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京城接连下了几日的雪, 寒风凛冽。
许明舒披着厚重的氅衣走进佛堂内,丫鬟替她掀起帘子,风雪顺势吹了进来。
许明舒站在门前抖了抖身上的雪, 双手揉搓着冻得通红的耳垂, 问道:“祖母呢?”
身边丫鬟道:“老夫人正在里间礼佛。”
许明舒脱了氅衣交到身后的沁竹手中,道:“那我们先在这儿等等。”
余老太太身边的丫鬟玉珠沏了热茶递给她们道:“姑娘先喝盏茶暖暖身子。”
佛堂内檀香味浓郁, 许明舒吸了吸冻僵的鼻子, 捧着热茶道:“今年真冷啊。”
玉珠抬眼看向窗外纷纷而下的大雪,似乎根本没有停的意思, 不由得感慨道:“幸好今年侯爷不必去北境御敌,北境本就天寒地冻,这样冷的一年必然是要叫侯爷旧疾复发。”
许明舒捧着茶盏的手顿了顿, 她想起那个一年四季总是穿得十分单薄的少年, 也不知道他远在千里之外有没有听她的话, 好好吃饭,好好穿衣。
正思索时,里间传来一阵响动,玉珠忙走过去从里面将一位雍容华贵的老妇人扶了出来。
见状, 许明舒站起身向走上前行礼, 道:“孙女给祖母请安。”
余老太太面容慈善, 望向许明舒时眼里含着笑意, 缓缓走过去开口道:“小舒今日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有什么急事想同祖母说吗?”
许明舒接过余老太太的手,搀扶着她在榻上落座, 一边替余老太太倒了盏茶一边道, “有些心里话想同祖母说,这边清净便过来了。”
余老太太笑着接过茶盏, 打趣她道:“哦?小皮猴子有自己的心事了,快说来同祖母听一听。”
许明舒笑而不语,从沁竹手中接过食盒,拿出两盘精致可口的点心放在桌案上,又将其中一盘递给余老太太身边的玉珠,笑着道:“玉珠姑姑,我带了重月楼的点心过来,您尝尝。”
玉珠察言观色,知晓许明舒是有些私密的话同余老太太说,自己不便在场,便接过点心拉着沁竹道:“那就多谢姑娘了,我同沁竹一起出去边烤火边吃。”
人走远了,余老太太抿了一口茶,抬起头看向许明舒笑盈盈地道:“什么事这么谨慎,连你玉珠姑姑都不便在场了。”
许明舒在她身边落座,道:“是有些急事不太好叫旁人听了去。”
闻言,余老太太眸光微动,放下茶盏突然正色道:“怎么了小舒,你可是有喜欢的人了?”
许明舒愣了愣,还以为是她同邓砚尘的事被家人发现了,转念一想是她多心了而已。不过是她今日做事看着神情紧张,让余老太太误以为她有了心上人害怕被别人发现。
她连忙摆摆手,道:“祖母你想到哪里去了,没有的事。”
余老太太看着她,道:“你也快到了相看亲事的年纪了,有意中人也正常。前几日昌邑伯家的冯夫人还打听到我这里,问你可有婚约在身。还有中宫皇后娘娘那边,若非太子病情一直不稳定,你一早就该是同他订了亲的。”
许明舒笑了笑朝余老太太撒娇道:“我还小,还想在祖母身边多待几年。”
余老太太慈祥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祖母也是这样替你回绝的,咱们府中只你一个女儿家,不求你嫁得有多风光,也不会拿你的婚事稳定家族根基的助力,万事有你父亲叔叔们扛着,你自己能无忧无虑地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就足够了。”
“祖母疼我,我一向是知晓的,”
说着她从衣袖里拿出一叠子书信放在桌案上,手指推着送到余老太太面前。“孙女今日过来,的确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想同祖母谈一谈,事关四叔孙女拿不定主意特意来先行过问祖母。”
余老太太接过书信打开,眼神自上方逐次扫过,记载的是一些地方的税务账目。
从县到州府再到朝廷一层一层的记录后,末尾的私印余老太太熟悉地不能再熟悉,是她那个在在户部任职的小儿子的名字,许昱康。
余老太太仔细打量一番,这些账目无论是在流程上还是数额上都暂时没有看出任何问题,符合一个州府一年应缴纳的税收。
她抬起头看向许明舒问道:“可是你四叔在此账目上存在徇私枉法之处?”
许明舒摇摇头,“四叔进户部的时间短,这些都是地方的一些陈年旧账,想来只是他后来归档时负责审批而已,对此并不知情。”
她朝余老太太坐近了几分,伸手在账面上指着道:“虽说一个州府一年需缴纳的丝税的确应当符合这一数额,但祖母你看这里,苏州府下设七县,本应当是七个县共同承担的税收,几经辗转实则由遂城县独自承担。”
余老太太朝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应账目仔细看来的确存在诸多问题。
许明舒趁着她思索时从下方翻出来几张遂城县县衙发布的讣告,缓缓开口道:“近十年来,遂城县先后去世了四位知县,这四位知县都非本地人,是经朝廷调任至此,短短十年内接二连三的遭遇祸事。”
许明舒手指点了点桌面,道:“祖母,此事存疑。”
余老太太道:“这些东西,你是如何得到的?”
许明舒笑笑,“祖母您忘了,黎将军故人之子邓砚尘,他生身父亲曾是永德三年的探花郎邓洵,后经朝廷调任至遂城县担任知县。他被黎将军接进京城的前一年,他父亲含冤而死。”
闻言,余老太太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这些年邓砚尘从来没有放弃追查他父亲当年的案子,他是如此,我想同他一样的人或许大有人在。如今,太子萧琅已经派遣七皇子前往遂城县查案,这件事兴许过不了多久便能水落石出。”
许明舒将桌案上的诸多证据推进,又道:“祖母,孙女担心此事会连累四叔。”
“若非邓砚尘是自己人,查到这一步时先行将四叔这边的事告知于我们,日后一经东窗事发,四叔资历浅届时受人陷害也是极有可能。”
余老太太看着手中的账目,对许明舒的话愈发认同。
她自己的孩子不会有人比她更了解,许昱康虽是年纪轻轻便高中进士,但他的性格并不适合官场内的弯弯绕绕。
本想着能在翰林院留个一官半职平稳度日便好,未曾想前几年竟然被调去了户部。
古往今来,同钱打交道的那都是人精待的地方。
一开始,余老太太也担心许昱康去了那里会多有不适。
如今看来,她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
余老太太缓缓抬起头,将手中的账目折叠好看向许明舒道:“你们两个好孩子费心挂念四郎,祖母在这替你四叔道谢了,此事祖母会妥善处理,小舒不必担心。”
许明舒笑着道:“这个家里有祖母在,自然是事事放心的。”
这话说得不假,余老太太出身书香世家,管家行事都有自己的一套准则。
当年她祖父过世后,更是以一己之力拉着五个孩子长大,将偌大的侯府打理的井井有条。
此事交给祖母,许明舒最是放心不过。
她站起身,朝余老太太行了一礼,道:“那孙女就不打扰祖母,先行告退了。”
北境大营内,马蹄声骤起。
长青几乎是从马背上摔下来的,在雪地里打个好几个滚方才稳住身子,仰面躺在那里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他摘了头顶的盔甲,涌上一阵剧烈的头晕目眩,只觉得从头盔到脑子都是有回音的,眼前也都是密密麻麻的星星。
邓砚尘翻身下马,走到他面前伸手想拉他起身。
长青摆了摆手,示意不必管他,叫他自己躺一会儿。
“这一锤砸过来,我差点见到我爹娘了。”
邓砚尘在他身边径直坐下,厚重的积雪形成天然的软垫。
“早叫你摘了头盔,你不信。”
长青躺在地上叹息道:“不习惯啊,咱们一向是带重甲的,摘了就像光着屁股出来打仗一样。”
半晌,他又补充道:“不过,你说的也对,同这群人周旋一天这盔甲就一天带不得。”
邓砚尘抓了把雪,抬头看了看阴郁着的天。
“今年雪大天冷,咱们的战马没有蛮人的矮种马耐寒,昨日已经有两匹冻死在马厩,我们本就缺马,再这么下去这个冬天可能有些难捱。”
长青吐了口嘴里的血沫,暗骂一声,“从今晚开始老子要和青鸾同吃同睡!”
邓砚尘笑笑,“那你可离我远点,别一身臭味。”
北境冬季白日短,天已经逐渐暗下来,长青躺在雪地里终于将那股头晕恶心忍了过去。
他坐起身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道:“从前总觉得蛮人不过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傻大个,根本没拿他们当做对手,如今遇见乌木赫方才发现我才是那个最大的傻子。”
即便他再不情愿,事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认他不是乌木赫的对手。
这人简直是雪地里的狐狸,像是能提前嗅到对手的气息,根据来人是谁调整作战方式。
黎将军打法稳重,乌木赫便激进逼得他只能一味防守,招架不住。
邓砚尘没来之前,长青同他交过几次手。
长青擅长追击,可在北境这片乌木赫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地方,他被乌木赫耍的团团转,险些在大雪中迷失方向。
这人太贼了,变化莫测根本摸不到章法。
营帐内传出一阵煮饭香,长青闻得腻了,皱眉道:“已经入冬了,朝廷应允的军粮还没送到。”
邓砚尘昨日前去粮仓清点过,加上些陈粮还能勉强支撑两个月,天越发冷了,马吃得多,人也一样。
“他妈的,户部答应给陛下修皇陵时出钱那么痛快,到了咱们这儿就步步拖延,前线将士的命在他们这群人眼中就好像不值钱一般。”
邓砚尘站起身,扫了扫身上的雪,“无论如何,该打的仗也是要打的,军粮那边我已经送信给侯爷,他会替我们操办着。”
长青舒展双臂,伸了个懒腰,道:“等打完这场仗,叫侯爷给我放个假我得好好歇一歇,也出去看看山山水水游历一番。”
说完,他侧首看向邓砚尘,问道:“小邓兄弟,这场仗打完了,你可有想做的事?”
邓砚尘握着手中的亮银枪,想赢的念头在此刻愈发膨胀,填满了他整个胸腔。
他点了点头,笑着往营帐里走,爽朗的开口道:“想回家成亲!”
第52章
除夕夜的那一天, 邓砚尘接到了远在京城许明舒的来信。
她在信中除却讲述了一些近来京城发生的大小事外,还将她四叔的消息一并告知给邓砚尘。
余老太太行事谨慎果断,得知消息的当晚召回了她的三儿子许昱淮和四儿子许昱康, 同许侯爷一同商议后, 开始暗自着手调查遂城县税收旧账的一事。
在掌握了诸多能证明同许昱康无关的证据后,余老太太奉劝许昱康辞去户部的差事, 明哲保身。
靖安侯府树大招风, 皇帝更是之前因对靖安侯功高一事,在太子生日宴上说出不满话语。
如今的侯府早就成了诸多人眼中钉, 肉中刺,不可再这样紧要关头,行差踏错。
更何况四房刚刚怀有身孕, 经不起接二连三的折腾。
在余老太太的劝说下, 她四叔许昱康以身体不适为由同朝廷告病, 辞去了在户部的职位,只保留了在翰林院的官职。
她三叔许昱淮任职于都察院,在听过许明舒的讲述后对此案极为上心。
并应允了许明舒,尽他最大的力量查清遂城县旧案, 还邓砚尘父亲一个公道。
仿佛所有的事在这一年年底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许明舒寄来的书信里, 字里行间都暗藏着欣喜, 女儿家的心思一览无余。
遂城县的旧案已经逐渐有了眉目, 许明舒最后在信中叮嘱邓砚尘。叫他在北境安心打仗便好,京城中一切有她, 不必挂心。
邓砚尘看完了信, 小心翼翼的折叠好放回自己随身携带的包裹中。
他仰面躺在简易的床板上,卸了甲少年身形略显单薄。
透过营帐, 看向漆黑的苍穹,明月当空,万里无云。
北境不是京城,到了这会儿不会充斥着欢声笑语,更不会有烟花爆竹声此起彼伏。
除夕的这一天,于他们而言同平时并无两样。
无非就是晚上军营的伙食里比平时多了几分肉星。
新岁将至,一晃又是一年。
邓砚尘不知怎么地,心情略显复杂。
他发自内心的感觉日后的每一年都会面临比当下有更多的危机。
可他又无比期待着新岁的到来,这样距离他娶到他心爱的姑娘便能更近了一步。
思及至此,邓砚尘看向方才许明舒寄来的信,心中微沉。
他从回遂城县回来时,许明舒曾生了一场大病,时常陷入梦魇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看着心爱的姑娘饱受折磨,邓砚尘曾经忍不住问她,在梦中究竟梦到了什么会让她如此害怕。
许明舒的话当时的邓砚尘半信半疑,觉得可能是近来发生了诸多事,让她受到了惊吓,心里做一些不好的猜测。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可如今许明舒说的诸多信息一一应验,黎将军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他代替黎将军出征,奔赴北境。
她四叔参与涉足于一场案件,不久后会导致全家被抄家流放。
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像许明舒梦见的那般逐步成为现实。
唯一不同的是,诸多事尚有可化解的余地。
邓砚尘悬着的心并没有因此而放松,因为许明舒在梦里提到了她曾经嫁给一个人。
因为一心想要嫁给这个人,从而害了整个侯府,害得全家所有人不得善终。
当时的邓砚尘曾经问过她,在梦里嫁的人是因为喜欢他吗?
