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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1章 操纵 【ZX整理】

    赵婧疏释放天枢羁押的文士后第四日, 晋王终于点好了回京的翠微羽林名册,两万人奉诏自嘉营山迁移至京郊,和东湖营就隔着一条去年才修筑完全的水渠。好巧不巧的是, 官道纵横穿插而过,这条路再往北走, 离禁军的老校场也不过三十里的路程。

    禁军这几年可谓大起大落, 先是由镇北将军奉旨重新由一盘散沙汇成了一支可用之师,而后由因时局几变, 这些人现今还是暂且挂在了天枢的名下。原本兵部有意在北境战事结束后商议如何重整京城军政,可依着现在的形势, 怕是有些遥遥无期。

    温明裳到办事房时, 新任的总督正站在桌前叉腰端茶翻看记得和鬼画符似的档册。

    今年冬天原本为了和谈,不仅京畿加派了巡防人手, 工部还特意请了人过来打商量, 让禁军多加些人看护好内外官道沟渠。而今和谈搁置, 但下的命令还未改,是以留在京郊的禁军人数较之以往只有三成左右。

    “哟, 这是什么风把温大人吹来了?”约莫是听见脚步声, 他抬起头, 待到看清人脸时面露诧异, “可是有了什么新的差事要办?您遣人说一声便罢了, 何须亲自来?”

    说着便要迎上来, 还不忘朝外把当值的士卒叫进来骂上一句怎得不提前通传,还连杯茶都没给人看上。

    他们没有羽林的那种架子,私下随性惯了, 朝中多少有人为之颇有非议, 但人家差事没含糊过, 也只能口头斥责两句了事。这些人面上瞧着插科打诨,但心里知道禁军能走到如今是因着什么,洛清河不在,他们依旧对温明裳留着敬意。

    “看茶不必,下官来说句话便走。”这一路寒风凛冽,温明裳轻轻呵气,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端着一副冷淡的面容,“即日起调人巡视城南坊市,对非议北境局势与朝政者,轻则警醒,重则羁押。凡押解入狱者,可加以拷问,若能问出流言何处起自是最好,若是不能……名录汇集成册,听候发落。”

    总督听罢一愣,随即猛地将手里的档册往后一扔,上前道:“这……敢问大人,何谓‘非议’,其中又何为轻,何为重?”

    “和谈处置、北境军政、将帅调拨,皆可称之。”温明裳淡淡道,“随口提及为轻,聚众议之为重。提其既定结果为轻,妄图揣测因由、猜度所图为重。禁军在此虽不足一万,但两万翠微羽林今日随晋王入京,细则如何总督自去与其商议,不必来问我。”

    她极少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总督在惊骇之余觉得这必然不对劲,又想起今日京中疯传的那场宫宴,忙逼着自己先冷静下来,再度发问。

    “就是提及和谈如何崩裂、镇北将军因何被迫下狱,大人又是如何统率天枢查办此事。”他道,“也不可以?”

    温明裳看他一眼,道:“不可。总督还有何要问?”

    “有!”总督愤愤道,“皆为实话,已成之事,如何不能说?若是这也要抓,那……依那末将今日之言,大人是否也要治我一个不敬之罪?”

    “你既有自知之明,何须再说?”温明裳转身不看他,“此乃陛下口谕,就是大理寺,如今也不可从中插手,照办便是。”

    总督一口气被她这话噎在喉中,止不住来回踱步,道:“如此行事,大人你——”

    话未说完,外头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屋中众人闻声而望,看见来人扶刀站在门槛前。

    “宗将军?”总督愈发不解,“镇北将军不是早就……”

    “多说无益。”宗平绷着脸,同他道,“我也只是留下为我家主子带一句话给总督。”

    今日这来此的怎么都是说带句话?总督不由抽气,暂且将恼意放在一旁,耐着性子道:“将军请讲。”

    “请总督别忘记她最初来时便说过,吊着诸位身家性命的主子不是她,而是金阶之上的天下之主。”宗平道,“本末倒置不可为,既坐到了这个位子上,别还把以往的臭毛病拿到台面上看。”

    这话说完,他并未看在场禁军是什么反应,而是转向温明裳,平声静气地说:“温大人既也在,也省得在下再跑一趟。”

    温明裳抬眸,问:“洛……她有什么话要由你带给我?”

    宗平叹了声,道:“主子说,愿大人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温明裳故意嗤笑了句,“那便谢她吉言罢。”

    言罢也不管在场的人作何反应,她领着随行的赵君若,径直跨门而去。

    总督其后反应过来还要去追,却被宗平一把按住。

    “翠微今日入京,大理寺放人已有日子。”宗平拍拍他肩膀,压低声音附耳暗示道,“这口谕何故到现在才到,你心里没点数吗?不必在此时再去触霉头,照章办事便好。”

    这话霎时点醒了总督,他忙拉住宗平,道:“宗将军,镇北将军让你留到此时,就是为了带这一句话吗?”

    “不然你待如何?几年带着尔等的情分,免得怎么死的都不知。”宗平拍掉他的手,做出一副无暇分身的匆忙神色,边走便朝后摆手,“我过午便动身赴北,这话你记着也好,不记就罢,言尽于此了。”

    适才还嘈杂的屋子登时就静了下来,手下的禁军百户听得心惊胆战,一时间却也不知道这两尊大佛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得讪讪地退了出去。

    这在外一守便是半日,眼看着浓云蔽日,到了午间下差的时辰,他正想着趁着雪还未下,归家去许还能吃上一口热饭,就听见里头的传唤声。

    总督抓着脑袋坐在椅上,见他进来一把抓住问:“你家住得里玄武北街不远,是也不是?”

    百户一愣,不知所云地点头。

    “这几日可曾听闻贵家有人乔迁?”他又问。

    百户想了想,摇头道:“不曾。那块地界贵得很,就是家中有钱也不兴如此折腾啊?更何况时近年关,那些个贵人看着日子也不会此时想不开!真要说……”他小心翼翼地看一眼顶头上司,“就是听闻昨日有人传温大人不日要从侯府搬出去……”

    话音未落,总督啪地一拍桌子,却不是震怒,反而是叉腰哈哈大笑道:“得嘞,这出戏演得真是!”

    百户眼里迷茫之色更深。

    总督却不予解释,只挥手道:“过了午去调人,这些日子闲着的,还有在外晃悠的,能有多少都叫回来多少。”

    “咱们得给皇帝陛下把这差事办个漂亮妥当咯!”

    翌日数万甲兵入城,军靴把城门前积的雪都踩得脏污不堪,在大理寺释放羁押的文人后不过五日光景,京中复起的风闻又因此等重压之举被迫低迷下去。私下的叱骂和非议仍在,但已不敢拿到台面上来讲。

    有性情耿直的不满天枢此令,于市痛斥此举与小人无异,可话才出口不过三两句,便被巡查的禁军拿块破布堵住了嘴扣了下去。一介书生可比不上这些旧日的兵痞子,下手一没个轻重,隔着几条巷子都能听见痛呼声。

    翠微的羽林闻声而来,看见这阵仗正想要喝止,被禁军劈头盖脸一句不是你管的地界少来掺和给堵了回去。

    此后数日,相熟的都未在城中再见到被拿下的那人。

    大理寺虽如往日般尽己所能放掉了所谓“轻者”,但为禁军拿下的人他们却极难插手,不少人途径校场,看见大理寺的吏胥于门前扼腕长叹。

    不到半月的功夫,坊间人人自危,就连白日里做些小本营生的摊贩都不敢如往日般与客多说只言片语。朝上对此举亦是争论不绝,但羽林既动,便摆明了是天子之意,天枢此时只为喉舌,难有己见,真要提及,倒是有不少人觉着温明裳这是代君行酷吏之事。

    只是天枢之请由她提,这个结局便有些咎由自取的味道。

    宫中却是全然不同的景象,冷眼而观的天子听罢了呈报,满意之余不忘假意叫人提醒一句过犹不及。内宦奉命将口谕传抵了天枢,温明裳对此并未多言,只恭顺地应了句是,过午便有此前被带走不知所踪者被放回了家中。但他们闭门不出,任凭亲友如何相询都缄口不语,俨然一副被折磨得不堪其扰的模样。

    又两日,温明裳离开了侯府,住入了官吏上差的班房之中。

    “时势已定。”咸诚帝面前摆着的正是羁押之人经“审讯”后呈上的供词,天子目光深深,森然道,“将门之府,抱不平者竟有如此之多。”

    “此地尚为天子脚下,若是燕州……其人又该有几多?”

    阶下的沈宁舟不敢答话。

    “让她继续查,继续锁住这些人的口舌。”咸诚帝挥袖,“取笔墨,明日朝上告知群臣,这左相印,正式由其代掌。”

    “自此政令畅通,除却储君阁老,凡有非议,便是藐视天威。”

    细雪落满窗台。

    兰芝还在收拾屋子,她们从侯府搬出来时老管家千叮万嘱,恨不得什么都给带上。还是温明裳无奈解释道不可露出马脚才扼住了将行装放满整架马车的趋势。

    这班房的小院比之临着侯府的院落还小些,拾掇出来并不费事。就是不能带人出入,令得消息传递颇为不便,只能辛苦赵君若多跑两趟。

    “旨意已至。”赵君若坐在屋顶,放飞了信鸽,“你打算接下来如何?”

    “京城的大门并未关闭,出入皆是自由。”温明裳拢着氅衣坐在小几边烤火,低声道,“京城已压到尽头,该离去者自已入各州境内,就看这山野的笔墨如何化作割开铁索的刀刃了。”

    赵君若跳下来,听罢担忧道:“我还是有些担心。风雨一起,你与天枢就是首当其冲。不能求人人皆参透你为傀儡,执棋者在后的真相,只要有一人参你,其中风险便不可轻易论断。”

    “参便参吧,从前这种事便少了吗?”温明裳抿唇,随着说话声小心挑开腕口的衣袖。她没有摘那条系绳,只是将之藏在了重重衣袂遮挡之下,令人难以窥伺。

    “莫说山野的唾骂指摘。”她转过头,目光浅淡,“明日左相印一改其主,阁老和东宫就要先参我一本。”

    但这是好事。那些流言悉数指向为北境、为洛清河抱的不平,这是故意为之,也是天子内心深处最不想为人所知的猜忌。可这些话就如那日禁军总督所言,并无真正的过错。她压抑流言到了如今可谓苛责,就是在等天下文士将会有的反扑之日,民心是连天子都无法左右的东西,而崔德良便是那个告诉这些人他们无错的底气。

    杀一人易,屠万人难;遏一人言易,止万人口难。

    储君亦如此,但他位子更加特殊。咸诚帝调翠微给晋王入京是为了辖制,储君既立,无过不废,慕长临在朝中贤名正盛,可唯独缺少的就是兵权。禁军的布置是为他用的,洛清河让宗平为禁军刻意留下了提醒,稍加思索就能看出是一场戏,这些人会将储君的一言一行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他们会成为慕长临无形的一道保命符。

    而算到长公主,经此一事,天子的目光已经彻底从她身上移开了。而等到各州声势一起,他更是无暇顾虑。反正人已在宫中,于天子而言,此刻慕奚不可能再翻起风浪。

    天下流言一旦积攒到了让咸诚帝头疼的时候,四脚蛇就该动了。潘彦卓此刻的确做不了太多事,但他还能将消息传到拓跋焘的耳朵里。狼骑在正面已无法相抗,如果她是拓跋焘,就该露出颓势,以退为进了。

    “驿馆的使臣终日惶惶然,这些也被人看在眼里。”温明裳道,“昨日送回来的军报写得明白,北燕已经越境了。无论他们忠心与谁,此刻都是孤舟,总会有坐不住的时候。拓跋焘一旦退了,这些人就该做出些什么来引起天子的注意,否则……”

    “会没命。”

    飞鸟撞上了檐角的冰锥,坠地已是头破血流。内侍局的宫人被吓了一大跳,赶忙下手去清扫了血污,以免惊了贵人。

    今日朝会较之以往显得格外长久,随侍天子的内宦与宫卫都还未回来,叫人多少觉得宫中有些空荡。

    九思的书已经看完了,慕奚给她放了一日的假,让她可以跟在母亲身边耍懒不必过来。坤德殿清扫的宫人小心翼翼地收拾着案边堆放的书册,这些都是齐王前几日入宫请安带进来的游记话本,说是给长公主解闷用的。

    宫娥收拾好这一方书案,看了看翻看的痕迹,将那本好似还未读完的游记放在了最上面方便主子翻阅。

    “苍什么郡拾遗?”她小声嘀咕,“这又是什么地方?离咱们京城十分远吗?”

    可惜宫人们皆有事要做,无人听见这好奇的呢喃之语,更不会有人予一个确切的回答。

    慕奚折了园中的红梅,摆弄着像是在思忖如何插入瓶中才更加赏心悦目。她的动作放得很慢,似是全然沉浸其中,将这些活计当作了消磨时光。

    “今年御花园的梅开得平平。”她摆弄了一阵,轻声和东菱说话。

    东菱以为她又想起了旧事,忙岔开话题:“嘉营山的梅一向开得极好,待到今年祭典,殿下可与皇后殿下一道看看呢。”

    “嘉营山啊……”慕奚闻言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说,“确是有些日子不曾见了,不过今年天时多变,祭典如何还不好说,还是莫要以此叨扰圣心。”

    她话音微顿,抬眸看了眼满脸担忧的东菱,宽慰道:“只是昨夜看长卿送来的游记,言说燕州明净山梅开雪景一绝,不免就惦念上了。随口一提,委实不必放在心上。”

    “无事的。”

    枝梢被咔擦一声剪断,梅瓣孤独坠入足下积雪,不多时便被掩埋。

    山中近来风雪肆虐,满园冬景都给摧残得不成样子。垂髫小童心疼地看着满园狼藉,顶着还在飘的鹅毛大雪跑出了屋子。

    鹤发老者拄仗随她出来,念叨着:“阿琅,雪太大了,快些回来!”

    “知道了翁翁!”她踮起脚取下了齐根而断的梅枝,正要回头去寻人,却见山门前有人肩披银装,踏雪而来。

    小童仰面愣了愣,转而想着老人的方向喊:“翁翁!有客来!”

    老者身侧儒生模样的少年郎闻言看向老师,得了允准后快步行至门前拉开柴扉。

    他向着来人一拜,谦和道:“不知阁下是?”

    “靖安府。”栖谣抬起头,抖落了斗笠上的落雪,她自袖中露出了玄铁令一角,低声道,“在下奉命而来,不知瞿延先生可在?”

    小童听得零星,扯着少年衣袖抢先道:“翁翁在的!”

    少年牵住她不让乱跑,向栖谣歉然一笑,道:“家师正在院中,天寒雪大,这位姑娘,入内细说罢。”

    作者有话说:

    清河骂禁军在16,宗平是249高忱月回去告诉清河关于玄卫暗中做了什么后给小温留的一手棋。

    终于又快到发便当的时候了(苍蝇搓手手.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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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2章 空话 【ZX整理】

    北方被朔雪覆盖, 难见半点青翠颜色,信使裹着厚重的羊皮袄子策马行走在雪野里,看到王庭的毡房时眉上已结了层银霜。

    天狼部的士兵把他叫下马, 仔细盘查过一番才予以放行。信使呵着被冻僵的手,投向王庭周围巡视的这些士兵的目光有些不明所以, 因为这些部众自萧崇治下时就划给了萧易, 他们是西北边境的守卫者,不应该在王庭现身。

    有先他一步回来的, 见状把人拽到身边,压低着声音解释说这是保卫大君的卫队, 而盘查的命令来自摄政的大将军。信使恍然, 但他看向属于公主的王帐的目光没有得知君主身边虎狼环伺后的愤怒,反而十分复杂。不止是他, 今年王庭的许多人也如此。

    因为都兰为平民提供了粮食, 王帐锁不住这些消息, 这个冬天还没行至一半,王庭全境皆知。人心中的天平倾斜只在刹那, 一旦有了势头, 就难以回到最初。

    篝火烧得很旺, 火焰温暖了整座毡房, 令窗外的寒风无处侵袭。

    都兰面前放着新送来的羊皮纸, 这些消息来自北漠, 小部陆续在动摇,他们在与大梁的和谈崩溃后送来了试探的书信,而都兰还没有予以回复。大梁的京城里有人给她落了一步棋, 她要为之计较得失、做出选择。但较之这个,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却是另一事。

    坐在她坐下小案的少年额配东珠, 衣装华贵,他静候侍女满斟烈酒,开口轻声唤了一句王姐。

    他是北燕的幼主,是这片雪野的主人。萧崇给他起名钧,是寄予厚望,但北燕幼子守灶,他在萧崇故去时过于年幼,若没有父亲钦点顾命,他根本没有稳坐王庭的资格。在贵族们眼里这个少年过于庸弱,连站在王帐前都挺不直腰,可都兰不是短视的贵族,她早在某个时刻看清了这个弟弟的本质。

    一个庸弱的主君是不配得到狡猾的拓跋狼王的忠诚的,哪怕他是昔日君主的血胤。

    “哥哥已经离开,拓跋将军也在边境。天狼部杀不了你,你也不能在这里杀死我。”这个年纪的少年郎声音沙哑,他想效仿父亲的冷峻,可惜空有其型,“所以我想单独和你谈谈。”

    都兰觉得有趣,他们之间的对峙微妙地同帐外的禁卫军与天狼部有异曲同工之处。王女放下了酒杯,在示意侍女都退下后敷衍地向他行礼,问:“尊贵的大燕之主,你想谈什么?”

    “放下手中的弯刀。”萧钧说,“我们合作。”

    他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拳头,道:“我知道你和俄苏里的主人有交情,大梁人害死了他的双亲,现在还要囚禁他的老师,你能说服他,我能说服拓跋将军。只要合作,我们能让多疑的皇帝杀掉挡在儿郎们面前的铁骑,没有了城墙,我们还能趁乱杀掉挡在他面前的那个女人!”

    都兰做出了个放松的姿态,饶有兴味地听他慷慨陈词。

    “皇帝的儿子们在争夺那个位置,拓跋将军说,他的女儿想杀了他。”萧钧双臂撑在小案上,向前倾身,“大梁会因此陷入混乱,这是属于大燕的机会!我们是手足,是父亲为大燕选择的未来,我们为什么不能一同完成父亲的夙愿?你在乎子民,只要狼群叩开那座关隘,我们就能跨入新的疆土,没有人会再因此挨饿受冻!”

    他说到此放缓了呼吸,声音也变得低哑:“我知道,我知道姐姐额吉的旧部要向你称臣,可你姓萧,你是北燕的王女!只要你答应那些北漠人越过雪山,他们的王庭就有了开战的借口,草原会重新陷入战乱,这是白白便宜了大梁人……我们能赢,大燕还有机会,只要我们今天在这里握手言和。”

    “哦?”都兰拍了拍手,蹭掉了指尖沾染的灰尘,“那么大燕的主人,你能给什么?”

