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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1章 混乱 【ZX整理】

    堂前放着那封急报, 它被明晃晃地摊开在桌上,传信的士兵无暇休息,扔下它后便重新调马出了城。

    府台的眉眼在风雪晦暗下显得愈发苍老, 她看了眼门外,在确认京城来使已离开后才简略地给温明裳讲了信中内容。

    “三城那边也有信传来。”她低声道, “骑兵大举攻城, 守备军被卡死在了那里,善柳也不能置身事外……如此一来, 李将军便不能迅速分兵东进。另有三万余骑兵陈兵荼旗尔泽附近,他们还在盯着岐塞。”

    若是樊城与西山口的马道没被彻底打通, 这封信不会这么快能传到州府, 骑兵的奔袭速度太快,事后知道了也是于事无补。

    “瓦泽的粮草足够支撑数月, 洛将军命令关中辎重停止北上, 情况应当还不算太糟。”府台急声咳嗽, 对她说,“眼下有急的原因是难以调兵, 烽火台又出了问题, 恐怕东面要受大影响。不过石老将军和洛将军都在那附近, 我等不是战将, 还是依照既定的军令照办为好。”

    温明裳知道交战地烽火台的布置, 她拢着氅衣, 道:“关内也没有收到烽火台示警吗?”

    府台摇头,“并未。这也是我等疑惑之处,就算毁去一座, 以骑兵攻城之声势, 下一座也不该会毫无察觉, 但若是将临近的一同炸毁,这要调来的兵马,飞星也该发觉了。”

    温明裳拧起眉,她倚在门边思忖了须臾,道:“大人,眼下雁翎关还能上人吗?”

    “可以。”府台道,“依照军报,北燕围城拖住铁骑的兵力已大致与所预估的无差,他们不可能再有人能南渡至关下。”

    温明裳听罢复而推开门,冷风倒灌进来,叫人不自觉地瑟缩。她偏过头,对堂内的州府官员缓缓道。

    “上去看看。”

    ******

    脚步声急促,身披铁甲的士兵们三两下攀上墙头,将被石块砸得开裂的女墙替换了下来。

    午时过后瓦泽外投石机的炮轰稍有止歇,重甲们疲惫地抽身回城,借着短暂的休整机会狼吞虎咽地吞干粮,远方的炸响从天明后就没停过,越往北走马道越少修缮,投石机毁起来只在顷刻。

    瓦泽城墙坚固,守城器械也不少,但这里驻扎的多是步兵,再调重甲就要从祈溪调,这让出城查探几乎不可能。骑兵围城彻底阻隔掉了西北两面的城门,拓跋焘只留下了东南,但城中的将军们都清楚,南边有藏着的拓跋悠,东面就一定是拓跋焘。

    “他们不可能连续猛攻。”才撤下来的小将抹了把脸,勉强把眼圈边的血迹给擦了去,“打成这样,洛将军必然很快会回防,届时非得狠狠地出了这口气!”

    洛清泽没说话,他这半日里带着人不知出去了几回,流矢与乱石几乎擦着脸划过去,即便下了战场,耳边也是嗡鸣不止。阮辞珂不在,没人在他耳边絮叨,他干脆捏着干粮蹲到角落里就着冷水吞食。

    石阚业从城墙上下来,提着衣领把人从墙角挖了出来,颇有些拔萝卜的架势。

    少年踉跄了两步差点给噎着,勉强顺下去还没来得及问上两句便听见老将军问他。

    “若是攻势不变,你能将这座城守下去吗?”

    洛清泽蓦地瞪大双眼,他在对方眼底找不到玩笑的神色,只能急切道:“眼下不可出城!我知您与阿姐她在东北面必有布置,但现下出去就是送死!您现在才是瓦泽主将,我只是个辎重校尉没有调兵之权,这城我不能守!”

    “你不问白石河对岸的是谁?”石阚业看了他片刻问道。

    洛清泽偏过头没有回答。

    “小子,你下一句是不是该说,真要出城,你可以代我这个老头子去?”老将军忽而笑起来,“你去不了的。”

    “为何不能?”洛清泽不服气,“固守城内谁都能做,您的经验比我更多。而东北方是个陷阱,若是想要动手,那就一定要放我们过去再围而杀之……我知道您要保全对岸的人,但阿姐临行前一定特意交代过,您不能去!”

    “不,那不一样。”石阚业看着他发问,“她走前预料过探马和前哨悉数阵亡吗?又或者她预料得到拓跋悠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临近烽火台的掌灯兵将吗?她也不能,这就是最大的变数,小泽,你模仿她的打法,但你要明白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洛清泽皱起眉,他的脸脏兮兮的,这个明显的神色变化也显得很模糊。

    “清河临行前我对她说过,她需要一个诱饵来解决掉狼崽,我的想法现在依旧没有改变,甚至更加坚定。”石阚业道,“谁能在交战地行走多年彻底摸清烽火台的布局?又是谁能将每年都在不断变换的布防斥候一网打尽?你有这个答案吗?”

    四脚蛇与刺事人的断绝能隔绝来日之患,但解决不了已有之祸。在昨夜狼骑兵临城下之时老将军就明白过来问题出在了何处,但这个问题无解,这是一定要吃的亏,它只是“恰好”在此时爆发了而已。

    瓦泽可以固守,但是铁骑不可以,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无法知道有关北燕人的情报,如果不止是烽火台,这个冬天雁翎就有可能吃下更多的亏。石阚业在此时无比庆幸上头在洛清河之后把温明裳送到了雁翎,天枢依靠三城连通东西战线重新构建交通要道的决定几乎是未雨绸缪。

    而现在,瓦泽需要有人出城去试探,不单是为了深入敌境的林初,也是为了摸清北燕人更深的底细。

    这样的事这些年轻人做不了,他们熟知马道,但他们对于雪野的潜伏与兜圈一无所知,固定套路的战术是对付不了拓跋焘的,更何况身后还有虎视眈眈的狼崽。

    “最晚前半夜,清河能回来。”石阚业眼中锋芒聚拢,他扯掉了调兵的虎符塞到洛清泽手里,“小辞能更快,阿笙在等着她,飞星一到,后方的探马就能重整,她们能把拓跋悠逼回北边。”

    只要够快,这一局不是必死。

    天穹暗淡不见日,白石河消失在视线里,瓦泽墙头看不见北方的光景,只能窥见翱翔在沼泽边缘的猎隼。

    洛清泽捏紧了虎符低下头,厚重的手掌落在他脑袋上,把少年的头发再一次揉得好似杂草。

    手边的墙壁轰然震动。

    城墙下的骑兵酒足饭饱,刀锋重新亮在了暴雪里。

    *****

    戌时三刻,浓云蔽日。

    铁马在雪地里奔袭,阮辞珂拽着马缰往右矮身躲过了弯刀,她身形灵巧,借着北燕骑兵还未收刀的架势转枪把人扫了下去。

    右翼有人见状正要前扑补位,流矢边飞速射穿了他的脑袋。

    “不要恋战!”林笙的面甲刚刚被她当短刀甩了出去,登时砸断了对面骑兵的鼻梁,她把枪上的血迹蹭掉以免滑手,急急地吹起骨哨。

    “甩掉他们!”

    轻甲骑兵在风雪里疾驰而去,这里不是狼骑熟悉的战场,林笙带着人不停绕行,借着雪丘与大雪天成功在接近马场前甩开了紧追不舍的苍蝇。

    阮辞珂是在午时左右撞见飞星骑兵的,她在此前还和潜伏的拓跋悠打了个照面,好在她足够机灵,记得周遭的地形优势才成功摆脱了最难缠的敌人。加之杀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实在是掉价又无用,拓跋悠自然也不想在此事上浪费时间。

    林笙点了她的残兵,带着人重新连起了祈溪与常驻营的前哨,许攸这一夜也打得憋屈,拓跋焘手下成倍的兵堵在西面,这群人似乎不知畏死,祈溪还要支援两地,不能在此处折太多兵将。

    飞星到了之后情况才逐渐好转,但也拖到了此刻,马场那头倒是情况稍显稳定,常驻营在之后整备好了队伍,从东南面绕行马场驻守。

    西面的骑兵在往北退,他们像是潮水,在日落前牢牢缠住了瓦泽以西,即便是洛清河亲自带人与城中合围,也不是一时一刻能把这样的包围打穿的。

    兵力上的优势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林笙在短暂的休整里蹲在高处辨认方向,她凝望着风雪滚滚,道:“不能再等,小辞,你带人往瓦泽西面的方向去,祈溪挡在你们前面,飞星能照计划散出去。夜里谁都摸不准方位,但你能带人在那里找到清河。”

    阮辞珂学着她的样子蹲下来,反问:“那你呢?你不去瓦泽城,你要带人往北去?因为阿初在那里吗?”

    林笙侧目睨她,倒是对她能猜到这些不意外。

    莽撞了点,但这孩子够聪明,否则不会被当作未来的主将教导。

    “我去。”阮辞珂毫不犹豫地说,“如果师父会在那里,那么我就该去。林姐姐,你比我更熟悉洛将军,只有你们快了,我们才有可能活下来。”

    话音未落,还不待林笙呵斥,骑兵戍卫的边缘忽然传来一声巨响。飞星甲胄轻薄,一个照面便被这一轰给炸下了马。

    藏在雪中的骑兵暴起现身,他们脸上都还留着冰雕般的雪屑,也不知在这里潜伏了多久。

    “草!”林笙当即骂了句,“上马!”

    飞星可以被当做钢针,但绝不是适合短兵相接的尖刀。

    “两翼散开!架弩!”阮辞珂紧随其后飞快喝道,弯刀在她上马时与她擦身而过,她抽出了近身战的短剑,干脆利落地刮掉了偷袭者的脑袋。

    轻骑四散开架起阵型,但火铳留存的火药并不足以支撑下一步的突袭,这队狼骑飞快扔掉了火铳,在躲过弩箭连射后快速攀上了马背。

    刀锋的冷光便是在此时一闪而过。

    林笙敏锐地觉察到了危险,策马扬蹄向后避开,急急刺出的蛇形短剑正好刺在她原本的要害处。

    刀在此刻顺势压在了长枪上。

    骑将的卷发随风舞动,碧青色的瞳孔倒映着飞星将军的脸容。

    林笙的目光沉了下来。

    “我在找你。”弯刀死死钳住了长枪推移,短剑随之挥舞,抵在臂缚上几乎摩擦起火星。拓跋悠明明在笑,却透着股死寂般的阴冷,“谢谢你们送给我的鱼饵。”

    阮辞珂听见了她缓缓吐出的这半句话,她脑中警铃大作,瞬间明白过来这个鱼饵指的恰是她自己!

    舍弃只是暂时的,贪婪的狼根本不会停下脚步,她比自己想的更加狡诈,她要在离开之前捉住更强大的猎物……林笙此前带着飞星在祈溪附近,那个时候她没有机会,但眼下飞星为了前哨分兵,祈溪与常驻营又分别支撑着瓦泽的左右翼,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真能忍。林笙在心底骂了句,但她好歹是一营主将,这样的生死场面也不是第一回见。将军捏紧了枪杆,回敬了一声嗤笑后靠着蛮力把人往后撞了半寸。抵着短剑的臂缚成功挣脱开,她抽出了近战的匕首,反手敲在了短剑的脆弱处。

    剑脊随着这一下的巧劲儿浮现了裂痕,但臂缚已经裂开,碎裂的铁片依旧深深刺入了皮肉。

    “将军!”混乱中有人高声呼唤。

    “找我?我先问候你老子!”林笙死咬着牙,直接撞掉了对方的额缚。

    □□又是一轮疾射,狼骑人数不算多,撕开缺口只在顷刻。这是一场生死的时速较量!

    “小辞!”她高声笑起来,头也不回地向着身后的阮辞珂大声喊,“准了!赶紧滚!”

    阮辞珂张了张口,可机会稍纵即逝,容不得她多思。她当即咬牙调转了马头,带着滞留在侧的飞星骑兵冲开缺口绝尘而去。

    “撤!”林笙也不恋战,她被刺中的手还有点抖。

    拓跋悠毫不犹豫:“追!”

    一面是瓦泽的方向,一面是祈溪。飞星不是普通铁骑,他们的速度能和狼骑媲美,马背上的骑将又是百里挑一的弓箭手。如果拓跋悠急着回瓦泽,那么她就一定要去追阮辞珂,但这也等于放走了杀掉飞星主将的机会。

    这里距离祈溪兵马的方向只有不到百里。骑将挽弓搭箭,流矢点射而去,隔着奔驰的战马骑兵准确地刺入了主将的肩膀。

    奔袭的势头没有减缓,但大雪天里的伤口会被无限放大。

    “后队作前,务必把人就地格杀!”拓跋悠目光沉沉,“其余人随我北上。”

    手下的骑兵想要反驳,却听见她阴恻恻地开口。

    “前面还有我们的人,两面合围之下拿不到她的脑袋,你们别给我滚回来。”

    寒冷在追逐战里麻痹伤口,也让人快要提不动刀刃。

    狼群在汇聚。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受伤的骑兵滚在雪地里,还来不及抬头就被弯刀割断了喉咙。

    离祈溪主力还有二十里。

    林笙深深地抽气,在提枪格挡时被骑兵的冲力撞得直往后退。战马不堪重负,终于在中了两箭后跪倒在雪地里。

    紧抓时机的领头骑兵挥刀飞快补上了攻势,这一下割在了肩膀处,顿时鲜血迸溅。

    林笙张口呛出一口血。

    但骑兵的动作骤然停了,风声被撕裂,箭矢如同天际惊雷,裹挟着暴雪钉在了他的胸口。

    马蹄声近在耳畔。

    有人跳下马,一把支撑起了飞星的伤兵。林笙被提起来,她伤口疼得眼前发黑,却在浓重的血腥味里嗅见了来人的气息。

    “云玦?”

    “少说点话吧你。”云玦不领情,飞快点了大穴后抽出纱布摁在她伤口上止血。

    林笙急急地喘息了两声,还是不放心:“……清河呢?”

    “瓦泽。”云玦把人捞上马,全歼了追击的骑兵后不做停留。

    “我们绕过了南面,在那里看见了突袭的痕迹,她去追拓跋悠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我尽量早点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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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2章 已矣 【ZX整理】

    天与地重新被黑暗笼罩, 骤降的寒霜拍打在每个人身上,像是割裂皮肉的刀子,最好的斥候放眼四方也只能看见白茫茫的一片。

    洛清泽拆掉了手上不知换掉第几次的布条, 这东西已经被血汗浸得破烂不堪。他扒在墙头,掌下的城墙被投石车砸得颤动, 重甲在声声哨音里重新回城整顿。

    骑兵的攻势在戌时过后慢慢缓和, 野外不缺乏滚石落木,但女墙更换的频率在降低。城外的探马仍旧没有恢复, 但风不再凛冽,透过浓云能窥见依稀的冷月。

    放出去的鹰能够飞到高处查看敌情, 只是碍于白石河周围还盘旋着猎隼, 鹰房也不敢把这些“耳目”放出去太远。

    原本作为石阚业副手的小将清点完了回城的队伍,等他跳下来回报道:“校尉, 重甲还剩下两千余人。”

    洛清泽啐了口唾沫, 哑声道:“石老出城后没有消息吗?”

    小将摇头, 道:“信传不出去,也不能传。”

    在黑夜的雪野里点燃传信的烽火无异于自杀。

    “……是我脑子浑了。”洛清泽抬手一拍脑门思忖着正要吩咐别的, 忽而听见营中连声战鼓自南门一路传来。

    他打了个激灵, 匆匆让人安置那两千重甲准备下一次出城堵截后便拔腿往那头跑。

    轻骑卷风而来勒马停在他面前, 马上将军不待停稳便翻下来一把揪住他, 急切道:“师父呢?”

    “酉时出营。”洛清泽脚下一个踉跄, 差点被阮辞珂连人带马一块儿拽下去, “东北面,而后再无消息。阮校尉,飞星探马……”

    “林将军已重整斥候, 烽火台方向也依次有人前往查探。”阮辞珂深深吸气, 将路上遭遇简单讲过后道, “我们的人熟知南面,若要出城可从南门绕行。”

    副手小跑着拿来羊皮图,两个人就势蹲了下来。

    洛清泽指着东南至东北方向的马道轮廓道:“你们在那里遭遇了拓跋悠,那就说明她同样十分熟悉路线,狼骑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摸清了我们的方位,出去不是上策,我知道你要给师父增援,但贸然出城驰援反而有可能落入陷阱。”

    “狼骑在围城,西北两面都是他们的人。”阮辞珂攥着拳头,“他们的攻势缓了,你的人有发觉他们是兵力重新集中在何处吗?”

    “正北。”洛清泽道,“一个时辰前我和他们围城的主将打了个照面,拓跋焘不在中军,在这里的是他的另一个前锋齐达利。”

    洛清河已经在回防的路上,西面的狼骑再一味攻城没有意义,兵临之时重甲会从后方踏烂他们的脑袋,瓦泽还有兵马能外迁,再留在西面就是等着被包饺子。

    “固守没有意义。”阮辞珂看了眼天边落下来的战鹰,“洛将军即刻便到,我还有轻骑能北上干扰视线,你得想办法把这群人拦下来。”

    不能让这边的骑兵溜走,否则一来他们聚拢北方就是拦截重骑突进的墙,二来也会断绝掉出城的士兵回来的可能,届时被困樊笼的就成了石阚业。

    话音甫落,又是“砰”地一声巨响,城墙上修缮女墙的士兵还没来得及撤下去便被这一下乱石砸得头破血流。

    洛清泽骂了句,团起地图扔回给副手,飞快戴上盔对阮辞珂道:“你带着人绕过去!不要走近路,那样一定会和拓跋悠撞个正着!找到人之后往西面走,我带人给你们顶出一条路来!”

    “好!”阮辞珂不再犹豫,她在上马后冲着少年的背影大声喊,“如果打不开通路就给老娘回来!瓦泽更重要!”

    洛清泽回了她个手势,余下的声音被湮没在震耳欲聋的炮轰里。

    东北方猝然间亮起了火光,浓烟滚滚而上,快要将丝丝缕缕的月华吞食殆尽。今夜的风吹不散这些烟尘,它们聚拢在此一处,让人更加辨不清方向。

    “娘的……”雪地里滚出来个人,她抖了抖肩膀上的灰和雪,小声骂道,“这群狗日的北燕人哪来的这么多黑火?不是说东南的海路已经断掉了吗?”

    “有些东西堵不尽。”石阚业给她脑袋上糊了一巴掌,“这条路记下了吗?可有痕迹?”

    “有。”那小兵点头道,“咱们走的这些不管是弯路还是近道都有马蹄印!”