许明舒点了点头。
喜欢,真是一件复杂的事情。
比如他喜欢许明舒,心里爱重她愿意包容她一切小脾气,可以尽自己所能满足她所想要的一切要求。
可邓砚尘扪心自问,他没有办法去接受许明舒喜欢别的人。
也没有办法看着许明舒另嫁他人。
或许换成从前的他还能伪装着隐藏好自己的心事,在许明舒看不到的位置,看着她过完自己幸福的一生。
可如今邓砚尘却是做不到了。
常年高悬于天上的明月,一经触碰怎么也不愿再离她而去。
他只想摘下那弯月,放在自己怀里仔细呵护一辈子。
那天夜里,他躺在床榻上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一觉尚未睡到半炷香的时间,只听外面一声巨响。邓砚尘慌忙坐起身穿好衣服,拿起床榻边的长枪冲了出去。
营帐外,其余的将士们听见动静稀稀落落地也从各自的营帐中赶出来。
长青一边系着扣子,一边暗骂道:“该死的蛮人,过个年都不让老子消停。”
邓砚尘翻身上马,还不忘道:“蛮人可不是今日过年。”
长青皱了皱眉下意识的去抓身边的玄甲,可刚一伸手,却愣住了。
随即收回了手拎起自己的长枪,牵过青鸾的缰绳翻身上马,追随邓砚尘而去。
没一会儿邓砚尘带领的长枪精锐队集结完毕。
为首的少年将军端坐在白色的骏马上,目光沉沉地打量着前方。
长青牵着马上前半步,问道:“怎么打?”
邓砚尘隔着狼烟,看清远方的形势沉声道:“守着打。”
乌木赫从前对阵的是打法稳重的黎瑄,即便黎瑄他身受重伤但仍旧没叫乌木赫从他手中讨到半分便宜。
黎瑄带领玄甲军队就像是一块顽石,死守在北境边界线线上。
任凭乌木赫狂风暴雨般的进攻,都没有挪动过丝毫。
在黎瑄离开后同乌木赫对阵的则是长青,长青几番同他交手,由于对交战地的不熟悉,面对乌木赫也只能做到自保。
接二连三助长了乌木赫的胆色,才敢趁着中原人过节的日子里大肆进攻。
他这是在挑衅,也是他作为主将应有的勇气与果断。
同以往一样,乌木赫率领的军队分为三类。
为首的是盾甲兵,依次排开逐渐朝玄甲军大营压制。
厚重的盾牌将天边飞来的箭挡了个严严实实,在盾甲兵身后则是一队骑着矮脚马手握铁锤的精锐部队,最后方手握长刀的才是蛮人的主力军。
乌木赫作战的计划十分完备,将士们推着盾牌临近玄甲军大营时,当射来的箭因距离缩短造不成威胁后。
挥舞着铁锤的精锐部队就会一拥而上,拳拳朝向玄甲军将士的面门,击垮他们的防线,随后手握长刀的主力军便会蜂拥而上。
临近防线,城楼上射来的箭已经不再能对他们构成威胁。
随着乌木赫一声令下,蛮人开始撞门,沉重的大门发出阵阵闷响。
邓砚尘看着城楼上的玄甲军挥了挥手,燃烧的火石自楼上坠落,四周惨叫声四起,皮肉与衣料烧焦的味道蔓延开来。
在一片烟火中,邓砚尘带着手握长枪轻装上阵的玄甲军,迅速冲出营门。
马蹄踏在门前蛮人的铁盾上一个飞跃,稳稳的落在了后方,径直出现在了乌木赫带领的铁锤精锐部队面前。
为首的乌木赫打量着面前这个熟悉的少年,轻轻笑了一下。
征战沙场至今,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毛头小子,更何况他带领的铁锤军曾经击败过玄甲军分营的主将黎瑄,又怎会惧怕面前这一个还没有他年岁大的少年。
上一次,这个姓邓的少年从他手里侥幸带走了黎瑄。
然而这一次,他不会再给他挣扎的机会。
既是天才就应该及时扼杀在摇篮里,而不是放任他成长,有了能统帅一方的实力与他对抗的实力。
乌木赫举起手中的铁锤,舒展双臂,随着一声令下他骑着马冲上前去,沉重的铁锤径直砸向面前这个看着单薄瘦弱的少年。
然而在距离那少年一寸的位置时,乌木赫只觉得面前银光一闪,一把冒着寒光的枪从侧面插过来。
他忙侧首一躲,枪身落在他肩膀上,少年借着身下马匹向前冲的力道,将枪身死死的压向他一侧的肩膀,居然就凭着这股巧劲将乌木赫身体从侧边拨开。
铁锤随着乌木赫位置变化,扑了个空。
在那少年身后,几十名握着长枪的轻装上阵的将士也如他一般,巧妙的别避开了铁锤的进攻。
许侯爷高瞻远瞩,早就将黎将军兵败的原因分析的透彻。
玄甲军穿着厚重的甲,虽能抵御刀剑带来的突击,但是由于甲过于笨重行动多有不便,且铁锤又是克制重甲的最好利器。
他们如今组建了一支轻甲的军队,依靠着许家枪法,利用枪身的长度同铁锤在作战中保持一个巧妙的距离。
没了重甲的,他们骑在马上格外的轻盈。相比之下,蛮人握着几十斤重的锤子行动便显得略为迟缓。
许家枪法讲究快准狠,在此情形中优势格外明显。
显然,乌木赫也发现了问题所在。
他打着手势示意身边人先包围了邓砚尘,只要解决了这个小子,其余人不过是一盘散沙。
而他的这一举措正中邓砚尘下怀,邓砚尘顺势带领的长枪精锐队将乌木赫的铁锤军牢牢地牵制住后。
身后那些带着重甲的玄甲军紧随其后,冲向蛮人的主力部队。
玄甲军驻守北境几十年,没了铁锤的蛮人同过去没有丝毫区别。
在这片世代被玄甲军守卫的土地上,失去了优势的蛮人只能节节败退。
仅仅交手几个回合,乌木赫发现他带领的铁锤队伍在长枪造成的实际距离面前,很难发挥出优势。
几番交手后,许多将领被枪刃所刺中自马上坠落下来,被一枪封喉。
铁锤军选拔的都是体格强壮之人,经过多年的培训,能将重大几十斤的铁锤挥舞自如。
培养这样一批军队所花费的心血远远超乎寻常人的想象,此番先后已经损失了十几名铁锤将士,乌木赫必须及时作出反应。
眼见形势不对,他立即决定带着铁锤军后退。
可只要他有想将铁锤军撤回的念头,长青带着的玄甲军就会紧随其后。
乌木赫想赢,想证明自己的心太急切了,他被前几次太过容易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以至于有些急于求成才选择的今晚进行突击。
如今的玄甲军牢牢的占领着今晚这一战的优势,他若执意向前,恐陷入更为被动的困境。
可若是退后,又怎能甘心?
乌木赫死死地盯着为首那个白马银枪的少年,最终咬紧牙关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长青起身就要就要上前追,被邓砚尘拦了下来。
越过面前这条线,就是乌木赫的主场。
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雪落无痕,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实则皆是乌木赫留下的陷阱。
今夜一战他们能大获全胜,完全是因为乌木赫草率情敌。
倘若他们在此时追击,陷入布下的陷阱,乌木赫及时调头必然也会给玄甲军再一次的重重一击。
思及至此,被邓砚尘这么一拦,长青忙意识到其中危机。
他策马后退了几步,心里没有得一阵后怕。
蛮人的军队正在快速撤离,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风雪中的。
长青突然声音颤抖着道:“我们这是打赢了!”
他们抵御住了乌木赫的进攻,没让他从玄甲军手中讨到半分便宜,这是这半年来头一回的事。
压在长青乃至整个玄甲军头上的那一片乌云,似乎有了松动的迹象,一点点阳光从中透射进来。
身后,有部分玄甲军正在低声庆贺着。
邓砚尘端坐在马上深吸了一口气,侧身拍了拍长青的肩膀道:“走吧,还能回去好好过个年。”
北境得胜的消息很快便传回京城,许侯爷听着亲卫的传话,一向严肃的面容上有了隐隐的笑意。
许明舒站在书房门口左顾右盼,直到那个亲卫出来后方才忍不住拦住他,问他邓砚尘有没有带什么信或者东西回来。
那名亲卫笑了笑,恭敬道:“属下是快马加鞭先行回来同侯爷报喜的,小邓将军若是有信寄过来兴许送信官在今明两天就能抵达京城,姑娘且耐心等等。”
许明舒点点头,侧开身给他让了路。
回去的时候她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有些坐立难安,她换上厚重的氅衣,牵好邓砚尘先前给她准备的小马儿打算出门。
一只脚刚迈出侯爷大门,裴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去哪?”
裴誉抱着怀里的刀,面色冷冷道。
许明舒吓了一跳,没好脸色地看着他道:“城门口遛马。”
“我跟你过去。”
许明舒刚要发作,随即想起是自己父亲嘱咐他保护自己,便没再多言语,径直牵了马出门。
一连几天,许明舒每日准时准点在城门口遛马,裴誉跟在她身后也不说话。
许是这几日大雪堵塞了官道,她迟迟没能等到邓砚尘送回京城的信。
然而第三日的下午,在城门的官道处,她却等到了返京的萧珩。
第53章 (重修)
马蹄踏雪地的沉闷声响起, 一行骑着矫健骏马的队伍正逐渐朝着城门逼近。
裴誉抱着怀里的刀,听见动静后朝前方望过去。
他侧首看了看许明舒,将右手搭在刀柄上, 关节因用力而逐渐泛白。
显然, 他从许明舒警惕的眼神里发觉了端倪。
一行人在城门前站定,为首的一位亲卫下马向守城的官兵递交了文书。
许明舒站在原地低着头, 隐在厚重氅衣里的手死死揪着衣角。
萧珩牵着马绳缓慢朝城门方向靠近, 他锐利的眼神自上而下扫过一旁的许明舒身上。
许明舒没有回头,她屏住呼吸眼神看向脚下白茫茫的雪地。
萧珩就在离她不远的位置, 余光里还能看得见他沾满雪的靴子。
周遭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除却护卫同守城官兵的交谈,她甚至听得见周围的落雪声, 和马匹沉重的呼吸声。
片刻后, 城门口的官兵抬手示意, 可以放行。
萧珩视线淡然收回,带着身后的护卫快速入城而去。
直到那阵马蹄声逐渐远去再也听不见,许明舒悬着的那口气方才彻底松下来。
看着眼前雪地上萧珩和亲卫留下的马蹄脚印,她方才一点点平复了剧烈的跳动的心。
是她太紧张了, 自打回来以后她只同在萧珩在宫里见过一面。
而那时他双眼受旧伤影响, 不能视物, 根本看不清她的长相。
且她一贯畏寒, 这几日又天寒地许明舒出城时穿了厚重的氅衣, 将自己包裹的像一个只有脸和眼睛露在外面的布娃娃。
京城里世家出身的姑娘出行不会骑马,出行皆是乘坐马车。
她牵着马他同裴誉站在这里, 根本不会有人认出她的身份, 将她和靖安侯府联想到一起。
萧珩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过是在审视一个打扮有些怪状的年轻女子。
他当她只是个陌生人。
她同萧珩这一世, 也只会是陌路。
许明舒深吸了一口气,牵起马绳朝城门内走去。
萧珩回京这件事,毁了她一整天的好心情。
她想,这段时间她要尽可能不去宫里,避开和萧珩打照面的机会。
裴誉又恢复了那般淡漠的神情,见她转身,开口问道:“不等了?”
许明舒摇了摇头,不知怎么的,看见萧珩之后先前心里那份期待与欣喜便消失掉了。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抽走了浑身的力气,此时只觉得疲乏至极。
裴誉不再多言缓步跟在他身后,替她牵着马护送她回去。
许明舒走在回靖安侯府的路上心中五味杂陈,又是一年隆冬,寒风呼啸冻得人连手指都不愿伸出来。
放眼望去,一片银白,沉闷的大雪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最是讨厌这样的冬天。
前世,她最后一次在东宫见到萧珩也是一个极冷的日子。
那一年隆冬,京城的雪迟迟没有下下来。
彼时太子萧珩登基为帝的日子已经近在眉睫,钦天监日夜观察着天象,急得焦头烂额。
古往今来,人们总是将风雪雷电和帝王的功绩联系在一起,光承帝中风已久,朝中大事小情全部交由太子打理。
很长一段时间朝中大臣想探望光承帝,都被太子萧珩以皇帝病重不能见外人,而挡了下来。
时候久了,不免引起猜疑,闹得朝中人心惶惶。
尚未等到他们决心张一探究竟时,一天夜里京城响起阵阵丧钟声,光承帝药石无医抱病而终。
事情发生的如此仓促,内阁一些元老不免起了质疑声。
首辅宋诃更是因他的孙女婿四皇子萧瑜被冠以谋反罪名,对萧珩这位太子多有不满。
再加上自萧珩监国以来,行事杀伐果断,不留情面,处置了许多旧世家以及朝中尸位素餐的官员,惹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那段时间以来,每晚萧珩都是带着一脸的疲乏回到东宫。
他极少将外面发生的事同许明舒讲,因为就算说了许明舒也根本不会回应他。
她因着靖安侯府的事大病了一场,许是之前一碗又一碗的安神汤伤了元气,这段时间即使萧珩没有再派人送汤给她喝,她看着也是十分安静,整个人病恹恹的不愿多说一句话。
夜里,萧珩带着满身的疲乏归来。
进门经过房内桌案上摆放的吉服时,眸光一沉。
他沉默地脱了外袍躺在她身侧,从身后紧紧拥着她。
高大的身子蜷缩在被子里,像极了当初许明舒在幽宫初次见到他时的模样。
他将自己的头靠在许明舒的后心,闻着她周身淡淡的香,仿佛这样能缓解一天紧绷着的精神。
许明舒静静地躺在那里不说话,良久后,她听见他开口。
“小舒,我们重新成一次亲好不好?”