    “我会将天下与你分享!”萧钧张开双臂,慷慨地说,“我知道你想要女人们也走出大帐,能够和儿郎们一样掌兵读书,为此你甚至不惜牺牲了身边最被长生天偏爱的狼崽……这些我都可以给你!我可以向长生天起誓,如若背弃,雄鹰将吞食我的魂灵。”

    狼崽这两个从他口中吐出时,都兰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但她掩藏得很好,就算是精于算计的智者都难窥见破绽。她推开了酒杯,坐在熊熊燃烧的篝火前放声大笑为这番话鼓掌。

    “这才是长生天的恩赐,贵族们被金银玉石蒙蔽了双眼,竟然会认为年轻的大君是一块顽石。他们都错啦,先王用那几年,教会了最爱的小儿子何谓韬光养晦,你学得非常好。”她眼中的笑意随着说话声逐渐凝结,甚至在短暂的停顿后,取而代之的神色可以称之为讥诮。

    “好啊,我可以答应你,并且我也不要你分享的疆土。”王女注视着幼主,“我只要……你向大燕国境的每一个人起誓,将来你兄长的女儿会成为狼群的主人,拓跋家的女人能成为草原行走的智者,而你……我亲爱的弟弟,你的女儿会继承你的王位。”

    砰!

    酒杯剧烈地摇晃,溢出的酒液打湿了羊毛毯子。

    萧钧猛然站起,满脸惊愕地指责:“你!你是个疯子!”

    “疯子?”都兰同样站起身,她的红裙比大君额配的东珠更加艳丽,“对,只有疯子才会拒绝大君画出来的饼。因为只要我今天点头,你来日重掌权柄就能轻而易举地杀掉我。你不仅会杀了我,你还会把女人更加严苛地赶回帐子,告诉她们每一个人,染指刀剑、马匹、文字只会带来诅咒,南方的大梁就是这样被践踏成失败者。”

    “你会把我和狼崽一起钉入耻辱柱,告诉将来的所有人,我们为了一己私利背叛了大燕。只要你赢了,你就一定会这么做。”她注视着那双像极了萧崇的眼睛,嗤笑着说,“你说的每一句话,只有那句天狼部杀不了我是真的。萧钧,愚蠢下作的小子,我是你的姐姐,也是北燕的王女,但我今日告诉你,我更是萧别云。我能成为四部的明珠不是因为你父亲的血脉,而是因为我是我自己,仅此而已。”

    酒杯终于被掀翻,少年收敛了神色露出阴冷的神色,他在这一刻像是被激怒的野兽,迫不及待地想把眼前的仇敌撕成碎片。但他并没有这个机会,因为在他想要举起佩刀的瞬间,一支羽箭已经射到了他的脚下。

    萧钧注视持弓出现的哲别,指责道:“大燕的哲别竟然甘心给杂种当狗!”

    “我只知道,她让这个冬天不再有人饿死荒野。”哲别冷漠地说,“哲别忠诚于大燕,我为了每一个大燕子民能吃饱肚子而拿起长生天赐予的弓箭。”

    “你会后悔的。”萧钧最后愤怒地说,“你会你愚蠢的决定付出代价!”

    猎隼迎着北风飞抵白石河的北岸,这里的风雪要小多了,训禽的士兵将敲开硕大的胡桃,将藏匿其中的羊皮卷快速送达大帐。

    拓跋焘看过信,把它扔进了燃烧的火堆里。火光把老狼王的面容映得更加粗犷森冷,副将在恍惚间还能在其中看到他年轻时的影子。

    “大君还太年轻。”他略带遗憾地说,“若是他早生几年,他会比杂种的王女更加强大。”

    副将叩拜的姿态更加谦卑,他屈膝在火堆前,问:“大帅,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让狼群动起来,尽量吸引铁乌鸦的注意。”拓跋焘扶着座椅的把手,踏着火光走到副将身边。

    “让四脚蛇感受到危险,让他……先除掉铁乌鸦的后盾。”

    ******

    骑兵奔马入城,等待的军匠哗地用上去,协助脱掉了厚重的甲胄拿去修缮。领头的骑将啐了口唾沫,和相熟的人痛骂这一路上打了就跑的狼骑。

    大雪天对重骑的限制加重,北燕的轻骑要跑,除了飞星外的所有人都只能跟在后头吃沙子,实在是有些憋屈。

    李牧烟听了两嘴,颇为无奈地耸肩作罢。她不是今日轮值的主将,在夜半换防前还有时间闲逛,东北角的这座望楼挂着飘带,意思是她们的统帅现在就在上头。她闲来无事,索性爬上去找人。

    “小股的袭扰最是烦人。”她抬掌拍在洛清河肩上,叹息道,“这种鬼天气恐怕要持续到下个月。”

    越过东面周山连绵的山脉,那里的尽头连接着望海,但这样的大雪天里,站在瓦泽最高的望楼也难以窥见海天一线的痕迹。

    洛清河收回目光,问她:“关中新送来的补给到了?”

    “嗯。”李牧烟点头,“依照你出关前的布置,自西向东三郡分开送,盖的都是各自主将的印。小泽在苍郡,离得最近,这一批是他的。季善行在夏郡,本该相隔不久,但依照烽火台穿回来的消息,他拖成了和琦微相差无几。这也是你的意思?”

    洛清河点头,笑道:“新调来的人,总该有点反骨,不能太听话,不然陛下就该担心了。他现在视我为眼中钉,可就盯着燕州呢。季善行又和储君有旧,听话就显眼了。”

    “行吧,总归你心里有数。”李牧烟点头,又提起北燕近日的动向,“拓跋焘一把年纪了,这战法倒是愈发恶心人,你有什么法子玩儿一手吗?”

    “昔日袭扰是为了掠夺物资,担心现在关外百姓几乎都迁入了关中,烽火台重新休整后,交战地挡在他们面前的就是一座座要塞城池。”洛清河转着拇指的扳指,轻描淡写地说,“他们一根毛都找不到。所以……”

    李牧烟挑眉:“所以?”

    “恶心回去。”洛清河靠在边缘,指着下面操练的士卒,“调来的新兵还没见过几次狼群吧?让他们去。既然要打了就跑,就当练兵陪他们玩。”

    新的刀还需淬炼,既然有人上赶着做磨刀石,何乐而不为?

    “点些老人藏在里面,如果他想打,就把他调来的轻骑‘吃’下去。”洛清河把袖中的玄铁令盖在了栏杆边缘冒出的木刺上,再抬起来那一处的刺已经被压平了。

    她们打得起,但是拓跋焘不行。

    “关中说是也不太平。”李牧烟摇头,“季善行依着你的意思和京城一样,把流言压了下去。但是你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万一温大人压不住,你们都很危险。”

    “所以我也在等消息。”洛清河微微抿唇,若有所思地看向战鹰落下的帐篷。

    “栖谣应该到明净山了。”

    碎雪从檐角坠了下去。

    避居山中多年的老先生注视着眼前的近卫,缓慢地饮下新沏好的茶水。

    “所以,”他问,“洛将军是想要老朽,将那些有关玄卫、有关修文身世的信物,尽数转交吗?”

    “这也是近日举国流言纷纷的来处,老朽说得对吗?”

    作者有话说:

    拒绝画饼从我做起(什

    明天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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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3章 血光 【ZX整理】

    山中风雪已起, 比上山时更甚,如今举目四望,只余下三两延伸出的枯枝, 孤零零地曳动在雪雾里。少年挑开垂帷,安静地往炉上添水, 他在触及老师目光时了然, 离开时一并牵走了在屏风后张望的小童。

    “先生避居山野之远,却忧巍巍社稷。”栖谣微微躬身, 像是谢这杯清茶,“我等晚辈不敢于先生前班门弄斧言明流言之弊害, 铁骑戍守边境, 也自当恪守其责不问政事。然外敌环伺,国中内斗不止。设计天子、暗杀使节, 祸及四方百姓……将军遣我前来并非为诘问, 只是想问先生一句, 先生教他,是为了看到这些吗?”

    瞿延阖眼而叹, 道:“十年前, 有人将一个孩子送到了我面前。他带来了天子暗卫的密令, 要我好生教习那个孩子。作为交换, 暗卫带回了那时被人牙子从我身边带走的外孙, 就是姑娘进门时见到的阿琅。姑娘知道暗卫都做的是什么活计, 在孤身上山时,想必也做好了避过他们的准备,而我没有选择。”

    老人低沉的嗓音伴随着屋外的风雪呜咽, “我知晓那孩子的身世, 知晓他心中有恨, 亦明白,他或为来日之祸患。但……那孩子却并非朽木。比之教成祸患,我想尽己所能,自血海中将一孤魂拉出来。所以我给他起了字,盼望能自阴诡地狱之中洗刷去恨意与血债。”

    栖谣没有说话,结果摆在明面上,无论是无奈还是好心,事已成定局,现在站在九重宫阙之上的人不是天下盼望的良才,而是浸淫着阴谋的疯子。

    “人这一生,纵然如镇北将军那般天纵奇才,便当真没有身不由己时做出的决定吗?”瞿延的侧脸映着烛光,苦涩地说,“他离我门下的这些年,我在山野听闻了长安的风起云涌,嗅见了北地再起的烽烟。天下太平四字,所承的太多太多。天地君亲,可这君,又亏欠了多少人呢?”

    栖谣抬起眸子,近卫的双眼明亮,即便日渐天昏也掩不住其中的锐气。但她在此刻卸下了这样的皮囊,以一位后辈的目光平心静气地凝视着这位当世大儒,说:“那三万人,那场屠杀,我主认,雁翎认。我们的确无愧于大梁江山,但我们有负于白雪之下的哀哀白骨,有罪于妻离子散的每一户人家。他要报仇,要雪恨,镇北将军绝无二话,但不该是踏着无名之骨越上阶梯。”

    “我等知晓玄卫在侧先生不便多言,但天下人需要一个答案。无端的猜忌与疑窦重云是为了蒙蔽九重阙的眼睛,可在那之后,需要有人拨云见日,将真相告知于天下。先生惜才,顾念师生之谊,栖谣皆可理解,但恰如先生所言,主君功过,自有后世评说。他之得失,又焉知后世人如何提笔为书呢?”

    瞿延闭目,苍老的脸上沟壑纵生。

    廊下小童去而复返,她早已到了读书习字的年纪,但所谓天下、所谓众生,却好似离她这个因外祖避居而远离尘世的孩子太过遥远。那双稚童方有的清澈眼眸倒映出重重垂帷下的方寸天地,她看见冒雪而来的远客在风铎当啷里扶案起身,向着祖父拱手深拜。

    “您可以有所偏袒,可以不在此刻将事实全盘托出。朝中若有罪名,雁翎会与天枢之臣共担,绝不祸及先生阖族。但我代我主,以燕州数十万守土之士与边境子民为请,请瞿延先生,以掌中这一杆笔,消天下文士心中之芥蒂,还大梁一个安宁。”

    这话已是仁至义尽。

    瞿延默然长叹,静坐至炉上火苗渐渐熄灭,才终于道:“让老朽想想罢。”

    夜深雪大,山中行走极易迷失方向,这场相谈结束后,侍奉瞿延的少年将远客引至了客房。主屋的灯一直未熄,少年推门入内时看见老师披衣而坐,面前放着一个一掌长的漆匣。

    “小盛。”老人招手示意他近前,眼里有怅然,“你师兄之事,先生当年,是否真的错了呢?”

    少年轻轻抿唇,跪坐在前垂首添炭,“徒儿听闻,如今的天枢温大人,昔日也为曾经的望族所囚。崔阁老惜才,将她收入了门下,如今天枢种种行径虽有违祖宗成法,但于天下有益。师兄的确聪慧,先生并非阁老,能做的不多……当年之事,对错与否,先生当时又如何知其果呢?”

    “天子乃人君,以一己之力相抗,无异于蚍蜉撼树,委实太难了。”

    瞿延看他,问:“那你也觉得,先生应当做此大义灭亲之举吗?”

    少年摇头,平和地说:“徒儿未曾入世,难以空谈得失。先生有所犹豫,不仅有告知远客的那些缘由,也是因为,师兄纵然千般不是,他将阿琅还给了先生,也让玄卫在这些年里放过了阿琅,这是恩义,理当偿还。但是先生……您也教导过我等,择一人而害一城之举,不可为。”

    “是恩义,还是仁义,先生还需自行决断。”

    瞿延沉默须臾,张口正欲答话,却忽地听得门前一声轻响。

    那不是风吹断枝的声音,而是人声。

    大雪天山中小兽不会出来活动,山中也仅此一处有人家,按理来讲,不会有人到访。即便到访,不请自入,与梁上君子无异。

    少年当即先一步起身挡在老师面前,他听着风声,看见门前阴影处缓步走出一人,黑巾遮面,手握刀兵。

    他额间登时浮了冷汗,故意抬高声音问:“敢问阁下——”

    言犹未尽,原本还在门前的人影却眨眼已至身前,少年双目骤然瞪大,余下的话音被来人一双手轻而易举地卡在了喉间。但他似乎无意伤人,轻松两下点在少年喉间前胸便置之不理。

    瞿延若有所感地站了起来。

    “聒噪。”那人一双眼扫向老先生,“名姓不必知。我此来不杀人,不过受人所托,请老先生一人,随我离开。”

    狼牙自掌间滑出,悬于瞿延眼前。老先生拧眉阖上眼,发出了一声难辨真意的笑声。

    雪絮落窗台,紧闭的窗子被拍打得吱呀作响,对于武人而言,甚至称得上吵闹。

    栖谣盘坐在坐榻前书写要送回瓦泽的书信,她在搁笔后推开窗子,先一步看见的却不是招来的战鹰,而是蹲在窗台下的孩子。

    她记得这孩子名叫阿琅。

    “山路难行。”女童眨巴着乌黑的一双眼,好奇道,“客人怎么上来的?”

    “双足行走,无甚稀奇。”栖谣答道,“你该听你阿翁的话,乖乖回去休息。”

    “我不曾在这个时候看见过外人。”阿琅抿唇一笑,眸子闪着光,“我听翁翁说,你是铁骑?可你没穿铠甲……我只在书卷画册上见过,当真有那般威武吗?”

    栖谣叹气,她委实不擅长应付孩子,这话若是要解释起来又没个头。她翻出窗子,正要板起脸来唬人,耳尖却于这一刹那捕捉到了一声沉闷的响。

    主屋的灯灭了。

    孩子还不知发生了何事,见着人出来,正要上前去扯一扯衣角。可还不等她触碰到什么,眼前便骤然一花,风雪倒灌入窗户,她被一双手托起,裹着桌上杂物跌落的咣当声被从窗子塞入了屋中。

    “待在里面,不要出声也别出来!”栖谣探身抄起挂在窗边的剑,一把阖上了窗户。

    雪簌簌落了她满身,她足下用力,眨眼间几乎弹射而起,一息不到,剑光划破雪夜,遽然间撞破了摇摇欲坠的窗帷。

    烛光已熄,屋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黑衣人觉察到声息,捉向瞿延的手退了回来,在照面间接下了破窗而来的这一剑。

    他皱起眉,在这一招后迅速判断了形势,果断放弃了瞿延,转而收掌成爪,扣住了被他制在一侧的少年郎。惊变之下的力道不在有所收敛,这一下抓握痛得少年脸色发青却有口难言。

    栖谣执剑立于前,寒声道:“你是何人?放了他。”

    “先生若适才虽我走,便无此事。可惜……旁人生死,与我无干。”黑衣人抬起刀架在少年颈侧,漠然道,“杀他,杀你,留一人,也无妨。”

    言犹未尽,刀光拍栏直上,栖谣身形骤动直取他面门相阻,但对方同样反应迅速,斜刀制人一气呵成。剑刃无法触碰到分毫,只能被逼着向后退走,黑衣人眸光森冷,转刃斩剑的招式力道十足。

    不过眨眼数招已过,屋中桌椅之上杂物悉数被掀翻倒地,在气浪之下化作了齑粉。

    瞿延跌坐在椅中,面前是被反震倒退的栖谣。即便老眼昏花如他,也能清晰地看见雁翎近卫握剑的手在微微颤抖。

    此人……武学竟精深至此。

    “本家荆楚的雁翎近卫,可惜离巢太久,已经学不会杀人。”黑衣人目光微沉,他在须臾的思忖后道,“滚开,可留你一命。”

    栖谣曲指蹭掉了唇角的血丝,冷笑道:“妄想。”

    那人沉沉叹气,像是在嘲讽她的不自量力。他不想惹麻烦,只想办成潘彦卓的这一桩生意,可惜总有拦路石。

    气劲在刀尖重新凝聚,引动只在刹那间,

    月光早已被遮蔽,风雪咆哮间天地震动,窗帷裂成了一块块,坠入到了雪中。瞿延被爆发的风浪迷了双眼,只来得及仓促接住倒退至眼前的近卫。

    栖谣踉跄了两步,耳尖听见了刀刃深扎入皮肉的响声。

    滴答、滴答。

    血蔓延滴落,顷刻染红了少年的衣袍。栖谣越不过这个黑衣人,黑衣人便放心地将他扔在了身后,交手之间无人得空分神,故而……无人知他究竟如何挣脱紧锁身躯的桎梏。

    “小盛——!”老先生失声痛呼。

    黑衣人拧眉想要挣脱,却发现原本文弱的书生此刻的双手好似坚固的锁链。

    少年喉头滚动,滚烫的鲜血还在不断滴落,但他不肯放手。喉舌桎梏难破,他额角青筋跳动,在风雪声里嘶哑地挤出好似野兽嘶吼的声音。

    他说:“走。”

    让栖谣走,更是让瞿延走。

    寒气砭骨,眼见挣脱不开,黑衣人皱起眉,翻腕露出了袖间软刃,他眸光森然,狠厉地抬手齐腕削掉了少年的双手。

    几乎同时,门前传来一声孩童的尖叫。他回过头,看见了摸黑出来的阿琅。

    栖谣同样窥见了那个小小的影子,但她离得太远,以二人深浅,她根本来不及在黑衣客之前抓住阿琅。

    僵冷的身体轰然倒下,行凶者面巾滴血,骤然转过了身。

    小童呜咽痛哭,又在他伸手过来前惊恐地想向后缩去。但意料之内的痛苦没有浮上皮肉,耳畔罡风猎猎,像是要将衣袖悉数撕裂。她颤巍巍地睁开眼,这才发觉自己被一人报入了怀中。

    她垂首看见了那人袖间的梅瓣。

    焰火在黑夜里盛放,勾勒出鸟雀的轮廓,林间惊鸟振翅而飞,嘶鸣在山间风雪里回荡。

    “玄卫即刻便至。”女子声音略显沙哑,“阁下武学精妙,却能笃定自己能在此之前脱身么?”

