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暗锋 【ZX整理】
消息在几日后传遍整个大梁。
战鹰飞掠直下, 林初取下了它爪上层层包裹的传信,她在粗略一扫后登时愣住,随后转身疾步将来自京城的书信送入了临时搭建起的大帐。
年前得胜后, 拓跋焘在鸣稷山的布置被打得四散,他能在短时间内再度汇聚起残部, 却不敢再轻易试探招惹雪野中的重甲。铁骑得以借此扫清南方蛰伏的爪牙, 但洛清河并没打算在这个时候就把战局定死——她为狼骑留下了西面的整片雪野。
北燕的大势已去,主将们围坐在大帐中商讨接下来的布阵, 然而他们在听见林初进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后不约而同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史书浩如烟海,这一辈人即便终其一生求索, 往昔贤才能臣隐没其中也早化作可望不可即的星辰。唯有崔德良, 他从太宰年走到如今,在那些旧日清流纷纷隐退消散后, 他仍旧如孤灯屹立重檐之下。士子们能望见他指引的方向, 踏着尚新的足印一路拾级而上。
雁翎的将军们虽不是京城的士子, 行伍之人也对文官并无什么多余的好感,但内阁在天枢之前稳稳接续着给养军资, 他们或许未必有那般多的尊崇, 心里却到底给这位老臣留有三分敬重。
“死谏天子。”李牧烟收拳抵唇, 半晌后翻涌的心绪都化作了短短的一句, “好气魄。”
洛清河默然垂目, 须臾后接起话道:“具体情况如何?”
林初上前将那封信捧于案上, 低声道:“阁老血溅太极殿,当日京中便民愤四起……留在城中的翠微羽林想效仿此前行事,依旧从严镇压, 但国子监捧卷上街的学生们宁死不退, 最后是京兆衙门急调了禁军回来, 才勉强稳住局势。可上街的百姓不愿离去,许多人幕天席地而坐,长跪绝食以明志。”
“如此情形下,当夜宫中连发三道诏命,一以表阁老忠良,二言近日诸事扑朔迷离,为防敌寇作祟,当从长计议详查,三准太子率众谏言,免东南三州地方官员与此事所系朝臣之罪名,一切如旧,不予追究。三道诏命既出,天子虽未全准所请,但原以为至少可平一时风波,未曾想到学生们并不买账,这一跪就是两日。”
生死之事横亘在前,就连身居高位者都可将之置之身外,国子监中尽是国之栋梁,此刻他们又岂敢惜身?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不等宫中再发诏书……”林初抬眸看了眼观信不语的洛清河,接着道,“京城之外,各州的笔墨渐起,其中声浪最盛的两篇……”
“来自济州。”
书院的钟沉闷地敲了三声。云雾袅娜萦绕在山间,这里清净得像是世外之地。
“太宰一朝留下的最后一盏灯,就此去了。”萧承之背手站在水榭前静观烟云离散,身后的案几上放着飞骑新到的书信,“你我离开长安时,恐怕都没想到会有今日。”
乔知钰坐在案前垂目而叹,她在李怀山伏法后受赵婧疏照拂,一直避居休养。怎料不过短短几年光景,千里之外的皇城便彻底物是人非。
“太宰之风,也就此不复存了。”她说,“孩子们又会如何呢?”
老头闻言转过身,他浑浊的一双眼睛在触及案上笔墨时好似有一刹重新变得澄明。山间的云雾随着天际的晴光初现慢慢变得稀薄,袖袍间的湿冷水汽逸散,留下来的是这个时节罕有的暖光。
“那是那群小崽子的事。”他肩膀抖动,闷声笑起来,“我等避居山野不问庙堂太久啦……”
乔知钰在研墨,她在重新拿起笔杆时指尖略有颤抖,但落下的墨迹勾挑间仍可见旧日风骨。
“备笔墨罢。”她说,“我等送老友走这最后一程。”
自此最重的一块巨石被砸入浪涛,它夹杂着崔德良与此前瞿延的死,顷刻间于国中激起千层浪。甚至有激进者起草了檄文,声讨此前力主议和收还边境调兵之权的大臣,称他们才是真正事二主的佞臣细作。有人举着文章冲上街头,面对着前来镇压的军士发出声嘶力竭的咆哮后一头撞死在闹市之中。
宫中对此焦头烂额,甚至无暇理会此后一批被暗中送往交战地的军资。京城的各大衙门被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迫切地想知道每一个走到自己面前的官员究竟是什么态度,他们不留余地,觉得这其中没有黑白之间的位置,只能二择其一。
民意的确是最不可控的东西,崔德良死谏时不会想到,这些声浪在一步步紧逼天子走回正轨的同时,也为许多人带来了无妄之灾。
“然后呢?”林笙问,“天子答应开关,不卡我们的军资了?”
林初点头,道:“答应了。不仅如此,他还让玄卫就此走到天下人眼前,自认有罪,听从‘贤臣’们的谏言,令东湖营统领沈宁舟主领这些暗卫不遗余力追查真正牵连北燕的细作。鹰房将这个消息送出来时,已经抄了两户曾在京有些名望的小族。”
“那想来这些年玄卫也不是在吃干饭。”李牧烟嗤了声,“乱成这个样子,我可不信剩下的四脚蛇没机会给北面的拓跋老儿递信。”
话音未落,众将齐齐抬眸看向了不发一言的洛清河。
“天下人的声浪,无论是劝进还是声讨,从出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与乱臣贼子无异。”洛清河站起身,她在帐中没戴铁指,那封信被揉得褶皱横生,如同混乱的局势,也像极了此刻她心中的复杂心绪。
崔德良的死不在温明裳的计划内,洛清河几乎在听闻消息的那一刻就能想到她心中该是何等悲恸。但这封鹰房的信出自温明裳的手,她却没有在其中多透露出半点多余的愁苦。她自然也知道洛清河什么都明白,但沙场危机丛生,说得太多、想得太多,便会露了软处。
天枢在混战中不染风雨,或许所有人都觉得温明裳如今所处的位子早已稳如泰山,可自此之后,除了洛清河,她是当真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
将军们面面相觑,陆陆续续随之起身。
劲风卷起帘帐,露出层层铁甲身后无垢的白雪。天穹之上黑点略过宽广的雪野,海东青没有追逐那一闪而过的陌生面孔,它抖动翅膀,将利爪深深刺入爪下猎隼的脑袋。
洛清河拎起了桌上放着的头盔,平静地开口:“乱局已起,该有人定乱了。”
“传令,整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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穹顶暗沉。天子让步后,街上围堵的人潮也逐渐散去,但长街两侧高挂的灯笼并未来得及撤下,它们在昏光下摇晃,曳动出重重的红影。
玄卫奉旨受命,大理寺所查办有关燕州的种种都要移交,赵婧疏没有异议,她在快速将手中案务移交给州府代为转呈后便带人踏上了回京的路,此刻正好踩着上元的尾巴入城。乔知钰和崔德良有旧,她代师先前去崔府祭拜,而后走了一趟天枢。
各地的波澜还未平息,开关后如何调配军资也还需统筹,无论是内阁还是天枢都没有喘口气的余地。此刻明明天色已晚,府衙中依旧灯火通明。
温明裳案前还堆叠着各式各样收上的文章,她拧眉刚把涩口的汤药灌下去,抬眸便见着赵婧疏掀帘入内。
“师父?”赵君若在整理折子,见到她很是惊讶,“你何时回来的?”
“刚到不久。”赵婧疏打量她两眼,面上露出些笑意,“倒是没白把你放在这儿,如今办起差来倒是有模有样了。”
小姑娘挠了挠头,露出个腼腆的笑。
温明裳放了药碗,她没着官袍,此刻满身的素色,看着人显得有些清减。阁老膝下没有子嗣,她们这些做学生的随着丧仪换了素服,算作无声的吊唁。
赵婧疏等到赵君若把东西拾掇好带上门,从怀里取出了一份写好的折子推到她眼前,道:“一应事由虽已奉旨移交,但所系毕竟是北燕,我在燕州的时日收集了一份名册,皆是顺藤摸瓜找到的些或有牵连的人。可惜还未来得及细查就……天枢如今既然代内阁承北方诸事,依着规矩你也可以看看。至于其后是要详查还是全权交由玄卫自己放手不理,你和他们商议后再定。”
温明裳接了折子,翻开大致看了一眼,道:“如此短的时间能整理出这些殊为不易,婧疏,多谢你。”
“分内之事,谢却是不必。”赵婧疏轻叹口气,抬手翻了翻桌上堆叠的文章,“要说不易,怕是京中更不易。这些东西……”她掂了掂厚厚的一沓书文,摇头道,“够让人头疼的了。”
她边说边翻,这里头新旧交杂,有这两日才被塞过来的,也有出事伊始便送入的。所言更是各异,开初天枢的阁臣还有心思翻一翻,等到后来,忙得一下差便能倒头大睡,哪还有看的心思。
窗外的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远远能听见打更的铜锣。温明裳侧眸看了片刻,道:“玄卫已经离京了。”
“嗯。”赵婧疏随口应了声,她从繁复的纸页中翻出了属于乔知钰的那一篇,道,“略有耳闻,但自苍郡回京并未碰见,天子的暗卫,想来总归要行事周密些的。”
“燕州所系也不小。”温明裳起身过去给她斟了杯热茶,“真要找个接替的人,想来应是沈统领。”
“那若是当真碰上,也未必是好事。”赵婧疏合上了册子,轻轻吹了吹茶沫。她眸光低垂,看不出其中的思量,只是淡声道,“诸位先生著文,天下声讨,逼得君王不得不退让,她心中……怕是不快的。”
“当真碰上了,恐怕也是不欢而散。”
“若是如此,恐怕不只是她心中不快。”温明裳推开窗子,冷风倒灌入内,把窗前小景催打得不得不低眉折腰,“乱局已开,天心难测。”
那盏茶见了底,赵婧疏看她一眼,问:“你是担心乱局中的京城,还是眼下的北境?”
“二者皆有吧。”温明裳笑起来,指向窗外昏沉的天色,“北境交战地风雪难停,铁骑还在和北燕斡旋,北漠情形不定,谁也不知结果,京城亦如此。”
她微微侧目,将被翻开的那些书文单独放在了一边,道:“今夜怕是又要见雪,你舟车劳顿,还有旁的事留待明日吧?至于这个……”
乔知钰所写的那篇文章被推到了赵婧疏眼前。
温明裳微微一笑,想了想道:“既是你的老师,这东西你留着最为合适。折子的事过两日我给你答复。”
此时也的确不是闲谈的时候,赵婧疏抿唇想了想,干脆拿上东西起身道:“好,那我便不过多叨扰。今夜估计的确雪大,事若办完,你也早些回去吧。”
温明裳回了她一揖,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廊下的风似乎愈发呼啸。
赵君若送走老师,回来见她站在窗前观景,便先去代为将那些翻乱的书册放回原处。书页翻动的声响伴着外头的风声,在短暂的时间里成了屋中唯一的声息。少顷后那些翻乱的书文归了位,赵君若正要回头提醒温明裳莫要吹太多冷风,余光却突然瞥见了熟悉的字迹。
“这是……”
温明裳闻声回头,问:“怎么了?”
“这字……”赵君若犹豫着道,“好像是沈统领的。”
沈宁舟?温明裳接过看了两眼,有些意外地抿起唇。
这份文章就放在赵婧疏翻阅过的那叠书文里,只要再往下翻两篇就能瞧见。是或不是,恐怕无人能比她看得更加分明。
“收好吧。”温明裳深吸了口气,“得空了交由你师父,是留是毁,凭她处置。”
“可玄卫,不是早已领命离去了吗?”赵君若微微收紧了手指,不解道,“明明还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带上了狼毒北上……又为何还要写这东西附和昔日师长呢?”
“大抵有些事可以妥协,却又不愿当真各退一步,否则,也不会行至末路了。”温明裳转过身,话还未落,廊下昏暗中好似忽地闪烁过一抹亮光。
赵君若眼神一凛,旋即按住了腰上佩刀。
温明裳没有动,她侧耳听着风声,低语道:“要下雪了啊。”
层云随着风雪汇聚,它们缓慢地压低,好似要迫近宫墙的顶端。御旗上金龙的五爪被夜色遮掩,变得模糊不清。
寝殿的大门紧闭着,阴影中的金翎现身跪伏殿前。沈宁舟率众离开后,这二人便为左右,暂领宫中玄卫。入夜前金翎回信,言沈宁舟已入燕州境内,不日便可抵达州府。
而与此同时,一封来自北漠的密报传入了咸诚帝的手中。
北漠的卫队撤出了锁阳关,这意味着北燕王庭不再受制于人,他们可以随时调兵南下,等到白石河的战事两败俱伤,再坐收渔翁。咸诚帝让沈宁舟带去了御笔亲书的诏命,他不愿再忍耐,无论此战结果如何,洛清河都必须死在交战地!
“陛下。”侍奉的太监隔着屏风小心翼翼地禀告,“太医正已到殿外,可要即刻传召看诊?”
咸诚帝掩唇咳嗽,他脸色青白,目光在烛光下也难掩阴鸷。崔德良的死像是砸开了那场大梦,把他秉性中的猜忌与怀疑赤裸裸地抛在了明面上。他演不下仁君圣主的把戏,就连欺骗自己都再也做不到。
死人若是无法开罪,那便只有对生者平添憎恨。是以哪怕为了避免横生事端,今夜京城中也有人必须死。
“让他在偏殿静候。”咸诚帝寒声回了句,他咬紧牙关,喃喃道,“乱臣贼子……”
玄卫低垂着头颅没有动作。
“去罢。”天子披衣起身,他注视着殿下自己最为信任的暗卫,下令道,“不论是中宫还是东宫,谁人拦在前面护着逆犯,皆杀之勿疑。”
“天明之前,朕要看见逆臣的首级。”
玄卫拱手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天子的寝殿。
烛芯骤然断裂坠落,咸诚帝盯着那一方火光,一字一句地呢喃。
“是你等逼朕,那就勿怪朕不念旧情了!”
衣袂浮动间接住了落下的梅瓣。
慕长卿凭栏观雪,佯装轻松地开口:“欸,你们该走了吧?”
角落里背身的暗卫没说话。
慕长卿于是侧头睨了她一眼,玩笑道:“可要本王送你们这一程啊?”
暗卫轻叹了声,道:“不必。齐王殿下还请顾惜好自己与王妃。”
“也罢。”慕长卿垂下眸子,她眼里没有笑意,只有立于她身侧的姜梦别能听见逐渐加快的心跳。齐王垂手拾起了落下的梅瓣,道,“那本王便祝诸位今夜,得偿所愿。”
她张开手,落梅乘风直上,眨眼消失于天地。
角落里的人已经不见了。
今夜没有月光,暗室的烛火熄灭后伸手不见五指。
潘彦卓鬓发凌乱靠在冰冷的墙边,垂目间入眼的是蟒袍绣纹精巧的下摆。他勾唇无声地笑起来,淡声招呼:“许久未见啊,晋王殿下。”
慕长珺无意与他寒暄,他径直蹲下,捏起他的下颌漠然道:“本王很早便提醒过你,自以为聪明,是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你已无可用之处,天子今夜要杀你平众怒,你又待如何?”
“杀我?”潘彦卓挑眉,轻声细语道,“臣怕殿下还舍不得。”
“哦?”慕长珺眯起眼,“可平天子一怒的人已魂归幽冥,本王就算念着你效忠之心,也是有心无力。”
“未必。”潘彦卓垂下眸子,“天子也有力所不能及之事,便是圣明如先帝,不也终敌不过人寿苦短么?”
慕长珺闻言面色骤冷,他手掌下移,扼住了四脚蛇首领的脖子,逼问道:“你此话何意?”
“殿下以为何意,那便是何意。”潘彦卓握住他的手腕,撑身向前,低声道,“臣不畏死,但临死之际,还是要给殿下一个忠告。”
“城中的翠微营,殿下可要握紧了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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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2章 丧钟 【ZX整理】
雪雾锁在重檐间, 当啷的铁马被整肃的脚步与轻甲碰撞的声响裹挟入浓夜,即便立于廊下凭栏仰颈也难闻其音。
入夜的钟声也停了。
案上的游记被翻到了尽头,慕奚正着手将它们收捡到一处。寝殿并未点灯, 廊下灯笼的泠泠冷光透过大敞的窗子,伴着呜咽的北风潜入其中, 小心翼翼地匍匐在长公主足下。
“殿下。”此刻殿中侍奉的除却东菱再无旁人, 属于天子的耳目一早得知了今夜会有血光,她们与不谙真相的宫人一同遂了慕奚的意思退出了寝殿。东菱点灯的手微微颤动, 她垂着脑袋,代为换掉了桌上那一盏冷透的茶水, 悄声道。
“皇后殿下已睡下了。”
慕奚“嗯”了声, 她并未动那盏茶,而是平静地侧目看了一眼身边的宫女, 伸出手去覆上了对方置于膝上的手。凉意霎时渗透指腹, 她轻叹了声, 道:“不是让你留在母后身边,怎么还是回来了?”
东菱眼圈登时红了, 她连连摇头, 颤声道:“奴婢是殿下的贴身侍女, 岂有只身而去的道理?”
“不是害怕的吗?”慕奚笑了笑, 指尖轻轻摩挲过掌下的冰凉。她说, “明知会发生什么还留下, 又是何苦?”
东菱连连摇头。廊下已可闻远方铁马兵戈之声,玄卫为天子自东湖营的世代军户中擢选,今夜刀锋既出, 为保万无一失自当二者皆用。那些手握刀剑的凶戾客已近在咫尺。她反手紧紧握住长公主的手, 哽咽着说。
“殿下才苦……奴婢不走, 今夜无论是……奴婢都愿留在殿下左右。”
皇嗣贴身的侍从皆是自幼相伴,人非草木,许多时候其中早已非主仆之谊。生死于前,不怕是假话,但她仍旧选择留下,拳拳之心早已可见一斑。
慕奚轻轻摇头,道:“傻姑娘。也罢,时辰将近,替本宫更衣罢。”
檐下纷纷然的雪盖住了醒竹,传信的羽林跑过城头,在停下时被这风一吹,后备汗湿的衣衫好似也被一并冻成了冰。
巍峨的宫殿前阒然无声。天子预想中的阻拦并未如约而至,羽林于门前止步,内侍在看过天子金令后遵旨退去,玄卫迈步而入时甚至没有见到本应在此的中宫皇后。
东湖虽直属天子,但他们不是玄卫,明日若是长公主薨逝的消息传遍京城,咸诚帝要玄卫保住东湖羽林中的大多数必定对今夜发生种种一无所知。金令抽调的人手要少而精,这些亲信中的亲信能围住殿门便足矣,而里头究竟传的是什么旨意,发生什么,只有最后听奉君命的两个玄卫知晓。
檐角新刷上的红漆在昏黄的灯火下仍旧显得鲜明夺目,行在左侧的玄卫在迈上寝殿最后一层阶梯前停下,她仰头注视着那一角,说话声音低哑。
“这些殿宇,多久才修葺一遭?”
“这谁知道。”同行者冷然道,“几时修葺,雕琢几何,左右不过死物,粉饰再精巧,又拦得住什么?”
“也是。”女子不置可否,“也无人知道雕栏画栋何时又会换个主子,还是办正事要紧。”她低声说罢,向前一步抬手推开了半掩的殿门,殿中孤灯飘摇,恍惚间好似幽冥鬼火摇曳。
宫人垂首立于旁侧未有动作,置于桌上的书页不堪疾风摧折,哗啦啦地翻过新页无力落于一侧,摊开的笔墨绘着某处山河,卧于宫装精绣的凰鸟身旁不再动了。
它的主人稳坐桌前,在遽然的风霜中镇定地端起桌上杯盏,伴着殿门轰然合上的声响吹散了茶汤的细沫。
玄卫在长公主面前一丈之外停下了脚步,他自怀中取出了天子金令,翻手执牌定在了前胸。
慕奚抬眸一扫,端着茶盏的手稳稳当当。她面上没有惊惧的神色,好似今夜踏足此处的不是催她命的阎罗,而是一如往日再寻常不过的宫人。
“元兴三年,今上重整督军,打乱先帝在时的金吾旧制,为皇城戍卫者更名东湖营,旧日军官悉数轮替,六品以上者皆自贵门出成了不具名的规矩。”慕奚打量着玄卫的脸,平声静气地说,“武举登科比不得一句高门大户,要想打破此举,唯有逆势而上,得人青眼。沈宁舟如此,而你,亦如此。本宫说得对吗?”
玄卫的目光微敛,他在须臾的沉默后缓缓放下了平举的手臂,道:“殿下还记得我。”
慕奚报之一笑,却没有起身,她望向窗外的大雪,道:“记得。太宰末年入金吾,考评都不错,可惜遇上了今上改制,你往上三代并非军户,本该就此被下放州郡。”
“殿下好记性。”玄卫深深吸气,道,“若非殿下提携,今日我绝不会在此处,这是恩,卑职都记得。但君命难违,天子一怒无人可改,殿下执着,便该知有今日。”
他抽出了腰间佩刀,上前去放到了慕奚面前。
“今夜宫中冲冲围困,殿下插翅难逃。但恩要偿,卑职无以为报,只能送殿下最后一程。还请您……自行了断罢。”
言罢他缓步后退,正要背过身去不看将现的血光时,长公主拿起了眼前的长刀,忽地幽幽问了句。
“陛下,当真要杀我?”
“圣心已定。”父女反目不相知,谁都难免为之唏嘘。玄卫背身不再回头,淡淡道,“殿下,还是不要让我等为难了。”
残灯胡乱地晃动,这盏灯今夜没有差人更换灯芯,此刻犹如风中残烛,熄灭只在朝夕。茶盏终于被放下,东菱紧张地抬起头,看见慕奚一手握刀,另一手缓慢地抚过刀脊。
寒刃上倒映着她的眉目,足下影子斜长。
长公主抿起唇,犹如叹息般轻声道:“……是么?”
尾音倏然散进风里,刀刃在指尖弹动间发出铮然鸣声,玄卫耳尖微动,一种本能的警觉刚浮上心头,咫尺便听得一声刀剑锵然。他陡然回身,但刹那间凉意透骨而入,淅沥沥的坠雨声散在呜咽寒风之中。
他僵硬地低下头,看见了穿胸而过的剑尖。
“你……”
殿中并未多出来第五个人,那把取他性命的利刃来自从未想过的身后。
慕奚放下了刀,她盖上了茶碗,像是掩盖住了飞溅入其中的血滴,“东菱,撤下去吧。”
宫人如梦初醒地上前,她颤抖着侧目,看见挡在眼前的高大身躯轰然倒塌。身后的女人收剑归鞘时抖落了刃上血珠,她迎着长公主的目光,缓缓撩袍下拜,跪倒在了血泊之中。
她说:“太医正已入天子寝宫。”
“嗯。”慕奚终于起身,她在绕过玄卫时垂下了目光。
“走吧。”
那双沾染着血污手试图在生死边缘抓住她的裙摆,可惜到底是无用功。弥留之际,他并未能想明长公主究竟是如何将人安插入为天子重重擢选的玄卫之中的。
若是自元兴三年改制伊始而起,那时她又才多大年纪?
可惜无人会给他一个答案了。
动手的玄卫站起身,反手将随身的匕首抵在了长公主后腰处。门外还有羽林,宫中还有玄卫,杀此一人的确无用,其中仍旧危险重重。是以此刻离去,也要做足了明面上的戏码。
“回母后身边去罢。”慕奚向着宫人最后叮嘱道,“这条路,本宫得自己走了。”
殿门在话音落下时轰然打开,屏风遮掩住了血痕,风雪蒙蔽了阶下羽林的双眼。他们闻声仰首,在大雪中看见了缓步行出的身影。
暗纹的瑞兽振翅欲飞,羽林们不约而同地让开了道路,但他们让的好似不是天子金令,而是另一种藏在更深处难以具名的东西。他们透过大雪中踽踽独行却仍旧面如平湖的身影,仿佛看到了十年、百年前那些独坐九霄的四方之主。
那是慕家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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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马蹄四起,窄巷口有人被夜半惊声惊醒,打开窗子探头向外张望,依稀望见了轻骑远去的影子。
“怪噻。”他挠挠头,像是没睡醒一样拍自己脑门,“这么多官军,这是又要抓人嘞!”
他打了个激灵,赶忙连连摇头嘟囔着可不要又出什么大事,晃晃悠悠地提灯赶紧重新回了屋。
再过一条街便是宫门,巡街的禁军瞧见这队翠微羽林,忙喝止道:“缇骑止步!今夜宵禁,何人在此策马?!”
羽林齐齐勒马,慕长珺反手摸出象征身份的玉牌丢给领头的小旗,问:“今夜巡防可有异常?”
他贵为亲王,翠微如今与禁军同驻京郊的命令又还没撤下去,的确也有讯问之权。小旗在看过玉牌后还将其了回去,拱手道:“回晋王殿下,并无异常。殿下深夜调兵,不知可有令旨,又或是出了何事?”
慕长珺拧眉不答,潘彦卓那几句警告言犹在耳,让他总难心安。但这些话绝不可说与旁人听,他沉默了片刻,道:“本王调兵自有道理,尔等小卒岂有过问的资格?本王且问你,今夜是否无人入宫?”
禁军看翠微比看东湖还不顺眼,一听这话都忍不住皱眉。但眼前这位到底是天潢贵胄,有气也只能先忍着。小旗于是淡淡回道。
“并无。夜开宫门乃大忌,除却边关急报,谁都不能轻易入宫。宫门东湖羽林层层护卫,岂有人敢如此胆大妄为?王爷贵重,自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不是?”
慕长珺此时调兵的确理亏,但他心有疑虑,又不甘愿就此退去,一时间竟有些进退两难。
恰逢此时,身后长街忽然又有马蹄声渐近。小旗心说今夜怎得事如此之多,提着灯笼便朝后张望。来人这马骑得委实不怎么样,一条大路笔直,跑得那叫一个歪歪斜斜。
慕长珺目力不错,他隔着老远认出了来人,心中登时疑虑更深。
“大哥?”
小旗也认出了慕长卿,这位如今才是禁军的顶头上司,他连忙放了灯笼躬身。
“卑职拜见齐王殿下!”
“免礼!”慕长卿竟也同样面色凝重,她匆匆把调兵的铁牌扔到了禁军的怀里,扭头和慕长珺说,“二郎来得正好,我已传令禁军封锁十二门,你且快些随我入宫!”
“夜闯禁宫乃重罪。”慕长珺现在想起提醒了,“大哥这是要做什么?”
“哎呀你怎得在此时犯浑!”慕长卿急道,“出事了!天枢适才急报,数位朝中要员为细作刺杀,重伤的就有五六个!温大人都遭了殃!那些细作还带有羽林的牌,如今沈统领不在京,宫中若是有个什么……唉!别问了!快些入宫才是正经事!”
温明裳?慕长珺还要怀疑,但慕长卿已不愿与他周旋,她一把翻出随身的金令,肃然道。
“你若是怕,那就说是我带你进去的,若是父皇事后问责,我代你担了!”她压低声音,附耳说,“我的姻缘大事还捏在陛下手中,三郎在宗室里做不了主。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言尽于此。”
言犹未尽,骏马已如箭一般窜了出去。慕长珺面上阴晴不定,他犹豫了须臾,末了还是一咬牙。
“进宫!”
天枢办差大院灯火通明。
温明裳指尖抚在颈侧,那里的小口子已不再流血,但在触碰间还泛着刺痛。赵君若在给她上药,那道口子离致命处近在咫尺,哪怕并不深,现在瞧着也叫人觉着心有余悸。
高忱月在看禁军收敛满地的尸首,她在最近的一具尸体前蹲下,伸手把人给翻了过来。
衣领下的刺青栩栩如生。
她小声嘀咕了句:“画得真像啊。”
“禁军和翠微营定然已经过去了。”都统拍了拍手,以为她们多少有些心有余悸,安抚道,“大人不必担心,宫中定然无恙!”
