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山川月 > 9、暗涌
    靖安侯府在长安城最东面。城东一向是权贵居所,越往北越靠近宫城,宅子的主人在这座巍巍皇城里头的地位自然也就越重。


    但靖安府不在北边,它地处长安东南面,往东走就是出城的延兴门,往南再走一段过了神武大街便是寻常百姓所居的坊市。据说这侯府的选址是景帝在位册靖安侯的时候,洛家人自己选的地方,理由是洛氏儿女常年不在京城,北境那样冷,留在长安的只会是妇孺,不必占着太好的地方。


    不管这样的传言是真是假,靖安府确实不比寻常世家宅邸那样富丽堂皇。恰恰相反,这座侯府给人的第一印象与洛氏,与万里之外的雁翎关一样,沉寂而冷清。


    除却宅子正门上挂着的那块景帝亲书的“靖安”二字外,外墙几乎没有什么装饰。侯府的大门紧闭着,府兵一左一右立在两侧肃立着,风一吹过来,门楹上坠着的古旧的风铎就跟着晃动。


    洛清河在门前勒住马的时候望了眼摇曳的风铎,心口也禁不住浮上一丝复杂的情绪。


    那是老侯爷还在的时候亲手做的,形制同常见的风铎不大一样,倒是有些像北境拿来奏凯旋之音的铜角。那个时候不论是她和洛清泽,还是如今已经故去的长姐洛清影也都还是个孩子,老侯爷把这东西挂上去的时候说的是,等到春风吹响这个风铎,铁骑就能带来北境的捷报了。


    他和守土的将士也就能回家了。


    那个时候几个孩子都对这个说辞深信不疑,可是等到老侯爷身陨,洛清影接过靖安侯位和雁翎铁骑之后,洛清河才知道,这东西其实哪里会响……根本就是实心的。


    回家这两个字对于北疆的每一个守土将士来讲,大概都是奢望。


    府兵老远就瞧见了人影,前头的两个三两步跨下石阶,弯身行礼唤道。


    “将军,世子。”


    洛清河从马背上翻下来,把手里的马缰交给其中一个府兵。


    骏马嘶鸣了声,像是有些不满。


    洛清泽跟在她后头,见状伸手去摸了摸马鬃安抚了一阵,笑道:“踏雪的脾气怎么愈发大了?扶风当初可不这样。”


    踏雪是这匹马的名字。至于扶风……是当初洛清影的战马,主人身陨,战马自然不会独存。两匹马是早前老侯爷还在的时候亲自给挑的,也是一道驯的,可惜现在不论是人还是马,都只余下了一个。


    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他的话,马儿打了个响鼻,把脑袋往边上一扭,连他也不理了。


    “脾气太好,上了战场吃亏。”洛清河倒是对这情状见怪不怪,她解了踏雪头上的甲递给了那个牵马的府兵,一边走一边道,“何况我们一路回来星夜兼程,还不许它有些脾气了?”


    这话说得倒是让洛清泽想起来什么,少年挠了挠头,问:“看踏雪的甲,阿姐此次为何是重甲回来的?”


    话音落下,二人也恰好踏进侯府的大门,洛清河还没来得及答他,就瞧见了前头的人影。


    门内的管家黎辕似是等候多时,一见到他俩就赶忙上前迎道:“二小姐,小公子。”


    “黎叔。”洛清河把带着的刀给他,“许久未见,身子骨可还好?”


    黎辕是跟着老侯爷去过北疆的,后来腿脚受了伤,老侯爷就让他回来管着宅子。这一辈的几个孩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是以虽已过了几多年岁,他还是管姐弟俩叫着小姐和公子,大家倒也都习惯了。


    “还好还好,倒是二小姐……”老管家上下细细打量了她一番,才道,“唉,雁翎苦寒,该注意的是您才是。”


    “不妨事,这些年也都习惯了。”洛清河笑笑,“这次回来,我会留多些日子,一两年也说不准,麻烦黎叔把府中收拾一下了。”


    黎辕听得一愣,但这么多年了,他对府里的这些孩子性子一清二楚,洛清河看着温和,但她不说的事情,再多问也没用。


    就好像……人人诟病的那件事。


    “欸,我知道了,这一路辛苦,二小姐可要先回去休息?”


