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清河从校场回来的时候恰好撞见下差的洛清泽,少年站在侯府门前却没进去,反倒是像在打量着什么似的往侧边张望。
近来入夜渐晚,到了这个点还能瞧见西斜的日晕。
洛清河唤了他一声,紧跟着提着刀跳下了马。
“张望什么呢?”
洛清泽于是回头,他指了指绕到侯府后街的一条巷子,疑惑道:“阿姐,黎叔说咱们府后头的那间宅子今日搬来了人。”
“噢。”洛清河把缰绳交给了过来的府兵,边往里走边道,“那间宅子空置许久,来了人便来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往日里城中不都想着离咱们府远些么?”洛清泽跟在她身后,进门时把随身的披风交给了黎辕,“都说近咱们府的宅子也沾了凶戾,不吉利,我倒是有些好奇把这件宅子买下来的该是谁。”
洛清河只是笑了笑,道:“你管人家是谁呢?宅子空置也是放着,有人愿意花这银钱,咱们也管不着。”
话是这么说,但洛清泽注意到栖谣似乎听到这话抬头看了她一眼。
他挠了挠头,委实也猜不到洛清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要他去问栖谣,栖谣也未必会告诉他。
虽然好奇,但也只能憋着。
用过饭后洛清河去了趟书房,她前脚刚踏进去,栖谣就开口道。
“主子,你还是答应了阁老?”
洛清河脱了外袍,闻言回头道:“你指什么?”
“宅子。”栖谣道,“京中没人买下那间宅子,除了世子说的流言外,也因为侯府后门出去跟那间宅子紧挨着,靠得实在是太近。那间宅子并非无主之物,只是主人一直不愿意转手,而现今,她却愿意了。”
她说到这儿,顿了片刻又道,“我以为,阁老虽想要主子帮忙,但明面上是不愿意自个儿的弟子同侯府挨得太近的。”
“若换做了旁的弟子,阁老许是不会这般做的。”洛清河拿起一早堆在桌案上的军报,一边道,“但现今不大一样了。离咱们近了,其实有一个好处。”
“什么?”
“容易给金殿上的那些个人瞧见呀。”洛清河意味不明地笑笑,提笔在军报上写了些什么才抬起头,“同我们站得近,却又觉得我的做法不妥当,栖谣,你说这样一来,谁会最想用这样的人呢?”
她抬手沾了点水迹,在拴上写了一个字。
栖谣闻言一怔,她眸底的冷色似乎跟着烛火化开三两分,流露出一抹名为忧虑的神色来。
“主子不怕当真把人往那头推吗?”
“这就不是我该忧心的问题了。”洛清河道,“阁老才是她的先生,既然选了她,那自然就有道理在,我应允的事可谓微不足道。至于旁的,将门不涉朝堂事,我自然不会去管。”
她只是跟崔德良做了一个交易。
栖谣沉默须臾,反问道:“那主子觉得,这人如何?会否如此?”她的指尖点在了桌上未干的字迹上。
“这个啊……”洛清河放下手里批阅完的军报,“说不好,这世上有人一根筋地执着于一个念头,也有人在尊荣权柄前顷刻失了本心,谁又说得准?温明裳嘛……”她轻笑了声,“现在要我说,大抵就是文章写得不错,至于别的……得看阁老把她从大理寺拎出来时,人会变成什么模样了。”
“那……为何主子应允的是将宅子转了手,而不是要我去寻个暗中的护卫?”
洛清河笔一顿,道:“墨客山庄现如今抽不出人吧?”她口中的墨客山庄算得上是栖谣的师门,但与寻常江湖门派却又有不同。
因着这可不是什么名门正派,恰相反,江湖人对这个传闻中的杀手组织怕是唯恐避之不及。若是叫人知道靖安侯府还和这种说得上恶名昭彰的组织有所牵连,恐怕没几个人会信。
栖谣眼神一动,缓缓点了下头。
“那不就成了。”洛清河道,“朝堂与江湖……若非紧要,还是莫要牵扯过密,一来对你们不是什么好事,二来,雁翎欠墨客的已经够多了。”
栖谣叹了口气,道:“那是责任。”
“可太始帝时的墨翎铁骑已经没了。”洛清河放了笔,道,“宣景爷立靖安府,昔日号召墨翎骑的铁令三分,洛氏便是接了墨翎戍守雁翎关的责任,而飞羽散去,你们早已经自由了。”
栖谣却是执拗地摇了摇头,道:“飞羽不存,但有些东西仍旧在,主子若是需要,墨客会让人来的。”
“不必。”洛清河转了一下手腕,道,“还不明白啊?崔德良让我帮忙看护温明裳不假,但这也是一种变相试探。兵者诡道,他也拿不清我手里除了铁骑还有什么别的手段,但布局之人焉能赴一场摸不清的局呢?”
