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山川月 > 15、牵丝
    翌日吏部的文书就到了柳家府上,依着旧例,一甲赐的翰林编修。只是这紧跟着来的还有一道圣旨,要她夜里入宫,说是咸诚帝要见一见榜上有名的这些个士子。


    温明裳在柳家正堂跪下叩首领了旨,起身时跟前的宦官笑眯眯地望着她,细声细气地开口。


    “素来听闻姑娘才名,日后便要称这一声温大人了。”


    “谢过公公,但此等夸赞,我却是不敢受。”她闻言笑着略弯身,把这话给推了回去,“不过区区薄名,岂敢自傲。”


    那宦官摆了摆手,又看向站在一旁的柳文昌道:“话岂能这么说?一甲探花,这好些年也没出第二个了,温大人这样自谦可不好。您说是也不是,柳大人?”


    柳文昌抬眸睨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潘公公说得是。”


    他这才满意地点了头。


    到底是宫里来的人,柳文昌再怎么不想搭理,还是要做个样子去送送人家,临走时还刻意交代了句让温明裳先别回西苑,在正堂等着他。


    温明裳眼神微微一动,应了声好。


    不过柳卫也没跟着走。他的目光落在温明裳身上,似是在打量,等到温明裳往他这边看过来的时候,他才不咸不淡地笑了声。


    “我还以为你能拿个榜首状元回来呢。”柳卫故作遗憾道,“不过翰林院编修倒是极合适你的位子,一个女儿家,阁老弟子又如何,你瞧瞧他帮你了吗?”


    温明裳闻言侧眸扫了他一眼,没搭理他,回身过去给自己倒了杯酽茶。


    这些日子天气转暖,人们也换了春时服。温明裳身上这件淡青的长衣是国子监的弟子袍,抬手时宽袖往下滑,露出皓白的手腕,惹眼得很。


    柳卫却只觉得眨眼,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无力感让他憋闷极了。可在场的家仆皆是柳文昌的人,他有些拿捏不准父亲对温明裳究竟是个什么态度,自然也不敢真的太造次。


    好在内宅及时来了人。


    “公子,大夫人请您过去呢。”


    他应了声,临行前把衣袖甩得簌簌作响。


    温明裳分神瞟了眼来传话的丫鬟,认出来那是他母亲身边的陪嫁丫鬟,她幼时刚进府的时候没少给暗地里欺辱。


    世家子弟到了这个年纪多受恩荫入朝为官,听闻柳家要把柳卫放到他二伯手底下攒攒资历,想来应当是要他去河州,不过具体是个什么官职,温明裳没兴趣知道,自然也不会去刻意打听。


    但不论品阶如何,估摸着定是个实职,不然他也不会在这说什么翰林院编修极适合女儿家的浑话。


    历朝哪个一甲及第的不是先给放翰林院的?这话放到人家门前说,能给唾沫星子淹死。


    这么想着,她刚把手里的茶盏放到桌上,就听见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柳文昌见她转过身,摆了摆手道:“坐吧。”


    随行的家仆跟着给那边的桌案上了一壶新茶。


    酽茶入口过涩,一般人喝不太习惯,尤其是姑娘家,新给上的这一盏茶茶汤清凉,还能闻见隐隐的花香。


    温明裳在边上落了座,却没管那盏茶,等到他坐到上首,才开口道:“阿爹还有何事要交代?”


    “称不上交代。”柳文昌斟了杯茶,道,“同你说说夜里进宫的事情。”


    “虽引你们这些及第士人入宫面圣已有旧例,但今上已经许多年不曾遵此例了。如今一朝重拾,不知何意,你需谨言慎行。”


    “我明白。”温明裳点头,“阿爹和宗室大可放心。”


    提及宗室,柳文昌眼神似乎稍变,他沉吟片刻,道:“一甲探花之名,已属上等,宗室那边你不必担心,无人会因此开罪于你。”


    温明裳闻言一怔,心下狐疑他为何突然说这些。


    “夜里入宫前我会叫人将衣冠给你送去。”他没发觉女儿的异样,继续道,“你明日去翰林院领了牌子会有官服成衣,但今夜先穿这身吧。”


