是它也在限制将领的个性。

    因为将军们要适应不同兵将的特性,如果要让磨合的时间最小,最方便的方法是减少差异,它不是愿不愿的问题,当将军帐建立起的那一刻,这个变化就已经发生了。

    洛清河现在能用最大的变数制约住拓跋悠的依仗就是军营的差异,它让打节奏的变换成为可能,但一旦时间拖长到雁翎需要靠将军帐填补阵亡将官的位子,它的效果也会随之变差。

    到了那个时候,扼在拓跋悠喉咙上的绳子就松了。

    这就是洛清河不能拿飞星去冒险的原因,家国于前,无人敢惜身,但即便是马革裹尸,也要死得值得。难题摆在了眼前,这是拓跋父女一同的战棋,洛清河是将军也是统帅,她要着眼的是更广阔的天地。

    而这两个少年人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他们有天分,但需要时间,所以现在不是把雏鹰放出来的好时候。

    深夜的苍野静得令人发慌。

    洛清河裹着大氅坐在火堆前,“噼啪”的声音炸在耳畔,杂乱不成调。

    “还是拿不准吗?”身后忽然有人冷不丁开口。石阚业端着热酒过来,把那碗酒搁到了她面前。

    “师父。”洛清河往旁边坐了点给他空出来地儿,她面容沉在阴影里,没有白日在人前那么从容,“变数太多,我也不是神仙。”

    “人都不在,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也帮不了你什么。”石阚业往后看了眼,云玦还在点兵,没人往这头看,他抬起手,像是哄孩子一样覆在洛清河头顶揉了一把。

    只不过手劲儿放那儿,即便是没像白日里收拾阮辞珂他们一样,这一下也把洛清河颊边垂着的发给揉乱了。

    洛清河没忍住垂眸看了眼襟前扎着的小辫,把重新顺一遍它的想法给压了回去。

    “师父不老。”她端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烈酒烧喉,把声音烫得喑哑,“是我的问题,猜一处很简单,但看似对半开的可能,一旦猜错,就是不知多少人命。我得对得起这些袍泽。”

    “可你不也说了,你又不是神仙。”石阚业笑笑,鬓边白发在火光里摇晃,“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前狼后虎,的确是两难之选。不过你要带人去西北,是因为烽火台吗?”

    “嗯。”洛清河点头,“是岐塞的斥候队的军报,有四脚蛇在那附近游荡,我让人暗中过去了,踪迹可以延伸到咱们这儿,甚至往白石河的方向。他们不像是来偷袭的,反倒像是在找东西。”

    瓦泽往北……石阚业面容一凛,道:“阿初?”

    “不好说,也可能是故意为之。”洛清河抿唇,拿枯枝在雪上画圈,“拓跋焘如果真的发现了阿初的踪迹,那北面一定有动静,他不可能藏得这么好。我更倾向于他只是怀疑,恰好这场雪拓跋悠要打突袭,那不如再完善一成,来个连环套。”

    “四脚蛇的踪迹会让我们把目光投向瓦泽以北,这是分兵的先兆。”石阚业沉吟道,“如果兵出瓦泽,恰恰就证明我们心里有鬼,他的怀疑是正确的!”

    “北燕兵力足够,他可以配合拓跋悠南下压城,也可以同时分兵向北直往屯田。”洛清河冷静地说,“那就是一箭双雕。我猜北面一样有诱饵,如果我们不上钩,阿初也有可能因为担忧瓦泽而派人向南传递消息,他就能顺理成章捉住潜伏的斥候。”

    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两边都不动,这太考验统帅和主将之间的信任。拓跋焘也很了解她,他们在不动声色里咬牙进行着博弈。

    “你没有让我出兵,所以你选择相信她。”石阚业叹气,“但是清河,拓跋焘敢试探一次,就一定有下一次。破了这一次的局,下一次……等到阿初真的回来,若是又是一次‘恰好’,这种选择就永无休止。”

    洛清河听出他话里有话,抬眸道:“师父有更好的法子?”

