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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三 谢人间

    ◎十分珍爱,万分珍惜。◎

    礼部定下的婚期在小满后。侯府冷清日久, 如今总算是再逢喜事,老管家这两日出门都乐得合不拢嘴,恨不得提前一月就把府邸上下打点出新气象。近卫们单是灯笼就被抓着挂了好几日,最后实在是遭不住老人的念叨, 纷纷找借口脚底抹油开溜。

    坊间近日闲谈的话题也从时兴的逸闻换做了这桩婚事, 虽说此前便不乏有人对此二人的关系有所揣度, 但真正被新君一道旨意摆到明面上来谈还是不免叫人啧啧称奇。有人觉得此事如此大张旗鼓有失正统, 有人觉得这不过是新君顾及权柄的制衡之道, 还有人争辩着说,为何便不能真是出于一句情分、一句情义。众说纷纭, 日子还没到, 私下却已吵得不可开交。

    年初京中乱局过后, 东湖与翠微被打散重编, 如今城中巡防军务还是交给了禁军, 这些平日里就在坊市民巷晃悠惯了的人把这些话听得分明,但他们没有插手其中,反倒是悠哉地摆出了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元兴末年的重压好似真的已经随着新君即位彻底散去, 无人再需担心一句因言获罪。

    仲夏时分的药堂也有了短暂的闲暇,程秋白收好早晨晒出去的药材回内室时经过后院, 看见院中的那棵青柏上不出意外地多了个人影。

    医女放下了手中的笸箩,开口道:“这个时节睡上头, 你是想给院中蚊虫添些养料, 还是觉得自己伤没好透,要这日头再给你晒上一晒?”

    “哟,今日倒是早。”高忱月翻了个身, 靠坐在枝头像是慨叹, “没法子, 不与这蚊虫毒日为伴,我便要回去让黎叔拎着衣领挂灯笼绸带。如今可不只是一座靖安府,你是不知道……”

    她倏然间跳下来,舒展肩背时拉扯到还未痊愈的伤处时忍不住呲牙。

    “三座宅子啊!咱们这位新陛下,是真的大方。你说她俩又不住,那两座宅子就是空放着,该挂该装点的东西是一样不少,我怕我没来得及找程姑娘你看诊,先被那些红绸锦缎给埋咯!”

    哦,明白了,来躲懒的。程秋白上下打量了她两眼,转头推开了虚掩的门。身后的脚步紧随着,她没回头,把手头的东西一一码放得当才擦净了手,取针坐到台前。

    “伸手。”她将指尖搭在对方腕上,停顿片刻才道,“朝中之人,礼数周全本是应当。若非如此,你今日出府来的路上,入耳的烦扰之音会更多。”

    “她们本也不在乎。”高忱月无谓地撇嘴,在她看过伤处后拉好衣领,将一封大红烫金的的帖子放到了案上,“这个是给姑娘的,虽说当日繁文缛节约莫少不了,但姑娘若得空,来观礼吧。”

    程秋白在抓药的间隙抽空看了一眼。

    高忱月扶着案角,坦荡地说:“做得再多,只要有心,只要不信,该觉得不对的永远如此,何必在意。更何况,来日的非议,恐怕要比今日多得多。”

    “朝堂的事,我素来无意知晓。”程秋白配好方子,回头递还给她时将上面放着的喜帖一并收入袖中,“帖子我收了,得空会去。只是你既为人近卫,这懒躲得了一时,怕是躲不过一世。”

    高忱月把手边不知道从哪儿薅下来的叶子盖在脸上装作没听到,程秋白笑了下,越不搭理她,转头去收拾别的事了。

    院中的蝉依旧喋喋不休。

    经幡随着穿堂的风飘摇,在不经意间挂上了毗邻的藏书楼的小窗。这一处没有特意多加整理,比起其余院子贴满的大红喜字和高挂的灯笼,这里甚至称得上素净。

    洛清河给堂前添了一炷香,出来时抬手挑开了迷眼的经幡。温明裳在转廊下等她,天子是下了决心要让她们俩借着婚期好生休息两日,勒令半份折子都不准往府上送。这久未有的清闲叫人不习惯,好在藏书楼上古籍孤本众多,消磨这些光景倒是足矣。

    “发什么呆?”洛清河走到她面前,转廊修得高几阶,叫靠坐其上的人十分自然地能垂首对视。

    “想起一些旧事。”温明裳回过神,伸手捉住了飘来的经幡。彩绸其实已经变得陈旧,府里的打算是明日换下来的,故而握在手里时末端的丝线分散,只要一用力就能整片扯落下来。她没有松手,也没有接着用力,反倒是就着这个姿势漫不经心地笑起来,“那个时候在国子监,我头回看见你的脸,还在想……怎么有一日之内见了两面的,不知道是真该说是缘分呢,还是别的什么。”

    洛清河闻言挑了下眉,被分下来的丝线勾连在她鬓边,给天青的常服添了点暖色。

    “眨眼五年了。”她说。

    “那个时候尚且觉得交集或许寥寥。”可是转眼那么多的事情翻涌而过,想起往事的确让人平生感慨。温明裳小小地抿起唇,她听着蝉鸣声,倾身低头过去,话锋一转,“但是现在……”

    洛清河仰面看她,问:“什么?”

    温明裳说:“我想亲你。”

    那些暖光沉进了眸子里,伴着夏虫声,随着呼吸声。

    洛清河张开手,把她从栏杆上抱下来,在光影昏沉间衔住了翩跹落下的蝶。那些陈旧的彩绸落下来,分外轻柔地覆在她们头顶,遮住了坠下的半分毒辣日光。往事走马过,留下的光阴漫长,除却春日百花,夏虫轻语,还有秋来红叶,冬时素雪。

    她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携手走过人间,所以这个吻也显得漫长,长到洛清河可以一寸寸丈量过掌下骨络,长到温明裳可以一分分摩挲过指尖皮肉。

    温明裳抱着她的脖子没下来,她分出一只手挑开头顶的经幡,玩笑道:“像不像盖头?”

    礼部定的婚服早已送到了,这样的婚事前所未有,他们纠结良久,留了却扇礼,舍掉了民间的盖头。反正这婚事也说不出个谁娶谁嫁,排场和礼数上周全过去了便是好的。

    外头遥遥能听见走动的人声,府里的人还在做最后的准备,只有这一处,除了她们之外无人踏足。

    “若真是盖头。”洛清河单手抱她,另一只手空出来挑起了经幡的另一端,“那眼下该说什么?”

    温明裳不接话,装傻道:“我不知,你要告诉我吗?”

