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温明裳对自己这个便宜哥哥柳卫称不上嫌恶。纵然对方从挑衅到恶语相向的次数数不胜数,但从小到大,她和母亲遭受的恶意早就不止这一星半点的了。幼时居于烟柳巷,人心寒凉远比现在更为可怖,相比之下柳卫的这些举止,反倒像极了孩童的无理取闹。
比起嫌恶,说他悲哀更合适。
幼子不知善恶,这样的话一开始只能是内宅妇人所说,但久而久之,嫉恨这一类情绪大抵早已刻入骨子里了。
只是话虽这么说,她也不是个菩萨,可没什么人家都上门找事还甘愿受之的道理,这里可不是在柳府。
“书院散学已有半个时辰,公子不回家陪着夫人,反倒来此找我的麻烦……”温明裳在原地站定,故作思索后恍然状,“看来是山长的课业还不够多?”
她这确实是往柳卫伤处戳。柳文昌调职来济州六年,她和柳卫就在这北林待了六年,也不知是不是大夫人私下说了些什么,这人一开始可是瞧不上北林这所书院,还闹腾着要回长安本家去,结果后来差点被山长拿着拐杖给打出了门。
若不是柳文昌拉下脸带着他去给老先生道歉,他怕才是要成这些年书院里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
但他这个说资质不算上佳,论品行又过于骄矜的,书院的士子们因着柳家家室能容他,北林的先生可就不一定了。
果不其然,一提到山长,柳卫本就沉着的脸愈发阴沉了几分。
温明裳本以为依着这人的性子和适才主动挑衅的举动,必然是又要吵嚷几局才罢休,但今日却是跟转了性子似的忍了下来。
“哼!”柳卫瞪她一眼,下巴抬起些露出个倨傲的神态来,“若非阿爹要我喊你此次休沐记得回去,本公子稀得同你费这口舌?上不得台面的家犬,多说半个字都辱我柳氏门楣!”
温明裳早已习惯了他这副嘴脸,她抬手把被风吹得散落在鬓边的碎发挽至耳后,悠悠道:“看来公子是觉得,在这北林课业平平便不是辱柳氏门楣了。”
“你!”柳卫闻言登时起得扬起手打过来,谈及课业确认是他心尖刺,更何况这般讽刺他的还是温明裳。
柳氏没出过武职,他这个嫡子也是自小书生做派,虽不至手无缚鸡之力,但也至多比常人略强些。放到从前,被气到动起手也不是没有,故而温明裳在他抬手的时候心里就多做了个思量。
这一巴掌没打到她人,但却带起了她别在腰间的书院弟子牌。
木牌被扯落,往左边的青石板飞去,应声落了地。
柳卫阴沉着脸还要往前抓她手腕,却听得身后一声斥责。
“什么时辰了?不归家去,在此吵嚷什么!”
是书院的舍监。
温明裳挑了下眉,她淡然地往后撤了半步,想着匆匆走来的先生见礼道:“见过夫子。”
来人看见是她,原本紧绷着的容色稍缓了下来:“嗯,明裳啊,怎得还不回斋舍去?”他这话问完,眼风一扫瞧见了身边的柳卫,顿时明悟过来缘由。
这条路是从书院门口回斋舍的,跟温明裳这个休沐才回去的不同,柳卫自然是每日有柳家的下人接回去,这个时间点他本就不该出现,更何况是这个地方。
书院人人皆知柳家的传言,也知道柳卫在针对温明裳,此时见到这样的境况,舍监一想就明白必然是有人找麻烦。
思及此,他脸都黑了下来,戒尺往旁边的树上一敲,斥道:“柳卫!我北林不是你耍公子脾气的地方!若再让我瞧见,莫怪我让人轰你出去,还不快走!”
柳卫再倨傲也不敢在书院先生们面前放肆,他愤愤地重重哼了声,复而给了温明裳一个警告的眼神,这才转身离去。
温明裳等他走远,才轻轻松了口气,道:“多谢夫子替明裳解围。”
她模样生得好,课业又回回是头名,书院的先生们没有不喜欢她的。舍监面色柔和地轻拍了两下她的肩膀,宽慰道。
“不是什么大事,天色不早,快些回去吧。”
温明裳乖顺地点了点头,她往前走了两步,想起柳卫适才的话,又止住了脚步,回头道:“夫子,不知山长可在?”
“在倒是在。”舍监轻嘶了声,“只是今日有客,此时山长应当还有事要替客人办,此刻就在那头的亭子里。你若要寻他,明日再去应当也不迟。”
有客?温明裳怔了一下,有些意外。山长上了年纪,脾气也颇为古怪,往日里即便有人拜会也是爱答不理的,此次竟会替人办事?想来此次的客人,应是颇有来头。
舍监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也就自然多提了句:“瞧着拜帖,那客人姓林,单名一个然字。哦,来时还带了个随行的护卫,似乎是唤作栖谣?至于旁的,我也不甚清楚。”
温明裳本也没想着问清这种事,她点了点头,正打算再次同舍监道个别,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问询。
“敢问这可是姑娘的弟子牌?”