    黑衣人回头看了一眼,雁翎的近卫重新执剑,站在了窗台前。他啧了一声,压低了帽檐。

    “时也命也。”他踹开地上的断掌,“人,留给你们了。”

    话音犹在,但人已在下一刻没了踪迹。

    栖谣这才敢露出痛色,她以剑撑地,踉跄两步被赶来的女人扶住了身形。

    “太宰遗命,护锦平,佑靖安。”女子看她一眼,“我奉二位殿下之命而来。”

    说话间,窗前的老先生已蹒跚行至血泊前,他伸手触摸倒在地上的学生的面容,想要擦净满面的血污,但手指早在寒风凛冽里被冻僵,根本擦不干净血。

    “失血过多,心脉已断,毫无生机。”暗卫道出事实,抬手以巧劲令得怀中孩童就此昏睡不见血光。她声音里似有不忍,“先生,节哀。”

    老先生跪倒在血泊里,无助地捂脸凄声大笑:“是我之过!是我之过啊!”

    “信号已发,时间不多。”暗卫看向栖谣,“我知镇北将军暗中叮嘱世子留心明净山,玄卫上山要留心当地守备。但是走是留,还请二位即刻决断。”

    栖谣叹息,正想开口说话,却见适才老人披头散发,踉跄着爬起身去,自一片狼藉中翻找出了一个略显破碎的匣子。

    他颤抖着擦拭自己的手,将漆匣塞入了栖谣掌中。

    “此物,收好。”他颤抖着说,“由我而始,自当由我而终……但,稚子无辜,你们带走阿琅,把她带走!莫要让玄卫——”

    “边境有战,此变可祸水东引。”栖谣登时反应过来,握住他的手道,“正因年幼,遭逢巨变才需亲族扶持。先生……”

    “不。”瞿延跌坐回冰冷的地面,“天子多疑,我的学生……他一个人,骗不过去!我不可走,我不可……”

    他哀哀而泣:“走吧!带这孩子走!如若可以,还请转告镇北将军,万罪归我一人身,还请善待无辜稚子!”

    暗卫闻之叹了口气。林间飞鸟声急,时间已所剩无几,她背身向门,道:“走吧。”

    栖谣没有说话,紧紧握住了漆匣。她提着剑,在踏出院门前回头看了一眼。

    风雪已经把老人的身躯变得模糊难觅了。

    近卫轻叹了口气,在低声的催促里飞身藏入了山林。

    她们离去后不消半刻,数人踹门而入,有人在院中拾起了放出的信号,近前见到被风雪摧打得破碎不堪的门扉。

    两具尸首横在屋中,生息已绝。

    为首的人皱眉,道:“还有个孩子。”

    玄卫领命入内搜寻,他们翻找过满地狼藉,借着火光看见了桌上被灯盏压住的一张羊皮纸。

    上面有一段异族的文字。

    “新的苗子,我带走了。”

    作者有话说:

    发烧实在熬不住先写到这儿(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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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4章 谋篇 【ZX整理】

    心惊肉跳的一场血祸随着山间肆虐的风雪平息而几近尾声, 离明净山最近的城镇翌日一早就收到了消息。燕州人人皆知山中居名士,他们未必受教于门下,未必赞同其避世之举、守旧之见, 但也要为之留三分敬意。

    可这一夜之间,山人学子惨死, 稚童不知所踪, 闻讯赶来的关中驻军草草收殓了尸首,却直到这一日日暮都未于衙门前贴出任何一份公文告示。

    一时间群情激奋的士子挤满门前, 乡里官吏有苦难言,就连走侧门出去都差点叫人追着质问, 鞋子都险些给踩掉一只。

    驻军有不少就是本地的军户, 夜里下了差才进屋,便被相熟的同乡围了起来。这些人之中倒也未必都是那些个愤怒的读书人, 也有不少瞧这热闹想问个新鲜的。

    三两杯浊酒下肚, 士卒叫他们关上门, 神秘地低声道:“这事儿,别说今日, 就是再过个三五日、乃至月余, 保不齐都没法放在明上说!”

    “哈?”其中听热闹的一人登时面露诧异, 止不住地搓手, “如此严重?这……人真不是盗匪杀的?”

    士卒仰颈干了手里的酒, 呲牙道:“没脑子!是盗匪干的至于现在都没个说辞出来?你也不看看今日那群书生闹成什么样了!这还只是咱们这种小地方, 再往别处走走呢?”

    官府衙门每个说法,如今消息也绝无强压下去的可能,依着往日瞿延先生的名气, 不出数日就要传得流言满天。燕州乃大梁北方边境, 如今又逢战事僵持, 此事会传成什么样几乎可以预料。

    “当真是蛮子?”另一儒生打扮的人赶忙追问,“可不是说刺事人与密探都为天枢剿灭了吗?国中竟还有蛮子的细作?那天枢岂不是在——”

    “嘘!”士卒一把按住他,递过去一个警告的眼神,“蛮子的细作是处置干净了,但谁知道人心里的细作还在不在?我同你们掏心窝子讲,切莫说出去啊!”他回头似是心有余悸地看一眼紧闭的房门,压低声音说,“凶手留了张写着北燕字的条子,说把剩下的孩子给带走了……用的是‘苗子’这么个词,我是不敢多说,这是个什么意思你们自个儿想去!”

    从前边境游走的细作就是俄苏里,这些人细查在黄册上都能看出端倪,燕州百姓即便未知道个完全,心里也多少有底。但这一回可大不相同,若是凶手带走的就是记于黄册上的寻常人,再加以多年扶植,这谁能看得出来?

    更夫游走街巷,吆喝的打更声回荡在寂静的冬夜里。

    好事者过了好半晌纳闷道:“可留这条子做什么?蛮子脑子坏啦?”

    话音未落,旁边的儒生一巴掌就拍到了他脑门上。他正要动怒,抬头却看见身侧的儒生不知何时冷汗涔涔。

    “鬼……”他面如土色地喃喃,“京中、世家、举国——有鬼!”

    看热闹者不明所以,知文墨者经此一点也登时恍然,面色难看。唯独稳坐桌前饮酒的行伍士卒面色不改,抬掌又将碗中酒液斟满了。

    外头的梆子又敲了几下,府衙的内院点了一盏灯,披甲执锐之士戍守在外,将此处守得刁斗森严。

    昨夜的玄卫被留在了这里,他们环顾周围甲兵的脸色非常难看,但人数相去甚远,就算是有心发难也心有余而力不足。眼看着又是一日时近子夜,为首的玄卫终于忍不住开口。

    “世子的消息还未压下去吗?”

    堂下的将军闻言转过身,烛光把他的轮廓照得分明且锐利。

    正是被洛清河留在苍郡的洛清泽。

    玄卫昨夜拿到羊皮纸不过几息,留在苍郡的驻军就好似嗅到了腐肉的苍蝇般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为首的还正就是这位靖安府的世子。按理来讲明净山远离诸城,驻军即便看见了焰火信号也不至来得如此之快,除了早有准备,玄卫想不出旁的理由。

    他甚至在看见兵甲的那一刹怀疑死在此处的究竟是不是瞿延,这又是不是洛清河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但看到前来的世子,他又变得分外不确定起来。

    洛清泽在此是天子刻意为之的结果,这位未来的靖安侯在世人眼中势必要成为与镇北将军并驾齐驱的将领。而世子回到雁翎的这几年,当同批的阮辞珂都已能独领一营,他却还在为人副手,这样的安排难免让人觉得是一种故意压制。

    权柄面前无亲族,或许往日手足之情是真,但现在会否离心又是另一回事。

    燕州的玄卫自然不敢善加揣度天子之意,但他在此就算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无论是雁翎还是洛清泽自己有什么自导自演的理由。

    “校尉大人稍安勿躁。”洛清泽笑笑,近前两步耐心给他掰扯这笔账,“原本燕州就风闻四起,守备军奉季都统之命也难以根除,此事一起,就这么一日,大人觉得人心是如此轻易能压得下去的吗?”

    “你们不是铁骑吗?”玄卫有人闻之反问,“燕州人人敬之的英豪,为何眼下竟无一人信你们?”

    世子侧目睨了他一眼。

    他明明还是个未及冠的少年,但这一眼竟让出声的玄卫不禁打了个哆嗦。玄卫不自觉地向后退,抬头才惊觉适才还在各处默然垂首戍卫的军士们竟都齐齐看了过来。

    那是种看猎物的眼神,平日里承受铁骑此等目光的只有交战地的仇敌,今日在宫墙暗影下流连的雀鸟们才总算领教了。

    “正因我们是铁骑。”洛清泽负手而立,冷笑道,“所以那些百姓即便再多疑惑也不会找到我等头上。但诸位是唯一留在现场的人,那张所谓北燕留书也由诸位转交,军中并非人人归心,这消息若是传出去,诸位知道今日围堵衙门的那些人、燕州境内更多的人,会将尔等、将朝廷视作何样的洪水猛兽吗?”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觉得在下危言耸听,那今夜你们就可以离开。诸将听令,让路!”

    甲兵齐齐正身退到两侧,内院正门砰地一声打开,露出院外黑沉沉的夜色。

    首领闻言陷入沉默,他的目光里流露举棋不定的犹疑,过了好一阵才道:“那敢问世子,有何高见?”

    “此事不能放,只可压,但需予一个合适的理由。”洛清泽道,“驻军至少三日内要严加盘查州郡往来者,在下已备好死囚,待到时机成熟可行李代桃僵之策。否则一旦为人所察,诸位在陛下那儿,想必也是不好交代的。”

    那便是还有三日。首领略一思忖,颔首答应道:“好,那我等就静候世子的好消息。除此之外,还请世子严查真凶,救回无辜稚子,也好告慰瞿延先生的在天之灵。”

    洛清泽颔首应了下来。

    屋内的火烛无声燃烧,在木桌陈旧的沟壑里滴下一滴滴烛泪。

    近卫进来时带上了房门,他摊开手,露出铁指下殒命的金翎雀鸟,骂道:“这帮孙子!果真想私下就把消息传回去!还好将军留了鹰……世子,留他们三日容易,但咱们上哪儿找上门死囚啊?”

    “不是提点了些人,把消息漏出去吗?”洛清泽撑着桌案,深深吸气道,“谁都没料到瞿延会死在这儿,后续无论是我阿姐还是京城的温大人,她们原本的计划都要随着变。现在放玄卫走,天子必定动怒,皇权干涉下,什么都难做。季将军收到消息会很快让人强压,但是堵不如疏,一定适得其反,三日后这些人想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他转过身,接过了近卫手里那只被鹰拧断脖子的信鸽,沉声道:“栖谣姐姐已经带那孩子出关去瓦泽了,后续如何阿姐会有法子。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把这些人拖住。至于死囚,大不了找些会北燕话的人做做样子。无论如何要让人相信,明净山的血案是北燕人的报复,否则……”

    否则瞿延现在就白死了。

    屋中静默了片刻,近卫叹了声正要说那自己还是先继续去让人盯着玄卫那头,忽地就听见极轻的一声响。

    洛清泽也闻声转头。

    阴影里站着去而复返的太宰暗卫,他们本都以为她会一路护送栖谣和阿琅北上,此刻见到人都颇为意外。

    “死囚眼下就有。”暗卫挑开垂帷,向他拱手,“殿下第二道命令,问世子敢不敢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

    少年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向她回礼,问:“玄卫、北燕,世人能相信二者为一派吗?”

    “无需正面二者一系。”暗卫道,“玄卫现身明净山,北燕留书存于身,回返的方向又是巍巍皇城,如此证据,不够吗?”

    “不能全在燕州。”洛清泽道,“否则之于交战地有隐患。”

    “那是自然。”暗卫微微一笑。

    “殿下已为他们寻好了坟冢。”

    翌日天色将明,衙门当差的吏胥正打着哈欠去开门,可这人还没走到石狮前,一只草鞋就飞到了眼前。吏胥给惊得连连后退,正要开口大骂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官府衙门前放肆,转头就看见昨日还未散去的那伙人这一大清早又汇聚到了此处。

    他还没赶得及问半个字,迎面排山倒海而来的便是“誓除外贼,不庇同党”八个字。吏胥人都傻在了原地,他顶不住向前推的人潮,转头沿着小道走小门翻进了府衙。

    短短几日光景,以明净山为始,滔天的怨愤遽然席卷燕州全境。留在关中的驻军领命分了相当一部分人手安抚百姓,虽说效用有限,但总归在慢慢将变数牵回正轨。京中与燕州遥遥相望,连发数道诏命镇压流言,眼见岁旦将近,各州的风向好似也有所回转。

    可还不等各方松一口气,燕钦交界砍柴人忽见数具无名尸骸被抛于荒野。随身的信函密印被搜出,正是侍奉天子的金翎玄卫。消息眨眼传遍各州,惹得原本稍有平息的流言再度暴起,局面几至失控。

    季善行在尸骸被发现的两日后差点没被夏郡的百姓堵在驻军营门口,等到好容易避过风头,久经军旅的都统都忍不住摇头。

    “送信出去,告诉洛将军我这儿实在是顶不住了。她再不动作,我怕这些书生能把我十八代祖宗都翻出来骂一通。”他又好气又好笑地与僚属吩咐,“回信长安,把这事也告诉太子。”

    僚属诧异地看他一眼,低声道:“此时给太子回信?不怕陛下……”

    “就是要让陛下看见。”季善行道,“虽有变数,但来时殿下就说过。这信啊,不论什么情况,都得送。”

    “我们看好燕州,余下的就看诸位大人如何斡旋了。”

    *****

    程秋白在给被带回来的小童看诊。雪夜疾行,又突遭变故,栖谣前脚把她带回瓦泽,后脚人就起了高热。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多还是体弱的时候,稍不注意,一场大病就能坏了根子。军医平日里看的都是些狰狞可怖的外伤,许久没碰见过这瓷娃娃般的孩子,难免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最后还是洛清河转头去叫来了程秋白。

    “再喝两天药应当就没事了。”医女收了针,和一旁探头观察的军医嘱咐,“新写了方子,照着抓药煎服。炭盆尽可能烧旺些,免得夜里再受寒。”

    军医忙不迭地点头,转头打算掀帘出去的时候正巧撞见洛清河掀帘。她拱手做了一拜,先一步领着程秋白出了帐子。

    阿琅听见脚步声恹恹地抬起脑袋,原本清澈的一双眼睛失了神采。她年岁虽小,但早到了记事的年纪,那一夜可怖的场景几乎被深深烙入了脑海中。

    洛清河屈膝半蹲在了床前。她刚从外头回来,肩上还带着雪花,沾了血的面甲被摘了下去,原本就清隽的眉眼便不显得锐利。

    栖谣跟在后面进来,想起那夜女孩问起的玄甲将军,再看眼前之景,难免有些唏嘘。

    洛清河从袖中拿出了一块刻有鹰爪的令牌放到了她的被褥上,“如果夜里还害怕,就拿这个。”她摸了摸阿琅的脸,“我们是铁骑,只要在一天,就不会有人来带你走,也不会有人伤害你。”

    “那……”阿琅张了张口,眼底又漫上泪花,哽咽着细声问,“翁翁和师哥呢……他们是不是、是不是回不来了?”

    洛清河轻轻抿起唇,温和地说:“但是他们仍旧在看着你,所以阿琅要快些好起来,不然他们在天上看着也会难过。”

    含在眼中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孩子呜扑入她怀里,像只离群的幼鸟一般小声呜咽了起来。

    逝者已矣,生者再痛苦也无法改变任何事。

    云玦带着鹰房新到的信在帐外等候,忍不住道:“当真无妄之灾。也不知潘彦卓这找的什么人……”

    “能看出栖谣武学路数的人不多。”洛清河跑了拍袍子,道,“已经让荆楚的人去查了。武学再出众也不过一人之力,此事先搁置不谈。季善行来消息了?”

    “嗯。”云玦点头,“瞿延一死,指向北燕的流言本就难以遏制,更何况原先京中本就压抑了一段时间,不少人都在猜测是朝中不愿战,才给了北燕人可乘之机。现在玄卫的死又被摆到了明面上,便难免惹人再生疑心。一来为何玄卫会如此凑巧出现在燕州,二来拼了命要在燕钦交界线这样的地方杀了这些人,那动手的人又的什么角色?季善行信上说了,燕州都快炸锅了。”

    “那京城便也快了。”洛清河沉吟着说,“瞿延以身做局把这场祸事嫁祸给了北燕。王庭主战现在就在我们跟前晃悠,借此惹得国中不宁是常事,之于都兰这种主和派,也能看作是朝中为宫宴开罪燕使、逼迫北漠继续陈兵的报复。潘彦卓让人不计代价带走瞿延,那这样的变数一定也对他有不小的影响,为防狗急跳墙,去信给府上,做些防备。”

    栖谣的伤还没好,宗平便代了她的差事,听罢这话拱手领命下去办了。

    云玦深吸了口气,担忧道:“将军,那交战地呢?”

    城门前的战鼓咚咚敲了两声,这是外出的队伍回来的信号。望楼的耳目眺望着远方,在确保并无异动后才敢向下传讯打开门放人进来。

    洛清河看了眼天色,道:“今夜还有两队人要回来罢?”

    云玦点头,“嗯,应当最晚丑时就能到。”

    “让他们不要回来了。”洛清河沉默须臾,下令道,“点燃烽火台,全境示警。留在外的队伍就近避入烽火台的小要塞,不必出战,但是时不时让随军的飞星出去走两步,我们把饵亲手喂到拓跋老儿嘴边。”

    关中的乱局一时绝不会平息,而这点燃全境烽火,无异于就是宣告铁骑已经忍够了狼骑无止境的骚扰,要整军与他们碰上一碰了。

    “给季善行回信。”洛清河说,“就说,我们玩够了,再不打这刀都要锈了。这句话,叫他原封不动地呈报给京城。”

    云玦闻言略有犹豫道:“朝中不可能答应,关中没有准备,直接开战变数诸多。而且……北燕还有使节留在长安。”

    “我知道。”洛清河勾唇笑了声,“所以要说明白,这封军报不是请战,是告知。这一仗我不仅要打,还要让他们知道就是现在要打。万般罪责忤逆,都在我洛清河一人身上。”

    “这句话,只要京城知道了,拓跋焘也就该知道了。”

    云玦点头,正要转身去通知各营,又想起什么似的退回来,问:“将军,若是京中被逼得手持天子剑来此该如何?天子总不能让温大人再来一次?关中那些破烂事还等着天枢收拾烂摊子呢!”

    洛清河扶着刀默然伫立了片刻,低声回答她。

    “天子剑出不了关的。”

    ******

    民巷的打更声传了第二响,院中未秉烛,久站便知晦且寒。

    小六跪在堂下,把头埋得很低。瞿延被杀的消息传回京时他血都凉了,这笔生意虽是成败不论,却没人能想到最后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潘彦卓在窗前枯坐了大半夜,他眉目结了一层霜,像是个无知无觉的木雕。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小六才终于听见他哑声发问。

    “……阿琅呢?”