    这边已经不是马道。

    石阚业陷入深深的沉默。他入夜前带人出城,自知定然逃不过北燕的眼睛,但他熟知地形走向,这一路都在带着人兜圈子,如此且战且退才慢慢摸到了沼泽边缘。交战地冬日的天气滴水成冰,湿泞的烂泥都成了冻土,草木枯死,这里不再是能藏人的地方。

    连着两声爆炸,一处是火铳炸在他们附近,第二处在河对岸,用的是火油和硝石。

    不能再往后退了。老将军在心里暗自道。这些路北燕人本不该知道,如今的发展意味着哪怕熬过了此番激战,北上查探的队伍也可能回不来,这里随时可能游荡着狼群。

    军士们匍匐下身体,马蹄声在靠近,他们足下踩着冷硬的土地,在寒霜铺面之前暴起抽刀抡向了骑兵的脸。

    “抢马!”石阚业下令的同时别住骑兵的健硕的手臂,刀刃卡在弯刀与皮甲的夹角处刁钻又狠厉地抹了对方的脖子。

    这支队伍只剩下不到百人,他们是老将军自己点的兵,关内步卒出身的或许没有铁骑那么擅长马术,但他们十足地油滑,这群人是铁壁之下的支撑,填补起了风雪过境后的空缺。狼骑只在攻城时和这些人碰过面,他们不像了解铁骑那样了解关内的士兵。

    石阚业用这点分毫的陌生打出了个措手不及。

    战马在不安地嘶鸣,东南方黑压压的一片人,像是长夜的鬼影憧憧。抢到马的士兵飞快调转马头玩命地往东方跑,他们手里端着飞星的弩箭,在逃窜的间隙对着追击的骑兵不间断地齐射。

    瓦泽的冻土被骑兵奔袭踏出了一道道的龟裂。

    这些弩箭太惹人烦躁,狼骑原本的两翼包围阵型不得不空出间隙,但他们也不甘示弱,流矢流窜在行伍间,不时便有人坠马被踩成了烂泥。

    为首的骑将抡圆了弯刀将近前的小兵砍下马,他眼里闪烁着凶戾的光,再往前就能抓住那个狡猾的老头,然就在此时,火星砰地炸在他耳边,火舌转眼便吞噬了皮甲。

    从左翼突袭而至的轻骑扬蹄追击,猝不及防地将原本拢起的包围圈炸开了一道口子。

    石阚业眸光闪烁,仰头听见了战鹰长长的鹰唳声。

    “师父!”阮辞珂提枪把近前的骑兵给捅了下去,她急急吹着骨哨,“这边!”

    飞星的人数太少了,撕开缺口也不过是暂时的,阮辞珂让人往预计的方向撤自己断后。她的马术比身为步卒的老师要好得多,此刻凭借技巧能短暂甩开追逐,但她很快听到了来自身后的马蹄声,本能让她转向矮身,弯刀刺地一声从她后颈擦了过去,削开了一片皮肉。

    这一下痛得她手指发颤,她来不及看清敌将的脸,凭着紧咬的一口气提刀格开了弯刀的收势,拍马越过了沼泽横亘的沟壑。

    两军之间隔着一条长长的壕沟,这是挖出来阻断骑兵的,里头还放着深埋的铁蒺藜。

    他们离瓦泽很近了。

    敌将没有再追,他端坐在马上,气定神闲地挥手示意部将放缓速度。

    “老头。”那人缓缓开口,用的是带着浓重口音的大梁官话,但奇异地不显得多么蹩脚。他的眉眼被狼骑点燃的火把映亮,露出深深的褶皱。

    “我们有多久没有见过面了?”

    “……拓跋焘。”石阚业把阮辞珂往后拽,好似山峦一般将小徒弟挡了个严严实实,“你果然在此。”

    狼王笑起来,他捏着刀,缓缓地说:“可惜……如果是二十年前,你又一个徒弟要死在我手上。”

    阮辞珂喘着粗气,粘稠的血从她的指间流淌下来,但风雪很快麻痹了痛意,她侧耳听见了老将军紧握十指时掌间骨骼的咔咔作响。

    “我还记得我砍下你最骄傲的弟子的脑袋的感觉。”拓跋焘的眼神森冷,“现在到你了,而那之后我会送你们送来的老鼠下去见你。”

    他哗啦划开马鞍上的系带,头颅滚落下去,那些年轻的面孔模糊在血污里,让人再也辨不清脸容。

    是刻意的嘲弄,他清楚地觉察到了面前敌将的愤怒。

    可是下一刹石阚业哈哈大笑。

    “我希望你也记住你儿子死的时候我的徒弟有多痛快,老东西。”他握紧了刀,一字一句地说,“雁翎没有老鼠。”

    “只有你们这群畜生。”

    海东青俯冲直下,爪牙深深刺入了猎隼的背脊,凄厉的嘶鸣萦绕在头顶,最后化作了从高处落下的沾血翎羽。

    长刀猛地从缝隙间穿过,铁面猛地撞在齐达利脸上,顿时鼻血横流。他吃痛地大叫,但鬼魅般如影随形的将军已经扼住了他的喉咙。

    铁指像是钢钳,他在这样的力道里握不稳弯刀,被轻而易举地贯穿了胸膛。

    洛清河根本来不及抹掉脸上的血就把人推了下去。

    祈溪在西面推进,她带着的重甲绕行瓦泽东门向北挡住了东退的齐达利,这家伙比想象中退得更快。

    “前突!”她高声下令,心中仍有隐隐的不安。

    拓跋焘不在这里,拓跋悠也不在。

    真正的陷阱还在前方。

    猫鼠般的追逐仍在上演。

    火石的炸裂声宛若咆哮,重甲顶开了骑兵的围堵,洛清泽手上被震得失了知觉,少年借着光看见了远处的人影幢幢。

    “校尉!”副将扫开迫近的骑兵,大声吼道,“回撤!绕行!这里守不了那么久!东南的包围圈散了!一定是援兵!”

    一旦防守崩裂,那么瓦泽城也危险!

    “再撑一刻!”洛清泽回她,小世子在战火里低声呢喃道。

    “快啊……再快些啊……”

    刀口已经卷刃。

    最初记下路线的小兵被石阚业一鞭子抽下去送到了最前面,老将军此刻护着阮辞珂向前,后方骑兵的追逐似乎慢下来,箭矢仍旧穿流而过,他摁住徒弟,硬生生挡了一箭。

    “现在知道为啥不让你来了?”老将军闷声咬牙笑,“滚回去长点教训!”

    跑在最前方的小兵已经被拽下了马推入城中。

    “校尉!”副将被顶得连连后撤,她被血污刺痛了双眼,“撤啊!”

    洛清泽咬牙,横刀砍开个豁口让后队能再架起一次床子弩。

    “放箭!”

    巨箭猛然砸入骑兵群,顿时一阵人仰马翻。

    身后雷霆陡然呼啸而至,数箭精准没入骑兵咽喉。

    惊雷渐近。洛清泽眼睛亮了起来,这是驰援的信号。

    “退!”少年当机立断,向着那头嘶吼道,“跳马!立盾!”

    床子弩闷声挪动方位,剩下的两匹战马像是逆流而上风浮萍,草岸近在眼前,触手可得,但他们身后还有紧缠不放的荆棘,黑暗与火光交织,他们看不到身后呼啸而来的利刃。

    拓跋焘早就停止了追逐,他好似隔岸观火,在晦暗难辨里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一支箭破风而来直接洞穿了床子弩前士兵的脑袋!

    蛰伏在阴影里的狼露出了自己的爪牙。

    拓跋悠!

    “甲兵前推!拦住她!”混乱中有人下令。

    可是精锐的狼骑速度太快了,拓跋悠灵巧地穿行出包围,她掏出了钩索,向着两个逃窜猎物的方向狠狠掷了出去。

    “阮辞珂!”

    寒意在迫近,阮辞珂深深抽气,深知自己躲不开这一下咬牙闭上了眼。

    “混丫头!”可耳边怒喝遽起,石阚业策马贴在她身侧,用力拽住了她的衣领。

    “还不到你们这些小娃儿送命的时候。”她听见师父低低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而后身侧的人猛地发力,将阮辞珂一把推进了重甲的保护圈。背后的钩索眨眼钉入后颈的皮肉,这一下几乎把那段脊骨直接刺穿了。战马随着这一下穿刺撒蹄狂奔,刀刃承受不住力道,转瞬脱了手。

    “师父!”

    “石老!”

    雪蒙了满脸,石阚业的双眼被落雪与烟尘模糊,他被拖拽着一路向后,瓦泽墙头明亮的火光在渐行渐远。血顺着他口鼻溢出来,融化了那些风雪,它们混着鲜血复淹入口中,还是彻骨的凉。

    闷雷般的铁蹄奔袭已近在眼前。

    拓跋悠转过头,隔着风雪看见了赶到的重甲,如果她继续拖着老将向前,洛清河就能轻而易举地追上她。

    碧青色的瞳仁已经倒映出了角弓的锋芒,下一瞬流矢就会撕开黑夜断掉这条钩索。

    但狼骑的前锋在此刻勾唇嘲弄地发笑,她高高抬起了手中弯月般的刀刃。

    “洛……”

    “刺拉——”

    铁索应声而断,同时飞溅在铁骑们眼前的还有暴起的血雾。

    滴答、滴答。

    狼骑重新聚拢起来,他们骤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嘲笑,有人扔下了马鞍上的头颅,它一路滚过去,停在了那具新的尸首的旁边。

    拓跋悠松开手,那半个被她用弯刀削下来的脑袋落了下去。

    “我把他还给你了,别再追来跟我要。”她对着洛清河轻声说,“至于齐达利,随意处置,输了的狼不配留在这里。而你……洛清河。”

    “你不过是只配跟在狼群背后吃沙子的豺狗。”

    轻骑兵随着这一声落下宛如潮水般退去,他们速度极快,这里的铁骑追不上他们,就如拓跋悠所言,只能在身后吃沙子。

    两方各失一将,这似乎是平局,但铁骑们呆滞地站在雪中,久久不能回神。

    洛清泽下意识抬眸去看姐姐,少年嘴唇颤抖,他甚至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这片天暗下去之前,那双手的主人还抬掌揉过他的脑袋。

    这里有更多的人挨过老头的训斥,也在寒夜里吃过他递过来的一碗热酒。

    可现在那个人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没有人敢上前再看他哪怕一眼。

    洛清河下了马,踏雪嗅见了浓重的血腥味,它在哀鸣。

    头盔被摘下来抛在了雪地里。

    洛清河死死地咬住了牙关,她一步步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军靴深深地没入雪地,她就这么一步步地走到了那半个头颅被抛下的地方。

    这个夜晚冷得刺骨。

    铁骑们注视着自己的统帅,她红着眼眶,却没有落下一滴泪。血把襟前的衣料悉数染红,洛清河抱着自己少年时的老师走回来,缓缓跪倒下去为他拼凑起了完整的尸身。

    号啕在此刻迸发,无数人随着她一同跪伏下来,北风呜咽在他们耳畔。

    像是苍野里回荡的哭声。

    它穿过了流淌奔流的白石河,让近在眼前的人止步,火焰的余晖烟消云散,他们与对岸的袍泽感同身受,却不能放任自己一样号啕大哭。

    他们在父辈鲜血的庇护下重新藏进了黑夜的深处。

    重甲在两日后将老将军的尸首与战死的袍泽一起送回了雁翎关内,州府的人在城门前素衣相迎,夹道皆是压抑的哭声,一个粗布麻衣的老朽拎着酒壶推开甲兵,把满葫芦的酒浇在了棺椁上。

    “温大人。”京城的来使不合时宜地提醒,“既事已毕,余下的该交由燕州自己处理。大人身为天枢首臣,此刻当回京向陛下禀告……”

    “徐大人。”温明裳冷声打断他,“眼下再言,下官也保不下你。”

    来使闻言面露愠色,但他很快注意到周遭投来的不善的目光,只能悻悻作罢。

    温明裳不再搭理他,她拢着衣袍下阶,站在队伍里将老将军送入了那片篆刻着名姓的碑林。

    小辈们被送回了关内养伤,他们脸上尽是木然。

    交战地的大雪去而复返,好似再也不会停歇。

    洛清河在那之后又过了大半月才回到关中,石阚业让人带回来了勘探出的详报,她们能据此推断出狼骑对交战地的了解程度到了什么地步。同时这场仗也用这样的声势和兜圈的打法提醒了远在燕境的林初该如何回来。

    东北面不再安全了。

    洛清河坐在主帐里倾听着风雪呼啸,她夜里难以入眠,仿佛一闭眼就能看见那夜的火光与血雾。

    那是从洛清影死后许久不再浮现的噩梦。

    温明裳在此时掀开帘帐进来,她打发走了愤愤的传信官,拥着氅衣站在门前。

    洛清河抬起头看她,似乎是想扯出一个笑来,很可惜,她没成功。

    温明裳能听见帐中沉重的呼吸声,她快步上前,张开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将军。

    齿关在颤栗,那些不能在外宣之于口的呜咽终于浮现。温明裳闭上眼,让这场战争里遗落的泪水打湿了自己的衣衫。

    石阚业不是太宰年至今最优秀的将领,但他始终站在铁骑们的身后,如师如父。洛清河是铁骑的心脏,他便如关内步卒一般是支撑起他们的柱石,可现在这块柱石在顷刻里坍塌,铁骑们回头再也找不到帐中的一盏灯火。

    消息传入了京城,几座王府里挂上了白幡。明堂高殿上的君王放下军报,背过身看着窗外的寒梅。

    崔德良站在他下首。

    他听见咸诚帝不知真假地叹息。

    太宰年间的将军们在那之后十余年,终究是无一例外地转身踏入了燕山脚下的长眠。

    作者有话说:

    我也不是什么魔鬼嘛,还有两份便当,你们可以猜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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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3章 算计 【ZX整理】

    冬月过后交战地的烽火暂歇, 连日的大雪让马道变得难行,北燕的袭扰也被天时严重影响。石阚业死后铁骑的辎重调配转入原定明年列入正轨的三城线,至于东面的瓦泽, 重甲在那里筑起了高墙。

    大梁不缺粮食,府库的囤积足够他们闭门不出越过这个冬天, 除非北燕还打算大举进攻, 但已经有了先例,再这么做得不偿失。

    北燕的将领了解自己的对手, 知道她不可能再在同一个地方棋差半招,故伎重演也没有意义。甚至对于他们而言, 没有足够的补给线, 冒进只会冻死更多的士兵,于是双方默契地暂时偃旗息鼓。

    拓跋悠带队回营时天边偶露霞光, 今日难得无雪, 坡下有人解了马鞍放任战马扬蹄, 主营正中堆砌着高高的柴薪,烈火熊熊。

    瓦泽一战齐达利战死, 她就是父亲手下唯一的前锋。这十余万人在长久的年月里一直跟随拓跋焘, 拓跋悠在萧易手下一度盛名在外, 但这些士兵在她于西山口前的失利后对这个女人产生了怀疑, 而现在, 她用石阚业的脑袋打消了手下儿郎们的顾虑。

    狼骑对将领自身的强大有着近乎盲目的崇拜, 他们如今不会去看营帐中还有多少与拓跋悠平起平坐的将军,他们只知道她用和最初敌人一样的方式砍掉了对方的左膀右臂,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以牙还牙。

    拓跋悠能感受到变化的眼神, 但她并不在乎这些。她的姓氏让她能够融入狼群, 但她清楚只要自己不是男人就和这些士兵格格不入, 于是她拒绝了父亲的安排,自己带着干粮和烈酒爬上了雪丘。猎隼盘旋在她的头顶,像是代替狼崽的目光对河对岸的土地虎视眈眈。

    还不够,一个石阚业不算什么,她要大梁北境战线的彻底崩塌,至于双方有多少人会留在这片雪野根本不重要。

    身后有马蹄声。

    女人端坐在马上,见到她回头冲她露出灿烂的笑容,她没戴任何护甲,红衣在雪地里显得格外惹人注目。

    拓跋悠连忙拍掉手上的碎屑,在对方跳下马前伸手接住了这朵雪域的格桑花。碧青的眸子里卸掉了战场的凶戾,透着惊喜。

    “都兰!”她往后退了一小步,忍不住笑,“我收到了你的‘礼物’,我还以为你回了王庭?”

    王帐的政治错综复杂,如果按照常理推测,贵族们不会放任都兰待在交战地。

    “黑乌鸦的将军来得太快。”都兰冲她眨眼,像是有些遗憾地说,“火药已经快用尽了,可惜只毁了三成的烽火台,我本想给你更多。作为弥补,我让他们绕了路,我要亲眼看看我的狼崽。”

    “已经足够。”拓跋悠仔细端详着她,“我为你回到王庭同样准备了礼物,那些讨人厌的家伙不能再用你手下毫无战功来拒绝你!可惜……”她也露出些苦恼的神色,“我不能从洛清河手下把战利品带回来。”

    都兰向她摇头,安抚般摸她的面颊:“不,你做得很好,如果你带回来,那么她会不顾一切地和我们开战,四脚蛇也无法稳住大梁的皇帝。”

    拓跋悠有些不解,但她不会多想,因为她对公主有毫无保留的信任。

    雪丘下有马队,他们是护送公主返回王庭的亲卫,拓跋悠对这些人很熟悉,知道绕路之后他们会选择从那条路前行。

    “北漠沙狐已经向大梁俯首称臣,这些人不值得信任,以后的交易只会停在表面上。”都兰对她轻声解释,“我把剩下的粮食给你,这个冬天会过去的。四脚蛇在大梁的京城会掀起滔天巨浪,我在王庭等着你,等着来年春天的消息。”

    “它会是个好消息。”拓跋悠抬手握拳抵在前胸朝她行礼,保证道,“都兰……殿下,你想要的,我都会把它送给你。”

    等待的亲卫在催促,都兰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点头轻声道:“我知道。”

    她没有给出任何对应的回复。

    马队在暮色四合前踏着最后一缕天光离开,亲卫队的队长是王庭新的哲别,他在整队调转方向的时候听见公主低声说了句。

    “你觉得我们再见会是什么时候?”

    他愣了一下,以为年轻的公主在不舍挚友,随即答道:“拓跋将军摘下黑乌鸦的头颅的那天。”

    “是么?”都兰勒马站在雪野里,这里早就看不见狼骑大营,她不是士兵,没有那么好的目视能力。但那双沉着的眸子里好似淬着冰,“或许吧。”

    “……殿下?”哲别不解地出声。

    “留在草野里的每一个人,我们都会化作长生天不息的魂灵。”都兰转过头打马,满腹心思都藏在了昏暗中。

    拓跋悠站在营门前,双脚深陷雪地,马队在远去,再好的“鹰眼”都看不到黑夜里纵马而去的人。

    这里无人驻守,因为守卫早已被屏退,她知道有人站在自己身后。

    “她不在乎你的命。”拓跋焘看向自己的狼崽,“你为了她彻底惹怒了洛清河。如果有一日你和你的哥哥一样死在战场上,她会在王庭集会上毫不犹豫地抛弃你。”

    “你根本不知道你的殿下都干了些什么。”

    拓跋悠侧过身,冷漠地看着父亲开口道:“你知道,但你没有阻止,因为她一旦失败,得利的就是你的大君。你说她不在乎我的命,你又在乎吗?”