“禁宫龙气齐聚,足下横卧是我大梁龙脉。”温明裳微微一笑,“天子与储君皆在其中。”
“我自然相信,宫中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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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诚帝打了个盹,他微微张着口,缓缓醒转时,太医正恰好在收捡银针。
他闻声重新伏地而跪,恭顺道:“陛下近来夜里常有惊厥,臣已将煎煮的药方转交高公公,辅以每日行针,想来再过些时日必有起色。”
咸诚帝活动了两下绵软的肩颈,好似的确感到胸口郁气渐缓,整个人都爽利了不少。他微微颔首,赞许道:“好,卿有心了。来日待朕龙体安泰,必有重赏。”
太医正躬身谢却,道:“此为臣分内之事,不敢妄言恩赏。今日夜已深,臣为陛下再行一轮针,便可安寝了。”
咸诚帝心里还记挂着玄卫去办的事,并无心就此睡下,他摆了摆手,道:“不必,朕还有政务要处置。”
“这……”太医正不敢强求,只能顺势道,“那臣代陛下点一炷安神香,可平陛下辛劳。”
这倒是无妨,咸诚帝听罢颔首,道:“准了。”
太医正领命去了偏殿取香。天子撑靠于榻上,屋外风雪还未停,他听着风声,觉得眼皮沉重,脚步声不多时复起,应是回来的太医正。他听见臣下低声唤的几句陛下,困乏地应了两声却无心再言其他。
上涌的睡意迅速将他吞没了。
再醒转时宫中钟鼓又鸣一轮。殿中烛火已熄灭,随侍的宦官也不在其中。咸诚帝微微皱眉,正要开口传唤,却在欲抬手之时惊觉自己浑身僵冷。
垂帷层层放下,榻前坐着一个影子。
慕奚觉察到动静,抬起眸凉声道:“父皇。”
“别来无恙。”
咸诚帝登时瞪大了双眼,他喉中溢出不成语调的嘶嘶声,却无力起身对答。垂帷被缓缓拉开,透过微弱的光,他看见了站在阴影中的玄卫与太医正。
二人面无波澜,望向他的目光好似在看一个死人。
寝殿外还有羽林,慕奚绝无可能强闯入内,而此刻玄卫只存其一,太医正的态度业已明了,咸诚帝如何还猜不出是怎么一回事。
“您心中怕是在骂,我等皆为乱臣贼子。”慕奚弯腰拾起动作间不知何时被扫落于地的珠串,“可您忘了,皇祖父说过,人心向背从不系于一人之身。”
“儿臣今夜带来了一样东西,您要瞧一瞧么?”
一方小令被取出,悬在了咸诚帝眼前。上面并无落款,只有一个未记姓名只存纹样的私章。
咸诚帝目眦欲裂,他胸口剧烈起伏,在无力的挣扎里口吐鲜血。
那是、那是——!
“先帝遗命。”慕奚眼中有悲悯,“您一直在找的东西。祖父冲龄践祚,掌权时扫清身侧虎狼,羽林前身亦由他一手打造,这座皇城原本固若金汤。您为一己之私动摇其本,自以为能将社稷江山以旁门左道紧握于手,可您看清过自己的父亲,又看清过这座宫城吗?”
先帝严苛,但不失圣明。他能让一干俊才心甘情愿为俯首,让天下人时至今日都感怀太宰清流,其中靠的绝不仅是帝王心术的制衡恩威。譬如他用洛氏,稳边关,更从不吝偏爱,因为他看得透人心。盛名之下必要有人能成所期,否则便会是山海崩裂的灭顶之灾,成全洛家的有一日同样能够毁掉他们。
他用忠义二字将这一门将帅拴在了自己身侧,可那些作为交换的恩宠也都是真的,这世间唯有懂得什么是“情”字的人才敢在博弈间将筹码系于人心。咸诚帝没有学会真正的要诀,他只是在恩师座下佯装仁德的可怜虫。
“它原本永远都不会出现。”慕奚说,“如果你没有在那之后害死老侯爷,阿昭早在元兴三年就将它付之一炬了。”
这道遗命从来不是夺走皇位的工具,它只是一个考验。如果咸诚帝能懂得收敛猜忌之心不动妄念,那么太宰心腹便会于无声中向他俯首,可是帝王家互不相知相信才是常事。先帝在弥留之际透过那些早有的预兆,看到了自己死后会迅速为之天翻地覆的大梁天下。
所以他留下了这些,是为了护住孙女,也是为了帮扶洛氏。但人力终有尽,谁也想不到不过九年光景,雁翎血光滔天。
那场祸事太突然了,所有人皆是措手不及。
咸诚帝终于缓过一口气,他嘴唇颤动,嘶声道:“朕……早、早在当年……就该……”
就该杀了她。而不是留下这些年,让她有机会暗中汇聚起反戈的刀刃。
九瓣梅原来不过障眼法。
“无人意图弑君,你走到今日,是咎由自取。”如果他不杀洛清影,如果他能就此明了何为忠臣良将,那么被收拢的心腹永远只会藏匿于暗处不见天日。慕奚眼中笑意消散,殿门在话音坠地时微微敞开,有人缓步而上,站在了大殿中央。
玄卫点燃了一盏烛灯。
咸诚帝目光灰败,他遥遥望着远处无悲无喜的慕长临,哑然道:“朕……不会错!你……他!终有一日……会、会明白……”
明白什么呢?是帝王猜忌永无休止,还是明白只要坐上这个位子,无论是再如何仁慈贤明的君子也会变得面目全非?
他死死盯着慕奚,眼中是赤裸裸的憎恶。
可他马上连说话的气力都要失去了。
慕奚没有了再与他说下去的欲望,她信步走到烛台前,将那一纸遗命付之一炬。星火撩然间,她背过身,平静地开口。
“仅用木石杀你,或许有些可惜。”
太子偏过头不再看。玄卫提剑上殿,在风打铁马里悬刃于顶。
宫门前马蹄声声,金令被抛于足下。
慕长卿紧握着缰绳,在晋王面前佯装焦急地呼喝。
“京中有细作!开门!”
窗外雪打风吹,好似在烛影跃动间将人重新拉扯回曾经的雪夜,只是如今天地更易,为人鱼肉者迟来地有了变化。
“九年了。”慕奚说,“地府之下,请陛下与那十万冤魂……谢罪罢。”
剑落血泼,最后一缕香散尽了。
作者有话说:
一些阴间笑话,狗皇帝到了地府还要被太宰皇帝暴打一顿(。
你个败家玩意天胡开局打个稀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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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3章 河山 【ZX整理】
染血的长剑被抽离, 玄卫执剑向后退了半步,隔着几层阶,如太医正一般单膝跪倒在慕奚面前。
“殿下。”她摘掉了面具, 但原本的面目仍旧被殿中的暗影吞没,“东湖副统领秦江尚在宫中, 还请殿下早做决断。”
东湖营中直属天子的心腹众多, 天子骤然崩殂虽理当由储君即位,但这些人心中未必真正认可慕长临, 清正如沈宁舟,她的心也一样是偏的。薄情寡恩也好, 假仁假义也罢, 真正属于天子的玄卫的确由咸诚帝一手扶植,他们忠的是咸诚帝本人, 而非所谓正统。
如今宫中有人胆敢弑君, 那么比起太子是否应当即刻即位稳住局势, 这些人更看重的是谁才是那个幕后真凶。
她和慕长临皆在殿中,若无证据自证, 那么这些人就会顷刻间倒戈向晋王。东宫的卫队没有抵抗数万羽林精锐的可能, 一旦如此, 即便慕长临能顺利登基, 手握两营的晋王也会成为一个大麻烦。
所以今夜无论如何, 慕奚要让这几万东湖营心甘情愿地为储君俯首, 她在宫外留下了一颗种子,温明裳能在宫外让它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而此刻,便该让世人相信弑杀天子者另有其人了。
太医正两鬓已斑, 他沉默地向着眼前的长公主再度叩首, 道:“臣, 虽死不足道。惟愿来日我大梁清流重现,盛世永安。”
慕奚沉默了须臾,她在此刻忽地想起血溅大殿的阁老,这些旧人被困在重檐下的各处,但他们的心始终没有走出往昔的荣光,能汇聚起人心的从不是主事者的身份,而是一个高悬于顶的希望。
所以咸诚帝永远不会明白,术式的制衡只是旁门左道,天下人心之所向的不过一颗体恤万方的慈悲心。
哪怕只是为了这一线可能,都会有人为之肝脑涂地,前赴后继。
阴影中陆续有人走出,掌中刀刃已架在了太医正颈侧。
慕奚闭眼,道:“开始吧。”
雪中雀鸟横渡,殿中烛台转瞬倾覆,火光点燃了垂帷,转瞬焚烧直上。
月上中天,殿外值守的羽林郎将片刻前见到长公主与太子先后入殿,他眼神往殿门的方向不住地张望,心里还在嘀咕着究竟出了何时让天子深夜传唤此二人。可没成想下一瞬只听得一声巨响,殿门轰然打开,两个人影倒飞而出跌落在雪地里,随之响起的还有一声刺耳的炸响。
“怎么回事?!”
羽林当即上前,其中御前行走者定睛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陛下!是陛下!”
滚落在地的天子早已成尸首,唯有血滴顺着胸前深扎的短刀滴落。
玄卫喘息地支撑起身体,她肩臂处满是血痕,好似将将历经一场恶战。剑刃上满是裂痕,她在羽林簇拥上前时高声道:“抓刺客!太子和长公主尚在逆贼手中!”
此话一出犹如激起千层浪,羽林闻言骤惊,最前方的甲士顾不上再查看天子伤口,齐齐拔刀冲上阶,可还不等踹门而入,火势正盛的一截博古架便被抛了出来。
羽林们连连后退,浓烟呛得一众人止不住地咳嗽。为首的郎将胡乱地抹掉面上被熏出的泪痕,透过了黑沉的烟气看清了殿中的景象。
他在这刹那间满心悚然。
殷红的鲜血喷洒满地,将殿中氍毹染得不成样子。原本入内替天子看诊的太医正颤抖地站在一旁,他手里拿着把短刀,另一只手以白绫勒住了长公主的脖颈。羽林们心中大骇,正要冒险上前,只听闻又是一声响,太子自身后猛地撞开了医者,短刀铛的一声落地,太医正手脚并用,正要爬起来,太子先一步抢过了刀狠狠地扎入他的腰腹。
老迈的医者吃痛,不受控制地后仰,仰面倒入了正燃烧的垂帷。
一时间惨叫声回荡在空茫的大殿中,令人不寒而栗。
太子好似顾不上其他,他率先扶起长姐,一把将人推向了大开的殿门。羽林们刚刚上前接住人,只听得太子口中刚道出“刺客”二字,余音便断在了燎然的火光里。
短刀复而坠地,随之被一脚狠狠踹倒的还有慕长临。他口吐鲜血,脏污晕红了蟒袍的暗纹。行凶者停在了他的身侧,好似拎起一条狗一般把他提了起来。
火舌顺着层层垂帷游曳直上,眨眼间便将殿中丝萝焚烧殆尽。高峻的宫殿浓烟滚滚,厚重的梁柱不堪重负,在噼啪的爆裂声中摇摇欲坠。
浑身黑袍的刺客们手握长刀站在烈火中,刀刃正死死地抵住太子的咽喉。
“要么退。”首领森然地开口,“要么死。”
话是官话,但这口音十足的蹩脚,郎将登时想到了过去数日里被天子钦点追缉的北燕细作。但他来不及深想这些人究竟是如何混入禁宫之中的,太子尚在他们手中,大梁今夜失了天子,若是储君再有闪失,不单是奇耻大辱,还会令得江山飘摇!
“不、不要退!”慕长临啐了口血沫,嘶哑着挣扎道,“他们……手中有……天子金印!”话音未落,又是一拳狠狠地击打在他额前,这一下半点不曾留手,直将人打得眼冒金星。
众人登时哗然。
驿马案伪造的天子金印已可令山河动荡,今夜若是真正的金印为人所盗,短时间内消息无法传至全境,还不知会惹来什么样的麻烦。
北境还在打仗啊……
刺客没有耐心,她手中的刀扣得更深半寸,寒声威胁:“退!”
殿中还走了水,若是再不退,即便刺客不杀太子,他也要被活活困死其中!郎将呼吸急促,一咬牙,挥手示意周遭围堵的军士收刀后撤。
“退开!勿伤太子殿下!”
刺客挟持着人一步步走下解,他们背身相护,警惕着周遭羽林的异动,一旦羽林们流露出半分想要上前的意图,他们的刀就会毫不犹豫地割下大梁储君的脑袋。
郎将紧跟在他们周围,他背后都被冷汗浸透,牙关还在打着颤。刀垂在一侧,他跟了须臾,借着擦汗的间隙飞快对身侧的亲兵耳语。
“速去城门报秦副统领!”
亲兵不动声色地点头,小步后撤消失在了人群里。
宫城大门紧闭,翠微与禁军汇集肃立在外,颇有山雨欲来之兆。秦江看着眼前分毫不让的二位亲王,只觉得脑袋隐隐作痛。东湖副统领这个差事听着风光,但却不是什么好差事,与从前的金吾不同,东湖只听命天子本人,凡有诏命皆听统领传唤,他就是沈宁舟手底下一个跑差事的。
夜闯宫门是禁忌,就是沈宁舟在此都不敢放人轻易入内,秦江哪敢越俎代庖,若是无事,事后追究起来皇子们顶多罚俸禁足,他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是以他犹豫了一阵,还是叫人去内宫中先行查看情况再做打算,怎料慕长卿连御赐金牌都扔到了他面前。
“这,二位殿下……”
“本王只问一句。”慕长卿抢了慕长珺的话头,疾言厉色地质问,“若是宫中此刻当真出了事,你可担待得起?”
秦江的确不敢担,可仅凭一面之词放人也是真不行。他来回踱步,又看了眼他们身后的兵,末了一咬牙,道:“二位殿下所言的确不无道理……但规矩二位也是晓得的,这样,二位殿下可否留所带兵马于宫外再随卑职入宫?宫中东湖戍卫者众,若当真有细作潜入其中,也定然足够,卑职已传令下去,调各处守备者前往陛下寝宫,必可保无虞。”
这个提议的确挑不出什么毛病,但慕长珺听罢仍旧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潘彦卓的那句提醒模棱两可,他自然拿捏不准到底是真细作还是……这世上敢且能于宫禁中弑君的唯有慕奚一人,先帝去后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给咸诚帝,但他一向偏宠孙女,故而这些年……一直有传闻,真正的太宰遗命早被转交长公主。
慕长珺原本是不信的,毕竟坐拥此等重器者如何能甘愿退守皇陵?更何况她当日甚至没有以此救下靖安侯,哪怕事后天子自罪,也是靠的洛清河自己!可当九瓣梅出现,又被咸诚帝辗转交由慕长卿时,晋王还是犹豫了。
他并不害怕长公主以太宰遗命杀父弑君,他甚至心中还隐隐有所期,如果坐上那个位子的是长公主,那他退一步,或许也不是不能相安无事。
慕长珺真正畏惧,亦或说绝无可能接受的,是慕奚大费周章做了局,又转手将硕果赠予了慕长临!
他自傲自负,哪怕心知自己是咸诚帝扶植起来制衡对方的棋子也绝不愿为之低头。不过占着大义名分,真论帝王之才,如此优柔寡断之辈怎能赢他,怎配赢他?!
慕长卿可不管晋王如今是如何心绪翻涌,他抬头看了眼天色,佯装挣扎后重重点头,道:“也罢!陛下安危自当最为要紧!那便听秦副统领一言,我兄弟二人只身随你入宫!”
秦江看了眼晋王,见他虽面有不悦却未反驳,如蒙大赦般连连颔首,道:“好!那二位殿下即刻随我来吧!”
话一出口,自当没有收回的余地。身后的宫门缓缓关闭,他点了一队值守的羽林随行,一路沿着行道向内疾行。两侧宫灯影影绰绰,风雪未止,穹顶无月,光芒都好似被暗影一口口吞吃。
一路宫人如常,好似并无什么异样,秦江心中稍定,暗自嘀咕着哪来的什么细作。但明面上的功夫仍是要做,他看了看方向,叫住一个正掌灯向这边走来的宫人。
“去正阳宫的路上,可有见到巡查的羽林?”
宫人闻言目光闪烁,她像是努力回忆着这一路的见闻,少顷后恍然道:“回将军的话,倒是约莫小半个时辰前见过郎将,不过今夜风雪大,宫中来回行走也费劲得很呢,想来……是耽搁了吧?”
宫中行道平直,又有内侍局专人清扫,哪来的什么因雪耽搁?要么她根本不曾见过奉命的羽林,要么就是她在信口胡诌!慕长珺登时沉了脸色,他正要上前呵斥,却再迈步前再度被慕长卿抢了先。
齐王是半点不管身后面色青黑的弟弟,兀自上前背手道:“哦?那今夜宫中可有什么异常?”
她腰上还挂着亲王的玉牌,宫人小心地瞟了好几眼,垂首答道:“倒是不曾有……哦!不过约莫一刻前,奴婢见着不知是宫中的哪位大人带着长公主殿下朝正阳殿的方向去了。再然后……”
慕长卿面露讶异,她微微凑身,追问道:“再然后如何?”
“然后……”宫人抬起头,与五步外的齐王忽地对视一眼,下一霎,寒光分开坠落的雪珠,对着齐王直直刺了过去,随之回荡的还有女人的狞笑。
“然后要你的狗命!”
秦江就在一旁,他见状立时抓住了慕长卿的小臂,把人用力地往自己这边一拽。到底还是东湖的副统领,本事是不缺的,这一拽反应迅速,短刃堪堪滑坡蟒袍的袖口,几乎是擦着皮肉偏了过去。
慕长卿不会武功,被这骤然一拽拉得直接跌坐在了秦江身旁。
宫人见一击不中,当机立断收刀调转方向刺向了近前的慕长珺。
“二殿下当心!”
好歹统帅翠微营多年,不说比之真正的名将,慕长珺底子还是不差。他反手抽了一侧羽林的佩刀,顺势扣住了宫人小臂卸掉了对方掌中兵刃,翻手以柄一记重击敲在了对方脑后。
这一下即便没当即昏迷也再难起身,秦江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喝道:“拿下!”
羽林迅速上前,宫人被扣着拖了起来,慕长珺将刀交还,冷然道:“何人胆敢宫内行凶?!”
宫人闻声癫狂大笑,颤道:“你问阎王爷去罢!”
话音未落,污血自唇中溢出,她头一歪,登时没了生息。
这……秦江面色难看,他侧目看了眼满面霜寒的晋王,正要开口试探,却见齐王不知何时自己爬了起来。
慕长卿甚至没顾上拍掉身上的雪,她箭步上前,一把扯开了宫人的衣领。
衣襟之下,张扬的刺青盘踞在后颈。那不单只是四脚蛇,甚至还有半只狼头!
“北燕……”慕长卿呼吸微颤,她在下一刹遽然回头,向着在场羽林高声道。
“北燕细作!”
唰——
羽林齐齐拔刀,秦江不敢再多问,他勉强稳定住心神,随之高声道:“东湖所属!”
“在!”
“速往正阳宫保护陛下——!”
可话音未落,一阵脚步声忽地自另一条路传来。来人闻声赶到,在开口前先一步亮明了证实身份的铁牌。
“东宫梁知微。”统率东宫卫的女将面色凝重,她仓促地向两位王爷点了头,急声道,“东宫一刻前有刺客潜入,欲刺太子妃与皇孙,刺客虽已伏诛,但还请东湖速援正阳宫!”
刺杀太子妃和皇孙?秦江面色一凛,他看了眼东宫卫护送而来的太子妃和小公主,却未在其中看见慕长临的影子。一个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他追问道:“太子殿下呢?”
女将唇线紧抿,道:“小半个时辰前,正阳宫传陛下口谕,令太子殿下正阳宫觐见。”
秦江登时脸都白了。
那可是当今天子和大梁的储君!
慕奚与慕长临此刻都在正阳宫,难道说……慕长珺目光骤冷,他这一回终于抢在了慕长卿前面,“秦副统领!速开宫门让翠微入……和禁军一并入宫救驾!所系重大若有闪失你我都担待不起!”
秦江不敢再犹豫,连忙让人照办。
接令的羽林前脚刚走,一众人正打算即刻赶赴救驾,却见大雪中有人跌撞着朝这个方向疾奔而来。
传信的羽林扑通一声跪倒在他们面前,穿着粗气大声道。
“陛……陛下遇刺!刺客挟持了太子、抢走了天子金印!速……速去相救啊!”
慕长卿一把拉住他,不等人喘过气便追问道:“陛下遇刺?如今情况如何了?”
羽林眼眶通红,闻声当即悲恸哭嚎。
“陛下、陛下已遭不测——!”
行道一片死寂。
秦江勉强找回了一缕游魂,他上前推开齐王,一把将跪地的羽林拉起来往前一踹。
“速速带路!”
东湖的副统领双目赤红,咬牙道。
“决不能、决不能让贼人奸计得逞!”
大梁已经失去了天子,若是储君再为人所害……莫要说沈宁舟回来要与他算账,这个戍卫不力的罪名,事后是要被诛九族的!
慕长珺却不为所动,他站在其后,眸中疑虑更深。
若是做局,拖上慕长临情理之中。但……他侧目看了眼地上那个宫人是尸首。要连他和慕长卿一起杀,这就不是慕奚的做派了。莫非……
当真是四脚蛇?
办事房门前积雪半扫。
尸首已被清理干净,禁军适才接了宫中调令,此刻正要急往宫门处去,但临行前,温明裳掀帘出来叫住了正扶刀转身的总督。
“下官已让人走了一趟靖安府。”温明裳揣着手站在廊下,“如今应当也快到玄武大街了,总督去时若是撞见可一并带上他们。”
“这……”总督闻言略有犹豫,“武将不干政,靖安府若是随我等一同入宫,日后会否有为人诟病之嫌?”
“此刻宫中若当真是北燕细作,那便无人比靖安府的人更熟悉他们。”温明裳轻叹一声,“天枢有代天子急调之权,日后若是有人问起,便以此为托,道事急从权,下官一力承担。”
宫中不好再拖,总督听罢也不再多问,干脆地一拱手,道:“卑职信得过大人,那这便走了,虽已调了各路严查京城,但大人也还需当心,勿要让贼人得了作乱的时机!”
温明裳颔首微微躬身,道:“晓得了,有劳诸位。”
醒竹像是被这一场闹剧惊醒,淙淙的流水声伴着檐下灯笼的曳动,回荡在一方宅院中。
“真正的四脚蛇迟早会为玄卫诛灭。”高忱月想着适才那些尸体身上的刺青,“待到沈宁舟回来,这些人……”
“她心有疑虑,但若无凭证,疑心便始终是疑心。”温明裳目光微凉,“她忠于天子,但天子崩殂后储君即位并无不妥,更何况今夜宫中那场戏,东湖的人都会看在眼里。还记得小若找到的那份文章吗?这个人,既是帝王纯臣,心中又有割舍不下的天下人。”
她不可能因为疑虑就动摇即位的新主。
“可是……”赵君若眼神闪烁,她低着头愣愣地看着足下又缓慢积上的雪,低声道,“沈统领也是个执于己路、绝不回头的人。若是、若是……她有一日找到了凭据呢?”
温明裳轻轻摩挲着碗口的细绳,道:“东湖不是一人的东湖,他们宫闱王城,心中就该明白谁才是这个天下的主人。人心离散的精锐,还称得上精锐吗?至于她若是当真执着于此道该如何……”
她垂下眸,微微抿唇,道:“那么在此之前,会有人比她更急。”
“揣测到底只是预想,余下的还得看人到底何时能回来。”高忱月抬手在赵君若脑袋上揉了一把,算作安慰,“今夜还有什么事要办吗?”
“没有了。”温明裳缓缓突出一口气,抬头看向宫城的方向,“诸事终了后,宫中应当会有传召。”
高忱月听罢沉默须臾,不由一叹:“宫里的那些人,都是太宰的暗卫罢?他们甘愿纹上四脚蛇的刺青,重围之下,定然无人得生,这是棋盘初开时便已定的结局。”
“来日碑帖之上无人记名,史册文章里,所记的也不过细作骂声。”
“值得吗?”
流矢擦过身侧。
“逆贼!”羽林高声呵斥,“尔等同谋已悉数伏诛!放了太子殿下,尚可留尔等一条生路!”
这话说得委实虚假,天子被杀,宫中不断有刺客的消息传来,闹出这样大的阵仗,岂有放人一马的道理?刺客头领冷哼了声不作答。
东湖在短暂的错愕后随令被迅速调集,城外的翠微与禁军也陆续入宫,此刻团团围堵,纵然是一只苍蝇也插翅难飞,刺客早已走上死路。
天子金印终归死物,他们所仰仗的不过手上活着的太子。
头领仰起头,这是个迎风的高台,人身上的衣袍与高悬的御旗一般,被今夜的北风吹得猎猎作响。她脸上遮面的黑纱被卷落半寸,露出了点眉眼的轮廓和眼尾的细纹。
慕长卿原本搀扶着长公主站在最前方,她的目光梭巡而过,在触及那双眼睛时微微怔住。是……那间茶肆姓葛的掌柜。
今夜仅剩的太宰暗卫恐怕皆在此处了。
慕长卿望了眼身旁的慕奚,深深吸气后咬紧牙关高声道:“放了太子,本王保证尔等会有生路!否则……否则今日哪怕玉碎,尔等与身后诸人也休想善了!”
城头甲士已引弓。长公主唇角微抿,她抚着小腹,在嘈然里和暗卫对视了一眼。
羽林再度厉声威慑:“放人!”
勒在慕长临颈侧的手似乎有了一丝松动。两侧所剩无几的刺客好似警惕地将人质堵在正中,墙头弓手的动作因此稍有停滞,如此动作下,他们也很难保证准确除去这些刺客,反而有可能伤及太子。
首领嘴唇翕动,附耳低语说:“太子殿下,我等,便与你走到这儿了。”
话音甫落,她话锋一转森然道:“放人?好啊!太子殿下,你把这个喝了,我就放你回去,如何?”
瓷瓶悬在眼前,一侧的副手已钳住了慕长临的下颌,强制他张开嘴。
“这世上有幸得偿狼毒的人可不多。”首领横眸一扫羽林,“试试啊诸位,看看是你们的箭先带走长生天的勇士,还是你们的太子先一步重蹈北漠人的覆辙?”
“住手!”慕长卿上前一步,她拦住了蠢蠢欲动的羽林,顿了须臾道,“本王听说北燕人的四脚蛇皆是死士,尔等苟延残喘至如今还在谈条件,不是为了求生罢?”
此话一出,原本紧张于局势的众人如醍醐灌顶。
是了,若是北燕的目的是搅乱大梁朝纲,在天子被杀,储君被擒的情况下,杀掉慕长临这个太子才是最好的选择。没了储君,晋王一家独大,齐王占着宗法长幼,长公主或许还有个太宰遗命……
谁能渔翁得利,还是个未知数。朝中一旦成乱局,北境的补给就岌岌可危,洛清河即便不想就此偃旗息鼓,也难以为继。
铁骑太吃军备了。
可是这些刺客连极有可能牵涉其中的两位亲王都要杀,却独独留储君到如今只为人质,那就说明,他们之于太子,是另有所图!
“求生?何来的生?”首领仰面大笑,狰狞道,“你等铁骑正踏我草野,如今还要贼喊捉贼?”
此话一出,慕长珺也随之反应过来:“你们要铁骑退回雁翎关不再追杀拓跋焘?这不可能,雁翎乃边军,除却天子无人有调兵之权!”
