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国子监的女官似乎问了一声,余下的声音混在风声里,叫人听得不甚真切,但人却似乎是慢慢走远了。
温明裳揉了揉自己的脸,虽然本是无心,但自己刚才这举动怎么有点做贼心虚的味道来。不过对方应该没看清自己的脸,应当不妨事。
这么想着,她也不打算多做逗留,加快了步子往昭禄阁那头走。
沈知桐在门口等她,见到她人影才笑道:“一别六载,我还以为你忘了回来的路。”
“先生在里头等你。”她想了想,没忍住补了句,“我还担心你阿爹不放人,还好先生管陛下借了羽林。”
她说起这个,温明裳倒是想起来问她,“说起来,羽林郎何时有那般年纪的少年郎了?”
沈知桐闻言一愣,脱口而出道:“你不认得他?”话一出口她又似是想起来什么一般嘶了声,“也对,你不认得才正常,别说你,你爹都不一定认得出来。”
温明裳张了张口,刚想问那人是谁,就瞧见对方满脸的复杂。
“他……他姓洛,名呈,或许叫他的字你会更熟悉。”沈知桐眨了眨眼,“他字清泽。”
洛清泽?那不就是……
“靖安世子?”
“嗯,可不就是他。”沈知桐砸吧了下嘴,“我知道先生请的羽林有他之后也吓了一跳呢。”
可这不对……他一个靖安世子,未来必定是要接手雁翎铁骑抵御北燕的,怎么会在长安做了羽林郎?
这不合常理啊。
温明裳眼神变换了两下,忽然想起刚才路上撞见的那个人。
女官喊她将军,说了世子,她叫对方传话的时候说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对了!就是阿呈!
这么说那个人……
“明裳?怎么了?”沈知桐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这怎么突然就……
温明裳还没来得及答她,就听见门内传来一声低唤。
“裳儿,进来说话。”
温明裳容色一凛,她闭上眼,把前一刻的惊愕压下去,稳了声音再睁眼开口。
“是,先生。”
车马被拴在了国子监外的树边。
纪宏看了眼站在边上的少年,道:“差事办完了,世子还不回去吗?阁老可没让你把人送回去,我一人便可。”
“听闻今日铁骑归京,世子不回府见一见将军吗?”
洛清泽原本擦着腰间带着的刀,闻言刚想答话,就听见门口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声音响起。
“阿呈。”
少年闻声一愣,错愕道:“阿姐?”
纪宏也跟着一块看了过去,他看着那人逆着光立于石阶上,愣了一瞬后赶忙行礼道:“见过洛将军。”
“纪大人,有礼。”洛清河冲他笑了笑,转而看向弟弟,“差事办完了?”
“嗯。”洛清泽点了点头,“我出去前听闻阿姐不是进了宫?何时来的?”
“事办完了便想着来寻你。”洛清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不错,看样子我不在长安的时候也没懈怠。”
少年的气息很稳,虽然还不及许多顶尖高手,但在这个年纪已经算得上翘楚。
洛清泽挠了挠头,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半点看不出此前办差的时候那种肃然的模样。
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洛清河点点头,对纪宏道:“既然舍弟的差办完了,纪大人不介意我先带他回去吧?”
纪宏忙后退一步,道:“自然,将军慢走。”
洛清河唇边仍挂着笑,她打了个呼哨,骏马的嘶鸣声从远处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须臾便至眼前。
这马打着响鼻在洛清河跟前停了下来,它前蹄在道上刨了两下,低下头拿脑袋去拱将军的手。
羽林直属御前,不论战甲佩刀还是战马都称得上是大梁军队最好的那一批,毕竟他们并不缺军饷。纪宏身为羽林郎,良种马自然见过不少,只一眼便能看出这可不是关内各大马场能养出来的。雁翎有单独的战马供应线,否则绝无法抵抗全民皆战的北燕人。雁翎的马是燕山半山草场下的马群挑选驯服后的选种,其中有不少野性未消的,还得将士自己费心去驯。
燕北狼骑一度冠绝天下,和这些草原人交锋,慢上一分都有可能被削下头颅。
眼前这一匹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瞧着颇为神骏剽悍,马头挂着的玄甲还未卸下,一看即知定然不是凡物。纪宏悄悄看了眼抬手抚摸马鬃的洛清河,猜想道这匹马大概也是这位雁翎主将自己驯的。
不愧是雁翎的铁骑啊。
洛清泽回身过去把系着的马缰给解了,他随着洛清河的动作一道翻身上了马,调转马头时还不忘同纪宏道:“马明日轮值我给你还回去。”
还不还其实都不是什么大事,羽林卫也不缺这匹马。
纪宏一手扶着刀,目送两个人策马走远。
国子监外的柳条也垂下来了点,跟着风一道扫过墙沿,风铎的声音也跟着叮铃铃地在清风中作响。
醒竹盛满了水,一点点地低矮下一端扣入小池中,叮咚一声响。
温明裳的脚步声也跟着停在了这一声里。
坐塌上的老人把手里的鱼食撒入池中,锦鲤争相而上,不多时就吃了个干净。
“回来了?坐吧。”他不慌不忙地转过身,笑得儒雅温厚。
温明裳应了声,在他面前的蒲团上端坐好,唤道:“先生。”
“济州至京师千里之遥,倒是苦了你。”崔德良拿起边上的帕子擦净了手,慢吞吞地斟了杯茶给她,“适才你问你师姐的话我都听见了,有什么困惑,直接问吧。”
一别多年,他也已年过花甲,但瞧着倒是很精神,似乎与当日收自己为弟子时并无不同。但温明裳看着他,心情却一时间有些复杂。她确有疑惑,但却不知从何说起,又或者说,她在揣度什么能问,什么不能。
柳文昌和柳家人大抵至死都不会想到,他们觉得温明裳将崔德良视为破局良机,看做救命稻草,可实际上温明裳并不完全信自己的这位先生。
这话若是说出口,可能连沈知桐这个同门师姐都会瞠目结舌。
可事实就是如此。
旁人只知崔德良三问三答后收她为关门弟子,可除了崔德良之外,也只有温明裳自己知道,那三问究竟是哪三问。
一问你是谁家未曾入门的小女儿,二问缘何于此,三问若他予自己一招保命之法,向上之索,自己当以此作何。
这三问跟所谓策论半点不沾边,世家想的根本全是错的,人家问的是她这个人。
温明裳不是怀疑崔德良心有他念,毕竟这么些年,关怀是真,教导是真,她只是想不明白,崔德良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她这厢垂眸半晌不知说什么,对面的崔德良倒是自顾自喝了杯茶,而后开口道。
“若是不知从何问起,那不妨我先同你讲些你大概会想知道的。”
温明裳闻言抬起头直视他的眸子。
崔德良言简意赅道:“靖安,雁翎。”
“算算你进京的时辰,应当正巧在京畿碰见过回京的铁骑了吧?”
