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起了风,新叶从朱红的墙那头探出来,被吹得四下摇晃。
洛清河把踏雪的缰绳解开,出马厩时迎面撞上了个人。她眼神微微晃了一下,跟着慢慢垂了眸。
“清……”
来人张了张口,刚想要唤一声,会被洛清河突兀地打断了。
“见过端王殿下。”她抬手抱拳,低声道。
声音不重,但却把人家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给推了回去。
慕长临看着她,眼中无奈的神色一闪而过,他抿了下唇,无言地望着眼前的人。
洛清河抬起头跟他对视,眸子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她明明可以轻易看清慕长临眼中的意味,可是她什么都没说。那双眼睛里含着的神色淡漠得如同面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有风穿堂而过,吹起衣袂。可风吹不散过去,也消弭不了血与仇。
在长久的沉默后,年轻的皇子慢慢开口,道:“你回来这些日子,我们还不曾见过。阿婉要我问你,什么时候得了空能见上一面,她很挂念你。”
他口中的阿婉是王妃的小名,王妃出身崔氏,起名唤做时婉,幼时也曾被养于国子监,三个人本是旧识。
洛清河眼睫颤了下,道:“忙完这一阵吧。”
“好。”慕长临连忙道,“还有……年前,她有了身孕,我们想……让你帮那孩子起个字。”
“皇孙的字,不该由我起。”洛清河摇头道,“殿下以后,不要和王妃再提这件事了。”
“……小字也不行吗?”他垂下眼,是难掩的失望。
洛清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禁军还有公务在身,我该走了。”
擦身而过之际,洛清河听到他低低地唤了声。
“清河!”
洛清河脚步一顿。却没回头。这一声也只是让她短暂地停了那一瞬,而后脚步渐远,女子的身影终究是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只余下了不知何人若有似无的一声长叹。
沈知桐这些日子事多,但她到底挂心着温明裳初来翰林院,跟同僚说了一声后借着放文书的由头去了那头看看。
结果就见到自己这个小师妹兴致缺缺地坐在小几前发呆。
“怎么了这是?”沈知桐敲了敲门,疑惑道,“有谁来过说了什么?不对呀,这翰林院里哪来的这种讨人嫌的……”
温明裳回过神,摇头道:“没有,是我自己在想些事情……师姐如何过来了?”
“来瞧瞧你。”沈知桐在她对面坐下,“想什么呢?”
温明裳咬了下唇,犹豫了片刻道:“师姐见过洛……镇北将军吗?”
“她啊……自然是见过的。”沈知桐微微偏头,似是在回忆,“打过几回照面,只不过这位在长安的时候不多,倒是没说过几句。怎么,你见过她了?”
温明裳点点头,低声道:“在藏书阁。”
“藏书阁……也不奇怪。”沈知桐道,“你应当知道她少时受教于国子监,还是皇子伴读吧?藏书阁守门的那个老头子……不是,那位老大人,是她旧时的半个先生。”
“老大人?”
“嗯,据说是太宰年间的一甲翰林,但不知道为何后来主动隐退来了藏书阁。我问过先生,他也没说,知道这位是镇北将军的半个先生还是有一回翰林院的老人说漏了嘴。”沈知桐回忆到此,忽然一愣,转而略有些古怪地看向温明裳,“你不会是问了人家什么吧?”
温明裳心虚地避开她的目光,没答话。
“樊城?”沈知桐试探了句。
见实在糊弄不过去,温明裳闷闷地点了头:“嗯。”
沈知桐整个人霎时间愣住了。
“你怎么……”她一时间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满面的欲言又止。
委实太不应该了。
先不说樊城那件事不论放在哪都不适合被轻飘飘地问出口,正主就在跟前,哪有追到人脸上去问这种事情的道理?但这件事旁人可以做得,温明裳却是万万不该,她也不是那么冒失的人。
温明裳也知道她想说什么。其实自她从藏书阁快步离开之后,她就意识到这件事做得有多不妥当。
几面之缘,人家又凭什么将一切和盘托出呢?
