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山川月 > 18、取舍
    翌日温明裳去翰林院就职,临出门前恰好看见柳家大夫人在给柳卫送行。上了年纪的妇人双目通红,抽抽搭搭地叮嘱着独子出门在外需得注意些什么,惹得周围的家仆丫鬟也做出了一副满目哀愁的模样。


    温明裳站在角落里看了一会儿,冷眼看着这番母子情深。她也刚从西苑出来,眼见着这番情形自然也会想到温诗尔,但想到母亲,她就没法真正与这母子二人感同身受。


    深闺妇人受困闺阁,眼里只有夫与子,她不是不能理解,但她也忘不了这位大夫人对温诗尔和自己做过什么。


    打骂都是轻的。


    日头透过屋檐在脚底下斜斜拉开一条条阴阳明灭的线,温明裳垂眸看着日晷慢慢挪动,她掐着时间看完了这场戏,而后绕了后门出去。


    时辰尚早,玄武大街上往来的人还不多,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温明裳走在街上,远远地还能看见策马奔过长街的羽林。


    路上的行人偶尔会将目光挪到她身上,瞧见那身靛蓝的官服时眼神里含着隐隐的探究。


    柳文昌道翰林院的官服要她今日挂了牌子才能拿到,倒是没成想昨夜她从宫里回来时,这身衣服已经被送到了府上。


    倒是不知道是谁做主提前送来的。


    只是长安多权贵,身着这身衣服的或多或少在这座皇城里都有点底子在,如她这般走去翰林院就职的倒是不多见。


    沈知桐在翰林院门口等着她。


    靛蓝的官服在人群中格外显眼,温明裳本来低垂着眼在想事,听到有人唤她才抬了头。


    翰林院的官帽给她戴着有些大,饶是将系带系紧了些也有些松,她动作稍大些,眉眼就会被压下来。


    但这样的颜色,却是这官帽也遮不住的。瓷白的手腕从暗色的衣袍里露出来,衬得人愈发白净清秀。


    沈知桐没忍住多看了两眼,这才走下阶去迎她,打趣道:“不错嘛,这身衣裳穿上倒是有模有样的。”


    温明裳扶了一下帽子,抿唇冲她笑了下。


    两个人边说着边跨入了门内。两年前翰林院重修修葺过,正值春日,朱墙新叶,入眼便是好一处风景。


    “比起别处,咱们翰林院可以算得上闲差了。”沈知桐领着她往里走,“你这翰林编修,说白了干的就是诸如诰敕起草、史书纂修、经筵侍讲等等一系列的活计,平日里若无什么事,早些回去也是可以的。”


    “不过小师妹你同我这个闲人可不一样,你恐怕在这翰林院不会待很久,至多一两年。先生也好,吏部的诸位大人也罢,想来都会琢磨着把你放在什么位子上,到那时,你恐怕会怀念起在翰林的舒服日子咯。”


    温明裳歪了下头,问她:“师姐不想着离开吗?”


    “我?”沈知桐笑笑,“我可不是你跟师兄,我呢,倒是情愿同这些书文史册打交道,总好过成日里担心些生民利弊。”


    “也不是说那些不好,总归要有人来做的,但我却不是合适的那个。先生不也常说,我们这些做弟子的,挑的路最合适自个儿就好吗?所以,我跟你们比起来,还是该待在这翰林院。”


    温明裳步子稍顿,忽然想起来宁朝雨来,于是顺嘴提了一句。


    “她啊……”沈知桐指节抵在自己下巴上思索了片刻,“早些时候倒是见到了,瞧着挺文弱的小姑娘,还有些唯唯诺诺的。不过原先我在国子监也听人提过她,若是真如你所言,倒是可以让她调到我手底下。”


    沈知桐前些时候接了宫里的意思,要她修撰景帝之后的史册记录。


    这么说着,两个人已经站到了门前。


    “到了。”