许明舒知道他口中的重新成亲指的是什么,这几天来东宫里断断续续的来了许多人,女官将她翻过来覆过去地量着尺寸。
萧珩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登基封后一事。
他自监国以来备受争议,如今急需一个能安抚朝臣百姓事来助他站稳脚跟。
靖安侯府世代守卫边境,战功赫赫,册封靖安侯女儿为中宫皇后便成了最好不过的选择。
不仅叫他顺理成章地接过了玄甲军的兵权,还能让世人觉得他体恤臣子,不忘功臣。
许明舒闭上眼,一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掉在床榻上不见踪影。
多好笑啊萧珩,她全家满门成了他披上明黄十二章的垫脚石。
到了这会儿了他还要同她装出一副深情意厚的戏码来。
“我们彼此相互照拂,就像从前那样,以后不会再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打扰到我们了。”
许明舒不知道他口中打扰的人是谁,也没心情过问他之前封为妾室的那个奴婢去哪了,但她已经在心中盘算着如何挣脱他的怀抱禁锢,从这层层宫阙飞出去,再也不回来。
她扭过头,将自己的脸埋进被子里。
萧珩搭在她腰间的手臂用力了几分,
“内廷送来的衣服样式你若是不喜欢,我叫他们重新按照你的喜好再去做。小舒,你先试试尺寸可好?”
许明舒闭着眼,闷声道,“不必了。”
身后男子沉重的呼吸声近在咫尺,即便许明舒没有转身也能察觉的到他凝视的目光。
“你是不喜欢这件吉服,还是不喜和你一起穿吉服的人?”
萧珩抬手,掰过她的双肩,迫使她转过身同他对视。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看向她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外面的人都在传,黎将军的养子邓砚尘多年来忠心耿耿为靖安侯府卖命,并非全是感激靖安侯恩情,而是对靖安侯嫡女,一片爱慕之心。”
冰凉的指尖顺着许明舒的脸侧划过,“邓砚尘一个罪臣之子,命好被将军府收养有了今日,蝼蚁之身胆敢去觊觎我的妻子。小舒,你觉得我该怎么处置他?”
许明舒望向萧珩那双狭长的凤眼,分明还是一样的人,一样的眉眼,今时今日却让她心生厌恶。
许明舒神色恹恹,“你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如今连旁人的想法都要左右吗?”
“我在意的是你。”
手腕被攥紧,萧珩凑近几分沉声道,“小舒,如果重来一次,你是不是不会想嫁给我了?”
她望向他的那双眼中满是嘲讽与苦楚,良久后,萧珩松开了桎梏着她的手。
披起外袍,转身离开。
临到门口时,他驻足闭了闭眼长叹了一口气,良久后开口道,“吉服的样式你若是不喜,就叫内廷司的人夜以继日改到满意为止。封后大典在即,你养好精神这段时间我不会让其他人打扰你。”
许明舒将脸埋进锦被里,没有回头。
在他登基的那天,她会送他一个大礼
寂静的夜里,东宫书房内突然传出一阵摔打声。
门前的侍卫探头查看,见书房地面上散落着摔得粉碎的笔墨纸砚,狼藉一片。
太子萧琅看着面前的一则卷宗,面色惨白,像是一张单薄的纸张,身子不断地随风颤抖着。
七皇子萧珩神情紧张,有力的手臂扶着太子生怕他站不稳。
萧琅看着眼前的字字句句,只觉得怒火中烧。
他猜想到遂城县接连有知县意外身亡背后另有隐情,但他没想到这一查居然能翻出这样大的阴谋。
萧珩此番前往遂城县,耗时半年终于将一应细则查得清楚。
他做事谨慎隐蔽,在来到东宫之前并未将这些事告知于太子萧琅以外的人。
案宗上记载详尽,永德五年翰林院编修邓洵,因精通治河之道被调任苏州府遂城县治理洪涝灾害。
他任职遂城县知县的这些年,不仅彻底的抵御了洪灾,遂城县也恢复了往日的政通人和。
然而,河水灾患杜绝后,邓洵发现造成遂城县百姓贫苦的根本原因并非都是因为洪涝灾害频发,百姓才饥不果腹。
在这背后还隐藏着一则原因便是就是巨额的税收,压得百姓无法喘息。
为此邓洵翻阅当地卷宗,整理旧账时发遂城县在这十几年来,比苏州府其他六个县多出一项丝税。
百姓每年要先行将自己的粮食换成银子,交给县衙。
再由县衙上交至州府,经过这样的周折,以至于许多百姓并不知道他们的钱最后流向了何处,被作为什么样的税收上交至朝廷,当地人也根本没有听说过丝绸税这一说。
邓洵拿着这些旧账和地方税务总会前往州府一探究竟,而苏州府知府荀柏给出的答复则是,他不知情,会着人去调查此事。
邓洵在遂城县许久都没有等到荀知府口中的调查人员过来,恰逢当时有朝廷巡抚途经此地,他便顺势将此事告知于当时朝廷派来的巡抚。
兴许是途中走漏了风声,又兴许是邓洵在这一途中早就触动了其余六个县知县乃至苏州知府的利益。
朝廷下派的钦差抵达遂城县的那一天,邓洵被人发现□□着身子死于潇湘馆,有朝廷钦差在场,眼见为实,从而作实了他□□的罪名。
苏州知府荀柏同其余六个县的知县顺势将罪责推在他身上,这样一个清官,便如此轻而易举的在污名中死去。
永德十三年,在邓洵死后不久朝廷派来一位姓孟的知县来接替他位置。
孟知县兢兢业业,任职遂城县知县后亲自带领百姓劳作,广受好评。
直到某一日,他在自己办公的房间里发现了上一位知县邓洵藏在书册里的草稿,从中发现了遂城县税收的秘密。
孟知县行事谨慎,他拟好的文文书,未曾告知与其他六个县也没有经过州府,而是借着朝中都察院言官之手上报于朝廷。
然而当时的言官在朝上提起此事不久,遂城县再次传来孟知县意外去世的消息,此事再次不了了之。
永德十五年,第三位知县奔赴遂城县任职时,正赶上孟知县的出殡仪式,本想过去祭拜一番,可在看到孟知县尸身的第一眼,他便察觉事情不对。
这位知县是仵作出身,经验老到,他一眼看出孟知县并非醉酒跌入池中溺毙而亡,而是身亡后被人在衣物上洒水酒水,伪造成意外去世的假象。
结合着先前几位知县的事,他左思右想当晚乘马车企图赶回京城逃离这个地方。
他的这一举动,引起了苏州知府荀柏的注意。
荀知府猜想,他是从中知晓的某些详情,便在路上设计人行刺,致使这位知县的马车坠入山崖,尸骨无存。
太子双手撑在桌案上,看着卷宗中记载的整齐文字,只觉得从中隐隐的透着寒意。
十几年来接连四条人命断送于遂城县,百姓深受欺压无处可申冤。
地方屡有人上奏者,可这些书信尚未递到萧琅眼前,就被人从中暗中截断了。
这叫他怎能不气!
此事若是不能彻底调查清楚,还几位知县一个清白,还百姓一个公道,那他这位太子当得实在是失职。
萧珩看着他剧烈抖动的身体,伸手扶住他,道:“皇兄不要动怒,气大伤身。”
萧琅只觉得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半晌他突然笑了:“阿珩,你说我这个储君当的是不是特别失败?”
萧珩伸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心,道:“皇兄,这世间总会有光照不到的地方,这不该归罪于你。”
萧琅双手握拳重重的在书案上砸了几下,“十几年了,朝廷四位官员葬送在他们手里。我小的时候邓洵他还曾常常教导我,君子持身自养浩然正气,那么清正端方的人却在污名中死去,你叫我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话音刚落,萧琅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萧珩扶着他在椅子上落座,缓缓开口道:“此事牵扯过大,所以我才没有惊动任何人先行过来告知皇兄,下至地方上到朝廷户部盘根错节,非我一人之力而能为之。”
萧琅抬起头,看向他正色道:“所以,你怀疑背后之人是谁?”
萧珩对上他的视线,说了一句极有深意的话: “刘贵妃的母家,户部尚书,刘玄江。”
第54章
上元佳节这晚, 皇后在宫中筹备了宴席,邀请各宫嫔妃皇子公主一同来饮酒赏乐。
王皇后特意叮嘱太子萧琅带上七皇子萧珩一同过来,她对萧珩这个孩子从未有过什么偏见。
王皇后虽是中宫之主, 但同萧珩的生母程贵人接触的机会并不多。
毕竟是光承帝下令关押起来的人, 光承帝不愿意告知别人缘由,她也没那个兴趣去过问。
她只需要当好他的中宫皇后, 帮他打理好后宫的事务, 其余不该做的一样不做,不该问的一样不问。
时候长了, 王皇后自己也养成了习惯,她开始对有关光承帝的一切失去的兴趣漠不关心。
她困在宫中整日约束着自己做一个贤良端淑的皇后已经太久了,久到忘记了自己从前是什么模样。
她此生唯一的愿望, 不过是希望能看着自己两个儿子能平安长大, 看着他们娶妻生子, 万事顺遂。
大儿子萧琅自幼体弱多病,生在这宫中许多事都变得身不由己,即便身体不好,却还是要被当做储君一般教养, 每日苦学课业从未有一刻停歇。
小儿子萧玠白净俊秀, 天生一副笑脸人人见了都夸赞他生得好。
他本是个胆小的性子, 小时候最喜欢缠着母亲, 围在王皇后身前甜甜的笑。
可自打三年前, 萧玠被选为两国互换的皇子,到敌国小住了一年后从此性情大变。
他变得不再爱笑, 开始寄情于山水终日在外游荡, 小小年纪过上了闲云野鹤的生活。
在敌国的一年中,萧玠寄回京城的书信上从来都只是报喜不报忧。
为人母, 又怎会看不出儿子的强颜欢笑。
王皇后曾经也小心翼翼的询问过小儿子萧玠,在那边一年过得如何。
萧玠只是笑了笑,并不同她讲。
就连一向苛责淡漠的光承帝都能由着他的性子,答应他在外游荡,自由自在。
王皇后已经猜测到,他在外一年必然是过的很不如意,遭遇了极为不好不愿提起的事情。
他既不愿意说,她作为母亲也不愿意逼迫于他。
左右如今两个孩子都平安无恙,王皇后已经感到十分知足。
唯一叫她烦忧的就是无论是他的长子萧琅,还是小儿子萧玠,都在娶妻一事上极为抗拒。
王皇后接过身边女官递来的杯盏,看着一众皇子公主们交谈甚欢的场面,叹了一口气。
一旁的宸贵妃侧过身看一下王皇后,开口道:“今日元宵佳节,姐姐怎么看着心神不宁。”
王皇后扶额,笑了笑道:“愁啊,太子早就到了该娶妻的年岁,你看他到现在对自己的婚事丝毫都不上心,介绍给他的姑娘,他连看都不看,你说我这当母亲的怎能不感到烦忧呢?”