    少年抿起唇,道:“……他说,雁翎的近卫把人带走了。”

    “雁翎……”潘彦卓闭眼嗤笑,“也好、也好。”

    “公子……”

    潘彦卓没有理会他,逐渐癫狂地放声大笑起来:“小盛……先生、先生哪——!这狗老天,万般死罪在我,我亦有赴死之意尚不足够吗?!”

    哗啦一声,桌上杯盏被扫落,上好的昌南瓷顷刻碎成满目狼藉。

    他背对着小六,面上是在笑,但声却好似悲戚的哭嚎。

    “何苦,何必……”他低声喃喃,“我离开明净山时,你不该觉得教我便是不值当的么?”

    可惜早已无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小六。”他在笑够了之后哑声道,“……去叫人吧。”

    “我们该见留在京城的北燕使臣了。”

    班房灯火通明。

    自急报入京开始,高忱月就已经奉命前去通知天枢的要臣,瞿延的死已让人焦头烂额,玄卫的尸首又是被抛入深潭的一块巨石,霎那便激起千层浪。

    更别说今夜北境的请战军报还到了,洛清河前所未有地态度强硬,几乎到了武断的地步。

    赵君若在一旁给温明裳添茶,余光瞥到公文上细密的文字都觉得头皮发麻。她放下杯盏后凑近,低声道:“军报此刻也已经送入宫中了,鹰房来报,说沈统领一炷香前出宫,去了晋王府。”

    温明裳放下了笔,她袖上还有墨迹,但此刻却无暇去换身新衣再见朝臣。

    “小若。”她微微侧目,想了想说,“你现在走一趟齐王府吧。”

    作者有话说:

    虽然意料之外但其实她们确实都有备用方案(。

    瞿延如果不自杀,玄卫会直接怀疑到有人想插手,一对小温和清河都没好处,二直接影响狗皇帝弄死潘彦卓。他自杀除了觉得害死徒弟痛苦自责就是觉得自己死了反而是不破不立。闹这么大原计划走不通直接粗暴plan b锅给北燕(。

    写到这儿才真的有种收尾快要结束的实感(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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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5章 钓饵 【ZX整理】

    早在那日传书予洛清河时, 温明裳便有潘彦卓会有遣人走一趟明净山的预料,她在此前让鹰房几乎查遍了此人的经历来由,瞿延作为他的先生, 自然也在详查的名目之下。不计前嫌诚心教导,这是恩, 他以归还阿琅做了偿还, 但瞿延在这几年静观风云未发一字直到如今,这份债, 他还没还。

    四脚蛇如今尽在京城玄卫的耳目之下,潘彦卓难以调动, 所以他若要还这债, 就得另求他人。明净山下玄卫环绕,他和温明裳面临的局面如出一辙, 遣人可以, 但只能孤身而往, 否则就有暴露自己的风险。而受潘彦卓之请的人要么从属庙堂暗影,要么与北燕有所牵连, 若是可能, 甚至能方便从中剥丝抽茧, 捉住藏在暗处的又一条大鱼。

    可惜事与愿违。栖谣的武学造诣在雁翎近卫中也是独树一帜, 而今次若无慕奚的暗卫, 她会在这场较量中输得很难看。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虽说人力终有尽,一个人再强也难挡数倍之敌,但只要这种人存在, 来日就能在一方掀起动荡, 终归不能长留。

    澄澈的茶汤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温明裳轻轻抿起唇,在心底暗自叹了声。

    到底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今看来,他找的这个人不仅有负所托,还在无形中把如今台面上的各方都推到了进退两难的局面之下。

    瞿延若不死,既能请得笔墨稳固各州风向,又能在时局起伏中稳住天子,借以拖长时间,消耗掉都兰为和谈作为交换予以拓跋焘的军资。等到时机成熟,无论是再动干戈还是宫中起势都会更加稳妥。可他死了……自戕虽能将矛盾转移至北燕,但也会让国中对其的愤怒攀至顶端,以咸诚帝的性子,屡次受挫下,他能想到的便一定是先安内患,再定边陲。

    洛清河不会答应,因为动荡就是给拓跋焘的机会,那封信的态度就是佐证。温明裳明白她的心思,此时不打,就真的要错过机会了。咸诚帝不会愿意,召回的诏书一定会被打回来,这就是抗旨悖逆,无论最后战局如何,都给了咸诚帝一个绝佳的理由发难。而战事会持续多久无从得知,为保万无一失,给长公主的时间也不再多。

    但沈宁舟所领的玄卫还在京城,只要这个变数在,风险就多了一分。

    廊下的脚步声姗姗来迟,在阒然的冬夜里显得杂乱且突兀,温明裳回过神听见高忱月在屋外传话通禀,说是去叫的天枢各部官员已经到了。她抬高声音回了句请,放下茶盏在众人一拥而入时抬臂做了个礼。

    咸诚帝如今要她代左相的职,六部的差事也要随之挂过来,这桩桩件件明日一早还要再议,深夜唤天枢的人过来其实更多的是交个底,免得明日诸多决策悬而不决。

    “诸事繁杂,一件件来吧。”众人落了座,温明裳朝高忱月颔首,示意她将拟好折子的抄本各自递下去,“我草拟了几条对策,诸君看过后有何疑议,可尽数说来。”

    沙沙的翻页声随着话音回荡在屋内。

    少顷,其中一女官开口道:“如今流言四起,再放任羽林与禁军雷霆手段强压的确容易物极必反。大人即刻放归为其所拘的人的确是上策,下官不才,但也愿领所属备笔墨、挽狂澜。百姓乃国本,不可再经飘摇了。只不过,下官想问大人,明知会有如此局面,如何不早做?偏偏要等到此时……”

    边境有战,最忌讳国中不稳。过去月余天枢中怀有此等疑惑的不在少数,但温明裳没有解释,甚至面对疑问都难得强硬地挡了回去。能被擢选入阁的多少都机敏,看看异常的翠微和禁军,再看看赵婧疏所领大理寺尽力放人未被阻拦,心里多少都猜测着这里头必然是有隐情。

    位列天枢之上不得已而为之的隐情……几乎是不言自明了。

    温明裳迎着目光轻轻叹了声,她把手里捏着的公文扔在眼前,目光深沉而疲惫,“这话我只在此听诸位问此一遍,心中猜度,在外不要提。否则……我怕我得去诏狱捞诸位。”她话音微顿,隐晦地说,“天枢拿人,有规矩、有法度,大理寺可以从中斡旋,令表面文章得以维系,又不误伤忧国忧民之辈。我的确曾上表陛下,请调羽林,但不是翠微,是东湖,至于结果如何,诸位已经看到了。”

    东湖直属天子,举手投足在万人眼中便是天子令,加之沈宁舟御下严格,他们行事多少会留有余地。但是翠微不一样,如今储君已立,晋王想动摇根本,就要有拿得出手的功绩,这道旨意是咸诚帝颁下的,又经由天枢,他自然会笃定其事重大,不要说稍有放松,不自行加码都算是好的了。

    女官在短暂的怔愣后回过味,试探着问了句:“那大人当日去禁军也……”

    温明裳面带警告地看了她一眼,示意不要再往下妄自揣摩。

    禁军的确也在拿人,但他们和翠微几乎都在唱反调,天枢光是这个月就收到了羽林校尉送过来的十几份斥责禁军违制目无军纪的公函。大理寺的确也很难从禁军的狱中将人捞出来,但是天枢自己的人却明白得很,表面上下手没个轻重,但那些没捞出来的人若是能放,拖个十天半月,温明裳就会私下留印让他们去把人放了;若是不成,也会特意叮嘱绝不可苛待。

    这些事不可外传,在百姓眼里总归是翠微营和禁军一同捉人不放,这骂名也就自然被算在了温明裳头上,可她不曾有过片刻怨怼,便好似对那些无形的职责置若罔闻。

    在座众人的目光都随着这番话带上了些许的感佩。

    “此事无异议,便就此打住。”温明裳没有再谈时候羽林禁军是否会撤出,而是另起话头道,“明日与六部内阁商议过后便着手去办吧,免得再拖夜长梦多。流言暴起一大原因是燕州的命案,白日此事已移交大理寺,赵寺卿会向陛下请旨,亲赴查办。眼下京城分身乏术,犹敬,你代我执令随行。至于是否涉及详查朝中要员,着专人去与都察院详谈。”

    被点名的官员起身应了句是,恭敬地自高忱月手中接过了金令。

    “下一事。”温明裳将桌上那一封新到的军报前推,“雁翎的军报,诸位都看过了吧?镇北将军心意已决,兵部同意与否,恐怕都难更改。”

    众人闻言沉默,须臾后有人叹声而问。

    “大人觉得该如何呢?”

    镇压流言之始,因天子予的左相印,疑她为权舍情的人十之有九,可天枢的人今夜听过隐晦陈词,难免便要在心中重新揣度其中分量。

    年前的那场大捷之中,京城是有派监军随行的。今次事态急转直下,京中虽没有来得及指派,但也因双方尚在对峙之中。如若……如若温明裳没有下定决心先堵众口,以当今天子的心思,今次铁骑能有机会送如此武断的一封军报回京吗?

    不论是否有所不满,洛氏的忠义、洛清河的用兵之能都是为人看在眼里的,这一反常态之举……恐怕更多的是箭在弦上了。

    故而此刻,他们更想看看温明裳在其中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温明裳神色沉凝,但她没有过多犹豫,只道:“军报入京前,新一批军资应当已送出雁翎关。此后诸多变故,补给运送也因此受累,但兵者国之大事[1],不可草率。辛苦诸位……”她敲了敲面前的桌子,沉声说,“明日我要看到今冬能调以北上的各州军资补给名录,就在廷议,这份东西要交给内阁审阅。”

    这些测算天枢此前就做过,一夜辛苦的确能赶出来详报。廷议之上,军报必定公之于众,届时定然人心惶惶,温明裳着急明日将这东西交出审阅,是为了个众臣定心。天枢为北境战事可谓鞠躬尽瘁,有这个态度在,那便是可战的意思。

    至于天子事后如何做处,那就要等真正的旨意。

    再有十五日就是新岁,众人心里有数,知道这个年怕是没人能过得好了。

    ******

    太极殿的火烛彻夜未熄,咸诚帝撑额等了一夜,时近翌日卯时末听见殿外记名才打了个激灵。他眼浮血丝,睡意全消,还不等沈宁舟近前便哑声发问。

    “行凶者何人?可有于明净山寻到瞿延所存的往来书信?”

    “大理寺已接受此案,玄卫难于其中插手,否则便有落于天下眼中之患,臣不敢妄动。”沈宁舟跪在堂下问过礼,“明净山并未搜到往来信件,但驻军有言,在瞿延尸首身侧寻到过焚烧的纸页,字迹不明,难辨真假。”

    咸诚帝跌坐回椅中,满目疑心,喃喃道:“那便是有为人所取的风险……差人于燕州紧盯!任何异动都不要放过!”

    如今流言四起,都在猜测写有北燕文字的那段留书是留予何人。那些信件一旦放出,便是将天子这十余年的苦心经营都付之一炬。有心人会迅速自一国之君执北燕子推断出当年北境防线迅速被撕得粉碎,酿成血祸的真相,他之所行会被彻底暴露在人前,宽仁之名会沦为笑柄。

    咸诚帝是不敢赌的。但他在惶恐之余又将怀疑的目光看向了所有人,号令玄卫的金令就在掌间,他期盼着沈宁舟能给他带回更多的密报线索,如此即便没有线索,也好让他能够心安理得地向疑心之人举起屠刀。

    “陛下。”沈宁舟埋首,等了须臾才道,“玄卫自燕州传回了州郡的密报,流言四起,民心难控,强压已收效甚微。臣进宫时六部与内阁廷议已罢。内阁允了天枢所请,以笔墨代刀兵,疏导诸多流言,同时辅以三法司查办,请天下共观之。”

    放在平时,如此举措算是稀松平常。但咸诚帝现在不想听见任何有关的揣测,他不等话音落下,一把掀翻了桌上的香炉,斥道:“愚蠢!朕给她温明裳调了禁军数万,还有晋王的两万东湖营!她如今手握左相印,可号令六部,可谓万人之上,还有皇嗣在旁辅之,她此时退让怕什么?!怕流言?还是怕声名有损?”

    沈宁舟没敢直言,委婉地说:“此事纷杂,究竟何人所为尚且不明。敌暗我明,若是民心有倾,于国无益,正中宵小之辈下怀。温大人此举,或是想徐徐图之。”

    “此时徐徐图之,那先前雷霆手段又是为了什么?她能和天下人解释么?这朝令夕改之策,都要朕给她背骂名?!”咸诚帝胸口起伏,森然道,“还有今日天枢呈上来的东西,各州军资呈报……洛清河都敢以这种口气威胁朕,如此独断专行目无主君之辈,千刀万剐都不为过,朕容她至今已是予她洛氏天恩!温明裳此时想做什么?是想以怀柔之策松动此等逆臣,还是心中有愧又受制于民萌生悔意?”

    “现在想退?晚了!”

    沈宁舟眼睫颤动,不再往下说,而是道:“廷议之策已下放各部,陛下有心决断,臣愿代为通禀。”

    回答她的是座上天子的连声咳嗽,入冬后宫中太医走动便没停过,玄卫更是昼夜不停暗中戍卫,入口的东西更是亲身查验绝无懈怠。可不知是否是上一次吐血后落下的病根还是当真到了年岁,太医嘱咐的事由愈发多,却也不见天子身体有大的起色。

    世间没有帝王不希冀得享万年,咸诚帝也不会例外,但他也很清楚,先帝崩殂时年尚未至知命之年,沉疴起时,却可向前追溯近十载。

    这与他如今的年岁几乎相差无几。可他疑心,总不信真有天命使然。

    “你……且听旨。”稍稍定气,咸诚帝抚着胸口寒声道,“其一,命齐王即刻接管禁军,天枢此事即日由他不由温明裳!严查流言,凡有涉雁翎、洛氏、铁骑种种,无论所言为何,悉数羁押,以细作之名论处!”

    他急急呼吸,接着道:“其二,告诉诸臣工,这仗不仅不打,关中还要即刻封锁粮马道,锁关闭国查证是谁人在其中作乱!凡有私调军资者,视同谋反,各州即斩之,无需上禀!斩一人,赏银百两!”

    “三……朕感龙体有恙,朝会暂罢,但朕要内阁廷议择一重臣,去往燕州,把镇北将军带回京城听旨。”

    条条君命,几乎皆是逆民而行。沈宁舟几乎已能看到旨意下放后会惹起何样的腥风醎雨,但她别无选择,诸多言语最后到了嘴边都只有那一句话。

    “臣,遵旨。”

    咸诚帝摆了摆手,在她奉诏退出殿外后差人去传了值守的太医正。

    那份拟好的圣旨在午间放到了温明裳面前。

    天枢众人面上皆是愁云惨淡,待到内宦离去后才有人敢低声开口。

    “大人,这……我等该如何?”

    温明裳撑额深深吸气,过了片刻才苦笑道:“依晨间敲定的继续行事吧,既然陛下心意已决,我等也只好……尽人事了。”

    一众人闻言颓然地低下头,尚有不甘心者又问。

    “那……燕州呢?”

    军屯的数目在天枢处早有记档,天子定然早有调用。关隘一锁,几乎便是锁去了铁骑的退路,狼骑如今在迂回,两相消耗,不知谁先捉襟见肘。

    这就是要逼洛清河退兵啊。

    众人期盼温明裳能有解决的法子,但上首的女官却以沉默告诉了他们自己也别无他法。

    再如何算无遗策,她也终归不是神仙。

    高忱月从始至终旁观了全程,她等到议事堂前所有人散去,才忍不住深深吸气,撑着桌案看向温明裳,道:“若不是提前知道,我真以为你束手无策了呢?”

    “戏不真,就没人信了。”温明裳放松了肩背,疲惫地仰颈靠在椅背上。她眼下有青黑,即便是做给人看,她也因为变数实打实地想了好几夜,“但不算骗他们,出关的最后一批军资一月前就断了,送的数目还有缺,如今铁骑全在瓦泽,军屯的确是杯水车薪。”

    但她可没说能够北上的路只有向北的粮马道一条。

    “天子一怒。”高忱月嗤笑,“断了你的退路,不让你改令将骂名转移到他身上,你即便着人文墨解释,落在人眼里也是虚伪。这是叫你一条路走到黑。”

    “不错。”温明裳侧头,轻巧地说,“可咱们也不止有笔墨文章。”

    禁军在火炉前围坐,地上落了满地的瓜子壳和烧酒瓶。他们身后的牢狱大门敞开,里面是空空如也。

    慕长卿走进来的时候皱了皱鼻子,齐王顶着一众老油子刻意的目光,露出个无害的笑容,道:“哟,诸位,人都放啦?”

    总督眯起眼睛看她,起身行的礼十分敷衍。

    慕长卿也不恼,她屏退了近侍,从袖中取出了一小截卷起的竹筒信。

    “总督大人。”她笑了笑,“街巷烧刀子喝多了,喝的惯这精巧的陈酿吗?”

    总督眼神一凝,盯着竹筒上露出的鹰羽,须臾后朗声而笑:“喝的惯,好酒如何喝不惯?殿下客气啊!”

    慕长卿面上笑意未改,不动声色地将东西收了回去,拖长声音道:“所以……是真的都放啦?”

    “自然。”总督翘着腿,“殿下觉得不好么?那弟兄们再把人抓回来如何?”

    “好,自然是好。”慕长卿敛目,悠哉道,“飞鸟投林,再好不过。”

    民巷中数户闭门。

    书生揣着手,把熟识好友拉近,道:“你知是谁特赦放我出那鬼地方的吗?”

    好友诧异地看他一眼,心说月余都不说,如何现在转了性。

    “谁?”

    他神色惶然,攥紧拳头低声道。

    “天枢的温明裳!”