温明裳闻声转过头。
快要入夜,风有些凉,湖水被吹出一圈圈的涟漪,细嗅之下还能闻见寡淡的水汽。
女子站在岔路口,手上还拿着那一小块木牌。她模样生得听周正,但容色却是显得有些凉薄,与寻常女儿家不同,这人身着一身短打劲装,腰间还配着刀,一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
逆着光,温明裳看不清她腰间那把刀的样式。但瞧着这人的模样,恐怕是历经长途奔袭至此。
见她一时间没答话,女子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她保持着抬手的动作,再度开口解释道:“我家主子要我将此牌,物归原主。”
书院无人佩刀,这人既是外来的,还道这是她家主子的意思,想来这人……就是那位客人的护卫了。
女子为护卫,倒是不多见。
温明裳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几眼,上前两步接过弟子牌,道:“多谢姑娘,也请姑娘代我谢过你家主人。”
那女子漠然地点点头,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而去。
温明裳抿了下唇迈步跟在后头,岔路口的那头往下延伸着,通往湖中心的水榭小亭,她回斋舍向上行,恰好能窥见昏暗里的一点光晕。
小亭的竹帘敞开着,隔得不远,若是放到白日,应当能看得更清楚些。可惜此刻几近入夜,那头又有假山遮挡着,她悄悄往那头瞟了好几眼,也只能依稀窥见亭中人鸦青色的袍角。
也罢,瞧不见便瞧不见吧。温明裳收回目光,指尖摸索过掌中的弟子牌,默默地这么想道。
亭里点了几盏昏暗的小灯,暖黄的光投在方寸之间,人的大半张脸也跟着沉在灯影里。鸦青色的衣袂似乎也跟着灯烛压下来了色泽,袖口的卷云纹在灯火下若隐若现。
栖谣掀帘进来,一手还搭在腰间佩刀上,她面上神色不改,略一低头,唤声道:“主子。”
炉上水仍沸,年迈的山长颤颤巍巍地舀起一勺添入盏中,道:“竖子不知礼,叫大人看笑话啦……”
小亭离得不远,习武之人耳聪目明,适才的争执自然也是被人听入耳中。
“山长不必如此,此等事,也并非北林一家书院独有,国子监亦如此。”对座的女子温和一笑,她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竹帘之外的青石板,似乎还带着若有所思的意味,“倒是我们叨扰半日,有劳山长不怪罪了。”
“大人哪里的话。”山长受宠若惊地摇头,“大人所行,大梁百姓皆感之佩之,我北林不过尽了些绵薄之力,实乃不足道啊!”
说着便要起身作揖。
然而一双手却是轻轻止住了老者的动作,她跪坐起身子,牢牢托住了山长的手,轻声道:“言重了。北林不问缘由,愿费心半日内助我查阅旧时文书,此为义。您是长辈,不该拜我,此为礼。如此,应是我等拜谢才是。”
言至此,她双臂抬至前额,两手交叠,规规矩矩地行了一拜。
山长张了张口,一时间竟是无言。
“此去路遥,我二人星夜兼程才省出这半日绕道济州。”她站起身,接过栖谣递上的刀别于腰间,“既此间已了,我等也该启程归返了。”
山长扶着桌案,缓缓站起道:“还望大人珍重,老朽,拜别了。”
二人略略俯首,最后见了一礼。
迈出书院大门时,门前只余下了冷月清霜铺就满地青石。
栖谣牵了马,见她正回头凝视着书院的牌匾,开口问道:“主子,是要走马道与他们会和,还是自济州官道走?”
“先去寻他们吧。”她拍了拍骏马的马首,眸子垂下来,“回去之前,还是得先换身行头才是。”
无人会知晓今日北林来了什么客人,山长对于这两人的来访自会守口如瓶。但这不是来客的要求,而是他们的自知。
这一宿风似乎比往日大些,北风呜呜地拍打在窗帷上,听着有些扰人。
温明裳醒时不过五更天,屋里点着炭火盆,倒不会叫人觉着冷,她揉了揉额角,爬起来去把窗子推开来。
夜里下了一场冻雨,院里本已抽条的草木被打得蔫儿了下去。
温明裳被冷风吹得精神了些,但还是看着有些神色恹恹。
她做了个梦,不知是不是这场冻雨的影响,她梦见了一场关外的大雪。
凛冽的风倒灌进人的领口,无情又汹涌地剥夺走人身上的温度。抬眼所见是白茫茫的一片,四下一片阒然,已经到了令人心生恐惧的地步。
忽然间似乎有狼嚎在大雪里响彻,由远及近听得不真切,她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却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卷得跌进一片皑皑白雪里。
但就在人即将被冻僵的时候,宛若闷雷的马蹄声遽然响彻整片雪原。她好像忽然间什么都看不见,但这阵马蹄声却给她在冰冷里带来了暖意。
自始至终她都不曾触碰到马蹄声的主人,但却能在声响近前时嗅到铁甲上的属于铁骑的气息。
那种铁血肃杀的气息太过清晰,梦里的声响似乎犹在耳畔。温明裳垂着眼睛,捧着散发着热气的杯盏小口啜饮着,慢慢让自己平静下来。
那样的景致,只会是雁翎关外的雪原,可自己从未去过塞北,又怎么会做那样的梦呢?果然还是因着前一日事关雁翎关的那个消息吗?
但现下她要想的,却不能再是雁翎关的消息。沈知桐说得不错,她们不仅管不着,而且雁翎,当真离得太过遥远了。
比起这些,她更该去思量今日自己回柳家会是何种光景。
柳卫要她下一次休沐回去见柳文昌,好巧不巧的,今日便是。
一盏茶放凉,外头也见了天光。
温明裳慢吞吞地收拾了茶盏,起身回去换下了书院的弟子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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