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也跟着垂下头,碰了碰她的手臂。
“过来吧。”洛清河系好马缰,示意她跟上。
巷口点了盏灯笼,被风雨吹打得飘摇。
温明裳跟在她身后三两步外,有些辨不清方向,只能凭着周遭的轮廓大致猜想这是一处私宅。
不是说去医馆的吗?
洛清河在宅院的后门站定,抬手敲了三下木门。
宅子里不多时就有人应声过来,还问道:“谁呀?”
“哎哟,原来是洛……”开门的妇人的话在看见后头还跟着个温明裳的时候卡在了唇边,她面带诧异地看着门外的人,“您这是……”
洛清河只是笑笑,道:“打搅了江婶,秋白在吗?可否带我们过去?”
妇人忙点头道:“在的,姑娘她还未睡下。二位且随我来。”
洛清河道了声谢,迈步走了进去。
温明裳跟在后头,她四下看了看,在屋檐下瞧见了被收好的药材。她没读过药典医书,但从前闲暇时看过不少草木典籍,依稀能分辨下头收着的是些什么。
“绕前街过去,是药王谷的济世堂。”洛清河侧头道,“现下这个时候开着的铺子本就寥寥,你既有急,我便擅自将你带来了这儿。”
妇人将两个人带进了前堂,屋里烧着炭火,迎面而来的热意驱散了雨夜的寒,她小步疾走过去拿了挂在木施上的干帕子递过来。
“二位且先擦擦,瞧这一身的。我去喊姑娘过来,再给你们煮碗姜汤。”
“有劳江婶。”洛清河点头致谢。
两个人于是挨着炭火坐了下来。
适才一片昏暗中看不清,此刻屋里点着灯,温明裳这才注意到洛清河身上穿着的那身衣裳。
鸦青色的狮兽盘云袍,一眼扫过去便是烈烈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这是武臣的冠服,一般非朝会或是进宫述职是不会穿的。
所以……她是才从宫中回来吗?温明裳这么揣测着,她眼睫颤动了一下,抬眸时却发觉对方也在打量着她。
温明裳心头猛地一跳。这身衣服太显眼,就算不知道她是洛清河,单是看这一身,就能猜出她是朝中的武将,而且品级足够高。
可洛清河却又默不作声地把目光移开了,就好似没发现她适才的打量一般。
好在温明裳也来不及多想这些。
后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女子披着外袍,手里掌着灯自屏风后徐徐行来,她容色极冷,从眸底透着沉静。
她的目光越过了洛清河,落到了温明裳身上,问道:“是姑娘来求医?”
温明裳扶着桌案站起身,忙从怀中拿出那张带着的方子,道:“正是。家母旧疾,这是往日的方子,姑娘且看看。”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姑娘的目光似乎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即便是接了那张药方也只是略扫了一番便又抬头看了自己一眼。
“令堂可还有些旁的病症?”
她抿唇思忖片刻,将所知照实说了。
程秋白听罢点了点头,道:“知道了,姑娘且稍候,我去配药。”
温明裳深吸了口气,她道过了谢,心里这块石头总算是暂时落了地。
回头时江婶已经把煮好了的姜汤放到了小几上。
洛清河垂着眸把她的那碗饮尽,手一撑便要起身。
温明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身上还披着人家的那件披风,她正打算把系带解开,就被止住了动作。
“披着吧,多少暖和些。”洛清河摆了摆手站起身,边穿过后堂边道,“你为令堂求医,若是因此受了寒,想来她心里也不好受。”
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温明裳抱着膝坐在火盆前,盯着那块屏风出神。被放在手边的姜汤热气氤氲,仔细闻着还能嗅见浮在空气中的辛辣味,她深吸了口气,胸中竟然有些五味杂陈。
后堂出去是一间药堂,程秋白手里拿着温明裳带过来的那贴方子,边抓着药边琢磨如何修正其中的药材和用量。外头雨打芭蕉,来人的脚步声和雨声应和在了一处。
她头也不抬,道:“我还以为你自打那以后不再会带生人来我这了,怎么今日发了善心?”
洛清河早已习惯她这般性情,她垂眸扫了眼柜上的药材,道:“路上见着了,总不好不管。更何况都道医者仁心,我替你带了个求医的过来,也不算什么发善心吧?”
程秋白抬眸睨她一眼,把手里的方子放下,去旁边去了纸笔。
“怎么?这方子有不妥?”
“大体上并无大的差错。”她照着誊写下来一部分,道,“但是方子因时而变,断没有一张方子管二十年的道理。可惜我并未亲眼见到病者,不好妄下定论,只能根据那姑娘的描述稍作修改。”
洛清河看着她写药方,闻言多问了一句:“很棘手的病症?”