    ******

    落笔的批注已经到了末尾。

    慕奚合上了九思的课业文章,在万籁俱寂里微微侧头。

    “坊间有关天枢暗中相助的消息已起,不日天下皆知。”宫婢在俯身收拾书案时快速相告,“龙驹已将商贸粮运最后一册相告。”

    慕奚在端详掌中的批注,她在宫婢推开后将册子递了过去,嘱咐道:“送去东宫,和太子妃说,小殿下的课业写得很好。这两日不必来了,本宫要准备新岁去大昭寺进香的事由。”

    宫婢双手接过,顺从称是。

    宫墙下的雀鸟来回梭巡,但文章字字皆平常,他们没从中找出分毫端倪。

    崔时婉在研墨,太子妃提起笔,借着昏黄的烛光勾出了其中的几处字样。

    天色已晚,九思白日里被慕长临带去马场跑了一圈,此刻累得趴在他怀里便睡了。太子抱着女儿,空出的一只手在书案上翻了两翻,露出了一角陈旧的字迹。

    那是天枢核算的军屯名目抄本,半年前送来的。

    崔时婉把誊抄好的那页纸对到了旁侧。

    “军屯,商道运粮。”太子摇摇头,“两相拉锯,相差无多。”

    “那拓跋焘就不会再等了。”

    作者有话说:

    [1]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孙子兵法·计篇》

    北燕现在的军资是都兰给的,本质是从北漠商队薅过来的,质子现在是在控制下,龙驹只能合作,所以小温给长公主这个东西她就能根据数字算出来大概什么时候打。差不多时间也就是适合狗皇帝作妖的时候,掐好时机才方便做掉他(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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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6章 蛇牙 【ZX整理】

    天子罢朝后的第三日, 内阁几经挑选终于自兵部敲定了领旨去往北境的人选。如今这差事就是烫手山芋,谁接了都要被指着脊梁骨骂上一句,听闻昨日上差时连阁老的轿子都被拦了下来, 京城潮浪尚且如此,更不必论州郡。

    羽林和禁军拿的人越来越多, 刑狱都快关不下。翠微营有借用三法司诏狱的意思, 但被人挡了回来,最后是齐王带着禁军在其中打了圆场, 把城郊的校场给让了出来,差专人看守。校场四周修了木制的高墙, 在外难以窥见其中光景, 但随着被压入其中的文士愈发多起来,打马路过那附近都能听见墙内齐整的高声颂文。

    从人尽皆知的典籍到今年传阅的策论文章, 几乎都快要给背了个遍。其中有些无辜被捉进去的贩夫走卒不通文墨, 里头有些个国子监的学生就教着一句句地往下念, 看得在旁看守的禁军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翠微的羽林中途来过人,听见这阵仗当即就想命人用刑让他们闭嘴, 可人还没动, 就被赶了出去。

    理由也简单, 眼下两方虽同在办差, 但羽林禁军一向泾渭分明, 跑来自个儿的地盘上撒野是定然不成的, 没这个道理。更何况现在两边顶头管事的都是大梁的亲王殿下,真要论一句伦常的长幼有序,晋王还更不占理。

    故而翠微营再恨得牙痒痒, 也只能忍了眼里这群不入流的兵痞无赖。

    各方的公文堆满了案几, 温明裳这几日每每都要到梆子响过三更才能放下案务回去休息。班房与民巷市井隔着条东大街, 原本往来都很容易被人堵在半道上陈情作书,但城中私下那些有关她的流言在禁军起初放人后被传得沸沸扬扬,再加上此后羽林与禁军的两相对比下,原本的“一面之词”比起如今毫无根据的猜想要可信得多。

    种子既已种下,生根发芽只在朝夕。天枢的政令变得很蹊跷,稍加思量就能看出端倪,有心人顺藤摸瓜,很快就能发现,即便是温明裳,本质也不过是君王鹰犬。朝中诸位重臣联名尚不能移君王之心,更何况她一人之力何其单薄。

    那些骤变的政令就此就有了解释。世人能轻易开罪一个在其中旁观无功无罪者,言其在其位却未尽其能,却很难指摘一个在泥沼中竭力斡旋却只能保片刻宁静之人。

    雁翎没有新的军报传来,诏命下达后雁翎关锁关不出,在外的铁骑也不再往关中递消息,刨除被留在各处的两万人,雪关外的十万甲兵似乎消失在了大雪里。斥候每日登楼眺望,也只能望见远方若有似无的狼烟。

    无人知道具体战况如何。

    擢选的官员奉旨出京后的第十二日,自北境而来的快马终于踏破京城的数日的寂静。奉诏而去的官员衣衫褴褛,带着一封草草书写的回信敲开了宫闱的大门。

    “臣下无能,请陛下治罪!”

    那封信的内容在半刻后被摆到了温明裳面前,办事房的所有官员停下了手中的差事,齐齐聚在堂下门前。他们从温明裳的脸上辨不出喜怒,但从回来的官员开口那句治罪不难猜出结果。

    北境的铁骑,或者说洛清河本人,拒绝了天子的这道旨意。

    温明裳盯着一众目光,在须臾后放下了手中的信函,她唇线微抿,似乎在斟酌着用什么样的言语来道出上面的内容。

    又过了片刻,她才道:“铁骑没有抗旨,但是那道旨意的确是被拒绝了。”

    这话一出,堂下众人顿时露出错愕的神色,有人站出来追问:“大人这是何意?圣旨不接不久等同于……”

    “他没有见到任何一个燕州驻守的将军。”温明裳露出个有些一言难尽的神色,“确切来说,徐大人刚入燕州境内,便被百姓拦了下来。各地驻军想要上前的,皆被农人指着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听其中的意思是,驿马案之后又接连出了明净山的事,百姓不信天子会昏……会下此等戕害忠良的旨意,觉得其中定是北燕的细作从中作梗,圣旨和天子剑都是假的。”

    话犹未尽,众人已是神色各异。

    燕州的驻军真要拦不会拦不下这些百姓,可他们宁愿顶着骂名做此等表面文章,也不愿真正放手持天子剑的官员抵达州府、抵达雁翎关下。百姓或许不知,但高坐庙堂者一眼便知其中深意,燕州三郡如今虽各有其将,但这些兵还是雁翎的兵,,这些边境军民是天下最知战火疾苦的人。

    洛氏戍守边关百年,这份忠义有它的分量,它早被天下人看在眼里,所以洛清河敢笃定天子剑绝无可能出关。但她也很清楚,这样的事一旦发生,在朝中也无异于一句“功高盖主”落到了实处。

    没有君王能忍受这样的威胁。

    温明裳曲指敲着桌沿,在堂下暗浮的抽气声里思忖着后续。但这样的阒然很快便被打破,廊下记名,内宦疾步而入,不管周遭官员眼色径直走到了温明裳面前。

    他手持金令,急声道:“陛下有令,半个时辰后太极殿议政!还请温大人速速动身!”

    温明裳撑着桌沿缓缓起身,她在绕出桌案时婉拒了高忱月近前披上的大氅。

    “遵旨。”

    ******

    羽林把阶上覆的雪扫落下去,转眼却又遗满身。熙熙攘攘的红袍客拾级而上,侧耳可闻钟鼓声声。

    今日不是朝会,奉诏而来的皆是要臣贵胄,谁在来时都多少听闻过起因,因而这迈步入殿后皆是面有惶然。姚言成在群臣熙攘里找到了温明裳,内阁这几日也并不轻松,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站到温明裳跟前时还有些气喘。

    温明裳往后退了小半步隐于红袍之后,她代左相职位,但没正式扶正,她就索性推了礼部提议的红衣官袍,这身蓝立在前头满目绛色里很显眼。她低声叫了句师兄,还没等姚言成顺势问什么,上首行出的太监便细声颂天子驾临。

    群臣闻声而拜,朝殿上久未露面的天子山呼万岁后方起身,那些事前的小声商议都被藏进了宫中的暮鼓里。

    “燕州的情形诸位应当也都知道了。”咸诚帝面色不大好,他受沈宁舟搀扶坐下,似乎当真是在病中,露出了疲敝之态,“抗旨出兵是其一,不察细作是其二,如今阻拦圣旨是其三……桩桩件件具可重罪治之!诸卿皆是朝中肱骨,可就此有何说法?”

    “禀陛下。”兵部先一步上前,硬着头皮道,“百姓拦旨,尚要详查其因。可如今战事既起,臣以为……应先以攘外为重!雁翎的骑兵乃我大梁精锐,若一朝有失,以燕人好战之心,恐国无宁日。边民畏其穷凶极恶,故有此忧,还请陛下体恤起心,顺民之意,收回成命转令边境诸将匡助战事。”

    “大人此言大谬!”话音未落,登时有人驳斥,“天子乃天下之主,圣命既出,若朝令夕改,天家恩威何在,颜面何存?百姓虽有民意,但不过乡野之众,如何可断大局?事事皆由民心民意,又要我等立于明堂何用!北燕虽恶名在前,但其使臣尚在京中,镇北将军贸然出兵又置北漠的担保于何地?行人司的官员可尚在西北斡旋,这仗一打起来,大梁与北漠王庭又该如何谈?”

    兵部的大臣一瞪眼,拂袖道:“那依你之见该如何?”

    “陛下可颁旨加以安抚边民,再遣重臣执天子剑出关。”反驳的官员道,“北燕国中既已成两分之势,不若再以扣押京城的使节为基,逼得北燕于此给出个交代。如此可止战、平怨、定天下文士之心,岂非兵不血刃之法?”

    “言之容易,行之何其难?!”大臣哼声道,“徐大人连州府都未到,如此便可知边民之愤滔滔难绝!李大人高居庙堂,知道北境边民是何种模样吗?他们的亲族又有多少曾历战火?此恨原本可以消弭,但北燕背盟在前,即便没有名士亡于燕人,也早就如同火上浇油了!”

    这两派声音便如同最初的战与和两方,真要吵起来没个结束,各有各的道理。如今争执的内容还要加上一条是否治罪镇北将军。

    咸诚帝闭口听了一阵,终于忍不住烦躁地拍桌,道:“够了!”

    阶下立时缄口,殿中一片寂寂。

    “这仗是打是休,燕州都要就抗旨之事给朕一个交代!”咸诚帝拧着眉,“朕念北境多年军功忠骨,可以从轻发落,但先要把洛清河给朕找回来!徐令折戟……天枢内阁皆事忙,大理寺又已在燕州探查名士亡故真相,众卿觉得还有何人可持天子剑再赴燕州?”

    此话一出,原本不少落在温明裳身上的目光都默默移了回去。阁老年事已高,早已不便远行,安阳侯又因家世结交不承青眼,原本最适合受命而去的就该是温明裳,但天子这一句事忙,便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朝臣,温明裳走不得。

    一时间殿内无人敢应。咸诚帝等不到回音,烦躁地敲打着龙椅的扶手,不时地咳嗽两声。他也知道这差不好办,但风闻都经由玄卫传入耳中,此时此刻温明裳若是走了,落在世人眼中无异于又是皇权的逼迫,届时若是再于暗处做文章等到铁骑得胜于天家威信便更是雪上加霜。他便是不想给温明裳这个机会。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原本站在下首盘珠串的慕长卿忽而朝前迈了一步,她近日执掌禁军,和慕长珺正是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陛下。”

    齐王躬身长拜,轻描淡写地说:“眼下京城流言难扼,禁军拿人的规矩都已交代,依着去办便好,无需儿臣赘言。茨州毗邻燕州,两地军民自当有所交集。既已为宗室改为儿臣封邑,儿臣愿执天子剑前往,想来比起徐大人,他们会愿意信些。”

    此话不无道理,皇嗣身份贵重,如今又有要职,真要说的确合适。

    但还不等咸诚帝发话,慕长珺眼神微凝,上前一步道:“儿臣亦可往。燕州驻军昔日归附铁骑养战,难免心中有所偏向。儿臣愿携翠微营随行,必为父皇探明百姓怨愤由何而起,其中是否当真有所隐情。”

    这两人斗在一起,倒让东宫能坐山观虎斗。咸诚帝沉沉叹气,挥挥手示意他们二人先退下。

    他特地调翠微入城,为的正是压制储君在此时的话语,东宫僚属皆是文人,在强兵面前再多成算都是空谈。慕长珺该是知道用意,可偏偏要在此时站出来和齐王相争,当真让他陡生恨铁不成钢之感。

    急什么呢!齐王殿上求亲一事后他还敢信此人吗?既不敢信,这一时短长争来何用?

    迂腐!

    “罢了。此事若是难断,阁老这两日再看看何人可去罢。”咸诚帝扶额,沉声道,“以天枢呈报军屯所计,雁翎关一日不开,这仗是打不下去的,朕何尝不知边民之恨?但朕想要四海无战自平的苦心,她洛清河能否体谅一二?”

    言罢又是连声的咳嗽,一旁的沈宁舟见状俯身,附耳问:“陛下,可要暂停廷议?”

    旁人不知,她却是知道的,天子称病真假参半,病未必有多少,更多是被接连不顺给气的。

    咸诚帝摆手示意不必,他抿起唇,看向适才提及扣押的使节的官员,道:“刘卿所言倒是提醒了朕,事起疑点颇多,前些时日燕使还差人求见说是国中有书,但朕实在是日不暇给。今日既然诸卿皆在,那便差人去请他们入殿,也好细细问过一遍究竟是怎么回事!”

    温明裳这才抬起头,她眸带思量,拢于袖中的拇指轻轻摩挲过指尖。

    国中留书……都兰的信?如今竟然还能越过重重关隘传至京城吗?她稍稍侧眸,不动声色地向后看了一眼。

    潘彦卓不在,他被平调到礼部后便失了在大事上入殿廷议的资格,这是咸诚帝的警告和束缚。瞿延死后四脚蛇一直没有动作,可他终归是被阴谋诡道豢养出的疯子,但温明裳不信这个人会就此偃旗息鼓,毒蛇只可能是在等待时机露出獠牙。

    姚言成站在她身侧,注意到了这个微妙的眼神,他抬眸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不动声色地向前迈了半步,挡掉了旁侧半数窥伺的目光。

    使节的派系也与北燕国中一般两分,各为其主。温明裳慢慢皱起眉。从属王庭的已于上次之事上被处置,给了北漠人一个交代,那么如今留下的人应当都是属于都兰的部众。此时越乱,他们就越该坐山观虎斗,主动请见反而容易让大梁人将怒火倾斜到自己身上,被看做是和拓跋焘一样的虎狼之辈。

    这事有蹊跷。

    她在心中把诸多猜测层层盘剥,想要迅速找到个解释。但羽林请人的速度比她厘清思绪要更快,随着殿外记名,仅存的使节尽数入殿。羽林在带他们入宫时便卸掉了这些人的甲兵,此刻这些人皆衣着单薄。

    “使节要说什么。”咸诚帝道,“现在可以讲了。”

    燕使弯腰向天子行了一礼,瓮声道:“我主向大梁的皇帝陛下送来了一封国书。殿下知道您近日的困扰,故而此信,可用于我等自证清白。”

    自证?这意思是明净山的血祸和他们并无关系?可若不是北燕还能有谁?一时间种种疑问涌上群臣心间。

    温明裳指尖微动,看说话那人的眼神若有所思。

    这不是最初在自戕的使节身边的副手,她记得那是个年轻的姑娘。使团之中自有职责,但若副手不用以接任以备不时之需,那又该是用来做什么的?

    思忖间,咸诚帝已抬臂,道:“既如此,呈上来罢。”

    燕使却未动,他拒绝了上前的羽林,不卑不亢地说:“我主也有一眼在前,此物需亲自呈予皇帝陛下,否则长生天在上,狼王将吞噬我的魂灵。”

    这神神叨叨的说辞听得咸诚帝又是皱眉又是一言难尽,但这些人此刻身无甲兵,羽林又早已严阵以待,他并无太多的担忧,权衡再三后还是点了头。

    “可以,你且上前来。”

    戍卫在侧的羽林随着他的脚步而不动声色地变了阵仗,只要觉察情形有异,他们就能及时上前。

    更何况天子身侧还有一个沈宁舟。

    “信件在此。”使臣在离御座三尺外停下屈膝跪伏于地。他双手捧信,像是无比虔诚地拜谒般将羊皮信纸高举过头顶,“请陛下一观。”

    咸诚帝探身去取,他拿过折叠齐整的书信,正摊开一角,随口说了句使节平身。北燕人身量高挑见状,跪伏尚不觉深浅,这一站起,却好似遽然在眼前竖起了一堵墙。

    沈宁舟微微拧眉,道:“使节,还请下阶。”

    燕使仍旧没动,他掌骨抚在胸口,又道:“还有一话,要带给陛下。”

    “嗯?”咸诚帝掀到一半,闻言抬目,“讲。”

    “我主说,大梁……”

    不对。温明裳眼神骤然一凛,遽然迈步向前高喝。

    “羽林!”

    话犹未尽,上首燕使一把打翻了半卷的羊皮卷,癫狂地扑向天子。

    “该换人做皇帝了!”

    垂帷陡然被风掀起,殿中的使节在这一声落下的同时起身扑向周遭的大臣,手中还拿着不具名的瓷瓶。

    咸诚帝肝胆俱裂,身后就是龙椅,蛮人高大的身躯几乎拦住了所有的去路,让他避无可避,他看见粉末从羊皮卷上抖落,迅速混入风里。

    咚!

    小几边的宫灯被带倒,霎时间跌得粉碎。

    但羊皮卷没有落到咸诚帝身边,北燕人投下的阴影在下一霎陡然如灯一般跌得粉碎,滚烫的鲜血顺着玉阶缓缓淌落,穿透胸口的刀尖刺拉一声被抽出。

    沈宁舟踹开尸体,将抖若筛糠的天子扶起退到了另一侧。咸诚帝刚要松一口气,转头看见阶下多出的数人后面色由赤转青。

    那是玄卫!

    羽林可以拦住人,但扔出的瓷瓶全然在意料之外,这些军士不可能有那么快的反应。殿上站着的都是朝中重臣,若有闪失便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玄卫只能现身。

    但这样就等同于将燕州的玄卫尸首又翻到了明面上。咸诚帝要向这些目睹种种的人解释一句为什么。

    “陛下。”阶下的羽林校尉跪地,“贼人已尽数伏诛!”

