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明裳在翰林院待了月余。如当日沈知桐所言,这日子过得委实清净,多数时候不到挂牌的时辰就能把活儿收拾妥帖。
今日恰逢十日一休沐,她不必去翰林院那边,虽然人是到了那个点就醒了,但好歹能在屋里待着。本想着可以陪陪温诗尔,谁料柳家那边突然说要女眷一道去礼佛,一大早就把人给叫走了。
温明裳晌午过后用过了饭,披了件宽袖外袍坐在檐下念书。
最近日头足,算算日子也到了春末,院里种的花草颜色渐深,角落的那些竹子也跟抽了条一般疯长。
白日里过了午,总有不知道哪跑进来的狸奴蹿到院墙上小憩,偶尔被风惊扰了,就跳到院子里,冲屋子里头直叫唤。
温明裳听见声音,抬头看过去就瞧见一只雪团子窝在草丛里,她笑着摇摇头,放了手里的书进屋去端了点吃的出来放到小院的醒竹边上。
“过来吧。”她冲着那头招招手。
这猫儿比早前来的那几只瞧着都要小,甚至有些瘦骨嶙峋的,但毛色很漂亮,没掺半点杂色,一双眼睛像是西域商路上带回来的上好琥珀。她伸出手,那猫儿似是犹豫了一下,紧跟着就小心翼翼地过去蹭了蹭她的手心。
温明裳眼底晕开一点笑意,可惜不等她动作,小院外头就忽然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手边的猫儿叫唤了声,一下窜进了草丛里,等温明裳站起身,已经寻不到它了。
院门被粗暴地推开,温明裳皱起眉,转身瞧见气喘吁吁的管事跟站在后头面色铁青的柳文昌。
“换身衣服。”他沉着脸,约莫是走得急,发冠也松散了,瞧着有些乱,这放到平时是不大可能的事,“宫里来了人,点名要见你。”
温明裳拢了拢外衫,低声道:“宫里……我知道了。”
“快些。”柳文昌催促道,“来的可不止内宦。”
温明裳走向里屋的脚步一顿,抬眸反问:“还有人?”
柳文昌正了正衣冠,闻言扯了扯嘴角。
“六扇门。”
柳府的门外鲜少能聚起这么多人。
身着飞鱼服的千户们列了两排,满面的肃然。
宫中的中黄门手里捻着拂尘,见到温明裳从内院出来的时候笑着迎上来,“见过温大人。”
温明裳余光瞥了眼外头的六扇千户,垂首躬身道:“公公有礼。恕在下多言,不知这是何意?”
“咱家也是奉命行事,带大人入宫走一遭。”他笑眯眯地一抬手,“府外已备好车马,温大人,请吧。”
这样的阵仗,恐怕这几年也没几回了。见他不肯透露点消息,温明裳只能应了声是。
马车前的羽林掀了帘,护着人上了车。
玄武大街喧闹如常,温明裳坐在里头,背脊紧绷着。
六扇门说是隶属大理寺麾下,主司稽查,但大家心里多少都有数,六扇门办的差,同朝堂其实大多沾不着边……他们办的是江湖的差事。朝廷有朝廷的法度,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这之间有着条看不见,但彼此心知肚明的界限。
有些事情朝廷不好直接插手,启文帝在位时期册了六扇门,办的就是这些不太好放上台面来的事。
故而六扇门虽在京,但出入的千户其实地位尴尬,领着官职,做了朝廷鹰犬,但又算不上是正儿八经的衙门差。
但今日,宫里派的人却偏偏有他们。温明裳可不信能把自己叫去宫中问话的事会和江湖人挂上关系,驾车的人仍旧是羽林,平常这两股势力可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
即便有,也断没有羽林给人做配的道理。
她猜想,这些六扇门的千户和百户,多半是拿来充门面当幌子的。
可是休沐时分会有什么大事需要这么大动干戈呢?