    洛清河佯装气恼,把故意使坏的狐狸抓回来圈禁在了这小小的一隅天地,让她急急喘气,乱了本该有的分寸。

    手边消磨时光的书册滑落下去,带着终于不堪重负的经幡一齐铺在了她们脚边。树梢滑下来的那半段跟着风飘到了墙头,顺着向上看,好似一路延伸上清湛的穹苍。

    天上的云气拂落,顺着这段不经意铺就的小径走向她们,走向人间。

    成婚那日,京城十里红妆,往日私下争吵不休的人也都随着人潮上了街。上一回京中如此盛大的婚仪似乎还要推至当今天子的婚期。无论来日评议几何,至少今朝过后,普天之下无人不知此事。

    玄武大街热闹非凡,檐角高挂的灯笼点起灯火,沿着这一路的红妆,在红云密布的天幕下织成了延绵不绝的星河。

    车马在两处大门前停下,礼官挑起垂帷,引着门中被簇拥着走出的新人迈上轿辇。花叶与人潮拥挤被抛在身后,行过长街时,像是天上星斗倾倒入人间,在入夜前惊起满目的流萤。

    礼官高唱着祝词,温明裳捏了捏掌中的扇骨,在放下团扇时正好听见唱到那段。

    “青阳启瑞,桃李同心,佳偶天成,鸾凤比翼,为此良时,两心相契……”

    洛清河抬起手,她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拨开了温明裳衣摆垂下的流苏,很轻地捏了捏她的指尖。两相对拜俯首而下时,她轻轻叹了声,想起那年兰禹节上的小心翼翼的探问与邀约。

    是江山为聘,白首同心。

    合卺酒满斟与手,小臂交缠间,流苏垂带轻抚过指缝。

    温明裳抿着唇不动声色地笑起来,她在仰颈满饮此白时收敛起目光,眼中倒映出盛装之下的明辉,也倒映出那年一盏小小的灯火。

    是鸳盟缔结,生死不离。

    春秋已过,人间盛景。

    礼官唱罢祝词,将手中繁花抛向高堂,震声而呼。

    “礼成——”

    宅邸外鞭炮齐鸣,焰火冲上长空,好似比年尾时长街彻夜不息的鳌山更加明亮。观礼的众人终于能上前相贺,在外这场婚仪声势浩大,但在内真正留下的其实并不多。礼官和宫中的内侍十分识趣地就此告辞,场面做给了外人看,关上门,自然要留下这一方清净。

    这场婚事不是有关左相和司南伯,而是洛清河与温明裳两个人,仅此而已。

    老管家涕泗横流,握着她们的手不放,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黎叔。”洛清河看着他,安慰道,“多谢你,这么多年。”

    黎辕匆忙拭泪,许久后终于破涕为笑。

    铁骑还要戍边,就连洛清泽都还未回来,林笙领着一众军中同袍的嘱托,把一壶酒塞到了洛清河手里。

    “老余让我带上的。”她在上前时还忍不住抱怨,“这一路带着这个,我都生怕磕着碰着颠碎了,到时候他老人家又要拿着鞭子追我半里地抽我。”

    温明裳接过去斟了两杯,北地酒烈,凑近嗅闻已觉得呛人,她把另一杯递还给洛清河,两个人站在堂前,向着北方饮尽了这两杯酒。

    敬故人,敬归人。

    府上的喧闹声持续到了深夜,外头的烟火好似终于燃尽,在盛大过后重新归于安静。

    案上红烛还余下大半。

    洛清河带上门,进来时看见温明裳红着脸靠在床沿。有的人席上饮酒称得上一句来者不拒,但又不真是个千杯不倒,尤其那几杯塞上秋,从前顾及她体弱,是不许她喝的。

    屋外蝉鸣似乎也停了。

    凤冠早被摘下,洛清河和她面对面坐着,十分耐心地将她头上的发钗珠串摘下来,长发缓缓倾泻而下,柔柔地蹭过手臂。

    温明裳眼圈微红,看着她没说话。朱砂小痣点在眼尾,衬着酒色,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昳丽。

    “这么看着我,是真醉了?”洛清河轻轻笑了笑。

    温明裳摇头,她鼓起脸颊,有点孩子气地伸手去摸洛清河的脸。她们面上的妆容已经洗去,只余下唇边一点口脂。

    目光很薄,像是无意落在窗前的月光。她的指尖停在洛清河耳垂上,放软语调一字一句地叫人:“清河。”

    洛清河停了手,抬眸递过去一个探寻的眼神。

    温明裳笑起来,她凑近过去,拂乱了松垮的袍袖,又唤了一句阿然后悄声说:“我很爱你。”

    洛清河目光微动,她在须臾的怔愣后回过神,哑然失笑:“你前几日在藏书楼捣鼓半天不让我瞧,又不肯提前告诉我的,就是这个?”

    温明裳眸光柔软,她想了想,迟钝地说:“本想写多些,像是礼官的唱词,也像是那么多的婚书,但是到最后……我发现,词难达意。”

    她舍弃了所有的词句,翻遍了许许多多的海誓山盟,到最后发现,自己这一双拿笔的手竟然写不出心中所想。

    情之所至,所以词难达意。这份情意、这份爱意让她能够独立浪潮,那怕踽踽独行于黑暗,也能因为手握它一步步走回人间。

    洛清河摸了摸她的脑袋,偏过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然后将她的手心贴在了自己耳边。

    那里的耳坠子没有摘掉。

    “我知道,我亦如此。”她说,“十分珍爱,万分珍惜。”

    将者不畏死,但会因软肋而惜取己身。

    垂帷被层层放下,珠帘摇曳,在夏夜里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影子在软语呢喃里笼罩在了一处,贴近与颤抖都难以拆分。

    唇舌品尝到了流水的甘苦,也尝到了深藏的香甜。

    风走过更远更远的人家,月光不再高悬于顶,她俯下身躯,温柔地照拂过每一户人家,赠予一夜安眠。

    谢人间有此遗珠,令有情人得偿所愿,得见千秋盛景。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估计挺晚,明早起来看吧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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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6章  ☪ 番外四 南北约

    ◎一盟定南北,一骑镇山川。◎

    燕州已是深秋, 北来的风吹黄了草场,马群们信步其中,悠闲地蹚过水退后的浅滩。工队牵着马沿着马道向瓦泽去,沿路的烽火台上焰火长明, 不为风霜动摇。

    这一年过得很快, 春时北燕残部北遁, 白石河以南再无侵扰, 工部春末便放了物资与工匠, 受命前来的官员带着图纸,和戍守在此的铁骑将军们商议如何在这里建立起全新的边境线。要塞被一座座垒砌而起, 眨眼东北面已被层层庇护在高墙下。