    咸诚帝的目光移向了那卷羊皮卷。

    沈宁舟会意,她在太监上前搀扶后退开,躬身道:“圣体为先,为免贼人用卑劣手段,还请陛下先行移步内廷,传太医诊脉。”

    咸诚帝这才回神,后怕地连连点头,道:“好,照沈卿所言行事!其余事……明日在谈。速去太医署传召,为众卿也看上一看。”

    羽林这才领命。崔德良似乎在其后还有话要说,但天子走得太急,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一番兵荒马乱下去,等群臣终于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宫时已近日暮。今夜还是除夕,却前有抗命的百姓,后有敌国的刺杀。

    不知者尚可安乐度日,他们这些身涉其中的却尽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你如何知道时节有异动?”姚言成和温明裳并肩出宫,在避过他人时低声问。

    “猜的。”温明裳把有关副手变化的猜测同他讲了,“原以为上一回赵大人查办已尽数拔出,没想到北燕朝中两派相互渗透,竟已到了如此地步。”

    姚言成听罢叹气,摇头道:“权柄倾轧,并无不同。只是今夜过后,不知天心又会如何改移。”

    温明裳正要答,身后蓦地听闻两声唤,叫的正是他二人的名。他们回过头去,看见阁老缓步行来。

    “先生。”二人拱手一拜。

    崔德良打量了他们须臾,没谈政事,只是交代道:“我差人去换了小桐,今夜来府上用饭罢,你们也许久不曾见过了。”

    这话听得温明裳一愣。从前年节崔德良倒也不是没有叫他们这些学生去府上用饭的先例,但那是许久以前,如今各人在朝中皆有要职,往来便不是件容易的事。骤然来这么一出,阁老有话要单独对他们说。

    “也好。”姚言成先笑笑,半是感慨道,“来先生这儿躲躲,府上那些个繁杂的事儿,恰好丢给言涛。师妹今夜还要在班房处理案务吧?今夜那儿势必冷清,一并过来聚聚也是好的。”

    温明裳轻轻抿唇,故作思忖了片刻才点头:“好,我去。不过办事房还遗留着些杂务,我回去收个尾,晚些时候到。”

    崔德良无意勉强,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雪暂时停了,天际露了点霞光,火红的颜色把阴云也烧成了绯色。市集的茶贩拾掇了小,将最后的一包团茶收拾好交到了前来买茶的公子手中。

    那位公子提着茶,站到了民巷的拐角处。这儿是个观景的好地方,透过重檐能瞧见渐落的霞光。

    “生民疾苦。”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垂目而笑,“亲眼见过才知一二,高坐九重阙的人怎么会明白。”

    温明裳在他身后站定,眸色复杂。

    潘彦卓没有回头,他镇定自若地把玩着胡桃,“是不是我游说的人,大人心中有数,在下也不说了。燕州的祸事……的确也非我所愿。”

    “你知道多少。”温明裳负手而立,高忱月就在她身后。

    “不多。”潘彦卓无谓地笑笑,“不过江海江湖客,他不是燕人,大人若要找,去找六扇门比较合适。”

    “机关算尽反受其害。”温明裳冷下目光,“你求死么?”

    “死也轻松过活。”潘彦卓收紧手指,“大人不是来杀我的,那杀我的就会另有其人。既然没了旁的事,放我这个朝不保夕的闲人归去又有何妨?”

    衣料摩擦的声音随之想起,紧接着便是远去的脚步声。潘彦卓在心里暗自打着拍,在暮色四合之际,他等到了去而复返的脚步和抵在后颈的铁指。

    “跪下。”玄卫的声音漠然,“天子有命。”

    青袍染了尘霾。

    潘彦卓被他摁倒在地,脸贴着雪水融化后混杂的污泥。他闭上眼抖着大笑。

    “臣……遵旨啊。”

    阴影很快把窄巷遮蔽了。

    赵君若坐在栏杆上,她在温明裳收拾东西时把事情听了个囫囵,不解道:“他为何要游说北燕人刺杀陛下?”

    “报复。”温明裳解下了靛蓝的官袍,她向后靠着屏风,疲惫地说,“瞿延死后的报复。玄卫在山下,逼得瞿延不得不自尽来引动视线,这是仇怨,他睚眦必报,不会忍。燕使是为和谈来的,刺君就意味着正式撕破脸,陛下不会再有休战的任何理由,再叫停就是逆天而行。”

    “把事情做绝了,北漠所谓担保也就成了泡影,哪怕现在龙驹留在京城无法脱身,北漠也要再为此付出代价打开雪山行道,漠北王庭各部会再为之震动。无论是对大梁还是北燕,都不是好事。”

    高忱月给她递上了常服,道:“那为什么都兰的人会答应?生了变数,她和王庭的博弈变数自然也会更多。”

    “因为那不是都兰的人。”温明裳遽然抬起眸子,她眼中淬着凉意,很轻地嗤了声。

    “小公主被拓跋焘摆了一道啊。”

    作者有话说:

    拓跋焘的计划252有提一句。

    提前说一句这周更新估计不太稳定,电脑明天要拿去修(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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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7章 悔心 【ZX整理】

    拓跋焘动兵后, 留在京城的使节就成了地位尴尬的摆设。骑兵不退,和谈就是空中楼阁,可幼主的拥趸根本无意退兵, 它们把这场和谈当做了权宜之计。而咸诚帝要的是真正的议和,因为只有那样他才能名正言顺地将自己忌惮的北境军权收归于手, 所以当使节入都的那一刻, 他的心就已经偏向都兰了。

    这对拓跋焘而言并不是好事,诚然对于辖制铁骑而言二者并无差别, 但他还要为幼主对付都兰,大梁皇帝的权衡在此时偏移只会加重都兰逐鹿的筹码。温明裳在此前一直有意无意地思考, 一个有耐心花费数十年以四脚蛇为基向大梁铺开一张暗间巨网的狡诈之辈, 到底要如何扭转余下的劣势。

    今日使臣的刺杀给了温明裳答案。

    “拓跋焘要杀天子,但天子一旦毙命, 值此动乱之际, 朝野上下会迅速恭请太子继位。”高忱月琢磨着说, “刺事人未除时,大梁的各种消息源源不断传至北燕, 他应当知道现在的东宫是什么品行。那等于给铁骑解了后顾之忧, 反而是给他帮倒忙。”

    “不错, 所以哪怕羽林没有准备, 这场刺杀也不会成功。”温明裳抚平了衣袖的褶皱, 迈步转过屏风, “棋盘上的博弈需要知己知彼,更何况都兰本就是萧崇死前落的一子,她知道有关北燕渗透大梁的一切。拓跋焘安排的这场刺杀, 是要告诉陛下一件事, 都兰要杀他, 议和只是幌子,这位北燕公主要拿他的命换边境剩下的十几万狼骑的命,还有铁骑统帅的原谅。”

    “陛下多疑,经此一次必定重新考量是否值得一用的仍旧还是王庭的‘走狗’。更重要的是,这个猜疑的可能一旦被递出去,天子就会猜疑瞿延死时那封北燕留书之真伪,它是否是自导自演,又是否,是居心叵测之辈对他束缚军权拥兵的不满。臣下若是敢以此来报复君王,你们说这会是个什么意思?”

    两位近侍听到此双双到抽一口凉气。

    谋逆!

    可还不待她们心中骇然稍褪,温明裳话锋一转又道:“不止于此。即便天子心中的猜忌还未深重至此,经此一事后他原本可能动摇的那些念头也会被尽数打消。锁关之事会不了了之,军资补给会被扣押在北方两州境内,境中流言再起不了本有的作用。陛下会逼着朝中各部包括天枢在内,收起私下的那些小动作,否则与重犯同罪。”

    “他要确信,此时此刻雷霆手段之下,能跟随在君王身后的到底有多少人,哪怕只是迫于威慑也无关紧要……因为落到如此地步还要反其道而行之的人,就是真正的逆臣。”

    君王不需要身边有这样的人,至少咸诚帝不需要。

    到那时,被摆到温明裳乃至整个朝野面前的问题就成了,到底是要冒天子之怒保那很可能根本保不下来的铁骑,还是收敛锋芒以万民生息为重。

    “……难怪他当年能在设计杀了老侯爷之后又卷起了雁翎血祸。”赵君若听得心惊胆战,“北燕狼王,名不虚传。”

    “等等!”高忱月忽而觉察到不对,她握拳一拍掌心,疑惑道,“那潘彦卓呢?他既是属于拓跋焘的四脚蛇首领,又是和都兰有着千般牵连的刺事人……他被玄卫拿下的罪名是如果是游说北燕使臣,那使臣属于拓跋焘的猜想不就矛盾了?”

    “如果使节全数是假意忠心都兰的奸细却没被察觉,都兰这四部的明珠也干脆别当了。”桌上的茶已经冷了,温明裳抿茶时眯起了眼,“能被委派来此的都是死士,都兰能和王庭周旋那么久,她的本事不容小觑。这些人的存在就如同绳索镣铐,和藏起来的奸细达成了明暗的平衡,否则不可能直到今日才出事。他游说的是真正忠诚于都兰的人,这些人在此前的变故后坐立难安。”

    北漠的变故可以说意料之中,但都兰很难提前预料到来自大梁长公主的谋篇布局,她在此影响之下要把处理狼骑和收拢漠北同时放在面前。维持表面的平衡意味着现有的局面中不会出现更合适的选择来打破僵局,所以作为两方的拥趸,这些人各怀心思。而潘彦卓的游说在此时给了他们一个新的平衡。

    “使节的举动是进一步激怒大梁百姓,以战止戈的呼声会一浪高过一浪,再也难以阻拦。”温明裳道,“真正的执棋者不畏惧冒险,都兰赌的是我能够越过天子的层层阻碍,给予铁骑又一次帮助,让拓跋焘的计谋落空。在此之外,北漠会因为这个变故不得不做出退让,上一次我向天子提议,不要他们放开雪山行道,这是仁慈,但是这一次……”

    茶盏“哒”的一声被放了下来。

    弱者没有说话的权利。放开的雪山行道会成为抵在北燕后腰上的刀,同时龙驹被束缚在京城的时间还会被无限往后延,能从北漠处拿到的补给一旦收缩,都兰就会同时收缩手上的口子。

    拓跋焘别想再从她那里拿到一粒粮食。

    “他为报复走这步棋,这是对北燕的报复。”马车已备好,温明裳微微矮身让过来的兰芝给自己系好氅衣,“但一来陛下的性子必然会剑走偏锋,二来一旦如此储君就坐不住,到时晋王要从中作梗又会威胁东宫……所以于我们而言,算是喜忧参半。”

    “且看明日如何吧。时辰差不多,该走了。”

    外头的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黑沉的颜色像是蛰伏着令人胆寒的鬼魅,等不及一口将人吞吃殆尽。温明裳手上提了盏灯笼,她在侧身时露出窄巷尽头的长街一角,寻常人家的百姓提着年岁的大红灯笼穿行而过。

    这两年战事频频,但每逢佳时,城中的鳌山仍旧满目火树银花,若是登楼而望,像是在俯瞰黑暗中横陈的点点人间星斗。

    崔府的门前本应是小仆相候,但温明裳下车举目望去,看见的却是个许久未见的身影。

    沈知桐提着灯,见她看过来温和一笑,道:“这可早过了衙门挂印的时辰,看你这脸色,可比师兄还差。”

    朝中再如何风起云涌,翰林院的这帮人也大都闭目不问。那儿是片难得的清静地。

    温明裳笑起来,她把灯笼交给了赵君若,道:“师姐是真清闲,来了也不进去,这门口可怪冷的。别说我和师兄,就是先生这几日,也是难安寝的。”

    提起崔德良,沈知桐面上的笑淡了点,她摇摇头,道:“是啊,又是这个时节,我来时还瞧见药堂的大夫刚走,估摸着先生又是犯了陈年旧疾什么都不说。待会儿在席上,你可得好好说说,我和师兄提了好几句都没用。”

    “我提便有用了?”温明裳失笑,示意道,“进去说吧。”

    后头久等的仆役这才赶忙引路,今年诸多事情急转直下,崔家府上也没多做布置,只草草做了些表面功夫。往年再过几个时辰宫中有赐菜,但看着白日里的情形,咸诚帝怕是连用这顿饭的心情都不会有。

    小炉上温着清酒,姚言成添了炭火,正拿帕子擦拭沾了灰的手,转头看见她们并肩入内,道:“可算来了,我还与你师姐说呢,不晓得天枢是不是又接了宫中密传的差事。”

    “可别冤枉我,进来时我特地瞧过,离先生定的时辰还有两刻。”温明裳挑眉,在落座后转头和沈知桐说,“师姐,你看他这知道今夜有宴,出了内阁就把差事扔了。”

    “可不是。”沈知桐佯装附和道,“师妹别怕,等先生到了,咱们在先生跟前告他一状!”

    姚言成闻言做出个苦不堪言的神色,三人面面相觑片刻,终是忍不住垂首大笑。

    仆役过来给他们添酒后便退了出去,这是师门的家宴,一向除了崔德良便只有他们几个。三人对饮了一盅,原本的嬉笑终是慢慢退了去。

    “也并非我不想在内阁多待。”姚言成叹着气,苦笑道,“知桐在翰林能落个清净,你我却难逃。明裳,陛下执意,内阁变数有心也无力,可是北境军令已下,此局唯有一战。”他说到此深深吸气,“天枢有关燕州军屯的计量我看过,但是我还是想在此问一句准话……够支撑吗?”

    温明裳搁了筷,慢条斯理地把前菜的野蔬给咽了下去,摇头道:“不够,此刻北境在拉锯,雁翎铁骑军备消耗速度世间无二,要想追上狼骑,镇北将军需要来回地试探调度。军屯是定好的权宜之策,它用在短暂的奇袭歼灭战事上足矣,但是师兄,如果我说粮马道的军资在陛下下旨锁关不出前就已经停了呢?”

    谁都想要这一战能稳妥,依照洛清河走前的布置,瞿延不死,以他之名稳固天子静待各方风向变化,再以此消耗北燕才是良策。洛清河是大梁最擅“谋”的将军,她仔细算过了拓跋焘调动狼骑、双方来回拉锯的损耗,笃定地告诉温明裳双方维持现状最多会僵持到大概二月底。

    原定的开战应当是开年三月。

    但是瞿延死了,新仇旧恨一并点燃,这条路就再也走不通。更遑论今夜过后天子会有什么举动还未可知,而宫中的长公主……

    就算玄卫还在,真到了那一步,她也必须提前动手。

    “难办。”姚言成听罢后沉沉叹息,“军资不足已是危急,怕的是纵然洛将军胜了、斩下了燕将的人头……也难逃治罪。”

    咸诚帝今日在殿上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那天枢呢?”沈知桐看着温明裳,面色沉凝,“天枢所谋种种,皆与北境挂钩,你与洛将军……又该如何?”

    此局当然有解,解局之策已行,只看成效。但这句话温明裳不能告诉他们,多一人知道便多一分变数,并非不信任,而是她早已习惯了如此。

    “人力终有尽,该是如此,天命自定。”温明裳宽慰地笑了笑,举杯敬了他们一盏清酒,她侧目注视沈知桐,“百年后的史册,想来再看今朝也是功过难评。”

    澄酒平白添了苦涩,沈知桐饮罢后垂首苦笑摇头,指着她笑骂:“你啊!早知你如此不顾惜己身,我当日便不该听先生的话去济州唤你回来!哪怕、哪怕如同师叔一般,去官还乡当个教书先生安平一世,也好过今日步步惊魂,还要落一个千秋难评!”

    这是气话。即便沈知桐当日没有去,温明裳也是要回来的,命数二字早在很久以前便已尘埃落定。

    温明裳斟酒而笑,露出点调侃的味道,说:“师姐,金鳞非凡物,哪儿是你能左右的?这皇城固然波谲云诡,但……也有我珍视之人。胜负未定,哪怕一句私心为她,我也要和这世上最大的道理斗一斗。”

    沈知桐听到此微愣,她迎着温明裳的目光和她对望。其实有些东西心里早有猜测,譬如所谓的为权舍情的传闻,但不知为何,今夜听到温明裳亲口说出这话,她心下竟是有些难言的酸苦滋味。

    时势所逼,令得有些情分拿不到明面上来讲,那些情深只有她们自己才明珍重。

    她看了一眼姚言成,和他无言地举起杯盏,向着他们的小师妹敬了一杯酒。

    脚步声便是此时自屋外传来,三人闻声站起来,转眸瞧见崔德良正抬手挑开厚重的垂帷。三人齐齐拱手,唤了句先生。

    “坐吧。”崔德良点头,温和地说,“家宴,不用拘礼,动筷就是。今年事忙,府上也没吩咐备些稀罕的,也就这酒还堪入口。”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雪,宫中的钟沉闷地响了三声,载着礼官齐声的颂词飘向万里河山。

    又是一岁更新。

    姚家有规矩,姚言涛能代姚言成承了大头的繁杂礼数,却不能全然替代,他终归还是要提早些回去的。沈知桐倒是无事,只不过进来她家中长辈身体不爽利,崔德良念着这事,也交代着她早些回去。

    “军资一事可记在心上,但勿要烦忧,终会有定论。”崔德良拢起大氅,交代完姚言成,又转头和沈知桐道,“翰林虽清净,但越是清流所在,越是要兼听则明。”

    二人站在阶下,听罢拱手而拜。

    “弟子记下了,谢先生教诲。”

    屋中点着的香余下了最后一点,袅袅而上的白烟混在炉火蒸腾的水汽里,慢慢消散不见了。

    温明裳将杯盏拨弄到了一旁,起身从进门处的木施上取下了氅衣。她扣着系带,听见崔德良忽然开口道。

    “今夜有人代我入宫向一人传了句话。”阁老微微侧目,注视着自己最小的这个学生,“我让她,等一等,待明日。”

    温明裳的手倏而一顿,她沉默了少顷,道:“先生是觉得……有转机吗?”

    崔德良轻轻一叹,揣袖静立片刻道:“扬武将军之祸,已经够深。彼时我心有顾忌,但今时今日,该看清的,早已看清。”

    “先生,会有悔恨之心吗?”温明裳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阶下,“山长曾与我说起过一些太宰年的旧事。”

    “承之应当私底下骂过许多回吧?”崔德良笑起来,颇为感慨,“先帝也说过,心性有缺,若非严加管束,恐有大患。但是裳儿,你可知……如今九重阙上的无情君王,昔日就在这里,就在这座门前——”

    他指向眼前积雪覆盖的石阶,“他在这门前提灯求了整整三月,便是此等时节。承之现在斥骂,但当年,也不是没有动容。只可惜……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想要坐上去的人,十有九变。”

    温明裳抿唇不语。

    “你今日问我会否后悔,我的确悔,却不是为所选,是为愧对先帝,愧对万民。”阁老缓缓合眼,“天下称颂再多,此一事错了,便都成了受之有愧。如今若还要令得你等小辈以身犯险……来日,我究竟对得起谁呢?”

    温明裳面有动容,忍不住道:“先生……”

    “旧事如此,木已成舟。”崔德良抬掌抚上她发顶,“我意等,也不过此一日。你可知为何?”

    温明裳微微一怔,随即道:“玄卫,沈宁舟。”

    崔德良颔首,接着道:“兵起程敌。政、食、众皆胜之方可不疑。[1]洛将军率兵而出,已不惧其人,有你,无食之忧,这余下一个政……总该交还于她。”

    寒风把梅枝吹得乱颤,温明裳还想开口问个中详情,却听见老师摆手送客。

    “冬日天寒,你身子弱,别和我这老头子一般吹风,早些回去吧。”

    小厮见状小跑而来,他手中拿着新的纸伞,大红的颜色抖开,映着温明裳身上的白衣倒是很衬这白雪红梅小景。

    温明裳撑伞下阶,朝前走了一段路,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

    老人披衣站在檐下,小厮已经退了下去,他身侧无人,好似孤形吊影。积雪早覆满石阶,灯笼的光被横斜的枝梢岔开,没有一束落在他身上。

    温明裳心头一动,忍不住转过身。

    崔德良好似看出她的意思,远远地朝她挥手。

    “回去吧。”雪慢慢勾连住鞋履,被岔开道光影也渐渐模糊。阁老对学生说。

    “别回头啦。”

    作者有话说:

    [1]原句是“兵起而程敌,政不若者勿与战;食不若者勿与久;敌众勿为客;敌尽不如,击之勿疑。”出自《商君书·战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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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8章 年礼 【ZX整理】

    长安夜色渐浓时, 岐塞正在准备点燃城头夜间的烽火。雪停时正是傍晚,浓云逸散后天地相连处浮动着金芒,恍若天河倾倒下缓慢流淌入雪野的琼浆。鸣稷山高峻的山峦藏在稀薄的云雾里若隐若现, 它被金色一并点染,在某个时刻像是连接着天地人间的柱石。

    荼旗尔泽附近仍旧阒然无声, 斥候登上望楼的最高处也没有看见任何可疑的影子。风雪停歇后骑兵匿踪会变得困难, 岐塞朝各方眺望都算一览无余,留下的雁翎斥候精于此道, 无论是小股的骑兵突袭还是大规模的移动都逃不过她们的眼睛。

    元绮微站在城头听完了望楼的回报,远方的光芒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得暗淡浓稠, 她看着黑暗慢慢蚕食着余晖, 再度确认道:“什么痕迹都不曾有吗?”