她虽然愤然于洛清河的态度,但人家有句话没说错,自己还是天真了。
“可能因为……她是洛清河吧。”温明裳垂下眸,“我以为洛家的人会不一样。”
沈知桐看了她一会儿,末了也是叹了口气伸手过去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是否不一样,或许并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我知道你为什么要问她这个,不单是你,全天下的人都想知道为什么。”
“所以师姐问过吗?不是她,先生也可以的。”
“问过。”她坦然承认,“如你所言,那可是洛清河啊。洛家人数代护国,可谓一腔碧血,若说没有理由,谁又信呢?不为别的,我们这些记史的人也得搞明白如何写不是?但即便是我来问,先生也没有告诉我原委,约莫是真的不能说出口吧……”
温明裳叹了口气,这些道理她不是不明白,但是那是活生生的人命,不是可以一笔带过的东西。
即便低入尘埃,那也不是草芥。
“不过……”思量间,沈知桐忽然话锋一转,“有件事倒是可以说与你听。”
“什么?”
“你还记得一个名字吗?洛清影。”
温明裳伸手去拿桌上杯盏的手忽而一顿,道:“上一代靖安侯?”
“不错。”沈知桐帮她添了茶水,沉吟片刻道,“你不在长安自然不知道这事……四年前她战死后,是洛清河护送的灵柩回来。”
这似乎并不奇怪?温明裳捧着茶盏,轻轻眨眼。洛清影是她长姐,那时世子年幼在京,洛氏又没了旁的嫡系,死后由她扶灵再合适不过。
“若只是扶灵送葬,自然不足为奇。”沈知桐道,“可她送葬那日,着的是红衣。”
温明裳手一抖,险些没抓稳手里的杯子,几滴茶水溅出来,晕染了雪白的宣纸。
红衣送葬?!
“不止如此。”沈知桐面色沉凝,“用的是自雁翎而归的八百铁骑,奏的是北境的凯旋之音。”
这就已经是不只是不合礼制的问题了……外将,八百铁骑,但凡有心人从中稍加包装,这便是意欲谋反的铁证!温明裳扣着桌沿的手有些发白。这……怎么敢的啊?
“个中因由不得而知,当夜洛清河就入了一次宫。”沈知桐抿了口茶水定了定神,“后来,陛下做了什么,你也知道了。”
温明裳低声道:“罪己诏。”
元兴九年的那一纸罪己诏,咸诚帝纸上的意思是为雁翎折了一半的铁骑自请罪责,天下人读来多会觉得天子仁善,可如今看来……
“好了,这些事私底下听听就好。但明裳,你要记得,有些事情想要知道真相,可以自己查,但最好不要去问,即便本心是好的。毕竟……长安没有你想的那样安全。”沈知桐见她不语,却是轻描淡写般笑笑,“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先生这件事的。”
“我明白。”温明裳应道,“以后……不会了。”
沈知桐这才放心地起身,“行了,若是活儿干完了,就先回去吧。从咱们这出去往西边走,穿过玄武大街再过条民巷,有家铺子的甜汤不错,可以带些回去。”
说是这么说,但温明裳也没打算太早回去。
她慢吞吞地把桌案收拾了,出门时给落了锁。
长街往来喧嚷,过了日头最烈的时候,沿街到处都是人。
温明裳顺着沈知桐说的路寻到了那家甜点铺子,要了碗甜汤的同时要店家包了些小点心回去。
这地方再往北边走点就是国子监,这个时辰倒是有三三两两的士子散了学过来。这群半大的孩子熟稔地寻了空地坐下来,把碎银子往摊上一放,吆喝着让店家送上老几样吃食。
温明裳出来的时候把那身官服换了,省得太过显眼,牌子被她放进了随身的招文袋里,明日回去的时候可以随时取用。她坐在角落里,手里捧着的甜汤还散着热气。
临近坐着几个穿着弟子袍的少年少女,低声像是在讨论着什么文章,兴致高时,有人扬起了声调,温明裳依稀听见了春闱二字。
她本无意去探听这些孩子在说些什么,一碗甜汤见了底,她把碎银搁在了桌上,拿起包好的点心正准备回去,忽然一张宣纸就飘到了脚边。
“啊,对不住姑娘,能否帮个小忙?那份文章递一递吧?”是邻座的那几个孩子。
温明裳于是弯腰把东西捡了起来。
可她眼神在触及上边的文字时微微一变。
前几日崔德良让她看过了一甲另外两个人的文章,只需扫一眼,她就知道这篇文章是潘彦卓的那篇。
但这些私下传阅可以,为什么会公开发给国子监的士子?