    巡逻队换防时路过这里, 都还有些不习惯从前一望无际的旷野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扶光长大了些, 放出围栏眨眼就能跑个没影, 但它很听话, 听见呼哨声就会小步跑回来。踏雪低头吃草的间隙懒散地抬眸看了它一眼,一向脾气暴躁的战马难得默许了这样的接近,或许因为主人一再地叮嘱, 又或许,这匹小马的样子会让它想起曾经的扶风。

    这一趟燕州走得清闲, 洛清河没带人出来,她站在草坡上眺望远处的要塞, 转头道:“从瓦泽向西延伸, 连通三城,相去数百里,这城若是要连成一线, 怕是要修十余年。”

    温明裳盘腿坐在草坡的一块石头上, 她膝上盘着一只灰扑扑的小兔, 还在瑟瑟发抖。海东青最近闲得发慌,猎饱了也时常跑下去吓唬草野的野兔灰鼠,闹得人很头疼。这只兔子还是从鹰口夺下来的,瞧着还很小。

    她小心地摸了摸绒毛,道:“新帝登基,诸事纷扰,待到明年夏时内阁腾出手,应当会再和六部核算修筑所需的物资与人力。眼下的意思是,既短暂无战,那就先加固现有的城池以防万一,余下的,要等和都兰谈过再说。”

    朝中要正本的事太多,慕长临有心让她们休息,但也就在大婚后把人按着休沐了个把月。好在如今手中的事都不急,一桩桩办也来得及,总归不至像从前那般夙兴夜寐。

    提起这个人,洛清河活动了一下肩膀,她坐回到温明裳身边,闭眼听了会儿草野的风过衣袖。

    “月前给去的国书,她对和谈乐见其成。”洛清河道,“算算日子,应当再有个几日就要到了。”

    北漠的情形并不理想,分裂已成定局,有些按捺不住的已经露了野心。但那些人不敢向东来触铁骑的霉头,更大的可能,过几年西面的落霞关才会遇上些不太平的事情。好容易令得天下安定,谁都不想再打仗,再多的筹划也要先令百姓休息几年才好着手实行。

    而白石河以北的草原,它如今还没有烙上任何人的名字。都兰只是占了先机,她还没赢,要想在乱局中脱颖而出,她首先就要拉拢自己身后的庞然大物。

    大梁能给她的很多,所以她必须要拿出能打动大梁的筹码。

    “她是个聪明人。”温明裳想了想,“北燕的幼主把野心摆在明面上,她把野心藏在阴影里。若是有朝一日她能赢下全局,未必是福非祸。”

    洛清河侧目又看了眼远处新建的要塞。

    “那就谈吧。”她笑了笑,注视着云气翻涌的天穹道,“看看这位流着两国之血的枭雄,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盟约。”

    蜷缩在膝上的小兔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温明裳捧起它,把它重新放回了枯黄的野草丛里。

    踏雪吃饱了草,悠哉地载着她们踏着长河落日的孤影归去。

    五日后,北燕人的马队跨过白石河。

    和谈的地点定在樊城,夏时有百姓陆续迁居到此处,他们认得北燕的金玉狼头旗,一路过去的目光都饱含敌意。哪怕听闻过这位北燕公主的名声,哪怕知晓她与屠杀的凶手并非同类,过往百年的恨意却也难在朝夕间消弭。

    这个时节,南来的风都裹挟着黄沙的味道。

    都兰迈出马车,在大帐前见到了熟悉的面孔。她言笑晏晏,蜜色的眼瞳里像是盛满了北地的美酒,显得亲和力十足。

    “洛将军。”她说,“我信守了约定,也很高兴大梁没有背弃承诺。”

    洛清河没有和她闲谈的打算,她在简单的回礼后侧过了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此时谈承诺为时尚早。在下同样欣慰于公主能记住告诫,多说无益,不如入内谈。”

    亲卫被拦在了外面,哲别想要争取随行,但被都兰劝阻了下来。这是在大梁境内,周遭尽是铁骑的精锐,哪怕不是在马上,这些戴着重甲的庞然大物也显得分外可怖。

    这个时候挑战对方的耐心是绝对的下策,既然主人家没有叙旧的打算,那么问候就只需要点到即止。

    两侧的帘帐被陡然掀开,帐中明亮的火光透出,令面前的阴影无处遁形。都兰循着火光向上看去,和主位上的温明裳四目相对。这不是她们第一次见面,但上一次的会面并不友好,她差点就要了温明裳的命。

    但聪明人不会在这个时候提起兵戈,于是她轻松地笑笑,问候道:“我在萨吉尔口中听说过大梁宰相的名字。幸会,温大人。”

    温明裳手中的笔“咔嗒”一声落回了原处。她合上了面前的文书,同样温和地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幸会,北燕的都兰公主。”

    她的身形很清瘦,叫人总容易想起河岸边纤尘不染的柔弱花朵,但都兰在不同人口中听过这只狐狸的手段,也见识过她的本事。温和的皮相下蛰伏着野兽,这一点和铁乌鸦的统帅如出一辙。

    都兰在她右手边落座,身后的雁翎近卫给她倒了一杯酒,那双眼睛在倒映在摇晃的酒液里,显得更加难辨。她不紧不慢地开口:“我想,大梁对草原的混乱,已经有所耳闻了吧?”

    温明裳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们汉人有句话,良禽择木而栖。”都兰微笑道,“所以我想要得到大梁人的支持。我那愚蠢的弟弟没有放弃,他们会负隅顽抗到最后一刻,我的战士熟悉草野,没人比我更擅长找到藏起来的狼群。”

    “你带走了北燕的四部,剩下的人再不甘,也不过是苟延残喘。”洛清河转着酒杯,平淡地告诉她,“而如今北漠也正值乱局,你还带走了他们的人。公主要用鸿毛之轻,来换取泰山之重吗?”

    萧易不是纯粹的将军,他在失去了斡旋的资本后,统兵的本事甚至不如拓跋焘。洛清河能在白石河边杀掉威胁雁翎数十年的狼王,就不会畏惧他。

    都兰露出了个遗憾的表情,她抿了一口酒,微微坐直了身体,道:“将军为什么会觉得,他们是鸿毛之轻呢?”

    “你的刺事人曾经刺入过大梁的心脏。”温明裳适时地接过话,她的眸光在火光里显得深沉难测,像是某种不动声色的窥探,“你从狼王手里截下了这步棋,让他能为你所用。我无意询问公主究竟用了什么手段,但今日你既然坐在这里,就不会白来。关于此事,我只问一句,除却那些刺事人,王庭还有一张底牌,对吗?”