    斥候笃定道:“不曾。”

    元绮微闻言沉默,她挥了挥手示意斥候先下去, 紧皱的眉头却没有松开。停战后京城派人收敛了魏伯岭的尸首, 他们默认了这个监军死于战火中的暗杀, 但来自京城的防备没有停下。远在帝都的天子比想象中的更加忌惮北境的守军,他在既定的基础上加派了人手, 在各地驻军大营外增设起监军帐, 就是为了防止边军中有人阳奉阴违。

    这些天子鹰犬学聪明了, 不再直接干涉过问边军调度给自己惹麻烦, 他们紧盯的只有一件事——不让一兵一卒踏出关城北上。

    此前狼骑在关隘附近徘徊, 偶尔的摩擦让守军有充分的理由动兵, 即便无法追出去,干戈一起也能在无形中为雪野中追击的铁骑们示警传信。如果依照洛清河的判断,这样的局面还要持续一月。再有几日就是大梁年关, 此时城中的示警或许会因此稍有放松, 本该是个适合再度来袭干扰视线的时机, 可拓跋焘却在此之前退了兵。

    战场上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代表着可能发生的变数,当两方的统帅都是经验老到的将领时,谁能先一步抓住稍纵即逝的战机,谁就有可能把僵持的局面全盘翻转。

    副将看出她的犹豫,他四下环顾一圈,确信没有监军的耳目后向前一步,附耳探问:“都统,要放鹰通知吗?监军帐离鹰房不近,应当不会被发觉。”

    “你能确信鹰一定能把信送到洛将军手中吗?”元绮微低声道,“现在交战地的上空还有北燕的游隼群。”

    副将张了张口,满面沉郁地低下了头。

    的确没人能保证。

    “拓跋悠死后,一同被毁掉的还有积攒多年的攻城器具,虽然看似狼骑不会再有机会撞开三城的大门,但当年三城沦陷时,北燕靠的也不过是弯刀与铁蹄。”元绮微道,“拓跋焘是否真的把人调离了岐塞还是未知数。”

    “那就更该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副将攥紧拳头,“都统可有主意?实在不成……”他往后瞥一眼,压低声音道,“我今夜叫人去把监军帐给……”

    “不必。”元绮微撑着墙头,她在短暂的思忖后下令,“去写军报,盖我的印,一份用鹰传信给关中的季都统和世子;另一份,拿去监军帐,告诉他们,这是北境发现的新动向。”

    她侧眸望向昏暗中逐渐亮起的烽火,接着道:“今夜烽火只留西南两侧,东北的不要点。如果监军问起,就说……”

    “我要试一试拓跋焘是否真的萌生退意,有了就此打住的意图。”

    副将没有犹豫,当即领命去办了。

    ******

    海东青飞累了落下来,它跳着脚围着雪地里的洛清河转悠了两圈,最后觉着爪子实在被冰凉的雪冻得难受,展翅飞到了踏雪的马鞍上。战马正低头舔舐着半化开的雪水,觉察到背上的动静也没去搭理。

    寒冬里白石河被尽数封冻,河岸周围在无风的夜里安静得吓人。

    轻骑的声响被藏进了厚实的雪里,林初跳下马背,说:“烽火灭了。”

    “哪个方向?”洛清河丢掉了手里的枯枝站起来,肩上的雪随着簌簌落下,把原来雪地里化开的痕迹迅速掩盖了。

    “从岐塞到夏郡的出关口。”林初附身在雪地上给她比划,“岐塞的东北最开始的动作,最后到夏郡的西北方。”

    她斜着画了个圆,又抹掉了上半部。

    “下面的烽火依旧在示警,三地的将领在今夜同时熄灭了面朝我们的烽火。”

    “关中如今内外传递都困难。”李牧烟拍拍手也跟着站起来,“绮微谨慎,这是有不得不传递的信儿给我们。”

    各营的将军们听到动静,陆续聚拢过来。这处短暂驻扎的营地夜里也不敢长时间地点篝火,军士们扛着冻,都在咬牙和北燕人较劲。

    “在外头的只有我们和北燕,这是在告诉我们北燕的动向。”左晨晖入夜刚回来,问询探头过来时手里还捧着啃了一半的蒸饼,“灭了烽火,是说斥候找不到骑兵了?”

    “天枢在边防上砸了大银子,我们留在边境的都是探查的好手。”林初抱臂而立,“有点动静就能被发现。如果这个时候附近的骑兵都散了,那就只有可能是拓跋焘把人都叫了回去。飞星这几日在周围探查到的骑兵踪迹也在减少,他们在往西北方向的鸣稷山后方退。”

    失去了拓跋悠,狼骑的优势就只剩下了速度。面对铁骑的威慑,贸然聚拢合兵不是个好选择,没有支撑的轻骑会轻易被远远少于自己的重甲撕成碎片。这个命令显得有些激进和冒险。

    “袭扰还在继续。”洛清河没有直接否认主将们的猜测,但她就着林笙的那余下的半个圆,重新勾勒出了这两日双方正面迎战的路线,“拓跋焘放掉了西面三城和南下的袭扰队伍,把他们从荼旗尔泽向东北方拉回去,而面朝我们的这些人依照飞星能够探明的痕迹退,最终两方都汇聚在了鸣稷山山阴。”

    铁指在雪里留下了深深的嵌痕,它一路向北,越过了弧线的标记。

    “向北是白石河。”李牧烟双臂夹在腿上蹲下仔细端详这几条线,“狼骑够轻,他们能一夜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白石河。鹰眼被阻挠后向北都要靠飞星冒险,我们所知会被干扰。但这批人回去需要粮食,拓跋焘的后备会被加速消耗……其实有点得不偿失。”

    “不好说。”林笙道,“这些人不一定会真被调回去,留在这里也可以当做诱饵,等我们出兵西进,留在后头的人就可以顺势向下去截断瓦泽运粮的马道。如今大家都在咬着一口气,抢不到也不打紧,只要让我们也吃不到就好了。”

    阮辞珂没有轻易附和任何一方,她在旁听之余将目光移向了洛清河,等到主将们的商议接近尾声才开口:“如果是粮道……为什么不能是东北?”

    “东北?”左晨晖登时愣住,但他很快回过味,“你是指……水路给我们的粮?不该吧,这是温大人暗地的手笔,连京城都没有消息,拓跋焘如何会知道?”

    “推演。”洛清河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开口,她活动了两下僵冷的手,“用我们的反应做推演。”

    水被泼出去,眨眼冻成了冰,将雪地里的痕迹埋得一干二净。

    “他收拢人是做给京城看的。”洛清河呵了口气,目光像是如今高悬夜空的星斗一样泛着霜寒,“不南下,只针对我们做出袭扰,意思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在告诉京城的大人物们,他被铁骑迎头的刀剑打疼了,知道错在了何处,现在为的是自保。”

    “可是瞿延先生的死让国中对北燕人的憎恶攀至了又一个高峰。”李牧烟皱眉,“这个时候叫停,天子舍得下声名?”

    “京中还有四脚蛇,玄卫变相害死了他的老师,他会做出什么虽然犹未可知,但可以猜测一定对我们百害无利。”洛清河道,“声名只在事态可控时紧要,若是北境全然‘失控’,那么天子会不计代价地把失控的那部分扼杀。四脚蛇只要激怒天子就够了。”

    她说到此想起了还在京城的使臣,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测。双赢的交易没人不愿意做,更何况那些代价在疯子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只是这样一来……温明裳要面临的状况要比预计的更加糟糕。

    可惜现在不是担忧的时候。

    洛清河在瞬息的停顿后重新拾起话头,道:“这个时候如果我们西进,那么水运的情况扑朔迷离,他就会用原本东边的兵力移向瓦泽,剩下的人像阿初的猜想一般切断粮马道,形成东西包夹的战阵。”

    被怒火点燃的咸诚帝会死死按住燕州关中的将领,抗旨即是谋逆。

    “如果我们保粮马道呢?”阮辞珂问。

    “那就说明我们同样给养不足。”洛清河道,“明知如此当日还要出兵,就不是我的风格了。”

    主将们闻言面露悚然。

    拓跋焘之于洛清河是老对手,那么反过来也一样。狼王深知自己面对的是整个大梁最擅长谋篇布局的统帅,她从不打没把握的仗。

    保住粮马道只能暂时稳住局势,它不是致胜的要诀,而关中封闭难动,剩下的唯一一条路就算再无根据也成了最大的可能。

    “老东西一如既往的阴险。”李牧烟恨得牙痒痒,但她把翻涌的情绪强压了下去,维持着冷静问洛清河,“局都摆在面前了,你打算怎么破?”

    洛清河没有立马回答,她转过身,凝视着不远处冰封的长河,问了句:“可以从骑兵留下的痕迹推测出西北今夜能收拢的人数吗?”

    林初和林笙侧头对视了一眼,谨慎斟酌过方道:“不会超过三万。”

    “好。”洛清河打了声呼哨,养足精神的海东青落在了她的手臂上,一人一鹰的目光锁在了阒然的冰面上,“祈溪留在这附近游荡,晨晖带离策半数的人绕过鸣稷山去堵往荼旗尔泽走的马道,剩下的一半人,小辞领一队飞星带着他们往东面靠。”

    “阿笙往三城,阿初南下向关中,徘徊勿入。”

    主将们各自领命而去,很快洛清河身边只剩下了一个人。

    李牧烟扶着腰侧的刀,语调轻松地发问:“说吧,这个节骨眼把我们善柳留下来,你想干什么?”

    “我和拓跋焘是一种风格的统帅。”洛清河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八年了,他已经习惯了我的缜密风格,所以他敢下血本把诱饵送到我面前,笃定我会在此时慎之又慎。其实猜得挺对,记性也不差,但是他又忘了些东西。我拿这个提醒过萧易,现在我觉得得帮这老头想起来。”

    李牧烟顺着她的目光眺望冰河,善柳的主将静了片刻,道:“你想要我带善柳跨过白石河。”

    “对。”洛清河唇边噙着笑,但李牧烟在看见她的眼睛时敏锐地从那里面看到了曾经十分熟悉的疏狂。

    洛清河说:“十六年了,你还记得她怎么打的那场仗吗?”

    “忘不掉啊。”李牧烟也笑起来,呼哨过后身后军士齐齐上马,但他们没有带盔,陆续又有甲胄被扔在了雪地里。

    “你说得对。”善柳的将军说,“得让那老小子想起来什么叫割肉之痛了。”

    “正巧年关将近。”二人相视而笑,“咱们给京城备一份年礼。”

    雪野在阒然后重新发出刺耳的呼啸,铁骑们的披风被卷动,像是猎猎飞扬的旌旗。

    北境奔波的驿马在新岁伊始踏碎了京城的宁静,马蹄踏过卷起爆竹留下的炮纸,将浮动的硝烟揉进浓夜的冷雾里。小吏不敢停留,他手足并用摔下马背,一路狂奔到府衙门前把紧闭的朱红大门拍得震天响

    “燕州紧急军报!开门!”

    作者有话说:

    洛清影成名战打的就是雪夜突袭,李牧烟是她的旧部,所以清河问了那句你还记不记得怎么打的。

    属于一些活动复刻了(什)

    还有一章,估计挺晚的,明天起来再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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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9章 人心 【ZX整理】

    太极殿中跪倒一片。

    咸诚帝面色铁青, 他甚至无心维持平日里的仁君假象,劈头盖脸便给了群臣一顿痛骂。刚被羽林从被褥里惊醒的朝臣们大气不敢出,听到起身的传唤也只敢站颤巍巍地站在殿宇间。军报被同样噤若寒蝉的内侍们拾起交到了他们手上, 但朝臣们迅速看过后愈发对天子的怒火感到不解。

    那是一封捷报。

    在燕州百姓将天子剑拒之门外后,深入交战地的雁翎铁骑终于给兵部递回了第一封军报。西线善柳营越过白石河同剩下的铁骑合围全歼了被调至鸣稷山山阴的两万五千狼骑, 祈溪与半数离策配合, 将意图南下的剩下大半部主力拒于瓦泽一线,令得身后粮马道并未受到半分损耗。

    兵部面面相觑, 都不敢深想天子这骤然的暴怒中隐含的深意。

    这明明是一场值得封赏的胜仗啊。

    温明裳同样低着头,她在鸦雀无声里出神, 没有注意那些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咸诚帝会勃然大怒并没有出乎她的意料, 军报送入宫时同样送达了天枢,她比在场的许多人都要更早看见书写的内容。

    旁人看来那或许只是一封报捷的奏报, 但北境防线是她和洛清河一手打造, 除了洛清河自己之外, 守将的任何动作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关中烽火熄灭,守将们给出的理由是试探北燕是否诚心退去, 拓跋焘没有下令趁乱袭扰, 这之于咸诚帝就是示好, 即便咸诚帝此前对骤变的态势有所怀疑, 昨日刺杀冷静下来后也会猜想自己原先的判断当真出了错, 居心叵测的是都兰而不是早在掌控的王庭。

    若是没有这一封捷报, 今日廷议只需痛斥使节,再与臣工解释玄卫安置苦心便足矣。他大可静观其变,等到铁骑与北燕两败俱伤再坐收渔翁。这也是他自以为给铁骑的仁慈, 洛清河只要回头, 他这个主君就可以“既往不咎”。

    但是洛清河清楚地拒绝了, 不仅如此,他让善柳卸甲渡河,用咸诚帝最畏惧的少年将军的战法粉碎了这个阴谋。她明明白白地告诉天下人,铁骑不退,自北燕踏过白石河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是不死不休的仇敌,绝无和谈的可能。

    这样的悖逆不会为天子容忍。

    不仅如此……御座的天子将第三封来自北境的折子抛了下来,那些纸页纷纷扬扬地盖在阶前,像极了宫门前的满地碎琼乱玉。

    “朕的旨意,锁关不出,即便要顺民意而解,那也要朕亲口下旨!”咸诚帝怒不可遏,但好歹忍住了几分,没像一早收到这最后一份折子时一般气得摔杯把侍奉的太监砸了个头破血流,“谁给边军的胆子私开关门?!她洛清河这一纸捷报不是威风得很吗?朕看她哪有半点给养不足的样子,朝中就有人急不可耐地凑上去嘘寒问暖了?!”

    “陛下!”兵部尚书当即叩首,恳切陈情,“请陛下息怒!开关运粮固然有违旨意,但确是为我大梁边关安定所思!瓦泽城中驻守不足三万,重甲三大营尽数在外,若是有何闪失,那我大梁——”

    “有何闪失那也是她洛清河判断有误急功冒进!”咸诚帝遽然打断,“北燕……北燕已有退兵之兆,王庭混乱如斯,昨日是何人主导的刺杀犹未可知!是了、是了……其人已死,天下人只会觉得是朕有错!镇北将军心怀社稷清清白白,何错之有?恐怕在场列为也深以为然罢?!”

    “这朝上的兵部,到底是大梁的兵部,还是靖安府的僚属?这天下子民是朕之子民,还是她洛氏、她洛清河之喉舌?!你们口口声声出兵为战,请朕顺民意!啊,那不用三法司接着往下查了,拟旨!把赵婧疏从燕州叫回来,告诉大理寺,瞿延的死是朕的授意!勾连北燕的贰臣也不用找了,民意所属,朕自罪!”

    此话一出,群臣惶然齐跪山呼天子息怒。

    慕长卿今日也被羽林从王府捉了过来凑数,她跟着群臣一齐跪下,余光瞥了眼身侧肃容长跪的慕长珺。

    温明裳和阁老暗中安排走的是水路,冬日逆风,按理来讲这仗打起来的时候第一批补给应当还没到,现在开关岂不是打草惊蛇?长公主被看得紧,太子还在隐锋,这可不像是“自己人”能搞出来的动静。

    如果不曾记错,季善行与东宫交好,天子盛怒之下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那么一个祸水东引也无需多么高明的遮掩。不过现在比起东宫,恐怕在场还有人要先一步承受来自君王的怒火。

    “北境防线乃天枢一手创立。”咸诚帝站起来来回踱步,他在群臣起身后指向温明裳道,“天枢不该站出来给朕解释一下,为何军纪严明的北境会出如此纰漏吗?!天枢提出的官制改革,究竟改了些什么腌臜玩意!”

    温明裳深深吸气,俯身再叩首自觉道:“是臣办事不力,出了此等悖逆的贰臣,还请陛下治罪。”

    有人闻言不禁抬头,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官制改革的框架太宰年便有雏形,今朝改革的框架又是长公主定的,初行时天枢还没正式立阁呢。更何况即便真要怪到温明裳头上,这人选乃朝中商议决定,天子自己也亲自拍了板,依照律法文武互不倾轧,怎么说都显得牵强,就是个无妄之灾!

    想到此,不少人看向温明裳的目光里都带着点同情。

    成也萧何败萧何,天枢站在天子身侧,出了事,自然也是首当其冲。

    咸诚帝胸口起伏,他在盛怒后尽力平缓呼吸,话从口出,天子一言没有收回的道理,再失言也是如此。他冷静了片刻,道:“治罪容后,你现下去点人,此事要彻查!再有如此悖逆之举,一律押入诏狱,从重处置!”

    此话一出便是给了个台阶的意思,群臣都为之松了口气,但他们很快发现,温明裳并没有随之起身。

    “何故还不起身?”咸诚帝眉头皱起,心口不知为何突突直跳。

    “臣……”温明裳抬起头,晨光透过大殿的窗棂,把女官的影子拉扯得笔直。她迎着天子和朝臣们的目光,一字一句地开口,“臣请陛下,治罪。”

    咸诚帝身后的冷汗倏然直落,他下意识退了半步,莫名像是从温明裳的眼神里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洛清河……

    他勉强定神,冷声道:“你有何罪?若是边关一事,朕可以先赦……”

    话犹未尽,殿外忽然传来咚咚的急鼓,沈宁舟等不及通传便径直入内跪倒在金阶之下。

    “陛下!”羽林统领捧着被揉皱的折子深深埋首,哑声道,“燕州急报。”

    又是急报?群臣闻之一愣,忍不住凑近私语。

    姚言成原本目光中包含担忧,但他在这一句急报后忽地灵光一闪,转头看向了阁老的方向。

    崔德良平静地注视着御座的天子,从始至终不发一言。

    姚言成又看了眼温明裳,他在小师妹身上看到了与先生如出一辙的镇静。昨夜的那句“人事已尽”重新回荡在耳边,他呼吸微颤,隐隐猜到了什么。

    砰!

