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入了夏,长安夜里的天气也跟着飘忽不定起来,白日里瞧着日头烈得很,保不齐夜里就泼了场雨。
外头响了几声闷雷,温明裳依着程秋白所说的把衣衫拉开些,能瞧见身上一片的青紫,还有几道不太明显的擦伤,不过好在都是皮外伤,上些药养一养就没事了。不过她比常人要瞧着要白些,这些伤横亘在白皙的肌肤上就略显得骇人了。
程秋白给人上完了药,跪坐在一旁等她把衣衫整理好,这才开口道:“温姑娘,劳烦将手给我一下,我再诊一诊脉。”
温明裳没多想,把手放到了她面前的脉枕上。
程秋白垂着眸,指尖轻轻搭在了她手腕上。她话本就少,生人面前除却寻医问药必须说的话几乎是不开口的,故而光看她的表情其实看不出脉诊结果究竟如何了。
“程姑娘?”温明裳见她沉吟许久,不由开口唤了句。
程秋白闻声抬眸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将手撤了回来,道:“未伤肺腑,内里无碍。只是姑娘身体底子不算强健,平日里还需注意些。”
“好,多谢姑娘。”温明裳应了声,瞧见她收好脉枕,起身过去拿了几贴药过来。
“药钱洛清河给了。”程秋白转身的时候似是想起了什么,提了一句,“外头有人等着你。”
温明裳闻言一愣。洛清河给了?她做什么帮自己给这银钱?
“你就当做是她钱多没处花。”约莫是看见她眼里的愕然,程秋白淡淡道,“她不缺这点。我这医馆收也只收一份。若是温姑娘觉着有什么不妥,不必给我,你们同在朝中当值,寻个机会还给她便是。”
……这根本不是缺不缺的问题吧?温明裳抿了下唇,她实在不明白为何洛清河要做这个顺水人情。
但此刻她其实也无暇去深想这些,比起这个,她还需要去一趟大理寺。闹市行凶,现下城中定然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更何况还惊动了羽林和禁军,现在的禁军可不比从前了。
依照今日的架势,保不齐来日搞出个分庭抗礼的形势来。
宗平在门外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见到内院的门开了,他把手里不知道从哪捻来的狗尾巴草扔了,正了容色上前行礼。
“见过温大人。末将宗平,奉我家主子的令,护送大人前去大理寺。”
温明裳眼神微动,注意到他的自称。但她面上仍是不改颜色,轻声点头道,“有劳宗将军了。”
大理寺的少卿李驰全在门口等着人,见到宗平驾车而来连忙下阶相迎。
“李大人。”宗平停了马车,掀帘示意温明裳可以下来,一面转头跟他打声招呼,“你们大理寺要的人,奉我家主子的命给你送来了。”
两个人互相寒暄了两句,最后以宗平道还有公务在身做了结。
目送着人策马远去,李驰全这才得了空回身看了看温明裳,他略微一颔首,道:“温大人,先去里边坐坐吧。”
温明裳点了点头,跟着他往大理寺里走,外头两尊石狮像在夜色里也随着灯火摇曳明明灭灭的。
里头的正堂里没什么人,这个时候了,若不是出了这档子事,李驰全这个少卿也不会被临了叫回来。他给温明裳倒了杯茶,示意人坐下之后才缓缓开口。
“叫温大人来呢,主要是为了走个章程。”他喝了口茶水润嗓子,“不瞒大人,那意欲行凶的二人,正是此次春闱案梁敬轩的高堂。故而,要如何审,如何定罪,怕是要与梁敬轩一样,移交给御史台和六扇门。”
温明裳思忖了片刻问道:“如此,我可还要走一趟御史台?”
“这倒不必。”李驰全笑了笑,“你来之前,阁老已经叫人来过一趟,我们将该问的问过后,他会叫人来接你。”
温明裳听到此,才确信了自进门前自己心中的一个猜想。李驰全这个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对宗平这个靖安府的人恭敬也就罢了,怎得对自己一个小小翰林编修这样温和,果不其然还是因为崔德良。
但猜到了,面上却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例行的几个问题问完,外头的差役也就进来禀告说来了人。
李驰全于是不再问,起身抬手道:“约莫是阁老叫的人来了,温大人,请吧。”
温明裳温顺地垂下眼,跟他拱手见了一礼。
大理寺外等着的人是姚言成。
他约莫是才从内阁的议事堂里回来,身上那身内阁学士的官服还没换下,见到温明裳从里边出来,他上前了两步。
“可有事?”
温明裳摇了摇头。
姚言成这才把视线放到李驰全身上,他抬手问了声好,道:“有劳李大人照拂,人我便带走了。”
一路皆是无话,临到崔府,姚言成才冷不丁地开口。
“害怕吗?”
温明裳闻言抬眸,叹了口气道:“师兄,有人想要你的命,说不害怕,不觉得假得很吗?”
姚言成笑了笑,道:“所以才问你有没有事,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些什么,谁曾想你一路安静至此。”
温明裳眨眼,顿了片刻道:“我问了,师兄就会说吗?”
“你问。”
“春闱一案……先生是不是早有晓得?”
姚言成沉吟须臾,点了头,而后补充道:“一开始,先生也只是猜测。你输于潘彦卓不奇怪,他诗文胜过你,你策论优于他,朝中虽素有女官,但女子总归比男子吃亏些。临了冒出一个梁敬轩,谁都会觉得奇怪。”
“那为何不做绝些?”温明裳道,“只为了压我一头,图什么呢?”
“潘彦卓也是寒门出身,压他何用呢?”姚言成笑笑,“你又不是不明白,寒门也好世家也罢,都不是什么大方的人。”
温明裳抿了下唇,道:“梁敬轩道我没有那么干净,他母亲道我害了她儿子……我初听觉得荒唐,但如今想来……”
“此事虽不因我而起,但却未必完全同我无关吧?”