宸贵妃拿过自己桌案上的茶盏掩饰地喝了一口茶,没有接这个话。
倘若太子如寻常人一般康健,原本同他结亲的一开始就定的是许明舒。
就算是宸贵妃同皇后交情颇深,也不能将自己的嫡亲侄女交到一个性命朝不保夕的人的手上,即便它可能是未来一国之君。
宸贵妃安抚道:“太子殿下一心扑在政务上,他还年轻正是历练的时候,既然他心中尚未有喜欢的姑娘,姐姐也不必太过着急,兴许只是缘分未到吧。”
王皇后笑了笑:“你说的也是,我可能是最近看着刘贵妃忙前忙后的,为四皇子物色合适的姑娘,一时也受了些影响吧。”
闻言,二人默契的往刘贵妃所在的位置上看了一眼。
许是因为当初太子生辰宴上皇帝的一番话点醒了宸贵妃,这一年来,她刻意回绝了许多次皇帝的宠幸。
退回了一个作为妃嫔应有的位置,同光承帝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谦卑恭顺,又带着礼貌的疏离。
然而她的这一举措却惹怒了光承帝,这一年来,光承帝很少踏入昭华宫中,倒成了刘贵妃所在的咸福宫里的常客。
刘贵妃仗着受宠,这段时间以来没少在宫里作威作福。
更是大张旗鼓的开始为四皇子萧瑜挑选富贵人家的姑娘,京城里的人趋炎附势,太子身体羸弱,能不能顺利荣登大宝还未可知。
宸贵妃膝下无子,刘贵妃又如此受宠,她的孩子在宫里的地位便仅次于太子之下。
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层出不穷,王皇后只当做没听见。
她并不在乎宫中又有哪位妃子分走了皇帝的宠爱,也不在意刘贵妃又行的什么越界之举,拉拢了哪些权贵。
刘贵妃张扬至此,背后必然是有光承帝的默许。
王皇后唯一怕的是她的儿子萧琅会因此感到伤心。
萧琅同她不一样,他将父亲母亲看得十分重要,都是他心里割舍不下的亲人。这些年他虽然不说,王皇后也看得出来,他十分想做好一位合格的储君,得到自己父亲的夸赞。
即使,他的这位父亲对此从来不在意。
彼时四皇子萧瑜和成佳公主,正一左一右靠在刘贵妃身边吃点心。
萧瑜翘着二郎腿,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抱着果子吃。
成佳公主见状,拉了拉母亲的衣袖道:“母妃,你看皇兄,活像个话本子里讲的纨绔膏粱哪有一点皇子的模样。”
萧瑜白了她一眼,对此毫不在意道:“没事少看点乱七八糟的书,多学学怎么穿搭,你瞧你整天花里胡哨的。”
这一年,随着母亲受宠萧瑜的地位随跟着水涨船高。
他结交了不少新朋友,京城中世家贵族同他一般大的公子都开始以他为尊,跟着他混。
他们每天一起打马射箭,喝花酒,风光又自在。
刘贵妃见他死性不改,只抱怨道:“你不要光顾着每天出去喝酒,阿娘给你选了这么多世家出身的姑娘,你到底喜欢哪一个?不要三天两头的就变着花样的换。”
萧瑜皱了皱眉,开口道:“你选了那些人我都不喜欢,快别白费力气了。”
刘贵妃漂亮的眉头皱了起来,“你现在年纪小,婚姻大事于你而言评判的标准只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等你到了阿娘这个年纪就知道合适远比喜欢来的重要。”
“你并非中宫嫡出,要是能有一位家世好,又有能力的妻子于你而言,不是更能锦上添花。”
萧瑜面露不悦之色,抱怨道:“母妃,你为何总是说着这些灭自己志气的话,我并非中宫嫡出又怎样?我的母妃是父皇最爱的人,我的外祖父是户部尚书,我乃是天潢贵胄,我的婚事还续什么锦上添花?放眼整个宫中,除了太子还有哪位皇子能同我相提并论?”
刘贵妃拉了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说话这么大声。
萧瑜看了看周围,也觉得话说了的不是场合,便不再多言。
刘贵妃看向太子身边的萧珩,只和萧瑜道:“现如今,这宫里又多了一位皇子了,你这种大话还是不要说的太早。”
萧瑜顺着刘贵妃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突然冷笑了一声:“他算个什么东西也能跟我比,歌妓之子能成什么大事。”
刘贵妃道:“你总是这样不听劝,瞧瞧你这一年来除了和人喝酒作乐你还做了什么?七皇子此番回京可是带着功劳的。”
“那又如何?就他那种功劳我想要多少就能得到多少。”
刘贵妃看着萧珩所在的方向,心神不宁。
恰巧此时萧珩的视线从那边转了过来,同远处的刘贵妃对视。
阴森锐利的目光冒着寒意,看的刘贵妃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她突然发觉,一年不见,这个孩子的眉眼间长得同光承帝愈发相似了。
她慌忙别开眼,开口道:“我听你外祖父说,七皇子此番在你外祖父老家待了半年,兴许会查出些什么不利于你外祖父的事,咱们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不要大意轻敌。”
萧瑜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十分得意的说:“母妃放心,区区一个歌妓之子,我还对付对付不了他。”
雪后的第一个晴天,许明舒正抱着月儿枕躺在房里和周公下棋时,沁竹拿着邓砚尘送回来的东西欢快地跑进她房里。
许明舒在睡梦中被她摇醒了,怀里被人塞进来一个锦盒。
她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睛,摸到那方方正正的小盒子,便知晓那是邓砚尘送回来给她的今年的岁敬。
今年年初雪下的大,许多官道被封死了,以至于邓砚尘送回的东西在路上兜兜转转了十几日方才抵达京城。
这么多年,无论他身在何处,隔着多远的距离,只要是关于她的事他都会记得清清楚楚,从未遗漏。
许明舒打开锦盒,里面摆放着一条深红色的朱砂手串,中间还缀着一颗色泽圆润的白色东珠。
她曾在古籍上看见过记载,朱砂有杀精魅,驱邪祟的作用。
想来是邓砚尘将自己常常做噩梦的事记在了心里,才特意为她准备的这条手串。
沁竹见自家姑娘捏着那条手串傻笑,歪头打量了一番,道:“咱们小邓公子真是贴心,每次送得东西都能送到姑娘心坎上!”
许明舒将手串戴在自己手上,笑着看向她道:“你该说是你家姑娘性格好生得美,看什么都喜欢,戴什么都好看。”
“是是是,我家姑娘全京城最好看了!”沁竹伸手拖着许明舒道:“前院已经快用晚膳了,姑娘你快点起来吧!”
许明舒被她推着去洗漱,待她换好衣裙出门时,提上了先前在东街邓砚尘买给她的兔子灯。
许侯爷这一年未曾出门带兵打仗,徐夫人破天荒地允许他每晚可以小酌一杯。
许明舒估摸着她爹房里的酒快喝没了,打算去库房再拎上一坛。
刚同沁竹挑挑拣拣,取出一坛闻着不错的佳酿时。
许明舒一脚迈出库房,只听见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自高处坠下来,发出沉默的响声。
许明舒寻着声音看过去,像是身侧的那堵高墙后,有人在极力隐忍着痛苦。
许明舒同沁竹对视了一眼,朝墙外开口道:“什么人在外面?”
没有人回应,倒是听见了七零八落的脚步声。
“裴誉呢?”
许明舒刚一开口,裴誉不知从哪个屋顶上落了下来,笔直地站在她面前。
他耳目过人,许明舒指着墙道:“外面怎么了?”
裴誉抱臂淡然道:“有人行刺。”
许明舒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行刺?行刺谁,侯府的人吗?”
“不是。”
她松了一口气,若是行刺侯府的人裴誉必然出手。
他站在屋檐上对此事漠不关心,说明外面的人只是恰好经过这里,别人的是非恩怨他一贯不喜欢参与。
“人都走了吗,我们出去看看吧。”
左右有裴誉在,她也没什么可害怕的,也想弄清楚什么人有胆子在靖安侯府周围行刺。
沁竹担心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姑娘,外面怪危险的”
“无碍。”
裴誉没有阻拦,只跟在许明舒身后走着。
一脚迈出侧门,许明舒看见方才那个有声音的位置上,一个黑衣人正倚着墙,瘫在地上手捂着流血的腹部。
她提着手中的兔子灯,试探着朝前走过去。
光芒一照,见那人腹部,头部都是深红色的血迹。
凝固的血液将他的脸遮挡住,看不清面容,他倚在那里安静地像是已经没了呼吸。
见状,裴誉上前试探了几下,确定人还活着朝许明舒点了点头。
许明舒刚要开口,那人缓缓睁开眼睛,一双锐利的凤眼同她对视,隔着前世今生数不尽的纠葛。
她一惊,手里的兔子灯径直地落在了地上。
许明舒目光沉沉,随即回过神拉着沁竹转身朝府门中走去。
她关上了门,心脏快速地跳动着,胸腔内的那股熟悉地恶心再次生起,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扭在了一起,她有点想吐。
沁竹以为她突然拉着自己回来是受了惊吓,赶紧扶住她道:“姑娘,我们先去侯爷那边吧。”
裴誉皱着眉,神色显得有些犹豫张了张口道:“许姑娘,外面这人怎么处理?”
裴誉方才检查那人呼吸时无意中看到腰上露出的半块腰牌,刻着宫里的样式。
若是个闲杂人寻仇恰好经过此地,他本不必理会。
可若是宫里的人,在靖安侯府周围丢了性命,弄不好要给许侯爷惹来什么麻烦。
许明舒掐着自己的手,压下了胃里的翻江倒海。
此刻,她也明白裴誉这样问的原因。
她稳住心神,转身冷冷开口道:“叫府中的小厮过去,只说在府周围发现个受伤的陌生人,给他送到附近医馆去,其余的不必理会。”
就算是运气不好就这么死了,也别扰了靖安侯府的清净。
第55章
许昱淮下了朝正欲回都察院时, 被东宫内侍拦住,引着他入了东宫。
他在门前站定了片刻,见内侍躬身朝书房内轻声道:“太子殿下, 许御史大人到了。”
窗内人影晃动, 随即一个青年温润的声音传来,“快请进来。”
许昱淮提着官服下摆走进书房, 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朗声道:“臣都察院御史许昱淮参见太子殿下。”
萧琅上前几步扶他起身, 客套道,“许大人不必多礼。”
萧琅挥了挥手, 示意身边的内侍奉茶。
“今日请许大人过来,是有一些事想同您聊一聊。”
许昱淮在一旁的椅凳上落座,他脊背挺直, 一袭青衫落拓, 宛如苍松劲柏。
萧琅将书案上摆放着的吴知县遇袭的卷宗递到许昱淮面前, 开口道:“不知许大人近来可曾听闻过遂城县的案子。”
许昱淮伸手接过那些卷宗翻了几页,正如他所料,卷宗中记载的不仅仅只是吴知县一人的案子,而是包含了先前去世的几位知县在内。
许昱淮合住卷宗, 点了点头正色道:“不瞒太子殿下, 臣这段时间以来也一直在关注着遂城县的案子, 对十年间发生的大事小情也有几分了解。”
萧琅有些惊讶, 方才他递给许昱淮的大多都是十几年前的旧案, 那会儿许昱淮尚未调任至都察院,按理说应该对此并不知情。
“回太子殿下的话, 臣家中侄女自幼有一位要好的玩伴, 臣也是机缘巧合之下,从他们口中方才得知此事。”
太子微微皱眉:“小舒的朋友?姓甚名谁为何会同此事有关?”
许昱淮恭敬道:“这位少年的父亲是永德三年的探花郎, 邓洵。”
萧琅慌忙站起身,震惊道:“邓先生的儿子,他现在在何处?为何会同小舒相识?”
许昱淮道:“此子名叫邓砚尘,自幼命运多舛,父亲母亲接连去世后被黎瑄将军接入京城将军府内收养。”
萧琅微愣,他听说过黎瑄当年匆匆从江南一代接回了一位故人之子,养在府中视如己出,为此还同自己妻子闹得不太愉快,但他没想到这位故人之子居然是邓洵的儿子。
许昱淮喝了口茶,继续说道:“我曾听兄长和黎将军说起,此子在领兵作战上极有天分。年仅十三岁时,便趁敌人不备夜闯敌营烧毁粮草。现如今代替兄长在北境抵御蛮人的人,便是他。”
邓洵一介文人出身,生出的孩子却是个练武的奇才。
萧琅尚未来得及唏嘘,回神道:“既如此,此事交由许大人查办再合适不过了。”
“遂城县这几年接连有这么多条人命案件发生,我有意将此事托付给都察院,今日叫许大人您过来,便是想问一问您的意见,是否愿意协助我将此案查清,有冤之人一个清白,还百姓一个公道。”
许昱淮恭恭敬敬的站起身,朝太子行了一礼道:“臣定不辜负太子殿下厚望。”
萧琅叹了口气,“许大人,虽然我知你对此事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但是我不得不再提醒你一句,此事盘根错节,牵扯的范围广延绵时间长,是一件十分棘手的案子。若是许大人心有犹豫我也并不会强求。”
许昱淮神色平缓,目光满是坚定:“明辨正枉,本就是都察院职责所在,太子殿下言重了。”
萧琅谦和地笑了笑:“既如此,就劳烦许大人费心了。”
听他这样讲,许昱淮站的原地没有离开的意思,神色显得有些犹豫。
萧琅看一下他,询问道:“许大人可是还有什么疑惑。”
许昱淮缓缓开口道:“有一事,本不该由臣来说。”
“许大人无需顾虑,请讲。”
“北境的军粮迟迟未能送到,如今玄甲军驻守的将士们已经弹尽粮绝,陷入饥寒交迫之困境。长兄一封接着一封的书信上交之朝廷,却也迟迟未能有所回应。臣斗胆替长兄向太子殿下带话,前线军情紧张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
萧琅面色逐渐凝固。
他对此事丝毫不知情,朝中军粮一直都是由兵部上报,内阁商议后,再由户部负责筹备。
边关将士们在苦寒之地保卫家国,怎可让他们陷入缺衣少食的困境。
萧琅沉默半晌,哑声道:“许大人放心,我一定亲自带话给父皇,派人着手处理此事。”
许昱淮朝他行礼,“臣替长兄先行谢过太子。”
许昱淮走远后,屏风的那头一个头部包着绷带,身形修长的青年走了出来。
他走到太子萧琅身侧,看向许昱淮离开的背影,道:“皇兄为何不将此事交由刑部处理?”