温明裳把手里的东西还了回去,但转身时心口却忽然一跳。
不对劲。
栖谣夜里回到侯府的时候,洛清河正在和宗平商量禁军的事情。
“到底是皇城根下的,又混多了日子。”宗平摇头叹息道,“这才两日啊主子,一个个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半点精神气儿没有!”
洛清河今日没去校场,但也大致猜得到是个什么样子,她指节在桌上轻轻点了两下,道:“你也说了这是皇城根,自打羽林立起来,禁军就是个做杂役的,克扣俸禄不说,谁见了都得踩一脚,能有精神气儿才奇怪。”
“主子的意思?”
“刚进去的,要的是咱们把底子收拾好了,把这面旗子立起来,才好叫自己走在街上没人觉着是个混子。”洛清河把拟好的一张纸递了过去给他,“至于那些老油子,混着不就是为了点糊口的俸禄么?给了就是了。”
宗平把那张纸打开瞧了两眼,皱眉道:“主子是要拿府里的银钱贴补?虽说咱们侯府不缺那些,但……克扣的那些,不该找户部要吗?”
“我也没说不要。”洛清河招了招手示意门口的栖谣进来,转头又继续道,“吃进去的总该给吐出来,这是本分。至于这些,也得给,借的是坐在总督这个位置上的名。再说了,府里留着那么些多的也没大用,缺的可不是钱,是一掷千金的命。”
宗平闻言皱起眉,“主子……”
“行了,就这么办吧。”洛清河摆了摆手,“出去时把门带上。”
宗平无奈地叹了口气,应了句是。
书房内点了香,房门开合带起的风扰乱了袅袅而上的烟。
“坐吧。”洛清河指了指眼前的坐榻,“怎么说?”
栖谣闻言从袖带里取了一封信笺,伴着先前洛清河给的那块腰牌一起递了过去,道:“这是殿下的回信,说您想知道的,她尽数写下来了。”
洛清河伸手接了,展开信略扫了两眼。
信很短,她看完便随手烧了。
“主子?”栖谣看着她的动作,沉吟片刻道,“当真有问题吗?”
“你是说文章,还是别的?”洛清河指尖抵在下唇上,闻言抬起眸子。
栖谣道:“春闱。”顿了片刻又补充道,“世子叫我问的。”
“阿呈?”洛清河闻言笑着摇摇头,“这小子……有问题,但轮不到他来管,也轮不到吏部。”
“主子何意?”
洛清河挑了下眉,道:“三篇文章高下如何,人心自有定论,但放出这些,时间一长,人言亦可成刀。寒门及第确然可视作荣耀,但一旦心中贪念越过了界,反而会落了个为人棋子的下场。春闱的这个问题……”
她唇角微勾,意味不明道。
“怕是贼喊捉贼啊。”
栖谣抿了下唇,道:“那主子问殿下的……若是如此,殿下给了主子朝局中的空缺,主子觉着从翰林院被借此带出来的,会放在何处?”
“那要看阁老想如何了,我们没必要去淌这趟浑水。”洛清河起身去把那块牌子收好,侧头道,“晚些时候替我把信送过去吧。”她指的是小几上写好的那封。
“想要我帮着历练一下他的弟子,可以,但可没有把我们蒙在鼓里耍弄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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