咸诚帝已经为人所害,而慕长临……天子除却东宫卫外没有给他任何兵权,如今就连边军虎符都不在京中。
两方僵持了一瞬,正当首领要再度开口时,人群中忽地听见一声。
“若是铁骑能就此退兵,你们是否就能放人?”是长公主。
首领饶有兴致地眯起眼,道:“不不不……价码早就变啦!”她掐住慕长临的咽喉,“我要太子殿下答应,在你有生之年,铁骑绝不踏过白石河。你们大梁人太狡猾,没有足够的筹码,我主不放心哪!”
北燕狼毒冠绝天下,哪怕药谷有解法,也是行之极难。这话是赤裸裸的威胁,但若是不答应,那把横在太子脖颈上的刀也不是摆设。
慕长珺脸色沉凝。他在此刻恍然,若是太子余生皆为北燕所胁,那么他还适合登临践祚成为天下之主吗?如此比起杀他,留下他或许才是更好的选择。毕竟大梁已经在继承人上出过差池了。
然而下一刻,长公主的回答却令众人闻之愕然。
“可以。”慕奚道,“你放人,不必狼毒,本宫可以保证你所求成真。”
“哦?”首领讥讽道,“一个拒绝了我主的公主,你拿什么来保证?”
拒绝?什么拒绝?慕长珺登时转头看向慕奚。
慕奚闭眼深深吸气,她顶着无数目光的注视,一字一句地说:“太宰遗命。”
慕长珺的脸色登时黑了。
竟然当真……她宁可拿此来保太子也不收之自用,甚至一度束之高阁?!
首领闻言露出一抹犹豫的神色。
慕奚见状随之道:“若不信,我只身近前换太子,你意下如何?”
“殿下!”秦江闻言皱眉,他正要反对,却被齐王一把摁住。
身后甲士还在增加,慕长卿瞥了他一眼,眼神示意羽林的统领向上看。
原本羽林弓手站立处已换了新人,这些人并未着甲,但他们腰间统一佩着一把略向内勾的短弧刀,那是马上近身解围时才会用的兵刃,整座京城中佩此兵刃的只有一家。
靖安府的府兵。
“事急从权,副统领莫怪。”慕长卿咬着牙低声道,“快让羽林退,莫让皇姐苦心错付。”
秦江不动声色地点头,他一抬手,下令道:“东湖所属,向后撤三步!”
长公主站在寒风里,她双肩覆雪,向着暗卫们的方向行去。
呼吸声与风雪声混在了一处。府兵们侧耳听着混在其中的响动,随着步子慢慢引满长弓。
一步、两步……
铁马忽而“锵”的一声脆响。
首领手一松,她抬起眸,漆黑的双眼里倒映出流矢的寒光,箭雨如同这漆夜里骤然点亮的星斗,灼得人睁不开眼睛。
慕长临顺势挣脱而出,但他并未即刻逃离,而是翻身一把将人扑倒在了雪地中。太子用尽气力抢下对方夺走的天子金印,径直抛向人群。
慕长珺想要去接,却不知被骤然混乱的人群中的谁撞开方寸。
那快金印玉玺就这么坠落在了雪地里。
首领掀开了压在身前的太子,她将保护的姿态做成了恼羞成怒,在箭矢到达身前的前一刻终于将人推离了出去。
浓稠的鲜血泼洒而出,满溅金台。
羽林随后急急簇拥而上,他们在护住慕长临之余将紧握的刀剑架在了那些刺客,或是说尸首身前。
慕奚站在原处,她的身影好似被人群吞没,变得渺小不可察。
暗卫跪倒在雪地里,她胸前箭矢早已穿透身躯,遮面的黑纱终于坠落,但血早把眉眼模糊,令人看不出真容。她眼睫颤动,在瞳孔涣散前却无比敏锐地捕捉到了长公主唇瓣的翕动。
她说——
好巾帼。
暗卫笑了。
阶前烈酒烫融霜雪,这是燕州带回来的最后一壶塞上秋。
“若是事事问值得,又岂有古往今来那般多有志之士前赴后继。”温明裳洒尽了最后一滴酒液,廊下风已停,浓云分开一道细微的裂痕,月光自其中跻身而出,铺在了她足下。
酒壶被抛掷而出,它携着水月辉光,沉入无边深潭。温明裳向着那一束月光拱手深拜。
“以此一壶酒,敬这浩浩江海中,以骨铸河山的万千英豪。”
“来日盛世碑帖,当有君记名。”
作者有话说:
写这章深刻感觉到我果然还是英雄史观和人民史观的混合体(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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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4章 斩草 【ZX整理】
这场惊心动魄的宫变以行凶者悉数伏诛做结, 内侍提着一桶桶水清洗被血溢满的高台,血气混在冰冷的风里,令人不寒而栗。
靖安府的府兵在刺客毙命后便自行离了宫, 他们好似当真不过是为人所请入宫来处置熟悉的敌人,至于天明后这座宫城是否易主, 归属何人, 那不是他们该担心的问题。从洛清河本人到这些无名之辈,他们似乎当真将大梁武将不参政的规矩牢牢恪守心间。
可当真如此吗?慕长珺在眼观羽林收敛尸首时不免怀疑。洛清河不在京中, 能叫动靖安府的人只有那个温明裳。靖安一门或许当真奉行此道,可只要洛清河一日与温明裳有万千牵连, 哪怕一个情字在万人眼中无足轻重, 谁又能断言温明裳所行种种与她脱不开干系?
但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先稳住局势,天子去后, 自当储君即位自然合乎情理, 但今夜疑点颇多, 真要仔细盘算未必没有机会。
急调的翠微和禁军陆续撤出,东湖重新把控起了宫禁的驻防, 宫中众人被逐一排查, 以保证其中再没有漏网之鱼。
“都是挂牌的宫人内侍, 还有几块拿着羽林换防的牌。”慕长卿翻看了一下搜出的贴身腰牌, “四脚蛇的刺青……原以为天枢查办境中刺事人便能一劳永逸, 倒是没想到, 这些蛮人玩了一出灯下黑!就这还说大梁人狡诈,真是贼喊捉贼。”
急传入宫的太医还在给太子和长公主看伤,秦江带着人守在里头, 外面站着的能说上话的除了她和慕长珺两个亲王, 便只剩下了随东宫卫赶来的太子妃。崔时婉不好言语, 慕长卿起身时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转头与晋王说。
“二郎怎么看?”
慕长珺拨弄着被他扔到案前的腰牌,道:“陛下蒙尘,此仇乃大梁国仇,不可不报。开关之令已下,北境有铁骑,天枢支撑后备,想来必不负所期。而我等要做的,除却彻底铲除北燕的细作外,也要再查明这些亡命之徒为何在今夜突然发难。”
“哦?”慕长卿挑眉,她背过手,饶有兴味道,“听二郎的意思,是觉得这其中蹊跷颇多,恐不是巧合?噢……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今夜你带翠微来得当真及时,可是那些细作也夜袭了晋王府?”
“也?”慕长珺皱眉,“大哥不是说天枢来给禁军报的信?听这意思,大哥府上莫不是一样遭了殃?我记得,大哥说朝中要员多数遇刺,重伤者便五六,数量如此之多,其中还有许多挂的羽林的牌,北燕远在千里之外,手竟然伸得如此之长么?”
两侧戍卫的东湖羽林听罢登时冷汗直冒,东湖的腰牌被人取走已是大忌,若是再被用到了这上头,追责都是轻的。
“非也非也。”慕长卿却是气定神闲,“东湖戍卫宫城,翠微禁军宫闱皇都,虽说世代军户,但你也的确难保真出了几个败家子不是?有如天子钦点的玄卫那般的英杰,自然就有臭虫。这些浮上水面的家伙或许是比你我预料的要多,但也未必需要草木皆兵,否则……为何要留到今日才动手呢?”
“大哥问得好。”慕长珺哼道,“本王也想知道为何是今夜,在场者除却太子殿下与皇姐外皆毙命,有些话自然要等他们出来才好问个明白。但即便如大哥所言,这宫中的东湖营层层守卫,刺杀天子已是困难重重,他们又何必要横生枝节,分出那些人手去刺杀朝中大臣?”
慕长卿向后倚在桌案边上,手边的腰牌还沾着血,稍不注意便会污了衣袖,“也简单,他们并无自己一定能越过东湖营刺杀天子的把握。二郎是军中人,北境的局势究竟如何,想来你比为兄更清楚。北燕穷途末路方孤注一掷,为的便是自背后给大梁一记重击。若以天子为主心骨,那朝中要员尤其是天枢,便犹如国之羽翼,若是折了任何一方……”
“北境都要受影响。更易朝臣非朝夕之功,如今还有个北漠态度不明,一旦时间被拖长,谁又知道战局会如何变化?谁又能保证,北燕国中两派势力不会借此得以一统合一?”
在场众人闻之若有所思,慕长卿看一眼慕长珺,垂目佯装无意般接着道:“况且二郎莫不是忘了,咱们进宫时可还差点被摆了一道呢……真要说,北燕杀我们有何用?你我常年在京,又管不着边境的什么事儿?我看啊,蛮子们连屠城这种事都干得轻车熟路,若是能顺手杀几个大梁人,怕是在他们看来还是赚了。”
杀他们何用?慕长珺在心中暗自冷笑。前头说得头头是道,一到这种时候就装傻充愣。太子若不能顺势即位,东湖又尚未俯首称臣,这京中剩下的两股军权就都在他二人手中,强兵之下人言皆如浮云,这个皇位坐不稳,太子自身都难保,又该如何稳固北境?
不过若是如此做想……四脚蛇杀温明裳倒是情理之中。阁老尸骨未寒,姚言成到底过于年轻,内阁之中还暂缺真正的元辅人选,如今北境事务尽数都压在天枢身上,温明裳若死,也当真无人能稳当地接过她的担子。
慕长珺思及此容色稍霁,但他很快听得另一侧随侍的东宫卫开口。
“除此之外,恐也有声东击西之嫌。”
慕长卿抬起头看一眼那个叫梁知微的女将,拂袖道:“梁将军此话何意。”
女将拱手先向他们见了礼,而后才微微侧身看向身后的太子妃。众人也就是随着她这一动作才看清崔时婉打的手势。她是崔家人,也曾受教于阁老膝下,少时更是同为国子监学生,那些才名并未被如今的身份悉数掩盖,时至今日,东宫批复的政令上依旧有她的手笔。
她在处置有些事务上的眼光手腕甚至还要高与身为太子的慕长临。
慕长珺面容沉凝,随之道:“太子妃有何高见?”
新点的香驱散了血腥味,崔时婉一手牵着九思,冷静地向他们比着手势,梁知微看在眼里,待她一段话示意完后原封不动地转述。
“近日阁老之事本就惹得人心浮动,越是谨小慎微,越容易惹得激愤的文士猜疑,再加之譬如安阳侯这等桃李遍四海的朝臣本就对好学的后生礼遇有加,各个文臣家中守备不如王府,乃至可称一句空虚也是情理之中。京中调兵非紧急必要得天子印玺,一旦出事,先知晓的必定为东湖营,刺杀朝中要员,也可看做分散东湖守备注意的声东击西之策。哪怕不成,此事既出,宫中因故也会遭到波动,如此就未必没有得手之机。”
“有理。”慕长卿点头认可道,“温大人身边的亲卫也就两人,虽说幸亏都是个中好手,但也要庆幸于来者不过十余人……若是以此推算,留在外引人耳目的想来是比不得宫中。不过……太子妃此言倒是让我想起来另一个蹊跷之处。”
崔时婉看她一眼,温和地一抬手。
【大哥请讲。】
“如太子妃所言,东湖层层戍卫,按理说此举会让刺客多了行刺的机会,却也无法保证必然得手,那……”慕长卿朝里扫了一眼,“东湖今夜的守备,又怎么会不仅让刺客得以杀天子,还趁机绑了储君和长公主呢?”
她骤然抬高声音,道:“秦江人呢?把他一并叫过来!”
话音未落,只听得内殿一阵骚乱,慕长珺立时反应过来先一步疾行上前推开了挡在眼前的屏风。
内殿中羽林悉数拔刀而立,秦江面色黑沉,凝视地上的尸首的目光里皆是惊诧。
死的是那个抢出咸诚帝尸首的玄卫。
“怎么回事?!”慕长卿紧随其后进来,看见地上的尸体也是一愣,她随即迅速上前去翻过了地上的尸体,触手的粘稠的乌血。
看诊的太医吓得连连叩首,辩解道:“几位殿下赎罪……臣、臣也不知为何这诊治着就……臣没有!臣上有老母下有妻儿!断不敢行此悖逆之举啊!”
太医正的尸体还留在外头放着,连他都是北燕的细作,整个太医署都要被连根盘查,下诏狱都是轻的。眼下一波未平,谁撞见了这档子事都无异于撞刀口上,哪有不怕的。
“突然暴毙,口鼻血乌。”慕长临脸上还有被揍出的伤,说话都觉得刺痛,他皱眉忍着痛处,问,“大哥,是狼毒吗?”
慕长卿摇摇头,纳闷道:“不大像……狼毒何其珍贵,要说北燕人拿着东西弄死希璋你还好说,杀一个玄卫,有点大材小用啊。”她说到此看一眼瑟瑟发抖的太医,探手过去将人拉了起来,“欸,起身吧。仵作未到,你查查这什么毒,恕你无罪。”
此刻乱得很,万事没查清,这几个皇子明面上说话都有分量。太医如释重负,连忙抓起针囊膝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
里头这一闹像是重新点了把火,烧得人心焦。正当一筹莫展之际,九思不晓得从哪儿挤了进来,她扒在屏风一侧,看见父亲时很是担忧地唤了句阿爹。崔时婉随后把她牵起来带了进去,东宫卫并未入内,随着羽林将尸体和双腿发软的太医一并拎出去,里头站着的就都成了宫中的贵人。
秦江原本也想借口出去,但谁料听得太子一句沈宁舟不在东湖他才做得主,便也只能一脸苦相地转了回去老老实实待着。
“适才二位皇兄的话,我都听见了。”慕长临把九思抱起来坐到了自己腿上,“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用,待到一切查验终了,自然尘埃落定。仵作尚在查看父皇尸身,明日定然能给个结果。在此之前,我等不若先处置好眼前事。”
太子谈及此话音稍顿,转而看秦江:“秦副统领想来也听见了适才齐王所言,本宫希望你能在此给一个明确的答复,今夜东湖的守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秦江闻言面露难色,他垂目思忖了须臾,缓缓开口道:“今夜东湖戍卫本依惯例,但亥正方过,正阳宫便传出了陛下的诏命,传令的羽林遵旨意将调整的巡防在两刻内传至宫中各处,末将查看过上面的印玺,确是陛下的金印无疑。”
“调整巡防……”慕长珺皱起眉,道,“可记得具体是如何?”
“记得,但……请晋王殿下恕罪,您手握翠微营,这东湖的调令,您怕是不能听。”秦江一咬牙,斟酌半晌还是依着规矩说了,“齐王殿下和长公主殿下亦如是,至于太子殿下……未有定论前,怕是也有些不合规矩。”
“秦江!”慕长珺霍然起身道,“你——”他这骂声还没出口,却骤然听得殿中一声稚气的呵斥。
“放肆!”
这一声震得在场众人登时满面愕然,他们垂首望向跳下父亲膝头的小公主,面面相觑间竟有些不明所以。秦江率先反应过来,开口刚说了句小殿下何出此言就被蓦地打断。他面上登时有些挂不住,可还不等再度开口,却听见眼前这还不及人膝高的孩子用满是稚气的声音指责道。
“羽林乃我祖父所授,为拱卫我慕氏河山而立!”九思挡在母亲面前,她明明是害怕的,但说话时却仍旧字字铿锵,半点看不出怯懦,“我父亲乃东宫太子,我祖父乃当今天子,如今天子遇害,储君深陷其中,你不即刻道出所知种种还宫中安宁,反倒死守所谓规矩,这是迂腐!”
到底是年岁尚小,此前又经历了那般血腥的刺杀,话虽是强硬的,但人还是忍不住有些抖。但九思紧咬着牙,在快要维持不住身体的颤抖时忽然被一双手紧紧地按在了身前。崔时婉没有打任何手势,她就这么平静地将手放到了女儿肩上。
九思忍不住飞快地眨了眨眼,她像是从母亲的双手中汲取到了镇定下来的力量。小殿下面朝着披甲执锐的甲士,复而抬高声音。
“如此羽林,如此将领,皇祖父岂能瞑目?若无安宁,打仗的将军们又该怎么办?你如何担当得起这些后果?!”
这番话一出,就连慕长珺都不由侧目。他府上子嗣还要长这孩子几岁,可这些话即便是自己亲口传授,那些个混小子站在这儿也是未必说得出来的。思及此,晋王不由瞥一眼坐在另一侧未发一言的长公主。若这孩子是他的女儿……慕奚的选择会否有所改变?
他不知道,也不敢去猜。
“九思,到阿爹这儿来。”慕长临招手将妻女召回自己身侧,他帮女儿拨正了额发,温和地向秦江致歉,“稚子不知全貌,还望副统领勿怪。副统领有难处,本宫也知道,那便容我多问一句,可是因为其中牵涉了天子的金翎玄卫?”
秦江沉默须臾,点头道:“不错……如今沈统领未归,司掌奉诏的便是左右使,适才毙命的那位便是金翎左使,她今夜本该与右使一同传诏,但不知为何,听戍卫正阳宫的郎将所言,长公主入殿时,回来的仅她一人。随后不消半刻,太子殿下便随内侍的到了殿外。尔后不过几息,便出了事。”
慕长临微微侧头,他注视着慕奚,并未直言殿中乾坤,而是再度问:“既是左右使,那右使又何在?皇姐侍奉母后居坤德殿,左使携人归来,自当禀过中宫,为何东湖还未查过?”
玄卫身上没有四脚蛇的刺青,她的死可谓死无对证,这太蹊跷了。
慕长珺眉头紧皱,他站起身,正欲重新梳理个中细节,忽地便听见一个声音自殿门前传来。
“右使毙命于坤德殿,是剑伤。”
温明裳肩上氅衣尚余薄霜,她颈侧明晃晃的伤口也好似昭示着今夜截杀之凶险,但天枢的首臣此刻长身立于殿中,眼中没有分毫的怯与惧。
“致命伤口查验过,与适才被抬出去的那位左使别无二致。”
“外臣深夜无诏不入宫,温大人又为何在此?”慕长珺不悦道,“你这句别无二致,言下之意是玄卫自相残杀?这倒是稀奇,玄卫乃天子亲自擢选,大人此言又是怀疑什么呢?”
“臣不敢妄自断言,只是为几位殿下转告羽林搜查后的结果,晋王殿下信不过臣,难道信不过秦副统领亲自点的东湖羽林吗?”温明裳不卑不亢,她在说话间侧目看向了一脸无谓的慕长卿,“至于臣如何入宫的,这话还要问齐王殿下了。”
“噢,人的确是我让禁军喊来的。”慕长卿十分随意地靠在椅中,“别都瞧着我呀,这可是皇姐的主意。不过我事后想想也对,此事重大,北燕所行直接影响的便是北境战况,不该把天枢叫来吗?更何况……二郎觉得如今朝中谁行事的分量,能比咱们眼前这位温大人更重?”
这话倒是实话,不论温明裳究竟偏向谁,她都不能在此事上偏私,明日消息传出去,天下人的眼睛都得盯在她身上。
慕长珺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冷脸坐回了原处,他一甩袖子,道:“也罢。那不知温大人对如今之局,有何见解?”
“事急从权,如齐王殿下所言,直接关系的乃是北境。”温明裳上前躬身一拜,补全了入内时的礼数,“查定然要查,但几位殿下也知边关紧要,太子殿下占宗法大义,于天下人眼中自当站出统率全局,是以依臣拙见,名仍由储君一力承担,以稳天下民心。但事发突然,又真假难辨,殿下可由东宫僚属著文,告知天下人必要查明北燕所行与牵涉其中的乱臣贼子告慰君父方可承大统,若是不然无颜登临其位。入宫的二位亲王可在旁监察,以保绝无漏网之鱼。”
“如此一可尽其孝,二可待真相大白自证清白。不知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可以。”慕长临颔首应允,“清者自清。”
只要太子还未登基,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慕长珺神色稍松,道:“那不知温大人查此事要从何查起?这个‘拖’字诀,又要延续到哪一日?”
他仍旧不放心将这件事交到温明裳手中,一个极有可能偏向储君的人对自己已是不利,更不要说她身后还极有可能站着靖安侯府。那是慕长珺绝对不想动的东西,它象征着北境的兵权,也是天下的人心。
忠良蒙难的后果咸诚帝已经尝过,慕长珺不想重蹈覆辙。
可温明裳出乎意料地拒绝了,女官微微拢袖,正色道:“还请二殿下恕罪,此事……恐臣所不能及。”
慕长临也略感惊讶,他并未遮掩,直言问道:“温大人此话何意?”
“天枢所系已是重大,再将此事交由我等,恐心有余而力不足。”温明裳道,“既是缉查,交由三法司更为合适。赵寺卿已自燕州归来,手上尚有留存作乱的北燕细作证据,她为人清正端方,恐比之臣更为合适。”
赵婧疏……慕长珺略微沉吟,的确,此人会更合适。但温明裳就当真舍得将如此事务交由此人处置么?又或者说,她当真觉得彻底为北燕所为,丝毫不怕刚正不阿的赵寺卿会从其中查出些被藏于深处的真相?
“这个人选不错。”慕长卿一摊手终于站了起来,“不过虽说天枢余力不足,在旁相辅总是可以的吧?太子殿下觉得如何?”
“也好,那就先这么办。”慕长临点了点头,他把九思轻轻推回崔时婉身边,很轻地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不过既然是要自证清白,就得令得天下人信服。自今日起,本宫独居此殿,秦副统领,有劳点一队东湖的将士在外看护。”
“赵寺卿一日没有将真相公诸于天下,本宫便一日不踏出这扇门。”
这……秦江面色登时一变,道:“殿下,此举未免太过……”东湖效命天子,咸诚帝已死,太子就是他们的下一个主子,哪有为君者要做到这个地步的道理?
可慕长临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他领着妻女下阶缓步行至殿门前,矮身下来道:“九思,要听阿娘的话,明白吗?”
九思捏着他的指尖,仰头看看母亲,忍不住问:“阿爹何时能回去呀?”
“等到……”慕长临瞥一眼温明裳,玩笑道,“等到我们九思的先生把事情查清楚了,阿爹就能回去陪你了,如何?”
九思听罢迈着短腿挪到了温明裳身侧,她长高了些,但拽人绶带的模样一如当日在国子监。
“那九思请先生快些可好?”
温明裳看一眼太子,蹲下来好脾气地说:“臣尽力,让小殿下早些见到太子殿下。”
小公主闻言眉眼弯弯,她其实并未怎么见过温明裳,但就是挺稀奇地有种道不出的亲近,看得早已行至阶下的某位王爷又是一阵嫉妒。
秦江在一旁还要再劝,却被慕长临抬手打断。
“陛下遇害,本宫为人子为人臣难辞其咎。”太子负手而立,“夺金印是责,行此道是忠。既身负血脉,便该当如此。东湖于责一字上,想来会比本宫理解更深。”
“副统领不必再劝了。”
这话并未可以收声,阶下的羽林都听得分明。太子仁义,世人皆知,但今夜过后,这个“仁”字会更加深刻地烙印如世人心里,尤其是亲眼见证个中凶险的东湖营。
晋王觉得太子没有掌控东湖便在此道上始终棋差一着,其实不然,人心的凝聚才是无形的城墙,它能在最合适的时候遮蔽这江山风雨。
温明裳目送储君转身复而走入大殿,不由在心中暗自感叹。
长公主当真是不惜代价下了一盘好大的棋。
但风雨远未结束。
天边浓云复起,风雪好似又要卷土重来。温明裳在出宫时仰头看了眼高悬天际的明月逐渐蒙尘,藏于袖中的手缓缓握紧。
“快马自燕州回返,昼夜不停也要个至少四日。”高忱月在扶她上车后放下了车帘,“四日,赵大人怕是没有那么快。更何况真假不知,万一沈宁舟先一步收到消息赶回,储君不会又身陷囹圄吗?”
沈宁舟太熟悉玄卫了,旁人看不出把戏,却未必能瞒得过她的眼睛。
“她是乔知钰的学生,即便心中有挣扎,所思也是天下兴亡。”所以温明裳才会选择把赵婧疏放到那个位子上。她垂下眸,“晋王会来,就说明潘彦卓还在他手上,今夜过后,哪怕为了节制住我,他也要放出这条毒蛇,他对皇位……还远没有死心。”
“沈宁舟若是为了天下人着想能想通其中因果便是好事。若是不能,以她的为人也绝不可能做出今夜一样的事,但如果加上潘彦卓……”温明裳目光沉沉,“有军权,有争心,再推波助澜,何愁风雨不起。”
“你是说可能可能会谋……”高忱月悚然道,“这,太冒险了!”
“……不是我设的局。”温明裳向后一靠,疲惫地说,“长公主早在开初就把什么都想好了。若能就此偃旗息鼓,那么相安无事;若是不能……”
“那就祸水东引,斩草除根。”
牢门前遍布积雪,冰冷的门扉骤然敞开间,碎雪簌簌而落,灯烛的光亮照得黑暗中的人不禁皱眉。
“殿下。”潘彦卓一手遮在眼前,眯起眼睛笑,“臣说得可有错?”
慕长珺面容冷然,他提着灯,寒声道:“你要本王紧握翠微,意欲何为?”
潘彦卓偏头并未直言,而是说:“臣在进来之前,托人于日前给往北去了两封信。一封,自然是回给北燕拓跋焘,毕竟为人棋子,总得把差事办完才算圆满……殿下,北境的仗要打完啦,待到镇北将军凯旋,殿下觉得自己还会有这个机会吗?”
当年推咸诚帝上位的就是洛颉,今日慕长临占着大义名分,若是长公主此时以手中太宰遗命作保……焉知洛清河不能效仿其父所行?
“……凭尔此言。”慕长珺森然拔刀,“本王就可以谋逆的罪名砍了你!”
“可殿下不会,因为殿下心里也觉得天子之死蹊跷,太子没有那么名正言顺。”潘彦卓放下了手,他像是适应了烛火的光亮,露出熟悉的从容,“天下大事,能者居之。所以这第二封信,我让人送给了沈统领。”
“殿下猜……若是她知晓真相,她会如何?东湖会如何?太子……又会如何?”
慕长珺手中刀缓缓自他脖颈处移开。
“你可知沈宁舟去往燕州所为何事?”
“知道。”潘彦卓好整以暇地注视着他,“我将狼毒赠予了陛下,沈宁舟奉命带它去杀洛清河,但很可惜,她同样不会有机会越过雁翎关。因为……”
“那些人忠的不是‘君’。”
圆月高挂穹顶。
寒刃明晃晃倒映出月辉,但对峙的彼此却并非仇敌。他们都是大梁的军士,此刻却要因一念之差处于刀兵相向的边缘。
沈宁舟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的三个人,“你等是陛下钦封的三郡守将,可知抗旨不尊视为谋反?为何……”
“我等的确为天子臣。”元绮微道,“可也为大梁将。”
“洛氏为护家国,要承得起天下所期。”洛清泽横刀于前,“这是为天下人奉养我们而必须偿的恩德。”
沈宁舟的目光移向了唯一一个没有拔刀的季善行。
“季都统,连你也……”
“沈统领忠君之心天地可鉴,季某感佩。”季善行沉沉叹声,苦笑道,“可季某同样不想,百年之后,有人戳着我季家一门的脊梁骨痛斥,叫后世儿女于天下人眼前抬不起头……是以,对不住了。”
“为天下百姓宵衣旰食呕心沥血者,不该亡于背后的诡道之手。今夜,无人可以踏出雁翎关!”
锁链随着一声闷响被斩断。
潘彦卓扶墙站起身,他的半张脸仍旧藏在阴影下。
慕长珺紧盯着他,道:“你机关算尽,为了什么?”