“我把宅子转到他手里,让人挨得这样近,崔家的护卫在保护温明裳的同时,也在看着咱们呢。”
另一厢温明裳回到柳府的时候,不出意料地还未进西苑的门,就被管事的给迎去了书房。
府里草木繁多,入了夏更显葱茏,隐约还能嗅到不知何处飘来的花香。柳文钊似乎不在府里,温明裳路上经过小厨房,听见府里的下人说大爷今日与同僚有事要谈,要晚些归家。
温明裳招招文袋里还放着沈知桐塞给她的钥匙,看这一回来就让自己过去的架势,想也不必想就能猜到崔德良必然是已经差人过来了。
说起来这个时候要她宿在外头的宅子也还有个理由,那便是大理寺离柳家的宅邸实在是远了些。她可不是柳卫这种嫡出的公子,迈出门便有下人备好车马,即便大理寺路远,柳文昌也不会想着刻意给她备上代步的车驾。
而恰好,她在路上想起来那间宅子离大理寺倒是近,方便她去就职。
只不过柳家人拘着她惯了,即便是有崔德良在前,也不可能轻易放人走。叫她去这一遭也必定是要交代些什么的。
柳文昌在书房的小院外站着等她。
温明裳先是规规矩矩地抬手见礼唤了声阿爹,而后便跟他面对面地站着等他先开口。
“用过饭了吗?”柳文昌问道
温明裳摇头,她才刚回来,哪有用晚饭的时间,但她也知道这话估摸着只是客套,于是先一步截了话头,道:“阿娘院子里应是做了,我回了西苑便能用。”
言下之意是不必再问些什么要不要小厨房一道做些饭食的话了。
反正她在这个父亲面前拘谨得很,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去。
柳文昌见状,原先打算让她先进屋的话也就咽了回去,他低着眸子似是在审视自己的女儿,须臾后才开口。
“阁老的意思,我收到了,你伯父与祖父那边,我自会说。”
温明裳点了点头。
柳文昌于是又道:“大理寺离家路远,女儿家一人在外,需得当心。朝中有不轨之人,莫要让那日当街行凶一事再重演,使得你阿娘忧心。若有需要,我叫府里的几个下人跟着过去侍候。”
府里的人?西苑从来都没有服侍的下人,今日自己要走了,竟然是要让人跟着……究竟是看护还是监视,自己这个父亲乃至整个柳氏心里盘算着什么,到底分明得很。
温明裳在心里冷笑了声,开口便是婉拒:“阿爹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先生那边已经遣了人,宅子不大,不必再让人跟着侍候。”
眼见着搬了阁老出来,柳文昌似乎梗了一下,三言两语把这事岔了过去。
他交代了好些事情,温明裳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等到他说得差不多了行了个礼便要离去,忽然又听得柳文昌开口。
“十日一休沐,大理寺虽事忙,却也不能不归家。”柳文昌道,“如从前在济州时在书院一般,你看着隔着些日子按时回来一趟便是,省得你阿娘挂念。”
后半句话甫一落地,温明裳藏在袖中的手便下意识攥紧了。
又是如此……
但她面上容色未改,仍是乖觉地应了声是。
西苑里,温诗尔确实给她温了饭食。
一碗素汤面,委实算不上什么好东西,但却比在柳文昌跟前不知道轻松了多少。
温诗尔大抵也知道她换了差事要搬出府,同少时进学一般宿在外头,便提早给她收拾了些东西。
“阿娘。”温明裳余光看了她好几眼,她吹了吹,把汤喝完后抬头,“总有一日,我会带你一同……”
可她话还未说完,温诗尔便柔柔地拍了拍她的手,道:“颜儿,内宅的事,有时比你想的要复杂得多。”
温明裳闻言愣了一下,转而声音也低了下去,“阿娘可是……不愿离开?因着,他的缘故?”
“能离开……自然是好的。”温诗尔垂了眸,“只是颜儿,阿娘走不了的。”
温明裳张了张口,不解道:“为何?若是因为害怕他们会对我做什么,那我便将一切安排妥当了再……柳家并不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山,总有一日我能挣脱掣肘,阿娘你信我!”
她甚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
“阿娘自然信。”温诗尔摸了摸她的脸,却没有对上她的视线,妇人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柔软,可在这个时候,这样的柔软就好像把所有已经准备好了的话尽数无言地堵了回去。
温明裳泄了气,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这个话题她不是第一次在温诗尔面前提起,可是得到的答案却是数年如一日。
究竟是为什么?
伤神之际,温诗尔却忽然抬手,指尖轻轻点在了她的耳垂上。
“阿娘?”温明裳诧异地抬头。
温诗尔的眼神里似乎藏着些别的深意,她轻轻摩挲了一下女儿的耳垂,没头没脑地开口道:“颜儿,日后……少戴些坠子之类的物什吧。”
“旁人赠予的……也莫要去轻易接了。”
温明裳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她是从不戴耳坠子的,一来是嫌麻烦,二来便是看着柳家的态度,她也没这闲钱买这些东西。
况且赠予女子这种东西多少有些意味不明,又哪来的人轻易便送了?
是以这句嘱咐说得实在莫名。
可温诗尔随后便把手放了下来,她是乐坊出身的名伶,过往也曾一曲拨乱三月春风,平日里也会挂着这些装饰。这么动作间,她自己耳垂上坠着的银丝坠子却也跟着晃了晃,露出耳后一抹描红的花鸟刺青来。
温明裳被这晃动的坠子晃了一下眼睛,但电光火石间,她心里却骤然咯噔了一下。
那坠子……像是缚住了描红的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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