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因着雨雾变得难行,再加上搬了些东西出来,马车变得沉重,也自然愈发不好走。温明裳和同行的几位大理寺护卫商议了一番,决定在官道边上的驿站歇上一晚再回去。
夜里停了雨,翌日温明裳出来时,空中的云雾散了些,日头透出来一点光,落在地上影影绰绰的。
“温司丞。”护卫见她下楼,打招呼道,“早,司丞要用些饭吗?”
温明裳点点头,道:“多谢。”
驿站里的吃食不过就是些清粥小菜,但温明裳也不是那些被娇养的世家小姐,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她喝了碗粥,抬眸却看见护卫似乎流露出了些许诧异的神色。
见她看过来,护卫挠挠头笑道:“早听闻司丞是世家出身,不曾想竟也能习惯这样的吃食。”
温明裳愣了下,随即笑着摇摇头道:“世家也是人,如何便吃不得了?”再者,说是世家,她幼时过得恐怕还不如一些寒门子弟。
“大人说的是。”另一个护卫附和了声,顺手拍了一下同僚的肩,“就你多嘴,吃饭吧!”
两个人吵着嘴,倒是给这清晨的驿站添了点人气。
跑堂的坐在边上的长凳上打着瞌睡,忽然间有人掀帘进来,他被卷进来的风吹得一激灵,赶忙站起来。
温明裳顺着迎客的声音看了过去,待到看清人脸确实蓦地一愣。
来人自然也瞧见了她,对上视线的时候轻笑了声,道:“温大人,赶巧了。”
温明裳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是很巧,见过洛将军了。”
原本还在吵嘴的几个大理寺护卫连忙先一步站起身,扶刀躬身行礼道:“卑职见过洛将军……哦不,总督大人!”
这称呼换得委实突兀,但真要论理人家确实现在领着禁军总督的职,又不是在雁翎,叫一声总督其实也没什么毛病。
洛清河却是不大在意这些虚礼,她抬手示意他们免礼,转头跟跑堂道:“劳烦,一壶茶。”
跑堂的也听出了这是个大人物,连忙点头应好。
温明裳看着她寻了边上一个位置坐下来,道:“将军这是出京?”
“不是。”洛清河把刀解下来放在了桌上,“昨日趁着禁军半日假,去瞧了瞧划给禁军做新校场的地。”
温明裳怔了一瞬,一下子想起一些传闻来。
听闻前两日户部在抱怨说为何禁军明明有了校场还要再多划一块地出来做新的,想来洛清河便是因着这事出的城,可这回京的方向……她从嘉营山回来的?咸诚帝竟然把选址划在了嘉营山附近吗?可那里不是翠微营吗?
这样的用意未免就有些太过微妙了起来。
跑堂的动作很利索,不多时就把茶壶给提了过来。
这厢她神色变化,洛清河却是笑了笑,好似浑然未觉般抬手给自己倒了碗茶。茶壶里冲着的是糙茶,尝起来苦且涩,滋味并不好,但能醒神,最是适合赶路的行人。
这边桌上也有一壶,温明裳也跟着倒了碗,她不大喜欢苦味,喝的时候不自觉地拧着眉。
洛清河抬碗的时候看见她这副模样,眼睛似乎弯了一点细微的弧度。
这个时辰行人寥寥,驿站里也就剩下她们这一行人,跑堂的递完了茶水,又溜去了长凳上歇着。
温明裳把茶喝完,又看了看身边的几个护卫,正想着起身告辞,却忽然听见门口一阵脚步声。
来着是个老妇人,还带这个身量不到腰间的稚子,她背上背着厚重的包袱,面容枯槁,似是长途跋涉而来。
跑堂的摸了摸鼻子,起身过去迎客。
温明裳多看了那妇人一眼,正打算迈步朝外走,忽然听见身侧的老妪颤巍巍地开口。
“姑娘……可是官家人?”