“棘手倒是算不上。”程秋白搁了笔,伸手过去取了边上的帕子净手,“就是平日里需得注意些。这病是积劳积郁落下的毛病,不至恶疾,但功在平日,这方子也多重养护。”
洛清河眼神微动,又听她继续道。
“我是医者,管的是治病救人,这座长安城里的那些弯弯绕我不懂。但我却知,即便我今日开了这方子,有无效用却未必在我。”
洛清河垂下眸子,她眼神藏在昏暗的烛火里,显得愈发晦暗不明。烛火的灯芯在安静的夜里烧得劈啪作响,末了,她似是无奈般叹了口气,道了声出去等着就折返回了前堂。
姜汤在凉夜里失了滚烫的热度,但入口仍是辛呛。温明裳皱着眉把那碗姜汤饮尽,她自小体寒,这么过了好半晌掌心才回了点温。
抬眸时恰好瞧见从屏风后边转回了的洛清河。
“再等等,快了。”许是怕她等久了,洛清河开口解释道。
“嗯。”温明裳看着她走过来在自己对面坐下,下意识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指节,“洛姑娘……多谢你。”
洛清河只是笑笑,并未多说什么。
前堂的门敞开着,雨声不歇,似也跟着落成了韵脚。
温明裳在这样的雨声和堂前昏暗的灯火里悄悄抬眸去打量眼前的洛清河。她此前想过许多次这人应当生了个什么模样,但想得再多,也比不过见的这一面。灯影明灭,把人的轮廓勾勒得愈发分明,她在心里琢磨着,忆起那日见到靖安世子的模样,想着说这姐弟俩生得其实并不十分相似。
洛清河像是塞上月,裹挟着雪野的霜寒,却也藏着朗月清辉的轻柔。
外头的风雨渐息,温明裳在安静的夜里开口问她:“洛姑娘,为何会帮我呢?”
“若是不帮,温姑娘是打算在这样的雨夜里一直沿着玄武大街一家家敲门吗?”洛清河添了根柴,支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她,“力之所能及,又何必袖手旁观。”
真的只是这样吗?温明裳跟她对视了须臾,垂眸错开了目光。
程秋白出来时手里拿着包好的药材,她从袖中取了一个小瓷瓶,同那些药材一起递给了温明裳,叮嘱道:“这滁玉丹你一并拿着,用法用量我尽皆添在了那张方子的后头。”
温明裳道了声谢,接过的同时把银钱递了过去。
夜已深,雨虽停了,但风还是凉的。
洛清河拉她上马的时候没问去哪,温明裳也没说,踏雪奔驰在空空荡荡的街道上,马蹄溅起满地水迹。
在接近柳家之前,温明裳喊了停。
“到这就可以了。”她低声道。
洛清河勒了马,跟先前一样,自己先翻身下了马再伸出手扶她。
温明裳在满地湿滑的青石板上站稳了身子,她慢吞吞地解下了披风的系带递回去。
这一回没被推拒。
她跨过玄武大街,一步步走向昏暗的小巷,却又在临踏入阴影中时顿住了脚步回了头。
踏雪刨着蹄,把青石踩得达达作响,洛清河牵着马缰,站在玄武大街悬着的灯烛下边望着她。
两个人隔着长街静默地对视了片刻。
温明裳背对着暗沉的颜色,越过这段距离注视着洛清河的眼睛。
从洛清河没问该送她去哪的时候,她就猜到了对方恐怕和自己是一样的。
她知道洛然就是洛清河,对方反之亦然。
大概在国子监的那一眼还是被看见了吧。温明裳在心里这么揣测道。她站在明暗的交界线上,抬手向着长街那头遥遥一拜。
洛清河也跟着略微弯身,似是受了她这一礼。
年轻女子的身影逐渐被深沉夜色吞没,身后马蹄声响起,最后也湮没在了风声里。
这个插曲温明裳没跟任何人提,她同崔德良告了两日假在家照顾母亲,偶尔去小厨房煎药的路上撞见柳卫,她也是缄默不语。
好在温诗尔的病算是一点点好起来了。
春闱放榜的消息传入她耳中是在月底。
那日春光正好,温明裳在国子监的藏书阁里翻了本古籍正打算读来打发时间,忽然就听见了有人从门口匆匆忙忙跑进来的声音。
她从藏书阁的二楼探出个头,刚好看见下边沈知桐撑着膝大喘气。
“小师姐?”
沈知桐好不容易缓过来口气,忙不迭地冲她挥手,嘶声道:“咳咳……明裳!快些下来,放榜了!”
温明裳蓦地一愣。
沈知桐见她呆愣在那里,三两步踩着阶梯上去,一把抓着她的手道:“愣着做什么?哎呀,快些同我过去!”
她被拉着踉跄着跟着往下跑,只来得及匆忙把刚取出来的书丢回小几上。
消息传得飞快,国子监里的士子们似乎也没了什么听学的心思,一个个的心思都飞到了外头,都想争着去看看这一回究竟是谁能忝列榜首。
不过沈知桐最后没能拉着她一同过去看榜。
她们在门口撞见了刚好过来的姚言成。
“跑得这般急……你们俩这是做什么去?”
两个人一道喊了声师兄。
沈知桐挠了挠头,道:“这不是春闱放了榜,我带明裳一道去看看。”
“噢。”姚言成手上还拿着一卷文书,他捻这书文敲了敲另一只手的手心,道,“跟我过来吧,不用去了。”
“啊?师兄,这又是为何?”
“不是去看榜吗?不必去了,我告诉你们。”他跨过国子监的大门,看向温明裳道,“一甲探花。”
这个成绩不可谓不好了。但温明裳眼神微微一动,她从姚言成的只言片语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些不一样的味道。
“师兄是要我跟着去哪?”
姚言成抿了下唇,道:“昭禄阁。小师妹,你应当还记得你最后策论的文章写的什么吧?”
“记得。”温明裳点头。
“好。”他低声笑了下,“我要你再写一遍。”
“一字不差。”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