“这个问题……”马车在说话间停了。
外头有人唤,姚言成应了声,而后转头回来。
“明裳,你何不去问问先生呢?”
东山猎场在长安东北方,再往北跑半日便到了嘉营山,因而平日里这边是翠微羽林管着的地方。
比起东湖羽林,翠微营的这批羽林卫心气更高,不因着别的,因着这一营的统领是当朝的二皇子,晋王慕长珺。顶头上司是天潢贵胄,自然也跟着觉得自个儿比沈宁舟手底下的东湖羽林要金贵些。
宗平到东山猎场的时候,洛清河已经带着禁军巡了半圈。见到他策马过来,洛清河就让人停了,恰好休整一下。
天边响着雷,总叫人忧心夜里的雨。
但比起骤雨,来得更快的是一阵刺耳的马蹄。
来人甲胄擦得锃亮,即便在夜里也显眼得很。
洛清河勒住了马,看清领头人的面容后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见过晋王殿下。”
“洛将军。”慕长珺在她前头不远处停了,“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两边似是无声地隔着一条看不清的线对峙着。
洛清河也跟着笑笑,道:“殿下这是要回京?”
“不错。”
她闻言一颔首,刚想着让人快些走,就听见慕长珺悠悠开口。
“本王最近巡察京畿布防,遇上一事叫我陡然生了一份疑窦……这思来想去,京中恐怕唯有将军能为我解惑。”慕长珺勒住想要退步的马,低声道,“既然在此遇上了,不知洛将军可愿做这个指点迷津之人呢?”
洛清河的面容沉在阴影里,天边雷声滚滚,她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道:“王爷请讲。”
慕长珺于是笑了笑,道:“前几日,西域的商人做生意恰巧碰上羽林,行商的人送了我一块玉,我一瞧,将军猜这玉好是不好?”
“能赠予王爷的,自然不会差。”洛清河拇指抵在马鞍上,回道。
“不错,玉是好玉。”慕长珺像是不在意她不冷不热的语气,继续道,“这只可惜么……是碎的。”
“那玉触手温润,但内里细看之下却有道道裂纹。本王于是寻了那商人过来问话,那商人道,这便是这玉的稀奇之处,内里碎了个透彻,面上却光洁如新,随意摔打皆不会龟裂,因着它本完璧,为人摔打方致此奇物。可至多不过五六年,即便好好养护,这玉也终有碎裂彻底的一日。”
这番话说得莫名,禁军和羽林不解其意者大多面面相觑,觉着这只是寻常攀谈,可暗地里,有能听得明白的,却都暗暗咬紧了牙。
宗平看着洛清河的背影,眼里有藏不住的担忧。
洛清河面上倒是不动声色,淡淡道:“的确稀奇,但不知王爷讲这个故事,是要问我些什么呢?”
“将军莫急,倒是挺我讲完。”慕长珺打了下马,将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了些许,“那商人道,西域贵人要这物什赏玩,多做两个用途。要么寻个好的匠人,彻底将这玉打成个镶玉样式的,要么……便将这玉掷了,任凭风雪摧打,因着它碎裂的那一日,更显华光。”
他抬头,将问题抛了出来:“将军觉着,本王这块玉应当如何呢?”
踏雪因着他策马靠近而烦躁地刨蹄。
洛清河的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沉着眸子,却忽然笑了。
“璞玉沾凡物,不就俗了么?”
慕长珺面上的笑意敛下来些许,他似是若有所指般反问:“将军的意思,是要这玉彻底碎了?”
“本不就已经碎了吗?”洛清河不以为意,“完璧已矣,如此,不论是多或少几道裂纹,又有何区别呢?”
“这便是将军的回答了?”慕长珺盯着她的眼睛,凝滞须臾复而笑出声,“好……多谢将军,本王受教了!”
洛清河俯身拍了拍踏雪,算作无声的安慰,她抬起眸,温声道:“大雨将至,东山猎场山路难行,王爷既要回京述职,还是莫要在此多做停留了。”
“将军说得有理。”慕长珺提着马鞭朗声道,“既如此,本王先行一步,禁军的各位弟兄,辛苦巡察了!驾!”
言罢也不等人表态,他马鞭一扬,领着随行的那队羽林疾驰而去。
禁军里有几个是洛清河从雁翎带回来的铁骑,给调来带着人的,等到羽林那支队伍走远了,有人愤愤地把手里的马鞭往地上一砸,啐了口唾沫。
“他娘的,什么东西!”
随行的禁军被吓了一大跳,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宗平见状呵斥道:“做什么!离了严霜,不晓得自个儿是谁了是不是?!捡起来!像什么样子……”
丢了马鞭的那个铁骑不情不愿地哼了声,但也没反驳,乖乖下马把马鞭捡了起来。他刚重新翻身上去,就听见前头的洛清河开了口。
“下不为例,再有下次,回去自己领罚。”
“将军!”
洛清河调转马头,眼神却是寒峭,“不过三言两语,就能让你愤怒到失了理智,你扪心自问,这还配叫铁骑吗?”
那人无言以对,闷闷地应了声是。
“好了,把人带回去吧。”洛清河转头示意宗平,“剩下的明日再说。”
雷声阵阵,豆大的雨点转瞬倾盆而下。
洛清河回帐子里换了身衣裳,坐下拿起了放在桌案上的新亭。她把刀放在自己膝上,指尖一寸寸抚过刀身。
“碎玉啊……”
刀上的红玉似乎在烛火下明晃晃地映出眼前人的眼眸。
“可若一开始便没想过完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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