    “还不急。”洛清河摇摇头,“待会若是宗平过来,叫他来书房寻我。”


    宗平是她的近侍,此次也跟着回了京,只是洛清河有事要他办,这才没跟着。


    她摩挲了一下手上戴着的扳指,侧头道:“阿呈,跟我过来。”


    洛清泽自打听了她那句要留一两年,眉眼就耷拉了下来。他虽相较于这个年纪的少年人稳重得多,但到底还是个孩子,有些情绪藏得还并不好。


    洛清河没点破他,迈步走在前头。她也不是不累,星夜兼程从雁翎赶回来,卸了重甲也只来得及匆匆换冠服进宫,这么折腾下来,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只是有些事情没处理完,她自然也不可能休息。


    “你先前问我,为何重甲进京。”她开口道,“轻甲要比重甲快得多。”


    洛清泽不明所以地抬起头,这个道理三岁孩子都懂,是以洛清河不会拿这样的理由搪塞他。


    其中必然还有别的因由。


    “一朝令下,我不能耽搁,但雁翎有事尚未弄清,轻骑太快,不适合。”


    这话说得委婉,没点明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洛清泽却是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这件事不能让朝廷的人知道。


    少年叹了口气,嗯了声表示直接知道后便是一路缄默。


    侯府很大,外头瞧着虽不似王侯贵胄的富丽,但该有的却是一点不少。只是洛家素来少有纳侧室的,上一辈亦如此,故而如今这一代洛家的儿女只剩下了他们两人,洛清河又常年在北境,整座宅子便显得很是寂静冷清。


    书房已经被事先收拾过,洛清河进屋的时候顺手点了门口的火盆,她把外袍挂在了边上的木施上,抬了抬下巴示意洛清泽去坐榻那坐着。


    “阿姐有事问我?”


    “确实有。”她呵了口气,取了锁在柜子里的上等玄川再走过去,“怎么会去替阁老办差?这事可轮不着你。”


    “嗯……想看看。”洛清泽把煮茶的茶罐推过去一点,挠头道,“阿姐知道我帮阁老办差接的谁吗?”


    洛清河一只手略扶着茶壶,她手指生得修长,纵然因为习武的原因手上生了茧子,但瞧着还是赏心悦目,“谁?”


    “那篇策论的主人。”少年眉眼扬起来,有些像求夸奖的模样,“阿姐夸过她说写得好的那个!只是我倒是不曾想到她同柳家还有关系,而且啊……”


    洛清河在他提起那篇策论的时候眼底闪过一抹微妙的神色,但后头那些喋喋不休她却是没怎么在意。洛清泽年岁摆在那,不知道这人的来头可以理解,她当初可是对柳家和崔德良的事情有所耳闻的。


    这个时候把爱徒接回来,倒是有点意思。


    “阿姐不在意吗?”


    “在意什么?”她回过神,闻言低笑了声,“在意人家姑娘生得什么模样,是个什么性情?那篇东西写得是好,但写下来的和做是两码事。你也是,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不许去打搅人家姑娘,用我的名头也不行。”


    “哦……”少年撇了撇嘴,心道他也是因为姐姐觉得有些兴趣才会想去瞧瞧人是个什么模样的。可洛清河不大愿意继续提,他就干脆转了话头道,“阿姐这次回来为何说要待得长了?”


    洛清河煮茶的手一顿,还没答他,就听见门口传来一声朗笑。


    “小世子,你阿姐回来教你还不好吗?”


    “宗大哥!”他闻声连忙站起来喊人。


    洛清河侧过头看了眼,道:“事情办完了?辛苦。”


    “见过主子。辛苦算不上,送个东西而已,栖谣可还没回来呢。”宗平也才刚卸甲,如今身上还是雁翎的那身武服,“小世子,你阿姐要回来帮陛下整训京城的禁军。”


    ……禁军?!洛清泽登时就愣了,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道:“那雁翎怎么办?主将走了,那万一燕北……”


    “怕什么。”洛清河笑笑,“有将军帐呢。”


    “就是啊。”宗平帮腔道,“小世子,咱们雁翎的信仰,不在主将一个人身上。”


    洛清泽茫然地看向坐榻上的将军,欲言又止。


    洛清河在他看过来的时候适时放了手里的东西,方才还算轻松的气氛似乎在一刹那间转变。


    “把全军信仰系于一人之身何其危险,若有一日主将战死,全境就成了一盘散沙。”洛清河的眼神跟着话一点点沉下来,她眉眼生得并不英气,反而瞧着很温润,但这么沉着眼,却不知为何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压迫感,“如果没有办法短时间内将这盘散沙重整,雁翎关纵然天险也无法成为屏障。”