    石阚业沉默须臾,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你和狼崽交了那么多次手,她无法单枪匹马杀死你,你也不能抛下城防毫无顾忌地杀了她。此消彼长之下,她也在飞快地适应打法。”

    火堆的尖端跃动了一下,边上放着的铁锅咕噜作响,茶水在沸腾。

    洛清河注视着自己少年时的老师,缓缓收紧了铁指。

    “你需要诱饵。”石阚业说,“一个吸引拓跋焘分兵的诱饵,一个能帮助你杀死狼崽的诱饵。”

    拓跋悠除了洛清河外谁也不放在眼里,这就是最大的弱点。不能等到她学会适应,要在她咬下肥肉食髓知味后捉住她。

    林笙本来很合适,但是洛清河自己放弃了,因为此时此刻她无法断定变数,她需要经验佐证自己的猜想万无一失,她要等下一次拓跋焘故技重施。

    “那就去吧,瓦泽我老头子替你看好了,保准不会有差池。”石阚业叹息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语调轻松,“北边若是有变,我会让人应对。等过了这个冬天,三城和关内马道彻底连通,咱们便能轻松些了。也不知老余今年新启的塞上秋滋味怎么样……”

    身后重甲蓄势待发,踏雪抖抖耳朵,随着近卫松开缰绳小跑到了他们身后呼哧刨蹄。雪雾弥散在四周,愈发衬得铁甲漆黑森冷。

    “老余定是在关中等着师父回去喝酒呢。”洛清河翻身上了马背,接过头盔时也跟着笑起来,“记得给我留两坛,免得春后回京去还念得慌。”

    石阚业哈哈大笑,骂道:“我看是你这丫头想留着成婚灌人吧!去去去!赶紧滚吧!你再不走我还睡不睡了?”

    重甲整队掉头,随着关卡打开纵马出关,无月的草野不见五指,整队西去的铁骑好似绵延的山峦,眨眼沉入了漆黑的雪夜。

    踏雪扬蹄疾驰而去,马上的将军在北风呼啸里摆手,似是再说着不必送。

    要塞的城墙随着马蹄声逐渐远去,最后化作了天尽头如同星子般看不真切的微小光点。

    翌日雪未歇,反有增大的趋势,夜半拔营的重甲在背风处休整。云玦搭起了个简易的棚子,让伙夫能有地方煮壶热水。

    但不过刚支起架子,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在北风呜咽里遽然炸开,而后飞快分崩离析。

    洛清河霍然转过身,她鼻尖被冻得通红,却敏锐地嗅到了伴随着这声巨响的硝烟味。

    云玦面色骤变,喃喃道:“那个方向是……”

    “……烽火台。”洛清河飞快往后退,转身向着战马的方向飞奔上马,她迎着风雪大声呼号,“全军上马!全速向东北方的下一座烽火台疾行!”

    只毁掉一座烽火台没有意义,有一就势必有二!拓拔焘手里已经没有火铳了,但北燕仍有人手中握有这样利器,洛清河在听见这声炸响后迅速反应过来自己在这里会面对的是谁。

    不是拓拔悠,是都兰!

    她的亲卫人数不多,但和拓拔悠手下的一样,都是精锐。她不可能不知道洛清河就在交战地,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也是这次狼骑突袭计划中的一环。

    她不是将军,但她手中有着王庭大君也无法企及的资本。

    如果洛清河无动于衷,她就会继续向下炸掉剩下的烽火台,彻底戳瞎铁骑的眼睛。

    下一座烽火台就在白石河的沿岸,又一个黑夜即将笼罩他们的头顶。

    洛清河在断壁残垣中见到了那个传闻中的北燕公主。

    女人的红衣在昏暗里也显得夺目,她的确很年轻,与大梁如今如日中天的天枢大臣相差无几,

    “铁骑的统帅。”她弯起眼眸,蜜色的眼瞳宛若澄酒动人心魄,“就到这儿吧?我们相安无事。”

    洛清河冷漠地望着她,手已搭上弓箭。

    “你杀了我的袍泽,还妄想相安无事?”

