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天色泛白,温明裳收拾了下东西,走前去拜访了一下山长。
老先生醒的也早,见她这副打扮也是晓得她要归家去,他看了看眼前的姑娘,开口留了人用早饭。
温明裳也早已习惯了这小老头的性子,能留她用饭已经算得上相当给面子了。早年她初来北林时背了个阁老弟子的名头,老先生可没少刁难她,次次出的策论都比旁人要难解,纵然是她也头疼了好些时日。
但到底也明白,老先生是惜才。
其实当年崔德良本有理由将这个弟子留在长安亲自教导,可他没有,反倒是亲手写了一封信交予温明裳,让她到了济州转交山长。温明裳或多或少能猜到这二人是旧识,再加上老先生脾气古怪,但真才实学是有的,想来这样的安排,也是崔德良经过考量的。
北林距皇城虽远,但绝不会有诸如柳卫这等世家子想的那般不堪。
这顿饭吃得安静,只在搁筷时,温明裳才听见老先生开口。
“此番回去,可以多休息几日再回来。”
温明裳搁碗的动作一顿,她眼里神色有那么一瞬的诧异,但那点微不足道的变化却又很快地被她压了下去,末了开口只是轻轻应了一句是。
结果她话音未落,一只苍老的手就不轻不重地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她轻嘶了声,抬眼看过去的时候有点委屈。
老先生哼了哼,道:“委屈啊?你再‘是’一句看看?在我跟前,还端着呢?别以为我不晓得你这臭毛病!人家说一句,你肚子里能拐几个弯!”
温明裳拧着眉,闻言眼皮耷拉下去,道:“我错了。”
她确实有这习惯,总喜欢把人说的每一句话放在心里琢磨,总怕人话中有话。但这习惯多半也赖不得她,将旁人置于她的出身上,多半也如此。
故而山长虽然训了她这一句,其实也并非真的怪她,更多的是提点。
心有思量不是坏事,但不能太过了。
“次次说错了,总不晓得改!你这丫头啊……”老先生见她低眉,也收了佯装起来的斥责神态,问道,“你昨日见过你师姐了?”
“嗯。”温明裳点点头,从袖袋里拿了那块素玉牌推至他面前,“这是师姐带来的东西,还有……还有先生的一封手书。”
山长垂眼一扫而过,却没立时说什么。
上了年纪的人,身上纵使有再多锋芒,面对小辈时多数还是慈和的,山长亦如此。他平日里会训书院的学生,但温明裳很少看见他如这般面露沉郁的时候。
但这种异样同样消失的很快。
“也是,你终归不属于济州。”她听见老先生低声这么说。
但这话却好似不是跟她说的一般。
“春时打马过,看尽长安花啊……”山长像是回忆起什么似的感慨道,但随即他面上又浮现出一抹可以称作讥笑的神色,“可到底岁岁年年人不同。做官就那么好吗?丫头,你也非得回去趟这一趟浑水?”
前一问温明裳答不了,但这后一问,她沉默须臾,道:“从前您与先生教过我的,人各有志,我所想虽并非利禄功名,但若要试,我便不能困于此一方天地。”
老先生反问道:“你所求为何?”
温明裳却是沉默,她低下眸子,视线落在桌上的那一盏清茶上。
院子里刮过的微风把杯盏里的清茶吹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她跪坐着,身形依旧瘦削而单薄,但她的背脊却挺得笔直。
“您还记得,三年前雁翎的那一场仗吗?”良久,她抬起头问了这么一句,“我记得当年我在府中,曾听见府台大人与刺史大人商议,究竟要不要将粮送往北境。我不懂军政,您和先生当初也都不想告诉我,雁翎关究竟已经到了怎样的光景……可是那是我第一回听见,北境的主帅战死的消息。在那之前,我们都以为北地的铁骑无坚不摧。”
“但是为什么即便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商议这批粮到底要不要送往交战地呢?”
老先生凝视着她没答话。
“还有更早的时候,我还在长安,还没有被柳家人带回去。世人皆道长安繁华,可在那样的繁盛之下,您知道长安的冬天,也是能冻死人的吗?”
温明裳的声音一点点低下来,但她注视着眼前老人的目光却是清澈而坚定的,“我想试试,改变不该是这样的事情。”
“所以我要回去。”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1]”山长闻言低声笑开,“真像。”可像什么,像谁,他没有往下说,老人的目光柔和开来,注视着眼前这个一手教导长大的姑娘。
“保重吧,丫头。若有一日觉着力所不及了,可以回来……书院是你永远的家。”
刺史府在城东,离书院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平日里柳卫往返都有府中家丁抬轿相送,温明裳可没这待遇,还是得老老实实走回去。
所幸初春的日头并不烈,柳文昌也没要她非得在什么时辰回去,这么走走停停的,到了门前也不算太累。
府中的家丁认得她,纵然都知晓她这个庶出的女儿不受家中主母和公子的待见,但柳文昌吩咐了要管她喊小姐,府中的下人也不敢不从。
就算心底未必认,面上还是要敷衍的。
“问二小姐安,不知您今日回来,是我等懈怠了。”
温明裳手上还拎着从路上带回来的一包杏花糕,闻言步子一顿,侧眸得体地回道:“不妨事,是我不曾提前说。阿……阿爹可在府上?”
