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大理寺的差役把想要离京的李怀山拦在了城门外。
白日里城门处人群往来熙攘,这么突然地围了个水泄不通的阵仗,很难不惹人驻足。
大理寺的差役冷着脸亮出腰牌,“大理寺办差,侯爷若是要离京,还请暂且延后行程,现下还请同卑职走一趟大理寺,少卿大人在等着您。”
李怀山面色有些难看,他虽受封襄垣侯,但一来在京不算名显,二来没有朝职,真要说除了银子其实没什么权势。更何况大理寺身为三司之一公卿可查,即便是朝中大员在此,也是要乖乖跟着走一趟的。
四下围着的人群一阵窃窃私语,但都在大理寺的人移步的时候自觉让出了一条路。
马蹄声达达作响,李怀山坐在马车里,听着声音逐渐停下,猜到多半是到地方了。他手心此刻被汗濡湿了,虽然面上不显,但大理寺这样的地方,外人谁来都会觉得怵得慌,更何况他心里本就有鬼。
差役把人带到了正堂。
赵婧疏端坐在上首,下边站着个身着靛青官服的年轻女子。
李怀山没忍住多看了两眼,他比起爱色更爱财,但即便是在此时认出了那人应当就是那位阁老弟子温明裳,他也还是在心里默默慨叹了句。
啧,传言不假,确实是个极漂亮的美人。
差役没去看他眼底变换的神色,只是上前一步道:“二位大人,人已带到。”
“嗯。”赵婧疏微微颔首,尔后转头看向温明裳道,“开始吧。”
温明裳行了一礼,她迈步下阶,开口道:“侯爷可知,今日何故要请你来我大理寺走一遭?”
李怀山早前便知道赵婧疏给了她七日查证据的事情,但此刻他拿不准这新任司丞究竟是当真查到了什么还是在虚张声势,只能含糊地应声。
“略有耳闻,但想来大理寺诸位明察秋毫,应当会有一个公允的决断。”
“那是自然。”温明裳含笑一颔首,“不知侯爷对于这样一纸诉状,究竟是如何看待的?”
“可不该是本侯如何看的。”李怀山赔笑道,“闻说温司丞查了七日,这……诉状属实与否,想来如今已有定论。”
“田税确然没有错漏。”温明裳淡淡道,“侯爷填补亏空,还值得称赞一句贤良。”
李怀山闻言笑开来,正想奉承回去,却又听得眼前的女子继续道。
“但……下官有一事不解。”温明裳缓缓走到他跟前,她手里拿捏着一本税册,面上仍旧带着笑,只是那点笑意浮于表面,那双眼睛里盛满的是称得上冰凉的容色,“钦州丰年,怎得还会有如此多的百姓交不上税,竟还要仰仗侯爷贴补。”
李怀山眼神闪烁了一瞬,依旧道:“温司丞久在京中,又是世家贵女,自然不清楚各州境况。这丰年啊,是一州的事,但总有人偷懒不敢活,也总有那么一小片地方说不准就闹了什么灾殃……说到底啊,盛世之下亦有饿殍,想来钦州州府上呈朝廷的奏报上亦有写明细则,这……就不好问本侯这个未曾挂职的外人了吧?”
“侯爷过谦了。”温明裳负手而立,“那么……粮呢?”
李怀山闻言一愣,“什么?”
“侯爷搭上了大笔的银子上来,州府交给朝廷的本该也是大笔的纹银。这样的数目,饶是侯爷家财万贯,也禁不住这样的一掷千金吧?”温明裳把手中税册一抛,“林葛。”
护卫适时而上,将一纸公文呈到了她手边。
赵婧疏高坐明堂上,林葛呈上去的公文她手边有一模一样的抄本,自然早就看过了。但这案子不是她负责,只是因为牵扯过大,她这个少卿需要来给温明裳镇个场子。
“这是自钦州府记档处调来的漕运记档。”温明裳举起那一纸公文,冷静道,“我在上头瞧见了一些有趣的东西。侯爷何时改行做起了粮食生意?”
李怀山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却道:“这生意嘛,自然是顺势而为,有低价的粮食,我自然就顺势做起了运粮丹州的生意。这……也无不妥吧?司丞明鉴,这漕运该有的规矩,商队可是严守不违的!”
“下官也从未说侯爷的商队有什么问题。”温明裳勾了下唇,“你紧张什么呢?”
上首的赵婧疏眼神一动,目光跟着便扫了过去,恰好跟侧身的温明裳撞个正着,她沉吟须臾,轻轻一点头。
温明裳眼神一凛,话锋一转道:“但钦州府此前已用侯爷给的银钱自丹济两州购置了亏空的额度,结以两州上报的数目,还有供以燕州的那一部分,侯爷想知道……这里头差了多少吗?”
“是济州的一半。依照这样算来,侯爷做生意的那部分是两州剩余都拿不出来的数目。而这些粮食,无一例外都送往了玉良港。”
李怀山肩膀猛地一抖。
“我想请问侯爷。”温明裳转身,目光直直地看向李怀山,“丹济两州都拿不出的粮食,侯爷是从哪些家粮铺低价购入这些粮食,经由漕运转移走的?”
“望海无垠,没有任何外邦商人会买这种不易保存的物品通商,侯爷自玉良港而出的这批粮食,又到底运向了何处?”
字字相逼,分毫不让,李怀山额角都见了冷汗,但面上却还强撑着镇定道:“这便是本侯的私事,又与这纸诉状的私吞田地有何干系?温司丞,你这未免有些本末倒置了吧?”
