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期满,大理寺考校的那日下了场雨。
夏时总是惊雷瓢泼,如这样的绵绵细雨却是少有。行人撑着伞来去匆匆,偶尔踏入水坑时泥水四溅,惹得人也跟着不住得皱眉。
听闻各地近些时日雨势剧增,四境流民也多了起来,这么一来二去的,各地案情也多了,大理寺的人在各处奔走,几乎忙得脚不沾地。原本负责给温明裳考校的李驰全也因着公务在身赶不回来,只能拜托赵婧疏在大理寺多留个把时辰。
这半月来赵君若闲着没事经常往记档房跑,温明裳自然也慢慢和她熟络了起来,偶尔赵婧疏下差会过来把人带回去,温明裳若是对卷宗有不明白的也会一道问上两句。如赵君若所言,虽说人面上冷了些,但心肠却是好的,解答起来也是事无巨细。
比起成日里跑动见不到人影的李驰全,温明裳反倒对这位赵少卿更加熟悉了。
也正因着熟悉,她也知道此次考校赵婧疏绝不会徇私,李驰全可能还会看在崔德良的面子稍稍放松,赵婧疏可是不认的。
饶是温明裳这半月来不曾懈怠,面对从山川地域到细则案情的问题,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暗暗捏了把汗。
好在一切照常,没出什么错漏。
赵婧疏问完,把手里的书册合了起来,她面上有些倦怠,想来是因着前段日子雁翎那件事牵扯过多,大理寺也要协助御史台详查的缘故。
“若是以李大人来看,你自此刻起便算作能够自主稽查审理案子的权力。”赵婧疏抬眸看她,“但出于私愿,我还想要多嘴问温司丞一个无关案宗的问题。”
温明裳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大人请讲。”
“今有一声名远播之义士,闹市当街杀人,而后主动自首,州府当是拿或不拿?”
“拿。”温明裳道,“当街行凶,不论声名仁义与否,皆是触碰律法,杀人偿命,此为律法铁条。”她说到此,看了看仍旧面无波澜的赵婧疏,思忖须臾又道,“但而后行事,却也不可草率。”
赵婧疏闻言一挑眉,道:“为何?他杀人乃事实,街市百姓皆为人证,依律法处置并无不妥之处。”
温明裳沉默片刻,道:“因为大人已经给了我提醒。”
“什么?”
“若只是寻常伤人案,大人何须强调声名远播和义士这二者呢?”温明裳笑笑,“行凶依律处理不假,可为何行凶,为何选择闹市这样鱼龙混杂的场合,他与死者又有何恩怨,这些便不查了吗?”
“大人此刻问我这个……与其说是问题,不如说是个提醒吧?”
赵婧疏定定地看了她片刻,颔首道:“不错。其实这话本不该我来说,该由你自己慢慢了悟,但看在你这些日子看顾小若的份上,提醒你也无妨。”
温明裳眸色微凝,道:“愿闻其详。”
“抛却义士与声名,即便所涉只是个寻常人,个中细则,从因至果,无一环可以草草了结。大理寺是三司之一,也是三司中最接近百姓的那一环,我们面对着玉阶金殿,可背后站着的,却是大梁数州的黎民百姓。”赵婧疏正色道,“有人犯禁,该如何做处不是我们说了算,而是我们手中握着的法度,但也正因此,我们没有错的机会,若错了,有可能便妄送一条人命。”
“法理昭彰,事不可违,此为大理寺立寺之本。然法理之外尚有人情,事有何因,因缘几何,亦不可不察。如此,方能无愧天地,还公义于世人。”
这番话放在任何一个刚刚踏入大理寺的官吏头上,都显得太过沉重,但温明裳却在这字字珠玑的话语里体会到了赵婧疏这个大理寺少卿的用意。
是提醒,也是教诲。
她撑着桌案站起身,抬手正了正衣冠,拱手弯身道:“大人所言,我必谨记在心,明裳在大理寺一日,便不敢忘。”
赵婧疏受了她这一礼,眼里这才露出些许的笑意来。
大理寺事忙,温明裳虽刚得了这场考校后的允准,但也没有暂时松口气的时间,赵婧疏过了午还有事,匆匆交代了让她走一趟嘉营山取几卷钦州的地册便离开了。
“为何是嘉营山?”温明裳在等车夫备马的时候问了问来送她的赵君若,“那不是皇陵吗?”
“确实是皇陵不假。”赵君若解释道,“但前朝花了大力气在山下修建学宫,如今学宫虽荒废,但藏书的阁楼却是保存甚好。再加上翠微戍守,先帝时便有人提议将一些书册典籍等等归入其中保存,这些年算是逐步践行了这个提议。不过师父让你取的还有几卷是在山上新建的藏书阁里,估摸着温司丞你还得上山一趟呢。”
温明裳于是了然地点头。
车马自城外驶离,雨势似乎歇下来了些。
似乎是因着今日下了雨,禁军难得告了半日假。温明裳路过时听见马蹄声掀了帘,瞧见洛清河身边的几个铁骑打马而过,领着禁军的几个年轻人去吃酒。
马车走得并不快,足够让人把校场的情状收入眼底,但温明裳没在里头看见洛清河,想来这位名义上的禁军总督先行了一步。
京畿这般大,就是不晓得这人是回了侯府还是去了别处。
下了雨,连官道都变得不好走了起来,紧赶慢赶的,马车终于在暮色时到了山脚。
学宫戍守的羽林查看了一番她的牌子便放了人,倒是顺利得很。
只不过上山时要麻烦多了。因着长公主长居此地,来往盘查便不止是要看看大理寺的腰牌,还要先让守山的侍卫上去禀告,获得首肯才能上去。
好在这位素未谋面的长公主也没为难,不多时就让侍卫放了行。
随行的人搬运卷宗的时候,温明裳便在藏书阁的大厅等着。闲来无事,她四下看了看,却蓦地被一幅摆在角落里的画像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幅女子画像。
画中女子身着玄色氅衣,腰佩长剑,落拓潇洒得像是江湖客,她侧着眸子,眼底却似乎含着永远不散的意气风流,恍若天穹烈日。明明只是一幅画,温明裳却似乎能透过这幅画,瞧见画中人真实的情态,足见画者笔力。
只是……温明裳低眸,总觉得这画上的人有那么三两分若有似无的熟悉感。她记性不差,可以断言自己没见过这个人,但……是见过谁和这人生得有那么些相似吗?