    “我只是想给我的狼崽一份见面礼。”她无辜地眨眼,像是流露出不经意的天真,“你现在杀不了我,狼群就在你的身后。你来见我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但我把它当做我予以馈赠的回报。”

    洛清河面容骤寒。

    “铁乌鸦的将军,你该走了。”她恶意地笑着,缓缓道,“狼群就在瓦泽城,那是针对你们精心设计的围猎。”

    “是杀了我,还是回去给你的手足以援助,又或者……”

    女人眯起眼,轻轻呵气。

    “赌一赌狼崽会咬掉谁的头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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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0章 来者 【ZX整理】

    天边的界限被风雪模糊开, 月光藏在云中将明未明,将整片天地笼罩在沉郁的尘霾下。士兵站在瓦泽高耸的城墙,好似伸手就能碰到低矮的云雾。

    帐外的篝火烧到了尽头, 柴薪随风成灰,湮没无踪。

    洛清泽一个时辰前目送甲兵离城, 他心里装着事, 夜里没有半分睡意。近在咫尺的火把被黑夜吞没了光亮,他看不见更远的地方。重甲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被冻得冷硬, 他却好似无知无觉般一动不动,任由大雪落满肩头。

    阮辞珂捏着酒囊坐在另一边, 白日里斥候队还要出城查看, 她是明日下午的差事,但眼下也和洛清泽一样睡不着。

    “欸。”烈酒入喉, 总算驱散了霜寒, 她转过头抬手拍少年后背, 歪着脑袋问,“小世子, 你想得明白将军和师父的布局吗?”

    这下手惯常没轻没重, 洛清泽也懒得计较这些, 至于这声小世子更是习以为常。他指骨贴着膝, 摇头道:“我非天生将才, 资质相差几多, 又不似石老那样有经验,哪里想得明白?不如做好自己的事。”

    阮辞珂哼了声,干脆往后一躺, 透过废弃望楼的栏杆向上看着漆黑的穹顶, “少来这套了。”她毫不留情地点破, “少来这套。你若是甘心,哪里会半夜急得睡不着?安心养足精神等军令不就好了?”

    洛清泽抿起唇,正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听见身后望楼的木梯上想起嘎吱嘎吱的声响。

    “哟,都在呢?”老将军攀着梯子爬上来,他没戴盔,白发潦草地束起来,遮住了脸上深深的皱纹。

    洛清泽见状想起来,但瞥了眼边上依旧大咧咧仰面躺着的阮辞珂,又看看面容和气的老将,便只是默默转过了方向。这个年纪的少年郎正是抽条的时候,石阚业记得他初来的时候比小辞高不了多少,但这好似才眨眼的功夫,这小子已经比自己高了。

    他不大像姐姐们,石阚业看着他总能想起很多年前的洛颉。老将军把带上来的酒一人一壶扔过去,笑着低头拧开,“都觉得这坎儿过不去了?”

    “想不明白。”阮辞珂把手遮在眼睛上面,闷声说,“我找不到拓跋悠。”

    洛清泽垂着头没回答。

    “那就不去想。”石阚业咽着酒,等了一刹才道,“清河没同你们讲吗?还没到你们这些小崽子想飞的时候。”

    “可我们总要长大。”阮辞珂坐起来,比划着说,“师父,您就直说吧,我们再怎么说也比不上将军的对不对?”

    她比洛清泽小点,但同样这个年纪的时候,洛清河已经带兵硬生生啃下了那场血战。阮辞珂有不错的战术嗅觉,洛清泽有将门之府积淀下的战法战例,但他们都有同样的问题,那就是太过依赖自己的长处。

    很少有人能做到面面俱到,他们都不是天才,但这片土地是大梁最广阔的战场,优秀的主将数不胜数。

    “做什么要同她比?”石阚业抬眸,像是很仔细地端详一阵后才伸手去揉阮辞珂脑袋,“你们看看阿笙和许攸,再远点看看晨晖牧烟,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想不出来,就用眼睛去看,这世上的路没有简单易行的,便如同你们艳羡的人,她难道就没有眼见漆夜的时候吗?”