“天下需要一个盛世。”潘彦卓微微歪头,轻声细语地说。
“但一个这么仁义的太子,他是个君子,却不会是个好君主,我么……不太想认这样的盛世君。”
至少现在的慕长临,不够格。
猎隼飞过了天穹,但它没有从大梁带来新的消息。
南方的关隘依旧沉寂。
“王庭传来了新的消息。”传令兵跪倒在狼王面前,“锁阳关的兵已经退去,大军已在整队南下驰援,但……公主的大帐迎来了新的客人。”
拓跋焘的目光冷沉,他的鬓角早已发白,此刻在月光下终于显现出老态。
“你听见风声了吗?”他问。
传令兵愣了下,但狼王要的不是他的回答,这句话更像是自问。
“萧易赶不上了。”拓跋焘说,“四脚蛇已经没有作用,我们的后背不再是大燕的好儿郎,新的狼群接受了北漠杂种的驱使,他们来得比增援更快,我们无路可退。”
“我已经嗅见了铁乌鸦的屠刀。”
作者有话说:
应该离正文结束还有四章左右。目前计划中的有洛家的番外(洛清影视角)+清河和小温正文结束后的两三章日常+一章后日谈,想问问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想看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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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5章 抉择 【ZX整理】
层云隐光微明, 不远处的白石河像是睡醒了,在晨昏交界里发出窸窣的低语。
洛清河站在雪丘上眺望星月渐没的穹苍,她没戴盔, 拨弄在前的小辫沾了点雪籽,将那一绺发尾打得微微湿润。天边的芒倒映在将军漆黑的瞳仁里, 像是在深湖中惊起了一点星光。
铁骑各营已经调集完毕, 他们用几日的时间飞快地融入了雪野。留在白石河边由洛清河亲自领兵的这队人在短暂的休憩里,收到了南北两份来信。
“京城送来了报丧的信。”林初捋顺了海东青湿漉漉的翎羽, “陛下为人暗害,已经崩逝了。储君没有即刻即位, 他将彻查的权柄交给了大理寺, 坚持要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消息能出关传到他们手中就意味着此刻已是举国皆知,北燕接连后退, 没有了都兰军粮的供应, 拓跋焘大势已去。锁阳关之危解后, 剩余的兵力能够迅速南下,这是最后的机会, 但他们仍旧拦不住全盛时期的铁骑, 要想解围, 拓跋焘必须越过雁翎关击溃大梁的后备。因此无论咸诚帝是不是真的死于四脚蛇之手, 在天下人眼中, 北燕此刻都有这么做的理由。
“风雨滔天。”洛清河吐出一口气, 呼吸轻掀的白烟眨眼化入了雪雾,“太子登基前,这是最后的机会。夺位尚且可用春秋笔法, 但谋逆二字一旦扣上去, 就摘不下来了。”
“……你的意思是, 杀了天子的人不是拓跋焘?”林初微微一愣,她沉目仔细想了想,低声道,“也对……天子连沈宁舟都派出来了,这是要你的命。他在一日,你就是危机重重,拓跋焘怎么可能葬送掉这样一手好牌……可如此一来,真正的杀人者就能是……”
她呼吸微颤,余下的话有些不敢往下说。
洛清河回头看了她一眼,安抚般轻拍她肩膀,道:“这是京城暗流的博弈,我们鞭长莫及,但我相信明裳,铁骑也相信身后的护盾足够坚硬。无论之后事态如何发展,这一战已是注定,我们绝不可能再放拓跋焘回到王庭。”
林初抿了下唇,接着道:“另一封信,是北边的猎隼送来的。”她侧过身,露出了身后藏在坡下的战马。
踏雪刨着前蹄,十分嫌弃似的把被抛在面前的猎隼尸首给埋进了雪里,血在这个时节干得快,又被它故意这么一埋,眨眼便瞧不见轮廓了。海东青见状抗议似的振翅飞过去在它面前连连拍打翅膀,战马不堪其扰,扫着尾巴背过了身去。
洛清河哑然失笑,摇头半是调侃道:“让猎隼送信,可不是给这家伙加餐?有来无回……信是都兰送来的吧?她想说什么?”
“北漠接受了幼主的提议,撤掉了锁阳关的兵。”林初若有所思地说,“但是北漠自使节那些事情后各部本就各执己见,这道命令一下,不过三两日就有人率部越过了国境线去了北燕。想来不久之后,分裂在所难免。北漠撤兵后,萧易在不惜代价往南边赶,即便保不下所有人,也要留下拓跋焘,有他在,四脚蛇的脉络就能向下延续。”
“吃掉北漠的部族不是朝夕之功,离质子狼毒之事过去不过两月,虽有动荡的缘由在,但想来她早有收拢北漠各部的预想,只不过长公主的局将这件事提前了。”洛清河略作沉吟,道,“但她还没有彻底收复王庭,率部东进的首领不会臣服于王庭成为北燕的附属,汗王老了,这些人想要的是一个新的君主,她必须强大到足够带领部族驰骋草原,否则这些人会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可是如此一来,都兰的所作所为在还未臣服的北燕人眼中就是赤裸裸的背叛。
洛清河的额发被北方吹得向后曳动,她在短暂的思考后反应过来,“她想要借我们的势分裂北燕,提前自立为君!”
“……她的确做出了一个承诺。”林初目光深深,“一个如你当日猜想的承诺。她的‘客人’会星夜兼程斩断萧易南下的脚步,也是拓跋焘北归的通途。”
都兰要把拓跋焘留在交战地。大梁百姓并非如朝中官员明白北燕早有分裂的趋势,她以示弱换取同情,用阻拦萧易和献上狼王的项上人头的诚意换来人心的原谅,她要以此为跟随自己的子民换取休养生息的机会。这是一笔双赢的买卖,她笃信洛清河不会拒绝,所以那只猎隼不必带去回信。
她如当日洛清河暂且按下攻势后的那样,为大梁亲手递上了剿灭敌酋的引线。
“雪融了。”洛清河转身滑下雪丘,薄雪覆上她的军靴,踏雪终于转过了头,海东青停在马鞍上,在她取下上头挂着的头盔前展翅重新遨游穹顶。
“各营已就位。”林初紧随其后戴甲扶刀。
背后日出的微光微微闪烁,取而代之的是由铁甲组成的无尽阴云。洛清河翻身上马,她迎着熹光亮出了掌中寒刃。
“渡河!”
******
清晨时雪停了,城门守卫的军士换下了城头夜里被风雪催打的白幡。天子崩逝的消息已飞马传至各州,陆续有人听奉礼数入都吊唁,白幡挂入长街窄巷,原本应在岁后最为繁华的王城陷入了黑与白的苍凉。
沈宁舟在率队入城时还有些恍惚,天地更易不过眨眼,总有人被甩在了身后。她从前不知乔知钰为何终其一生都难走出太宰一朝,如今时过境迁,竟有些难以言喻地感同身受。
天子的功过对错后世任凭说,但无论如何,咸诚帝都是对她有恩的主君。
玄武大街的百姓自觉让出了一条通路,玄卫们无言地打马一路缓缓行到宫城前,重檐满目萧然,红墙翠瓦都黯然失色。秦江在门前率众相迎,他自知逃不过戍卫不力的罪名,在沈宁舟下马前便俯身跪倒马前。
“末将有罪,请统领责罚!”
沈宁舟垂目默然地注视了他片刻,哑声道:“如今京中境况如何?”
“赵大人奉太子殿下之命,如今正在宫中详查其中细则,昨日仵作查验的公文已送到,赵大人道再过两日必有定论。”秦江没有起身,他将头伏得更低,“为免逆贼卷土重来,宫中已戒严,翠微与禁军虽有少部分留在京中以备不时之需,但以免动荡,已依旧制退守城外。”
“知道了。”沈宁舟终于抬起了手掌,她越过了秦江,背身道,“半个时辰内,把那一夜轮值的羽林名册送到我那儿,即便是事发时还未上差的也要一并送过来。禁军收敛的刺客尸身可还存于宫内?”
秦江刚刚爬起身,一听问话连忙低下头,道:“存于凤翎台暗室。”
“好。”沈宁舟负手而立,眼中倒映着的是飘动的白幡,“去和大理寺的人说一声,所属腰牌我要验,尸身如何我要看。让他们的人去给赵大人通传一声,过午我要见她。其余人不必再换,但在旧制的基础上再加一队人,夜里尤其要盯紧。至于你身上会背什么罪名……两日后大理寺的结果出来后自见分晓,且下去吧。”
秦江连连点头称是,他不敢再触自己这位上司的霉头,快步带人去办了。
玄卫簇拥在沈宁舟身后沉默无言,这些人和她一样,蒙天子大恩,本是被打磨得最为锐利的刀,可如今这把刀不仅破不开北境层层的盔甲,回首却连执刀人的身影都望不见了。东湖可以转投储君门下,这是旧制,是有法可依的规矩,但玄卫却未必可以。
慕长临仁慈,他在做亲王的时候便贤明广传,这种人不会豢养死士,也不屑于用这些阴诡下作的手段。
一朝天子一朝臣,即将上位的新君如此,那么他们这些玄卫该何去何从?
沈宁舟沉默地从怀里抽出了一封一路被摩挲得卷边的信笺,她静静地注视了一阵隐隐透过信封的磨痕,须臾后将信笺彻底揉成了齑粉。
她没能给玄卫们答案。
仆役正在清扫阶前积雪,老管家登台取下了府上挂了数年的经幡。
赵婧疏到访时,温明裳刚代洛清河为侯府的祠堂新换上了一炷香。新送来的军报放在案头,香灰掸落其上,顺着墨痕描摹出勾连的文字。
“铁骑已过鸣稷山。”温明裳拂去落尘,侧过身望向来客,“想来不用几日,天下皆知这一战的结果如何。”
三法司不参与这其中,但赵婧疏知道她说这话的用意何在。大理寺卿手中同样拿着公文,但她并未如前两日一般即刻将正事倒进说明,恰相反,她将那份公文放到了案几紧邻着军报的位置。
仆役适时地上前递了香,赵婧疏垂眸静看指尖香烟袅袅,她朝前迈了两步,向着堂下诸多牌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百年帅府,数代碧血,赫赫威名之下俱是枯骨成冢。”赵婧疏的目光逐一在牌位名姓上梭巡而过,“没有洛氏,宣景后的大梁北境不会有这百年太平,这是天下人欠洛家的债,无论是信义还是人情,它在天下人心里,自有其中分量。”
“有分量不假,但它不是债。”长刀还摆于案上,刀镡红玉好似已被烛火打磨圆融。温明裳抬手握住刀柄,用力将它抽出半寸,她注视着寒刃之上的倒影,低声道,“天下人敬仰洛氏,却也奉养了这数代儿女的锦衣玉食,何况千百年来埋骨其中的又岂止一门一户。守土是责任,并非为了交换所谓的声名。这把新亭不是战刀,清河把它留了下来,和万千英魂一同静候天下翘首以盼的太平安定。”
刀伴着说话声被重新压回了鞘中。
温明裳拿起了桌上摆放的公文转身,“我知你今日来找我是为了什么,走吧,进屋再谈。”
仆役挑开了回廊两侧的垂帷,走动间旁侧惊风,头顶的风铎与院中的小塘齐齐被搅动起一圈圈的涟漪。
“战局若是终了,天枢所司也会自然而然有个了结。”这是温明裳最初请三法司插手其中的承诺,但在外人眼里,天枢立是因咸诚帝,此刻龙位上即将换个主人,她其实面对着和玄卫一样的困局。赵婧疏看她拨弄瓷盏,侧耳听着茶筅轻敲杯沿的轻语,“在大理寺的文书呈递、告知天下人之前,我们的确还得闲饮这一杯茶。”
温明裳闻言莞尔道:“我还以为你要先向我确认天枢的结局一如我当日所言。”
“天枢官员被层层归束,各行条目已入册,即便你不答应,我也有权上禀废立。”赵婧疏撑着膝侧,杯中汤花轻扬,点起的浮沫并没有那么规整。她眉梢一挑,不禁话锋一转道,“你这点茶的手艺委实不怎么样。”
“成日公务缠身,若是这样点茶的手艺都能至臻化境,那才是稀奇事。”温明裳无谓地笑笑,将另一侧早就冲泡好的茶汤推到她面前,“仵作公文已呈,大理寺的查办应当已告一段落。沈统领今日已到京,你来寻我,反倒可能会让她心中症结更深。”
赵婧疏对此避而不谈,她微微侧头,将公文轻推到小案另一端,“仵作在玄卫身上查验出了木石而非狼毒。此物在柳氏倒台后为天子所收,其后昭告天下已遵太始帝诏命毁之不用……能暗中留下它的唯有天子一人,无论其后兜兜转转经由几人手,这样东西都绝无可能交由北燕的细作。故而……我今日一早去了一趟公主府。”
“为何是公主府。”温明裳抿了口自己点出来的茶汤,“而非那几座王府?”
赵婧疏抬眸,她在茶汤氤氲间想起了清早越过窗棂的白烟。
公主府比想象中的冷清,赵婧疏在进门前仰望那块朱笔匾额,想起元兴初年长公主开府时门前门庭若市的过往。这座宅子什么都变了,就连院中那片一株株为前人手植的红梅都不复颜色,可当赵婧疏越过层层的戍卫迈入屋中望见长公主的那一刹,却恍惚间觉得唯有慕奚一如往日。
她与太子当夜同在正阳宫,太子自请幽闭,她自然也不能免俗。踏出院门便有人重重看守,为了宫中安危,长公主甚至自请将原本应戍守在外的东湖营甚至换成了翠微的羽林。储君一日未登基,朝中晋王党就一日心中蠢蠢欲动,从龙之功远胜日久的辅佐,谁都想在风云变幻之际分一杯羹。
当日在场者皆知太宰遗命在慕奚手中,无论长公主是否真的能拿出凭证,只要她此刻暴露在翠微的辖制之下,这道遗命就有可能有易主的一天。大理寺不涉其中,但赵婧疏在旁对此看得分明,可她静观其变,却也琢磨不透长公主这句更替东湖的请求到底意欲何为。
她在长公主面前站定,道:“殿下,知下官今日为何而来吗?”
“知道。”慕奚微微掩上窗子,遮住了窗外干枯死去的花枝,“本宫……的确拿到过木石的方子。陛下将它交由晋王,后经辗转由太子交到了本宫手中。三月前,陛下命沈统领将它取了回去。”
在此事上编织谎言并不明智,赵婧疏只需稍后差人问询便能知真相,她也相信长公主实无必要扯谎。
“左使亡于木石,右使为左使所杀,这是自相矛盾。”赵婧疏抿唇,道,“但若左使为人胁迫杀人,而后为人斩草除根,却是说得通。若说陛下不必以此御下,那将木石握于手中时日最长的,便是长公主殿下你。当夜玄卫入内本该禀告中宫,但宫人道中宫当夜早已歇下,便是其后种种危机都未被惊动。之于此,殿下不想给臣一个解释吗?”
“若说皆是本宫所为……”慕奚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和她对视,“赵大人是想要这一个答案吗?”
赵婧疏没有接话。
“不错,本宫的确有动手之由。”慕奚道,“北燕细作来得蹊跷,待到沈统领归京,东湖死去的细作到底是真是假自然不言而明,但……如此煞费苦心究竟是同室操戈还是异族之祸,大人当真能在这数月里查得清清楚楚吗?”
赵婧疏不能,她有猜测,但所系的每个人都死了,死人身上的痕迹被抹得干干净净,除非将过往数十年掀个底朝天,否则找不到证据,推论便始终是推论。天下人等不起,他们遵循着家国天下的旧例,仰首期盼着大梁的新主早日登临践祚,延续这百年来的安定,让人有衣可穿,有饭可食。
真正执着于其中真相,想要借此谋私的只有庙堂上的“衣冠禽兽”。但他们同样没有等待的耐心,因为数月、数年内或许仍有人记得天子死因、玄卫反叛一事尚悬而未决,但数十年呢?当所有人都将之抛诸脑后,他们还有再度起事的理由吗?
“只要大理寺一日未在那份公诸天下的文书上盖印,即便储君登基,疑心尚在,隐患仍存。”赵婧疏自短暂的沉默中抽身,她皱起眉,“臣供职三法司,曾立誓此生绝无偏私。殿下今日说这些,当真不怕臣坚持花费数年时间继续追查吗?”
“自是怕,但我更愿相信赵大人为人,也相信尊师的为人。”慕奚扶着木椅的把手坐下,她的声音低且柔,却又有种令人不容置喙的力量,“赵大人想知道的,本宫已做了答。那些死去的人有为虎作伥者,也有以身殉道的无名骸,棋盘就在河山中,人人是棋,人人又皆可执棋,他们已落了子。而此刻——”
“该大人手谈了。”
作者有话说:
全写完这段字数有点超所以放下一章了,明天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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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6章 针锋 【ZX整理】
风吹铁马的轻敲声将人的思绪拽回, 案上茶汤已凉,温明裳拿起茶盏,信手将它泼入了窗前小景中。沸水冲刷过茶叶, 带起重新氤氲的烟气。
赵婧疏拨弄着碗盖,复而说:“齐王无心政事, 纵然锋芒初露也不及经年所累。她若真有心, 也就不会做出殿上求亲之举,比起那个位子, 她恐怕是当真想当个纵情逍遥的闲王。至于晋王……”
“储君若身陷囹圄,晋王可以渔翁得利。”温明裳轻啜茶汤, 淡淡道, “先以玄卫引太子入局,而后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这笔买卖可谓稳赚不赔。只不过……”
“玄卫之首是沈宁舟。”赵婧疏话音微滞, 道, “万事皆有痕,不过深浅之别。而事涉玄卫, 这种浮于表面者就瞒不过她的眼睛。若说经年无痕又为人耳目……只可能追溯至太宰年。遗命若在长公主手中, 那先帝再留下些什么, 也就不足为奇。”
温明裳听罢轻笑一声, 道:“这话不错。但是婧疏, 你既已见过长公主殿下, 那这杯茶就不是问询茶了。”
赵婧疏抿唇,她放下了茶碗,问:“太宰和长公主的事, 你知晓多少?”
“不多, 你若是要从我这儿寻证据, 恐怕也是无功而返。”温明裳目光微敛,叹声道,“先帝属意的继任者,有我无我,不过是事后所谋,是意外之喜。你既能想到太宰遗命,便该想明,今日果早有因由。”
“婧疏,你心中清楚,若当真一拖再拖,耗费数年追查,行至最终或许当真可觅得证据将主使绳之以法,但储君从未触及过太宰旧人,他看似在局中得利,实则早已置身事外。”
不论是她还是慕奚,她们把慕长临摘得干干净净,为的就是防止有一日有人旧事重提,扰乱朝局。
赵婧疏的确公允,但她心中还有天下百姓。她站在距离潮浪翻涌最近的地方旁观龙虎斗,看似置身事外,实则早已洞悉了一切因果。这件事一旦悬而不决,那么那些可能的君臣之义,手足之情便是岌岌可危,它会成为来日悬在大梁头上的一把利刃,一旦落下便是天下动荡,民不聊生。
温明裳在说罢后没有抬眸去看赵婧疏,言语不能真正左右人的抉择,临到阵前,如何选更多听凭的是那颗本心。她微微侧头,沉默地自窗棂向外亏看院中的青松。这棵巨木早已不知是何人种下,它在百年岁月里悄然生长,无言地向下俯瞰这座王城的风起云散,权柄更迭。
“你能说服我。”赵婧疏终于开口,她闭上眼睛,眉宇间露出些疲态,“可我说服不了沈宁舟,她忠于天子,就好比我的先生忠于太宰皇帝。只要她一日有疑心,玄卫就不会归附,东湖就始终与太子离心离德。谁为渔翁,一眼可见。”
温明裳没有反驳,她慢慢饮尽了微凉的茶水,道:“我让小若给你送去的东西,你看见了吗?”
赵婧疏闻言一愣。
“是与不是,能与不能,其实你心中比我更清楚。”温明裳摇头,“你说她忠于天子这不假,可忠君尽职也从不是过错,你与她师出同门,道有不同,可心却无异。”
“她居于其位,难道当真死守一句愚忠,不问天下兴亡了吗?”
*****
日暮时分天边薄雪卷土重来,小院久无人至,屋中早已沉灰,只有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下还留着一张被草草清扫过的石桌。
沈宁舟踏着余晖跨过门槛,她抬起手,一点点把靠门一侧的土墙刻字上的雪与灰擦拭干净了。
“我的人遍寻京城找不到一个大理寺卿,我就只能亲自来寻。”她没有佩刀,身上那身衣服好似还沾着风尘,“你说此处日后不必来,我以为这些东西也应当被弃若敝屣。”
碳炉刚被点燃,那火焰还太过微小,不说暖人身,就是置身在微弱的风雪中都显得摇摇欲坠。赵婧疏将它朝桌下挪动了半寸,以袖遮住了那一隅光景。
“有人将一样东西送到了我面前。”赵婧疏启唇呵手,她从袖中取出了那份赵君若送来的文章,轻推到石桌的另一侧,“世上相似者何其多,它的主人究竟是谁,我今日想来问一问。但你若觉得这件事无关紧要不必作答……也无妨。”
沈宁舟的坐下的动作随着纸页翻动有那么一瞬的停顿,她微微垂眸,本能地避而不谈,“大理寺奉命彻查北燕细作作乱之事,我为东湖统领,有话想问赵大人。”
话音未落,对坐忽地传来一声嗤笑。沈宁舟猛然随之抬头,但赵婧疏避过了她的目光,径直探手将摆到面前的纸页抽了回来。她本能地抬指,想要截住对方的动作,可不知是今日雪冷还是奔走疲累,那双手最终还是没有抬起。
卷边的纸页顷刻间被揉皱,纸上磨痕乱作一团,在下一霎被投入了炉火。炉中火焰依旧微弱,但它小心翼翼地跃动着,还是慢慢将那些纸页吞吃殆尽了。
赵婧疏直起身,再度抬眸时容色冷清,“那请沈统领直言。”
沈宁舟指尖微僵,她虚握了一下手掌,末了不自在地收回手,哑声道:“我今日,看过了那一夜刺杀朝中重臣的刺客尸身,也查验了所属的腰牌——是假的。”
赵婧疏反问:“什么假的?”
“刺青。”沈宁舟沉沉吐气,正色道,“要杀温明裳的刺客才是真正的金翎玄卫,刺青乃伪造,是有人故意为之栽赃嫁祸!玄卫——”
“玄卫为什么要杀温明裳?”赵婧疏遽然打断,“阁老撞柱而亡,内阁至今无人领衔,温明裳那夜若死,天枢群龙无首,相印再度空置,那么今时今日,谁,能总领朝堂?若是一夜之间朝局倾覆至此,令得北境离乱,国中人心惶惶,如此百弊而无一利之举,天子为天下君父如何会选?沈统领能告诉我吗?”
“我……”沈宁舟咬牙,偏过头道,“君心难测,玄卫只是为天子办事的鹰犬,要的是忠心,而非事事皆问因由……纵然此令蹊跷,但赵大人能解释伪造的刺青吗?若当真为北燕细作所为,何须此掩耳盗铃之举?况且左右使死因疑点重重,木石之毒,大理寺难道不着手彻查吗?”
“沈统领是想说,长公主自导自演,居心叵测吗?”赵婧疏冷笑一声,“那接下来是否是,如今自拘宫中的太子,也并不无辜?好啊,那我是否应即刻下令昭告天下,清扫诏狱将这二位殿下迎入其中候审?”
沈宁舟诧异地瞪大眼,她猛地站起身,质问:“难道不该如此吗?!”
“那倒要请沈大人告诉我!”赵婧疏霍然起身,抬手指向宫城的方向,一字一句回敬,“储君蒙尘,那个位子,谁来坐?晋王吗?他的确是最像陛下的皇子,这就是你自认为比起仁慈的太子更加适合大梁的新主吗?”
“我从未如此说过!”沈宁舟用力拂袖,辩解道,“天子被害为人臣者不该给天下一个真相吗?三法司因何而来?你又因何承命?为天下故这是三法司立足之本啊!你自诩事事公允,可如今你站在这里指责我,乃至、乃至觉得是我不满储君妄图拥立新主?赵婧疏,我在你心中是这样不辨是非的人吗?”
“你不是。”赵婧疏注视着那双满是痛色的眼睛,她好似也被这样的目光刺痛,接下来的问声也轻易地流露出了颤。
“但沈宁舟,燕州细作已除尽了,你能告诉我,你奉命以玄卫的身份去往燕州,是为了什么吗?”
“你要奉天子命,赐死洛清河,是吗?”
枯枝难承其重,随着枝头覆雪一同坠落。
“明裳。”赵君若坐在栏杆上看谭中惊鱼,闷闷地问,“师父她能说服沈统领吗?她们明明可以坐下来好好谈,却总是不欢而散。”
温明裳在批户部新送来的折子,她写完最后一笔后合上了公文,问:“小若,你见过乔知钰吗?”
“嗯?不曾。”赵君若摇头,“只依稀听师父提起过,乔大人是个好官。”
“的确是,所以她才教得出这样的学生。”温明裳抿起唇,“你师父刚正不阿,是称量人心善恶的一杆称,沈统领忠心不二,是保君护主的一面城。她们或许所求不一,但总会殊途同归。因为乔大人在她们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叫做天下。”
赵君若听罢更加疑惑,她跳下栏杆趴到窗前,“我知师父即便说了那些话心中也不快活,但……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各退一步,非要走到今日陌路?”
“同心者站在眼前,对于天子而言就不是好事了。”温明裳抿起唇,“就好像剑与鞘只能存其一,他要的只有保君忠心的刀与盾。而乔大人……把她们教成了太执拗的人了。”
温明裳晾干了笔墨,道:“不过你师父或许的确不能说服沈统领,但有些话总要说出来。她如果想得明白,放下执念,那么有些人的妄念便可就此打消,皆大欢喜。若是不能,其实也无妨。玄卫可以不忠新主,她也可以仍旧抱有疑心,但自你师父口中说出的的每一个字,都会在她一次次反复的斟酌里不断拉扯着她的决定。”
“沈宁舟不是个一心事主不问苍生的人,她知道若是朝局生了乱象,之于天下会是什么样的灾祸,所以她对婧疏的态度只会不满与愤怒,效仿宫变逼问储君的事,她做出不来。她虽奉命去往燕州,但她并不想真的杀了清河。她会惊诧于三郡守将的上下一心,却不会真的觉得洛氏拥兵自重,是乱臣贼子。恰相反,这一路上……只要她手中还握着狼毒,她就没有一刻不在挣扎。”
温明裳说:“我只要婧疏能用挣扎放大她心中的愧疚就够了。”
风雪有加大的趋势,穿堂风肆意流窜,在略过衣摆间发出阵阵呜咽低泣。
墙上刻字不知何时又模糊开了。
“你看过洛氏祠堂的那些牌位吗?”赵婧疏弯腰捧起了不知何时被劲风扫落的狸奴,小家伙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她双掌中,眼睛还未睁开。她矮身将猫儿送到了慢慢燃起的碳炉边,“玄卫忠于天子,你忠于主君,但这样的薄情寡恩,你倒真以为来日九泉之下,他能对得起谁。退一万步,这其中所涉繁杂,到底有无北燕人的影子,你能断言吗?你要为了你的坚持,葬送掉那么多人翘首以盼的来日吗?”
沈宁舟慢慢蹲下,她的身形好似也随着这番话变得佝偻,炉火边的猫崽子像是感受到渐近的热度,朝着她指尖的方向哀哀直叫。她把手递过去,猫儿嗅着气味,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她的手指。”
她眸光微漾,像是有什么在其中碎裂开。
赵婧疏说:“你想掐死它轻而易举。你、我,还有更多的上位者,一念之差下,又有多少人像这只尚未睁眼的猫儿一样易碎?”
指尖比畏寒的小兽抖得更加剧烈。
沈宁舟深深吸气,她在起身时捧起了那只猫崽,以袖掩住了风雪。她抽了抽鼻子,背身时哑声问。
“松花酿,还有么?”