思忖间,身后忽然有人轻轻开口道:“此物非书阁收录,是新来的下人出了纰漏,误放进来的。这位司丞大人,倒是不必这么瞧着一幅拙作了。”
温明裳回过头,正对上身后亭亭玉立的宫装女子的视线。女子的面容温雅秀美,举手投足间皆是贵气。
她愣了片刻,迅速躬身行礼道:“微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大梁对宫中衣着有严格规定,这样的纹样制式非皇族不可着,而在这座嘉营山的皇室女子,便只有那位锦平长公主慕奚了。
不知何时,阁中众人的动作也停了。
“免礼。”慕奚环顾四周,温声道,“本宫不过来取画,诸位既是公务傍身,还请不必拘礼。”
言罢她冲着温明裳点了点头,缓步过去拿起了角落里的那副画像。
不知是不是错觉,温明裳总觉得,她在拿起画时动作小心翼翼的,像是生怕磕坏了似的。但这幅画墨痕已干,显然已是陈作,又何须这样小心珍重呢?
但正如这位长公主所言,她无意惊扰,只是单纯来取画的,画找着了,自然也就离开了书阁。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只有温明裳不着痕迹地望了眼敞开的大门,默默将心中疑窦藏了起来。
画中的女子……会是谁呢?
夜里雨停了,山间起了雾,有些辨不清方向。
殿中燃着灯烛,窗子没关,山风吹进来的时候还卷着水汽。
“进来吧。”慕奚站在窗前许久,忽然轻轻开口。
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夜里的风倒灌进来,吹得挂在门上的灯笼晃了晃。
洛清河扯下了罩在头上的兜帽,垂眸时抬起手问礼,“殿下。”
慕奚侧眸看她一眼,道:“你唤我什么?”
洛清河抿着唇跟她对视了须臾,像是无可奈何地泄了气一般道:“晗之姐姐。”
长公主闻言眼底才流露出些许的笑意,她招了招手,示意洛清河过来。
“久不见你归京,回来了也只得在更深露重时过来,想来如今京城形势也是愈发波诡云谲。”她这么说着,抬起手去比划了一下两个人的身量,“阿然,你长高了?”
洛清河闻言失笑道:“早就不是孩子了,哪还能再长?这话同阿呈讲才合适。”话音甫一落,她却也一时间生了些恍惚感来。
阿然……得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唤过自己了呢?
就这么分神的须臾,一双手却忽然间落在了她的发顶。
“可是不习惯我这般唤你了?”慕奚指尖下滑,在她眉心点了一下,这个动作她不常做,还是跟有的人学来的。那个人同她讲过,自己这个妹妹心思重,有的时候但凡遇见绕不过去的弯,这么点一下她脑袋能暂时把人从思绪里拽出来。
洛清河回过神,摇摇头道:“不是,只是……许久未曾听了。晗之姐姐可还好?”
“哪里谈得上好与不好呢?”慕奚笑笑抽回手,她引着人往里走了两步,在坐榻前坐了下来,“嘉营山冷清,但诸事纷扰皆不必挂怀,也是好事。我知晓你和阿临忧心山下的翠微营,但我此刻一来手中无权,二来远离京城已久,除却锦平这个封号一无所有,想来长珺也不会把我放在心上。”
她这么说着,手上动作未停,茶水滚沸,热气氤氲。
洛清河接了茶盏,沉默片刻道:“山中清苦,姐姐要照顾好自己。”
“嗯。”慕奚微微颔首,女子的眉眼似乎随着洛清河的到来生动了一些,但眼底藏着的哀愁和怅惘却不曾消散。
洛清河知道那是因为什么,但她不敢提,只能随口挑拣些话题跟慕奚聊着,她平日里分寸拿捏得极好,但此刻找话说的时候却显得有些笨拙。
慕奚安静地听她讲着,时不时回两句,却在不经意间在心里轻轻叹息。
到底是不一样的。
洛清河深夜来嘉营山见慕奚,但不代表她能久留,至多不过一个时辰出头,她就得趁着翠微羽林换防的时候离开。
慕奚送她出了门。
左右侍女早已被屏退,山间时不时有寒鸦低鸣,满目冷寂凄楚。
“阿然。”慕奚在洛清河转身后却忽然开口叫住了她。
洛清河回头,听见她的声音在万籁俱静里轻轻响起。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洛清河眸子骤然一缩,她五指阒然间收紧,却又在下一瞬无力地松开。
慕奚站在门前,她的眉眼笼在山间夜色和雾气里,似乎变得缥缈,但一字一句却是清晰。
“你不是背负着她的命活着。她救你,只因为你是她妹妹,即便早已预料到结局,她也仍会这样选择,而不是舍了你,叫自己独活。”
她不曾习武,在这样昏暗的夜色里,自然也看不清洛清河脸上的表情,但她能感受得到,对方心里有些不敢触碰的东西,和自己是一样的。
“别苛责自己,她若见今日,也会心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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