    洛清泽愣了一瞬,他张了张口,却被同样的一双手摁在脑袋上胡乱地揉弄。

    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深夜呼啸的北方似乎停滞了一瞬间,旌旗飘飘然吹落下来,鹰羽被层层盖在了褶皱下。

    耳边只有铁甲摩擦出的咔嚓声。

    石阚业和洛清河不一样,他真正的衔挂的是燕州的总兵,换而言之,他和守备军的都统同级,却不归于铁骑统辖。可他是太宰年带着燕州的步兵营一直与雁翎铁骑同列,每一个将军都能叫他一声师父。

    这并不因为他有多么强大,归根结底不过是懂得如何看人罢了。

    “你们的确不是我教过最有天赋的弟子。”石阚业在万籁俱静里注视着他们,“但你们不需要成为任何人。比下去从来都没个完,找到自己擅长的路才是最要紧的。剩下的……交给自己一步一脚印地往上爬。”

    微弱地火光忽而跃动了一下。

    阮辞珂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望楼上还有火石,她信手抄起,准备去换下原本的火把。可掌中火石“咔哒”碰出火星的刹那,她的手指却蓦地顿住了。

    洛清泽回头,听见了重新呼啸起来的风声。

    不,不止是风声!

    少年霍然想起身,但下一霎他肩头猛地一沉,粗粝的铁指捏住了他的后颈,一把将他摁在了地上。

    近乎同时,阮辞珂就地一滚捞起鼓槌,重重砰地砸了下去。

    投石车的石块轰然砸落,烟尘四起,巨响震得人耳膜刺痛。她抓紧栏杆稳住身形,反手又是一槌砸下去。

    石阚业松开了钳住洛清泽的手,扯着嗓子向营内高声吼道:“敌袭——!”

    城门高塔的弓|弩手在夜色沉沉里眺望过去,在看见前军人数时汗湿手心。

    瓦泽前方黑沉一片,弯刀在近前时才被火光映出雪亮的寒光。他们的马鞍上悬挂着圆形的物什,粘稠的液体缓慢地滴落,在草野上结成了乌黑的水滴。

    那是人的头颅。

    “探马和前哨……”有人在铁甲铮鸣中低声喃喃了一句。

    没有人回答他,但谁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石阚业扣上盔翻上去眺望,道:“后面呢?”

    “一样。”副将面容沉凝,“兵临城下,雪夜视野太差了,我们看到他们的时候,投石车的石块已经砸过来了!”

    “狗日的北燕人……狼烟示警!”石阚业啐了口道,“弓箭手上女墙!火油准备,单梢炮给老子架上去,偷来的攻城器械还敢班门弄斧!”

    得令的各营军士撒腿就跑,骑兵冲锋才是尖刀,开初的这阵投石车只是问路石,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片刻。

    “来的是拓跋焘的主力,拓跋悠不在其中!左翼是……”飞星斥候冒着危险爬上最高处,然下一句还未出口,流矢骤然破风而至,霎时贯穿了他的咽喉。

    人影砰地从高处坠落,血顷刻染红白雪。

    阮辞珂一把拖着尸体往后,她抱着头盔,推开士兵一把抓住横梁跳了上去,但还不等她再动作,下面忽然传来一声唤。

    “小辞!下来!”石阚业沉着脸命令。

    阮辞珂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却听见对方话锋一转。

    “你现在即刻出城,向南去!”石阚业道,“去找林笙,重整瓦泽周围的探马斥候,瓦泽辎重充足短时无碍,找到林笙就有机会再拉起预想的三角固守之势!”