刑部侍郎王冕,出身于琅琊王氏,是太子的表舅。
按理说由他来做,才最是放心。
萧琅摇了摇头,叹息道:“此事牵扯户部,如今放眼整个朝中能不畏惧户部尚书权势的,或许只有靖安侯府的人。”
他手指在卷宗上点了点,继续道:“年初,靖安侯府四房许昱康称病辞去了在户部中的官职,想来是许昱淮从此案件中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才劝阻其家人早日脱身免得惹祸上身。如此,即便是为他弟弟着想,此案交由他手里,于他而言必然是要比交到外人手里保险的多。”
萧珩眸光微动,应声道:“皇兄高瞻远瞩,谋的是以后。”
闻言,萧琅抬起头柔声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萧珩道:“都是些小伤,太医说静养两天便能痊愈。”
萧琅愤愤道:“你查案方才回京这些人便已经按捺不住敢在天子脚下行凶杀人,简直是无法无天。”
他伸手在萧珩肩膀上拍了几下,“阿珩,这段时间的确是辛苦你了。”
“你我兄弟之间不必言谢。”萧珩神情刚刚松缓,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些什么,开口问道:“皇兄,当日是谁将我送回来的?”
萧琅道:“是靖安侯府的小厮,在西边墙外发现了受伤昏迷的你,便将你送去了附近的医馆,还是亲卫搜寻了一天一夜才找到你。我还没问,你当时会跑到靖安侯府那边去?”
萧珩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被人追杀沿路逃窜,想着若是到了哪个大户人家的地界门前有守着的侍卫,兴许能有一线生机。”
萧琅皱着眉,“还好你机灵,不然你出了什么事皇兄这心里恐怕怎么也过意不去。”
萧珩低着头,没有说话。
良久后,他犹豫着开口:“皇兄,你可知道靖安侯府周围有没有一位穿着一袭白衣,手提着银灯,年岁很轻的姑娘?”
昨晚意识朦胧时,他仿佛看见这样一个人朝他身边靠近,月光倾洒在她身上,衬托的她身姿纤细,影子又薄又好看,她的身影与他梦境中梦到的姑娘十分相似。
萧琅笑了笑,“你看错了吧,哪有什么姑娘?就算是有,靖安侯府合府上下只有一位年轻的姑娘,那便是靖安侯的女儿许明舒。小舒平素胆子小,晚上很少出门你应当是见不到她的。”
萧珩没有应他的话,记忆里那抹银白色的身影同梦境不断重合,他在脑海中默念了几声那个名字,许明舒。
……
北境的雪地一望无际,巴图骑马回来坐在军帐前,将脚上的一双靴子脱了下来,抖了抖里面的积雪。
彼时正值天寒地冻,他手脚上生了几个冻疮。
他独自坐在火堆前烤了烤鞋袜,默默的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内,整个过程中没有说一句话。
听见脚步声,乌恩转过身看向巴图离开的地方。
他将手中的盔甲放到身边将士的手里,也朝营帐内走进去。
彼时,巴图正坐在矮凳上拿着手中的木棍,重重的往火堆里戳了几下,仰头闷了一口酒。
乌恩走上前,坐在他身侧吸了一口烟,看向自己身边神色愤愤不平的巴图。
“今晚你我出去巡夜,不要喝太多酒。”
乌恩原本是上一任首领乌日汗身边的副将,乌日汗过世后他便来到北边战场,跟随着他的儿子乌木赫行军。
此番打了败仗,损失了许多将士,他们士气不振也正常。
烈酒顺着巴图的脖颈滑落,他愤愤不平道:“早就说不要让那个毛头小子做主将,你们偏不信。先前的那一仗根本就不该打,他太贪心了,若是派我过去必然不会打成这样。”
乌恩吸了一口烟,平静道:“粮草和军需也同样重要,留你在这里驻守,前线的将士才能放心作战。”
巴图眼神凶狠,“说的好听,不过就是想让我放权给给这个小子。事到如今你也看见,什么天才不天才的,到了战场上,经验远比天分来的重要。选他当主将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你们就是太抬举这个小子了!”
乌恩开口安抚道,“可他毕竟击垮了玄甲军分营主将黎瑄,这是包括你我在内十几年来都没能做到的事。”
巴图冷哼了一声,“那是因为今年我们有的铁锤军,这样无坚不摧的军队,放的谁带领都会得到这种效果。”
乌恩道:“所以,铁锤军是乌木赫提议创建的这一点,谁也质疑不了。”
闻言,巴图咬后槽牙没有再说话。
乌恩抬头看了看外面的雪地,重重的吸了一口手上的烟。
“我们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冬日太长了。许多人,牲畜,都冻死在了冬天里。只有进攻中原开辟新的领地,我们的人才能更好的生活,在这之前自己人不能有不该有的矛盾。”
话音刚落,营帐被人从外面掀开。
“将军,前方发现中原人一队轻骑徘徊已久,像是在风雪里迷失了方向。”
巴图猛地站起身,拿起身边的刀,恶狠狠道:“来的正好,看老子怎么把他们的头摘下来当球踢!”
乌恩挡住了他,皱眉道:“不要冲动,万一中原人的陷阱,我们需得先行请示首领。”
巴图看向他,眼里冒着火光:“等那个小子做出决定,什么都晚了,区区几个中原骑兵,不足为惧!”
乌恩道:“玄甲军来了一个武艺高强的年轻人,看着比乌木赫还小几岁,我见识过他们二人交手,凭你之力,不是他的对手。”
“那又怎样!毛都没长齐的娃娃而已!”巴图一把推开乌恩,“中原人有句话叫做前怕狼,后怕虎,说的就是你们这些人。”
巴图大步走出营帐,翻身上马道:“今夜,我要让所有人看一看,我们需要的是真正的勇士,而不是你们所谓的天才!”
第56章
乌木赫自雪地跑马归来时, 看见不远处的营帐前,一抹深蓝色的身影正朝他招手。
他眼中涌上笑意,随即翻身下马快速朝那抹身影跑了过去。
他紧紧的抱住了面前的人, 脸上洋溢着孩子气的欣喜, 抬手为她抚去了发间的风雪,开口道:“额吉, 你怎么会过来这里?”
乌木赫今年方才二十岁, 是上一任首领乌日汗的独生子。
他的母亲吉雅,是当年部落里最美丽的姑娘, 十几岁时便嫁给了年轻且骁勇善战的首领乌日汗。
二十多载年华匆匆逝去,岁月仿佛从未在他母亲身上留过痕迹,她还是同乌木赫记忆中一样知性美丽。
吉雅端详着儿子的面容, 手指轻轻拂过他消瘦的脸庞, 眼中满是温柔。
“我的担心是对的, 你看起来并没有好好吃饭。这次过来,额吉给你带了你爱吃的马奶糕。”
乌木赫牵着母亲的手,往营帐中走。
统帅一方的年轻首领,此时在母亲面前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这里离得很远, 又很危险, 额吉以后不要亲自过来做这些事了。”
吉雅被他牵着在营帐中的矮凳上落座, “我想来这里看看你, 我的孩子还是头一次离开我身边这么久。”
乌木赫咬了一口马奶糕, 闷声道:“额吉不必担心,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大家都很照顾我, 包容我。”
吉雅望着自己的儿子,眸光微动, 没有多说什么。
这段时间以来,交战地的消息她也听说过一些。
来的时候,她也已经将周围打量了一遍。
乌木赫独自一人住在营帐里,其余的帐子离他所在的地方相比都远了一些。
房间内的摆设简单,茶壶杯盏都是干净的,不像有人到访过的样子。
吉雅沉默地替乌木赫在帐子里燃烧着的火炉上煮奶茶,半晌后她递来滚烫的茶水,笑着开口问道,“方才去哪儿?”
乌木赫喝着奶茶,应声道:“去跑马,到山脚下祈祷了一番,我想请长生天赐给我一些宝贵的作战经验。”
乌木赫这个人从娘胎里出来就对舞刀弄枪很感兴趣,他人生的二十年里,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打败玄甲军,为族人,为父辈们报仇雪恨。
他十四岁那年在战场上展露头角,收获了一众的好评。
人们称他为天才,说他是部落指日可待的希望。
乌木赫在这些赞誉中成长,却从未松懈过对自己的要求。他已经具备了一个主将应该拥有的武艺和领军作战的头脑,唯独缺少一些经验。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靖安侯是压在他们部落人们头顶的一块巨石。
同玄甲军之间的作战,几十年如一日陷入被动受牵制的局面,这也使乌木赫他缺少主动进攻的经验。
吉雅慈爱地望着他,缓缓开口道:“长生天已经给了你宝贵的经验。”
乌木赫抬头,目光中带着些许错愕。
他从母亲的神情中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长生天赐给了他失败的经历。
吉雅开口道:“战场上的事情变幻莫测,你要学会应对每一种突发情况。天神庇佑我的孩子能在每一次危机中逢凶化吉。”
这日夜里,乌木赫同母亲吃了饭,早早地躺在军帐里歇息。
入夜,营帐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沉重的马蹄声。
他瞬间惊醒,披着外袍探头出去问道:“外面怎么了?”
守夜的亲卫回道:“乌恩的人马回来了。”
话音刚落,乌木赫扭头看见乌恩从马匹上摔下来,跌跌撞撞的朝主将营帐方向跑过来。
他胸前的盔甲被鲜血浸染,右边的胳膊看起来使不上力气。
乌木赫拖着鞋慌忙迎上去,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乌恩喘着粗气,“前几日,有将士回禀离我们营帐不远处,出现了一队玄甲军的轻骑,像是在风雪中迷路了。巴图得知消息后,不顾阻拦带着人马追着出去,中了那些中原人的陷阱。他们没有杀巴图,而是把他围困在那里慢慢的耗着,想让他们陷入饥寒交迫的困境。我带着人赶过去营救,但根本不是那个拿着银枪的少年的对手。”
“不过,那少年没有杀我,反倒是让我把巴图带了回来。”
乌恩挥了挥手,随即身后几名士兵抬着担架,将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抬了上来。
那人周身是血,胸前的肋骨断掉了凹陷下去,像是被铁锤打砸出的痕迹。
乌木赫只看了巴图的尸身一眼,便明白了这位姓邓的少年的意图。
他们中原人有一句话叫做一报还一报,他将他们加注在黎瑄将军身上的伤悉数还给了巴图。
之前,他围困的黎瑄多日,致使他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如今邓砚尘用同样的方式围困巴图,他在向他示威。
乌木赫双手紧紧握成拳,
从初次的交手中乌木赫就知道,若是再给这个银枪少年几年的时间,他兴许会成长为比靖安候更加难对付的对手。
早知如此,围困黎瑄的那一晚,就该调动更多的兵马过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位少年活着离开。
……
许昱淮自打接手了遂城县的案子后,回府的次数变得多了起来。
许多事情,他私下需问一问曾经在户部任职的四弟许昱康,也有许多事要同长兄许侯爷商议。
许玉康自称病辞去了户部官职后,在家安分地照顾怀孕的妻子周氏,靖安侯府难得有机会全家人这样齐全的聚在一起。
如今四房有孕在身,不便再照顾正正,许明舒回绝了这一年宫里诗词歌赋,观花赏月的所有邀请,安静地在家中担当起长姐的身份,照料好两个年幼的弟弟。
春去秋来,黎将军的伤一点点好转,逐渐恢复地能下床行走。
经此一事,他同沈凛之间的关系好像缓和了许多,偶尔许明舒还能看见沈凛同黎瑄独处闲聊时,脸上洋溢着的笑意。
北境一封接着一封的捷报传来,终于,在年末传来了玄甲军大获全胜,将蛮人逼回防线之外的消息。
如今边境安稳,她尚未来得及欣喜,许明舒眼尖的看到信上还写了邓砚尘在同蛮人的交战中深受重伤的消息。
索性仗已经打完了,许侯爷当即派人去接替邓砚尘驻守北境。
叫长青一路护送邓砚尘回京,妥善养伤。
彼时正值年末,邓砚尘有伤在身不便疾行,兴许赶回京城时已经到了新岁。
这一年来,朝中许多人时刻关注着北境的消息,邓砚尘也在短短的一年内在京城中人耳中名声大噪。
他返京的那一日,得知消息的百姓纷纷站在街道上欢迎。
许是因为太子通过他三叔知晓邓砚尘的新身份,也乘着马车出宫赶了过来,迎接邓砚尘带领着的玄甲军。
许明舒带着裴誉站到城楼上,本想目睹邓砚尘回京的场景。
她站在高处,却看见太子的那辆马车后还走下来两道身影。
一位身形娇小,穿着花红柳绿满头金钗的姑娘,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成佳公主。
成佳垫着脚朝人群中看,吃力笨拙地样子看得许明舒隔空翻了个白眼。
而在她身后,一个身形高大的青年缓步走了出来,他身穿青色锦服,面色阴郁。
在许明舒看向他时,他仿佛如有所感扭头朝城楼上望了过来。
正是在那个晚上过后,她许久再未曾见过的萧珩。
锐利的目光同她对视时,许明舒听见楼下的呼喊声,随即一行人马刚一进了京城,便被人团团围住。
许明舒别开眼,透过层层叠叠的人影看见了白马上,那个肩颈端正,黑衣灰甲的俊朗少年。
一年不见,他好像又长高了些,臂膀也比从前更加健硕。
他一进了城门,便被人层层包围住。或是寒暄,或是慰问。
邓砚尘一一回应着,脸上带着谦和的笑。
许明舒在城里上犹豫了半晌,一来不想下去同萧珩打照面。二来,此处也并不是她能与邓砚尘叙旧的好地方。
思及至此,她便带着裴誉先行回了靖安侯府。
许明舒在院子中那棵古树下转圈,邓砚尘进门时,一眼就看到了她。
他眸光亮了亮,脚下朝她走近的步子刚一动,便被走上来的小厮拦住,被告知黎将军和沈夫人正在前院门前等着他。
离得远,许明舒只能看见他们相谈甚欢,却听不到他们在讲什么。
她踩着脚下的那个小石子不停地转悠着,只觉得方才尖锐的石子已经被她打磨得圆润了。
她围着那个树开始转,一圈儿又一圈儿,不知道走到了地多少圈儿,撞到了一个人的肩头。
被她撞到的那个人没出声,笔直的站在那里,仿佛一堵坚硬的人墙。
许明舒盯着他凸起的喉结,在他领口看见了自己绣的那一朵小小的红色山茶花。
他们二人就这样站在那儿,谁也不先开口说话,许明舒亦是没有抬头看他。
在外面站的久了,这会儿冻得有些难受。
许明舒吸了吸鼻子开口道,“好狗不挡道,劳驾让一让。”
邓砚尘不动。
半晌后,许明舒听见他低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我以为你会去接我的。”
许明舒刚想说自己也出去了,但转念想起方才看见成佳公主看见他时雀跃的眼神,只是酸溜溜的说道:“接你的人那么多,不少我一个。”
闻言,邓砚尘没做声。
他缓缓伸手,修长的手指落在她鬓发上一点点下移,随即轻轻地抬起她的下颚,让她同自己对视。
许明舒在他眼中看见了波光粼粼的,自己的倒影。
她沉寂了一年的心在此时开始一点点加速跳动了起来,片刻后,她听见他问,
“一年不见,许大人一点也不想我吗?”