温明裳脚步一顿,转身看向那位老妇人轻轻点头。
那妇人眼底似乎燃起了一丝光亮,她拄着拐上前两步,目光直直地落在了眼前女子身上挂着的腰牌上。
“那敢问姑娘……不,大人,可是衙门的人?”她颤着声音,似乎抱着莫大的期许。
寻常百姓不少并不知朝中设三司分掌律令,于他们而言,可供伸冤的公堂皆是衙门,故而这么个问法,大理寺也确实是他们眼中的衙门不假。
温明裳于是点了点头,道:“这位婆婆,我确实供职……”
可惜她话还未说完,就见到眼前的老妪红了眼眶,手中杖也砰的一声坠了地。
不等人反应过来,她竟是屈膝跪倒在了人前,哽咽道:“还请大人为草民申冤做主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叫在场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洛清河放了茶碗,把碎银子搁在了桌上,提刀起了身。
温明裳有些手足无措地蹲下去想要把老人扶起,可这看着瘦弱的老人竟是一动不动地跪在她跟前,好似她若是不答应便绝不起身一般。
一旁的小姑娘哇地哭出声,连声唤着祖母。
“婆婆,你且先起来。”温明裳定了定神,放轻了声音道,“你这般跪着,即便我应承你,我也不知你有何冤屈,你说是不是?”
老妇人这才抬起头,她的发髻跟着这样的动作有些散下来,显得整个人愈发苍老,温明裳侧眸看了眼掉在一旁的拐杖,刚想伸手去捡,一个人影就站在了她跟前。
洛清河弯腰一手托着老人的手臂,道:“这位大人说得不错,老人家,你起来说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待到人站起来,她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小块方糖,蹲下来放到了脸上还挂着泪的孩子手里。那孩子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又看了看手里的糖,这才止住了哭声。
温明裳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转而道:“不知婆婆要申什么冤?”
老人抹了把泪,道:“草民……草民本钦州人士,要状告那襄垣侯李怀山!”
襄垣侯?洛清河挑了下眉,脑海中转瞬想到了些什么。
温明裳愣了一下,道:“状告他什么?”
“他夺人田产,杀我儿,迫我女!”老妪悲戚道,“村中数口人因他家破人亡……州府衙门却对此置之不理,以致其愈发猖狂……”
私吞田产?一众人面色都变了。先不说素来少有百姓状告贵胄的,大梁对田地规划向来有所规定,即便是封爵的府上也当依律行事,更何况这私吞二字……再加上杀人与胁迫……这罪名可就重了!
温明裳自然也知道这话的分量,她刚想开口,却忽然听见洛清河过去掀开了门口的门帘。
护卫被她这个动作吸引了注意,刚想开口问话,陡然间却也变了脸色。
“注意到了?”洛清河瞥了眼把手放在佩刀上的大理寺护卫,道,“人不少。”言罢就掀帘走了出去。
温明裳心下一沉,顿时意识到了什么。她跟着走到了门口,跟洛清河并肩而立。
远远地能瞧见一行人快步而来,他们多戴着斗笠,手上还提着兵刃。
来者不善。
“林葛。”温明裳唤了其中一个护卫的名字,“劳烦先把这位老人家和那孩子带上马车。掌柜,未免伤及无辜,还请先闭店吧。”
这样的距离,只要人走出来,断没有看不清去向的道理。但让人先上马车,总好过在外头站着,太扎眼了。
那群人停在了驿站外,领头的蒙着黑巾,只能瞧见他左眼处一道狰狞的伤疤。
“人,交出来。”
果然是冲着这个来的……
洛清河扯了腰牌,镇定道:“此为禁军总督腰牌,京畿重地,诸位是想在此向朝廷命官动武?”
“禁军?”那追着的人嗤笑一声,不屑道,“羽林尚在,禁军就是一群混子!禁军总督?你这个娘儿们怕不是在跟爷扯谎!更何况此时此刻,这路上连只鸟都没有,爷不仅动武,还要你们的命!你又待如何?”