    拓跋焘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你的儿子死在了洛清河手里是死不足惜,他根本没有能和洛清河抗衡的能力,而你将了结她姐姐的机会拱手让给了他,只为了让儿郎们认可这是狼群未来的主人。”拓跋悠骤然转回目光,毫不畏惧地直言,“我不是他那种废物,我也不需要你的认可,收起你的挑拨离间拿去对付大梁人吧,‘父亲’。我知道我的殿下想做什么,从来都知道。”

    “但我从来不在乎。”

    拓跋焘咬牙想要训斥,却听见对方又道。

    “因为从前洛清河杀死齐达利开始,你就已经输给都兰了。”

    狼王蓦地一愣,但他很快意识到这句话的意思。

    大帐下没有人能再替代眼前的这只狼崽了。

    *****

    夜阑人静。

    洛清河在翻这几日送回关中的信,她倚在烛光边,眉眼间沉着化不开的暗色,身边人在火盆噼啪声里蹭过来,裹着氅衣靠在了她身边。

    京城的传信官半月前启程返京,老将军死后燕州的军防安置又是个大问题,天枢奉命在其中配合,饶是他也没法挑毛病。

    谁都想做咸诚帝身边的又一个天枢大臣,但他们会很快意识到温明裳无可替代。

    “还不睡吗?”洛清河抬指碰了下她眼尾的小痣,在昏暗的烛火下能看清对方眼下的青黑,“明日天枢就要启程返京,今冬出了乱,朝中必然不太平,回去也不会有几天安生日子。”

    “波澜既起,何处都是乱流。”温明裳趁着她放信向后坐的功夫顺势仰面躺在她腿上,“这信白日里看过一回,清河,你也睡不着。”

    洛清河没有否认,她弯下腰,让温明裳抬起的手穿过襟前的小辫落在自己面颊上。燕州太冷了,小温大人的手一直暖不起来,那点凉在洛清河脸上轻轻摩挲,是早前刚回来时脸上划开的伤口的位子。

    那个地方现在依旧瞧不出疮疤,但它没有消失。

    “如果那个时候……拓跋悠要带走师父的脑袋。”温明裳在短暂的沉默后轻声问,“你……”

    “我束手无策。”洛清河坦率承认,“各换一将,但两人地位不一样,士气已散,再追敌寇就是大忌。”

    “但你在那里重新撞见了都兰。”温明裳说,“她是故意的。如果拓跋悠那么做了,京城的反应绝不是今日的沉默以对。毕竟……那到底是先帝留下的人。”

    哪怕为了悠悠众口,咸诚帝也要放松对铁骑的限制让他们打。从洛颉到洛清影的债都有人讨,石阚业也不能例外。

    但是拓跋悠没有带走石阚业的脑袋,这代表她留了一线可能,而这一线差别不是狼骑的将军会去想出来的,它一定属于都兰。

    “她的渗透远比想象的更多,这些底牌本可以更晚一些打出来。”洛清河深深吸气,“她现在如此行事,是想要在往后数年都作壁上观了。”

    “京城藏着四脚蛇,她在等我刮骨疗毒。”温明裳稍稍侧过身,十分惬意地枕着她的腿道,“狼骑的底牌完全暴露,但她留了一线,只要潘彦卓将互市上奏,陛下一定会叫停铁骑出兵的计划。”

    双方会重新回到最初的拉扯上。

    温明裳看着她,指尖缓缓上移触碰将军长而卷的睫毛,笃定地说:“最迟过了明年,如果还没有结果……这场仗就不会继续打下去了。”

    驻军不会结束,但权柄要被悉数收归。

    这场仗太久了……洛清河默默想着。总要有结束的一天,明年或许不是最好的时机,但她不能再等,雁翎也不能再等。

    “什么时候?”温明裳知道她在想什么,那些书信被层层压着,最下方的那一封印着鹰羽的印章,那是最北方斥候的徽记,在军情呈报中很少出现。

    “明年夏天。”洛清河捉住她的手,拍拍身侧空出来的地儿让她躺上来,“但朝中大概不会让我们有那么多的时间等待。”

    温明裳攀着她的小臂挪过去,道:“总有法子。”

    洛清河垂下眸跟她对视,两个人的呼吸紧贴着没有动。

    “此战过后,陛下会想知道更多有关你的调动。”温明裳抿起唇,感受到对方的手指捏起自己的下颌,她没有反抗,继续往下说,“但我一旦离开,他很清楚天枢的辖制会有所减弱,因为在他眼里,守备军还没有完全成长到能制衡铁骑。而这支军队的信仰,是你。”

    互市的请求意味着打破平衡,咸诚帝需要温明裳回京成为天枢无形的天秤上平衡起潘彦卓的筹码,还有皇子之间的风雨争夺……他不会让最得心应手的棋子留在边地,可如果这颗棋子在千里之外仍有举足轻重的作用,那么再好不过。

    而他恰好有那么一步棋,一步温明裳曾拒绝过的棋。

    洛清河敛起眸光,慢慢蜷缩着把脸埋进了她的颈间。

    长睫卷过肌肤,带起微微的痒。她缓缓吐息,恍惚地轻声说:“早有预料,但……就是他想做的事,本该还有人能看到的。”

    这句话的话音里没有哽咽,但温明裳忍不住抽气。她抬手覆在洛清河的后心,隔着衣料一寸寸地摩挲,好似这样便能安抚抽痛的心脏。

    洛清河闭眼停了片刻,缓缓推开点摸摸她的脸,轻声道:“我没事。”

    温明裳枕着她的手臂,定定地看了她须臾,忽而道:“他说了不算。”

    “嗯?”

    “即便真有那纸诏书,在我这儿也不作数。”温明裳话里有些执拗。

    洛清河不禁笑,轻声道:“是不作数。”她安静地注视着枕边人,“我早就把后背交给你了。”

    话音未落,温明裳遽然坐了起来。长发披散在她的肩头,把一张脸衬得更加小而白净。只是这一开口却让人蓦地愣神。

    她看着洛清河,问:“那……你要不要嫁给我?”

    洛清河跟着她坐起来,在片刻的怔愣后反问:“……你是说什么时候?”

    “来年,铁骑需要督军的时候。”温明裳的声音贴在她耳边,忍不住笑,“可能是春天,可能是再久一点,京城的风浪淹不到这里。”

    洛清河抬手盖住她背脊两侧纤薄的蝶骨,笑着笑着微微红了眼眶。

    “好啊。”她轻轻吻温明裳的耳尖,很轻地应声。

    “那我备礼在这里等着你。”

    两个人幼稚地勾小指。

    洛清河曲指弹她额头,故意带着点戏谑道。

    “我记仇,可别做薄情郎啊小温大人。”

    作者有话说:

    她俩赐婚其实不是咸诚帝,放心(。

    这段时间估计更新都是这个点,建议别学我熬夜还是早上看吧_(??`」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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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4章 归返 【ZX整理】

    京城入了腊月连日晴空, 前些时候连日的大雪被日头晒化了些,让城中铲雪的士兵们终于都得了闲。时辰尚早,这些人办完了差事, 呵着手抱怨者冬日的严寒边三两挂牌去了酒肆吃酒。

    公主府的马车停在翰林院前。

    慕奚此行带着前些日与人讨来的古籍,正好借着晴日前来归还。她身后除了以东菱为首的亲信宫女外还跟着人, 都是些内侍局新换上的生面孔, 瞧着还有些局促与小心翼翼。

    长公主只从中点了三人跟着自己一同进去,她好似浑然不在意天子对自己的监视, 甚至有意在放任。自侧门进去往来的官员不多,从此处入内去藏书阁本是为了避免礼数上的冗杂, 倒是不成想今日还是撞见了翰林修史的官员。

    院中梅花初开却无人打理, 三两枝越过红墙攀上瓦砾,在日头下还残着将坠未坠的雪花, 瞧着还怪别致。守阁的老翁盖着帽, 倚在摇椅上等着手边炉火上烤着的橘子。

    新来的宫人本想出声呵斥这人忒不懂尊卑礼数, 却被长公主的一抬手止了声息。

    慕奚微微侧头端详了一阵跃动的炭火,缓缓启唇道:“日头虽好, 却也请老大人切记近日天寒。”

    适才还睡眼惺忪的老翁闻声摘了面上帷帽, 他抬眼扫了圈那些个生面孔的宫人, 不紧不慢地起身给慕奚行了个极其敷衍的礼, 这才道:“卑职拜见长公主殿下。卑职自知行事鄙陋不堪大用, 还望殿下勿怪。”

    这话说得可是半点不像认错。宫人面有不虞, 但瞧着长公主面色如常,也不好出声呵斥这人举止粗陋。

    “老大人免礼。”慕奚余光瞥了眼身后的宫人,示意东菱将交还的书册奉上, “本宫此行一为物归原处, 二为在书阁中寻此书下册, 此事想来不必向掌院事先通传。”

    “自然自然。”老翁摆摆手,退避到左侧给她让出道路,“恰好先前沈丫……沈学士领诸人已取过书册,眼下阁中并无闲杂人等,殿下请自便罢。”

    慕奚微微颔首,转而命身后的宫人在外候着便迈步入内。

    老翁倚回了摇椅,石桌前的帷帽随穿堂风动,他没有搭理这群宫人的意思,慢条斯理地把火上烤热的橘子扒了。

    窗外偶能听见寒鸦低鸣。

    大门在慕奚进入后随之紧闭,若是其中无人到访,那合该是满室清寂,但这里头除却步摇微晃却还响着沙沙的翻阅声。

    慕奚将手中的古籍放回了原处,她站在两人高的书架前,隔着那些因书册被取走而流出的空隙对着对面的人影低声开口道。

    “听闻阁老旧疾未愈,怎如今不再家中休养,反来了此处?”

    只听得“啪”一声轻响,对面的人合上了书,缓步从拐角处转了出来。

    “老臣见过殿下。”崔德良向她微微弯身,阁老面色不大好,随着这个动作也免不了轻声咳嗽,“三十年前治水落下的老毛病,倒是让殿下挂心。家中枯坐到底无趣,便想着四下走走,大抵是念着这卷墨香,便还是转来了此处。听闻殿下近日只身教导永嘉公主,几未离身,如今怎得孤身到此?”

    “九思年幼,即便是教导本宫也不好日日将之带在身侧,她自是回东宫看望爹娘了。”慕奚垂首还了阁老个礼,这是敬他在此处为师为长的意思,“本宫进来时,老大人曾言阁中无人,而今看来,怕是无俗人之意。”

    崔德良抚胸平服吐息,闻言捻须摇头道:“殿下此言是大谬,老臣若在他眼中不是俗人,这天底下怕是再无俗人了。殿下此时到访,想来恰好于前先见过小徒。”

    阁老在翰林院中的徒弟只有沈知桐。

    慕奚神思一转便知言外之意,便借着抬指取书的功夫顺着道:“翰林非风急浪高之处,阁老既惜其文才,这般的事还是少做。”

    “山雨欲来。”崔德良叹息,“这京中岂有净几明窗之所。”

    慕奚翻过几页,有些兴致缺缺地合上手中的孤本,她耐心登阶将书册归还,而后方道:“愿闻阁老高见。”

    “老臣并无‘高见’,但心中有惑,想请殿下指教一二。”外头还候着人,他们的谈话注定不能长久,崔德良望着她发问,“殿下府上的幡,还挂着吗?”

    慕奚颔首,借着下阶的功夫又抽出一本新的,“又是一朝星落平野,阁老府上的幡,想来也高悬殿阁。本宫不喜在此地论尊卑礼数……那么晗之斗胆一问,阁老后悔过吗?”

    “悔,但无用。”崔德良道,“殿下今日来此求书,老臣便知殿下心中与臣所思相同。只是……咳咳咳……”

    “阁老。”慕奚上前扶他,眼怀忧色,“诸事纷扰,还望阁老保重身体,否则所思所计皆作空谈。”

    崔德良摆手谢过,不让她过多搀扶以免屋外有人唐突闯入落了破绽,“殿下如今为人师,老臣听闻永嘉公主生性聪敏,颇有乃父之风,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无人可全然肖似另一人,亲族亦如是。我虽代为教导九思,但那孩子如今如何,今后如何,全凭己身。”慕奚退后些,从容道,“我等虽有愿,但她便做她自己便可。来日之局自有来日破,即便祖父当年,也并未过早将期许押之于身,否则未免太过荒唐。”

    崔德良端详着她,淡淡道:“殿下不似陛下,自幼便如此。”

    “往后想来也是。”慕奚笑了笑,曲指顺着书脊抚至尾,“阁老,晗之从来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不知这个答案可否解阁老心中所惑?若是可以,那我心中便还有一问想讨教。”

    “有人负薪于野明炬,阁老既已有此念,当于何时拦摘星之手?若是再退半分,落于天下眼瞳,来日便是举国皆反。”

    门外忽而传来一阵敲门声,是东菱在外探问主子可有翻找到此行要寻的书册。慕奚答了句且再候片刻,复而将目光投向崔德良。

    阁老已经将书放回了架上,他转过身负手而立,面前是陈旧的笔墨。

    “在老臣这把骨头尚能行走之时。不论过与悔,终此一生,不悖为臣之道。”

    长公主深深地望了他最后一眼,在推门而出前缓声道。

    “今日,温大人该到京了吧?”

    天枢的声望即将行至顶峰,朝中有人要坐不住了。

    霞光半敛入云。

    马车疾行入城,便是城门前羽林也未有多拦,他们认得天枢的令牌,知道今次有大人物回京,有些活计根本不必仔细去做,毕竟那些个大人物的时间比他们这些无名小卒金贵得多,就这么连带着,连后头几辆马车运的货也放了过去。

    温明裳掀帘下车时还能从巷口瞧见缓缓驶过的马车,久病成医,她如今能大致辨认出那应当是京城某家医馆采买的药材,如今入冬寒盛,病者的确也不在少数。

    兰芝在门口迎她,借着入内摘掉大氅的功夫附耳小声同她讲:“大人,宫中来过人,说是今夜有宴,但大人舟车劳顿,可暂歇几日再入宫述职。”

    说是暂歇几日,但真要让人休息哪有听闻风声即刻前来的?温明裳心里盘算了一阵大致有了数,她让人将带回来的东西先放下容后再安置,这才开口问兰芝。

    “忱月呢?”

    “高侍卫前两日离了府,说是代为去办些棘手的差了。”兰芝道,“但她走前留了信,说是今日亥时前能回来,还说大人若是到得早了,千万等上一等,她有要事要与大人谈。”

    亥时……怕是等不到那般晚。温明裳琢磨着,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且去忙吧。对了,黎叔可在府上?”

    兰芝点点头,道:“在的,昨日去过北邙刚回来。”

    温明裳脚下一顿,让赵君若把洛清河备好的那封信拿出来递给她,道:“那便劳烦你将此物送去,我还有些事要办。”

    “啊?”兰芝错愕道,“这……厨房已备好餐食,大人要不用些再出门不迟?这才刚回来,也不见衙门里有人催些要紧差事……”

    她给温明裳当了一年有余的管事,但府上商谈的些事情多少是瞒了她的,倒不是不够信任,只是有些事知道得多了反受其害。

    温明裳没有多解释,只是展颜笑了笑,道:“只是去办些手头上要交代的事情,应当不会太晚回来。恰好,小若倒是有些想念兰芝你做的酥酪了,趁着还有些空,不如做些吧?”

    赵君若在边上听着这话,心说自己又不是孩子了,哪还有拿这个当借口糊弄人的?这委实是睁着眼说瞎话。

    但为了面上不露破绽,她还是三两步上前抱住兰芝的手臂,摇晃着道:“兰芝姐姐,你看便做一份嘛?北地苦寒,可没京中这么多可堪入口的吃食,好姐姐,你便做些来嘛。”

    这番故意捏出来的腔调,哪有半分在交战地敢持刀拦箭的气势?若是栖谣知道怕是得立马提着她的领子把人扯开。

    温明裳没忍住不着痕迹地搓了搓手,跟着道:“得了,当日要跟着我去燕州的不也是你?别扰兰芝了,早些将差事交出去,也好早些回来。”

    兰芝忍俊不禁,只得点头道:“那大人务必记着些时辰,否则备好的吃食冷了可就不好。我前几日撞见程姑娘还听她嘱咐,待您回来务必好生注意才是。”

    温明裳轻声应了,这才接过新换过来的氅衣披上重新踏出大门。

    霜叶映着办事衙门屋檐下的脸。

    秋末的六部核算已毕,天枢近些日子除了代呈军报外没有旁的事情,算是一年中短暂的小半月休息,得闲的官员大多早早挂牌离去,今日院中空空荡荡的。

    温明裳扫了檐下站着的潘彦卓一眼,目不斜视地和他擦肩而过走入屋中。她离开数月,书案却还是离去前的整洁,吏胥不敢乱动这些要员的东西,只能凭着记忆尽量让它未有改动。

    “今夜有宫宴。”潘彦卓倚在门边,对着屋内的人道,“温大人如今约莫还有一个时辰的功夫,下官竟未想到大人还能得空走一趟天枢。”

    “你若未想到,何必在此久候。”温明裳直言戳破,“非节非吉,有一宫宴本就为掩人耳目,而今院中唯有你我,掩饰不过是白费口舌。”

    潘彦卓笑开来,连连点头道:“好罢好罢,那下官便直言了……折子两日前已送入陛下手中,这‘宴’听闻请的是朝中新任储副,天家父子无私事,想来抄本也会在今夜送到太子殿下的手中。大人过目不忘,想来不会忘记春时离京前在下所言。”

    “记忆犹新。”温明裳侧过身,缓声道,“除了今夜送到太子殿下手中的抄本,这折子的内容,还有人一早瞧过了吧?”

    “自然,我可是忠心之士。”潘彦卓抖开折扇,树上有融雪过后的水珠坠下,在扇面兰草上晕开墨痕,他垂首啧啧叹息,像是在可惜这一幅好扇面。

    温明裳看着他,耐着性子等他牢骚发完才道:“除却此事。”

    “嗯?”潘彦卓挑眉,“大人说的是什么?”

    “羁旅南冠。[1]”温明裳眯起眼,唇边浮起些不明意味的笑,“的确是好谋算。”

    潘彦卓这才“啊”了声,旋即道:“瞧下官这记性,大人在边地这般久,京中虽不能面面俱到,但多少听了些消息。大人既然见过,那便知当真是……凶啊。”

    “可有人不信,想训狼为狗。”他笑起来,颇为可惜道,“大人说哪能呢不是?”