    “对。”兜圈子没有过多的意义,都兰微笑着回答,“但萧易没有办法操纵那张牌,他和潘彦卓不一样。潘彦卓心中还有半分良知,他是被狼群豢养的豺狗。但是那个人,是自甘堕落的鹰,他甘愿投入狼群,只为了复仇。”

    洛清河眸光微微一动。

    “我想你们见过他,因为他的存在,你们曾经的皇帝丢掉了操控豺狗的工具。”都兰把酒杯放下,“很遗憾,连主人都没有办法操纵的工具,就更谈不上和四脚蛇一样的渗透利用了。不过,我可以把我所知的东西告诉你们,他不会甘愿蛰伏在萧易手下太久,复仇是有期限的。”

    “我听说,在雁翎的铁骑戍守之前,大梁的开国皇帝曾有一支不败之师。我在史册里读到过他们,也读到过属于大燕的狼群,相信将军也一样。”她狡黠地眨眼,“有人想让大梁的老对手重现天下,当然,用的是非人的手段。将军的判断没有错,王庭是强弩之末,但濒死的狼,咬起人来也是很疼的。我能让这一口变得轻很多,甚至在那之后,铁骑能北上轻而易举踩碎狼的骨头。灭国之战没有那么容易,你我心知肚明。这样的价码,还算鸿毛之轻吗?”

    洛清河没有说话,她很轻地笑了声,给温明裳递去了个果然如此的眼神。

    于是温大人干脆地向后一靠,回答道:“很诱人的条件。”

    都兰眼中浮现起笑意,但很快,温明裳的下半句话让那双眼睛里的浮光骤然冷凝。

    “称鸿毛的确轻,但它仍如飘絮。”温明裳好整以暇地注视她,“你游说人的口才,是北漠的商队教给你的吗?他们教会了你圆滑与诡辩,北燕教会了你野心与爪牙。但是公主殿下,你忘了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早在只身前来之前,都兰就对这个局面有所准备,她在刹那的凝滞后飞快恢复了眉眼带笑的模样,谦和道:“还请大人指教。”

    “强兵面前,阴谋无用。”温明裳注视着她,十分耐心地说,“濒死的狼群的这一口,的确可能很痛,但它不会致命。雁翎之后有十四州,铁骑身后有万民,我身后有我的将军,这就是我今日坐在这里和你谈的底气。而你,只要大梁选择袖手旁观,你猜濒死的狼会先向带走自己子民的背叛者复仇,还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以卵击石?你的弟弟短视,但他不是个蠢人。”

    “大梁可以不接受你的条件,不需要你的消息与帮助,但你不能现在就舍弃来自大梁的支持,因为你需要战士与长久的补给,它关乎着你与你子民的生与死。”

    帐中刹那寂静。

    近卫们紧张地盯着忽然沉默的北燕人,生怕出了什么岔子。但是什么也没有,不仅没有,须臾过后,女子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了大帐中。

    温明裳端起面前的酒盏想要抿一口,但她的目光触及到洛清河的脸时有一瞬的停顿,最后那杯酒在手里拿了片刻,还是被放了下去。

    都兰笑够了,连连颔首道:“有趣,当真有趣。温大人,你的眼光很毒啊。”

    “谬赞了。”温明裳唇角微勾,道,“这价码不够,公主还有什么可以加的价码吗?”

    “有啊。”都兰同样向后靠回椅背,眼中流淌的柔情蜜意在瞬息间悉数退去,伪装撕破下流淌其中的是汹涌的暗流。她不畏惧被眼前这两个“同盟者”看破真容,或许在这种情景下,坦诚才能让和谈继续。

    于是她说:“北漠人。如果我能让他们安分,让大梁人不再因为沙漠中的蝎子头痛,这个条件又怎么样?”

    “能够让这场宴席,继续下去了吗?”

    温明裳侧目再看一眼洛清河。

    洛清河解下了腰侧的短刀,把它放在了桌沿。铁骑的将军重新抬起头,眼神示意对方身后的近卫退下。

    “那么……”温明裳会意,重新抬手道,“开始吧。”

    帐外的亲卫等了大半日,终于在暮色四合前等到了大帐的帘子重新掀开。

    “等到开春,使节会将完整的国书呈递给长安。”都兰背靠着斜阳,解下了随身的一把匕首放到了临近的桌案上,“北燕人敬重英雄,也信守承诺,长生天为证,我以这把刀,和二位、和大梁在此定盟。”

    那把刀被近卫收好,放到了一旁。

    洛清河没有亲自送她们出城的打算,同样在外守了一夜的铁骑们重新上马,平静地护送这队来使离开樊城。

    马道平整,灯火通明。

    都兰在临行前前回头看了眼,将并肩离去的两个身影收入眼中。哲别注意到了她的停顿,开口唤了声殿下。

    “无事。”她收回目光,“该走了。”

    无人知晓那一日帐中究竟谈了什么内容,最后由使节送来的那份国书被束之高阁,经年后天地改换,为人付之一炬。

    史载寥寥,后人从中窥看,也不过知晓此后数年,南下四部蒙此盟约之利得以在混战的草原中站稳脚跟。又过数年,野心不灭的王庭残部蓄谋归来,洛清河与朝中演了一出戏,将手中将印改交旁人,诱使王庭倾力南下,而后尽数败于铁骑之手。

    北漠的袭扰被拦腰截断在了商路以西,都兰遵守了承诺,拦下了黄沙中的蝎子,却不是击溃,而是一步步蚕食。她在王庭覆灭,金刀王族被杀后收敛了逃散的部族,尔后用了十五年重立国号,真正站在了无数北燕大君屹立的地方。

    而此时的草原人向南而望,目之所及,是连成一线的高峻城池。塞北早在灭国一战后并入燕州,不动声色的盟约下,无数人在庇护下得以安居。

    她用十五年成为真正君临草原的大君,南面的狐狸也用十五年真正打造出了一道铁壁铜墙。骑队在打马过城下时和城楼的守军遥遥相望,大君注视着城墙,过了很久笑着留下了那句话。

    “一盟定南北,一骑镇山川,唯此平衡而已。”

    “长生天赐于我这样的对手,哪怕终我一生难挣脱桎梏,也算无憾了。”

    【📢作者有话说】

    应该还有两章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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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7章  ☪ 番外五 寻常事

    ◎“这样就很好。”◎

    初秋的夜里下了一场雨, 所剩无几的燥热一夜之间消失殆尽,遗留下的只有早间挂在枝梢的白霜。北地的秋来得总是早,官道上自南方来的商旅们呵着手掌,就近寻着路上的酒摊沽一壶酒暖身, 马匹被拴在道路两侧, 垂首时蹭开了边上的红叶。