这句话好像是在示弱,但赵婧疏太了解她,她既知道沈宁舟想要什么样的回答,却偏偏明白这是最不能给的回答。于是寺卿沉默少顷,冷漠地说:“没有。”
“来年也不会再有了。”
“是么?”沈宁舟苦笑,她仰面抹了把脸,道,“既无酒,那今日便到此吧。你给不了我想要的回答,我也……给不了你。”
赵婧疏偏过头,神色都藏进了明光散尽后的阴影里。
“那只猫儿。”她说,“带回去了,就好好养着吧。”
“等到来年开春,放它归去,或可见你我无缘得见的山河春色。”
沈宁舟没有回答,她拖着步子深深陷入积雪,在阒然的黑夜到来前消失在了窄巷的转角。
墙下的枯枝被捡了起来。
高忱月看着天色,终于想起来接上适才的话头。
“你以愧疚为牢,潘彦卓就能用忠义为锁,鹰房的眼线说了,他早在沈宁舟从宫中出来便见过她。如今你与他都在试图掌握东湖的统帅,相互博弈间,你怎么确定自己能赢?”
“棋子也好,棋手也罢,归根结底,我们是人。”温明裳头也不抬,她在说话间翻过了新页,“从前各州明知欺瞒天子调粮乃大不敬却甘愿为之,这是大义,但行事诸人为保亲族所念,将自己孤立于风雪,这是小情。二者皆是弱点,一味用大而弃小,那就只是在将人当做泾渭分明的黑白棋子罢了。”
“所以你选赵大人,不止是因为她的为人,也因为她和沈宁舟千丝万缕的情谊。”高忱月恍然,“不管是同门知己还是其它,只要它存在,就能在着眼大局之余,构建起新的小局。你要以‘小’局累加大的筹码,借以撬动表面的平衡?”
温明裳笑了笑,她站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肩颈,道:“不止是沈宁舟,晋王也一样。”
高忱月面露惊讶:“怎么说?”
温明裳屈指轻扣桌沿,道:“长公主府,现在是翠微戍卫吧?晋王这两日,势必是要去见一见长公主的。”
“这么快?”
“军报已至,北境最后的战事结束就在眼前。”温明裳道,“在他眼里,若是清河凯旋,他就再不会有机会了。但他还没有彻底下定决心,所以……”
“得让他最在意的人亲手推他一把。”
******
霜雪把袖袍拍打向后。
慕长珺眼圈泛红,颤声问:“为什么?你明明都走到了这一步,为何不能自己登临龙位执掌天下?这不正是皇祖父心中所期?”
“你宁愿推一个只会躲在背后坐收渔利的仁弱之辈,都不愿看我一眼?我和他比差在何处?就因为他有个好女儿?可那孩子才多大!我也有妻儿,我亦可以日后册女儿为储!你到底为什么……”
“你从来都觉得,仁慈是懦弱。”慕奚抬眸,望向他的目光里藏着无声的怜悯,“可是长珺,他甘愿冒着废储的风险也要在天子面前为旁人辩驳时,你又在哪里?你在趋炎附势。你今日告诉我,你可以日后立女儿为储,明日也可以天下不稳为由背诺。”
“你从始至终不是想要那个位子,你只是想要证明你不比所谓嫡长逊色。你对我说你不是他,可你为了守住手中的东西,以假面向多少人说过谎言呢?旁者不提,北境那十余万铁骑,你能容人吗?”
“我……”慕长珺垂首嘶声而笑,“我只是为自保……他干干净净不染尘埃,是因为有你们,可我什么都没有,我如履薄冰走到今日,有错吗?”
慕奚没有说话,她背过了身,最后落入慕长珺眼中的是个饱含失望的眼神。
檐下风寂寂。
许久后,有人自阴影中走出。
“殿下。”潘彦卓面上没有笑意,他冷漠地注视着长公主,生硬地说,“你背弃了我们的诺言。”
“我将四脚蛇的刺青方法交换给你,将狼毒替换,不是为了看你演一出皇家亲情的戏码,背弃诺言需要代价,殿下心知肚明。”
慕奚侧身看他一眼。
“潘大人,说动东湖了吗?”她笑了笑,眼神里却没有多余的温度,明明成了身陷牢笼的雀鸟,但这一眼之下竟仍让人心旌动摇。
“你没有。”语气是肯定的。
“说动与否只是费几多气力的结果。”潘彦卓眼神阴鸷,“殿下若不回头,那就看看结局究竟如何鱼死网破。”
“北境的战事要结束了。”慕奚淡淡道,“京中的棋局刚刚开始。潘大人没有下过温大人,便觉得能下得过本宫。”
“那我们拭目以待吧。”
作者有话说:
赵婧疏说以后也不会再有的意思是她说这些话纯纯为公,而不是拿她们之间复杂的情谊掺和到里面当筹码,该陌路的依旧陌路。这俩人就很半程知己同悲喜,半程陌路不相闻。
长公主和潘的交锋交易在160结尾提过,但没写具体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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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7章 仇雠 【ZX整理】
子夜过去约莫一个时辰后, 雪野的焚烧声终于平息,拓跋焘摘掉了额上早已变得古旧不堪的珠串,扬手把它抛入了被付之一炬的屯田。
如果战争延续, 来年会有新的奴隶被迁到这里,狼王在过去的许多年里经历过失败, 他并不缺乏重来一次的勇气, 只要他还能握刀骑马,他就始终相信北燕人终有一日能跨过白石河, 踏上中原富庶的土地。
骑将眼中含泪,他仓促地抹掉了, 尽量平静地向主帅呈报:“赤狄部已领命动身准备绕过阿尔楞山, 反叛的骑兵不会经过那里,他们一定能安全地回到大君身旁。”
前夜往北去探听消息的斥候没能回来, 这意味着身后的归路已被斩断, 都兰潜藏多年的獠牙终于展露了出来, 它深深刺入草原的腰背,成为了截断驽马草原的天堑。没有粮食, 没有补给, 甚至连随军的奴隶都在接二连三地叛逃、死去, 雁翎的铁骑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拓跋焘几乎已经能看见自己的结局。
“大帅。”骑将头颅深埋, 哽咽地说, “您和他们一起走罢!只要您能安全回到王庭,大君就还有重来的机会!您能与王帐一起,带领剩下的儿郎们重拾河山!”
拓跋焘转过身, 在听他说完后抬起手, 将手掌覆上了年轻人的发心。雪花融化在了粗砺的手掌间, 狼王仰面注视着草野之上亘古不灭的月光,说:“我曾在这里,杀掉了铁乌鸦的两任首领,我到达过大梁人的皇都,这是属于狼的荣耀……铁乌鸦将我当做该被千刀万剐的仇敌,她不会让我活着离开这里。但是孩子,不要哭,你要记住,只要狼群活着一天,我们就还没有败!”
“长生天会庇佑大燕的希望。”拓跋焘说,“大燕只有战死的英雄,没有叛逃败亡的孬种,这里留下的每一个人都死得其所。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有一日回到这片怀抱,带着杂种的血,带着铁乌鸦的头颅。”
骑将泪湿脸颊,他嗅着野火焚烧过后的焦灼,在不得不奉命离开前再度将拳头抵在前胸向着狼王长长躬身。
奴隶披上了单薄的甲胄,他们被留下来当做了迷惑敌军的障眼法。拓跋焘很清楚仅靠自己早已没有任何机会,赤狄部是仅次于天狼部的精锐,他要将这些士兵送回王城供萧钧驱使,为此他可以不惜一切,哪怕是自己的命。铁骑再往北走会因为寒冷被无限拖慢脚步,补给线一旦无法延续,以洛清河的性格,与其冒险北上追击,不如将这些隐藏的敌人交由开始分裂的北燕内斗。
拓跋焘闭上眼深吸了口气。都兰带走了王庭的四部,仅靠不断投诚的北漠人并不足以和萧易抗衡,她必须南下得到大梁的庇护,但在此之前,她的士兵需要粮食。效仿大梁人的屯田用以应急有奇效,这些东西只要留下一星半点,都兰就能拿从前自北漠赚取的金珠硬生生砸出一座粮仓,拓跋焘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这是屯田决不能留下的原因,哪怕要眼见经年心血化为飞灰,它也必须被彻底毁掉。
劲风横扫过雪野,马蹄深深陷入积雪中,骑队摘掉了会发出声响的甲胄,身着轻薄的皮甲迎着今夜最深的暗色,踏上了回返的路途。大帐前的铃铛随着风在月下舞动,为阒然的荒野奏响雪化前的第一曲牧歌。
像是送行曲。
矮种马在雪野中撒蹄狂奔,铜铃声远远消失在身后,经由小半夜的疾驰,阿尔楞山高峻的轮廓在眼前若隐若现。
领头的骑将放慢了速度,高山与草原交界处分开了一条仅供两骑并辔而过的窄道,这是条不为外人知的通途,穿过它,就是回家的路。他呼吸微促,为了防止意外,仍旧下令留有部分铁甲的骑队分散在了两侧守卫,其余人穿过中间空出的马道穿过高山。
山下还环绕着去年的枯草,它们被风吹动,影子投在战马脚下,化作了憧憧的孤影。
猎隼展翼高飞上苍穹想要避过山峦边缘尖锐的岩石,但它很快注意到了山巅骤现的黑点。它的目光被不自觉地吸引,本能地想要煽动翅膀向另一侧飞去,可惜本能的反应没有带来生的希望,几乎不过刹那,黑点遽然放大,海东青的利爪自上而下撕住了猎隼的脖颈,它的羽翼裹挟着疾风,带着猎隼撞向了雪峰的遍布乱石的断崖。
隼群凄厉的惨叫声霎时回荡在穹顶。
先一步冲入山道的骑兵不自觉地抬起头,他们透过一线天,窥见了一如往日高悬于顶的星斗。可不等人心神稍弛,弩箭自山崖上点射而出,寒芒化作一点坠星,陡然洞穿了骑兵的咽喉!
骑队猛然回神,悬于天际的早已不再是星斗,而是密密麻麻的箭矢寒光!
“是飞星!”最前方的人用尽全力勒马,向后嘶吼,“敌袭——!”
话音未落,冷箭已经穿透了他的脑袋。
骤然的骚乱让年轻的骑将生了一丝慌乱,他逼迫自己快速冷静下来,高声下令:“退!后撤!他们追不上我们!”
在他身侧的骑兵赶忙调转马头向着山峦的另一侧绕行,骤起的狂风有如刀割人面,可他们无暇顾及几多。
阴云在某一刻遮蔽了月光。
枯草随风俯首,铁马在雪野里迸发出有如实质的雷鸣,长刀滑出皮鞘,迎着轻骑逃窜的方向撕裂开了一道血河。轻薄的皮甲在重甲的战刀下脆得像纸,人头滚落在白雪里,拖出一道道长长的泼痕。
骑将双眼蓦地瞪大,他被血腥震慑,想要开口努力调转军阵,但堵塞的喉间不再能发出任何声音,他的双目都被恐惧占满。
重甲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到达这里?她们怎么敢抛下身后的补给线北上追击?那留在南方的大军如今又在何处?
但已经没人能回答他的这些问题。
海东青俯冲直下,在空中撕开了猎隼的双翼,残躯坠落在马蹄边,骑将仰首,看见了铁甲的阴影投在自己身上。重甲遮蔽了身后的月光,他面前是满目漆黑。
弯刀被抬起,他大吼着迎上铁骑的重刀,目光在短暂的霎那间触及到了将军黑亮的双眼,下一刻,他的眼前天旋地转。
头颅滚落入血潮,血光与脏污的泥水迸溅。
被堵截入窄道的狼骑优势全无,他们甚至为了追求极致的速度卸下了所有的保护,再强大的精锐在此刻也束手无策,阿尔楞山这场突袭毫无意外地成为了铁骑单方面的屠杀。
雪山阒然无声,长生天没有庇佑任何虔诚祈祷的子民,它只是透过月光,用一种全然悲悯的眼神注视着脚下化作血路的雪原。
尸首填满了窄道。
山壁两侧的飞星重新上马,她们踩着敌人的尸首快速跨出其中,汇聚在重甲两翼。
“这是个领头的。”林初拎起了刚才被洛清河削掉的骑将脑袋,“里头没有躲藏的地方,这批人被咱们连骨头一起吃得干干净净。”
洛清河甩掉了刀上残存的血珠,她没有摘面甲,声音藏在头盔里,显得沉闷而冷酷。
“带上他。”洛清河道,“回头,我们该去找拓跋焘了。”
******
留下来的大军几乎在同一时刻遇见了突袭。以善柳为首的重甲驱赶着军心散逸的狼骑不断退让,南退的一路留下了数不清的断臂残骸。
这是长达一夜的鏖战,当拓跋焘踏上白石河北方被冰封的河滩时,他身上已是血迹斑斑。南望便可窥见瓦泽广阔的水波,要塞的城池在狼烟里现出锋芒,城墙上的篝火彻夜不熄。
瓦泽……瓦泽!他瞬间明白过来。
“你们要复仇啊……”洛颉死在这里,他又让自己的儿子在这里割下了洛清影的头颅,那座旧日的废墟里或许还深埋着靖安一门的骨灰。
可他不甘心!
支撑弯刀的双臂猛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矮种马得到了喘息之机,它带着年迈的主人掀开了正值盛年的将军。
李牧烟啐了口血沫,无声地皱起眉。
“洛清河呢?”老狼王嘶声大笑,“你们的统帅,不敢亲自来杀我吗?!”
骨哨急促地奏响,李牧烟在下一刀落下后猛然扬蹄避开,铁箭破风而过,发出轰然的爆响。拓跋焘的弯刀格掉了重刀,但与此同时如果他还要扑身直上就再也避不开这一箭。狼王剧烈地喘息,在瞬息的权衡后果断翻下了马背。
战马的血泼溅上他的脸,他拎着刀重新撑起身体,仰头看到了善柳营身后的将军。
洛清河扔掉了长弓,她在打马向前时将一侧包裹头颅的布包扔到了拓跋焘面前。
“我把你的人还给你。”她抬手抹掉了脸上的血迹,“久违了,拓跋焘!”
狼骑的残部在洛清河出现的那一刻迅速调转了进攻的方向,冲入敌阵的重甲还未完全聚拢,他们拿人做牢笼,不要命地试图将铁骑的心脏孤立其中。
踏雪冲撞开近前的士兵,战马的身上同样也有伤口,洛清河一手勒住缰绳,在喊杀声里向不远处的李牧烟打了一声呼哨。
下一刻她踩着弯刀的刀刃跳下马背,善柳的骑兵领命冲出,将人群牢牢隔绝在外。洛清河拎着战刀,就着跃下的力道死死抓住了人群里的拓跋焘。
他们足下横着数不清的尸体,冰封的河滩被染成了红色,在黎明前若隐若现的星斗照耀下映出明明灭灭的光芒。
刀刃的碰撞声响彻苍野,洛清河抡起拳头,在交锋里砸断了狼王的护臂。她手上也沾了血,但每一刀每一拳的力道都没有收束,这是隐忍多年后的发泄。将军面朝着属于大梁的雁翎关,向着自己憎恨日久的敌人发出愤怒的咆哮。
狼骑曾践踏过多少英魂,这一刻洛清河都要讨回来。
黎明就在眼前,拓跋焘在下一击后颤抖了双手。他早已不再年轻,再多的抵抗都不过无用功。他吃了洛清河当胸的一脚,吃力地后退时看见了逐渐变得清亮的天穹。他在这一刻想起了九年前面朝阳样站立着战死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将军,下一霎眼前人的脸容改换,她们的脸没有那么相似,但身影却又何其相同。
他以为被君王约束了爪牙的鹰失去了远望的双眼,但其实真正被蒙蔽的只有自己。眼前年轻的统帅有着世上绝无仅有的洞察力,当她的目光在更早以前越过白石河、飞跃阿尔楞山直到更远的极寒之地,就已经注定了今天的结局。
洛清河把他逼到了绝境才现身,她将被视作希望的赤狄部屠杀殆尽后将头颅还给了狼群。这不是交还了尊重,而是以牙还牙的复仇啊……
战刀重重地压上狼王的弯刀,老去的狼骑统帅面对着那双明亮的眼睛,膝盖被压得一点点弯了下去。但他咬着一口气,如同当初的拓跋悠一样,不愿意向铁骑的统帅下跪。狼王在这北地的风雪中前行了三十年,熬死了三代的雁翎主将。
最近的一次,狼骑逼到了雁翎关下,差一步就能叩开这座万里雄关的大门。
他不甘心,他就差了那么一步。
拓跋焘两手的护臂都凹陷下去,铁片深深扎入皮肉。他脸颊抽搐,在呼啸地风声里望进眼前漆黑入夜的一双眼睛。他在这双眼睛里看见了憎恨与冰寒,这是这么多年来每一个走到他面前的铁骑将军都有的眼神。
洛家那一代代的人啊……他们肩负日月,背枕冰雪,遥望狼烟。他们从先辈手中接过了那支令人闻风丧胆的铁骑,也接过了自北地在金戈铁马中磨砺出的一身铁骨。胸中激荡的桀骜与狷狂不会为岁月磋磨,一代代的军士熬尽毕生心血矗立在此,狼群可以撕裂军士的身躯,但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撕开这道防线。
寒风凛冽,割得脸生疼。
拓跋焘喉中迸发出一声嘶吼,老去的狼亮着爪牙,用尽全力挣脱束缚,狼骑被接连折去利爪,他额间替代了珠串的额带血迹斑斑,被风吹得四散飞扬。
奔腾的铁蹄踏过雪原,踩碎了北燕狼骑的骄傲。
洛清河拎着刀,目光如炬:“拓跋焘——!”
她的嗓音被风声撕得沙哑,刀锋化作了撕破长夜的天上星。
铮然之声响彻风雪,将军低吼着挥刀,鬓角的汗珠滑落,顷刻间冻成了冰碴子。
“你败了——!”
拓跋焘被她打得节节后退,连弯刀都险些脱了手,他沉着脸,用尽气力高举双臂,向着天边逐渐升起的火红朝阳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我曾撕碎过铁骑引以为傲的铜墙铁壁,也让梁人的孩童听闻我名时彻夜啼哭!城墙背后的千里沃土——非我不能取!”
他用手臂仅存的铁甲护臂硬生生卡住了锋利的刀刃,任凭刀刃透骨也不肯再退:“洛清河……我败给你,非我不能,乃吾主生不逢时也。”
分裂已成定局,新生的君主不会给自己的弟弟任何机会,她会开启属于草原新的时代,而那个时代,不再属于曾经驰骋荒野的狼群。
拓跋焘不会后悔挥师南下,他只会感叹天命不逢时。因为他们没有钱粮,只有掠夺,唯有掠夺,才能给草原的大君撕开一线生机。
护臂在战刀的锋芒下寸寸崩裂,洛清河额角飘落一缕碎发,遮住了绷起的青筋,她在力道偏移的瞬息反手抽出了腰侧的长刃,寒光透过狼骑的薄甲,在眨眼的瞬间惊起飘摇四散的血线。
“那你的大君永远都不会生而逢时了。”洛清河嘴角微勾,启明的星光似乎照亮了那双乌眸。
她高举长刀斩断铁甲,锋利的刀刃破风直下,迎着星光、迎着朝阳,在血花纷纷落时仿佛宣告着这一战的终结:“十年、百年!铁甲永驻边关!你们永远别想踏过雁翎关的大门!”
血水流向了白石河,那头令北境忌惮三十年的豺狼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塌。滚烫的血珠横陈脚下,好似一道逐渐深陷的沟壑,他躺倒在血河中,终于一点点在满天的晨曦里闭上了双眼。
厮杀与哭嚎好似在这一刹那戛然而止,凛冽的风逐渐变得柔和,踏雪奔至洛清河身侧,低下头颅蹭了蹭将军沾上鲜血的侧脸。
洛清河拍了拍它的脑袋,她抬起眼,在晨光熹微中好像看见了日影下同立眼前的影子。
那人面目早已模糊不清,她提刀俯身好似安抚着座下战马,白马甩着鬃毛温顺地蹭了蹭她的手心,将她一步步带到河水的边缘。她摘掉了面甲,回首好似和洛清河对视了一眼。万千铁蹄中有人早已发染华尘,可她似乎仍如旧年两鬓尚青的少年模样。
洛清河深深吸气,垂眸时轻轻笑了。
时隔九年,过往的星辰终归于天穹,苍茫的原野在马蹄声震里迎来了新一轮的朝阳。
一队人在厮杀结束后停在了不远处,他们隔着河水的支流与玄铁洪流遥遥相望。为首的女人摘掉了头盔,朝日里,蜜色的瞳眸熠熠生辉。
“我遵守了我的诺言。”都兰抚唇而笑,“铁骑的统帅是不是也该答应我的谈判?”
洛清河翻身上马,她没有收刀,而是望着北燕南下部族的新主人说,“退回去。”
都兰挑眉。
“退回你们应该在的地方,终其一生不要跨过来,那么我们有得谈。”洛清河冷漠地看着她,“否则铁骑就如今日一样,诛灭妄图南下侵扰的仇雠。”
都兰微微张口,她像是有些无奈地摇头,抬起手做了一个退让的手势。
“好,那么我在这里等着你们。”她说,“等大梁允许我踏过白石河,给两族子民带来长久的太平。”
马蹄声随着这句话调转方向,渐渐远去了。
白石河的河水依旧奔腾。
洛清河终于回过身,她面朝着身后的万千将士,将战刀重新收回了刀鞘,骨哨在长鸣,她深深吸气,向着万千铁骑高升宣告。
“彻底结束了。我们——”
“回家!”
******
捷报几日后经战鹰传信飞抵入京。
原本还苦着一张脸对来年的春时策焦头烂额的天枢侧耳细细听罢了驿马的回报,几乎同时跟着站起来发出了响彻院落的欢呼。
“胜了!全歼啊!”有人喜极而泣,顷刻泪流满面,“镇北将军、镇北将军……”
“当得起青史留名啊!”
赵君若脸上也难掩笑意,她飞快走过转廊,推门进去时刚唤了句明裳,便见到桌前摊开的军报上还夹着一朵已变得干枯的白花。
“把这个送去内阁。”温明裳眉眼含笑,但她没有多提旁的,只是将折子交到了小姑娘手里,“和外头的人说一声,差不多成了,今日差事可还没完。”
赵君若眉眼弯弯,连连应声,走路都带着蹦跶地重新跑了出去。
门前珠帘摇曳,发出清脆的响声。
温明裳走到桌前,抬手拿起了夹在其中的白花。她的目光在无人处悄然变得柔软,春日风和畅,吹起了女官鬓角的发丝。
她微微倾身,轻轻在花瓣上落下了一个吻。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应该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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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8章 如约 【ZX整理】
捷报不多时传遍满京, 比之外头的一派喜气洋洋,晋王府可谓愁云惨淡。下人们被冷声屏退出门,即便是收在外头的府卫都有些战战兢兢, 这几日晋王的心情一向不大好,其中因由明眼人也猜的出来, 可惜这等事自然不可说, 只能心惊胆战地闷在了心里。
潘彦卓独立案前,他在粗略看过后就放下了送来的消息, 平静地说:“北境战事终了,镇北将军不日回京。她与储君素有旧谊, 从前殿下觉得此人可以拉拢, 可实则结果已摆在明面。大理寺如今还在拖延时间,殿下若再有所犹豫, 恐怕就再没机会了。”
“你所言种种本王焉能不知!”慕长珺面色铁青, 一掌拍在案上, 他脸色虽难看,但到底还是存了些许犹豫, “沈宁舟尚且举棋不定, 禁军又在齐王手中, 仅靠翠微焉能入宫城?此事重大, 若成事自当贵不可言, 可若是不能, 那便是谋逆的千古罪人!”
“错!”潘彦卓一摆手,“储君尚未登基,那便仍是为人子为人臣, 自古其位能者居之, 殿下此时兴师, 不算谋逆,不过夺嫡而已。”
“纵然夺嫡。”慕长珺道,“太子麾下有温明裳,内阁受阁老恩惠,亦可算承崔氏恩情。如今没了阁老,崔氏一门后生一时难起,真正的话事人就成了太子妃。如此境况,你还有何良策?”
“温明裳也好,内阁也罢,都是文臣。强兵之下,文人无用。”潘彦卓微微一笑,道,“沈宁舟摇摆不定是真,但那不过因为她心中还存着侥幸,觉得储君尚未牵涉其中,所以才能甘心等待,殿下手中,不是还有一道太子的把柄吗?以此诱她前来,这座王府,便不是那么好出去的了。”
“你想要扣下沈宁舟?”慕长珺略一思量,“玄卫尚在,没了沈宁舟,容易惹人起疑。”
“但比起起疑,放任太子登临才更叫这些人惶恐。”潘彦卓道,“他绝无可能阴养死士,这些人日后何去何从尚且不可知。人皆有私心,号称忠于天子的玄卫也不会例外。皇嗣之中谁最像故去天子不言自明,他们知道该如何选,殿下也知该如何游说,臣说的可对?”
“走到此,东湖就剩下秦江了。他护卫不力,本就难逃治罪,这样的人,也不难拿捏。东湖早已不是铁板一块,只需……分而化之。”
慕长珺深深吸气,他敲打着桌沿,沉吟片刻后道:“那禁军如何?”
潘彦卓垂目一笑,自袖中摸出一份密报,道:“臣今日早间得知,天子灵柩五日后出京,天枢今日回复内阁,觉得齐王可担此大任。禁军受命于她,此行又如此重大,都统自当随行,禁军本就驻扎京畿,翠微如今在城中,只要将内城九门闭锁,又有何惧?”
“九门相去甚远,城中如今的翠微未必足够看住所有地方。”慕长珺仍觉不妥,“何况城门若闭,宫门必锁,又焉知不会有人冒死护卫储君?一旦拖的时间越长,便就越发夜长梦多。”
“可若是京城乱了……”潘彦卓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那又当如何呢?”
慕长珺皱眉:“此话何意?”
“翠微手中有火铳,也有这些年兵器司囤积的黑火,这些东西没有存在宫中,东湖拿不到,那便尽归了殿下你。”潘彦卓目光微冷,凉凉道,“储君素有爱民如子之名,天枢更声称为天下故,若是这京城百姓都系于一念间,殿下猜猜,留下的人是会护储君将一城百姓弃之不顾,还是反之?”
“好毒的计策。”慕长珺听罢冷笑,“你竟把一城人的性命当做草芥!”
“无毒不丈夫,龙椅之下本就尸骨累累。”潘彦卓不以为然,他像是毒蛇在暗影中终于露出了毒牙,明明字字皆是阴诡之道,但此刻之余晋王却成了无比的诱惑。
“选前者,宫门不攻自破,选后者,民心难定,如何都是个输。如此,殿下无论是要登临其位还是让谁人明了真正的天命所归,都是名正言顺。”
“殿下,是时候做决断了。”
******
公主府夜间有客来访。
高忱月透过窗缝向外仔细观察了片刻,朝屋中二人点头道:“巡查的人暂且不会过来,我在外头看着,若有变会及时提醒。二位快着些,以免打草惊蛇。”
温明裳点头,道:“好,你自己万事小心。”
近卫不再停留,重新顺着来时的小窗翻了出去。
屋内没点多余的灯,只有案前一盏孤烛摇曳,在夜风里摇摇欲坠。
“齐王明日率禁军扶灵去往嘉营山。”温明裳长话短说,“太子妃会携皇孙去往大昭寺为先帝祈福,北境诸事日前已毕,轻骑快马,清河不日便能到京。”
慕奚了然,问:“你见过希璋了罢?”