    温明裳看着他不言语。

    “我知道大人想从我嘴里撬出来什么,可这事儿吧,大人做不来的。”潘彦卓指着自己对她说,“我们是臣哪,哪有臣下操这种心的?谈当然可以谈,但只要那个位子一日不变,就不会有个结果,雁翎死一人死百人——”

    “都在白白流血。”

    温明裳闻言登时发笑,她的目光直直看向对方眼底,“你有那么想再让雁翎的人流血吗?”

    潘彦卓的笑容顿时凝固。

    “你不想。”温明裳拾掇好了桌上的案务,她只从中留下了自己要用的那几份,“此事没有必要议,潘修文,你的心思没藏过,何必露出这幅面孔。”

    “是。”潘彦卓收敛神色,嗤笑道,“毕竟雁翎再输,就真的易主了。这可不是我的本意……”

    “所以你我的棋盘不在雁翎,何不学着作壁上观。”温明裳和他擦身而过,女官敲了敲指节,抛下最后那句话。

    “我们五日后的朝会上见分晓罢。”

    作者有话说:

    [1]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  ——《别云间》。

    都兰本名萧别云。

    潘彦卓是想要两败俱伤不是想要铁骑输,他经历过北燕屠杀,北燕人对他也是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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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5章 取道 【ZX整理】

    王宫重檐下雀影重重, 宫城的主人还未回来,留在议政的太极殿玉阶前的就只有三两宫人和巡视的羽林。温明裳拢着肩上的氅衣在等待内宫的消息,今夜的月挺圆, 无云的天让廊下影都变得清晰起来。

    沈宁舟踩着月影横斜近前,拱手同她问礼:“温大人。”

    宫中宴饮正酣, 东湖统领的出现叫温明裳略感意外, 她呵了口气,道:“今日宫宴, 沈统领不戍卫陛下身侧,怎会得空来此陪我这个闲人?”

    “大人说笑。”沈宁舟失笑摇头, 缓步行至她身侧道, “今日乃陛下家宴,先帝在时便有先例, 话的乃家常而非政务, 羽林虽领戍卫之职, 但此时不必伴驾。大人少不在京,又少在内廷行走, 想来对这些宫闱规矩的细则所知不多。”

    她的确身领羽林, 但她更是玄卫的首领。温明裳可不信这人是来闲话家常的, 自己在燕州所行的事已超出预计, 她不信咸诚帝心中无疑, 或许先帝当真有这条规矩, 但既非写入宫中条例,不遵也鲜有人知,本不必故意说来。况且今上如此谨慎多疑, 哪有可能容许身侧无人?

    近旁无人, 沈宁舟倒也随意起来, 只道:“听闻温大人今日方到京,怎得如此急切便要入宫述职?我记得黄公公给府上带去过口信,陛下的意思应也是不急此一时的吧?”

    “案务倒是不急。”温明裳稍稍抬起头,玩笑道,“毕竟差事几多,有一日禀告完了,我也该去职回乡了不是?陛下的好意我是知道的,其实还是我操心过多,总担心往日书信笔下字寥寥,难免词不达意,横生枝节。更何况……”她面露恻隐,“沈统领也是军中人,近来发生何事……想来信中也是清楚的。”

    不论心中偏向何方,沈宁舟到底曾和赵婧疏一道师从乔知钰。她或许对靖安府长久拥兵一隅心有疑议,但她一定对戍边之士心存敬佩。

    果不其然,沈宁舟眸光微晃,不免冬日感慨道:“也是……大人身在其中,恐是比我感触更深。不过说起此事,天枢数月在北境经营,朝中不论新老,对此非议良多,便是国子监如今的学生亦如此……大人知道此事吗?”

    不论京中权贵对靖安府如何看,至少多年军功威望在前,洛氏压得住。温明裳是什么人?一个被天子在短短几年内迅疾扶上来的孤臣。天枢又是什么东西?一枚制衡洛氏和京中显贵的棋子。他们有何本钱能在数月内司掌北境全线督军督粮之权?

    追根究底,不过是背靠天子之故。

    至于国子监的学生对此忿忿不平有所不满,大抵是觉得她此举也与往昔那些个攀附权势的官员没了区别。

    温明裳冲她露了个很淡的笑,道:“倒是不知。天枢所行种种,本就是我年初离京领的差事。至于朝中各派意见相左,也是常态,若是趋炎附势执一而论,反而成了坏事。”她刻意话音轻顿,继而说,“不论如何行事,如何批驳,我们所行皆是为了陛下,为了大梁。”

    “大人好气量,倒是令人佩服。”沈宁舟也跟着笑,但这点笑意未维持多久便化作乌有,只余下一身叹息,“只是怕不单朝臣,就连东——”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是随侍天子身侧的宦官。

    温明裳知道这场闲谈到了头,她向着沈宁舟道了声别,抬步随着宦官的指引上阶前往太极殿。

    宫人已掌灯,两侧垂帷收束,月光透窗拍栏而入。

    咸诚帝在温明裳叩首拜过后揉着额角缓声道:“起来吧。一别数月,卿瞧着清减许多,想来是遍地苦寒之故。而今战时,朕每日瞧着遍地驿报,深知其间不易。都叫宫人给卿传了口谕,今夜怎么还是上殿求见了?你先生抱病多日,眼见着有了些起色,你若是刚一回来便染了寒,倒是叫朕觉得心忧了。”

    温明裳垂首,心下知道他这般弯弯绕是为了套话,便顺势道:“陛下有言在前,臣仍旨意入殿,乃一意孤行,自会请罪。贸然逾矩,是有些话实则不好明书于奏报。”

    “可是燕州情形有变?”咸诚帝登时面露忧色,“是了,石老将军殉国于前,北燕定然乘胜追击,清河那孩子又常是独担大任……出了何差错,温卿且速速说来!”

    “陛下勿惊。”温明裳心底暗笑,接着道,“陛下洪福,北境如今无恙。”她大致将北地情况与交战地对峙境况说明,进而从袖中取出早备好的两块分属燕、沧二州的调兵虎符呈递其上。

    “此为臣自北地带回之物,应不负陛下所托。”

    东西自是真的,这东西交还回来对交战地不算坏事,温明裳还不会在这上头做文章,否则可供拿捏之处太多。

    内宦迅速上前将东西呈了上去,但咸诚帝只瞥了一眼,并未细看。天子缓缓吐息,敲着扳指过了一阵才复开口。

    “此事难办,卿是辛苦了。这本事朕自然是晓得,只是……这短短数月的功夫,变故委实太多太多。”他的目光遽然间冷硬,透着种令人背后生寒的审视揣度,“温卿虽不在京,但想来应是感触颇深的吧?否则……又怎会蹉跎至今方才返京?”

    总算是到了正题。温明裳心头一跳,抬眸与咸诚帝对视须臾后缓缓掀袍跪了下来。

    “是。”她毫不避讳,直接道,“今夜臣急于入宫面圣,一为将陛下心念之物呈上,二……便是向陛下请罪。”

    咸诚帝闻言挑眉,问:“这是哪儿的话?朕倒是有些不明白了,快些起来。”

    内宦已经自觉退了下去,此刻殿中除却君臣便只有那束仿若亘古不易的冷月。

    “为因私使天枢恐于内自生龃龉。”温明裳眸中流露出些悔恨交杂的神色,“潘大人护卫奇特,在下的府上的人与其生隙,方有当日一纸奏疏。臣自知心中有私,潘大人许也不外如是。此前我二人曾有一面之交,往昔种种,仍不欢而散……既怀不公,何以面君王?”

    咸诚帝颇以为然地颔首,反问:“既知有罪,何至于此?”

    “臣无大量。”温明裳苦笑,“潘大人的确才干出众,然……其间缘由,臣不敢妄议,否则便有疑君之嫌。”

    远到因高忱月那一封书信递上去提醒的折子,近到潘彦卓日前才递上去的关于都兰想要建立互市的盟约,这些或许可以归结于潘温二人的权术倾轧内斗,但瞒上私欲是大忌。前者的压力在潘彦卓上,但这隐瞒互市的心思,就让咸诚帝不得不防了。

    更何况石阚业的死又来得突然,拖延数日,温明裳不信那位传信官不会在天子面前参自己一本。

    “朕赦你无罪。”咸诚帝向后倚着靠背,颔首道,“那么温卿可否告诉朕,潘修文秘密上呈的北燕之事,你为何不报?是觉不信他潘修文,还是说……这互市止戈的盟约,不及铁骑刀兵之利?”

    若是换了个人,此刻怕是冷汗都下来了。

    温明裳深深吸气,道:“若臣言,眼下二者皆有呢?”

    “哦?”咸诚帝笑起来,“说来听听。”

    “起因为前。”温明裳道,“口蜜腹剑者众,他既有此出身,臣斗胆,自觉难以全然信赖乃人之常情,此为其一。其二便是,潘修文所言意欲修盟者乃北燕公主,但自北燕先君崩逝后,国中可谓风声鹤唳,陛下……在过去数年里,可曾听过公主之名越于其主君之上?故而,臣以为不妥,其中必有猫腻。”

    “可你并未说予朕听。”咸诚帝揉着脑袋,苦恼道,“是朕也如此不得卿信任吗?”

    “臣不敢。”温明裳垂首弯腰,闷声答,“是臣知若先行言说,陛下定然立召潘修文当庭对质,然此事蹊跷颇多,此时言说不仅问不出背后是否还有余音,还可能陷陛下于两难。臣知陛下可掌其人,亦不敢于此心怀恶念,但陛下知臣少时经历……先生们常言臣,思虑过甚,不信世上当真有白璧无瑕。”

    “瞒上固是臣之罪,陛下责罚开罪臣皆无怨言,只是还请陛下明察背后因果。”

    就如潘彦卓一定要吞下近卫暴露的苦果一般,这个坑也是早给温明裳埋好的,她没法避,只能尽量把天子的疑虑降至最低。

    咸诚帝信任潘彦卓的前提是对方仍是任由自己掌控的四脚蛇,但一旦有威胁到自己的人坐到了棋盘的对面,他就随时都可能怀疑潘彦卓是否真的忠心于自己。又或者说,他为这枚棋子在大梁建立起的从养父母到老师的联系,是否还能制约他。

    温明裳拿到虎符的消息他不可能全然等到上奏才知,再加上传信官,他又对温明裳是否偏向洛清河产生怀疑更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如果两者同时放到了一起,天子就要重新权衡这两份怀疑在自己信上的偏重。温明裳的话就是让这杆秤偏移的筹码。

    “如此思虑,倒也不算是全无道理,且不必跪。”咸诚帝若有所思地抬指去拿起了桌上放着的那两块虎符。东西自是真的,守备军听凭调遣的消息也做不得假,这就是温明裳话语的佐证,由不得不信。

    他思忖片刻,道:“罢了,其后呢?”

    “臣在交战地与那位公主有一面之缘。”温明裳将那次遭遇和盘托出,紧接着急切道,“此人绝非善类,她与北漠的牵连此前臣已拟奏疏呈与陛下,陛下自有定夺。北燕素来以武定天下,此等虎狼,何故要在此时胜负未分之际先行示弱呢?更何况据臣所知,如今狼骑前锋,与她交情匪浅,来日军中话语未必不可得。”

    互市的确是个很大的诱惑,但都兰在咸诚帝这儿也没那么可信,只要击碎这层摇摇欲坠的所谓“信赖”,那么诱惑就抵不过忌惮。

    而若是两方皆为雄主,身为刺事人和四脚蛇的潘彦卓又会偏向谁呢?

    那么不论是温明裳自己还是身为天枢大臣的她,将互市修盟的可能暂且搁置不也是情理之中吗?

    温明裳将缓缓握起的手藏在了宽袖下,她在看到咸诚帝面上的了然后便知道自己回京所计是对的。

    “那么回京的日子也是如此吗?”咸诚帝不再纠结互市,反而问道,“朕听闻,你离开时,镇北将军曾于城下相送?”

    “是。”温明裳颔首,“拖延皆因北境新丧,此时若是抽身而出,未免不近人情,令边军士气颓丧。天枢甫于月前立信,此时若是崩裂再立更难。徐大人良苦用心臣自知,但为大局计,臣确是不能走的。至于镇北将军相送,北境预备其后反击,天枢还需从中督察辎重粮草运送,实乃命脉所系。不过陛下放心,眼下并非良时,应是开春后。”

    话里话外甚至还有点反告传信官一状的意思在。

    京城自是不知林初北上的战略,但拓跋悠如今凶名显盛,温明裳也不必过多夸大,天子自然就会上心。他越是踌躇,能给北境留出来的休整时间便越多。

    咸诚帝沉吟着,又道:“可有给你说过开春布防如何?”

    话音甫落,他便瞧见下首的女官面容陡然一僵。

    还不待发问,只见得对方又是向下深鞠请罪。

    “令君臣生隙,是天枢未尽到本职。”

    咸诚帝一愣,却在短暂的思量后骤然冷了脸。

    “她……”天子深深吸气,咬牙道,“她竟觉得此番老将殒身仍是京中乱流作祟么?!朕……朕明明——”

    忍了又忍,高抬的手还是重重拍在了案上。

    他对石阚业的那点悼念或许是真的,但他不可能承认这其中有自己的过失。清流早已不在了,百鬼横行那是人间常态,人的贪念不可能停下来,他是君王便能面面俱到吗?哪有这样的道理!

    更何况那可是太宰旧臣啊!

    温明裳藏起的唇角掀起个几不可察的笑,她重新抬头时已恢复了初时的复杂,只道:“陛下,此或为……常情。但恕臣愚钝,个中滋味,的确令人难堪。”

    咸诚帝压下怒火,过了半晌才道:“非卿之过,不必请罪,到底是……人心难测。”

    话虽如此,被点燃的怒火是不会平息的。

    温明裳缓缓起身,在短暂的动作里想起离别前洛清河对自己的那些话。

    “陛下不会放弃互市。”洛清河站在雪雾里,身后是银装素裹,“要想让他再度放松钳制,又消去更多对你的怀疑,有一个办法。”

    让他对洛清河再起杀心。

    如果互市不被放弃,最好的局面是两败俱伤。石阚业的仇必须要报,铁骑需要出兵的理由,而此时告诉咸诚帝有关洛清河表露出的猜疑,会让他放出铁骑成为必然——因为他没有从内部除掉洛清河的手段和证据。

    他只能借由拓跋父女的手,但他又必须保证拓跋父女不会活着走出战场。

    这场仗不能插手,双方都必须毫无保留。

    而天子为了保证自己的计划不出差错,他又要再传唤一个人。

    温明裳才将将站定,便听见咸诚帝预料之中地开口。

    “温卿所言,朕都知道了,罪若要论,不若算在功上,两相抵,此番便不加擢升。”咸诚帝挥挥手,“你且回去吧,余下的事,容朕细思。”

    温明裳没有异议,恭敬地再度拜过后转身离去。

    天子高坐明堂,在片刻后唤来内宦,传话道。

    “来人,去传潘修文入宫。”

    ******

    一来二去的拉锯,待到温明裳回了府早已过了预备的饭点。兰芝本还满心备了酥酪,等得久了也反应过来这是主家和赵君若那丫头合起伙来诓自己,又是免不了一阵细声细语的埋怨。

    温明裳笑着讨饶,好容易推脱说眼下是真饿了让人去热些餐食,回头便瞧见高忱月快步从后门那头绕过转廊。

    “回来了?”她看着自己的近侍道。

    “嗯。”高忱月点头,道,“你让我查的有关潘彦卓的事容后再说,前段时间程姑娘发现了些旁的,你得听一听。”

    能让高忱月面色凝重的必不是小事,而且这事还排在了潘彦卓的暗线之后。

    温明裳皱眉,转头看了眼兰芝离去的方向,道:“你说。”

    “你们如今应当看见过成车的药材了吧?”高忱月瞥了眼后头的赵君若,在看到对方点头后才继续道,“近来京畿一批常见的辅药有短缺的苗头,虽然只是短短几月,但这不正常,因为近年并非灾年。程姑娘先发现此事,让人来找了我。我七日前把盯着的消息给了她,她也很快回了信。其中有一个可能。”

    近侍转眸看向了自己的主子。

    温明裳本还在思索其中或许与朝中何方的联系,下一瞬听见从高忱月口中道出的那个词时骤然僵了背脊。

    高忱月说:“程姑娘怀疑,是木石。”

    作者有话说:

    情人节快乐(?虽然过节的应该不会今天来看……吧

    在慢慢收伏笔了,木石没有留下成品,但是有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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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6章 错杂 【ZX整理】

    自去年秋后, 木石这个名字便好似随柳氏阖族倾覆被沉入卷宗,温明裳本以为自己来日定不会再闻此名,却不成想故态复萌如此之快。

    往昔种种飞速于心中掠过, 温明裳深深吸气,迎着高忱月的目光道:“程姑娘有几成把握?”

    高忱月摇头, 道:“至少五成, 采买的人在其中混杂了不少疗愈寒症风邪的药石,但就是把这些本不必囤积的东西买得太周全了, 反倒让人生疑。”

    温明裳正欲再问,转头便瞧见兰芝领人端着吃食迈过转廊。她话音稍顿, 佯装瞥了眼天色方道:“进去详谈。”

    这会儿倒是天晴, 院中无风,在走动声歇后静得吓人。

    “我跟了押送的人月余, 据医馆的人所言, 是有药材商专门到此转运做买卖。”高忱月在她回来前用过饭, 便在等待之余先说了情况,“但顺着这条线下去查, 线索就会断掉。药材商确有其人不假, 还不止一个, 这些人如同砂砾四散星野, 从户籍黄册到在京的活动范围都挑不出毛病。”

    唯一的蹊跷就是现在这个时节谁做这种生意?还是聚拢在一块儿的。可即便知道蹊跷, 只要找不出漏洞, 也是在做无用功。

    温明裳吹着散热气的鱼汤,听到此道:“半点查不出来吗?”

    “也不至于此……”高忱月摸了摸鼻子,忍不住道, “再怎么说我也曾是六扇千户, 真要什么都没查出来就真白干了。约莫十日前, 医馆到药材商的转运我找了个机会摸进去,那些东西在从西直门北进后绕了道,换了个壳子又从京城东南入了城。但只顶了一时,再跟下去我怕露了破绽,就只能到了这儿。”

    套中之套。温明裳心不在焉地随意吃了些东西,思忖片刻复道:“有去那附近查过吗?”

    “有,但你也晓得,那附近多是坊市,素日采买就不在少数,如果没办法紧盯,很难摸出真正的踪迹。但若是那样,一来容易被觉察,二来京城其余人的耳目也不在少数。”高忱月不免叹气,她如今不是千户,查些什么都顶温明裳的名,顾及朝中对峙党羽委实是不敢将这些做得太过明显。

    且不论宫中还有雀羽紧盯着足下脚印。

    东南坊市……温明裳把放凉了的那碗酥酪吃了,转眸示意兰芝让人将这些撤下去。她转着杯沿,沉吟着问:“这几月,这些药材商人没有停过吗?”

    高忱月摇头,“没有,几乎称得上日夜连轴,半点不带歇的。有时我也奇怪,这不就像是刻意做给人看的吗?”