    “问过你母亲再让人做的,应当是合身的。”


    “……知道了。”温明裳垂下眸子,把所有复杂的情绪都藏在了眼底,再抬眸时是一如往常的平静。


    “那我先回去了。”


    柳文昌点了点头,算是应允。


    如果他适才多留个心眼,或者过来多看一眼,就能发觉那盏刻意备好的茶半点没被动过。


    白日的日头逐渐烈了起来,温明裳走在府里的小路上都觉得有些灼人。她回到西苑的时候温诗尔不在,留了字条说出门采买些东西,晚些时候再回来。


    她在屋檐下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手里捏着把竹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在手心上。院子里的醒竹跟着滴答作响,好像不多时从外头卷进来的热度也逐渐散了下去。


    有蝴蝶振翅飞来,停在了草木上。


    温明裳支着脸,轻轻把手里的竹扇探出去。


    蝴蝶扑棱了两下,竟然跟着飞到了竹扇上。


    “若我手里有网,你怕是已经成了瓮中玩物了。”她低声喃喃了句,抬手一挥。


    蝴蝶于是就这么飞离了小院。


    另一头的宫墙里倒是分外热闹。


    今日轮到洛清泽轮值,他脾气跟洛清河有点像,为人都挺温和有礼,也没什么世子爷的架子。虽然是洛家子,但相处久了,同僚们倒也能和他聊得来,甚至因着他年岁不大,能把他当弟弟看。


    羽林轮值两人同行为一队,此刻他停了下来看向那些来来往往忙碌的宫人,走着走着就突然停了下来。


    “你瞧什么呢?”同僚见他忽然站着没动,不由得跟着往那头瞟,“哦,那些人啊,传言道陛下今夜要见一见是春闱及第的士人,这不是正准备着嘛!”


    “怎么,有世子的熟人吗?”


    洛清泽收回目光,他一手扶着刀,道:“没有,只是觉得新奇,毕竟前两年还不曾听闻陛下这般重视春闱及第者。”


    “天家的心思,谁说得清呢?”同僚笑笑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世子久不在京城,大抵也不晓得这事也是有旧例的。”


    “走吧,等把这圈巡视完,咱们就可以去办事房交牌子了。镇北将军在京,你恐怕夜里也需得早些归家去吧?”


    洛清泽应了声,道:“是啊。”


    与此同时他们口中的洛清河刚打马行过禁军的东山校场。


    自打立了羽林两营,禁军就跟个摆设似的,办事房门庭冷清,就连值守的军士也瞧着懒散,若不是今日听闻新的统领要过来,怕是连这几个值守的也没有。


    洛清河翻身下马,把马鞭挂在了鞍上,提着刀跨进了门。院子里的老槐树新生了些叶子,给光秃秃的枝干添了些许的苍翠,但那么点色彩遮不住满院的颓靡,反而看着孤零零的。


    也怨不得人家瞧不起禁军,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人心也自然就散了。


    值守的军士听见脚步声打了个激灵,抬头看见洛清河过来,又看见她腰上挂着的禁军腰牌,忙不迭地弯腰抱拳,磕磕巴巴地开口道:“见、见过大人!”


    洛清河侧过眸看了他一眼。


    这人面容看着很年轻,甚至还带着点少年的稚嫩,可能还没比洛清泽大多少。这个年纪的,但凡家里头有些积淀的都不会把人送来禁军,要知道若不是咸诚帝调了洛清河回来,恐怕这辈子就这么当了个混子。


    “不必多礼。”洛清河笑笑,示意他站直,又道,“管事的在吗?”


    “在的。”少年绷紧了肩膀,“就在屋子里头。”


    “好,知道了。”洛清河点点头,迈步同他擦身而过。


    正堂上挂着牌,说是不晓得哪位爷在位的时候给题的字,可惜时日久长,这牌匾都掉漆了,看上去跟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一样,暮气沉沉的。门敞开着,厚重的布帘后传来一阵阵的笑闹声。


    洛清河在门外站着听了一阵,用刀柄撩起了帘子,侧身走了进去。


    笑闹声阒然间停了。


    里边围着小几吃酒的人纷纷转头往这边看过来。洛清河逆着光站在门口,布帘被她挑起挂到了挂钩上,日头于是就这么跟着漫了进来,铺在了她脚下。


    “诸位,聊得不错?”