车辇行进得很快,思量间,外头街市的喧嚣渐淡,只余下声声入耳的马蹄。
约莫过了一刻钟,马车停在了宫门外头,羽林掀了帘,侧身相迎。
温明裳下了车,瞥见那些六扇门的人都留在了后头。
果然啊……
引路的中黄门见她下车,慢悠悠地转过来,道:“大人,这边走。”
太极殿依旧沉默地俯视着这座巍巍宫墙。
温明裳跟着内宦的脚步,在踏入其中后俯首行礼。
“拜见陛下。”
咸诚帝睨她一眼,淡淡道:“起来吧。”
她应了声是,起身抬眸瞧了眼跪在边上的梁敬轩。
潘彦卓站在另一边,对上她的目光时会以了一个惯常的笑意。
温明裳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她忍着这种莫名的感觉,走到了他身边站着。
“人都齐了?”上头的咸诚帝问。
“回陛下,齐了。”对面的一位老大人颤颤巍巍地应道,温明裳看着他,觉着有些眼熟。
她垂眸回忆了须臾,想起来这好像是吏部的老尚书。
“好。”咸诚帝点点头,他拿起手边的一份折子,低声道,“梁敬轩……”
跪在下头的人猛地打了个哆嗦。
温明裳不动声色的皱了下眉,她还没来得及深思,就瞧见上首的君王猛地一拍桌子,紧跟着那份折子就狠狠地砸到了梁敬轩的头上。
“科举舞弊,你好大的胆子!”
“砰——”吏部尚书腿一软,直直地跪倒在了地上。
温明裳吓了一跳,她没抬头,藏在袖中的手却一点点握紧了。
梁敬轩被吓到直磕头,嘴里还喊着冤。
可即便他不松口,当一桩桩铁证被内宦尖声细气地念出来的时候,他的脸还是一点点白了下去。
其实梁敬轩究竟辩解了什么,温明裳有些没听清,但最清晰,是他忽然间看向自己时,扭曲着脸说的一句。
“我不信她就干净!一个女人……”
历朝不乏女官,温明裳其实并不明白他这话背后究竟透了个什么意思。是意有所指,又或是想要拖一个人同受牢狱之灾。
只是这话到底保不下他。
温明裳冷眼看着他被拖下堂,到这时才发觉自己看完这场闹剧时,外头已见暮色初上。
出宫时她婉拒了羽林以车马相送的提议,夜里风稍稍凉些,走上一走正适合理清杂乱的思绪。
只是没想到有个人同她想到了一处。
男子站在夜风里,意味不明地笑:“大人还记得,在下邀过你看一场戏吗?”
温明裳敛着目光,望着他没答话。
潘彦卓对她的态度也不恼,他从袖带里取了把折扇,摇着扇子一步步走过来。擦肩而过之际,他轻轻开口,“宴前口舌之争不过序幕,大人且好好瞧着吧。”
宫中的决断传出来已经是次日。
近两日暑气上来了,禁军的校场周围光秃秃的,一到日中就闷热得很。
洛清河放了禁军休息小半个时辰,寻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训了这群人月余,多少把从前的那些个毛病扫了下去,但离从前拱卫京畿的王师还差得远。
不过她倒也不着急,反正咸诚帝没有给她卡死了的时间。
栖谣是踏着灼烫的日头走进的校场。
洛清河拔了边上的一棵草,卷成了一撮样式的草叶笛,见她过来才抬眸,道:“坐吧。有消息了?”
栖谣点了点头,道:“主子要猜猜看吗?”
洛清河转了一下手里捡漏的叶笛,把它凑到了唇边。
燕州雪化的时候,旷野是满目的苍翠,边地的孩童偶尔趁着家中没人看顾跑出去,就习惯摘了草野疯长的草来做这种草叶笛吹着玩。很清脆的声响,跟北境哀婉的埙声迥然不同,但即便只有单调的几个音节,也有人能吹出花来。
洛清河不擅长这个,她幼时在长安待的时间要更久些,但后来去了燕州,也跟着学了怎么吹。
叶笛声呜呜地散如风中,四散的音节拼凑出清脆的小调。
禁军那边有往这边看的,还有胆子大的,扯着嗓子朝这边吆喝。
“总督!这是哪儿的小曲啊!”
巡视的宗平便顺着声音看过去,弯腰捡了石子便给了出头的那个小子一下,道:“什么小曲?还嫌不够累就再过来练两招!”
除了头一天冷过脸以外,洛清河对他们其实算得上和颜悦色。一开始有人觉着她一个女子为将这么多年定然是铁血手腕,结果这些日子下来发现人其实脾性挺温和,自然也就不惧她;还有些觉着她未必有传闻那样有本事的,想要出头的,都被洛清河拎出来收拾过,换而言之,打服了。
她能用四年把折了一半的铁骑整顿重立,收拾这三万人其实绰绰有余,这也是为何咸诚帝要她来办这事。
路边的野草不比塞上的强韧,一曲吹完,草叶也卷了边。洛清河顺手扔在了边上,道:“刑部给收拾尾巴吗?”