第57章
邓砚尘的眼睛像是盛夏万里无云的苍穹, 缀满了万千星光。
许明舒在这直白的对视中第一个败下阵来,她心虚地错开眼,轻咳了一声, 道:“信上说你受了重伤, 伤哪里了?”
自他进门,一副腿脚灵活的模样, 许明舒实在是没有看出来他身上哪里有问题。
邓砚尘笑了笑, “确实是受了点伤,不过夸大其词的成分多了些。”
他牵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 许明舒触到一大片坚硬。
她一时有些心急,“打钢板了?伤到骨头了吗,这还不算严重?”
当初黎瑄将军身上的钢板用了近半年方才能拆下来, 整个人都被绷着难以行动自如, 邓砚尘胸间的钢板不小, 少说也得养个半年方能恢复。
“被砸了一下,不碍事,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邓砚尘温柔地看着她:“我受了重伤不便再御敌,才有机会叫陛下将兵权还与侯爷。”
许明舒眨了眨眼, 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初黎将军身受重伤, 北境陷入危机, 如此之困境光承帝都忍着没将兵权还给她爹爹, 就是还放不下对许侯爷的戒心。
现如今, 许侯爷上交兵权在家中安分守己的待了一年半,他对朝廷的忠心, 朝野上下有目共睹。
邓砚尘是外姓人, 此番得胜而归,光承帝很可能借此封赏于他, 逐渐将玄甲军兵权排出许家人手中。
玄甲军素来有依赖主将的习惯,邓砚尘受伤,黎瑄尚未痊愈,北境不可一日无主将,即便光承帝再不愿,朝中无人可用,这兵权也还是要落回许侯爷手里。
许明舒心口涌上一阵酸涩,前世,靖安侯府出事后,包括萧珩在内大的许多人想将玄甲军为他们所用。
派往前线接替的主将接连都因为同玄甲军间缺乏磨合,对作战方式的不熟悉而吃了败仗。
内忧外患下,玄甲军士气一落千丈,损失的人马不在少数。
危难之下,朝中人人都不愿再触碰这块烫手山芋,一时间竟无一人愿意带兵出征。
那时,萧珩因为许明舒的事已经处处为难邓砚尘。
明知前路可能是死局,邓砚尘还是站了出来主动请缨,抵御外敌。
许明舒抬起手,想描绘邓砚尘的眉眼。
邓砚尘看向她,低声道:“我的岁敬,许大人收到了吗?”
许明舒扬了扬手,宽大的袖子滑落了几分,露出少女白净纤细的手腕。
一条深红的朱砂手串戴在那儿,衬托的她皮肤愈发细若凝脂了几分。
邓砚尘盯着那串红色的珠子,白得洁净,红得灼眼。
像是北境白茫茫雪地里落下的一点朱砂,让人浮想联翩。
他轻轻咽了下口水,喉结微动了一下。
良久后,不知怎么的哑着嗓子开口道:“那你今年,还没同我说过拜年的祝福话。”
许明舒想起慧济寺树上悬挂的平安符,偷笑了下开口道:“岁岁长安。”
邓砚尘满意的笑起来,眉眼弯弯,头顶的深蓝色发带随风飘扬了几下。
许明舒吸了吸鼻子,她这会儿是真的冻得有些受不住了。
“你不在的这一年,遂城县的案子有了新的进展,外面冷我们先进屋说吧。”
邓砚尘点点头,跟着她随便走进一间屋子内。
许明舒进去围着火炉边烤了烤手,身体逐渐被寒意包裹后,她方才发现邓砚尘笔直地站在那儿不动。
猛然间想起他胸前绷着的钢板,他应当是没办法弯下身子。
许明舒将自己的手烤的暖暖的,站起身将双手捂在邓砚尘冻得通红的耳朵上。
外面天寒地冻,他带着钢板只会更冷,还陪自己说了那么久的话。
“你有没有暖一点?”
邓砚尘点了点头。
许明舒叹了口气,这人哪儿都好,就是喜欢报喜不报忧,在对自己的事上格外的话少。
“这次回来了,打算住在哪儿?”
邓砚尘想了想,他本意是想和以前一样同长青一起住在军营,可这一身钢板行动多有不便,日日换伤药兴许还要打扰人休息。
沉默片刻后,他开口道:“黎叔叔方才同我说,府里的房间已经为我打扫出来了,吃了团圆饭,我同他们一起回去。”
许明舒垂下眼,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想着若是当年收养邓砚尘的是她们家就好了。
她摇了摇头,想把头脑中这个荒诞的念头甩出去。
邓砚尘被她的模样逗笑了,“你想什么呢?”
许明舒没接他的话,只道:“先前你猜测的那些事已经得到证实,遂城县四位知县的死因的确是苏州知府荀柏所为,两个月前,荀柏已经被夺了官职,关押在刑部大牢里,但是”
邓砚尘顺着她的话,道:“但是,他没有交代这么做的真正目的是吗?”
许明舒点点头,“他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按照他的说辞朝廷也只能定他个贪污谋害官员的罪名。可遂城县十多年间缴纳的巨额税收,不可能仅仅只进了他一个人的口袋里。”
“户部那边怎么说?”邓砚尘问。
“天衣无缝,户部表示每年是按照一个州应缴纳的总额收税,地方内部出现的问题他们并不知情。”许明舒抿了抿唇,叹息道:“我们现在苦于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些钱流入了刘玄江的口袋中。”
邓砚尘低下眼睫,这个案子拖了这么多年,早就已经将他的心性磨出来了,他语气平和道:“就如你所说,这么大一笔钱总要有去处,此事不可操之过急盯着他查下去一定会有些蛛丝马迹。”
许明舒张了张口,神情显得有些犹豫。
邓砚尘微微歪头,看向她道:“你想说什么?”
“你此番回来,有一个人要小心一点。”
“谁?”邓砚尘不解的问。
“七皇子,萧珩。”
许明舒拉着他的手,缓缓道:“我知你此前去遂城县也同他打过照面,此人城府颇深,未达目的不惜一切,我怕日后他会为难于你。”
邓砚尘感到有些好笑,他不理解许明舒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担心,尚未问出口,又听许明舒道,
“萧珩返京后不久,曾在一天夜里被人行刺,倒在了靖安侯府墙外,这件事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没有人会选择在靖安侯府门前行刺杀人。”
邓砚尘觉得她说的有道理,问道:“然后呢?”
“那天晚上,我怕他出了什么事给府里惹来麻烦,便叫小厮给他送到附近的医馆,后来我一直暗自留意着宫里的动静,大约过了一个多月左右,听闻四皇子萧瑜被太子下令打了四十廷杖。”
太子萧琅这个人一向最是温雅谦和,对待自己的弟弟妹妹都是一视同仁,关爱有加。
此番动怒将萧瑜仗责四十,一向恃宠而骄的刘贵妃也没有出来劝阻,可见的确是犯了不可饶恕之事。
这件事的风声被隐藏的极好,就算有人疑心太子那边也只说是弟弟年幼不懂事,他最为长兄教育一番。
可联系前因后果,许明舒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凭她对萧珩的了解,这极有可能是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故意伤害自己而为萧瑜布下的陷阱。
他将事发地点选在靖安侯府,便是想将事情闹大,若按着他的计划而来,事发的第二日,七皇子萧珩遭人行刺被靖安侯府的人救下来的事就会传的满城风雨。
可惜萧珩的如意算盘没打成,他撞见的是许明舒。
许明舒叫根本认不得他的小厮将他送去医馆,随后又将这位小厮派遣至外地的庄子经营生意。
整件事,靖安侯府完全不知情。
事关皇家颜面,无论究竟是何原因,太子萧琅都只会将此事归结于兄弟之间的打闹,寻了个借口教训了一番萧瑜。
萧珩的计划,极有可能因此扑了个空。
许明舒将事情的经过一字一句地讲给邓砚尘听,邓砚尘沉默良久后,问道:“所以,你是怀疑他想借此事将侯府拉入水中,还是他想借萧瑜引身后的刘贵妃亦或者是户部尚书刘玄江露出马脚?”
许明舒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平心而论,重活一世,即便带着前世的记忆,她依旧猜不透萧珩这个人。
她从前被亲人保护的太好了,以至于不谙世事,心思简单。
许明舒自认不够聪明,也没那么勇敢,要不然前世也不会被他困在东宫什么都做不了。
她唯一勇敢一回,便是他登基的那一日,她毅然决然地奔赴黄泉路,毁了他苦苦经营的名声。
她不知道萧珩的计划究竟是什么,但无论是好是坏,她都要勇敢起来,不能再叫靖安侯府牵扯其中。
邓砚尘拍了拍她的背,安抚道:“没事,你既然担心就一定有你的道理,今后万事有我,不必害怕。”
许明舒望着他,眼中涌上一阵水汽。
这样熟悉地话,前世邓砚尘也同她说过,可是当时的她被情爱冲昏了头脑,从未听进去他的嘱咐。
邓砚尘抚摸着她的脊背,一年不见,面前姑娘也长高了一些,身材玲珑有致,手感极好。
一些在梦境中的画面不断在他头脑中涌现,兴许是舟车劳顿,此时此刻他只觉得一阵口干舌燥。
那姑娘听了他的话,低着头半晌未说话,邓砚尘低声唤着她道:“明舒?”
随着他出声,许明舒突然踮起脚双臂攀上他的肩,牢牢地环抱住了他。
屋里的火炉烧得旺盛,肌肤相触的地方变得愈发滚烫,邓砚尘余光还能看见许明舒白净的脖颈,微微透着红晕的耳垂。
邓砚尘由着她这样抱着,只觉得胸前那块一向冰冷的钢板在此刻炙热了起来,烫得他整个人气血沸腾。
一层接着一层的热浪涌上身体各处,他像是突然妥协了,又像是准许了自己这一刻的放纵,他抬起手,抚摸上那弯悬挂在他心间里许多年的月亮。
邓砚尘扳过她的脸,额头抵上她的,彼此炙热的呼吸交融缠绵着。
埋藏在心中许多年的汹涌爱意在这一刻冲破了心中的防线,他听见面前姑娘低声唤着她,带着呢喃,又像是带着某些准许。
他隐忍着,怕吓到她那般,轻轻在她唇上落下一个炙热的吻。
蜻蜓点水般的一触而分,邓砚尘怕吓到她,刚想抬头时,对上了许明舒也同样紧紧望向自己的眼睛。
顷刻间,许明舒拉住他绣着红色山茶花的领口,急切地将自己的唇凑到他唇角。
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崩裂开,化作万千烟花在头脑中炸裂。
邓砚尘再也忍不住,伸手扣住许明舒的后脑,重重地吻了下去。
四片唇瓣不断纠缠着,他们彼此热烈地亲吻着对方,似乎想无声地诉说着这一年以来的相思。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许明舒被吻得头晕目眩时,窗外咚的一声,打断了二人的亲昵。
许明舒当即回神,推开门朝外面望过去。
兴许是她太紧张了,根本没有人过来,窗前地上只有房檐处掉落的一块积雪。
邓砚尘见她站在门前叹了口气,忙问道:“怎么了?”