    没有任何一个将领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手底下的军队存在这样致命的缺陷。


    所以雁翎关自洛清影在世时就有着手改制,但还没来得及拿出具体方略就已战死沙场。洛清河接过雁翎守军后,除却惯例修补城防和整训新军外,就在原有的设想之下将守军分成了六营,在雁翎主关后设置了将军帐。各营之间相互策应,纵然主将战死,各营也有充分的时间整调各部守好防线要塞。


    这是她给雁翎上的一把锁。


    “可设置将军帐,不是把你调回长安的理由啊!”洛清泽皱起眉,他坐不住,一直在跟前来回踱步,憋了老半天才道,“这不就相当于把雁翎的刀拿来杀鸡吗?”


    宗平没忍住噗嗤笑出声,道:“话不能这么说啊小世子,好歹是皇城的兵,俸禄管够不是?”


    “那是禁军!又不是羽林……”少年看了看坐榻上看都不看自己的姐姐,认命一般嘟囔着坐回去,“禁军统共就三万人,还都是混吃等死的,城防现今交由羽林,就算练起来也是过闲日子的……”


    兵权一事错综复杂,稍微动点都是牵扯众多。雁翎的兵力占去了大梁总兵过半数,要说当今天子毫不忌惮,那是假话。洛清泽这个靖安世子如今在皇城领着羽林郎的职便是因为这个,他年岁虽不大,但往常这个年纪的洛氏儿郎一般都在北境随军,他算得上是这么些年来唯一一个留在长安城的世子。


    不是他不愿意去,而是帝都金阶之上的那位不愿放人。洛清河如今风头正盛,有些人不会愿意看到洛清泽成为下一个她,更不愿意看着靖安府威望更重。


    所以他必须被扣在长安。这一点洛清泽自己也很清楚,但他万万想不到这些人并不满足于此,甚至洛氏为了雁翎安稳设置的将军帐,也成了这些人的手中刀。


    “事已至此,急也无用。”洛清河把煮好的茶盛出来,“禁军如今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用得好也不会一辈子是鸡肋。偌大长安,靠羽林还是少了点。要我练兵,也不完全是坏事。”


    她意有所指,洛清泽原本低着头,一听这话立马来了精神。


    “小世子,把你阿姐这个雁翎主将调回来做禁军统领,不单你觉得浪费。”宗平笑着摇摇头,神神秘秘地眨眼,“换个目不识丁的寻常百姓,也会觉得浪费的。”


    不能服众的一条调令,注定惹人非议,玉阶之上的那位可是极重声名。


    “禁军只会是一个开始。”洛清河捧起茶盏仰头饮下,她眼睫微垂,眸底的神色掩藏在蒸腾的热气中,“他要我练的是四境的兵。”


    “但四境的兵,他一个都不会给我。他只是需要这些士卒拥有足以抗衡铁骑的能力,纵然铁骑永远不会踏入中原。”


    “……可你说,这也不是坏事。”


    “对你和雁翎的守军不是坏事。”宗平抢先开口道,“小世子,你如今在长安,不代表你能一辈子在长安。在战场上,经验是比天赋更可怕的东西,你是洛氏的儿郎,你缺的不是天赋,是经验。”


    可这不是一朝一夕能有的东西……洛清泽抿住唇,神色凝重,“我明白,可我如今没有办法,纵然是推演战例,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这个……阿姐也教不了我。”


    “她确实教不了你……可是小世子,你别忘了,你的阿姐是我大梁如今最好的将领。”宗平温声提醒道,“禁军三万人,那是实实在在的活人。”


    洛清泽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他是指的什么。


    禁军是一盘散沙,但洛清河在这,她就能教他如何把一盘散沙筑成堡垒。


    这才是他要学的东西。


    “雁翎……”洛清河适时接过话,她把茶盏搁在手边,目光直直凝视着少年,“将军帐设置的时间太短,这把新改的刀还不够硬。”


    “两年之内,北燕不会大举犯境,只会是小股的骚扰游击。我要雁翎学会在主将不在北境的时候,学会自己挥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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