    这会儿是景仁六年, 燕梁两国最后一战尘埃落定后, 大梁在原本的交战地建城, 驽马草原正式更名朔宁,并入燕州管辖。如今北到曾经的王城, 向西延伸至漠北, 过往胡商皆要从此而过入大梁境内, 故而这片土地又被人称作朔商之陲。草原新主虽还悬而未定, 但人总归是要讨生活, 在风雪到来之前,南下的客商要从大梁人手中换取到能够帮助他们渡过冬天的物资。

    阿琅从山下回来的时候正赶上太阳慢悠悠地攀上树梢,山路湿滑, 她小心翼翼地绕过遍布苔藓的石阶,踏着晨间溜入屋宅的第一缕日光走入了山间的小院。

    “回来了?”栖谣在喂前两日刚送来的小鹰, 都还是小小的毛团子,乍一眼看着脏兮兮的, 海东青好奇凑过来看一眼就嫌弃得没边, 说什么不肯和这群小崽子待在一起。栖谣嫌它闹腾,一早给那祖宗喂了肉就放了出去,现在快大半个时辰了还不见影子。

    阿琅凑近过去逗了两下巢穴中的小鹰, 问:“阿谣姐姐, 先生和老师呢?”

    瞿延故去时把她托付给了靖安府, 恰好这些年宫中也习惯有事没事就把储君送到她们府上,教一个还是两个都没什么差别,久而久之,她跟着九思把管温明裳叫先生,洛清河喊老师的叫法一并学了过去。瞿延与先帝的那些事虽不可再提,但祸不及后人,慕长临和崔时婉商议过后,还是让她做了伴读。

    只不过储君不可轻易出京,她倒是能跟着洛清河四处走动。如今北地行商正盛,各种法度规矩都要反复度量,故而这个时候温明裳惯常会走一趟燕州。明净山下马道通畅,山中的宅院被重新修葺过,当年的血光淡去,余下的山景依旧清幽。

    山间还存着朦胧的云气,自山崖边的亭台向外,依稀可以窥见淡金的日影。洛清河手边放着早间新送来的公文,她侧坐在炉火旁,拿着桌上的茶筅点茶。一双惯常拿刀握弓的手,闲暇时分摆弄起这些“闲情逸致”来竟也是分外轻松自得。

    温明裳小口抿着小厨房新送来的甜汤,也是难得悠闲地看她摆弄。手上的这些功夫大抵当真是要点天分,她跟着看了这么些年,自己上手还是差强人意。外人想着当朝左相无一不精,但大抵是不知她在这些所谓风雅上一窍不通。

    恐怕天底下乐意戴着她琢磨出来的那些个半圆不圆的珠坠的也就一个洛清河。

    “王庭没了,原本分属的卫队就成了流寇。”洛清河放了茶具,把点好的茶汤轻轻搁到温明裳面前,“一路向南来的商队没少受他们滋扰,牧烟来信说,都兰手下的人私下向她探问,说是为维护两国通商,能否请大梁出兵加紧巡查。”

    铁骑的虎符仍在,但如今并无战事,各营的主将便分戍各个关口。善柳和从前一样毗邻西山口,无论是燕地还是向西去的漠北,出了些什么事都得去那附近的衙门走一遭。

    “没有都兰的授意,她手下的人不可能谈起这个。”温明裳抿了下唇,摇头道,“她以女子之身统率各部,若不是足够铁腕,不可能得来真正的信服。”

    洛清河也笑了下,道:“不错,半月前飞星行走其中的斥候还传回了个消息。新投向她的小部首领包藏祸心,她提前得知了消息,没有丝毫犹豫就屠掉了首领全族。反抗的被全部镇压,草原上的规矩,失败者必须成为奴隶,但她没有将这个规矩延续,反而给予顺从者土地与牛羊,对他们展现出了足够的仁慈。”

    “恩威并施。”温明裳吹了吹一旁的茶汤,把手边的糖果子喂给洛清河,半是感叹,“混乱中需要的是能一统的枭雄,她的确合适。给她十年、二十年,她就能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又一个北燕。”

    “在此之前她仍旧需要大梁作为后背,草原人在互市中尝到了甜头,就不会想回到曾经朝不保夕的日子。”洛清河张口吃了,她一手扶着额角,话锋一转道,“看样子要让小厨房少做些,否则这每日剩下的点心都进了我嘴里,都不晓得这小灶到底是给谁开的了。”

    罪魁祸首悠然饮茶,无辜地朝她眨眼:“边地吃食不到京,我们也就能在这儿待半月。就这……都不叫我多尝两口吗?”

    这就是纯粹信口胡诌了。洛清河忍俊不禁,抬手在她鼻梁上刮了一下,佯装半恼道:“左相这一张嘴,天底下怕是没人能说得过。”

    “没法子。”温明裳眉眼微弯,像是调侃着说,“家妻脾性好,实在是为人纵得无心收敛。我猜,她应当是不介意每日多吃两块点心的,是不是?”

    洛清河低笑了声,抬手捻起盘中余下的最后一块果子吃了,接着才悠然道:“嗯……若是有的人夜里喝药不那么如临大敌,我想她应当是乐意的。”

    这几年差事一件件办,没有战事,四境百姓可以安心休养生息,朝中顺势将东南吏治并行推广至余下各州,这些都可以交给手下人来办,之于温明裳,可以说也是能放松下来喘口气。每隔几月,程秋白都得拿着药箱上门看诊,大大小小的方子换了不少,就为了能慢慢把她少时因诸多缘由亏损的病根填补上。

    良药苦口的道理谁都明白,但真要数年不间断调养,再不怕苦的人看见那碗汤药都得发怵。

    温明裳眼睫耷下去,她刚露出点可怜的神色想要讨饶,就听见上来的山路那头传来两声刻意的咳嗽。

    阿琅掩着唇背着身站在那儿,手里还捏着本册子。海东青停在她肩上,看见主人回头看过来振翅落在了亭台边缘。她这才回过头,恭恭敬敬地向着亭中的两位师长拱手见礼。

    “先生。”她把带回来的东西呈给温明裳,正色道,“这是您让我向讨的账册名录,李大人说,依着京中夏时的新令,完整的记档后日便能整理完全。他要我代为问先生,是要下山亲自去一趟,还是由他差人给您送上来。若是后者,就让人送个消息过去。”

    温明裳接了册子,挥手示意她过来坐下。她打开首页扫了一眼,将之放到了一边,道:“辛苦你大早上跑一趟。送上来就不必了,我们在你这明净山是躲懒,偷了几日清闲,过些日子都是要还回来的。如今正值商旅来往密切,让李大人专心忙吧。”