    折子被重重地拍在案几上,众人登时噤声。

    “丹州,谭宏康……”咸诚帝深深吸气,再度看向温明裳时眼里淬上了寒意,“是你下的密令?”

    什么?群臣齐齐侧目。

    温明裳没有动。

    “回答朕!”天子倏地起身,他抽出了近处羽林的佩刀直指阶下女官的头颅,“是你,让丹州……不!是整个东南三州!以海运运粮北上的?!”

    温明裳仍未回答,她顺着刀锋的弧度抬眸向上与天子对望,说:“天枢无权对州郡下此令。”

    “有此行径,应是……”

    北风把船帆吹得猎猎作响,入海口的海水并未冻结,航船随着水流声缓慢地上下起伏。

    “欸。”领头的少女叫住了领军过来接应的栖谣,她趴在船头,忽然笑起来,“我记得你。”

    栖谣回过头,有些意外地看她。

    “丹州经历的那场疫灾,我见过你,你们那时救下了很多人。”少女抬手指了指她身后的雪野,“你们也一直在保护着所有人。”

    栖谣安静地注视了她片刻,道:“这话是你想说的,还是你们谭大人?”

    “那可多了。”少女眯起眼睛,指向自己,“我们有眼睛,能看得见,有耳朵,能听得见。谁待我们好、谁不好、谁是真心、谁是假意,日子久了都能知道。”

    “为了自己觉得的好人,你们在反抗天下最有权势的皇帝。”栖谣说,“这是忤逆,你知道吗?”

    她露出个古怪的神色,过了片刻反问:“皇帝是君父,是苍生的圣人。这样的人……”

    “难道不该保护能够守护天下的人吗?”

    宫装前横着长槊。羽林在长公主伸手握住长柄时面露难色,他忍不住想向殿中回望,可无数目光落在背后,令他如承千钧重压,如芒在背。

    “有此行径,是天下民心所向,而非一家之言。”慕奚站在殿门前,平静地补上了温明裳还未说出口的后半句。

    “朕未传长公主,何故执意上殿?”咸诚帝目眦欲裂,此时此刻有些东西不言自明,但他却还要强忍被愚弄后的羞恼维系天家体面,“你并无朝职!”

    羽林未予放行,慕奚并未退让,她就着殿前覆雪,缓缓俯身而拜。

    “官制改革既出自儿臣之手,今日种种‘悖逆’,自当难辞其咎。”牡丹步摇随跪伏一并落入皑皑积雪,像是在瞬息间将人拽回八年前的雪夜,只不过这次在侧的不再是泠泠孤灯,而是大梁朝堂上的群臣。

    天子藏在仁德下的伪善与多疑无处遁形,它们被悉数拉拽着曝晒到了阳光下,显得面目可憎。

    “你放肆!”咸诚帝指尖都在发抖,慕奚的眼神太过从容,好像他这个真正坐在龙椅上的帝王才是跳梁小丑。他用力地挥手,怒吼道,“什么民心所向,是你等居心叵测,谋私弄权!朕才是天子!治罪与否何时轮到你来决断?”

    “羽林何在?把这两个谋逆之辈拖入诏狱!即刻!飞马出京,东南三州所有官员给朕就地拿下!有抗命者斩无赦!”

    “陛下!不可!”

    “陛下三思!”

    沈宁舟就在温明裳身侧,她早已起身,随着天子话音落地,那双手已经反钳住了温明裳。

    “温大人。”她在混乱中低语,“你到底为何要如此?天枢乃天子臣。”

    “可我是人。”温明裳微微笑起来,她并未回头,只是很轻地开口回答了这个问题,“不是天下人为我等喉舌,而是我等为天下人谋万世。”

    “这个道理……乔大人也教过你吧?”

    沈宁舟眼里骤然掀起巨浪,她钳住温明裳的手微微放松了下去。

    混乱仍在继续,天子的诏命没有收回的意思,羽林面面相觑,硬着头皮走向了跪在门前的长公主。但就在他们伸出手之前,一个声音蓦地在殿上响起。

    “陛下。”阁老手捧笏板,缓慢地向上一拜。

    “可否,听老臣一言?”

    慕奚眼投向殿宇的目光随着这一声令下变得若有所思了起来。她撑在身体一侧的手缓缓收回,在重新置于膝上前缓缓掸落了细雪。

    戍卫在天子身侧的羽林收回了被抽走的佩刀,但是她站在咸诚帝身侧,握在刀柄处的手却并没有放下来。

    作者有话说:

    想把这段写完的但是字数还是超了(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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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0章 士人 【ZX整理】

    天际不知何时浓云密布, 街巷间寂然无风,昨夜的焰火繁华好似顷刻间逸散,只余下暴雪将至的脚步匆匆。重檐下未南飞的燕蜷成小团, 哀鸣着将自己缩入角落的避风处。

    金阶下羽林们的动作随着阁老的开口而停滞,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怒形于色的天子, 就连沈宁舟也重新站直了身子。

    咸诚帝只看了崔德良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不知为何,他在这一刻本能地拒绝于自己少年时的老师对望, 只是匆匆挥手道:“讲罢。”

    崔德良回头看了一眼仍旧跪倒阶前的温明裳,他在上前时忍不住闷声咳嗽, 一侧的姚言成想要上手搀扶, 却被他温和地推拒开。殿中朝臣们的目光无一例外地汇聚于他一人的身上,有人在震惊天枢暗中所为后暗暗期盼阁老能让天子平息怒火保住良臣, 也有人压下了窃喜于权臣失势的心绪, 小心翼翼地揣度他此刻的用意。

    是会循循善诱劝谏, 还是会公允地陈情其中利弊?

    都没有。

    阁老扶正了官帽,开口时声音平缓。一个个名姓、官位、所司自口中道出, 有人开初摸不着头脑这些名字有何意义, 但吏部的官员们率先反应过来, 被道出名姓的这些人如今尽数挂职东南三州。

    他们都是这几年间官制改革被调任的州郡官吏。

    “东南三州之变革, 始于元兴十五年, 全于十六年。”崔德良念完了名册, 微微侧过身,他没有再看温明裳,而是对内阁的各臣说, “诸君, 可还记得其间较之过去十数载之变化?”

    刹那的静默后, 姚言成率先移步而出,他恭敬地拜过君王,面朝群臣冷静地将所记民政之变一一复诵。这些都是收录成册的条目,各部朝臣们都曾过眼,就连咸诚帝自己,也曾喜悦于州郡逐定、仓禀渐实。

    那些封赏的诏书也还历历在目。

    “近年岁丰,流寇止于山野,百姓可安枕度日。政令既出,州郡上下无一不是源清流净。”崔德良在姚言成话音终落后十分平静地开口陈述,“此等景况,乃龙兴之兆,大梁立朝至今二百余载,唯有两例。其一,太始终前朝乱象,开国之盛,光耀四方;其二,宣景继肃武之遗,挽狂澜于既倒,与民休息,复天下之生息。先帝在时,效仿此二圣主,正本清源殚精竭虑,终使我大梁再现日曜之盛。”

    历经太宰一朝遗留至今的老臣已所剩无几,那些仅存的遗老听到此不免垂首而叹。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有容人之量,但现在坐在龙位上的咸诚帝没有,那些曾直言不讳的忠良在短短的十余年间陆续挂印而去,留在这里的尽管心藏本意,却也早失了锐气。

    此刻重提旧事言及过往,都难免哀伤。

    咸诚帝呼吸微促,他缓慢握紧了身侧的龙椅把手,寒声道:“阁老想说什么,还望直言……你我君臣,不必遮掩。”

    话到最后的颤意竟有些藏不住。

    他敬畏先帝,却又痛恨旧事重提。因为他的惺惺作态骗过了包括当年的洛颉在内的忠良,骗过了答应成为他的老师的崔德良,他让天下百姓都觉得自己是个贤王,可是……他终究没有骗过当年的太宰皇帝。

    终其一生,他的君父都没用给予他储位的认可。他在上位后扶植亲信、建立金翎玄卫监察百官,以满是虚伪的言辞编织出了一副好似不逊于太宰年的盛世气象。

    可世上从未有假象成真的道理。

    所以他暗害忠良、放逐贤才,只为了让自己一手打造的繁华幻梦可以永不被打破。而独独留下崔德良,是因为他需要有人见证自己铸就的“繁荣昌盛”,这句肯定,一向直言不讳的萧承之给不了他。

    世族依附皇权而生,崔氏乃其中名门,崔德良行事又历来温和稳健,他几乎笃定,哪怕看在少时拜师的诚心与乖顺,崔德良都绝不会有一日真正站到自己的对立面。

    哪怕在驿马案追回诏书、群臣夜叩宫门时,崔德良所做的至多都不过以离去为挟,咸诚帝从未想到会有任何变数。

    直到今日。

    “臣,想说自陛下登基以来,国库充盈、四方文风显盛,科举之兴使得寒微之士复起乡野。”崔德良闭上眼,像是在平复着胸中激荡的情绪,他再度开口时的言语变得更加平和,不像是回禀君王,而像是回到了往昔某时对待晚生的谆谆教诲。他说,“而今中兴之相近在眼前,陛下……要因今日之事,将往昔之利尽数弃若敝屣吗?”

    砰!

    掌骨重重拍响桌案,咸诚帝陡然站起,厉声道:“复起乡野?好啊!那阁老看看这天下士人又是如何对朕的?!”

    堆积的奏折被尽数扫落,其中有几份顺势滑落金阶,落在了站在最前方的几位皇子足下。

    晋王斟酌着分寸,正想说为君分忧将那些折子一一撤下,却见身侧的太子缓缓弯下腰,将那些散落的纸页收拢到了一处。

    慕长临没有唤来两侧垂首静立的太监,他将这些被摔打揉捏得不成样子的书文尽数握在了手中,没有分毫的轻贱。东宫僚属在此刻齐齐抽气,面带惶恐,生怕这个举动会触怒本就阴晴不定的天子。

    可惜咸诚帝眼下并无闲暇,他被愤怒与羞恼冲昏了头脑,迫切地逼问眼前的老师:“不奉君,不效主!此等士人要之何用?!都如温明裳一样欺上瞒下不成?!对、对啊!此等佞臣还是你举荐于朕!听阁老的意思,是不满已久了罢?”

    他猛地一甩袖,指着背后的龙椅,目眦欲裂道:“好啊!那这个位子你来坐,岂不快哉!”

    这种话岂是能轻易说的?登时有人吓得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倒在殿上连连叩首道天子息怒。

    温明裳没有如这些人一般俯首,她在混乱里环顾殿上众人诸般神色,像是冷眼旁观一场狂涛中的众生相。她并不为咸诚帝的口不择言而感到意外,从驿马案到如今,印子早已埋下,在各派势力博弈间,天子早已失去了真正把控时局的机会。

    他活在臆想中太久了,久到根本不相信自己会输。比起早有预料的崩溃与怒火,温明裳其实更想知道,崔德良昨夜的那句等一等,究竟是在等什么。

    长公主就在殿门前,她和自己一样,在等阁老的答案。

    混乱中,崔德良终于动了,他向前迈了半步,骤然抬高的声音令得私语登时消散无踪。阁老迎着天子惊怒的目光,缓缓撩袍跪地一拜。

    “臣不敢。”

    咸诚帝的容色因这三字稍有缓和,但还不等他放下紧绷的心神,崔德良的下一句话如同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开。

    阁老说:“但老臣恳请陛下三思,收回成命,放三州忠良、放天枢能臣、放……锦平长公主。”

    如此直言就算是慕长卿也觉得意外,她忍不住侧目,眼藏愕然地望向阁老。

    温明裳选择今日将所行种种置于明面,就未曾想过自己能全身而退,但天枢所行确是民心所向,咸诚帝在盛怒下会下令将她打入诏狱,却在其后不能立刻杀了她。

    长公主亦然。

    民意已成滔天巨浪,这是天下无人能真正把控的东西。

    恰到好处的示弱能让多疑者自以为有能力重新摆放山河中的棋盘,他为求稳妥必定要保证斩草除根的人选出自亲信,玄卫若是四散,那就是禁宫之中风起云涌的机会。

    这个计划危机重重,却在潘彦卓游说使节成功后变成了不可不为的定数。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州郡官员们相信温明裳,而温明裳把信任交托到了慕奚手中。

    慕奚同样不曾起身,风早已停下,披帛飘落覆雪,看不清原本的纹样。她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目光仍旧落在崔德良身上。

    金阶上的天子已是怒火滔天。他再度掀翻了案几,斥道:“朕不准!此等逆臣……不!此等逆犯留之何用!朕未即刻下旨判其斩立决,已是无上恩德!此意已决,不必再劝!”

    若是连阁老所言都无用……朝臣中有人扼腕叹息,颓丧地低下了头。

    旁侧随侍的太监心惊胆战,他犹豫地望一眼下首,正想着是否要开嗓宣告退朝,却在听见随即响起的一个声音时瞪大了双眼。

    崔德良抬手摘下了头顶的官帽,垂缨滑过大红的官袍,如同清风一般抚过了胸前的白鹤。他拒绝了所有人的搀扶,兀自站起身,说:“那若是臣说,三州之粮草军资调动,实乃臣之所为呢?”

    咸诚帝蓦地愣住,失声道:“你说什么?!”

    温明裳眼睫轻颤,终于随着这一句话抬起了头。

    送往各州的密信出自她手,但其中也的的确确盖有崔德良的私章。可内阁何其重要,天枢数年后可废去,内阁却是不成。崔德良此时将这话道出,其实只会徒增天子惊惧之心,并不能当真让人回心转意。更何况崔德良还代表崔氏,此话一出无异于公然叫板,他的态度便顷刻间决定了朝中世家清流一系倒向何方。

    但依照昨夜崔德良话里的意思,应当是要令得玄卫四散,促使长公主成事以护雁翎战局。此举……并不能成事。

    她收紧指骨,心中平添了些不好的预感。

    思忖间,阁老已又将适才的话重提一遍,天子如梦初醒,当即颤声道:“崔德良!”

    他眸中尽是惊骇,指着阶斥道:“你莫要以为朕不会杀你!”

    崔德良终于笑起来,他像是终于耗尽了劝谏的气力,释然般轻语道:“陛下为天下之主,自然可以杀伐随心,又何必惧区区一个崔德良呢?”

    “你……你要做什么?!”咸诚帝猛地向前,但他终归没真正下阶,而是停留在了九重阙的最高处仍旧俯瞰众生。

    他站在那里太久,走不下来了。

    “陛下,文人……有傲骨。”阁老闭上眼,这后半句却像是说给在场臣工听的,“文臣若不可劝君王从德为天下谋,又与佞臣何异。百年之后,会有后人戳着你们的脊梁骨痛骂,不知直谏辅君,累得社稷蒙难,苍生离散!”

    咸诚帝还想指责,却见阁老缓缓睁眼。老臣止不住地连声咳嗽,他呼吸微促,十余年来头一遭不顾礼数仪态地仰首大笑。

    “老臣答应过先帝,此生必尽己所能、所学,福泽于天下。”两行泪骤然滚落,崔德良回过头远远看了一眼长公主,又在收回目光时飞快地略过了大殿正中自己那位最小的学生,“而今,重现盛世的机会就在眼前……”

    重檐劲风骤起,垂帷珠帘哗啦啦地曳动作响。

    “愿臣今日所行,能令陛下悬崖勒马,回心转意……天佑苍生,天佑大梁——”

    言犹未尽,电光石火间,被捧于掌中的官帽猝尔坠地,帽珠在磕碰下层层碎裂,珠帘嘈杂的响动遽然间被一声巨响取代,血光自虬柱泼入每一个人的眼中,化作了金殿上再也拭不去的一抹红。

    咸诚帝意图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不知是由谁而始,满朝官员失声痛呼。

    “阁老!”

    崔德良的身体顺着虬柱缓缓下滑,血水自额前淌过老去的眉目,一点点点染了胸前白羽。

    那只仙鹤振翅欲飞,却好似正哀鸣泣血。

    温明裳几乎来不及多想,她推开了身侧的沈宁舟,踉跄着上前去紧随其后滑倒在崔德良身边。

    “先生……先生——!”

    慕奚终于站起了身,她没有上前去,而是在短暂的愕然后缓慢地抿紧了唇。

    文死谏,武死战,国之大幸。可如今的君王配得上这样的臣下吗?昨夜的传信于心间闪过,长公主深深吸气,闭眼偏过了头。

    殿上正嚎啕。

    那叠被收敛整齐的折子终于落了地。慕长临将之正于眼前,大梁的储君跪倒在忠臣的血泊里,重重向着金阶叩首,昂声道:“儿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这一声请如同接过重锤般狠狠砸在了群臣的心口,拜服附议之声此起彼伏。不管是清流还是世族,他们在此一刻像是被这一撞惊醒,想起了往昔少年时踏上此殿的素心。

    崔德良用自己的死为炬,点燃了四散渐衰的星火,今日之事绝不仅存于殿上,它会在转瞬间散播十四州,牢牢地汇聚起天下士人。一意孤行的止战讲和不再能被摆上台面,血泊横亘于前,悬于温明裳和慕奚头顶的屠刀短时间内也不会再明目张胆地落下,雁翎的锁关与军资扣押的诏命自此无以为继……

    阁老的确曾经做错过,他目睹洛颉蒙难,眼见洛清影惨死,所以他要为了这些早已置身幽冥的忠良赎罪,而他此刻,已经对得起天下人。

    没有人在意天子在此后又说了什么,周遭的羽林沉默地向后退开,重新化作了宫闱两侧无声的铁甲。慕奚拱手,向着众人围聚的方向深深地拜了一拜。

    天子身后站立的羽林在其后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落于刀柄上的手。

    温明裳满面泪水,崔德良意图让她为剑,破开这十余年来有如死水的朝局,她也的确做到了。野心与仁义并存一人,只要能达成所愿,她并不在乎身后会有几多指摘。

    可她唯独没有想过崔德良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满地鲜血已经快要凉透,阁老的目光逐渐涣散,他在彻底闭上眼前,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地抓住了身侧两个学生的手。

    “孩子……”他悄声说,“往前走啊……”

    京城的这场大雪伴着恸哭,终于落下了。

    作者有话说:

    写到这儿心情还挺复杂……别急狗皇帝最多再活两章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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