    话音未落,温明裳忽而停住了。

    “……就是故意的。”她低声喃喃。

    “什么?”赵君若离得近,听到这句话登时诧异失声,“故意的?”

    连同高忱月也愣住,“明裳?”

    “此物是禁忌,将之放于明面那是引火自焚。”温明裳闭目细细顺着这条线向下思索须臾,了然地说,“程姑娘虽言其成药极难,但只要药方在手,无异于事半功倍,既如此,若要避人耳目,只要差人远遁成药再取回不是更好?可这个人偏偏将‘药引’放到了我们眼皮子底下。”

    就是往昔柳家办事也不会这么蠢钝如猪,可连高忱月都难查幕后之人,这个人若是真心搅动风云,不必多此一举。

    这就是在做给人看。

    “木石的药方?”高忱月闻之皱眉,“柳氏若有留存,那便是在宫中?可陛……”

    “不是。”温明裳摇头打断,她微微拧眉,在长久的沉默后话锋一转,“忱月,你有法子避过玄卫入长公主府吗?”

    此言一出,在场二人满面错愕。此举幕后黑手既不是咸诚帝,温明裳又在此时提长公主,也就是说……

    “东西在长公主手上。”温明裳肯定地说。她的确知道此事,但端王把此物交给她本意应是留存,慕奚不像是谋私的人,故而温明裳在听见木石重现的消息第一时间也未怀疑她。

    她在听罢春闱的消息后就一直在思考长公主究竟换给了天子什么以求全,慕奚背后藏着的手段像是个巨大的迷局,除了长公主本人外无人知深浅。这些是慕奚重立京城的依仗,故而温明裳一度反复忖度这分量究竟值不值得拿去与咸诚帝做交易,相较而言,一份木石的药方似乎显得微不足道。

    可眼下看来事实并非如此,这让她萌生出了个更大胆的想法,只是它需要佐证。

    “纵然东西在长公主手上,要拿也不是问题。”高忱月有些犹豫,“你本就深受其害多年,故意做给你看……也不无可能。”

    “没必要。”温明裳摇头,“陛下最重声名,此事放到面上,眼见风起云涌非一家,他是天子,拿捏臣下不必用如此冒险的计策。”

    高忱月不由咋舌,她敛眸仔细回忆了一番公主府周遭的布置,答道:“法子是有,但得等等,府外皆是玄卫眼线,沈宁舟不是省油的灯,这个险不能轻易冒。我得要些时间来摸清玄卫盯梢的规律,还要避开府上的宫人,而且除了这些还不够,在加上把你带进去……”她看一眼赵君若,忖度半晌摇头道,“人不够,栖谣不在,单我二人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若是……”

    话音在她面色一变之际戛然而止。

    赵君若慢了半拍,同样看向了屋顶。

    近侍们毫不犹豫地抄刀而起,异口同声喝道。

    “什么人?!”

    可不待她们破窗而上,梁上人影便随之落到了窗外转廊。

    其中一人摘下了遮面的兜帽,开口道。

    “我带你们去见皇姐。”

    赵君若瞧见那人的脸,怔愣道:“齐王殿下?”

    院中枯草被衣摆撩动,慕长卿面色淡淡,向着廊下戍卫的两位近侍轻轻点头,转而看向温明裳道:“温大人,别来无恙。”

    温明裳回了她一礼,转而将目光看向了她身后的人。

    这世上能避过六扇千户的人不多,不论是否只是听见了尾音,这样的本事都足以胜任任何一家的影卫,慕长卿从前身边没有这样的人。而能毫无顾忌地让此人带她来此,那便说明其人势必同心。

    温明裳对慕奚春闱做了什么布置添了分笃定,她抬臂挑开窗前垂帷,直言问道:“殿下预备何时?”

    “这月十五。”慕长卿向身后人微微一颔首,影卫曲指一弹,折好的短笺便疾飞入高忱月手中。她将兜帽重新拉上头顶,“地方写在上头,亥时正我带她过去,只能谈至多半个时辰。”

    温明裳在瞬息的沉默后点头道:“多谢。”

    慕长卿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面上露着点欲言又止的神色,但她终归是什么都没说,影卫拎着她的衣领,起落间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高忱月把刀放了回去。月光落在院中每一寸土地,给枯草拢上一层新霜,好似这些枯败的草木仍旧能变得如春日般鲜活。

    “我见过那个人。”高忱月道,“九瓣梅。”

    赵君若想起是她遭袭的那次,登时转头去看温明裳。

    “人是长公主给她的。”温明裳重新坐下,她侧着头,在目光流转之余去看面前冷透的残茶,“春闱的代价如何物尽其用,大概就是在这儿。我的确有猜测,但还是要见到人才敢问。至于齐王……她大概是猜出了些什么,觉得还是不想看着长公主走这一步棋。”

    毕竟那个猜测可谓当真是……大逆不道。

    高忱月沉默须臾,凭这个“敢”字猜到指定不是什么好事,干脆道:“我们还要继续盯梢吗?”

    “盯,把小若也一起带上。”温明裳颔首,“既是故意为之,也要礼尚往来才算公平。此事暂休,等十五再谈。潘彦卓的事如何了?”

    “这是搜集的名册。”高忱月近前去取了屉中备好的一份文书递给她,“暗中与四脚蛇有所牵连的大小官员和各家世族皆记录在册,你归京后禁军重归麾下,可随时遣人密查。但潘彦卓将牵连藏得深,这些人现在或多或少头上顶着一个名头。”

    “晋王党。”

    意料之中。温明裳没有翻开它,转而问:“那些伤你的四脚蛇暗线呢?”

    “死全了。”高忱月皱眉,“尸首被处理过扔到了长安与西州交界附近,他没藏,故意做给人看的。那附近有玄卫出没,我没敢跟太紧。做得这么干脆,那些未必是他手下的人,而且之后有人去查看过痕迹,不是朝中任何一方,他们看过后便西行自凉州去往西域了。”

    如果找不到,那就有可能是来日之患。温明裳敲着书册,想了想道:“让黎叔去信给落霞关守将,让军中代为留意,鹰房的人先撤回来,不要在此事上费心。”

    落霞关的守将是苏家人,故而让黎辕代为着笔再合适不过。

    “你们先去休息吧。”她将冷茶泼入花盆,转头说,“这两日闭门谢客,便说我初回京舟车劳顿,略感风邪。若是政事,留待五日后的大朝会再做商议。”

    近卫们虽不明其中缘由,但还是拱手应声表示照办。

    垂帷被放下来,月光斜照,透过时影影绰绰,把人的肩背映得很单薄。

    温明裳抬指揉揉眉心,在屋中人悉数退下后露出点疲乏的颜色,明明京城远不及塞外苦寒,屋中炭火也足够暖热,她却久违地觉得寒凉,不由纠紧了肩上的氅衣。

    玄色绒领把小巧雪白的下颌藏了起来,这衣裳不是她的,只是代替主人陪伴在她身旁。温明裳蜷缩在坐榻上,嗅着领上几乎不存在的气息冷静地把目光投向了对座空置的位子。

    关于长公主、关于木石的种种在呼吸里被抛在了一旁,近在眼前的对手另有其人。

    无形的棋盘在铺展,她仔细地回忆了一番去往燕州的日月,反复盘算间将可能能为朝会攻讦的短处一个个挑了出来。她的确有应对之法,但这些话兜兜转转都会回到同一个原点——互市。

    如果想要一石激起千层浪,那么最好的时机就是在攻讦结束之后。天枢在边地建立起枢纽,在朝臣眼中这也是消息的来源,她不能否认都兰提出互市这个念头的真实性,而默认中立会让朝中迅速分成两派。

    主战与主和。

    温明裳毫不怀疑直至今年封印朝中都会因此事吵得不可开交,但比意见各异更难言的,恐怕就是两位皇子的态度。

    说来有趣,此前慕长珺定然是毋庸置疑的主战派,只是如今……不知这只四脚蛇能让他改变多少。

    至于储君本人……

    东宫寝殿存下了角落的一盏灯烛。

    书信被点燃一角,青烟袅袅,转瞬没入窗前凉月。

    九思抱着软被睡得正香,崔时婉拍着她的后背,在书信焚烧殆尽后将目光投向了窗前的慕长临。

    他近前蹲到床前曲指刮了下九思的鼻梁,在瞧见女儿不堪其扰地皱了皱鼻子将小脸埋进母亲臂弯后温柔地笑了笑。

    崔时婉仔细地看了他须臾,轻而缓地摇了摇头。

    慕长临微微张口,无声地向太子妃说了两个字。

    【放心。】

    作者有话说:

    木石药方的处置在一百五十六章。烧的信是皇帝给的互市的消息,烧掉加放心的意思是他拒绝为了权力稳固同流合污和皇帝妥协。

    皇帝烦慕奚也是因为这个,把自己孩子带得全不听自己的算怎么回事(无能狂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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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7章 伐异 【ZX整理】

    温宅的门紧闭了五日, 开初还有不死心的再三拜谒,吃了几回闭门羹后也老实了。北境战事曲曲折折,各方都沉着口气, 就等着天枢交上一份能让人满意的折子。

    是日细雪霏微,不见晴光, 雪雾从玄武大街绵延笼罩上了宫墙, 把檐下新坠的大红灯笼都沁得冷彻。

    殿中不时有人因骤雪寒凉而搓动僵硬的手指,这天让人也变得神色恹恹, 若不是此刻站在正中向天子禀告政事的是温明裳,怕是不少人都忍不住分神。

    天枢奉旨离京尚在春时, 如今却已近年关。温明裳虽在这将近一年里每月仍会将天枢决策拟好抄本呈递六部内阁, 但像今日这般事无巨细地将办妥的事一一说明还是少数,大朝本就惹人疲累, 漫长的听政尤为如此。

    咸诚帝捧着手炉, 在温明裳话音终于止歇后轻轻咳嗽了两句, 他似是惯常地向下望向阁老的位子,忆起崔德良抱病的事后露出些恍然来, 这才开口道。

    “温卿辛苦。诸卿听完了, 可有觉得其中有什么办的不妥的地方么?”

    群臣原本昏昏欲睡, 一听这话登时来了精神。世上哪有面面俱到的法子, 这问有什么不妥, 可不就是授人话柄, 叫他们盯着天枢的软处骂吗?更何况,党同伐异不过要的是个借口,个中利弊未必就与拟定的决议相悖。

    温明裳指尖轻擦过笏板, 方一抬头便瞧见有人应声而出。那人同自己一般身着靛青官袍, 是年初户部新点的员外郎, 姓卢。

    他先微微弯身向着天子一拜,而后向着温明裳道:“温大人,下官有两事不明,还请大人示下。”

    温明裳心下飞快过了一遍熟记的那份名册,谦逊道:“卢大人请讲。”

    “其一为此次天枢清点的军资粮草数目,较之往例似乎出入颇大。”卢大人道,“户部此前曾核算过燕、沧两州过往五年间的军资补给数目,我等理解今时战事吃紧,但这数目可是多了将近一倍。春时内阁有命勿以此重担迫我百姓,但若按天枢如此清点,下官恐不出三载,国库便要见底。说到此,便不得不提第二惑——火廉银。”

    “不瞒温大人,天枢拟定此策后,下官正于户部主批复之职,故而朝中怕是少有人对此熟知可比下官。只是……此策虽好,但今年自古丝路到海政,其间收敛火廉银似乎恰好能填补沧州战起后自修缮到抚恤银两,下官不知这笔银子是大人与天枢诸君细细算过……若是如此,那么来年的火廉银,天枢也可如此清算吗?”

    这人话虽说得温平和气,但字字都听得出有备而来。详报虽只在今日,但怕是早些时候有心刁难者便将个中隐患摸清了。从军资到海商丝路火廉银直指的都是一个问题,那便是天枢,或是她温明裳,究竟有没有以权贪墨之实。

    只是这先站出来的是户部……有人不免将目光投向了韬光养晦不发一言的潘彦卓,天枢副手可就是这位户部出身的新秀,若真有心解释岂有此两问?怕还是暗有嫌隙而不明言!

    温明裳神色未改,颔首还礼后道:“军资补给的数额四月便清点传抄于内阁和六部,批红尚在可随时查阅,一应章程名正言顺。不瞒卢大人,此等数额清查出后,下官与天枢诸君亦心怀忧惧,户部所忧我等感同身受,然今时不同往日,北境东西两线而今可谓并驾齐驱。初时急报入京,沧州守备线几近被撕得粉碎,重建守备与要塞所需不逊于东线铁骑军备,此事兵部诸位大人也是知晓的。”

    仗打成这样,每日提心吊胆的自然不会少了兵部的大臣,他们本就一心主战,听得这话更是连连点头称是。

    温明裳于是接着落下的话音道:“而今北燕棘手非一日,边境将士打得辛苦,我等于朝中若仍为一钱半两纷争不休,怕是会令得边境动荡,来日恐为大患。天枢承陛下天命,不敢于此有所懈怠,还望卢大人能体谅,以令战事早日止歇。至于火廉银,天枢在有此决议前也曾与内阁商讨,此刻阁老不在,姚大人也可证当日下官所言。”

    姚言成登时跨步而出,道:“温大人所言不差。火廉银试行本就无先例,内阁虽在其后以在册商贾略有估算,却也与年末实际数额税收相差甚远,天枢此前未有调用一应文书的请命,更何况诸事缠身,此事便未交由旁人去办。”

    “卢大人忧心乃情理之中。”温明裳继而道,“海政一事初初起步,眼下虽火廉银尚居鳌头,然较之往年已有增长之势,日后必有成效,商路既开,往来络绎亦会成常态。只是这数目,怕还要劳动卢大人与户部诸位估算了。”

    本就该是户部的差事,真全推给天枢算怎么回事?

    两问被这么不着痕迹地打了回来,卢大人深深吸气,自叹了一句才疏,这才转身退回了行列之中。

    殿外风雪拍栏,朱红沉入天地素白,铎铃伴着霜雪声声催入庙堂。

    那位卢大人回去后不经意地向身侧瞥了一眼,那是潘彦卓的方向,但对方目不斜视,似仍不为所动。

    “温大人。”紧随其后发难的话音源自都察院,“此番东西联合调拨程序冗杂,再加上雁翎军匠向西调拨,不知天枢可有事先通禀?另,据我等所知,大人此番处置北境刺事人可谓震惊朝野,但又为何冒险拿到名册后,天枢又未将涉事者羁押入京,反倒是自北放逐处境了呢?”

    又是个硬茬儿,这话答得不好,绕进了两国邦交里头的那些个弯弯绕,也是落进个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的坑。

    都察院因为温明裳被拉下来的官员不少,有人怕她敬而远之,也有的早在此前便暗自怀恨在心,会有这么一出可谓毫不意外。

    “天枢此行奉陛下之命,有代行之权,军匠调拨事出从急,章程事后自补,倒是有劳费心。”温明裳余光瞥见混迹在群臣中的那只四脚蛇唇角勾笑,嘴上仍自如道,“至于刺事人,下官一早禀明所系黄册,但既事关北漠,便是两国邦交。太宰年后我大梁与其修盟,如今事态如此,天枢除却亡羊补牢外于此实不敢越俎代庖,如此处置,乃边军的意思。”

    这话便让不少清流之臣为之瞠目,这北地的边军还能有什么人?说话够得上分量的,也就只有镇北将军洛清河了,这话即便是实话,如此轻描淡写地跑出来,未免也让人觉得有推诿之嫌。再者……京中不乏有人忖度她们二人之间的联系,温明裳是个能臣,洛清河亦是名将,她今日这么说来,就等同于把颈边烈火抛给了对方。

    堵了都察院的嘴,但委实做的不厚道。

    有人思忖再三,见双方皆未有新语,不由欲上前接话,可还没等迈开步子,上首看了半晌“好戏”的天子终于发了话。

    “此事移交礼部商议。”咸诚帝拂袖,将手炉搁置案上,“是按下不表以待来使交由鸿胪寺,还是敲定后转交行人司,你们先拟个章程出来。刺事人一事既已办妥,燃眉之急便已解,今日所论,诸卿还是以天枢这一年与北境战事为主罢。”

    群臣连忙称是,温明裳拜过后稍稍后退,其中仍有人上前详询,但天枢到底不止她一人,随行的能说上话,自当代为一一回禀。温明裳自朝会开始便没歇过半刻,眼下趁着天枢官员代答的机会,她匀出了些功夫扫了一圈跃跃欲试的众人。

    若是高忱月那份名册无误,发难的这些人里头的确多为晋王党,但也不乏真心为政者混杂其中,鱼龙混杂,甄别最是难办。

    思量间,对答官员话音甫落,随之附和的便是一直静立于左侧慕长临身后的人。

    此刻该叫这群人太子党了。

    温明裳十指交错,在缓缓吐气的间隙微微皱眉。

    这不是好事。党同伐异乃是常态,但天枢一旦卷入其中,就会极易变成倒戈的前兆。咸诚帝经由此一年,本就怀疑温明裳所思非纯,此刻再生事端,怕是正中潘彦卓下怀。

    对答如流只是开始,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

    龙位上的天子一早知晓此局,他佯装认真又听了半晌,才挥袖示意众臣噤声,侍奉的太监看出这是退朝的前兆,忙不迭地往前买了半步,就等天子一声令下。

    然偏是在此刻,有人好似看不懂眼色一般抱着笏板走上殿前。

    温明裳指节蓦然一动。

    “微臣有本要奏。”潘彦卓缓缓下拜,他站在温明裳的对立面,亦是同样一身青袍,“算作是对温大人所奏之书补遗。”

    咸诚帝摩挲过拇指金玉,颔首道:“那卿且说来。”

    “臣此前得一书。”潘彦卓含笑扫过温明裳,眸底生凉,“来自北燕,落笔乃如今北燕大君亲姊,其中言辞恳切,言明,其人与北燕王帐贵族,愿与我大梁和谈修盟。”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天枢主副两位大臣好似被圈禁于中央,周遭皆为窃窃私语。

    有问北燕公主为何人,亦有质疑此等大事温明裳为何不报的,一时间殿中一扫初时冷寂。

    咸诚帝不耐地曲指叩案,这才让殿内声音稍止。

    数道目光再度聚拢,潘彦卓面露惊诧不解望向温明裳:“这不是天枢日前我告知于大人的所得密报?下官再三提醒,还以为温大人贵人多忘事,如今……诸君竟皆是不知吗?”

    何止不知,简直闻所未闻!性子急切的已急于上前拽住温明裳质问,却听见上首的天子叹了口气,幽然道。

    “温卿?这又是怎么回事?”