    阿琅乖觉点头应了是。她捧起了手中的杯盏,刚喝了两口,余光就瞥见桌上放着的一封还未启封的书信。

    近侍过来撤下了茶点,洛清河看她一眼,把那封信推了过去。

    “九思写来的。”洛清河喝着茶,温声说,“你离京前不是答应给她带一只鹰回去?约莫是来催这个的,记得给她回封信,不然待到回去,怕是又要和去年一样晾你几日了。”

    阿琅闻言有些不知所措。她幼时也是个顽皮的脾性,但巨变之下,多少让人有所改变。这个年纪的半大姑娘最是敏感,那些事没有故意瞒她们,无论是温明裳还是洛清河,都不愿这件事成为芥蒂。

    “去吧。”温明裳也笑,“给她回封信,若是无事,就去后山和你祖父和兄长说说话。过几日一同下山,你若不愿跟着看那些乏味的公务,就去随意逛逛。如今两国互市通商,坊市上应当有不少新奇玩意。”

    少女这才露出放松的神色,她又跟着在旁饮茶,多听两句有关眼下朔宁的近况,尔后跟着用过午饭,看着差不多到了时辰,这才乖觉地告退自去温书了。

    秋日的日头不烈,照得人周身暖融融的,止不住地犯懒。

    温明裳眯着眼把那份公文重新拿起翻阅过一遍,懒洋洋地靠在洛清河肩头,目之所及的云雾慢慢散去,金芒落在山间,绯红的槭和金黄的杏齐齐坠在枝头。

    偶有鸟鸣四起,一声声地像是呼唤。

    洛清河伸直了腿,让她可以放松地枕在自己膝头。她闲暇时不束冠,发带松散地拢着长发,随着风轻轻飘动。

    “这样闲云野鹤的日子过得久了,还真不想回去办那些杂事。”温明裳随手拾起身边飘落的一片叶,遮住了半边眼睛。她捉住洛清河的手,指尖在她手心里慢悠悠地画着圆,“办起来就没个头。”

    四方安定只是表象,若想真正还政于民,令得四海清平,如今渐行的吏治只是第一步。还有步入正轨的海商,船队出海后带回的绝不止是所谓稀奇的买卖物事,还有万里之外的国邦,目的不明的异族。这条路该如何走,朝中又要如何决定,都是亟需商榷的事务。百业兴旺是好事,但前人未曾走过的路,今人向前也不过是步步试探。

    叫人头疼的从不是那些过去有例可依的旧事,而是新起的未知。

    “陛下和中宫巴不得我们多过些这样的日子。”洛清河轻轻笑,垂下头让她的手能贴在自己脸颊,檐下的纸灯笼跟着山风轻晃,勾勒出不一样的生动图纹。她看了一会儿山间的风景,垂下眸子接上适才的话,“若是你想,每年抽些日子和他们告个假,我陪着你……出来做个逍遥人间的闲游客。”

    指尖的触感是温热的,温明裳仰面注视着那双眼睛,从里面窥见了不一样的山景。她闷着声音,道:“那就……再过些年。还早呢。”

    又是一声翠鸟啼鸣。

    “闲云野鹤是逸致。”她低声笑,佯装自嘲,“可咱们呢,为四境杂事奔走,才是常事。这山上的逍遥神仙啊,大抵是做不得的了。不过若是有下辈子……”

    洛清河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任由她扯了半边袖子覆在前胸,耐心地配合发问:“怎么呢?”

    “一起做山间的鸟儿也好。”温明裳挪开遮住眼睛的红叶,眯着眼睛懒散地说,“晨醒暮归,十几年平淡,有你也是很好的一生。”

    一旁的海东青睡饱了,在话音刚落时抖了抖翎羽,展翅几下又不见了踪影。

    “如今也很好。”洛清河垂首亲了亲她的额头,“这样就很好。”

    薄霜褪去,暖意融融。山下是一手庇佑的人间烟火,山上是偶得的浮生半日。鹏鸟展翼九万里,俯首仍可见天地众生。

    飞鸟也好,灵长也罢,举手投足、一蔬一饭皆是寻常事,哪怕半日神游无所行,也是很好了。

    书页随着风翻过一页页,待到暮色四合,纸上墨痕好似也随着初醒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温明裳揉着眼睛坐起来,发觉檐角的灯已经被人点了起来。

    山道还未完全暗下去,残阳的余晖照着灯影红烛,像是铺就了一条天地间的通途。

    洛清河侧过头,把桌上写好的回信收入怀中,伸手要拉她起来。

    “回去吧,应当都在等着我们用饭呢。不晓得阿琅给京中的回信可写好了。”

    温明裳揉了揉眼睛,慢吞吞地挪过去把下巴和双臂一齐搁在了她肩膀上。

    洛清河放了笔,了然地背手过去托住了她的腰腿。像是好些年前那样,把她轻松地背了起来,把过去的烟雨泥泞、如今暮色下的山林亭台一并抛在脑后。

    温明裳环住她的脖子,仰头看见了归林的倦鸟。

    她们踏着三千灯明,一步步走回了寻常的烟火人间。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最后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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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8章  ☪ 番外六 旧王孙

    ◎不论后世褒贬,让我自己选这一生吧。◎

    作为大梁二百年来头一位的皇太女, 慕从筠的少年时光其实并未过得如同后世人揣度的那样如履薄冰。

    她生于元兴十三年,乃景仁皇帝与懿文皇后的独女,上头那位便宜祖父子息单薄,传到她这一代更是如此。立储的诏命初下时, 朝中并非全然没有反对之音, 但他们左右看看, 发觉先帝嫡系一脉, 除却这个小皇女外好似也当真没有什么可堪大用者。

    于是随着年岁的推移, 那些上奏请求景仁皇帝改立储君的声音也就慢慢淡了下去。

    她幼年开蒙,在先帝朝最为暗潮汹涌的年月里选择了当时的锦平长公主与后来的左相为师, 无论旁人将这看做是政治的延伸还是孩童的天真, 这个选择都被延续了下去。景仁年的岁月平缓如流水, 左相对小皇女并不严苛, 她在国子监熟读了各种经书典籍, 回到相府或是司南侯府时被摆到案前的却和之乎者也的笔墨文章毫不相干。

    或大或小,那一桩桩一件件尽数都是真实发生于四境的民生案务。温明裳从不干涉她的选择,只是每每在落笔前都会将一面巴掌大的铜镜一并放到她面前。

    照镜可正衣冠, 照镜可明己身。

    她是大梁的储君,经书典籍中见天地, 镜中可见自己,落笔才可见芸芸众生。

    但这样的日子其实也不过短短十年。慕从筠没有忘记过元兴末年的那场动乱, 她在乱军中听见过野心勃勃的乱军高颂的仁义道德, 转头却有枉死其中的枯骨哀鸣;也看见过十四州因一句看似轻飘飘的笃信敢冒死千里勤王的忠义。而在那之后,被巍巍宫墙掩藏起的是有关景仁皇帝余下寿数的真相。