    这个“再”字让阮辞珂不由悚然,许攸回到祈溪驻地就代表战阵连线已经成型,但石阚业如今说这句再次,就代表原定的战型很有可能已经崩裂。

    但她脸上的怔然很快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声的坚定与服从。

    紧随其后疾跑而至的洛清泽面上也有一霎那的裂痕,身后是重新整队的飞星轻骑,他看着阮辞珂毫不犹豫地跳下高墙,两个人错身而过时带起冷风。

    城外骑兵冲锋时带起无数的雪花,瓦泽城上的箭矢如雨般纷然而落,火油顺着城墙坠下,在城前的壕沟焚起熊熊烈火。

    拓跋悠不在前军之中,但这不是个好消息,探马和前哨销声匿迹就是铁证。那些滚落的头颅看不清面容,更没有人知道他们葬身何处,城中得不到回报,便只能通过万里烽火台传递信息。

    如果继续如此,那么这座城会沦为孤城,马场、常驻营乃至祈溪都不能轻举妄动,这些共同组成东面交战地的要塞牵一发而动全身。

    狼烟熊熊燃起,火光冲天,但雪还在下,谁也不知道何时能结束。

    离这里最近的烽火台不到二十里,照理来讲再看到狼烟的瞬间便能有所回应。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黎明前的夜犹如死寂。

    “如果按照脚程,重甲向西北不可能发觉不到烽火台有异。”洛清泽伏低躲过流矢,“也就是说……”

    “狼崽子带着人在最短的时间内悄无声息地解决掉了一切。”石阚业深深吸气,“但为了保证绝不打草惊蛇,她一不会在最近的地方动手,二一定要找人拖住西北的视线。”

    那么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南面。离得足够远,也能先切断各个要塞之间的联系,只要一一隔绝,那骑兵就能逐个击破,不是哪座城都是瓦泽。

    洛清河猜得一点不错,拓跋悠打了个步调上的时间差,交战地没有骑兵能跑得过她手下的狼骑,只要藏起来,他们就是交战地最可怕的暗杀队。

    “那为什么还让……”洛清泽登时皱起眉。

    石阚业没有回答他,老将军默默握紧了手掌,道:“小子,你现在原地调营,点将台下有三千关内步卒和八百重甲,我要你现在带这些人去城门口。”

    城下前奔的骑兵遽然分成两翼,铁盾被高高举起挡住了箭雨,藏在前锋骑兵身后的攻城车在暴雪里露出狰狞的面目。

    瓦泽没有足够的火铳,用火油辅助炸车的法子行不通,唯一的办法就是解决掉攻城车周围的下马的骑兵。

    但攻城车对于他们也是天然的屏障,弓矢能发挥的作用微乎其微。

    老将军同样抽出了战刀。

    铁马在咆哮,喷薄的热气萦绕在血雾里。

    “预备——”

    新一批火油被推下城墙,火舌席卷而上,重新在铁蒺藜铺就的壕沟前撕开新的屏障。

    步兵将盾牌定在了头顶阻隔火箭,哪只就在此刻,厚重的城门轰然打开,他们被遮蔽住了视线,还未来得及扯盾换刀,重骑的铁蹄就狠狠踏上了他们的脸。

    城下早就被血染红了,洛清泽没上马,重骑从他两侧奔袭而出,如果元绮微在这儿,一定能很明显地发觉这样的布局就是洛清河曾经在沧州用过的阵型。

    只不过比之寻常轻骑做出了改动,重甲如同铁壁般在两翼张开,像是张开了个窄口的口袋。重甲被拖慢的速度让它不再适合步骑协同的防守反击,但与之相对的,防守的灵活性被加强了。

    系在马鞍上的头颅滚落在脚边,那是张大梁人的脸。

    阮辞珂南下直面的很可能是拓跋悠架在脖子上的弯刀,洛清泽和她错身而过时对望过一眼,两个少年人在彼此眼中看见了营地跃动的火光。彼时他垂目深思,自己究竟能留在瓦泽做些什么。

    他紧握住刀,滚烫的鲜血在眼前迸溅开,他接住了又一个滚落下来的脑袋,反手挥刀捅穿了眼前北燕士兵的胸膛。

    石阚业在他身侧,痛快地笑出声道:“好小子!”

    “明日天明,阮辞珂能回来!”洛清泽大声地朝他喊,“她回来前——”

    “瓦泽一定固若金汤!”

    猎隼盘旋着飞落在骑将的小臂。

    探哨飞驰而来,朝着那人垂首道:“殿下履行了她的约定,大帅要现在动手吗?”