    温明裳心下叹息,面上却顺势露出哀色,道:“确有此事,陛下——”她回首向着众臣又是一拜,“还请稍安勿躁,待下官详说。”

    见她神色如此,有人心中稍定,思忖着应当不是什么大事,谁成想这一颗心刚放下,眨眼这位闻所未闻的“北燕公主”便在温明裳口中成了设计推如今北境最大威胁上位,又借机鼓动战事以致石阚业殉国的罪魁祸首。

    “此人城府极深,不得不防。眼下战事事态未明,更是难言和谈。”温明裳细细说明后深深对着天子一拜,“故而不论北境军中还是臣皆以为,此事诈局,妄议不过扰乱诸臣之心,不妥!”

    话音未落,原先发话的那位都察院官员登时站了出来,大怒道:“即便不妥,此等大事岂能按下不表?!天枢虽承君命,却岂有代为处置军国之事的道理?这不比与北漠之邦交更加越俎代庖吗?温大人不能此事也推诿给镇北将军吧?前线浴血,背后却有言如斯,大谬!大谬啊!”

    言罢登时有人附和:“不错!且不论是否其他,温大人何以断定此事定为诈局?如你所言,北燕早已混乱至极,穷兵黩武反受其害,北燕公主既有此能,为何不可止戈修盟以安百姓?如此专权独断,难道也是圣意?天枢便是如此代行君权的?!”

    “且慢!”兵部即刻驳斥道,“修盟止戈岂是口舌之言?石老将军战死在前,诸君且瞧好这是止戈的意思?下官道以为温大人所思不差,这就是诈局!此刻内乱,尔等如何对得起前线舍身为国之英豪?”

    一时间言论各异,比原先吵得更加热烈。咸诚帝佯装叹息,疲乏地揉了揉眉心。

    阁老与安阳侯皆不在,众臣便如群龙无首,难有个定势。但而今殿上还有两人,原先两党相争他们沉寂无言,此刻才是最该开口的时候。

    “父皇。”慕长临迈步而出,向着天子微微拱手,余下半句未言,殿内吵嚷骤然止歇。咸诚帝闻言抬眸,听见自己新立的储君缓声不卑不亢道。

    “儿臣以为当战北方,否则征人血断送,边地子民白骨难收。”

    太子主战?

    还未待这个念头被置于心中反复琢磨,右边站着的晋王也跟着迈步走了出来。

    “太子殿下好气魄。”慕长珺话说得十分悠哉,他紧跟着望向温明裳,若有所思道,“此一语倒是与温大人不谋而合。”

    内阁居于前侧,姚言成本就担忧,一听这话吓得背后冷汗直冒,心下直说要遭!

    在座皆是在这片泥沼里不知打了多少滚的,户部对天枢的问询言犹在耳,太子如今听闻修盟又是主战,再加上战时商路的火廉银……谁又知道多少人会把这些事瞬息间串在一处,登时心下便有思量——她是否谋私为东宫牟利!

    更有甚者眨眼便可推至春闱,储君的这个位子,当真没有天枢在其中的作用吗?

    温明裳眼睫轻颤,饶是早有预料也有准备,她也还是忍不住在心中骂了句。

    真狠。

    但谁挑起的话还是要由谁来接。慕长临睨一眼兄长,直言问道:“二哥身领羽林,相比于行伍凶险更有体会。难道本宫所言有错,抑或是二哥不觉得该如此吗?”

    晋王忍不住皱起眉,他瞥了眼咸诚帝,轻咳道:“不错,可上善伐谋而伐交,下等方为攻城。若能兵不血刃,为何又要行至血流成河?”

    这便是有求和之意了。

    两党得了主见,眼见着又要吵起来,却见上首的主君撑案起身。

    “战或和不论,此事么,情有可原但的确做得冒失了些。”咸诚帝摆手,“眼下不明,来日难说,北燕公主么……不论她是否心有城府,我大梁皆不惧这一个小小的公主。今日事多,朕有些乏了,且容后再议吧。”

    久候多时的太监赶忙尖声高呼退朝。

    天子已然发话,再滞留吵嚷也是无用,反正此事终归要转呈内阁,届时商议的机会多了去,的确是不急。

    玉阶下人头攒动,却早已隐隐有了两相分道之势。立储并未让这样的情状有所改变,甚至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温大人。”潘彦卓隔着阶前龙陛向着她拜别,“大人若想详询,下官可于天枢办事房前相候。”

    路过的官员放满了脚步,都想多听半句。

    温明裳看了他须臾,忽而嗤笑出声,她侧过身,施然将这一礼还了回去,道:“潘大人有心,下官若是得空,自是要谈的。不过近来事忙,或许……也是不必。”

    潘彦卓不置可否地笑笑,转身随着人潮离去。

    雪虽停,但雾犹未散。

    温明裳眸光微敛,正要转身下阶,便听见身后有人缓声开口。

    “天气寒凉。”赵婧疏抱着笏板望向她,“温大人要一同去早市吃杯茶再回府吗?”

    温明裳回头同她对视一眼,这回笑得真心多了。

    “好啊。”她抬手扶正官帽,颔首道。

    “也的确是,许久未同赵寺卿讨杯茶了。”

    作者有话说:

    怕有不记得的朋友我标一下。

    北境花的钱计划是186,火廉银188-189,刺事人和都兰关联和处理205-206。

    小温下决定的时候就想过弊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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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8章 借势 【ZX整理】

    马车就停在宫门外, 说是出去吃杯茶,但此刻两人身上穿的都是朝服,贸然过去这等摩肩擦踵之处, 会叫那些个即便见惯了官宦人家的皇城百姓也觉得惶恐。所幸今日朝会本就耽搁甚久,又近年关, 各官署衙门怕是要等到过午才全盘开始办差, 倒是叫趁势寻机会的“吃茶人”得了大方便。

    温明裳回府换了身天青常服前去赴约,她没让人跟着, 垂目行走时与混迹人潮中的寻常旅人一般无二。巷尾的早点铺还支着,夜里吃醉的人腹中空空, 边敲着脑门, 一手扶墙吆喝着同摊主讨所剩无几的包子果腹。

    茶摊就在边上,跑堂匆匆忙忙地拾掇干净院外的桌子, 还不忘给那些个吵嚷的家伙推碗浓茶。

    “工部今年匀出来功夫铲了民巷低洼的积水烂泥, 叫往年冬日连日细雪积了又化时的巷子都没那么难行。”赵婧疏到得稍早片刻, 眼下正挽袖煮茶。这地方是不少街巷行脚商的落脚点,故而店家故意将桌椅隔得略开些, 她选的这桌靠着转角, 放眼朝外便是东大街。

    温明裳落了座, 跑堂紧随其后将几碟果子送了上来。她轻敲桌沿, 自然地接起对方的话:“去年风口浪尖, 而今新官上任, 急于将祸事甩在脑后是常事。如此也甚好,省得禁军或是羽林还要被耳提面命着年年铲雪挖渠。这些个讨生活的寻常人也不必为了化雪的泥水不把门前草给淹了早起清扫挨冻。”

    越是人多耳杂的市井之地,说起这些话有时反而越放心, 因为话说得坦荡便意味着没有藏私, 而在此处走动的人大小场面未曾看过也听过, 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是好事。”赵婧疏不否认,“十月底东南有信给你,是谭宏康送来的。丹州元气已复,自玉良港出入商船往来如梭,守备军在内河航道上层层设卡,夏时借着水势剿了好几批水匪……入冬的时候现在就职济州州府的那位陆大人额外给你算了笔账,以此推势,不出五年各项入库要比今年至少翻两倍。”

    温明裳垂目吹散了杯面的茶沫,茶汤澄澈,正是今年的新茶。

    “无论褒贬,天枢所行皆是为民。”赵婧疏轻轻叹气,两人就着茶汤分食了眼前的一小碟果子。她沉吟至此,方轻声道,“明裳,你不是那种人,但修盟一事,究竟为何?”

    温明裳搁了茶盏却并未即刻抬头,反而慢条斯理地取杯点茶,白裘绒领拢着清隽白净的一张脸,好似把举手投足的一切都化得很淡。碎末落在她拇指上,被轻轻曲指掸掉了。

    “所谓知而不报。”她将重新续好的茶汤推到了赵婧疏面前,“只是对你们罢了。”

    赵婧疏指尖稍顿,在短暂的抿唇缄口后道:“……拟他入天枢便有今日,你一早也想得明白。”

    果子入口酥脆,咔嚓一声响便断作了两截。温明裳细细咀嚼吞了,而后笑道:“可不单是这个。”

    赵婧疏眼中藏疑。

    “字字皆实话。”温明裳取手帕揩去指缝滑落的残渣,轻声说,“婧疏,敢于在此时露锋芒的人,他指向我的每一个字都会是真的。我知你今日想问的是什么,这是权争,即便落得鱼死网破,你为大理寺寺卿也不会插手半句,但今日能在此处吃一杯茶,是因你拿我当朋友,这是私交。所以我与你坦言,至少年关前,这场雪不会停,刀光剑影下,都是我们自己选的路。”

    “但天枢仍是那个天枢。”赵婧疏微微皱眉,“这些话你可以让小若带给我,但你今日只身前来,可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有。”温明裳颔首,“今日过后你心中有惑却不会过问明争暗斗,但来日你恐要亲手羁押我入诏狱。”

    此话一出赵婧疏登时愕然,“何意?”

    既为权争,所言对的都是人,真要追究应是天子下旨御史台,按理来讲不会牵扯到大理寺。即便是亲手拿人,温明裳既回来了,禁军的调令还是归于她手下,赵婧疏即便暂代也是领监察权,不能越俎代庖,又何来的亲手羁押一说?

    “因为其后所言种种,弹劾栽赃,不论是什么,最终都会指向一事——天枢有失。”温明裳晃着杯子,低语道,“但不论是谁请愿,天枢都不会撤,这是为天子办事,便是慕氏皇族的‘私事’。一日目的未成,这个格局便不会改变,任何一方失势都代表制衡的崩塌。”

    而赵婧疏一开始被引入天枢的理由便是为防止此变故套上镣铐。

    “你告诉我这个,尚要我亲手羁押你乃至更多人。”赵婧疏道,“但你也知我不会因此偏私。”

    温明裳喉间溢出笑音,她仰头把余下的半盏茶饮尽,扶案站起身道:“秉公照章,有君此一句足矣。”

    碎银子滚落在桌,一路向前停在了碗碟边上。大理寺卿转眸看向东大街络绎不绝的人潮,看见那一抹白影逐渐被簇拥着淹没其中。

    她回过神将桌上的碎银拨在一侧,将余下的茶点吃净了。

    *****

    温明裳并未去天枢挂牌,她在与赵婧疏分别后径直回了宅子,天色稍霁,兰芝掀了转廊的垂帷,让点了一夜炭火的回廊屋舍也能跟着透口气。

    “早些时候有客来,按你说的,找借口推了。”高忱月倚在门边,有些困乏地打了个哈欠,“你昨夜房里的灯点到快天明才熄,可要去歇一歇?”

    “是得歇一歇。”温明裳揣手上阶,侧过身去看院中草木枯枝覆雪,她静了半晌,转头道,“过午备车过去,府上若是还有客来,便同他们讲,有要紧差事的去办事房寻我。还未封印,天枢的门是得开着的。”

    且这个年怕是都没法关上。

    眼下宅中无人在侧,高忱月往前迈了小半步,悄声问:“如此气定神闲……你想好怎么收拾那只四脚蛇了?”

    “算是吧。”温明裳摩挲着手腕,沉吟着道,“你这两日还是如昨夜说的那般跟市井商队,但约莫三日后,叫小若一人去,我许是有事要你办。”

    高忱月挑眉,道:“何事还需等到三日后?”

    “总得瞧一瞧他先出何招。”温明裳微微抿唇。

    “届时,你替我走一趟齐王府,要转交的东西我放在屋里了,自个儿去取。你直接给齐王,她会知道究竟何人需看此物。”

    近侍干脆地直起身应承了下来。

    天阶云雾未散,晴光仿佛过眼云烟,转瞬又是风雪围城。

    国子监还未散学,但今日门中先生皆不在,监生们无法,要么闷在屋中读书,要么三两成行或是投壶或是清谈。

    乔禾在记史,屋中的炭火熏得人昏昏欲睡,少女咬着笔杆,垫脚勉强从高处的书架上取下古册。她今日未带伞,家中母亲又还带着妹妹,本想着等雪停再搁笔回家,也正好念一念费力取下的书册。然没成想手中书册还未过半,院外突然便吵嚷起来。

    她不胜其扰,正想起身出去看看发生何事,却被疾步入内的同窗好友撞得一个踉跄。还不等她站定问个所以然,对方便径直抓着她的肩膀摇晃道。

    “出事儿了!你可听外头的人都在说什么?!”

    乔禾拍掉她的手,纳闷道:“怎么?”

    “天枢!天枢出事了!”好友大口喘气,急切道,“你可还记得今春的‘火廉银’?都察院今日过午上禀弹劾!言天枢首臣温明裳此举实乃卖官鬻爵,如今折子已经递入宫中去了!”

    乔禾听得这话脑中嗡鸣,她张了张口,似是有些没听明白好友所言,但很快院外辩驳之声愈演愈烈。她整个人登时一哆嗦,来不及看好友的脸色便扔下书跑了出去。

    正院早已围了一圈人,国子监学生素来被看做来日朝中新秀,故而教习先生并不阻碍这些少年人谈论时局,可眼下无人管束,此处快乱做了一锅粥。

    一人提裾攀上石阶,捏着不知何处撕下的一纸笔墨高声道:“列位同砚!在下早在天枢初立便有言在先,此等违逆祖制之举势必包藏祸心!列位且瞧——都察院的这一纸弹劾状,可谓字字珠玑!原先商路把持于姚氏,那是世代门楣,事事不都妥帖得紧吗?这温明裳温大人一上来可倒好,眨眼便将我大梁商道把持于手,这不是贪图权柄是什么?”

    “当今陛下宅心仁厚,愿信其人能代为撑起此等重任。恰逢北燕犯境,瞧瞧这位温大人又做了些什么?火廉银说得好听!用以阻隔刺事人,可当真阻隔去了,月前石老将军殉国一事又从何说起?此策就是在以权谋私!户部都算不清楚的账,她一人能行吗?借举国之力行商贾之便,来日这些生意人感激的是朝廷吗?不是!是她温明裳!朝廷卖的人情,情分和银子全要算到她头上,没有这样的道理!若不及时惩处,来日就是权倾朝野之患!”

    此事开春实行便诸多非议,国子监课上还辩过几回,可惜总没个结果。天枢倚靠天子,原先事也办得漂亮,但都察院这回一石激起千层浪,再有人立足高呼,难免骤然便惹得群情激奋。

    “可火廉银尽数用在正道,温大人在燕州近一年,哪来的功夫见大大小小的行商?这不是信口胡诌?”好友紧跟着出来,听了后半段忍不住道,“我看他就是觉着温大人和天枢阻了家中仕途,谁不知道现在唯才是举?推上去的没给天枢看上一样白搭!”

    与她心思相仿的不在少数,两派学生便犹如朝中两党相争,眨眼便吵得不可开交。匆忙赶回的先生们一见此阵仗都忍不住头疼,好说歹说才将两派辩驳得最凶的几个学生劝住。

    但流言既起,自不可能轻易平息。

    最先攀上石阶振臂高呼的世家学生红着脸,信誓旦旦道:“不管如何支撑北境开战,恶例就是恶例!其行功在一时,定然贻害千秋!列位同砚且看,都察院既先言此罪状,定有后手!诸位皆是饱识之辈,届时自见分晓!”

    乔禾自始至终没有发话,她垂着脑袋,像是有些呆愣地望着脚下覆雪的石板。

    好友略显担忧地唤了她一声。

    少女陡然回过神,今日朝中许是真出了大事,风雪渐盛,先生们即便回来也未讲学,反倒是劝解着让她们早些归家去。

    乔禾还惦念着院中那场激烈的争辩,她抱着书册小心翼翼越过窄巷积雪,沿着墙根躲避簌簌而落的雪花时抬眸忘记远处巍峨的院墙。

    窄巷向西走可以到直通西直门的大街,再往北去就是天枢的办事房。往日这个时候,往那头走能瞧见不少换下官袍归家的天枢阁臣。

    乔禾鬼使神差地朝那个方向走了一段,她没敢近前,就站在巷口远眺层云翻涌。车马往来匆匆,辨不清其中人的模样。

    她被冻得止不住呵气,心说自己犯什么病非要走这一遭,正想着转身快些回去,便听见一声清晰的唤声。

    “乔禾?”

    少女登时僵住,她缓慢地抬头,见到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那张脸时抿起唇,向着伞下的女官行了个礼,应声道:“学生见过温大人。”

    温明裳敛目打量了她一阵,并未问国子监今日为何这样早就让学生外出,只是道:“若是未曾带伞便上来吧,恰好会路过附近,也算是捎你一程。”

    乔禾本想推拒,但无奈今日种种经历,她心中实在有惑,犹豫半晌还是点了头。

    驾车的是靖安府上的侍从,温明裳没带近侍,这些人都是生面孔。马车没有那些个国子监学生想得奢靡,它和眼前的女官打扮一般挑不出出挑的地方。

    “有话想问?”

    乔禾看她一眼,把脑袋低得更低了。

    温明裳笑了笑,将手上把玩的印玺收好,道:“都察院的事吧?”

    风声传得很快,连学生都能听闻详情的事儿,更何况她这个朝中重臣。

    “大人。”乔禾深深吸气,忍不住道,“学生……还记得您与我说的那些话。”

    温明裳知道她想问什么,但朝中的事让她们知道还太早。她倚着马车,等了片刻道:“记住便好。明日乃至今后的一段时间,相似的风闻只会越来越多。你今日犹豫想问真伪,我不会答你,你们要自己去寻答案。”

    乔禾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这是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民巷隔得并不远,温明裳在巷口把人送下了车,转头吩咐侍从打道回府。窗外风声如旧,仿若日夜不歇。

    “火廉银。”墨笔在纸上留下一道划痕。

    温明裳抬手撑着额头,喃喃道,“下一步是……”

    翌日午后,事关“龙驹”的消息传遍京城,都察院再度加码,对温明裳私易军粮乃至使得北燕借势攻打瓦泽新提诉状。

    第三日乃东南时的火铳,此物非羽林不得取,北境虽用以奇兵,但终归拿不上台面,而除却羽林外接触过火铳的人便只有……

    再后一日……

    一时间满城哗然,可风口浪尖之人仍旧不为所动。

    天枢的差照常在办,过了廿二便可封印,所有人似乎并未受到这场风波的影响。

    直至掩盖修盟互市的信息被掀至明面,国子监争论几乎直接被推至顶峰。

    “她就当真什么都不曾做?”潘彦卓挂印在府,忍不住若有所思地捏着指尖棋。

    “是。”少年点头,“公子,国子监那头的事态有些失控,矛头虽皆指向温明裳,但未能凝聚在一处。”

    “意料之中,她在清流学生眼中并不是奸佞。国子监学生不过是再推一把,我也并未真要让他们成气候。但的确至今未成一统的确奇怪……”潘彦卓沉吟道,“不过既查木石,可探明她预备何时与长公主会面?”