    就如同洛清河与温明裳不会将瞿延的死因有所隐瞒一样,慕长临和崔时婉也没有将这个真相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这些年里行走宫中的名医的束手无策是真的, 天子逐渐衰颓的身体也是真的。所谓二圣临朝只是表象, 景仁六年以后, 慕长临的身体就已经不足以支撑他长时间伏案处理政务。

    储君的性子其实不大像父母,她有母亲的宁静,也有父亲的谦和,但身上更多的是一种生来的通透和自如。朝堂内外的流言蜚语好似不过身外物,她在明明暗暗里的各种目光中泰然自若,这是件挺难得的事。

    不过再聪慧的孩子在这个年纪都会因着各种境遇平生出难言的困惑与迷惘,对于慕从筠而言,长辈们不加隐瞒是一种信任,也在她年岁渐长后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她把信任越看得分明,就越明白这里头还带着无言的希冀,景仁之后的昌平需要继承人,她是这十四州未来的主人,自然而然要将这一派的治世气象向下延续。

    之于一个才十几岁的少年人而言,这个期望不可谓不重。

    “先生有说过,希望你来日做些什么吗?”闲暇时,慕从筠这么问过身侧的伴读。

    瞿疏琅咬着笔杆子,浓黑的瞳仁里流露出认真的思忖之色。半晌后,她对小殿下摇头:“没有。”

    她说:“先生没和我提过这些。”

    虽是伴读,但瞿疏琅比慕从筠年长五岁,她长在司南侯和左相膝下,像是学生,又像是养女。无论是入仕还是从军,摆在她面前的好像都是一条康庄大道,可她没向温明裳和洛清河提过什么要求,哪怕如今跟在她们身侧办差,也没有领具体的朝职。

    但慕从筠看得出来,她们并非对她毫无期望。

    “你不愿入仕吗?”皇女沉默了一下,比划着问她,“我是说……来日。”

    瞿疏琅笑了笑,道:“不是,我只是在想,我之于如今的大梁天下,究竟适合站在何处。我没有殿下聪慧,论治国来日或许也未必能比肩先生和老师,所以想慢一些,眼前虽有云雾,但终有一日会散去。”

    “殿下,如果心有疑惑,为何不直接去问先生呢?”

    慕从筠于是寻了个日子去了。

    那是个晴朗的春日,相府的春桃恰好开了,一片片的春色探出院墙,似是预兆着新一年蓬勃的生机。

    温明裳似乎早料到她会来,那一日没有公文折子被摆到储君的面前,有的只是一份去年翰林编修的典册。

    这份典册并不流通于明面,它们在暗地里被发往各州,成为那些试图从污泥里向上挣扎而行的人手中能握住的一条绳索。慕从筠知道母亲和老师秘密在做的这些事,她在耳濡目染中知晓个中艰辛不易,但当这东西真正被摆到自己面前时,她却难免有些不解于老师的意图。

    “皇后殿下应当与你提起过很多和这个相似的东西。”温明裳给温了一小盅鹿梨汤递给她。这些年她手中握着相印,早已不是多年前那个初入风雨的年轻人,但鬓边依稀的风霜没有延伸至眼底,那双眸子一如往昔,澄明而慈悲。

    慕从筠小时候很喜欢她,大抵是因为一种天生的合眼缘。无论是作为长辈还是老师,温明裳都做得无可挑剔。可她不只是储君的老师,也是大梁的相辅,慕从筠不能和瞿疏琅一样,仅仅用学生的目光仰视她。

    因为她是大梁的储君。温明裳和洛清河能教瞿疏琅怎么做一个好的臣子,但不能教慕从筠怎么去做一个皇帝,一个从未有过的女帝。

    “她有和你说过……”温明裳的眸光很温和,“上月我下令处死了一个在此事上渎职的州郡官员吗?”

    慕从筠点头。

    “九思。”温明裳叫她的小字,“你觉得这个命令对吗?”

    “……若依从前律法,先生此举有些严苛了。”她想了想,如实答,“但此事本就艰难,若此时因一时仁念放松,来日这些人就会难上加难。”

    温明裳又问:“那去年末,你母后回绝了南洋外邦使节的事,你觉得对吗?”

    慕从筠道:“如今海商渐盛,外邦通商的确应成常态,但……其中诸人各怀心思,谨慎也不无坏处。”

    话音未落,她看见面前的老师倏然笑出声。

    温明裳迎着她疑惑的目光,站起身走到小亭的围栏前,道:“发现了吗?你告诉我的不是对错,而是利弊。”

    少女闻言蓦然愣住。

    “其实我也告诉不了你对错。”温明裳回头,心平气和地说,“有很多人背地里反对我费尽心思让那些贱籍百姓,尤其是女子摆脱困境,因为万事维|稳为先,只要他们可得温饱,旁事不重要。但我不愿,所以我做了。它或许十年、百年都未必有结果,你觉得有人可以说对错吗?”

    “海商也一样。”她顿了一下,接着道,“一着不慎,可能引狼入室。但我同样不想因噎废食,将费尽心力开拓的商路止步于此。我不知我会把大梁带往何方,你的母后、你的父皇,一样不知道。”

    可是她们仍旧要做出选择。

    慕从筠站起来,那盅梨汤见了底,她嗅着庭院里的桃花香,犹豫了很久剖心而问:“我只是在想,母后与先生们宵衣旰食换来的今日,我来日所行、往昔种种,是否能对得起你们,无愧于奉养我们的苍生。”

    那不是害怕,只是一种迷惘。储君不能轻易离京,她做了选择,但这么多年,却很少能看到锦绣之下的寻常草木。

    温明裳看了她一阵,伸手在她脑袋上很轻地按了一下,道:“下月阿然要去一趟北境巡视军务,那儿还有些关于草原人的事,你可以跟着一起去看看。”

    “然后回来再告诉我,告诉你母后,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燕州还是那个燕州,春日里草长莺飞,举目四望是皇城不会有的辽阔旷远。只不过经年日久,苍野上的铁甲换做了寻常商旅,他们带着车马走过漫长的官道,迈入新建的一座座朔宁商城。

    登上城楼远眺,能看见南下放牧的草原人。

    “我听阿琅说你问了她一些事。”洛清河带她跑马,箭矢划破长空,射中了草野间的猎物。司南侯没有避讳,笑了笑回答她,“因为比起相辅和将军,我和明裳更希望她先做自己。先见自己,才能见众生。”

    慕从筠的骑射学得很好,即便面对这位大梁榜首的名将也不露怯色。她揩去了鬓边的细汗,说话间新箭射出,又射中了一只野兔。

    “老师。”她看向洛清河,“我也一样吗?”