“今夜已见过,太子殿下还在宫中。”温明裳抿唇,道,“约束东湖,必要拿下沈宁舟。明日他必要以木石为由约见其人,此物经太子辗转入殿下手中,此事沈宁舟知晓,但她不知晋王的条件,若是想要弄个明白,这个约她必定要赴。”
如果赵婧疏的话分量再重些,那明日沈宁舟未必会去,可忠与义孰轻孰重从来就不好度量,温明裳没有将筹码全数压上去的打算。
“东湖若要有乱,必定也少不了秦江,他若愿一心护主,实则也不会有死罪,但劝诱在前,那是从龙之功,就看他会如何选了。”
“潘彦卓巧舌如簧,并非善类。”慕奚容色淡淡,“我绝了他所想,以他的脾性,势必有所报复,留下的禁军还请温大人代为执掌,以护百姓免遭无妄之灾。”
温明裳眸光微动,道:“殿下不准备将这些人放在宫城附近吗?”
慕长临身边除却东宫卫再无心腹。
“我了解他与晋王,一来翠微会制造的混乱绝非表象,二来若是戏不够真,便无用了。”慕奚摇头,她站起身将一份早备好的抄本递予了温明裳,“这上面是以身殉道的太宰暗卫名册,我将它交予大人留存以待来日。另一份,大人看过后待事态平息,可转交希璋。”
“长卿会如约率众而归,明日……”
长公主拱手向着面前的女官一拜,低声道:“我将这满城百姓托付给大人了。”
窗外有人轻扣窗沿,这是提醒是时候该离开的信号。温明裳重新将兜帽拉上,无声地受了她这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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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慕长卿扶灵出城,依约带走了半数禁军,京城维系了数月的格局因此有了调动,翠微接替了这万余人的差事,奉命再度调人入城。但眼下新君尚未登基,朝臣们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未让城外翠微补全了禁军的人数,只多调了五千人入城。
秦江过了未时不当班,他踩着点挂了腰牌,谢绝了同僚吃酒的邀请,独自一人绕过了弯弯绕绕的民巷,来到了城西的一处民宅前。他眼中仍有犹豫,紧握于手的那封拜帖因为紧张被揉得皱皱巴巴。
院中隐约可闻丝竹声,主人家显然早已料到他的举棋不定,并未过多催促,仿佛笃定他再怎么犹豫,也必然会推开眼前的这扇门一般。
也的确如他所料,秦江在门前来回踱步小半个时辰,终于下定决心般一咬牙推门而入。
桌上新酒仍温,潘彦卓信手添茶,头也不抬道:“秦副都统,下官这厢有礼了。”
秦江面有不虞,开口便听得出心焦。
“你今夜叫我来,信中究竟何意?”
“大人心中不是应已有答案,否则又怎会赴约。”潘彦卓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只是大人既然问了,那下官也就明言了。我主……”
一块腰牌被拍上了赌桌,秦江只看了一眼便汗毛倒数,那是属于东湖统领的腰牌,平日里绝无可能离身。
潘彦卓迎着他骇然的目光,微笑地接上了后半句话。
“有问鼎之心。”
杯盏陡然倾倒,盏中清酒淅沥沥顺桌而下,淌了满地。
“师父?”赵君若今日回了一趟宅子,倒是难得也碰见赵婧疏在府上。只是这一回头的功夫,竟看见对方不知如何捧倒了手边的杯盏。
赵婧疏一向心细,以往不会有这样的疏漏。
“无事……”赵婧疏收敛好了一旁的公文,起身扶正了杯盏,下人问询入内将脏污之处打理干净。她侧头看了眼窗外昏沉的夜,“起风了吗?”
“应当是吧。”赵君若探身过去带上了窗子,“听钦天监的人说,夜里大雪将至。”
如此么……赵婧疏有些心神不定。她藏起了眼底的烦躁,正要强压下心绪重新拿起公文,却骤然听得院外长街处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庄娘。”她皱起眉,朝外喊了声管家,“外头发生何事?非常时期,何人敢在京纵马?”
府上的女管家匆匆忙忙开门向外张望了两眼,回禀主家道:“大人,好像是军中人?”
军中人?
赵婧疏跨过门槛,疾步穿过院落出门去。天际一开始飘雪,点点凉意随着弄堂风过拍打在脸上,惊起阵阵森然。
甲士打马而过,烟尘混薄雪,久久不息。骑队的速度太快,但赵婧疏来得及时,勉强接着长街灯火看清了甲胄刻痕,那的确是东湖的纹样。她心中虽有疑惑,但到底是稍稍放下了些。
长街灯火如旧,还有讨生活的商贩担着扁担正走街串巷。他绕过街口,一边挥手拨散眼前呛人的烟尘,正打算接着开口叫卖,可下一霎,胸前忽地一凉。小贩僵硬地低下头,看见了穿胸而过的刀尖。
尖叫声陡然划破长夜的宁静,血泼洒在地上薄薄的一层雪上,顷刻溅染素白。天边余留的残月彻底被藏入阴云,马上羽林抽出佩刀,马蹄换踏间踩碎了寻常巷陌阶前如霜的最后一层月光。
他目光冷然,看长街见血四散奔逃百姓的目光与看牛羊无异,马蹄声声飞驰过街巷,伴着飘散入风的寒声宣告。
“京中有人勾结乱党,奉已故天子命,翠微势讨贼寇!”
骑将目光随声落,倏然落在了适才赵婧疏站的那条街巷。
但那里已经空空如也,他犹豫须臾,不再于此多做停留,领人飞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檐角高悬的灯笼坠落在了转叫,余光在被风吹灭前照亮了那一隅。
赵婧疏背后隐隐作痛,她听见了长街百姓的哭嚎,也嗅见了羽林举刀间带起的血腥味。翠微直属晋王,今夜骤变之下藏着的是什么样的野心不言自明。
这是谋逆啊!
赵君若在骑将现身前把她拽入了转角,此刻小徒弟捂住她嘴的手都还有些抖。赵婧疏把她的手抓了下来,低声问。
“你……不,温明裳事先知道此事?”
赵君若连连摇头,飞快解释:“不是!只是有几分猜测!但师父你也晓得,这种事只有猜测如何能说出口?但晋王若是真如所料谋反,师父你必然首当其冲!故而温大人才、才……”
赵婧疏沉沉吐气,暂且不去和她计较这些,她在须臾的思忖后反问:“哪有让徒弟护着师父的?她让你此时回来必定有所求,说吧,她要我做什么?”
“百姓有人相护,禁军即刻便到。晋王今夜绝不会得逞,但天下人需要一个回答,一个谁人是忠良、谁人是奸佞的回答!”赵君若退后半步,深深埋首恭请道,“温大人请师父将那份被大理寺积压至今的诏命,天明时分,当众昭告天下。”
小姑娘的确是长大了,连这种事都敢瞒着了。
赵婧疏定定地看了她片刻,道:“告诉庄娘锁好院门切莫出来,你且带路,此事,我应了。”
赵君若闻言面浮喜色,她连连点头,先一步绕过了窄巷。
身后的喊杀声已渐弱,新的马蹄声又起,在混乱中难辨敌我。赵婧疏在离开前回头看了眼,有腰牌被抛入了血泊,隔得太远,她已分不清那究竟属于东湖还是翠微。
可此刻是何者已无关紧要看。她深吸了口气,转身紧随弟子拐入了阴影中。
宫门前横了满地尸身,但终于是在最后一刻关上了内城的大门,数以万计的火把在黑夜中亮起,俯瞰之下恍若鬼火憧憧。
城上仅存的东湖羽林汗如雨下。
骑将飞驰而来,禀告道:“殿下,九门已闭,但是城中禁军尚在负隅顽抗,他们潜入了各坊民巷,靖安的府兵也在其中。”
禁军从前一直游走在京城的这些地方,他们油滑得和泥鳅似的,羽林贸然跟他们打巷战没有任何优势。但这其中能容纳的人也相当有限,翠微在吃过亏后就退了出来,他们借着战马数量的优势驱赶四散的百姓,甚至不惜用火铳堵截示威,只为了将更多的人圈禁起来和禁军打擂台。
“不要给他们分毫的喘息之机,见到诸如温明裳之流,就地格杀。若是实在见不到人,朝里头喊话,就说要想活命,就把人推出来!”慕长珺身披铠甲,仰首眺望高耸的宫墙,“传令!”
“储君为奸人蒙蔽,暗害先帝!证据确凿!本王……奉先帝密旨,今夜肃清朝野,匡扶我大梁江山!”
“慕长临,你等无君无父之辈,此时还不现身吗?!”
城头篝火随声浪飘摇,但城中余下五千东湖营无人应答。
“不见棺材不落泪。”慕长珺冷笑。
“攻城!”
巨木狠撞雕花的大门,在长夜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慕长珺稳坐马上,他面不改色地听着雷鸣之声,侧过头向一早被带到身侧的人道:“皇姐不打算说些什么吗?”
“说些什么……”慕奚闻言微微一笑,她侧过脸,眼中倒映着的是晋王染血的脸,“你的确很像陛下。”
慕长珺眉头一皱,他正要开口反驳,却听见慕奚缓缓又道。
“可你不是他。”慕奚将他曾经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你也成不了他。”
长街的杀戮持续了大半夜还未完全停止,除却浓重的血腥气,还弥散着火药刺鼻的味道。被火铳轰击而死的尸首横躺在巷口,早已面目全非。
“这群狗娘养的还在散播谣言!”军士的手被血浸得滑腻,他在黑暗里草草抓了一把雪抹干净,“就仗着太子没法儿出来、太子妃和小皇孙也不在京城就打胡乱说!用这种攻心计,当真恶心人!”
说话间又有流矢窜入其中,他立盾挡了下来,忍不住道:“大人还没到吗?”
“你话怎恁得多!”身侧同僚举刀砍翻了意图再度冲入内的羽林。她在嘈杂里竖起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长街尽头传来的声响。
刀刃卡入了打造的甲胄卡口,她踹了一脚这个自己撞到刀口上的倒霉鬼,借力把刀抽了出来,“这不是——”
“来了吗!”
马上甲士正面对撞,先一批的人只来得及挂好简单的一层薄甲,但他们常年在马上的技巧远胜羽林,只一个照面,羽林甚至都没来得及抽出火铳就被撞了个人仰马翻。他们摔下马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呼啸而过的军士没有给他们机会,手起刀落间已是人头落地。
领头的骑将登时反应过来。
这不是禁军,是靖安府上的府兵!
禁军紧随其后蜂拥而至,对付小人自然不必再讲什么劳什子规矩,他们缩在府兵身侧,举刀就砍马腿。翠微的羽林哪见过这等阵仗,稍不注意就被阴着的一刀掀下了马。
温明裳就在混战之后,高忱月等一干近卫策马护在她身侧,女官身后的氅衣被疾风飞掠而起。她用力勒住缰绳,仰颈高呼。
“天子金印在此,翠微所属,今夜谁人——”
“要做此乱臣贼子!”
风雪把脸都刺痛了。
禁军不为杀敌而来,他们护住了四散奔逃的百姓,以远远逊色于对方的兵力将这些人护在了身后。
长安坊市自此南北两分。
“谁知金印是真是假!”骑将寒声回敬,他在后撤时面不改色地砍翻了意图在混乱中溜走的又一布衣,“此人便是欺上瞒下第一佞臣,翠微所属,奉殿下令,负隅顽抗者立斩不赦!交出作乱者,可留得性命!”
靖安府的府兵的确强悍,但他们人数太过有限,虽可破一时僵局,但终归不能长久。沈宁舟被囚,秦江俯首,东湖已分裂,可用者如今尽数混入翠微军中,叛党有人的优势。
混乱中哭声震天。百姓争相后退,谁都不愿在此等修罗地狱再留片刻。但煽动的言语到底对人有所影响,有人奋力在人群中跻身,哭嚎着指责禁军为何不交人已换得太平。
“天子金印呢?拿高些啊!皇帝的命令呢?什么没有旁的人证明啊!”
禁军本就无暇他顾,一听这话登时更想骂人。
两侧矮墙被砸烂了大半,窄巷口的军士一咬牙冲了出去,马势带着挥刀的力道实在是太沉了,他们奋力支撑不肯再后退,死死地将羽林卡在了长街正中。
骑将眉头紧皱,他冷眼旁观着战局,片刻后厉声喝道:“取弓来!”
京城少有的暴雪把人从头到脚冻透了。高忱月耳尖一动,在截断羽林的刀锋后果断翻身借力朝后飞掠,下一刻几乎见着锐箭点射而出。羽林的军备冠绝天下,这些京城的兵什么都要用最好的,领头的骑将射术不差,这一箭,快得惊人。
温明裳身侧没有遮挡,禁军的盾都拿去护着身后撤走的百姓了,这一下就是奔着杀她而去的,但她此刻决不能有事!
高忱月狠狠咬了下口中的软肉,几乎转瞬间就下了决定。她在空中旋身,硬是借力在空中已这副肉体凡胎挡在了温明裳身前。箭矢当胸而过,刺骨之痛顷刻遍布满身,近侍摔倒在血泊里,她死死咬着牙,硬生生掰断了胸前的箭身。
“忱月!”温明裳面色一变。
高忱月忍着痛朝她摇头表示并未伤到要害,她胡乱摸了把被扔在地上的刀支撑起身子,嘶吼着重复适才温明裳的话。
“谁人,要做此乱臣贼子!”
适才还在高声吵嚷的人声音也随着这一声倏然停了。
人群在这一刹那面面相觑,望向禁军们血染的身躯的目光也随之改易。
若天子金印是假,这些人可以走的。可女官冒着这样的危险也要回来护住他们,若当真是奸佞,何至于此啊?
羽林心中皆暗道一声不好,人心若聚拢,这些油滑的家伙们会更难对付。他们蜂拥而上,拼着力气往温明裳的方向冲撞。没了高忱月护佑在前,她面前就空出了破绽,这是绝佳的时机。
对面的骑将也哼了声,他弯弓搭箭,正要再度瞄准温明裳的方向再开一弓,可黑夜中好似遽然有什么乘风而来。他皱起眉,正要仔细一观,但下一瞬寒星遥遥映入双瞳,两侧军士只闻风声呼啸炸裂耳侧,紧接着便是重物坠地的闷响。
血在脚下弥漫开,一支箭正中骑将眉心!
奔腾之音踏破雪夜,疾驰而来的骑兵正面撞乱了一拥而上的羽林。领兵的将军肩覆霜雪,在漆黑的夜色里遽然抽出了雪亮的寒光。
温明裳近前的羽林人头落地,踏雪高高扬蹄,在暴起的混乱中发出撕裂长风般的嘶鸣声。
铁骑取代了禁军成为了京城百姓的护盾,鹰旗在狂风里发出猎猎的爆响。
强撑着的高忱月本想回头,但有人在身后扶了她一把,随即久未听闻的一个声音响在耳侧。
“别动。”程秋白点了她的穴道止血,飞快地拔出了留存的另外半截箭。医女皱着眉,说,“真狼狈。”
高忱月勉力扯了个笑,终于放松了那口气跌到了她身上。
翠微留在此的另一位副统领眺望见了紧随其后疾奔而至的禁军卫队。他们簇拥着一架车马,行至正中,上面站着的是今日本该出京的齐王、太子妃还有永嘉公主。
洛清河勒马立于温明裳身前,她的刀悬于中央,以无匹的锋芒化作了隔绝阴谋与血污的铁壁铜墙。没有人能越过她,那些妄图侵扰净土的人都化作了亡魂。
将军面朝叛军,高声喝道:“铁骑在此,皇嗣在此,谁人还要为逆犯驱策,做祸乱天下的乱臣贼子!”
羽林们脸上陡生裂痕。
温明裳回头看了一眼车架。
崔时婉垂首看着身前的女儿,她抬起手,向九思比了几个手势。
“明白了?”慕长卿抹了把脸上的雪,见她点头后弯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传太子妃旨意——!”
九思两手抬起扩于前,扯起嗓子大声喊。
“勿伤百姓一人,即刻受降,可念旧日苦功——”
“不杀!”
行伍尽数肃立,随着这一声令下,震耳欲聋的呼声响彻京城。
稚子之音化作了令人胆寒的雷鸣。
羽林们面面相觑,不知从何处开始,刀刃锵然坠地,战马甩动着鬃毛,向着面前的铁甲战马低下了头颅。
温明裳长长舒了口气。
九思被放了下来,她小步跑回母亲身边,抱着崔时婉手臂小声说:“阿娘,阿爹给我的玉蝉不见了。”
慕长卿跟在她身后,听见这话正要笑说不妨事,叫你爹再刻一个就成,可没成想话还未出口,城东的方向骤然传出一声巨响。
滚滚浓烟冲天而起,依稀可见火光。
洛清河眉头一皱,她侧目和温明裳对视了一眼,脱口而出道:“黑火!”
鞋履一步步踩过深雪。
少年静立于街头。
“是你。”温明裳认出了那人正是潘彦卓的近侍。
“我家公子让我给大人带一句话。”少年面色灰白,淡淡开口道,“羽林经年所存黑火已布满半城,大人此刻向前一步,城东百姓尽数陪葬。”
“公子知镇北将军既已到,那仅拦这一路无甚大用,败局既定。但公子有言在先,请温大人在此稍后半刻,他想请诸位,看一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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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城城门已破,血漫玉阶,五千东湖营死伤大半,但本该蜂拥而入的翠微却没能踏入这扇门,他们身后有人列队静候,数不清的甲兵已断开了后路。
慕长珺登上城头,向下俯瞰时望见了飘扬的各州旗帜。
“你不是先帝,当日他身侧有靖安侯,而今你身边有的,不过是一条毒蛇。”慕奚与他并肩而立,长公主的目光里满是平静,“你本不用走到这一步。”
向前便是太极殿,此刻翠微本也可孤注一掷试图在混乱中杀掉慕长临,但事已至此,再多挣扎也没了用处。
“毒蛇。”潘彦卓站在身后,低笑道,“好形容。锦平殿下,若是我不再做些什么,倒是有些对不起这二字了。”
慕奚眼中终于随着这句话有了一丝波动。
“东湖分裂,是因为秦江做了选择,这在殿下意料之中。”他拂去了肩头落雪,“不过……殿下有想过,我今夜还把他送回来了吗?”
慕长珺在话音落地时霍然转身。
“你说什么?”
“旧日洛清河以太始帝遗命令得先帝就雁翎血祸下诏自罪,但她一个外臣如何能如此自如出入宫门,殿下没有想过吗?”潘彦卓大笑,指着慕奚对慕长珺说,“锦平殿下什么都知道,因为扬武将军连这个都告诉她啦,否则你以为为何昔年先帝会忌惮至此呀?”
慕奚看着他,了然道:“你找到了那条通往宫禁的密道。”
“不错,我把秦江和沈宁舟从那儿送到了太子殿下面前。”潘彦卓摊开手,一串系着小半玉蝉、腰牌与钥匙的短绳被悬在了他们眼前。他悠然地晃动着绳子,道,“杀人多没意思……妻女、温明裳、还有京城的百姓,让我们的太子殿下选一个代他死,这个选择如何?二位殿下要不要也猜一猜,他会选什么?”
慕奚眸光随之略微沉了下来。
“这就是代价,背诺的代价。”潘彦卓张开双臂,“你才是太宰皇帝想选的储君,若你当日答应做皇帝,便不会有今日。”
慕长珺连连后退,失声道:“你……你这个疯子!”
“你让人把小婉和温大人拦了下来。”慕奚终于开口,但她好似在短短的刹那间想通了所有关窍,“储君不知外事,所以他赌不起,只能陪你玩这个‘游戏’。但……潘修文,你演了二十余年疯子细作,不累么?”
潘彦卓的笑意戛然而止。
“储君哪个都不会选,他会选自己。”远处太极殿轰然打开,秦江跌出殿外,沈宁舟挣扎着扼住了他的喉咙,在外的羽林连忙扑身而上。他们越过了殿门向内,看到了捂胸跪倒在地的慕长临。
太子面前是打碎的瓷瓶。
“不选妻女,不选百姓,皆是人之常情。你以为他会选温明裳,因为这是臣。”慕奚说到此看向了一侧的慕长珺,“但一个九年前只因未及时赶到便心中有愧至今的人,他会对故友如此残忍吗?”
不会。
慕长临宁可自己死也不会做这种选择。
他行的是君子道,这条路未必适合皇帝,但那些经年累月磨出的仁善从来不会骗人。
“你也不会让他死在此处。”慕奚负手深深叹,“从瞿延到崔德良,都在试图让你回头。如果你当真是个疯子,你的动容是又是为何人、何事?阁老撞死太极殿,撼动的天下人心里,又有没有你的那一颗?”
“拿出来吧,若是狼毒,你手中应有解药。结果你已看到,如他们所想的那般,回头吧。”
身后翠微节节败退,半刻已过,不多时被拦下的人都会赶至城下。
潘彦卓转过身,他不再看身后的目光,一步步拾级而下。东湖营余下的人自发地让出了一条路。
慕长临唇边已见青紫,他仰头看向行至自己面前的叛党,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
“终归,慕氏有负万千人,你若有恨,到此而止,也算是……咳咳咳!也算是到头了……”
潘彦卓没有回答他这句话,他将一个瓷瓶扔到了太子面前,道:“不仅是狼毒,还要木石,这药最多保你十年,这是你们欠的债,理当偿还。”
“喝下它,去见本该坐在你这个位置的人,最后一面罢。”
慕长临剧烈咳嗽,饮尽的瓷瓶滚落在地,他仰面,露出了惊骇的神色。
“鹰旗……”慕长珺抬起了手中刀,他苦笑着将刀架上了慕奚的脖子,“仅凭一人以莫须有的猜测就能号召各州起兵勤王,这就是不涉朝政的靖安府……”
“你们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远远已经可见飘摇的鹰旗,铁马即将兵临城下。
慕奚没有躲,她看着这个弟弟平静地说:“路是你自己选的。”
“是你们在逼我!”慕长珺狰狞道,“陛下逼我,母妃逼我,现在连你也逼我!若我不选……谁又会关注我?我只是一颗棋子!从一开始就毫无胜算的棋子!”
“是你自己,将旁人所想都看做了循循相逼。”慕奚摇头,刀刃在颤抖,她颈间已见了红,“从你以满城百姓之命为质开始,你觉得自己还配谈为君之道吗?”
“自古成王败寇!”慕长珺矢口否认,“若是我得江山,我可开大梁盛世太平!百年之后史书定论,谁又能说我一句错处!”
“一个不爱惜子民的皇帝。”慕奚眸中终于彻底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你竟觉得你当真能开辟盛世愿景。”
铁马近在眼前。
慕长珺连连摇头,颤声道:“是你让我失了天下,你自然可以在此指责我!皇姐、阿姐……你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并未把我视为棋子,那你……”
话音断在了洪钟敲击的声响里。
翠微的残部收拢在这小小一方天地,不复几个时辰前的耀武扬威。
慕奚握住了他握刀的手。
长公主轻轻一叹,她背对着长阶,轻声而叹。
“棋盘皆在河山间,你我无异。若要证明,便如此吧。”
远远射出的箭矢擦肩而过,慕长珺闷哼一声向后跌坐,他的刀脱了手,但抵在颈侧的锋刃却未松分毫。他瞳眸震荡,下一刹看见近在咫尺的长公主唇边终于露出了一个笑。
寒刃划破脖颈,鲜血喷涌而出,洒落人间。
“殿下!”
洛清河翻下马背,在最后终于接住了长公主倒下的身躯。
远处明堂高殿随着一声炸响在熊熊烈火中倾塌,潘彦卓被层层捆缚,他听见脚步声仰起头,像是看着倾塌里无声诉说的皇权更迭。
谋逆者被套上镣铐押入深渊,储君在稍稍恢复气力后跌撞着分开护卫的阻挡扑上玉阶,开口时声音已经沙哑。
“皇姐!皇姐……”
洛清河咬紧牙关捂住慕奚的脖子,但依旧捂不住喷涌而出的鲜血。那或许是她此生最稳的一支箭,可这天底下没人能救一心求死的人。
“来人啊!宣太医!”慕长临紧紧握住长姐的手,向着下面蜂拥而至的人潮大声嘶吼。
“希璋……不必白费气力……”她费力地睁大眸子,抬起手想要碰一碰他的脸,却还是无力地放下。或许当真是累了,又或许她已见身后随之而至的群臣得以放心,“我……早知有今日的……”
“殿下……”洛清河红了眼,开口时声音都在发抖。
纵然心中早已有所预感,但时至今日亲眼目睹,她仍觉呼吸停滞。
“小然……”她虚弱地冲将军露出了个笑,像是释然地请求,“太久了……放我去见她吧……”
老木枯朽,新芽初生。万种沉疴已拂去,她终于能在泉下面对太宰帝,道一句不负所托了。家国之责可就此放下,所以,她也能去见那个人了。这么多年,她想再看一眼昔日那个飞扬明亮的姑娘,想对她说,你不回来,那我来找你,你别再走远了。
飞雪落在了她的鼻尖,略去了些微的凉。
“希璋,答应我一件事。”她眼睫微动,目光已经失了焦,“我去后……此身不以公主之礼入皇陵……交由洛氏……让我与她,同……同葬。”
交由洛氏同葬……立于身后的温明裳呼吸一滞,瞬间明了了其中深意。
衣冠归北邙,尸骨成灰,撒于北疆。她总归是要去陪着洛清影的。
太子闻言失声痛哭,道:“我答应你……皇姐……”
慕奚的瞳眸一点点散了下去,嘴唇嗡动间,竟是勾了个笑。
“小然,你最后……叫我一声罢……”
泪自眼角滑落,在雪中跌了个粉碎。
洛清河低下头,凑到她耳边,终于哭出声来道:“晗之姐姐……嫂嫂……”
慕奚的眼里划过最后一丝光亮,像是在这一生行至最后终于得了一颗糖,她眉眼含笑,一点点地合上了眼睛。
城头钟声敲过三响,阶下甲士齐齐卸甲俯首,飞鸟振翅直入穹苍,隐没在了云雾中再也不见。长安的白雪深深落了满地,那些污秽与尘泥,便悉数随着这场雪一同埋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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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的烛火十年如一日的昏暗,晋王谋逆伏诛后的第六日,沈宁舟在那里等到了赵婧疏。外头仍旧是阴沉沉的天,她透过顶上小窗依稀能见云雾。
“至多十年,大梁新君的命数。”赵婧疏没有打开牢门,她隔着铁索注视着沦为阶下囚的旧人,“两败俱伤,没有赢家。”
沈宁舟抿唇没有说话。
“你那日去往晋王府赴约,即便阴差阳错,也定下了结局。”时也命也,怨不得谁人。赵婧疏道,“但储君念你擒获秦江有功,许你功过相抵,摘了这身官袍,应判流放之刑。”
“那你呢?”沈宁舟抬起头,疲惫地冲她笑,“你觉得我有罪吗?”
赵婧疏偏过头不与她对视,只道:“这是大梁律法的判决。”
“如此……”沈宁舟点头,“我府上留有一份名册,上书了东湖仍可用之人。劳烦大人代罪人将之转交给温大人,这些人若活着、若当夜未被波及,应是可用。若觉不合适,那便请镇北将军代为参详,她看人,要比我准。”
她向后靠在墙角,自顾自接着道:“大人既来,那便是谋逆之事已告一段落,不知念在旧日、旧日同窗之谊,可否告知一声,流放何处?”
赵婧疏没有回答。
“大人……”沈宁舟轻轻一叹,合眼怅然呢喃道,“竟连这也不许了么……看来当真是,失望透……”
“济州。”
沈宁舟遽然睁开眼。
“你说什么?”
赵婧疏的目光落在墙边的烛火上,说话间一点点收紧了藏在袖下的手掌。她就这样背身而立,轻声道:“我在济州瀛城郊外的静笃山有一间宅子,昼可观云气浮于海上,暮可听渔人归航,可惜空置多年。”
沈宁舟喉头滚动,她呼吸微颤,须臾后涩声问:“如此空置,岂不可惜?”