    少年道:“今夜亥时。”

    “备笔墨。”他倏然间扔棋,起身道,“告知晋王,他可以将折子递给天子了。”

    院中红梅覆雪。

    今夜不见阴云遮月,是个赏景的好时候,可惜无人得空。

    慕奚站在亭中,身后脚步渐近。

    她回过头,眼见女官撑伞而来。

    “今时无雪。”长公主道,“何必执伞?”

    温明裳闻言一笑,反道:“那殿下又何必立于重檐之下?”

    话音未落,四下马蹄声骤起,火光映亮昏天,一时间连月光都只得暂避锋芒。

    慕长珺奔马而来,眼见着二人身影正要一喜,却见正前方同样有行伍疾奔。

    那是禁军。

    “赵寺卿?”慕长珺皱眉,“你怎在此?”

    赵婧疏呼吸微促,不着痕迹地瞥了眼那头气定神闲的二人,一抬手道:“奉陛下谕旨,请温大人与长公主殿下暂居大理寺!”

    穿堂风迅疾,仆役没抓稳手中瓷盏,连人带物摔在地上。

    鞋履踏过院中小径。

    潘彦卓冷眼看着不速之客。

    慕长卿冲他露出个十分欠揍的微笑,潇洒一甩手,道:“东湖羽林都在此了,潘大人,同本王走一趟吧?”

    潘彦卓微微拧眉,佯装好脾气地发问:“这……殿下仁厚,可否告知下官是为了何事?”

    “看来大人今夜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慕长卿笑道,“这宫门前可都闹翻天了,潘大人不知道?”

    潘彦卓心头猛地一跳,继而听见齐王叹息着说。

    “三千学生夜跪宫门,声嘶力竭,请辞天枢呢。”

    慕长卿颇为可惜地看向他,侧身让出一条路,羽林押解着一人上前,待到近了,方认出这正是潘彦卓身边的近侍。

    “温大人与长公主已在大理寺,这人嘛……是在那附近一并抓到的。”慕长卿慨叹道,“真是要多谢陛下当日赠我护卫,否则哪抓得住这小贼。潘大人说是不是?不过时间紧迫,大人是认不认得呢……”

    “到了地方,再说不迟。”

    作者有话说:

    不记得乔禾的指路158。

    下一章解释详细拆招,困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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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9章 茵席 【ZX整理】

    今夜月光惨白, 阶前雪未化,鞋履踩上都是嘎吱作响。宫门前乌泱泱跪着一片人,有人身姿昂然, 有人畏缩战栗,但不论是何者, 自朱砂泼墨般的宫墙上俯瞰便皆是看不清的模糊脸容。

    慕长卿正呵着气, 丹州的冬日远不及长安冷风刺骨,披着狐裘身上也不知暖意。她一面搓着手, 想起来同身侧的羽林郎吩咐:“让内侍局备些手炉和氅衣,瞧瞧这天可怪冻人的, 下边跪着的皆是来日的国之重器, 厥过去一个,笔杆子和唾沫星子都能给咱们淹死!”

    羽林当即去办, 在快步下阶时撞见回来的沈宁舟也只得匆匆点头。

    “素闻王爷巧舌如簧。”沈宁舟将带回来的手炉给她, 草草一瞥道, “竟也是半分劝不动的吗?”

    “下头可是三千国子监生,本王那点本事哪儿够糊弄这些个饱读诗书之辈, 沈统领可莫要取笑。”慕长卿暖了手, 转头问她时依旧没个正型, “陛下怎么说?”

    “将潘大人暂且收押景明台。”沈宁舟搓了把脸, 她今日本不上差, 奈何才挂牌到家, 宫中的诏命便紧追了过来。近日京中流言纷纷,即便没有今日三千学生这一跪,三法司也是要调温明裳堂下候审的, 谁成想今夜变故陡生, 还多了个长公主。

    春闱之事历历在目, 沈宁舟还奉命防着慕奚,玄卫蛰伏在侧,只要有人敢来必然留下痕迹,但奇也怪哉,她没有收到耳目的半点消息。公主府门庭冷落,连只蚊子都不曾有,京中近卫她熟悉得很,万没有人都摸到跟前还没个踪迹的道理,除非……

    她转眸看向了近在眼前的齐王。

    九瓣梅的印记在心下一闪而过,但又很快被她否决。

    时间对不上。若真是慕长卿贼喊捉贼,那个暗卫不可能同时捉到跟在慕奚附近的近侍,若是再多人,两相会面又会露痕,不可能没有半点风声。

    那么唯一的可能便只有……宫门前又是一阵齐声高呼,沈宁舟不再往下看,而且将目光投向了宫城的方向。

    景明台在太极殿的西北角,毗邻太液池,本是大梁某代天子为尚景修筑的水榭,此刻却成了天然的囚笼。垂帷轻薄,随夜风浮动,这里没有厚重的红墙,台中人的一举一动都在羽林的眼皮子底下。

    火烛在不安地跃动。

    潘彦卓端坐在案前,掌间手炉里燃着的炭火逐渐熄下也未唤人取来新的。茶汤也随之冷彻,那些水痕拼凑成的字迹留在桌上,又逐渐被风抹净。

    连日的攻讦的确能将人逼至风口浪尖,从火廉银到火铳或许温明裳都能解释,但她无法解释隐瞒互市的原因,这是个致命伤。依照他的设想,只要顺此发展,温明裳就必须站出来给天下一个交代,咸诚帝或许还得用她制衡洛清河,但只要这个口子一开,她在朝在人心的地位就必然要被撼动。

    与北燕的问题一日未解决,主战与主和派的争斗就还在继续。北边还在打仗,一旦失去温明裳的天枢无法承担起雁翎的后备,他不信洛清河还有把握能战胜拓跋父女。而到此时,潘彦卓确信以太子重情义的本性,他仍旧会冒死上谏请求驰援,这就是晋王的机会。

    以咸诚帝的性格,慕长临只要走到这一步,他也就与当年的慕奚毫无差别。慕长卿只求自保,她不会当真想落入泥沼,而到此时……潘彦卓有自己的法子稳住慕长珺。

    这个谋划开初进展明明十分顺利,甚至于连长公主的那步棋他都算得十分准确,但……究竟是何时出现了偏差。

    羽林羁押入宫的一路上,潘彦卓心里都在反复回味过去数日的变局。他静默着凝视写下的痕迹,于寒风呼号中抬眸望向宫门的方向,不免微微一哂。

    是了,就是此处。

    是国子监的风闻。

    “今夜这一跪,明日京城流言满天,天下儒生都要重拾笔墨。”慕长卿撑着城墙,忍不住摇头晃脑地叹息,“整个天枢啊……多少人在里头?若是单一个便罢了,这不,全都成一根绳上的蚂蚱咯!”

    沈宁舟对她这副态度略感不满,但她未表现在明面上,只是提醒道:“王爷自己也还挂着天枢的闲职,怕是不能如此置身事外。”

    “可不止。”慕长卿抬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自如地侧靠在墙根上,将目光投向了隐藏在雪雾中的高低城楼。

    “毕竟天枢可是陛下的旨意,若是不能妥善解决……”

    那就真成天子一怒了。

    大理寺的诏狱静得落针可闻。

    与其说是囚室,不如说是诏狱之内空出来的一间静室,狱卒在外审讯,画押的卷宗便堆积在了此处以供商榷。为免狱中吵嚷,此处还的隔墙还修得颇为厚重。

    赵婧疏此前便对天子下旨羁押温明裳有了准备,但她没成想还多了个慕奚。到底是皇嗣,不论地位如何尴尬,都得慎重对待。晋王还在外不曾离去,若是眼下将两人分开收押,他势必是要找个机会借机试探的,故而权衡再三,她还是将二人请来了此处。

    禁军离去时带上了门,睚眦铜锁上残着烛火的阴影。

    这个地方不再有旁人,就连玄卫也不能越过外头禁军与翠微营的众多耳目深入至此。

    温明裳在唯一的一张桌前坐了下来,火光幽幽,把人影一并拉得很长。老旧的横梁能依稀窥见虫眼,谁也不知内里究竟是否早已千疮百孔。

    她在冷寂里抬眸看向了对座的长公主。

    她们在此之前见过许多次,但没有独独一身坐下闲谈的时候。慕奚身边有玄卫,温明裳身侧有无数诡谲的丝线,她们赤|裸|裸地暴露在无数人的目光下,许多话言不由衷,连同一举一动都好似木偶。

    这是第一次,或许也是唯一一次躲避所有束缚的对谈。

    “局中之局。”慕奚眉目的神色很温和,“温大人于时机的把控,当世应当少有人及。”

    这样的温吞的目光里其实带着审视,但它不会让人感到如坐针毡,因为它的主人足够从容。

    温明裳微微弯唇,淡然地反问:“殿下此话从何说起?”

    “国子监生不仅为来日举国肱骨,亦是天下士人之表率。”慕奚将手轻轻搭在桌上,轻言点破,“三千士子这一跪,不论是于人还是于政,都是不小的冲击。针对之事不必明言,便是这处置起来,也是个苦差事,怕是没人愿意接这烫手山芋。既如此,解铃便还须系铃人,陛下自当是要先查流言从何起才好对症下药,这余出来的时间,不恰好叫大人于此处同本宫偷得半日闲了吗?想来潘大人布局之时若得此计,怕是不会想到满心谋算为大人做了嫁衣。”

    她话音微顿,继而笑起来,道:“监生有真才,也有私心。若急于正面相迎,流言与辩驳便呈针尖对麦芒,值此多事之秋,势必将矛头尽数指向大人,因为不论是何者,都急于求一个说法。可若是立风雨而不动,反而显得坦荡,信者自坚守其念,反而会将所思追根溯源。所以……”

    字句稍迟,温明裳摩挲着指尖,抬眸对上眼前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

    “所以只要此时哪怕借一人推波助澜,也会一石激起千层浪。”慕奚道,“你不急于洗清流言,是因为你要借势将矛头所指模糊开,如此一来所系不单你自身,所有人都被连在了一处。扁舟已破,就没有舍一人而保一舟的道理了。”

    这个“舟”就是天枢。

    敛权之策已成,只要天枢在一日,如此势态是势在必行。咸诚帝既盘着此计能成,自己能在武帝后重享乾坤独断之权,却又怕若时局有变酿成大错,自己要为这道旨意常静史官乃至来日后世的口诛笔伐。

    他可是要做世人口耳相传的千秋之君的!

    没有温明裳,还能再选新人。这是潘彦卓谋算的狠辣之处,他无需自己动手,借的是帝王心思,还能顺带给自己扶植的主子在功劳簿上添上一笔。

    可如果把温明裳换做了天枢,那就不一样了。牵涉太多,这就不再是能轻易舍弃的棋子,而不舍,士子号呼近在眼前。

    被困在局中的人从温明裳换成了咸诚帝,天子如今是进退维谷。

    “殿下心如明镜。”温明裳抬臂扫去案上的旧册,颔首承认,“他所谋种种,皆是我的确做过的事,无从辩驳,说得多了反倒贻害己身,让陛下疑心更甚。可我有私心,他难道便不曾有吗?与其针锋相对,不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可以坦率承认自己做过,但潘彦卓不行。四脚蛇首领的身份让天子将之视若家犬,这世上没有任凭家犬夺肉而误伤其主的道理,只要天子今夜过后将他布的棋掀出来,今日惹得三千学子夜扣宫门的罪名,他就必须吃下去!

    不仅如此,九瓣梅的消息由暗卫递出,玄卫难觅其踪,可潘彦卓笃信她们会见面,自然要留有耳目紧盯。然所谓会面不过障眼法,他让晋王紧随其后来个螳螂捕蝉,却不知温明裳早让慕长卿预备做了黄雀。

    捉到的是他的人,晋王又是他名义上的主子,至于温明裳门下的几个近侍连人影都见不着,即便要开罪私会长公主,那也得拿出实证。若是连这一步都做不到,别论引申至今夜稳居东宫的慕长临,潘彦卓自己就要先再背上个扰乱视听的名头。

    这的确是个局中局,慕奚看得清楚,眼前这人分明是以最无辜的姿态把隔岸观火者尽数拉下了泥沼。时局越是乱,越是看不清纷争,待到有人挺身拨云见雾时,那份光亮才越明晰。

    只是慕奚紧随其后缓缓摇头,话锋一转道:“然破此局不过开始,见招拆招已成下策。只要温大人无法于北燕修盟互市上自圆其说,你就仍立危墙。此事一日不决,朝中两虎相争便永无止息,天枢也会因此受阻,影响北境战局。所以……你还没赢。”

    长公主注视的目光未有动摇,她今夜来见温明裳是想要一个回答来验证自己的猜测,但这种需要的双向的,没有一人独担的道理。

    “殿下也还没赢。”温明裳微微后仰,冷硬的木椅让她不自觉地放松紧绷的背脊,显得有些随意。她这么迎着眼前的目光,像是显出一种自如的坦荡。

    慕奚没有否认,她好像堪堪从方才洞若毫微的拆解中抽身而出,在纤指微曲时露出点藏起的怀念与落寞。

    百年江山,明君贤臣不计其数,但难的却是众星齐聚,日月同辉。

    慕奚的眸光里有审视,她看的是大梁来日的相辅;温明裳的目光里有探究,她看的是大梁昔日的储君。她们只有擦肩而过的时机,却不会有分毫做君臣的机会。

    那个“本该如此”的机会。

    “你不能在他面前演一世的孤臣。”慕奚停顿许久,望着她低声说,“那对你不公平。你有才学野心,目之所及还有天下,这样的人不该刀口舔血,为人所囚。可这大梁天下姓慕,你为人臣,毫无办法。今日削一个潘彦卓,来日还有更多。”

    “所以下官今夜才会见殿下。”温明裳深深吸气,她在说话的间隙分神去看了一眼紧闭的门,在确认声音不足以传入第三人的耳朵里后才继续道,“阿然信殿下,故而我也信,但偏信之余,我有私心,不知殿下可否先解我此惑?”

    “九瓣梅为先帝所赠,昔年我离京后四散各境,他们是慕氏家臣。”慕奚没有避讳,“大人知道人心有私,我有幸承他们的庇护长大,故而……即便我不是令主,他们也愿听从调遣,那块玉牌没有陛下想的那么重要。”

    咸诚帝不信旁人,他固执地坚持自我,慕奚便索性顺水推舟,让他安心一段时日。

    温明裳眸光轻动,继而问:“那么,坊市的药材商确是殿下授意?殿下要此物,得来又是何用?”

    明知门外无人窥看,她仍旧不敢轻易将木石的名讳宣之于口。

    “是。”慕奚颔首,她在错开眼神时轻轻掀动手边卷宗卷起的毛边,“我为证道。”

    温明裳面含薄讽,说:“不,这不是你的道。”

    “那什么该是?”慕奚微笑反问,“守其心不越雷池,睁眼看故人死生飘零而固执己见?错了,温大人。这不是以心证道,这是画地为牢。大梁需要圣君贤主,需要一场承接起太宰之变的中兴,但尘霾已矣,宽仁与守旧开辟不了而今的混沌,反而会让多年心血付诸东流。温大人,你很清楚这个道理,因为这也是阁老选定你的缘由,但你今日还是在问本宫,为什么?”

    “坠茵落溷,殿下生来本落茵席之上。”温明裳摇头,却又莫名哂笑,她说,“但阿然与我讲过,道殿下会做应做之事,彼时我在想,举目四望皆虎狼,若是我是殿下,该如何解此局。”

    慕奚饶有兴味,道:“你今夜见我,本欲借暗卫传信,但临了却再添此局引我二人至此……其实是想明白了的。”

    取暖的炉火终于烧得旺盛,温明裳抬手凑近半分,笑道:“它是个幌子,引我来见你的幌子。”

    她话音稍迟,又很快摇头否认道,“不对,不该如此说,东西是真的,殿下或许当真要用此物来……不必放在明面上给人看。”

    她的另一只手在桌上缓慢滑动,伴着话音拼凑出一个不留痕迹的字。

    那是一个“弑”字。

    “不是我引殿下入彀,是殿下虚席以待。”温明裳道,“于公于私,她死之后,你是不可能没有半点恨的。所以不是你从太子手中拿到它的那一刻,而是在更早之前,你就有了这个谋划。”

    慕奚的眸光在她指尖停留的位子一扫而过,没有否认的意思。

    “我知道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她说,“从元兴三年老侯爷战死开始我就知道。”

    但她没有办法阻止,她曾经站在与温明裳相似的位子上,试图以往昔所学平衡住天子的猜忌与野望,但很快她就明白自己做不到。

    骨肉至亲四字在咸诚帝的眼里什么都不是,他在慕奚身上始终能看见先帝的影子,那是他的心魔,因为先帝选他的缘由不单单是因为他自己,更是因为慕奚。

    他是恨她的。他踩着先帝想捧到慕奚眼前的皇位,冷眼将刀子捅进了她爱人的心口,慕奚的痛苦之于他是一种扭曲的快意,仿佛这样就能向先帝证明自己远远比对方真正属意的储君强大。

    洛清影的死是一把血淋淋的刀,它在那一刻把慕奚捅得面目全非。长跪太极殿的那一夜太长也太冷,它足够让长公主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一件事——只要咸诚帝还坐在那个位子上,雁翎乃至整个天下的血就流不尽。

    慕奚注视了温明裳许久,自嘲道:“我该是有多自负,才能在那之后还无动于衷?”

    这是势在必行的改道,她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死去的人,为来日可撑天幕的俊才……

    为天下百姓杀他。

    “如果我今日没有点破。”温明裳轻叹,“殿下是不是谁也不会说?”

    慕奚笑而未答,反道:“但温大人不在这个谋划内,你是意外之喜,坊市的那些东西亦如此。”

    “因为这个意外之喜,你才将谋划提前到了此时。”温明裳亦笑,“是,没人比你更加清楚当今太子的弱处,先生来日年高,未必能支撑长久,朝中需要一人执锐为天下策。如果没有我……你会将这件事做得更稳妥,不论是他还是四脚蛇,徐徐图之才能斩草除根。你既要做得干净,又要在无形中保护阿然和雁翎。”

    但因为有了温明裳,也有了木石,慕奚才敢现在就显露出踪迹。

    “可你不知道我究竟会做什么。”温明裳道,“殿下旁观我于国子监中推波助澜,却分毫未想过若是事情非你所想,抑或是我再不择手段些以你的行止换己身平安会让你整整七年心血化作乌有。你为君,那就不会以此做赌注。”

    “这不是赌。”慕奚温言反驳她,“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温明裳挑眉,二人在对望间心照不宣地低声笑。人心不好算,但能揣摩出大致的“度”,这是门学问,往深了讲,这才是真正的帝王心术。不信真情只信权术制衡的不过是摸到了皮毛,唯有相信真心用得人心的人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君王。

    慕奚的确不是在赌,她在旋涡中辨得明真心假意,能与温明裳推心置腹,也能在举手投足间好似承下了四脚蛇的交易。

    至于温明裳自己……

    慕奚收回手掌搭在腿侧,重新发问:“我已答过温大人所惑,那么温大人可以告诉我,此局你待如何破吗?”