“侯爷觉得没有关系,那下官便请一人告诉侯爷此间干系在何处。”
门外脚步声渐进,男子跨门而入,拱手一礼。
李怀山的表情在刹那间骤变。
“草民姚言涛,见过诸位大人。”
泉通姚家的幼子,当今海上商贸的话事人。
烈日高悬。
新校场还未建成,但需要人盯着,故而洛清河这两天调了一队人过去,点了两三个这几月观察下来还算靠得住的佥事看着。宗平听说的时候还在好奇依照往日自家主子这事事上心的习惯,这回怎得没亲自去。
直到他在老校场寻到人。
“主子?”宗平看着洛清河提着新亭在地上勾了两下,疑惑道,“你这是……东南的地图?啊,是襄垣侯的事情吧?”
洛清河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听说今日大理寺在城门前把人拦下了。”宗平道,“就是不晓得那位温大人能不能就此把人扣下。”
“说不准。”洛清河收了刀,“有姚家人在呢。”
“姚家?”
“大理寺查田税是查不出来了,要查海商漕运,就不可能避过姚家。”洛清河屈膝蹲下,随手捡了枝路边的枯枝作笔,在地上那张简略的图上圈了几处地方。她把圈起的几处勾连在一起,一边道,“姚言成是阁老的弟子,是那位温大人的师兄,他年岁不大,但在内阁中的名声已如当年的阁老,若是不出意外,将来元辅的位子很有可能就是他的。这样一个人知道了这样的事,还是他的小师妹开口请求,你觉得他会不答应相帮?”
宗平拧着眉,闻言点头道:“确然如此,但主子如何能确定……姚言成的意思便能左右姚家的想法?毕竟他身在朝中,商贸之事一概不管。”
“不是他能左右姚家的想法,而是姚家必定会卖一个人情。”枯枝在指尖转了一圈,洛清河停手,把它钉到了属于玉良港的那个圈子上,“生意人,精明得很,更何况他们还是皇商。漕运异动,虽然只是李怀山自己在折腾,但泉通离钦州太近了,姚家本家对这些不可能没有察觉,但这样的异动是为什么,又会如何影响大梁,这就不是一夕之间能想得透了。”
“主子的意思是……他们早有觉察,但从未有所动作甚至放任不理,是在看李怀山究竟要做什么,这批粮又要送到哪儿去?”宗平思忖道,“可即便确定船只从玉良港出海绕过周山到了交战地,他们也还是没有阻止不是吗?”
“若是姚言涛一人,他未必不会阻止或是上报长安。”洛清河站起身,她一手搭在腰间的佩刀上,眼神有些晦暗不明,“但那是一整个姚家。”
宗平怔了一瞬,又听到她继续往下说。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1]当个逍遥侯爷做生意不好吗?李怀山为什么要冒这种掉脑袋诛九族的险做这种生意?”洛清河道,“姚言涛跟李怀山做过生意,他当然知道这位襄垣侯不傻……钦州的粮被换了变卖,济州的粮不得不北上,国库的储备也会随之削减。最直接影响的又是谁?”
宗平眼神一凛,阒然间握住了刀。
是燕州,是北境的守土将士。
雁翎和襄垣侯可以说毫无干系,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在事情形迹败露之后,他派出手下人截杀上京诉状的人,又为什么要自己进京落入三司的眼下?
他来长安,要见的是谁?
“能做主授意襄垣侯做这样的事情,又极有可能来自长安朝廷。”洛清河侧眸,眼神平静,“姚言涛敢贸然动作,把整个姚家砸进去吗?”
这就是世家出身者的无可奈何,家族之命,重于己身,行事总要权衡的。
只是权衡之下的结果……总会有人要被舍弃。
校场操练的喊声依旧此起彼伏,三伏天的酷热席卷着每一寸土地,但这番话却让人的心在刹那间如坠冰窖。
“我不明白……”宗平摇了摇头,这位向来稳重的近侍的声音都有点抖,“为什么?雁翎关外是累累白骨,多少戍边的将士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亲人……主子,为什么总有人想着让我们败?!”
洛清河垂下眸,道:“他们不是想让雁翎败,打仗总有输赢,古往今来没有几个领军之将是纵横不败的。他们是想让……让洛家败一次。”
将门之府,数代的累累军功,到了如今,这份军功在朝堂上的许多人眼里早已变了质。铁骑败一次没什么,只要雁翎关不破,中原沃土之上依旧是歌舞升平。但洛家……她洛清河只要败那么一次,败掉的就是肩上的荣耀和靖安府的命数。
利刃蒙尘,自然可以随意丢之弃之。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只是那时洛家还有人,而现在……
一时间皆是沉默,直到一阵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总督!”匆忙跑来的禁军少年喘着气,指了指校场门口的方向,“启禀总督,门外……大理寺来人,说是请您过去一趟。”
大理寺?宗平连忙看向洛清河。
洛清河下意识地蜷了下指节,道:“有说旁的吗?”
“旁的倒是没有……”少年挠了挠头,又忽然一拍手,“哦对了!还有个后来的,我都要过来通传消息了,把我叫住给了这个,说是请我转交给总督。”说着便摊开了原本紧握着的手掌。
宗平瞥了一眼,蓦地一愣:“这……”
他掌心放着的是一根细绳。
这东西给一般人估摸着根本瞧不出是什么,但在军中混迹久了的,却是能一眼看出来这东西的本来用途。
这是挽弓的扳指的系绳。
洛清河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她伸手把细绳拿了过来,忽而轻笑出声。
宗平给了她一个欲言又止的眼神,但到底还有人在,他那满腔的疑问便只好咽了回去。
“知道了。”洛清河装作没看见他眼里的疑惑,只是道,“宗平,这边你看着,我先去一趟大理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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