“回二小姐的话,老爷带着大夫人和公子一早出了门,小的也不知现下在何处。”那下人低着头,半是恭敬道,“说是得夜里才能回来呢。”
“我知道了。”温明裳也不在意他是个什么想法,毕竟柳家内宅的人是什么想法她并不在意。
那下人悄悄看她两眼,犹豫片刻道:“二小姐可要用早饭?小的让小厨房……”
“不必。”温明裳抬手止住他话头,“我在书院用过了,有劳挂心。我先回西苑了,若是阿爹回来时问起,你这么说便好。”
后者低眉应了声是。
西苑是刺史府最边上的一个小院子,柳家端得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自然不会正儿八经地把她们母女两个人接进府里,说到底,她娘现在可能在内宅的人眼里连个妾室都不是。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院子虽偏,但胜在清净。
温明裳踏进门的时候,院里的妇人正站在小院里修剪花木的枝叶。
她把杏花糕放到了一边的石凳上,跟着轻手轻脚地绕道妇人身后,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音喊:“阿娘!”
妇人手上的动作一顿,却没被她这一下吓到。她放了手里的东西,慢慢转过身来,温声道:“回来了?”
她有一双极像温明裳的眼睛,笑起来时温温柔柔的,像是蒙着一层柔软的纱。就这么站在晨光里,就好似一幅娴静温柔的美人图。
温明裳低下头,乖顺地让她抬手轻抚自己的面颊,道:“嗯,今日休沐,就回来了。”
她娘亲有个半分不似烟柳巷出身的人的名字,唤作诗尔。伶人不似娼,长安烟柳巷出来的伶人,打小学的都是琴棋书画,说是当作半个贵家女养着的也说得过去。
可即便如此,在真正的世家子弟眼里,这些人也不过是需要多花些银钱的消遣。
红颜易碎,命如纸薄,大抵如此。
繁华之处最是世态炎凉,幼时温诗尔带着她,也没少被市井街头的混子欺辱过。可说到底,大概真的是为母则刚。
自温明裳记事起,她从未见到温诗尔有自怨自艾的时候。
她这厢不知为何想起旧事,眼前的温诗尔却是抬手比了比两人的身量,笑说:“颜儿可是又长高了些?”
温明裳回神,眼睛弯起来凑过去蹭蹭她的手,撒娇道:“哪有,阿娘,我都十八了,如何还能长?”
温诗尔摸摸她的头,道:“怎得不是长高了些?再过些日子,阿娘恐怕就得仰起头瞧你咯。”
这话她以前也常说,书院一月一休沐,但她素来是两三个月才回来一次,十几岁的孩子又长得快,说这话自然没什么毛病。只是现如今再说,温明裳听着总有点五味杂陈。大抵在母亲眼中她永远都是孩子,可到了如今,正如沈知桐说的那般,她又怎么可能还做躲在母亲身后的稚子。
但这些思量她不会说出口。她清楚母亲的性子,对方亦然,是以其实不用多费口舌,这样就已经很好。
于是她回身三两步走到石凳边上,把放在上面的杏花糕拿起来,道:“阿娘瞧瞧,我带了什么回来?”
温诗尔也不去追问她这一次提前回来是为何,顺着她的话猜:“这个时辰……阿娘想想,是百花楼的枣花糕?”
“对了一半。”温明裳拆了包着的油纸包,拈起一块递过去,“是杏花糕。”
“怎得不买枣花糕,你不是喜欢?”温诗尔接了,示意她自己也拿块吃。
枣花糕相较而言更甜,温明裳自小喜欢甜食,但温诗尔的口味更淡些,不大吃得来这些。只是虽然说喜欢,温明裳平日里也不买这些糕点。府里给的银钱有限,又是由大夫人清算分发,克扣是常有的事,她每回怕母亲把多数给了自己,就撒谎道书院自有贴补推了。如此一来,手头自然没什么钱,偶尔买些笔墨文书还得给人代抄文稿换些碎银才够。此番特意买了,就是给母亲带的,自然不会依着自己口味来。
早春的日头并不烈,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温明裳拉着温诗尔在小院的石凳上坐下,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书院的事情。
若是书院的人在这,见着她这一副滔滔不绝的样子,恐怕会惊掉了下巴。这哪还是书院六年榜首惯常的模样,怎会变得如此跳脱呢?
府里的厨房不大管西苑这边的餐食,午饭是温诗尔下厨做的,仍旧是清粥小菜,但也已足够。
可惜这份温馨没能持续。
差不多将近入夜的时候,有不速之客敲响了西苑的门。
“二小姐,老爷唤您去书房见他。”来人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余光扫过院中的温诗尔也只是不咸不淡地添了一句,“二夫人。”
温诗尔倒是习以为常,她揉了揉女儿的头发,道:“颜儿,去吧。”
温明裳对这个下人有印象,是专门管着柳文昌书房的,也算是府里的半个管家。若是平日琐事,柳文昌不会让他来西苑唤自己,但这个节骨眼……总归还是来了。她眼睫颤了下,低眸时掩去了深处的思忖。
再抬头,那双眼里已经辨不明真正的神色。
“好,有劳带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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