许明舒关上了门,神色有些不高兴,“掉了一块雪砸在窗前了,没什么事。”
被人打断导致许明舒现在心情非常不好,她赌气地走向邓砚尘,道:“来抱我!”
邓砚尘温柔地笑了笑,随即朝她张开了双臂。
房间内两人低声交谈声再次响起,窗外,一抹青衫身影沿着廊下小路轻手轻脚地离开。
邓砚尘揽着怀里的许明舒,面上的神色淡了下来。
他微微侧首,看向方才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第58章
永德十九年, 正月十三,大雪。
苏州知府荀柏关押至刑部大牢已有两个月之久,期间经三法司多番审讯, 终于在三日前将遂城县十几年间发生的四条命案一应细则调查清楚。
早朝之上, 都察院御史许昱淮将案件卷宗承交于光承帝过目,证据确凿, 一向喜怒不言语色的皇帝查阅卷宗时眉头抽了抽。
许昱淮没有就此草率结案, 他于大殿之上义正言辞地指责此番事件中对于遂城县百姓承担巨额赋税一事,户部存在的过失, 一时间满朝文武低下了头噤若寒蝉。
光承帝强压着怒气退了朝,派人宣召户部尚书刘玄江前来问话。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传话的人带着刘尚书匆匆而来。
高公公正欲上前迎, 却见刘尚书提着官袍迈上石阶时踉跄了下, 他连忙上前搀扶住, 道:“尚书大人小心。”
刘尚书正了正衣冠,又恢复自若道:“有劳。”
高公公引着他进了御书房,贴心地替他们带好了门。
没过一会儿,听见内殿里面传来瓷器摔打的声音, 随之帝王的怒吼声响起, “自己看看你做的好事!”
刘玄江跪在地上, 额头紧紧贴着地面, 绯红的官袍微微抖动着。
“微臣有罪, 罪该万死。”
光承帝靠着身后的软塌,逐渐恢复了平静, 锐利的眼神自他身上扫过, 开口问道:“那你倒是说说,你是如何罪该万死?”
闻言, 刘玄江抬起头跪的笔直。
苏州知府荀柏入狱后,他就猜想会有这么一天,诸多问题几经辗转还是会牵扯到户部头上。
他一字一句道:“回陛下,微臣得陛下信任,任职户部尚书不仅没有尽责,反而治吏昏乱,用人不察,酿下今日祸事,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光承帝垂着眼皮,“仅仅只是治吏昏乱吗?”
刘玄江说:“陛下,臣自任职户部尚书以来,从未行差踏错,此次之事全怪臣没能早日发觉户部中人做事不当。缴纳税收时某些官员为图省力只对照了州府应缴纳的总额,未曾对比过各个县应缴纳的具体数额,铸成今日的大错,致使遂城县百姓十几年间饱受压迫,如今细细想来,不禁汗流浃背,寝食难安。”
刘玄江叹了口气,十分懊悔的继续道:“臣恳请陛下降罪,严惩罪臣,已诫户部上下众人。”
随即叩首,额头磕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模样十分虔诚。
光承帝抬手饮茶,看向跪地磕头的刘玄江,说:“你说了这么多,朕只听明白一件事,此事全系苏州知府荀柏一人所为,同你并无干系,你仅仅是御下不严,检查不当是吗?”
“陛下圣明!臣为官数十载,对陛下一向忠心耿耿,从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贪枉之念。臣家中三代为朝廷效命,家父在世时也是先皇身边得力助手,臣敢对着列祖列宗发誓,若有贪赃枉法之举,天地不容!”
光承帝冷冷地看着他,眸中疑虑为消:“朕且问你一句话,苏州知府荀柏曾是你的同乡,遂城县百姓承担巨额赋税,他贪污的钱究竟同你有没有关联。倘若你现在把一切事情和盘托出,朕可以考虑对你从轻发落。如果你执意隐瞒,便是欺君罔上,罪加一等。”
刘玄江点点头:“臣明白,陛下,臣深得陛下隆恩,在职期间从不敢做出任何有违律法之事,陛下您常常教导臣,为官者需和光同尘,得心正,心正则心安,心安乃平安。家父在世时也常常念及身为臣子应俭以养性、静以修身、清廉从政、以报效朝廷。家父为官数十载,深得先帝喜爱,他老人家过世后,先帝更是亲提廉政二字。陛下明鉴,臣为官多年勤勤恳恳,从不敢肆意妄为啊,陛下!”
光承帝听了他这一番“肺腑之言”淡淡的开口说道:“你这番表白当寻人抄录下来,发放给朝廷文武百官,让他们对着这番话每日三省。”
刘玄江低下了头,“微臣惭愧。”
光承帝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既如此,朕便信你一回。”
刘玄江面上一阵欣喜,尚未来得及领旨谢恩,又听光承帝徐徐道,
“但此事户部仍有监管不当之责,与此案相关的户部官员罚俸三个月,你作为尚书在家中静思己过,写好罪责书。”
刘玄江微微一愣,将光承帝这话在头脑中反复思考了许久,终于摸索出点别的滋味。
皇帝此举是为了他考虑,
如今外面因为遂城县的旧案闹得满城风雨,他此番认了监察不当的罪,在家中静思己过都察院的那些人再拿不出别的证据前,就拿他没办法。
等到这阵风头过了,他又可以当做什么事没有重回户部执掌大权。
刘玄江心中窃喜,他是皇帝的岳丈,四皇子的外祖父,说到底他们也是一家人。
光承帝挑眉瞥向他一眼,问道:“兴修皇陵的事进展如何了?”
刘玄江忙跪好,恭敬道:“陛下放心,我同工部一直紧盯着这件事,不出意外今年入秋便能完工。”
光承帝嗯了一声,他张了张口,显得有些犹豫,还是说道:“这件事,尽量不要在太子面前提。”
刘玄江看向光承帝一眼,点了点头,“臣明白。”
“陛下,有一事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光承帝道:“说罢。”
“臣听闻,先前四皇子和七皇子出了一点矛盾,因为这个太子殿下打了四皇子四十廷杖,足足休养了两个月方才有所好转,贵妃娘娘更是心疼地终日以泪洗面。四皇子殿下乃是金枝玉叶,自幼含着金汤匙长大,从未受过这么大的责罚,太子殿下这次做的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话音未落,一本书卷重重砸到刘玄江头上。
光承帝眸中带着怒意,质问道:“朕没有治你们父女的罪,你反倒是有脸在朕面前提!”
“刘贵妃养出的好儿子,居然跋扈顽劣到如此地步,敢在京城行凶刺杀手足兄弟,打他四十廷杖那是太子仁慈!”
“萧珩再不济也是皇子,太子护着他连朕这个爹都没办法插手其中,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谋害皇嗣!”
光承帝怒火中烧,看着面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刘玄江继续道:“这些年朕就是对你们父女太过纵容了,如今纵得你们连储君都不放在眼里,那是太子!是朕的嫡长子!他身后除了琅琊王氏,更是有宗法,礼教,舆情!他在百姓中的声誉比朕这个天子还要高!”
光承帝指向刘玄江继续道,“你应当庆幸,你的外孙萧瑜是个酒肉纨绔,找来行刺的人更是些草包。当日若是萧珩出了什么事,太子掘地三尺也得将萧瑜拖进大理寺绳之以法!”
刘玄江狼狈地跌坐在地上,背上被冷汗打湿,此时此刻方才生出一阵后怕。
太子仁德勤勉,事事亲力亲为,早就贤名在外,朝野上下提起太子萧琅无不一片称赞,连翰林院那些平素刁钻的大学士都鲜少能挑出太子的毛病。
这么多年,他们一直因为太子萧琅羸弱的身体忽视了他的能力,忽视了他温文敦厚的秉性下,作为储君的果敢坚决,更何况这几年来萧琅身体明显比从前有所好转。
有萧琅在一天,任何人都撼动不了他储君的地位
许昱淮从都察院回来时,外面纷纷扬扬的下了点雪。
侯府的小厮迎上来牵好了马车,许昱淮缓步走下来,踩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身上的官袍还没来得及换下。
他脊背挺直,眉眼带着些凌厉,绣着白鹇补子的青衫穿在他身上,像极了隆冬里傲然挺立的青松。
白日里查阅的账目存疑,一路上许昱淮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一只脚迈入院内时,他听见稚嫩的童声呼喊道:“爹爹!”
许昱淮寻声望了过去,见自己的儿子正正和一身形修长的玄衣青年站在院中堆雪人。
许昱淮对上那人视线时微微一怔,那青年转身时朝他规矩地行了一礼。
许昱淮点点头,随即躬身抱起奔向自己的正正,道:“在外面玩多久了,冷不冷?”
正正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伸出小手指向那边的雪人道:“爹爹快看,邓哥哥带我堆得雪人!”
许昱淮伸手替儿子拉了拉帽子,柔声道:“这个哥哥刚打仗回来,身上还有伤,正正乖我们回屋去玩好吗?”
闻言,小孩有些依依不舍地看了看地上的玩具,又看了看邓砚尘,瘪着嘴点了点头。
许昱淮抱着正正站起身,看向邓砚尘道:“外面冷,快些回屋休息吧。”
他没等邓砚尘说话,抱着孩子径直走向自己院子方向。
“许御史。”
邓砚尘叫住他。
许昱淮脚下的步子一顿,随即转过头看向面前的青年,神色淡然。
“听明舒说起,这一年来您调查我父亲的案子费了很多心。砚尘在此,谢过御史大人大恩大德。”
说着,青年朝许昱淮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许昱淮面上依旧淡淡,一字一句道:“我乃都察院御史,职责所在,不必言谢。”
他鞋尖转动,似是要再次离开。
“许御史。”
邓砚尘再次叫住他。
面前之人在都察院素有佳名,忙起案子来能一连几日不回府,这种情况在他与发妻和离后便更多了起来。
邓砚尘虽经常出入靖安侯府,但同许昱淮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多,更是从未与他有过单独相处的机会。
邓砚尘望向那冷峻的脸,缓缓开口道:“不瞒许御史,我爱慕于明舒,在很早之前。”
“我想建功立业,想早日能有足够的能力迎娶明舒,妥善照顾她一生。”
讲到这里,邓砚尘像是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知明月不可攀,但还是生了妄念,想奋力一试。”
许昱淮顿在原地,当日他撞破许明舒同邓砚尘亲昵,想来早就被这青年察觉。
他平静地望向邓砚尘,良久后冷静自若道:“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的这番肺腑之言,说错人了。”
“您是明舒三叔叔,是她挚爱亲人,在我心中对您的敬重亦是不亚于侯爷。” 邓砚尘眸光微动,又道:“当然,待到合适的机会,这些话我一定会郑重地说于侯爷和夫人。”
许昱淮抱着怀里的正正,没有说话。
良久后,他背过身开口道:“你放心,你没准备开口之前我不会将此事说与长兄。”
话音刚落,他踩着落下的积雪朝西院走回去。
邓砚尘朝着他离开的方向,躬身行了一礼。
这段时间以来,许昱淮日日回府,西院他的书房内一早就被府中小厮打扫干净,火炉也烧得房间内温度适宜。
正正玩了一天兴许是累了,早就趴在他肩头睡着了。
他将孩子轻轻递给身边的嬷嬷,叫她带孩子回去睡觉。
许昱淮脱了官袍,悬挂在衣架上点燃了香炉熏香。
那香料是宫里出来的东西,一指头大小价值千金,是宸贵妃特意按照他的喜好着人制成。
许昱淮盯着香炉看了许久,随即转身坐到一旁的书案上,提笔写下一封信,当天夜里送往了昭华宫。
邓砚尘回到侯府为他准备的房间时,外面的雪已经停了。
他缓缓解开身上披着的氅衣,上着台阶推开了门。
身上的钢板遇冷风凉得透彻,就像是终日贴着两块沉重的冰那般,穿再厚的氅衣也感觉不到暖。
他随手将衣服扔在床榻上,活动了下僵硬的四肢,靠近床榻慢慢坐了下去。
“嘿!”