    一众人手忙脚乱地站起身,瓜子壳落了满地,被踩地劈啪作响,酒盏滚落了一地,还有一个骨碌碌地滚到了洛清河脚下。


    她弯腰把那个粗糙的酒盏捡了起来,面上还挂着笑,开口时声音也很和气:“虽说日头正好小酌一杯无妨,但这酒闻着不怎么样,改日倒是可以请诸位一顿好的。”


    一道道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像是要把她整个人给看穿看透。


    宫里那位的命令老早就传到了禁军这儿,要说这些个老油子完全不知情那是没人信的。但洛清河这个名字放到大梁的任何一处都是足以震慑四方的存在,把这么个统帅放到禁军来,先不说旁的,单是洛清河迟了这么些日子才来,就足以让他们认定了一个念头。


    这位雁翎统帅瞧不上他们这群混子。


    可是今日洛清河就这么好端端地站到了他们跟前。


    不知道谁先反应过来,三两下扶正了戴得歪七扭八的发冠,凑到跟人跟前点头哈腰道:“见过将军!”


    紧跟着就是此起彼伏的见礼声。


    但没等这阵声音消下去,洛清河忽然抬了手,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停下。


    “虚礼不必。”她拇指摩挲过刀镡上的红色珠玉,道,“劳烦诸位拾掇一下自个儿,同我往校场走一趟了。”


    这些人不敢多话,纷纷开始收拾东西,提靴的提靴,翻刀的翻刀,总之干什么的都有。


    洛清河没特意看,扫了两眼就先出了门。


    值守的那个少年见她出来,又依稀能看见院子里头陆陆续续出来的人,眼里似乎闪着不一样的光彩,一扫了先前的颓色。


    “大人……哦不,将军是要去校场吗?”


    少年人哪里忍得了这样暮气沉沉的日子,洛清河看了他一眼便能猜出来他心里头在想什么。她把刀扣在了腰间的扣带上,点了下头。


    “你也不必在此值守了,一道过去吧。”


    “啊?”少年闻言赶忙摆手,惶恐道,“那不成的,今日我轮值,办事房若是没人,万一……”


    “万一什么?”洛清河笑笑,“万一遭了贼?你倒是瞧瞧,贼来了这儿,能拿走些什么?”


    禁军闲置了这么些年,城防的活儿给了羽林卫,他们就只能帮着给六部打打下手,有的时候户部克扣银钱,就顺势把俸禄一再缩减。里头那些个军户喝的都是酒肆最廉价的酒,整个办事房看起来就差没说家徒四壁了。


    相比之下是真穷。


    少年犹豫了片刻,深吸了口气道:“欸!我去!”


    素日冷清的校场今日终于有了点人气。


    宗平先一步拿了名册和牌子来了这边,洛清河策马过来的时候他刚把这边一盘散沙的人给聚起来。


    “主子。”他过去牵了马,等到洛清河翻身下来才继续道,“少了不少人。”


    “嗯。”洛清河没管他要名册,她四下看了看,过去轻巧地翻上了点将台。


    禁军的那些老油子们姗姗来迟,见她上了点将台,这才三三两两地站做了几行,但还是懒散,到处都是窃窃私语声,听得宗平这个见惯了雁翎铁骑的人不住地皱眉。


    然而下一刻,一把刀直接插入了最前排的禁军百户的脚下!


    人群一片哗然,宗平倒是立马反应过来往点将台上看。


    刀上的红玉在日光下泛着光亮。


    女子含笑的声音就这么飘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禁军的诸位兄弟,外头日头不错吧。”


    洛清河一手还搭在刀鞘上,她看着下面的人纷纷抬头,脸上的笑意这才一点点散下去。


    “酒醒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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