    “不急。”拓跋焘摇头,探出头望向烽烟滚滚的方向,饶有兴致地说,“还不到时候,狡诈的老东西没那么容易上钩。而且……雁翎有了两个让我觉得有趣的小辈。”

    策马在他身侧的骑兵道:“少将军还在东南,大帅要先解决掉可能南下的那队人,一面养虎为患吗?”

    “不,祈溪营调兵近在眼前,她手里没那么多可用的人,还是不要弄巧成拙。”拓跋焘否决道,“按照原计划举兵吧,比起尚且不足为患的小家伙,还是先刺伤洛清河最痛的伤口更有用。去告诉我的女儿,最肥美的食粮就在眼前,这是她现在能为她的殿下准备的最好的礼物。”

    说话间,老狼王活动着强健的臂膀。

    “至于眼前的这个。”他打马向前,思及往日笑起来,“你知道洛颉吗?这小子和洛清河的父亲,他很像他,固守起来像是铁乌龟。”

    “但我杀了他,你觉得我能不能在同样的地方杀死他的儿子?”

    天边终于泛起了鱼肚白,前锋的骑兵久攻不下,攻势似有暂缓的趋势,出城迎敌的步骑见状终于能撤了回来。这半夜太难了,冷硬的铁甲压得人喘不过气,很多人撑着刀短暂地解开头盔与面甲的束缚,暴露在风雪里的面容被血污染得看不见真容。

    石阚业捏了把雪搓在脸上,他抬手唤来了近卫,打算问一问烽火台的情况,却在下一刻猛然听见远方平地一惊雷。

    “什么动静?!”刚刚卸甲的军士顿时抄刀而起。

    “嘘!”留守的斥候一把捂住说话人的嘴,她沉着脸,侧耳细听了一阵才道,“不对……这么远不可能打到咱们城里。”

    洛清泽追问道:“可以判断方位吗?”

    “东北方。”斥候毫不犹豫,“大概,接近沼泽处,虽暂时无法瞭望,但应当是马道附近。”

    穿过沼泽就是白石河。

    石阚业心间遽然一沉,还不待他多思,远方又是一声炸响,这一次却更远了。

    “再往北去……便是北燕国境了。”斥候边听边是纳闷,“炸自个儿家是怎么回事?”

    洛清泽缠绷带的手顿住,少年缓缓抬头看向了石阚业。他并不知道林初带人深入北燕找寻屯田的安排,但此刻他却有种本能的直觉。

    那里有问题,但同样,那里很重要。

    *****

    轻骑飞驰过雁翎关的大门,一路向着州府疾驰而去。

    “八百里加急!东面烽火台有异!”

    可州府此刻不止一人。

    皇城而来的官吏面色如常,好似对这句军报置若罔闻。

    “陛下旨意。”他淡淡道,“还请大人勿要让下官难做。”

    温明裳胸口发闷,但面上仍挂着往日的从容,“陛下谕旨,下官不敢不听。但眼下这般情景大人也听到了,我若此刻离燕归京……”

    “前功尽弃。此等罪责不知大人能否替下官担起来?”

    “大人言重。”传信官道,“只是这不过烽火台有异,从何看得出前功尽弃之论?温大人还是勿要诓骗下官了。”

    “岂敢岂敢。”温明裳咬着牙,佯装微笑地糊弄这个京城来使,“只是下官可是听过铁骑所述,烽火台有异,上一次……要追溯到元兴初年老侯爷阵亡之战了。”

    传信官眼皮一跳,下一句果不其然听见对方幽幽道。

    “此次若是相仿,大人说其严重与否?”

    院中沉寂须臾,传信官深深吸气,权衡到最后只得松口道:“那便请大人妥善安置军情详报后再行上路吧。”

    温明裳让人将这尊大佛请了出去,这才赶忙转身去往正堂。

    州府官员已围坐一圈,见她进来齐齐抬头。

    “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dbq出去旅游了晚上刚到家,明天还有,把没更的补回来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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