    温明裳抬起头,目光在高悬的匾额上一扫而过。


    沈知桐先她一步进去,她转到了一处小几旁,伸手取了上头的东西递给了她,“这便是牌子和你日后要办差的一些要用到的东西,早几日便备着了。你先拿着,若觉得用得不顺手或是缺了些什么,再来寻我。”


    温明裳点了点头。


    她今日才入翰林,倒是没什么差事可以让她做,沈知桐简单同她介绍了一下各处,道她可以誊抄一下桌上的书册,若是抄完了,可以先自行回去或是四处转转。不过这东西并不急着要,她想要先走走也行。翰林内孤本典籍不少,她若想看也可以看看,就是注意不要乱动卷宗。


    温明裳在屋子里四下看了看,绕到桌案边上提起了笔。


    誊抄书册很枯燥,但她一向耐得住性子,这么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中间仆役过来送了一次午膳,她随意吃了点,提起笔就继续。


    全部誊抄完已经过了午。


    温明裳站起身揉了揉发酸的小臂,从窗子里望出去瞧见日光柔柔铺了满院。


    时辰尚早,柳府温明裳是不想这么早回去的,她回忆了一下早上沈知桐说的那几处地方,起身打算去藏书阁瞧瞧。


    门口守门的老头拿着卷字迹潦草的书册盖在脸上,靠着摇椅小憩。听到外头传来的脚步声,他懒懒地抬起头,目光在温明裳腰上挂着的牌子上扫了一眼。


    “新来的编修?”


    温明裳应了声是,她刚想着说些什么,又听到老头子悠悠道。


    “新来的,姑娘家……噢,崔德良教出来的那个?”


    温明裳一愣,倒是没想到他能说出来。


    毕竟这翰林院这么些人,来来去去的谁又能说得清。


    “进去吧。”老头指了指里边,“规矩想来也听了,看可以,别带出来就是,尤其是左手边的那个柜子里放的卷宗。”


    说完又把脸上的书文盖了回去。摇椅摇晃,春风过廊,倒是好不惬意。


    温明裳多看了他两眼,放轻了动作慢慢走进去。


    入眼的是满目的史册书文,她的目光从书架上一一掠过,却没伸手去取。早上来时,沈知桐交给她的那些要誊抄的东西是些山野文士的诗赋文章,翰林院有的时候会收录这些入库,这抄了一早上,谁还想看这些。


    兜兜转转还是绕到了放着卷宗的那几排书架前头。


    这些卷宗记的东西很杂,有历年春闱的,有哪位君王在位时的官吏调动的,甚至还有四境的军报。若是没有人来指引,单是找到想看的那些都麻烦得很。


    但一般也没人会来调看这些东西,是以翰林院也就一直让人整理。


    温明裳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瞥见眼前藏在一堆乱糟糟的卷宗中间的一份文书。


    露在外头的一角上写了个“雁”字。


    雁翎?这是军报?她眼皮一跳,伸手就想去把那东西抽出来。


    可惜下一刻,她探过去的手就忽然碰到了什么。


    温明裳肩膀一抖,连忙把手收了回来。


    刚刚那个是……


    还不待她重新琢磨,对面那头就响起了很轻的脚步声。


    这边的架子高低参差不齐,温明裳站的这块地方再往里走一些,书架就比人还高了,若是有个人站在那不出声,这边决计是看不见的。


    温明裳仰起头,看清对面那人的脸的时候猛地一愣。


    “温……”洛清河手上拿着适才的那份文书,“温大人?”


    她没再叫温姑娘,而是坦诚地把那些本该藏在心底的猜测放到了明面上。


    两个人隔着一个书架,对视了片刻,然后温明裳瞧见那双墨黑的眸子里沁上了一点惯常的笑意。


    温明裳长舒了口气,应声道:“洛将军。”


    她声音是稳着的,但眼神却没忍住往人家那边瞟。


    同前几回见到的时候不大一样,洛清河今日穿的是身苍色的圆领,透过书架的遮蔽能依稀瞧见玄色的箭袖,不过不知道为何,她腰上的刀还没卸。


    不过同这身利索的打扮比起来,温明裳倒是多看了两眼她垂在左肩上的那缕小辫。很细的一缕,编成了鱼骨的样式,她想起来长安外见的那一面,这东西着重甲的时候也没被解,而且瞧着也不像是汉人的打扮,硬要说估计就是北境雁翎的习惯了。


    怪别致的。


    人就在跟前,她也不好说管人家要军报这种东西来看着打发时间。但她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就又听得眼前的人道。


    “或许我还欠姑娘一个解释和一句道贺?”