温明裳眸光微动,应道:“是,若是弟子猜的不错,领军者便是那位镇北将军吧。”
“是她。大概在你到国子监前小半个时辰,她刚卸甲去见了陛下。”崔德良道,“重甲入京,少见。雁翎关铁骑十二万,步卒五万,再加上关内总兵七万人,大梁半数兵力皆可为洛清河一人调配,她回京可不是件小事。”
“可先生先前托师姐给我带这个消息的时候,言说我不必多思。”
崔德良低笑了声,扫她一眼道:“你不是想知道?那可是洛清河。”
温明裳被他这句梗了下,难得支吾了片刻才道:“……她是女子,又是我大梁四境之内战功彪炳之将,也无人……无人会不想知道陛下此举为何吧?”
“战功彪炳。若只是如此便好啦……”崔德良含笑摇摇头,将话头拉回来道,“让你不必多思,是因着确然同你暂不相干,她是被召回整训京畿禁军的,但究竟如何调配还得等两日瞧瞧兵部文书。此事至此,于你可暂且搁置,还有那靖安世子……”他顿了一下,“你不是想知道为何我会让他与纪宏一道去接你回来,还有他一个日后的靖安侯,为何会成了天家羽林郎吗?”
温明裳适才被他一句话惹起的心虚顿时被抛在了脑后,她抿起唇,低头道:“是,我确实不明白。”
“羽林郎,是让靖安世子留在京城的由头。北境如今有他亲姐一人足矣,无需他一个不过十四的少年郎奔赴沙场,更何况这两年尚算安稳。”他指腹刮撩过上好的青瓷盏,“至于今日……我本无意让他去,最初托的人,是你师兄。”
是了……这才是合理的。她眼睫轻颤,须臾间便将这些话在腹中嚼了个透彻。姚言成出身泉通姚氏,又是内阁重臣,他虽年轻,但柳文昌也得给几分面子。而如今换了洛清泽,那就不是给面子的问题了。
而是一贯不理朝堂之争的洛氏为什么会替崔德良办这份差,纵然它看起来无关紧要。
人情比什么都难还,因它不可估量。
“那这位世子,是为何要来趟这趟浑水?”
崔德良直接道:“因为你。”
“……什么?”温明裳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云地抬手指了指自己,“因为我?”她一个无爵无职的庶女,这几年还不在长安,哪来的机会得人青眼?
“因为你的那篇策论。”
温明裳把手放下来,低眸想了想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
是两年前的士子清谈。
崔德良将所拟的论题写下来寄了一张信笺去济州,山长用这封信的题出了一份策论给她,道是北林的临时教考,她当时还没想到是京城清谈的缘故,老老实实地答了。而后半年,她才从震怒的柳卫那里得知了这件事,这才明白过来为何山长还非要她将名姓一道写了上去。
总之是出了一场意外的风头,虽然结果并不坏。
“世子读过那篇策论?”
“不是他。”崔德良难得有些意味深长地盯了她一会儿,“是洛清河。”
这回温明裳是彻底怔住了。
“所以是……”
“世子说,因着家姐欣赏那篇策论之故,他也不吝帮个小忙,也当做是替他阿姐瞧瞧是什么人能写出那样的文章来。”崔德良抬手点了一下她的发顶,“不过你倒是不必过于紧张,不论这是否是托词,于你和你母亲而言,都不是什么坏事。”
“到底是洛家的人,即便洛清泽这个小世子眼下无半点军功傍身,但这个洛字,在天下人眼中自有它的分量。若是你爹有心记得,或许也能让他对内宅之争,对你母亲的处境上点心。”
这话说得不错,温明裳并不觉得自己那篇文章可以当真让洛清河记在了心底,毕竟天底下妙笔者多不胜数,清谈终归是清谈。但若此事有利于内宅争斗,她倒也可以松口气不去担心过甚。
“我明白。”她坐直了身子,认真道,“此事至此便可,余下……还请先生说说,春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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