栖谣道:“是,六扇门缉拿,御史台监审。”
洛清河于是笑了笑。
“避开大理寺了啊。”
长安城里,消息是藏不住的,这才不过几日,梁敬轩的这档子事就已经传了个遍。温明裳从翰林院出来时路过民巷,正好听见了百姓在议论。
“春闱舞弊,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掉脑袋都是轻的!重则株连九族啊!”
“这怎么敢的哟……”
温明裳垂下眼,转头正打算拐出民巷,忽然就听见一阵马蹄声。
满天星斗,骏马自玄武大街尽头奔驰而来,卷起一阵烈风。
温明裳被这阵风吹得下意识眯起了眼往后退了两步,她微微皱着眉,在疾驰的行伍里依稀看清了他们马鞍上系着的挂带。
那是禁军。
这些年禁军从俸禄到校场修葺被克扣了个遍,马厩里供给办差的也大多是些瘦马,哪能跑出这样的阵仗?她挥手散了跟前带起的烟尘,不由得分了心生了疑惑。闻说天子让洛清河回来带训禁军,但大梁战马素来昂贵,纵然是羽林也不全可配马,多是随牌而取,偶尔在街上瞧见羽林策马办差,也不过两三人。而今这一队……
温明裳大致估算了一下。
得有至少二十个了。
闲置了这么些年,纵然是管户部要银子置办,也没这么快的道理,更何况还要算上内里的那些弯弯绕绕……这可别是洛清河自己掏腰包给添补上的?
雁翎自己驯的马,一个月从燕州带回来倒也足够……但就真是舍得啊。
她摇了摇头,算了,人家愿意花这笔银子,同自己又有什么干系呢?与其分心去思量人家的事,还不如想想自己。
梁敬轩这个寒门出来的为何有胆子在春闱做手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何在层层管辖之下的春闱,他能有机会得手。
这是在赤||裸||裸在打吏部数位官员的脸。
她叹了口气,拐了另一条巷子抄近路回去。
这条巷子并不长,甚至玄武大街的灯火都能映到里头,即便是夜里也不会觉得辨不清方向。可就在将将走出巷口的时候,温明裳忽然觉得前头的光暗了下来。
她抬起头,望见窄巷口的一个人影。
是个上了年岁的老妇人。她站那没动,即便是看着有人过来,她也好似呆滞在那一般,半步不退。
温明裳眼底划过一抹疑惑的神色,她在几丈之外站住脚,刚想要开口试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忽然余光就瞟到了一抹寒光。
她心里咯噔一下,刚想往后退,就见到那老人猛然暴起!
巷子狭窄,短刀直直地逼着人要害而来,温明裳当机立断,放弃了绕过妇人的想法,转头就往回跑。
甚至来不及去想来人究竟为何要杀她。
往日里熟悉的巷子在此时显得格外漫长。冷风灌入口鼻,温明裳只觉得胸口闷痛,可妇人紧追在后,没人敢就此停下。
近了,更近了……
然而像是时光回溯到了不久前,巷口人影一晃,紧跟着就有人狠狠地一脚直踹她侧腰。
“嘶……”
温明裳整个人重重地撞在矮墙上,疼得直抽气。她咬紧了牙关,撑着身体站起来,可人已经到了眼前。
她甚至能看清那人狰狞的面目和掌中的利刃。
电光石火之际,忽然一声高喝传入耳中。
“低头!”
温明裳打了个激灵,下意识照着做低下了头。
只听得嗖地一声响,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就溅到了她手背上,紧跟着就是一声哀嚎。
杂乱的脚步声急急而来。
那妇人像是想要孤注一掷一般,握着短刀就往她这边刺,可只听得一声脆响,短刀直直被斜切而上的长刀挑了出去。
“拿下!”
刀上红玉在灯火下熠熠生光。
洛清河回头看向瘫坐在地的女子,沉吟了片刻朝她伸出了手。
温明裳看了她两眼,惊魂未定地搭上了那只手。
她自己手背上是刺目的红,是溅上的血,方才是自长街那头射过来的一支箭。
作俑者被涌上前的禁军悉数拿下,周围已经聚起了不少想要看热闹的百姓。
温明裳定了定神,刚想开口,却蓦然间对上了被反绑住的妇人怨毒的目光,她愣了一下,就听见对方嘶哑着声音开口。
“是你……害我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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