    温明裳回神,却是摇头,“解释不必,我也欠着将军呢。只是……”


    “比起道贺,我可否问将军一个问题?”


    一个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洛清河抬眸睨她一眼,微微颔首。


    “你问。”


    “是真的吗?”温明裳用力捏了一下自己的指节,“樊城三万人。”


    洛清河眼神微微一动,却是错开了她的目光。


    在她们两个看不见的地方,守门的老人掀开了面上的书文,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是真的。”三个字就这么轻飘飘地落了地。


    洛清河把手里的卷宗再翻了一页,又道:“若是温大人要再问,我也只能告诉温大人,时势所迫,再来一回,那三万人我也一样会杀。”


    尾音极沉,听得人心头猛跳。


    温明裳眉头皱起来,低声道:“如此……你从未后悔过,是吗?”


    洛清河跟着抬了眸,她眼里惯常的温良散去,头一遭在温明裳眼前露出了暗沉的神色,“不过取舍二字。”


    “成事者必有牺牲,我问心无愧,更从未后悔。”


    温明裳凝眸看了她许久。


    藏书阁在长久的沉默中安静得似乎落针可闻。


    “洛清河。”


    这大概是温明裳第一次这么叫她的名字,“我知一将功成万骨枯……但那些埋骨者,就该做草芥么?”


    洛清河指尖在拇指上的扳指上轻轻摩挲而过,她半敛着眼帘,听到眼前的女子一字一句开口。


    “虚伪!”


    洛清河深吸了口气,捏紧了手上的卷宗,她唇角略微勾起来,笑意又冷又薄。


    “虚伪也好,旁的也罢,只是不及小温大人天真了。”


    话中嗤笑意味明显,温明裳却没再搭理她。


    耳边的脚步声匆匆远去,不用看都知道定是有人夺门而出。


    “两年未见,气人的本事见长啊。”老头子靠在摇椅上,冷不丁开口道,“你何时有了帮人磨刀的闲情了?”


    洛清河把卷宗一页页翻到最后,才道:“不过是事实罢了。至于磨刀……我并不觉得我是在帮谁,磨怎样一把刀。”


    老人嗤笑了声,把盖在脸上的书册拿起来一点,道:“事实?你自己都觉得这是事实了不成?”


    “我如何觉得并不重要。”洛清河把卷宗放回原处,迈步走到门口,慢慢悠悠地补上了剩下的半句话,“令是我下的,这就是事实。我知道她想要什么答案,但那个答案我给不了她,至少现在不行。”


    “哼。”老人瞪了她一眼,不耐烦得跟赶苍蝇一样摆摆手,“你说是就是吧,看完东西赶紧走,省得到时候又有人要来跟老朽我问东问西的。”


    洛清河勾唇笑了笑,退了半步给他做了个揖。


    她一手扶着刀正要往外走,却在将将跨出去的那一刻听到身后又传来声音。


    “丫头,下回过来,给老朽带一壶塞上秋。”


    洛清河闻言一顿,她拇指在刀镡的红玉上轻轻划过,须臾后才道:“老大人,长安可没有塞上秋,我上哪儿给您弄去?”


    那是北境的烈酒。这酒本来没有名字,但据说是不晓得那一代的靖安侯见秋日孤雁南飞,就给起了这么个名字。


    “你又不是不回去了。”老头子哼哼了两声,掩盖在书页下的眸子如藏遗星,“鹰不会甘于被束缚住爪牙。”


    “明堂高殿非汝乡……你们天生归于燕山的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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