    “一样,却也不一样。”洛清河耐心地说,“譬如……”

    “譬如我不是将军,也不是良臣。”慕从筠仰头注视着高悬于顶的烈阳,忽而道,“但我要两者兼得。”

    就像很多年前,她坐在故去的姑姑怀里,握住了象征着不同权柄的印玺。

    她从来都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只不过需要时间。

    洛清河闻言报之一笑,平静地说:“那这一路,你又看到了什么呢?”

    慕从筠说:“是人。”

    “这个字,也是你姑姑开蒙时写下的那个字。”洛清河说,“这个字可大可小,大,可以是九重阙上的君王,小,可以是十四州治下每一个寻常百姓。”

    盘旋的鹰落下来,把大过自己身体几倍的猎物拖拽回主人脚下。她们跳下马,长及膝头的野草随风轻擦过衣袍与低垂的手掌。

    “天上的鹰飞得那样高,但它们看得清地上的一草一木。这个字是众生,也是你自己。”洛清河看着她,突然道,“你其实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慕从筠手一顿,接着慢慢悠悠地笑起来。她眺望着望不见尽头的穹苍,突然说:“我可能,并不会做父皇和母后,乃至于姑姑很多年前期盼的那种皇帝。”

    “世人对女子苛责,对低于己身的人冷眼而待,所以当这些人越过他们,那些流言蜚语就纷至沓来。老师和先生想改变它,让世上蒙难之民少一些,让人间因女子之身而受困闺阁牢笼的姑娘再少一点。”她歪着脑袋,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但现在这些非议不在为君者身上,而在你们。因为天子抱恙,中宫掌权,而储君尚且年少,所以习惯了过去旧例的人们会觉得,这样的世道有倾颓之患。或许再过个十余年,当我真正能将这个天下接于手中时已流言不再,但……我不想,也不能做坐享其成的那个人。”

    洛清河问她:“为什么?”

    “因为哪怕在天下人眼里,我都先是储君,先是君王,而后是我自己,是个女子。”储君指着远方的苍野,“因为种种旧制,人心中的成见已深,无论后来如何,向前的每一步,都会有人评说。身无尘泥究竟何者来定,是眼下苍生、是你我、还是来日?若来日可改,后世可变,那么留这一两分清白又有什么必要?”

    她笑起来,反问老师:“那先生们不也不在乎这个吗?”

    洛清河站在她身后,她们指尖被野草围绕,风把气息留下,又带去更远的远方。

    “我会把新政与改制持续下去,就像这些野草,让它们能在望不见的地方也能自如蓬勃。”慕从筠蹲下来,“但我同样想把如今的政局延续,天子也是人,也会犯错,所以乾坤独断之局,早已更改,必须更改。我要让天子的权柄也一样被有所节制,因为万民,因为天下。我不会让它因为我想做的事、因为先生们想做的事有所改变,大梁不是北燕,我不需要像北燕新君一样做一个杀伐决断的枭雄。”

    “所以,即便没有先生们要做的事,后世之于我的评判,也未必全然清正。我和老师来时,先生说我回答她的是利弊而非对错,我现在想想,觉得这话其实不对。我并非因为旁人觉得此事是对的才做,也并非为了让后世觉得它紧要才做,而是因为我觉得它有利于民、有利于天下,所以我选了这条路,仅此而已。”

    这是为人的通透,也是为君的野心。天下英雄尽入彀中,她什么都要最好的,也什么都要做自己想要的。

    洛清河抱臂而立,站在春风沃野里问她:“那如果,来日你做的事或许经年累月下发觉,它并未如你所想呢?”

    “那就改变它。”慕从筠笑起来,“为君者既要心怀天下,就该向那个位子心怀敬畏。认个错,好像没有什么丢人的。先生让我和您出来看看这一方天地,的确让那个我想明白了……”

    天边日朗朗,它落下来,落了少年人满肩。

    九思说:“老师,不论后世褒贬,让我自己选这一生吧。”

    又一年,景仁皇帝崩于行宫,年仅十五的储君登基即位。后世称之为昭明女帝的少年天子自一众前人手中接过了艰难摸索构建起的新政框架,一步步将它延续了下去。

    北境城防连成一线,来者若为客,此处便是商贾蓬兴之所,来者若为敌,此地便是虎狼葬身之处。国中女学日兴,自此伊始,天子以一己之身涤荡开眼前旧制洪流,将曾经抱憾于下的一代代女官们亲手拉上了九重阙。♞

    女帝在位四十一载,将自己一同节制入了天下运行的法度与规则之下,大梁以法治天下,或许时至如今才见真章。至于那其后又是悠悠百年春秋,旧朝倾覆,新朝又立,个中因由是否由此而生,皆是后话了。

    千古王孙风流事,皆留待后世人评说罢。

    【📢作者有话说】

    全文完。

    总觉得这个时候好像是要说两句,其实磕磕绊绊到现在写了120w+也挺出乎我意料的(挠头)那就先谢谢看到这里的各位,剩下这点叨叨你们想看就看不想看就当我瞎掰(什)

    这本最初没想写这么多是因为我并不想把很多事情讲太深,因为我就纯纯一因为没文看自己动笔的菜狗做饭人,哦现在还要加社畜俩字(。你们现在看到的小温和清河要一步步走下去的改革和很多支线人物,都是最初预计一笔带过的东西。山川月其实蛮特殊,它在这个系列里是唯一的一本权谋文,权谋逃不开政治嘛,但一来大家知道现在很多东西不能写(这里插一句,木石原型其实是五石散,但没敢写所以瞎掰了一个),二来就是角色身上或多或少会带点作者思想的影射,我自觉作为普通人水平也确实是有限,我不敢把一些东西真正投射其中,因为它可能放在其中只是一种口号式的虚假繁荣,也可能囿于我自己的知识眼界,让很多走在前面的人看来这些观点存在滞后性,从而引起不太必要的争吵。我超级怕麻烦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不过越写到后面,真正触及到一些问题的时候我想一笔带过,但看着写出来的东西,又觉得好像可以再写一点,再让她们往前走一点。哪怕是在封建时代的背景下,也能迸发出一些独属于女性、独属于红妆时代的光辉。好吧就是给后面越来越多的字数找个借口(。

    总而言之,谢谢你们喜欢一个很普通人用并没有那么浪漫的笔触,描绘的一个可能有点幼稚的世界,谢谢你们喜欢这个故事和故事里的她们,我们有缘下个故事再见www

    (写专栏的那本西幻,应该是年底开,笑死冷坑人冷坑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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