    “自然。”温明裳眯起眼睛,“都察院弹劾的数条,无非要的就是我的一个解释,此刻条条对证忱月应当已经拿到了,殿下觉得这份对证能让多少监生退去?”

    她点点桌案,悠哉地说:“流言自有归处,有了答案,聪明人不会自毁前程,而固执留在原处发难的,无非也只有两种人。要么真心求天枢所图,要么……满身铜臭。”

    “……听来本宫还算少了一处。”慕奚意外道,“你还在借此诈世家勾连,因为你与天枢在一日,他们就不可能重启旧日与外族的勾当。不过即便如此,潘彦卓还有那张底牌。”

    她要如何解决互市?

    但温明裳却说:“这不是我解决的问题,而是北境。殿下,我不是孤臣,我的背后是燕州的雪野与高山。”

    话音未落,还不待更多解释,外头铜锁忽而晃动,有人快步近前,落在锁链上的烛影陡然落下,激起满地灰尘。

    慕长珺站在拐角,他面有不忿,找不到机会近前。

    禁军退了下去,迎上前来的是沈宁舟。

    “殿下,温大人。”她轻轻点头,侧身抬臂道,“陛下召见,二位随我入宫吧。”

    作者有话说:

    小温之前让高忱月去通知齐王就是一暗示长公主二让齐王背后去逮潘彦卓的人。乱起来皇帝总得找人解决,流言是潘放的,还被逮个正着,皇帝就算不信任小温也要让她先去解决国子监。属于是拿潘的麻袋给他套回去还附带一记闷棍x

    还有之前看评论有猜到的,长公主就是要弑君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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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0章 反制 【ZX整理】

    夜半已过, 浓云跟着飘过,蒙住了阶前明月,玄武大街彻夜点灯也照不亮路。

    奔马惊醒了浅眠人, 紧挨着长街的民巷窗户被推开细细的口子,露出刚挑起的灯。但两营的羽林混在一处, 腰牌上用以区分的图样在夜里也看不大清, 他们迷蒙着眼睛端详了一阵也就瞧见飞驰而过的两辆马车,只好悻悻作罢躺了回去。

    温明裳在把玩掌间的骨坠, 她靠着车壁,想起一刻以前沈宁舟迎她们离开大理寺时说的话。

    “陛下知大人蒙冤, 此番是委屈大人。陛下让末将给大人带句话, 照此情形,什么都可以容后再议, 最要紧的是先将宫外的这些学生给劝回去。”她往后瞥了眼, 见着晋王仍立于长公主的车驾附近方低声继续说。

    “不瞒大人, 齐王吩咐内侍局给备了好些东西,跪着的那些个学生愣是半分不要, 就这么直挺挺地在雪地里跪着, 怎么劝都不成。天子诏命断是没有朝令夕改的道理, 陛下不好明说, 宫中那位……唉, 末将瞧着还是得大人来。”

    这是意料之中的言辞, 温明裳佯装板着脸,对她正色应承道:“为臣本分,实在言重。”

    而今不是虚与委蛇的时候, 那些平日里的奉承之言自是不必赘言。

    车帘随着马匹奔走而晃动, 三法司的办差大院隔得都不远, 此刻透着那点缝隙,还能瞧见那三处彻夜通明。

    温明裳把骨坠的尖端转了个方向后重新收入了袖中,马车在宫门前停稳,外头的羽林抬臂掀起垂帷,向她恭敬地道了声请。

    大理寺没给天枢任何人上镣铐,明眼人都知道这不是真要拿人的意思,但这之于夜扣宫门的监生们是个信号,它意味着天枢重臣没有世人想象的那样坚不可摧。半夜的长跪对这些半大的少年人都是不小的折磨,可瞧见羽林带队而至,从车上下来的正是如今风口浪尖的温明裳时,不少人心中都好似落下了一块重石。

    为首的一个登时哆嗦了一下,连忙挺直背脊冲着温明裳仰面大呼:“不除蠹弊,贻害千秋!”

    这一声好似把后头又冷又困的同窗们喊醒了,紧跟着他的声音呼喊道:“不除蠹弊,贻害千秋!”

    宫门前听了半宿的羽林登时抽气,就差没抬手去揉听的起茧子的耳朵。

    温明裳脚步一顿,先朝沈宁舟递过去个探问的目光。

    咸诚帝其实没那么急着见她,左右他看手底下这二人争权斗得也很是开心,朝堂权争在他眼中和豢养的蛐蛐争相厮斗无甚区别。可今夜之事一出,他这半夜怕是查清了流言来处也是焦头烂额,潘彦卓不能用在此处,朝中重臣也不好在此事上出面。

    思来想去,这事还得让温明裳来办,沈宁舟原先的话就是这个意思。而温明裳此刻的问题也简单得很——天子到底是要先“审”她,还是要让她先平此乱。

    沈宁舟沉吟片刻,朝她轻轻一颔首。

    这便是要她先留。

    慕长卿在门前迎长公主,她倚着朱红色的大门向慕奚点了头,而后才百无聊赖地给了慕长珺一个眼神。

    “沈统领可要同去?”她瞟了眼拥裘而立的温明裳,漫不经心地去问沈宁舟,“还是说……陛下有令在前,得让羽林在此看着,省得温大人被这些个油盐不进的学生给生吞活剥了?”

    沈宁舟哭笑不得,只道:“大殿下言重,末将乃天子臣,自当戍卫在侧,此处东湖戍守,翠微也有兵将伴二殿下近前,不会出大乱子。陛下已久候,几位殿下还是先随我来罢。”

    慕长卿没什么意见,禁军的牌还在她这儿,她把东西从怀里拿出来交到了宫门前的羽林郎手中,顺嘴嘱咐了句等过会儿赵婧疏来了代为转交。雪还没落下来,但天已经愈来愈冷了,她在转身前最后看了眼门前那个单薄的背影,这才转身任由羽林合上宫门。

    那个最初开口的学生还死盯着温明裳,好似只要她敢大动作适才那几声令人耳朵发疼的呼号又有再起的势头。

    但温明裳什么都没做,她环顾了下四周,揣袖走到了领头学生的面前。一众人以为她要为己为天枢辩驳一二,同之前的慕长卿一般劝他们散去,本都做好了抵死不从的准备,谁成想眼前的温大人不急不躁地清了清嗓子,开口却把京中事关自己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些罪状一条条说了出来。

    “诸位俊彦。”温明裳故作思忖状,顿了片刻复问,“除去下官说的这几条,可还有尔等口中‘贻害千秋’之弊害?”

    学生们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有些支吾。这把本属于他们的话都给抢了,他们还能说些什么?当真要骂她奸佞?那可不成,今年年景如此,他们尚能如往年衣食无忧,其中少不了天枢的经营。除却政见之别,这些学生还不能如朝中党派般互相攻讦。

    “既然没有,那诸位可否听下官粗浅一言。”冬夜寒凉,氅衣披身也暖不了多少。温明裳呵了口气,蹲下来拾起了被弃之在侧的手炉,但她并非给自己拿着,而是抬高手臂叫在场众人皆可看得清楚,“我想诸位今日来此不是为了逼陛下做个决断,而是请陛下念及朝中清浊、社稷江山方有此举。文死谏,武死战,古来大幸,不惜此物,我想也是为所谓文人气节吧?”

    她说到此将手炉放下,转头向旁观的禁军们道:“既如此,也别愣着了,将这些东西收了送去慈幼局和养济院。眼下战时,人人皆不易,别浪费了。”

    这话说得在场有人登时脸色发黑。原以为她后头定然是服软有什么好话,谁成想这分明是不露痕迹地嘲弄!跪着的学生自然有的越想越是气恼,正要开口叱骂,却见对方在此时悠悠站了起来再度开口。

    “知道有性子急的现下编排着如何骂我,这奸佞二字既说不出口,那我便代你们说了。”温明裳微微皱眉,不过是给冻得,“我也不瞒,陛下的意思的确是要尔等先各自退去。但我知这半夜都过去了,尔等不得个答案是不会罢休的。不若这样,也不论何人领头,我在此侯一炷香,你们自行擢选三人随我入宫旁听陛下决断,这天枢是功是过,是去是留,我温明裳是奸是忠,想来听罢不辩自明。”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愣,夜扣宫门不是小事,不少人今夜到此是鼓足勇气,即便没个结果也是意料之中,哪能知道还有这种法子?

    未免不按常理出牌。

    “大人这是浑水摸鱼!”有人脑子一转立时反驳道,“说是不问领头,然待我等举荐,那不自然是足可服众的!事后若是清算,未免太过容易!”

    温明裳抬眸扫他一眼,笑道:“我若真要清算,拿那一个何必?落到我手上的世家子弟还算少了吗?你说是吧,平柏伯府的三公子?”

    说话那人骤然一僵,只得讪笑低下了头。

    早在温明裳说话时禁军便点了香,眼下时间有限,可入宫者又寥寥,学生们也顾不上旁的,赶忙低头小声商议起来。

    领着禁军的佥事这才得空给温明裳递个新拿来的炉子,低声说:“大人,您去避风处站站,若是染了风寒那可就坏了!”

    说话间还有意无意地瞥温明裳手腕上的系绳。

    温明裳会意,只接了手炉道:“无妨,也就这点时辰。夜里辛苦,今日办差的你点个名册,年前去寻崇山。”

    这是侯府一个近卫的名字,禁军在洛清河手底下待过几年,这些个管着人的都知道这话里的意思。

    如此站了片刻,窸窣声里有三人站起来,他们一面揉着膝,一面努力维持着面上守礼向温明裳道:“大人,我三人可随大人一道入宫旁听,但……其余同砚可散,我等却是有个条件。”

    温明裳转过身:“且说。”

    话音未落,有人策马而至,是赵婧疏。

    其中一学生连忙看过去,接着同砚的话指向赵婧疏道:“请赵大人做个见证,以表温大人绝不事后清算的承诺!”

    赵婧疏人才刚到,侧耳听了片刻禁军的解释,颔首道:“可以,大理寺绝无偏私,况且以原先天枢所定律令,本官有监察羁押之权。”

    几人面面相觑,这才规矩地行了个弟子礼迈步而出。后头还有人想跪,但看着有带头的先起了身,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随之站起。他们未必当真都会就此归家,可即便是随意找个地方守着消息也好过一众人在此长跪。

    门前羽林早在温明裳将对策道出口时便快步入宫将之回禀天子,咸诚帝没有疑议,此事虽无旧例,但真要等到天亮,那才是惹出了大麻烦。他在略微松气之余不免心中更恼,看向潘彦卓的目光也愈发不善。

    养不熟的蛇蝎!

    慕长临深夜被传召面圣,还带上了九思,此刻小公主牵着长公主的袖口,好似还有些没睡醒。

    孩子细白的手腕上挂着个编织好的草绳,是慕奚方才给她带上的。长公主眉目淡然,在天子问询为何夜会朝臣时坦荡道自己是为九思寻白日里丢失的系绳而出府,撞上温明裳不过赶巧,也不知为何今夜风波不休。

    咸诚帝自是不信的,但一来他未在附近寻到任何牵涉温明裳的侍从,二来玄卫回报一切如常,就连她去的地方也的确是白日带九思出府之处,而歇脚的那个茶馆离那儿可有将近小半个时辰的脚程。

    即便再怀疑,天子也没能在此事上找出半点纰漏,那两块九瓣梅的玉牌都在各自的主人手中,暗卫更是不在慕奚身侧。

    他无可奈何,只能在叱责后作罢,将精力尽数转到了今夜令他焦头烂额的天枢上。

    国子监的学生自不能参与廷议,宦官搬来了屏风,叫他们叩首问礼后能立于其后旁听。

    “陛下。”赵婧疏道,“臣奉命将都察院此番弹劾所涉的一应卷册呈上,对应官员也已遣人通传,还请陛下定夺。”

    咸诚帝揉了揉眉心,颇有些精力不济,“传他们上殿吧。”

    今夜京中恐怕彻夜不眠,太极殿上往来官员来来去去,竟一时间让人有些眼花缭乱之感。屏风后旁听的几个学生神色各异,最左侧的姑娘忍不住伸颈仔细辨认,混在各式说话声里小声和同窗咬耳朵:“连内阁都惊动了?火廉银原是阁老默许的吗?”

    “若是这么听来,姚大人取策,交由内阁其余学士商议后才呈的阁老,六部也过了目,连夜算的账册也没错。”她身侧的同窗点头附和,“是了,官制改革是长公主殿下主导……我就说应是没问题的,你偏是要和阿秀她们一块儿问个明白……”

    她恼得拍了她一下,正要说这不是人之常情,却突然注意到最右侧的人面色复杂,不免话锋一转问:“魏伯谦,你抖什么?”

    “……啊?”猝不及防被她点名的人连忙回神,哂笑着小声回,“就是在想瓦泽之战和火铳一事未免太过巧合,怎么都与龙驹有关。北漠人做买卖竟还两头倒?折腾完火铳还把剩下的卖人情给铁骑。还有那传闻中拿来买温大人性命的金珠,莫不是还还给他们了?这事也太蹊跷……”

    这话听着合情合理,另两人虽有疑惑但到底也不去在此争论,只是将心思接着放到了眼下上殿的官员身上,这才没留意到魏伯谦似是暗自松了口气如蒙大赦的模样。

    “微臣无意为己辩驳。”温明裳在其后上前淡声开口道,“龙驹一事牵涉刺事人,自启文年伊始弊病已显,其间树大根深,依凭恰是两相漂浮不定。其人重财敛财,方能于今日仍活跃于我朝商贸,然火铳一事是臣考虑不周,未能斩草除根。虽未酿过错,但仍请陛下降罪。”

    咸诚帝摆摆手,叹道:“落到自己人手中总好过落于敌寇,至于军粮一事功过相抵,此事按下不表。不过温卿,那百箱金珠又是怎么一回事?”

    温明裳还未答,潘彦卓便上前一步道:“陛下,天枢账目上未有此物。微臣自是信温大人为人清正,必不会有贪墨之举,如此想来……应是传闻罢了。”

    谁都知道此番风波缘起,他这突然开口回护岂能是存了好心。天子脾性多疑,这么一说,反而更加重疑窦。

    咸诚帝眯起眼,目光陡然挪向了旁侧除了晋王外的皇子公主。

    他心下盘算着,先划去了慕长卿的名字,齐王久在京中,又是个明显不愿徒添烦忧的性子,怕是没这么大胆子。至于慕长临和慕奚……

    立储后慕长临迁居东宫,一举一动都在眼皮底下,难有机会躲过玄卫视线私交朝臣,但若是事关长公主……咸诚帝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掌中玉,看向慕奚的目光里有了凉意。

    剥落爪牙的凰鸟也不会是山雀。

    九思不堪困乏,强撑了一段时间便被宫人抱回了东宫,但天子在此时陡然想起了她。

    长公主以教导为名带着这孩子独自出府也非一两回,若是其中还有人……

    咸诚帝的沉默仿若实质般压在殿上众人头顶,叫人大气都不敢出。

    潘彦卓唇边噙着笑,似是不经意地望向温明裳,但他很快发现对方面色如常,似是对此事无动于衷。

    “百箱金珠确有其事。”温明裳缓缓抬手,“但确如潘大人所言,不在天枢账册,不在臣府上,乃至于……不在我大梁。”

    咸诚帝眉间微皱,道:“此言何意?”

    “北燕予龙驹欲取臣性命的那百箱金珠是真,但偷梁换柱在后。”温明裳道,“为北燕公主驱策者手中更有火铳,亦为北漠所易,此为佐证。”

    “哦?”咸诚帝看向殿上其余的天枢大臣,追问,“当真确有其事吗?”

    屏风后的魏伯谦眸光闪烁,借机小声与同窗道:“哪有这种事?战报上不是说铁骑驰援了吗?这定是在信口胡诌!”

    他话音未落,还不待殿上有人开口答天子问,外头忽然脚步声迅疾。

    羽林陡然推开殿门,扑通跪伏于前,急急道:“陛下!北境急报——!”

    潘彦卓眼皮一跳。

    “西线狼骑直袭沧州要塞,守备军死伤三千,燕州调兵西北,此刻已经在路上了!”

    “混账!”咸诚帝砰地一拍桌案,他一夜未眠,听闻此讯更是惊怒,“不是说冬日北燕补给有缺不可能有大战?兵部的人呢?速速通传让他们滚过来见朕!”

    “这……”羽林迟疑地看了眼盛怒的天子,硬着头皮禀告,“具体原因不明,但镇北将军已调兵西北,换掉了原本戍守在西山口附近的善柳营!”

    此刻换防?此次突袭有这么严重?!一众人登时瞠目结舌,就连沈宁舟都忍不住皱了眉。

    咸诚帝这才勉强冷静下来,但还不待他开口,看了一宿戏的慕长卿突然大笑出声。

    “陛下。”齐王十分混账地抬起下巴看向潘彦卓,“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北漠人看来这些年养得十分膘肥体壮。您瞧,温大人说不准还真没说谎,潘大人这没算出来的金子,保不齐就在这儿了呢?”

    “大哥到此时还能笑得出来?”慕长珺愤愤道,“你没听着死了多少人?那可皆是我大梁的……”

    “三千死伤。”慕长临遽然打断他。

    “二哥,还觉得北燕所谓互市修盟不是居心叵测吗?”

    慕奚眉目低垂,到此时终于抬起头。她眼里有笑意一闪而过。

    真聪明。

    温明裳拇指轻扫过指腹,她毫不避讳地迎上潘彦卓的目光,在无声里传递出嘲弄。他能传递都兰的信息,能引动拓跋家的暗线,但他绝无可能触手王庭,也没有可能左右西线的萧易。

    这个人和都兰绝不同心。

    都兰的互市足够让很多人心动,但它建立在所言属实之上,狼骑的犯境就是打碎骗局的开始。那么隐瞒就不是居心叵测,而是远见卓识。

    战事一起,能够快速调动平衡北境战况后备的现在只有天枢,哪怕从国子监到朝野颇有微词,也不可能在此时将矛头对准天枢,对准温明裳。

    潘彦卓悄然收紧五指。

    温明裳在应承下咸诚帝有关军报的诏命后最后给了他一个眼神。

    潘修文。她无言地嗤笑。

    居心叵测的那个人,现在是你了。

    作者有话说:

    清河这次不打拓跋悠,给点铺垫,下一次解决她,就是杀她大梁也要死人是真的(。

    潘还要作一两次死,不过他玩不过小温,22章其实提过,他比小温好的是诗文不是策论,学的也不是实干派。不过不是菜,简单解释就是小温长公主属于t0,他在t1,狗皇帝才是真的菜比(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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