“万事不过一个缘字,有缘者自可一观。”赵婧疏垂下眼帘,“只是大理寺公务繁重,下官余生恐怕尽数蹉跎在京,怕是无缘得见。若是有缘人到之,下官不求旁事,只求……”
“那人代我种一株荼蘼吧。”
那是楚州最常见的花,夏时草木疯长,推开旧日求学所在书院的大门,入眼便可见成片芳菲。可……时移世易,济州能否栽此一株,恐怕唯有日久方可知。
霜雪深重,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雪,它透过诏狱的小窗,随着时间的推移竟落了狱中人满身。门外大理寺的寺卿静立雪中,鬓边亦染沉霜。
“我记得你曾说此生不会有偏私。”温明裳在檐下相候,她看了眼身后幽深的幽冥道,“当真不回头看一眼吗?”
赵婧疏沉默了片刻,摇头道:“如此……就好了。”
“荼蘼开与否,尽数交由岁月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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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前,宫中有新客到访。
慕长卿入门看见桌上摆放的东西便觉得头痛,但怎奈眼前这人可是储君,再多的不情愿也只能坐下权且听两句。
她在入宫前见了温明裳一面,心中多少有数,然真正等到慕长临开口,还是不免暗自一叹。
“大哥多年藏拙,连皇姐都安心将暗卫暂托于手,此等资质希璋自问不能及。”金印与玉玺皆在桌上,慕长临掩唇咳嗽,在说话间露出些苍白病容,“天不假年岁,我至多只有十年之命,这十年,又有多少时日是能安立堂前犹未可知,不过好在温大人与朝中良才具在,可保家国无虞。但十年之后,九思不过及笄之年,虽有良臣相佐,但少年心性未定,于国福祸未知……”
慕长卿眼皮一跳,听见他接着说。
“我知那孩子聪慧,也信皇姐的眼光,可那孩子若要做,便是女主天下,这是旷古绝今的第一人。届时几多动荡,大哥心中也必定有数,我资质有限,又为外物所累,陪不了那孩子更多年……这条路不好走,所以我想得有人将它铺得更平稳些。”慕长临抬起手,他缓缓将金印玉玺皆往慕长卿那头推了半寸,“大哥非嫡却长,论及宗法礼制也并非全然无长,更何况我朝并无嫡长即位之铁律。你以禁军匡扶社稷,助东湖平敌寇,定大乱,桩桩件件皆可算大功,昔日武帝为兄让得天下,你如今即位,也可算得名正言顺。”
慕长卿一把按住他的手正要反驳,却听得对座又是一阵咳嗽。
“我知大哥志不在此,十五年,只要十五年!”慕长临反握住她的手,恳求道,“待那孩子长成,你与温大人商议将位子名正言顺地予她,自此天高海阔自由来去,再无阻拦……大哥,我自小没有求过你什么,仅此一次,我求你能答应,哪怕不是因我,哪怕为了这十四州可不再起动荡……”
古往今来史书之上多少人为了这个位子争得头破血流,那些龙位下的尸骸若是仰首得闻今日之言,怕是要争先恐后地惊掉下巴。慕长卿抽出了手,她微微皱着眉,像是仔细地在打量眼前的太子。
换了旁人说这番话,她未必会信,但慕长临不一样。从他甘愿饮鸩换取旁人的性命开始,或许会有人道一句愚蠢,但绝对无人会驳斥属于他的仁义。这是言辞假面装不出来的东西,他不会是名留青史的君王,但他一定是个真君子。
“我做不了皇帝。”慕长卿下巴微抬,看着他的眼睛摇头,“这个位子只能你来坐。”
“为何?”慕长临眸露诧然,随即似是想到因由般急切道,“朝中、朝中有能臣稳固局面,我既有此一言,那东宫僚属来日尽归你麾下,你又与清河交好,实无必要忧心眼下的根基深浅……”
“不是因为这个。”慕长卿曲起腿,小臂搭在了膝头,“希璋,你有想过为何皇姐会以己身诱慕长珺谋逆吗?她其实可以不必走到这一步,除了已故扬武将军的原因,你想过其他的吗?”
慕长临闻言一愣。
“因为你,你们。”慕长卿抬指一点,冷静地说,“你和九思必须干干净净,如此才能算是名正言顺。”
慕奚的死让慕长珺自此坐实弑君杀姐的罪名,那些过往恩怨因而得以一笔勾销,无人会再怀疑咸诚帝的死是何人所为,京中真真假假的细作暗桩究竟归属何人。世人只会记得东宫以身护长安,天枢冒死保社稷,靖安一门自北境星夜兼程,千里勤王。
她让留下的每一个人身上都被洗刷得干干净净。
“翻翻你东宫拿去当废纸的那些催你纳妾的折子吧,我若为君,这些东西就会被原封不动地放到我的桌上!天家从来无私事,更何况子嗣关乎社稷。”慕长卿道,“你此时让我立九思为储,你觉得是劝谏三思等一个皇子的折子多,还是附和者众?不要说万事有温明裳,你当她神仙哪?喉舌如刀,没人能真正操纵天下人心。更何况……
她目光微凉,字字清晰道:“我不会有子嗣。就算九思是你的孩子,可人走茶凉,届时她与寻常宗室女何异?没有先例,那么更多的人就会遵循旧制——与其是她,不如在宗室中擢选一天资聪颖的男孩儿抚养教导。”
慕长临微微抿唇,他想要张口辩驳一二,但将将抬头,一杯茶已被推到了眼前。
随之被推回来的还有金印玉玺。
“我的确可以一意孤行让九思为储,只要你留下一纸诏命,甚至我代你守江山也可换个美名。但你这样会让旁人如何做想?是她成了一个野心昭昭祸乱朝纲的悖逆之辈,还是你的仁义不过为了更深的野心,到最后宁可捧女子上位也要皇位血胤绑在你这一系?”慕长卿微微倾身,肃然道,“她要做的是万世一系的第一位女帝,天下面貌要由此而改,女子也可封侯拜相问鼎九五,否则哪怕这十五年里温明裳和洛清河做得再多,到最后也是无用功。
“所以她必须才德兼备,必须足够正统,必须让后世迂腐之徒翻尽史书也找不出一句错处!这就是皇姐选你,以命换满堂皆清的原因!”
君子未必能事事周全妥当,但他的仁义能让天下人感佩爱戴,来日成为九思走上那条路的护身符。
“可是只有十年。”慕长临闭眼,他像是被这番话动摇,“当真太短了……那,若是不为君,大哥也可……”
“若是摄政,同样也免了。”慕长卿摆了摆手,“我不能留在京城。”
慕长临一惊,立时道:“为何?!就连……”
“因为我在京一日,凭你那些所谓大功就必定身居高位。越如此,有些陈年旧事便有被人翻出来的风险,你想千里勤王的靖安一门为此深受波及?不说旁的,温明裳就先一个不答应。”慕长卿“啧”了声,她向后靠了半分,顿了须臾重复道,“我绝不会有子嗣,天底下什么样的男儿敢如此断定,又是什么样的陈年旧事能撼动那百年帅府。你是个聪明人,这个答案不难猜。”
小几香炉的烟雾随风散去几分,像是藏入了天地,令得那一缕香有了瞬息的断绝。
“你——”慕长临片刻后惊愕地瞪大了双眼,他撑桌直身,久久难掩面上神色,“你是……”
慕长卿好整以暇地点头,悠哉道:“所以啊,你放心让清河担这种风险?还是趁早算了吧。更何况,摄政二字在一日,那孩子就多了一层束手束脚的锁。”
慕长临的肩膀随着她这番话沉了下去,他坐回原处,定了片刻心神才道:“往事纷杂,既已过去实不必追究,大……你隐瞒至今,也实属不易。可若摄政之法亦不可行,又当如何解此困局?”
“法子倒是有,我入宫时有人遣人登门,已将两全之法相告。”慕长卿收起了插科打诨的模样,正色道,“太宰爷在时,皇姐之权已现初兆,即便先帝多疑猜忌,世人也知自此后皇女亦有安邦之权,定国之才。但此权仍由君所授,还未至顶端。帝王宝座孤寒,但与你共立云端的还有一人。”
慕长临猛地抬头。
“东宫政令有她的名字,你的东宫僚属也认她为主。皇后乃天下之母,为何不能有此权在明处共治天下。”慕长卿道,“云端之局改换由你二人始,飞入寻常百姓家的燕自有为臣者去做,十年虽短,但若之于凡人之躯,你还觉得它短吗?她们可以此十年为基,令新人可撼动天下喉舌所向,而小婉所行可于此根植庙堂,两相裨益,这就是一条自人间通往九重阙的通路。”
“万事已备,就看你敢不敢做这惊起平湖的第一颗石子了。”
******
两日后,宫中新诏传至各部,拟定半月后储君即位,经由诸臣昭告天下。原本还在揣测是否因齐王在京仍有什么变故的人终于放下了心,礼部尚书本欲一切如旧设立仪典,未成想上请的这份折子被打了回来。
新皇言辞模糊,只道拟至登台便可,至于其后新发诏命如何,各部皆不必管。众人听罢俱是一头雾水,不知新君这打的什么哑谜,可君命已出,他们也只得照办。一帮人吵了几日,终于为新君则定了年号景仁。
眨眼便到登基大典,是日天刚蒙蒙亮,宫墙洪钟未鸣,东宫书房的烛火却燃了彻夜。
慕长临以手抚胸平复着呼吸,抑扼的痛苦还未全然过去,他鬓边冷汗尚存,再加上一夜未眠,纵然头戴十二旒冠冕,面上依旧有藏不住的疲态。两侧烛火轻轻跃动,它们照亮了案上诏书的金印红漆,让落笔字字都变得分外清晰。
他垂目缓慢地扫过,还未等命人将之收起一并带去大典,便听到了外室的脚步声。
崔时婉已换好凤袍,她在近前时垂眸看过诏书所写种种,但没有反驳,而是任凭宦官将东西收好撤下。
慕长临招手示意妻子再近前来,他想起那日被摆到面前的选择,沉默许久苦笑问:“小婉,你会不会怪我?”
无论是留给女儿还是留给发妻,他都只剩下那至多十年的光景。可若当真有重来之法,恐怕选择也无不同。
崔时婉心如明镜,所以她只是轻轻摇头。
【阿临,够了。】
新君眼眶微红,他仓促抹掉了眼尾泪痕,起身抬手道:“既如此,我们走吧。”
大殿金红雕龙的大门缓缓敞开,群臣分列其下,他们目送着君后同行过金阶,在其下前期同样盛装的小公主,一步步执手登上黄金台。
有人不免垂泪,这多日的纷乱似乎便可由此做结。他们认定新君仁义,必可重开昔日盛世之相,如今边陲既定,正是龙兴之兆。
朝日高悬于顶,残月似乎仍存模糊旧影。温明裳和洛清河为文武之首,抬眼目送他们登台,她们在清风浮动中对望,默契地在心中数着阶梯。
日影之下,台上的人终于走到了最后一阶。若按照旧制,到此中宫便不该向上同行。可新君回身俯瞰了一眼阶下百官,却并未松开皇后的手。恰相反,他在其后轻推了一把,将崔时婉先一步送上了那高铸的黄金台!
“这!”礼部尚书瞠目结舌,但不待他开口,慕长临紧接着俯身抱起了九思,一同迈上了那最后一层金阶。
“今日起,君后无异,共治天下。”他将九思放到两人中间,指着孩子宣告,“永嘉公主天资聪慧,平乱有功,自今日,她便是我大梁唯一的储君。”
台下登时一片哗然,有人正要出言劝谏,却间台上新君信手一挥。
“余下三道旨意。其一,战事既停,天枢自此而废,永不再立。温明裳即日受左相印玺,领六部群臣;其二,镇北将军护国有功,即日起受封司南伯,待到北境事态彻底终了,擢升侯爵。其余一应事由交礼部论处。”慕长临环视一圈,冷静地说。
“这是旨意,并非商讨。”
台下靡靡之声顿消,一众人面面相觑,终于还是认命般跪地叩首,山呼万岁。
“最后一道旨意。”慕长临缓了口气,“有情人难得,除却齐王的婚事,朕这儿倒是还有一桩。”
洛清河似有所感地抬头。
“左相和镇北将军。”新君笑了笑,目光流转间好似仍为昔年旧友。
“接旨吧。”
******
雪落尽后,侯府的春桃开了新枝。
九思近日常被送来侯府,恰好栖谣后脚回府带上了阿琅,府上倒是不缺玩伴。这孩子读书时静得下,但真要玩闹起来也疯得很。
“这脾性当真不知像了何人。”洛清河折下了悄悄探入珠帘的春桃,她边看着院中跑动的孩子,边转头和温明裳说话,“如今才知帝师难当。”
九思管温明裳叫先生,但洛清河既在京,九思也就一并管她叫了师父。她母亲可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若轮军政之才,天底下的确无人能出洛清河左右。
温明裳接过了递来的桃枝,她放了手头的公文,微微倾身细嗅。
“不止帝师难当,新朝伊始,还有许多事要做。”
洛清河侧目看她,听见她说。
“各地书院改制势在必行,有了新的储君,各州也要有新的士子。”温明裳冲她眨眼,“我也拟了折子,要户部在这两年间重新计量黄册,各地女学,不可只有空名。”
“北燕递来了新的折子,都兰想要敲定真正和谈的细则。”洛清河想了想,“分裂的王庭还有兵马,依她的意思,恐怕还会有所动作。最迟今年秋天,我得回北境一趟,届时你要同往吗?”
“的确该见她一面。”温明裳抚唇思忖了一阵,但她很快面色一变,轻轻嘶声道,“陛下……让礼部瞧的婚期定了吗?”
洛清河一愣,哑然失笑道:“五月,是个草长莺飞的好时节。只是这新婚燕尔的,为何有人可以逍遥,我们却要忙于杂事。实在是……”
温明裳眉梢一挑,故意凑近道:“实在是什么?”
洛清河没有回答,她撤下了珠帘,在影影绰绰的花影里凑近衔住了透着桃花香的唇。甜香逸散在唇齿间,是尝不够的甘甜。
院外的孩童不知何时已跑远了。
“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1]”温明裳贴着爱人的鼻尖,轻声笑道,“杂事纷扰,但应许给你的天下盛景,我都能一一做到。千百年后,会有人记得,你我二人的名字同书一册。”
洛清河勾着她的腰,她们在春日繁花中安然相拥,自是一派人间好时节,她执起温明裳的手,在窗外彩蝶翩跹吻花时将轻吻落在温明裳指尖。
“山川盛景,皆是山河人间,这是今朝你我,要与天下共赴的约。”
作者有话说:
[1]李泌《长歌行》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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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9章 番外一 渡长生(一) 【ZX整理】
洛清影跟随洛颉回到长安城正值冬日雪絮缥缈, 她被身披玄甲的将军从马车上抱下,仰起头望见金漆朱笔精细雕琢的厚重匾额阒然高悬于顶。两侧的青瓦被新雪覆盖,看不大清原本是个什么模样, 她在心里悄悄地比了比身量,发觉这座宅邸的高墙明明不及雁翎关的城墙, 却高得能遮蔽住所有的目光, 叫人站在下头就望不见穹顶。
这里同样有着北方没有的寂静,除却人的私语, 她没有听见自己熟悉的铁甲铿锵与马蹄铮然。
北境这几年打得太凶,几乎隔三差五便有小战, 她娘在关中生下她后不足月, 就跟随她爹一起去了交战地。洛清影记事起被关内的女眷们带大,由军营的人看顾着到如今。靖安府这个名字她很早便晓得, 但在交战地, 没人会管她爹是不是靖安府的二公子, 只会有人关心军帐下达的每一道军令是否合乎战况,今次城外野战又打得如何。
洛清影时常百无聊赖地听完了府上的课业, 转头就甩开了看顾的近卫们溜到了最靠近关城的东街。战鹰时常飞过头顶碧蓝如洗的天穹, 将军府附近的百姓都认得她, 过路得了闲, 还会送她些哄孩子的蜜饼, 丁点大的小姑娘就坐在石阶上, 边吃着甜饼努力辨认远处铁骑的马蹄声。
有时运气好了便能等到人回来,高大俊拔的男子会跳下马一把将她从石阶上捞起来放上肩头,铁甲被劲风吹得冰凉, 她低下头去瞧, 望见阿爹脸上横亘的刀疤和阿娘襟口上未拭净的血迹也不觉得害怕。但这样的日子并不多, 更多的时候,她在阶上坐到暮色四合也望不见长街尽头的归人。
洛颉是她伯父,他偶尔会提着营中沏好的热奶茶过来寻她。他不常往外跑,比起弟弟惯于轻骑突进的用兵要稳重得多,老侯爷于是把他留在了关隘处做了全境兵行的支撑。每每得空过来,洛清影又不愿意就这么回去的时候,洛颉会耐着性子边给她吃点心边教她一些简单的兵法。
这样的日子终结在雁翎某个打霜的秋日。
院子里的枫红得像血,随着凛冽的北风落入尘泥。那一日教书的先生没有来,将军府一片死寂,洛颉踩着秋霜,迎着无数泪眼迈入了院中。
他面上的血还未干。
彼时洛清影虽还年幼,却将伯父一双通红的眼看得分明。只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尚不知生死之别如隔天地,也不明究竟为何有一天爹娘会再也睁不开双眼看看自己。
直到多年以后,当她重新捧起雁翎有关旧战的记载,才将那年双亲殉国一战的战况之惨烈看得分明。
那一方宅邸似乎已成伤心地,祖父连尸首都不忍让她看,只在落葬时携她同往。洛颉怕孩童年幼,心中郁结而不自知,终是挑了个日子将她送回了长安。
旧年浮雪为护龙河两侧垂柳拂尽,眼前的高墙被铁甲遮挡,洛清影回过神,发觉洛颉与管家终于说完了话。
“昭儿。”洛颉肩上的甲被雪覆盖,他在女孩的面前蹲下,把温暖的狐裘裹在她肩头,“这里就是家。”
洛清影点了点头,睁大了眼睛盯着头顶的那块牌匾,脆生生地念道:“靖、安……”
“靖安二字,靖危司安。”洛颉把她抱起来,学着弟弟的样子把她放上自己肩头。他没有小弟高,也没有那样健硕的肩背,但言语间自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我们为大梁百姓而战,为护国而战,死得其所。”他稍稍侧头,冷峻的面容上露出一点不常有的笑意,“昭儿,这是靖安府的责任,也是……你爹娘的。”
洛清影扶着他的发冠,天际昏暗,门前灯笼的光影落在她的身上。她逆着光,开口明明仍像是孩童不谙世事时的戏言,但眸子却乌亮得好似最明亮的星斗。
“伯父,我会守好的!”
洛颉低笑起来,扛着她一步步踏上门前石阶。
林沐阳在堂前候着他们回来,洛清影两年前在北境见过这位婶婶,虽只一面,她却记得妇人举止间的暖柔。而此刻,婶婶臂弯中抱着个玉雪可爱的小团子,见着人影渐近,她招手柔声呼唤:“回来啦?昭儿,快过来。”
洛清影眨巴着眼睛,等不及洛颉全然把她放稳下来就往那头跑。她三两下蹦跶到人前,好奇地探头去瞧。堂下的灯比门前亮堂许多,她借着微明的灯,惊讶地注视着被抱在怀抱里的小小婴孩。
“是你妹妹呢。”林沐阳弯腰,抽出一只手拿起帕子给她擦脸,“你祖父给她起了字,往后在外就唤作清河,为河清海晏之意。但这家中名可还没起,正巧阿颉带你回来,你这个做姐姐的来,好不好?”
洛清影愣了一下,她鼓着腮帮子,挠头道:“若要让讲学的先生们知道了,又要说我不循礼数了。”
“在燕州你平日里逃学,甩了一帮子人上房揭瓦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有礼数这回事?”洛颉近前来,先是抬手去抚了下妻子的脸颊,而后盖着侄女的发顶,道,“起吧,既是家中便没那么多劳什子规矩。是妹妹,就没什么不合适的。”
洛清影没有立刻回答,她趴在椅子把手的边缘,和婴孩的乌黑澄澈的双目对视。从前在雁翎爬树抓鸟,拿笔给先生脸上画王八的时候都没眼下局促,她飞快地眨眨眼扮了个鬼脸,半晌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捏了捏妹妹的脸颊。
婴孩缓慢地转了转眼珠,她没有被那个鬼脸吓到,而是挥着幼小的手捉住了姐姐即将抽回的指尖。小小的孩童在洛清影的注视下轻轻张口,牙牙学语地含糊发出了两个音节。
洛清影眼中登时亮起光,她抬头去看双双注视着她的伯父婶婶,眼里是藏不住的惊喜。
“她是喊姐姐了吗?”
“或许是呢。”林沐阳摸摸她的脑袋,“你不正是她的阿姐吗?”
雁翎的混世小魔王此刻连呼吸都放轻了,她小心地凑近了一点,指着自己被捏住的指尖问:“那……我现在要收回来,如果你要我起名,就不要放,好不好?”
这么小的孩子如何听得懂这番话?可洛清影不管,她把成与不成都交给了缘分,而一旁的两位长辈对此没有意见。
最终被握在手心的那一小节指尖没有被抽回来。
于是给妹妹起个什么样的名字就成了洛清影回家后的一大难题。
那年太宰皇帝的身体还算康健,双璧才名冠绝天下,无数饱学之士心怀赤血相随左右,朝中正值清流鼎盛。边关虽连年征战不绝,但几乎所有人都认定,假以时日,天下会是一派盛世气象。
洛清影白日里跟着听学念书,夜里点灯熬油翻遍了侯府书房里的各种典籍,不仅好些次课业忘了写,连白日里当着先生的面打瞌睡的事儿也没少干。她脾性逍遥自在惯了,倒是对此不以为意,就是气得那些个看在洛氏门楣才过来讲学的先生们吹胡子瞪眼,险些拎着戒尺满院子追着她打手心。
这么过了小半月,终于有一日,她踩着斜阳敲开了林沐阳的院门,兴致盎然地跳着把写着字的纸页递过去,冲口而出道。
“婶婶!叫洛然吧!”
林沐阳看了一眼纸上的字,低下头去拿帕子给她擦脸上的汗,笑说:“然者从火,是个不错的字。就是与清河二字不甚相配,倒是迎合了你的昭字。昭儿这是……想让妹妹如你一般吗?”
洛清影连连摇头,难得正色地道:“先生们说,祖父期以河清海晏四字,所寄乃大梁的江山安定。可我还在前头呢,哪有让妹妹身先士卒的道理?”
林沐阳为之一愣,紧接着又听面前的小小孩童道。
“如火光映夜多好呀,她长大后,能为烛火照亮自己眼前天地就好。烈日高悬在天上,自当庇护四方,为所有人驱散黑夜,当然也就包括了火光!”
洛氏将门之府,护国之责为历代儿女谨记心间,可言语激昂之下,又有多少再也望不见故里的亡魂。林沐阳垂下眸,在这一刻想起了她殉国的双亲,末了轻叹一声把她搂入了怀中。
“好孩子。”靖安府的主母没有将那些悲怆的过往显露给孩童,她只是笑了笑,应允地点头,“好,那就叫然。”
那日的晚霞烧红了长安的一整片天,残阳的余晖灿烂夺目,一如数年后名动京华的少年将军,绚烂却又转瞬即逝。只是眼前人不晓后事,她们只知,往后靖安府上便有了“阿昭”和“小然”。
边关战事频频,一年后祖父病亡,接过靖安侯爵的洛颉就更不能常在京中。庭院深深空寂,一门荣华之下是子息渐凋的颓象。林沐阳身子一向不大好,洛清影每每听完了学过来,都能闻见院中弥散的清苦药香。
小院总是很静,她是个招猫逗狗的脾气,府上没了雁翎随处可见的鸟雀野猫,就转而逗比自己小五岁的妹妹,等到玩够了,跟着婶婶用过晚饭,转头就上了不知道哪儿的屋顶。
生在旷野的雏鹰不属于牢笼,纵然洛颉告诉她,这里是家,她仍会在夜深人静里想念北境的旷野穹苍。教她兵法基础,为她启蒙的老师曾经指着她这个半大的孩子说,这天生是个当将军的料子。
但洛清影对此不以为意,她怀念的不是战火,不是刀兵,是在草野之上纵马远眺的自由。她在这些年里站在不同的地方俯瞰这座巨大的皇城,像是雏鹰振翅前打量着自己眼前精雕细琢的金丝笼。万家灯明的璀璨浮华非所求,她躺在屋顶遥望天穹,伸手要摘的是天上的真正星星。
院子里的灯似乎变得亮了一点。
洛清影低下头去看,没看见成队的近卫,倒是看见了个熟悉的人影。
“下来。”彼时尚且年幼的洛清河仰头看着高峻的楼阁,分外无奈地又一次满府闲逛找到了跑上屋顶的长姐。
“黎叔说不晓得你去了哪里,担心坏了。”
明明还是个孩子,说话都还软糯着,却总叫人觉得有种老气横秋的端肃。
洛清影一骨碌爬起来,但她依旧没下去,反倒是悠哉地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子,邀请道:“小然,上来!”
十几岁姑娘的年纪正是身量抽条的时候,月与灯把她的身影拉扯得愈发欣长,穿着窄袖劲装隐隐已经开始有了武人的威势。
可惜那副神色落在洛清河眼中依旧十足的不着调,她认真思忖了片刻,摇头皱着眉正打算拒绝,只是这话还没说出口,眼前就倏然一花。
灯笼“咚”地一声落了地,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跳下了房顶,一把将她团作一团拎了起来又重新顺着下来的路跃上了房顶,轻巧矫健地像是蓄势待发的豹子。
“洛昭!”洛清河失声大喊,她学武还没几年,洛家的武学不以身法见长,猝不及防下北拎到这么高的地方,觉得发憷也是常事。
但她脾性又确实好,被这么折腾了许多次也至多不过恼得连名带姓地喊人。府上的人总说她随了侯爷的端方肃然,实际上洛清影却是再清楚不过的,对外人的一板一眼可以说随了洛颉,但对家人的脾性,果然还是随了母亲。
“别气了,明日阿姐出门给你带白糖糕,好不好?”洛清影不知从哪摸出来了根狗尾巴草,在妹妹面前可劲儿晃悠。她指着一个方向,说,“别怕,你瞧,那儿就是国子监的藏书楼,里头灯彻夜不熄……再往远了看,对,就是雾气蒙蒙的那里,那是大昭寺的烟气。东大街的说书人不是总爱说什么劳什子的京城龙脉吗?传闻啊,那就是城下卧龙的一爪所化……”
她说起这些杂七杂八的市井玩意就没个完,洛清河开初气过之后也就没说什么,不晓得是真被那白糖糕收买了,还是姐姐口中的杂记逸闻实在有趣。她学着坐在瓦砾边缘,随着风轻晃着腿,眼中盛满的是高处俯瞰而见的京城夜色。
洛清影把这些变化看在眼里,她把眼中的笑意藏起来,眉目间留着的依旧是熟悉的肆意不羁。
“怎么样?如此好景,是不是不虚此行?”
洛清河回神看她,小姑娘抿了抿唇,像是强压下了欢喜,开口仍有驳斥的意思:“那也不成……如此贸然,若是生了什么意外如何是好?”
“不会有意外的,熟能生巧尔。”洛清影悠哉摆手,“就像……”她目光环视一圈,突然看见了天边渐近的一个黑影。
战鹰俯冲之下,在近前时扑腾翅膀卸掉了力道,只带起了把人鬓发吹乱的夜风。它注意到了洛清影小臂上佩戴的鹿皮臂缚,这才十分放心地落了下来。
“就像微风。”洛清影眯起眼睛,叫出了战鹰的名字,“不过抱歉啦,我眼下可没吃的给你,明日一定补上!”
洛清河眨眨眼,问:“像微风什么?”