说着一众人便亮了手里的刀刃。
“把人交出来,爷可以考虑放你们一条生路!”
温明裳退了半步,下意识抬头去看身侧的洛清河。
这些人认得禁军的牌子,可是不认得洛清河这个人?如此看来……他们不是京城的哪一位手底下的人,那若是远在钦州的襄垣侯手底下养着的府中私兵……说得通。
但眼下思考这些也是无用,大理寺随行而来的护卫不过寥寥几人,眼前这些却多了数倍,他们打定了主意要将这位老妇人和幼子赶尽杀绝,那就必然不可能在此时退去。此处距离长安城已经不远,若能拖得久一些,说不定便能等到巡视京畿的羽林……东湖也好,翠微也罢,必定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可问题就在于如何拖延时间。
犹豫间,温明裳忽然听见身侧的人笑了声。
“小温大人。”洛清河低声道,“此事恐怕牵扯甚广,还请大人带那位老人家和孩子先行一步。”她顿了片刻,又道,“大人带出来的大理寺护卫也必须随行。”
温明裳闻言一怔,道:“将军你……”她自然明白洛清河叫她带着护卫一起走的理由,此刻说不好这些追杀的人是否只有一批,若是回城路上再遇,没有护卫随行,那也是一个死字。
洛清河把左手拇指上的扳指摘了下来,悄悄塞到她手里,道:“总得有人留下来,我若是不留,小温大人是要自己留下来同这群亡命之徒讲道理吗?”
温明裳捏着她塞过来的扳指,道:“勇而无谋非良将所为,将军要以一人之身抵数十倍之敌……。”
话音未落,对峙着的那个领头人不耐烦地催促道:“想好了么?交是不交!爷的耐心有限!”
“看样子小温大人没有时间考虑太多了。”洛清河笑着往前迈了一步,“快些走,晚了恐生变数。”
她们身后的马车里,被大理寺的护卫护持着的孩子害怕地抱紧了祖母的胳膊,止不住地发着抖。
温明裳深吸了口气,看了眼身后的马车,听见挡在她身前的洛清河轻声道。
“踏雪会给你们引路,往东走,那里是东湖羽林的换防地。”
尾音不过刚落地,洛清河打了个呼哨,穹顶之上阒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鹰唳,白影陡然间俯冲之下,划破穹苍。
那群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海东青的身影,就有人发出了惨叫声,猛禽的利爪撕破了人的皮肉,鲜血横流。
洛清河一拍踏雪的马背,抽刀回头道:“走!”
骏马嘶鸣,转瞬奔驰而出。
“温司丞!”护卫喊了一声,一把抓住了温明裳的手把她拽上了马车,驾车的那位扬起马鞭,直直跟着踏雪冲了出去。
温明裳最后看到的,便是女子执刀而立的背影。
“他娘的……敢耍老子?!”领头的人怒骂一声,“追!”
有人摆脱了海东青的纠缠,提着刀就往那头追,然而没跑出两步,迎面便是一道寒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血就已经喷涌而出,新亭刀镡上的红玉也跟着溅上了血珠,显得瑰丽又可怖。
血迹顺着刀脊一点点滴落,润湿了那一方土地。
洛清河踩在血水里,她站在唯一一条通往官道的路上,面上的笑意收敛下去,一双眼睛却显得愈发雪亮。
海东青振翅飞掠,落在了她抬起的手上。
领头人的脚步倏然顿住,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女子清隽的面容,像是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似的紧握住了刀刃。
“战鹰……”他低声喃喃着,像是不敢相信,“不,不对!禁军怎么会有海东青做战鹰!你!”
洛清河一扬手,海东青应势而飞,盘旋在她头顶。
“你家主子有没有告诉过你们一件事?”她拭去刃上血,淡淡道。
“给人做狗,就得知道什么地方是不能随意乱吠咬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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