“熟能生巧啊。”洛清影偏过头,眸中有夜色下的灯影万千,“如此自由无拘,遍览世上好风光。你见过……”
话正说着,战鹰突然拍打翅膀挣脱了抚摸。它再度振翅飞下落到人的小臂上,只是这一回面对的不再是屋顶畅谈天地的少年人,而是一道回来的主人。
洛颉面无表情,他连甲都没摘,仰头看见一大一小坐在屋顶上的两个孩子只觉得额角青筋直跳。
“下来。”
黎辕在后面连连以帕拭汗。
洛清影悻悻地带着妹妹下来,目光直往后边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幼弟的林沐阳脸上瞟。
林沐阳掩唇轻咳,给了她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不是让你来叫她。”洛颉看向女儿,“怎么一道上去了。”
洛清河转头瞪一眼洛清影没说话。
这下哪还有什么不清楚的,靖安侯大手一挥,把这两个小崽子一起扔进了祠堂关着面壁思过。
人都守在外头,堂前只点了零星的灯,显得昏暗而孤寂。
洛清影罚跪到一半就自己盘腿坐了起来,她凑近仍旧身形板正的妹妹,小声道:“你怎么不告诉我你爹今日回来啊?”
“我想说的……”洛清河也委屈,“你没也给机会啊!而且微风都回来了,我爹自然也不会慢……”
“唔,也罢,是阿姐考虑不周,下次一定……”洛清影满脸正色,但下半句却话锋一转,“一定不会被抓住!”
洛清河无语凝噎:“……”
“好了好了。”许是她脸上的神色太过明显,洛清影眉眼弯弯地伸出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说吧,既然是你爹找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让你记着明日早些起来,着冠服。”洛清河抚平被她揉得乱糟糟的头发,轻声说,“今年秋猎,陛下点名要你去。明日京中贵家都在,不能缺了的。”
秋猎啊……洛清影想起那些所谓勋贵之门就觉得头痛,那些满身迂腐气的贵家从来入不了她的眼。但几年前洛颉回京向太宰帝上奏后立了她做靖安府的世女,有些场合却也是不得不去。
“成吧,只是去这秋猎,答应你的白糖糕就要拖欠几日,回来时双份给补上如何?也算是给今夜阿姐给你赔不是了。”洛清影躺倒一叹,玩笑道,“一想到要去和那些家伙虚与委蛇就觉得累死人了,你可得快些长大,那样陛下可就不止抓着我一人了。”
太宰帝偏爱洛氏天下皆知,几年前洛清河听学时还被钦点做了康王嫡子的伴读。康王师从双璧之一的崔德良,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诸皇嗣中最出众的一位,今上也偏爱他府上的小王女,就是不知为何至今宫中还无立储的意思。
“今年皇孙随行,阿爹说不能出纰漏。”洛清河想了想,转了个方向面朝着她认真地解释,“若你这一趟没出什么岔子,我就让阿娘就给你做鲈鱼羹。”
洛清影眸子蓦地一亮,登时坐起道:“此话当真?”
洛清河认真地点头。
少女登时迸发出一声欢呼,一把将人捞了起来向上抛,吓得洛清河又是咬牙连名带姓地叫她洛昭。
门外守着的黎辕小心翼翼地瞥了眼站在门前只字不言的洛颉,正要劝说两个孩子正是少年心性,就见侯爷轻轻叹了口气。
“再过个时辰,送她们回去。”靖安侯转身迈入转廊,“秋日鲈鱼肥,让人提早去采买些好的回来。”
他没有明说,但管家是从沙场上退下来的,自然明白这一叹是为何。
少年岁月最难得,能逍遥欢喜过一日,那便在往后多了一日的牵念。洛清影再过两年及笄,她在行兵上已初见天资,洛颉有意带她回北境历练。折子已经递了上去,批复不过时间问题。
行伍之人,往后聚少离多才是常事。
洛颉不是最好的将军,但他看人的眼光很是独到。洛清影不拘小节,她的归宿的确在北境的千里旷野,洛清河性子温文稳重,等她再长大些,自可为长姐挡下身后风雨。这是来日大梁的刀与鞘,靖安侯在心底期盼着她们能为这个天下带来长久的安定。
这些思量彼时的少年人们自然不会知晓。
去往东山猎场的路无趣,到了地方看着旁人谄媚地称赞更让人觉得厌烦。洛清影熬过了最初的仪典便脚底抹油溜到了一边,她无意和京中那些堪堪拉开特制弓箭还沾沾自喜的世家子弟论武,与其浪费这种时间,不如找个空置的马场跑马来得快活。
可麻烦总喜欢自己撞上来,京中对洛氏独得圣宠一直暗中颇有非议。几个十五六岁的世家子弟不知何时聚在了一处,私语间满是抱怨。
“我看靖安侯就是大事上拿不清,立的这什么劳什子世女,你看洛清影拿飞扬跋扈的样子!”
说话的那人洛清影也认得,他们在国子监算是同窗,但这家伙自命不凡瞧不起寒门子弟,看见是个女学生都要踩一脚。洛清影实在受不了这种苍蝇在耳边嗡嗡,索性抽了个空在放课路上拿麻袋把人一套痛打了一顿解气。
事后人家好容易查到她头上,叫嚣着要去侯府找个说法,被她当着一众士子的面踹到了荷塘里,“美凤凰”也成了落汤鸡。
如此不是冤家不聚头……洛清影眯起眼睛,抬手揉了揉手腕正要拨开大帐的绳索过去再让那家伙长长记性,遽然间却听得近前少女柔柔的嗓音响起。
“我朝律法,妄议忠良者,为人检举即押上玉龙台受鞭刑三十。”大帐遮蔽在前,洛清影只看得见侧面一角绣纹精致的绸缎衣摆。那人话音到此稍顿,不急不缓地说,“洛氏戍边百载,可谓忠义满门,几位如此言辞……是觉得玉龙台空置数年,想向陛下请愿,登台一览高处风光吗?”
如此不给脸面,怕是要被这些不长眼的“群起而攻之”。洛清影在心底暗自揣度了一遭。
然而话音甫落,为首的那人腿一软便跪了下去,连连叩首颤声道。
“是臣出言不逊,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殿下?洛清影眉梢一挑。
“念在只是私语,此一次可恕。”被称作殿下的少女轻轻一叹,“但若不加惩戒,也不合礼数。如此……罚尔等自去校场领二十鞭,如何?”
比起让太宰帝知道背后嚼洛氏舌根,二十鞭已是宽仁。那几日连连叩首告谢,这才三三两两地跟随同行的羽林往校场的方向去了。
比起适才的耀武扬威,此刻简直和斗败了的鸡似的。洛清影忍俊不禁,她无意惹事,既然已有人出头,自然还是躲个清静最为要紧。可就当她要再次转头开溜之际,却听见那位小殿下突然屏退了随侍的宫人。
洛清影的脚步莫名停了下来。
少顷,只听得大帐后的声音再度响起。
“藏头露尾非君子所为,何不出来一见?”
洛清影心中微讶,但人既早已知道她在,再拖延便是怠慢。她干脆地从后头转了出来,不疾不徐地朝面前的人拱手一拜。
“见过……锦平殿下。”
那人闻言一愣,稚气未脱的秀美面庞上露出一抹惊讶,道:“免礼。你我素未谋面,你竟一眼便认出本宫身份,看来京中传言靖安世女性情飞扬却生而聪敏,所言不虚。”
“殿下谬赞。”洛清影朗然道,“能一言便令得诸位世家子心惊胆战磕头告罪,又有东湖羽林护卫左右,京中有此等待遇的皇族公主,恐怕只有陛下带在身侧的锦平公主慕奚一人。是以臣斗胆猜测,还望殿下勿怪无礼。”
“若论无礼,世女不顾秋猎孤身到这马场来,怕才是最大的失礼。”慕奚倒是不大在意,她有些好奇地将这人打量了一番,不忘提醒道,“流言难消,并非一顿打、几十鞭可消弭。但公道在人心,还请世女莫要挂在心上。”
“有劳殿下费心,此等人我倒是一向不放在心上。但是殿下有句话说得不对。”洛清影抱臂一笑,言之凿凿道,“若无所为,反倒会让这些人更加猖狂,自己也不自在,所以每每行事不如……”
慕奚有些好奇道:“不如什么?”
“随心而行!”洛清影侧过身指向远方,远处的羽林正牵马而行,远望仍可知良驹神骏,若无意外,那应当是今年秋猎前几位的奖赏。她注视着公主的眸子,坦然地说,“就譬如此刻,殿下应当相伴陛下身侧却出现在了此处……恐也是觉得猎仪无趣,不若纵马弯弓,一尝平日里从未有过的恣意畅快吧?”
她言辞里是京城贵胄不会有的放肆自如,传闻一点都不假。慕奚觉得有趣,便问她:“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这人自在惯了,但是有一点,那便是恩怨分明。”她豁达得像是云游天下的逍遥客,说话间清风袭来,好像卷起的不是足下青青河畔草,而是头顶的朗朗天边云。
长在宫闱中的小公主有那么一刹被少女眼中的光芒晃了眼,再回神的时候,她听见对方清朗的声音回响在耳畔。
“殿下帮了我,让我免于被伯父教训。那作为回报,我把今次秋猎头筹的玉花骢赢下来送给殿下,如何?”
少年人的身影迎着烈日,明亮得让人挪不开目光。许多年后,慕奚站在嘉营山山巅眺望东山猎场时,垂目仍旧能想起那年贴上掌间的掌温热烈。
她们迎着日光击掌为誓。
“一言为定!”
作者有话说:
想了想还是先写了这个,是姐姐主视角的洛家番外,最终也一定会随着她生命终结而结束。算是一段挺鸡飞狗跳的少年时光,但标题你们也看到了(目移)渡长生却终归难留长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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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0章 番外一 渡长生(二) 【ZX整理】
太宰年的秋猎还不是数年后的花架子, 西北三十六国初定,北燕又屡屡进犯,正是用将之时。谁都想做大梁的下一个洛氏,但边地苦寒, 沙场凶险, 真正有意赴边的可谓寥寥, 故而太宰十六年后每逢秋猎天子都设足了赏,只为勉励世家子弟行武道入军门报效家国。
靖安一门军功过甚, 从前不单是洛清影志不在此,就连洛颉本人也无意于争这个风头。靖安侯向来知晓自己这个侄女的秉性, 行至半道上没见人了也是常态, 他如往年一样婉拒了朝中贵家入场一试弓马的邀约, 转而与东湖统领一同跟随在太宰帝身侧。
今年冬北境又是接连大小战事不停,狼骑的脚步甚至一度逼近雁翎关下, 若非大雪封路辎重难以及时送达, 他们恐怕不会在此时稍稍退去,洛颉也不会有机会回京。萧崇野心勃勃, 狼骑的将领行事也极为狠辣,几乎每隔数日,城上远眺都能看见北燕人在封冻的河滩上架起的人头架。
那都是大梁战死的士兵。
“一将难求,都是天数。”太宰帝沉沉叹息,给了靖安侯一个安抚的眼神,“朕知你难处, 你族弟与先侯陆续去后,你一人支撑北境已是不易, 不必过多苛责。左相日前谏言, 道若是来年再无转圜, 可在雁翎关外行坚壁清野之策,你以为如何?”
“北燕来势汹汹,精兵强将者众,我大梁依据险要的确可固守不出,但……坚壁清野之策,非到危急关头,臣仍旧不认同。”洛颉摇头,思忖片刻回答道,“北燕以战养战,若将关外百姓悉数撤回关中,再舍弃那几处来回占据的要塞,的确可借此阻敌,左相谏言不无道理。可关外尚有草场良驹,此为骑兵之本,若就此舍弃,我朝必蹈前朝之覆辙。来日将星若出,若仅有一道雁翎,北上击寇便如逆流行舟。何况……”
“你是想说三城吧?”太宰帝抿唇,“几十年了,自先帝在位时失三城,一夜之间满城军民作焦土,朕知道,你们洛家人做梦都想收回失地。三城若还,今日雁翎必不会打得如此被动。但这不是你之过,靖安一门的牺牲,天下人都看在眼里。”
“若无建功,那牺牲二字空谈无用。”洛颉垂目,“微臣资质有限,到底有负先祖盛名。但失地一日不还,臣便如坐针毡,夜不能寐。来年臣会率部再出关一探北燕虚实,若能在这些年将此种种摸清,来日行兵也是助益。”
他提到这个,倒是让天子想起旁的事。仪典已毕,内侍也已备好了马,有急于在猎场上一展拳脚的世家子已到了旁侧。太宰帝远远看了一眼,道:“朕前夜还在想你几日前递上来的折子,宗老将军对清影这孩子评价甚高朕是知道的,早些归去历练比留在京城的确要好得多。对了,今日不见她人,可是又跑哪儿去逍遥了?”
洛颉颔首称是,接着道:“想来又是寻了个地方跑马吧,这孩子肖似双亲,那是半点闲不下来。昨夜还又拉着妹妹上房揭瓦,说了好几次都不听!”
太宰帝闻言抚掌一笑,道:“你啊!清河在国子监的课业朕可也看过了,来日必定不逊色于长姐,你这一门日后定是要出不世之材的,孩子么,性情飞扬跳脱也就罢了,可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咯。”
君臣二人又寒暄过几句,殿外忽地一声宣名,慕奚进来请了安,随着天子的招呼坐到了一侧。她位列王孙,虽是公主,但素来为天子青睐,连诸多皇子都比之不得,洛颉心中知晓此事,但并未表现在明面上,依旧用的是往日的礼。
慕奚紧随他躬身起身回礼,温和道:“侯爷不必多礼,靖安一门戍卫北疆劳苦功高,又为长辈,这一礼我本不应受。”
洛颉本要反驳,太宰帝先摆了手,道:“未到人前,有些规矩的确不必守。”他转头看向孙女,问,“不是说猎仪无趣,要出去走走透气?如何又回来了?朕听闻你曾短暂遣散东湖,可是出了什么事?”
“回皇祖父,并无大事,不过是遇上了些蚊虫扰人。”慕奚言行得体,靖安侯在场,她也未提私下嘴碎之人,只是平静地一笔带过,“既没了兴致,便不如回来侍奉祖父身侧。先生们几日前正说开了年教授射御,既然侯爷在,孙儿斗胆,也想请侯爷指点一二。”
“你倒是会挑,一下便要择个最好的去。”天子抬掌拍了下她的前额,指着洛颉道,“可惜,靖安侯还要备开年的战事,怕是并无过多闲暇教你。不过你若是愿意学,靖安府的世女倒是与你年纪相仿……洛卿,你意下如何?”
“这……”
洛颉还在犹豫,不远处却突然爆发出一阵哗然。
秋末的天还未全然凉下来,奔马弯弓射猎不消片刻便是汗湿满襟,现下还是试箭,几个有意在御前大出风头的世家子本就较着劲。箭靶上本就箭矢密布,就等着自家小厮上前去查看后有个论断,谁承想人还没上前,三支箭遽然自身后点射而至。
箭翎卷碎了草浪,隔着遥远的距离径直自中心将扎满箭的靶子穿了个透。
原本昏昏欲睡的将官们见状登时来了精神,他们在贵家的怔愣间骤然欢呼,向着远处挽弓的少女高声呼好。
“洛……”被抢了风头的世家子登时面露不忿,有急性子的弓都扔了,上前便要质问,“靖安世女这是何意?你既无意猎仪,为何不提早入场?偏要等到此时,还射落了我等的箭,实在是无礼!”
洛清影不为所动,她转动着手里的最后一支箭,漫不经心地道:“秋猎本就为游戏,那条规矩说的是处处都讲礼数?在下此前的确无意,但世上从来不乏临时起意,正好此刻试箭将罢。既猎仪还未正式开始,我此时到场,何处不妥吗?”
“你!”靖安府的弓马之道京城无人可出其右,纵然洛清影尚年少,但只看适才三箭的威势,又岂有人敢小觑?
都道靖安世女性情佻达不羁,她若执意要此刻加入其中,无论是论规矩还是家世,在场众人都没有理由能说那一个不字。
正僵持不下间,忽听不远处一声高呼,原本应在台上观礼的天子与靖安侯竟一并到访。众人连忙弃弓问礼,在旁的东湖营参将顺势上前,在太宰帝示意平身后附耳将适才的话一一说明。
慕奚自然也随侍在侧,公主眸光微敛,在风吹草低间陡然与不远处的少女相触。少年人的眉眼里是满溢的张狂,慕奚嘴角不经意地翘了翘,转眸不再看她。
“往年不见你对此有意,怎得今年突发奇想?”太宰帝说这话的时候瞥了眼身侧看似面色如常的孙女,“朕方才还在和你伯父说,你素来无意浮名。怎么,今年这是看上了什么?头筹的那匹玉花骢?若真想要,等过些时日让御马监的人带你去挑,何必来和他们游戏?”
旁人费尽心思求来的赏赐,天子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能赏给她,这是明晃晃的偏爱。可越是偏爱,为臣者便越该克己。洛颉眉头微皱,正要呵斥她说不要胡闹,转眼就见侄女手中羽箭一收,开口仍是往日的轻巧。
“陛下,直接去挑多没意思?靖安将门之府,臣既担其名,岂能无其实?”洛清影垂首,笑道,“这玉花骢的确金贵,臣也并非属意于此,只不过受了一个朋友的人情,便约定以此偿还。有道是君子一诺千金重,若是臣无力践诺,那是臣技不如人,但若是可以一试却不为之,那便是小人行径了!”
“哦?你来时还无这么个朋友,这出去走了一趟,竟然就多了个人情要还。你洛清影欠了人人情,还真是叫朕觉得稀奇。”太宰帝并无恼色,反倒兴致盎然道,“锦平,你觉得朕该给她这个机会吗?”
猝不及防被点了名,此前的事又为如实相告,慕奚多少有些心虚,她犹豫了一下,迎着洛清影的目光斟酌着道:“无规矩不成方圆,世女此举的确有些贸然。”
此话一出,周遭众人像是齐齐松了口气,可没等这一口气彻底放下,又听慕奚话锋一转。
“只是一诺既出,的确也不好相违。”小公主轻轻眨眼,抬手指向了最远的箭靶,那一处靶上箭寥寥,靶心更是空无一物。
“本宫素来听闻世女天资过人。恰好世女手中还余这一支箭,若是可中靶心,祖父便开了这先例如何?”
那般距离,就算是真正的军中人也未必能有十足把握,更何况是个半大的孩子。人群中有精于箭道的大致估量了一下距离,一面觉得这个条件委实是苛责,一面又暗自揣测道莫非这个罪得天子青眼的王孙亦看不惯此等张扬跋扈之辈。
太宰帝闻之倒是并无反对之意,他看向洛清影,问:“如何?锦平这个提议,你可敢一试?”
若这一箭不中,那便是坐实了此前行事不妥的虚名,旁人都在猜测,若洛清影还估计靖安府的名声便该知难而退时,却只听得眼前少女朗然而笑。
“如何不敢!”她翻腕搭箭于弦,说话间目光已紧抓住远处化作一点的箭靶。
风略过她的发梢,日光滚烫灼烧背心,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凛凛长风与烈阳之下。在场者无一不为之瞩目,弦上箭寒星熠熠,它裹挟着光与热,眨眼间化作天际呼啸而过的流星坠芒。
良驹随劲风扬蹄长鸣,在旁的御马监官员连忙上前勒马,耳后是劲风呼啸,他陡然转过头,眸中霎时倒映出了影子。
羽箭轻晃,箭头深入靶心。
惊呼声霎时迸发,如同投石入湖后惊起的激流久久不绝。
洛清影深深呼气,转过头复命时眸中光影未消。
“殿下。”她直视慕奚,微微偏头问。
“金口玉言,这箭该作数罢?”
那年秋猎的猎仪如何早已无人记得,那一箭赢下了满堂彩,也带走了满目的光芒,自此“靖安世女”这个称呼彻底换做了“洛清影”三字,没人能从那样耀眼的少年人身上移开目光。从前常有愤然的人自此悻悻不提,朝中武官对此亦是另眼相待。
玉花骢最终落到了应去之处,太宰帝在缰绳被洛清影亲手交到慕奚手里后才戳破了两个孩子私下的许诺。但天子对此并无恼怒之意,恰相反,由靖安府教授锦平公主射御之道的事被正式敲定。金风玉露一相逢,这一面之下的“出乎意料”,被天子看做了来日的缘分。
君臣相得乃大幸,他将慕奚视作来日的储君,有将如此,若能有自幼的情分,那便是来日她们之间牢不可破的牵绊。于是自那年冬天开始,慕奚常出入靖安府,到了后来,几乎是由天子特批,让康王府的子息一并受教其中。
那时并无偏私,只可惜来日时移世易,终归命数各异。
侯府院中有一棵老松,听闻是宣景年间立府时便由初代靖安府手植于此。长安冬日漫漫,银装裹于枝头,树顶总是云雾缭绕。这里和王府不一样,百年将门没有金雕玉琢的器具,没有低眉顺眼的宫人,有的只是沉默寡言的近卫和空空的园景。
都说一门显赫,但这里太寂寞了。慕奚站在松下时常这么想。重檐下经幡倒卷,那些平常的愿景被藏匿在厚重的墙下,好像将之提起都是奢望。
又是一年过去,洛颉今年并未回来,这一年来太宰帝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北燕借此大举来犯,据说北境形势严峻,已经到了又有大战的时候。慕奚在侯府待到了暮色四合,她望着天边将熄的日晕,又看了看身边依旧空空如也的位子,拾了盏灯走出门。
旧雪已扫,新雪未落,老松露着光秃秃的一截树梢,连往日的一点闲趣都没有。但总有人喜欢找乐子,府上留了传信的战鹰,这个时候正是喂鹰的时辰,但今日慕奚没听见哨音,她在府上自己找了两圈,终于找到了蹲在房顶和被倒着抓起来的鹰面面相觑的洛清影。
“你在做什么?”
抓鹰是个费事儿的活,洛清影追了这家伙半个宅子才终于得手,今次是真的没设防。这猝不及防的一声问,惊得她连忙往下看了一眼。
“是晗之你啊,我还以为又是小然呢。”
晗之是慕奚的小字,从前除了母亲和祖父没人唤。忘了哪一日,洛清影教她骑射之余多嘴问了句,便多了几个知道的人。她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人前的确称殿下,但这一年多的同窗伴读之谊,人后便是称名也无伤大雅。礼尚往来,她偶尔也会称一句阿昭。
只不过除了洛清影本人,也的确没人敢真的称一位正统王孙小字。也不知该说她不拘小节,还是肆意妄为。
慕奚仰起头,远远看见她脑袋上被鹰爪划伤的细长血痕不禁皱眉,道:“你无事捉它做什么?”
“讨个彩头啊。”战鹰还在挣扎,洛清影毫不客气地拔了它翅膀上的两根长翎,又赶在鹰气急败坏之前跳下来拉起慕奚就往房里跑。
“可惜微风不在!”她把慕奚护在身前,一边躲这猛禽的“报复”一边笑道,“不然那家伙的翎羽更好看!”
王府素来规矩重,康王人前和善,在府上却不容儿女有半点纰漏,故而慕奚在府上也很少有疾行之时,这么一番跑下来,倒是显得有些气喘。她发顶步摇乱坠,脑后挽起来的发髻也乱了。
“什么彩头?”
书房的窗子拉开了一条小缝,冷气被屋中的炭火烧化成了袅娜的白烟。洛清影拿着好容易拔下来的羽毛,走到桌前拿起了个珠串。她小心翼翼地穿过细嫩的脉络,将羽毛串在了上面。
“好了。”她吹掉了附近的浮草,把那个做好的手串献宝似的捧到慕奚面前,“冬月鹰羽正厚,我小时候在燕州的时候啊,那些婶婶们就喜欢去棚里拾些掉下来的鹰羽编成手串祈求来年平顺安稳。鹰首是铁骑的战旗,那里的人把它当成了守护神的图腾,就好像蛮人口中的长生天一样……要戴上试试吗?”
慕奚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把手抬到了她面前。金枝玉叶养出来的皇家女儿,手腕好像都要比穿着的绸缎细腻白皙,洛清影小心地捏着她的手,只在虎口和指腹摸出来一层薄薄的茧,那是这一年学骑射留下的痕迹。
她被天子百般珍惜地放在羽翼下长大,可太宰帝并不希望她只站在云端之上俯瞰众生,所以她被送到了这里。这座宅子里的人离生死都很近,他们面朝着索命的鬼,背后站着的却是无数人的生,高门之下,是无数无比真实的骨与血。
“你很想念那里。”慕奚看着腕口系上的羽坠,像是看到了那些寂寞的园景,也看到了更加寂寞的那个人本身,她是那样的自在洒脱,好像没有什么人能把她留下。
“若是你捉住过雁翎的风,你也会想念那里。”洛清影把绳结打好,仰面跌坐回坐榻,她没个正形地躺在那儿,下颌微抬,像是有些怅然,“京城的马场太小啦,若是有机会,等打退了北燕人,我带你去燕州骑马吧?”
那大概要等到很久以后。慕奚哑然失笑。今夜不知为何没有人来催促她该离开回府去,她从密不透风的罗网里得到了喘息的时机,终于能再诸般圣贤书说尽后如此平常地坐在了洛清影身旁。
院子里好像起风了,细雪又落满枝头,点缀了老松,也衬出了窗前含苞待放的红梅。
“笑什么?”洛清影偏头,“君子一诺千金,你和苏伯伯学的君子道,我就不会拿这个骗你。”
“可是燕州太远了。”慕奚抿唇,像是有些苦恼,“祖父让我读过过往几十年的战报,北燕的狼骑纵横草野,要击败他们很难。”
“难,但不是绝无可能,什么人都有弱点,我从来不信世上有不败之将。终有一日,铁甲的鹰旗会重新插回三城的城头,大梁的铁骑会越过白石河,击碎长生天不败的神话。”洛清影腾的一下坐起来,她在说这话的时候眸光清亮,“你会亲眼看到这些,我保证。”
她的天赋在这一年间展露飞快,纸上弈局罕有敌手,就连天子都私下说这恐是上苍赐予大梁的机会。可纸上谈兵终归儿戏,是将星还是庸才,战场试过方知。
慕奚想到这儿便觉得腕上的羽坠重若千钧,她垂下眼帘,沉默了片刻才道:“那这个你不该给我,自己拿着不好吗?”
“哪有做给自己讨彩头的?”洛清影忍俊不禁,她歪头端详了慕奚一阵,大着胆子伸手去把对方鬓边缠绕的步摇丝线一点点解开捋顺。适才的薄汗被热气烘过后变得滑腻,她尾指蹭过慕奚鬓边时,觉得好像触到了一团梅瓣边被细细揉起的雪。
慕奚被她摸得有点痒,指尖的那点热意好像伴着屋中火盆的热度烧了上来。她脸颊微微泛着红,想了想说:“无功不受禄。那……我也应允你一事可好?”
洛清影一愣,随即笑起来。少女站起身,来回踱步了须臾,凑到人面前道:“那作为交换,你今夜陪我出城去大昭寺?”
今夜?慕奚向外看了眼天色,小声道:“王府有禁令……”
“无事,我有法子。”洛清影眨眨眼,神秘兮兮地说,“夜半骨哨三声,你届时将窗子打开便好。”
她没明说是什么法子要等到这夜深人静,但话已出口,慕奚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
若真要去大昭寺,其实与太宰帝请个旨也不是什么大事。慕奚原本以为,以洛清影的性子,这个时候为这事找个劳什子借口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千算万算,在夜半哨声后看见蹲在墙头的人时,慕奚还是愣在了窗前。
“你……”她急急探头看了看廊下,在确定没有宫人看见后才忙转出来,“私闯王府是逾距!是不敬!”
“是逾距。”洛清影蹲在墙头,她鼻尖被冻得微红,眸子在黑夜中亮得吓人。她伸出手,越过墙角的数枝梅,将手掌递到了慕奚眼前。
“不过晗之殿下,那你今夜要不要和我走呢?”
雪夜的天是漆黑的,廊下的灯也昏暗,但在红墙之外,万千火树银花倏然绽放,夜空被点亮,焰火的余烬四散,化作了人间的星斗。
慕奚眼里倒映着漫天的星河,她紧抿着唇,最终在在点点星光熄灭前终是跨出那一步,握住了眼前的那双手。
作者有话说:
甜吗,断头饭des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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