女子清脆的声音响起,邓砚尘忙抬眼,看见许明舒在他房间内的屏风后探出了半个脑袋。
他笑了笑,随即朝她招了招手,“过来坐。”
按照往常,他会迎上前先抱住她。
可这身钢板限制了他的行动,一旦坐下去了就没那么容易直起腰了。
许明舒心虚地朝窗外看了一眼,随即蹭到邓砚尘身边,面对面地坐在了邓砚尘腿上。
邓砚尘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样,伸手环住她纤细的腰,生怕她滑下去。
手上一个用力,他们之间距离忽然拉近。
许明舒在邓砚尘瞳孔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脱了氅衣她今日穿的是他最喜欢的月牙白色衣裙,头上带着的亦是他亲手为她制作的明月簪。
电光火石间,不知道谁先开的头,等许明舒意识回笼时,他们已经唇齿交融到难舍难分。
邓砚尘一手扣在她后脑,一手紧紧握着她的腰身。
力气之大,像是丝毫不允许她有后退的念头。
许明舒觉得平日里见到的邓砚尘和同她亲昵时的邓砚尘不像是一个人,她记忆中的邓砚尘温文尔雅,看着人时总是带着谦和的笑意。
而面前这个同她耳鬓厮磨的,温柔之下更多了几分霸道,他放在她腰间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摩擦间许明舒觉得自己像是一弯春水被人揉的近乎沸腾了起来。
这一吻尤其的漫长,像是彼此想把昨日被打断的全部补回来那般。
双唇分离后,邓砚尘染上□□的眼眸看着她,温柔地在她额角落下一吻。
许明舒被吻的七荤八素,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骨头,懒洋洋地靠在邓砚尘怀里。
邓砚尘下巴贴着她的鬓发,问道:“怎么过来了?”
许明舒闷声道:“到处没找到你,想得紧。”
她听见头顶传来邓砚尘的轻笑声,“怎么办啊许大人,太想成亲了。”
第59章
许明舒靠在邓砚尘怀里捏着他带着薄茧的指腹, “听闻乌日汗的儿子是个奇才,你在北境对上他打得很辛苦吧?”
“还好,我同长青兄他们一起在玄甲军中长大, 彼此知道彼此的想法, 配合起来不觉得吃力。”
邓砚尘叹了口气,盯着她的鬓发幽幽开口:“从前只觉得行军打仗不过就是进攻防守, 如今担此重任方才领悟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
他此番能大获全胜, 并不是因为他战胜了乌木赫,他只是觉察到蛮人中存在着对主将的不信服, 也正因如此才能寻找到突击点,断了巴图这条防御线致使敌军失去了粮草军需供应,不得不退回防线。
许明舒皱了皱眉, “京城里的人都说乌木赫生得高大威武, 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草原雄鹰你见过他, 那他是个怎样的人?”
邓砚尘笑了笑,人们总是会对捕风捉影的谣言加以神化,他见怪不怪。
邓砚尘回想起同乌木赫交手时的场景,其实乌木赫同他之前见过的大多数蛮人不太一样, 他模样清秀, 讲的一口流利的中原话。
只是邓砚尘觉得他在军中同其他将领相处并不融洽, 驻扎在此地多年如一日的老将似乎对这位刚刚展翅翱翔的雄鹰充满了疑虑。
“他略比我长几岁, 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
闻言, 许明舒抬起头看向邓砚尘,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那你觉得, 你同他谁更厉害一点?”
邓砚尘由着她胡闹, 只道:“我不知道,其实平心而论对上他的时候我心里还是有些慌。”
被砸断的长枪一直是邓砚尘心里难以逾越的一道坎, 对上乌木赫时心口的剧烈跳动声,只有他一人听得见。
他一向话不多,多年来行军打仗早就养成了邓砚尘喜怒不言语色的姿态,镇定自若的外表下其实是孤注一掷的勇气。
他不能后退,也没办法后退。
“但是,我和他最大的不同就是自他担任主将以来,从未打过败仗”邓砚尘自嘲的笑了笑,又道:“而我这几年,有心无力的时候实在是太多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接受自己技不如人其实也不是一件难事。”
许明舒靠在他心口的位置上,听着他平缓的心跳声,疑惑道:“你要是不说,其实我也觉得你遇见什么事都是一副毫无波澜的模样,就连之前我”
话说了一半,许明舒顿住了,她本想说就连之前靖安侯府出事后,他临危受命上了战场,在所有人看来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明明那场仗打得那般艰辛,带去的玄甲军分营损失殆尽,邓砚尘能活着回来,全仰仗于长青和一众亲卫的拼死相助。
前世,她理所当然的享受着邓砚尘对她的照顾,完全不顾及他的感受。
明明那时他企图救自己出东宫,被裴誉带着锦衣卫打得遍体鳞伤。
明明她知道萧珩对他多有为难,可她总是觉得他无坚不摧,无所不能,一次又一次的使他为了自己陷入险境。
许明舒,你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啊
“之前怎么了?”邓砚尘问。
许明舒回神道:“没什么,就是觉得现在的你有血有肉的更真实了些。”
她的话让邓砚尘感到有些好笑,他的姑娘小小的脑袋里总是装着奇奇怪怪的想法。
许明舒将他头上的深蓝色发带捏在手心里把玩,“过了上元佳节,陛下就要传唤你们进宫论功行赏了,到时候我也和你一起进宫。”
邓砚尘看向她,“是有什么事吗?”
许明舒摇摇头,“这一年我一次都没入宫过,各种席面推了又推,别人也就算了,总要过去给姑母拜个年的。”
邓砚尘道:“也好。”
许明舒直起身,对上邓砚尘明亮的眼睛,正色道:“此番若是陛下赏了你,你可要准备坦白一切,同我父母提亲?”
邓砚尘点点头,道:“但在这之前,我可能要先一步和黎将军沈夫人知会一声,兴许要花费点时间。”
“为什么?”
邓砚尘看向许明舒白净细嫩的脸,回想起他从前在军营时做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梦。
梦中的他情难自禁偷亲了许明舒,却被赶过来的沈夫人发现,一脚踹翻在地。
不知是不是受那些梦境的影响,邓砚尘总觉得沈夫人很难接受他对许明舒的感情。
许明舒似乎是隐隐猜出他心中所想,问道:“你是担心他们会不同意吗?”
她拍了拍邓砚尘的肩膀,笑道:“这个你不必担心,我会同沈姑姑说的,既然是我决定的事她就不会阻拦。沈姑姑没了意见,黎将军自然也会同意!”
邓砚尘笑着望向她,“啊,那事事都劳烦许大人亲力亲为,是不是显得我这个郎君有些没用。”
许明舒在听见他口中“郎君”两个字时眸光亮了一下,不知道联系到哪些东西,耳廓也一点点红了起来。
她有些尴尬地掩饰道:“不想麻烦我也行,不如你入赘呢?”
“这样啊”邓砚尘握着她腰的手一寸又一寸的上移,“那我岂不是入了虎狼窝了?”
许明舒捧着他的脸,忽然凑近:“你早就是我的人了,跑不了了。”
话音刚落,许明舒凑到眼前那张被她吻得嫣红的薄唇上,再次深深地盖了个独属于自己的章。
邓砚尘染上水汽的眼神望向她,握着她腰的手力道重了几分,缓缓凑近她,似乎是想要再次加深方才这个一触即分的吻。
咚咚咚等叩门声响起,许明舒眉头一皱,不打算理会。
那敲门声却一声高过一声,连着两次被人打断,许大人目前心情非常不好。
她赌气地快速从邓砚尘身上下来,朝门前走去。
她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屡次三番的打断她的好事!
屋门一开,在看清外面站着的人时,许明舒同那人皆是一怔。
裴誉没想到本该在房内睡觉的许明舒怎么出现在这儿,许明舒更是没想到裴誉能过来找邓砚尘。
她有些烦躁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裴誉不止一次在许明舒脸上看见她对他的反感之情,他虽不明白,但也不想耗神思索。
“来找邓公子,有事商议。”
许明舒看了看坐在床榻上的邓砚尘,又看了看裴誉,十分不情愿地侧开了身子道:“进来吧。”
裴誉抱着怀里的刀,迈步走了进去。
许明舒坐在一旁的矮凳上,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茶水。
不知怎么的,她口干舌燥的很,仿佛觉得双唇干得像要着火了般。
三四杯茶水下肚,方才觉得好受一些。
待她抬头时,发现房间内两个人都在看着她。
许明舒尴尬地摸了摸发簪,开口道:“不是有事要商议吗,说罢。”
闻言,裴誉侧首看向邓砚尘。
“我听闻,许御史近来在查十几年前遂城县的旧案,这件事亦是同邓公子有关。”
邓砚尘点点头,“确有此事。”
裴誉道:“苏州知府认罪伏法,邓公子觉得这件事到此为止就算完了吗?”
邓砚尘听出他话外之意,径直道:“裴兄想说什么?”
裴誉道:“他背后之人尚在逍遥法外。”
闻言,邓砚尘抬头同他对视。
半晌后,邓砚尘开口叹息道:“我没有证据能证明户部尚书牵扯其中。”
“我有。”
邓砚尘看向他,不确定地问道:“什么?”
“我有证据。”
裴誉一字一句道:“户部尚书刘玄江为官数十载,盗窃官粮,私收贿赂中饱私囊,克扣边境军粮,多年来所获不义之财千万,活该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一言激起千层浪,许明舒惊讶地站起身看向裴誉。
“此事关系甚大,你可别空口无凭。”
裴誉扭头看向许明舒,开口道:“许姑娘当知,我恩师钟老将军曾是朝廷驻守西北的将领,他在经历一场败仗后退隐江湖不问世事。”
许明舒点点头,这件事不仅是她,满京城人都是听说着钟老将军年轻时的传说长大的。
传闻他刀法独到,是驻守西北的铜墙铁壁,多年来从无一次败仗。
只是可惜,当年西北一战中,老将军遭人暗算身受重伤,自此退隐再也听不到有关他的传说。
今日裴誉重新提起这桩旧事,难不成当年钟老将军退隐另有隐情?
裴誉双目隐隐泛着红,继续道:“当年我师父在朝最后一战中,朝廷送往西北的军粮出现问题,新粮之下藏着的都是些发霉变质的粮食,无论是将士还是马匹,当晚身体都出现问题。次日一早这群本就抱恙的人上了战场,一个都没能活着回来。”
“我师父带着余下的人严防死守,拼尽全力才叫敌军退回防线。师父强撑着返京,想要为一众将士们讨个公道,可朝廷中人官官相护,竟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许明舒看着他愈发狰狞的面容,结合着前世,余下的事她已然能猜到个大概。
钟老将军因此事一气之下退隐,威名赫赫的大将军成了山野间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村夫,怀着对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们的愧疚,郁郁而终。
他死后,连一个像样的棺材都没有,一场风光的葬礼都办不成。
所以前世,裴誉死心塌地地跟着萧珩,根本不是他所谓的知遇之恩。
而是萧珩处置了户部尚书刘玄江,替他为师父钟老报仇雪恨。
当时的许明舒只是听说萧珩监国后,大刀阔斧地整治一些旧世家贵族,且他曾经备受刘贵妃宫里的四皇子萧瑜和成佳公主欺凌。
许明舒那会儿单纯地以为,萧珩对付刘玄江是因为与刘贵妃的个人的恩怨。
如今看来,萧珩似乎一早就发现了刘玄江盗窃国库,中饱私囊一事,他只是再等一个时机,等一个能一击即中的机会。
她记得,那时的裴誉已经担任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刘尚书出事后,便是他亲自带着人前往府上抄家。
这件事过去没多久,她四叔便受牵连,被人举报贪污意图谋逆。
许明舒眉头抽了抽,她想起当年靖安侯府出事的那天,漫天大雪,也是裴誉带着人将四房众人捆绑起来在雪地里拖行。
许明舒得知消息慌忙赶回侯府,看着眼前的一切,她手足无措地跪在裴誉面前,双手想要抓着他飞鱼服的下摆,不断地磕着头,苦苦哀求他网开一面。
而裴誉却步步后退,同她保持着距离,冷声道:“太子妃,太子殿下知遇之恩,我不能不报。”
真是可笑啊,凭什么他的知遇之恩要让无辜之人付出代价来偿还。
许明舒稳住心神,冷眼看向裴誉,开口道:“你既也想扳倒刘尚书,为你师父报仇,就把你知道的证据说出来,不可有半点欺瞒。”
第60章
次日一早, 许明舒跟着许侯爷和邓砚尘的马车进了宫。
他们二人要先行在去往大殿内等候面见皇帝,许明舒在宫门口同他们分别没一会儿,昭华宫的女官便赶过来接应她。
女官福身朝她行了一礼, 笑盈盈道:“姑娘可是有一阵没来宫里陪陪娘娘了, 娘娘都同我们念叨你好多次了。”
许明舒捏着手里的帕子,“家里两个弟弟年纪小, 我帮着阿娘照应一二, 姑母近来在宫里过得如何?”
女官叹了口气,道:“还是老样子, 自打那次陛下在太子生生辰宴上说那番话后,娘娘好像对待陛下的态度就变了”
女官芷萝说不上宸贵妃究竟是哪里变得不一样了,她是宸贵妃刚宫时就被内廷司分配到昭华宫服侍的。
宸贵妃虽是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 又出身高贵, 可经一遭丧夫, 顶着二嫁女的名号被册封为贵妃,不免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那时的她初入宫闱生怕哪里行差踏错惹人非议,给光承帝带来麻烦,事事都同皇帝商议, 光承帝也耐着性子一件接着一件的替她讲解。
宸贵妃入宫这几年, 同光承帝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让人艳羡, 时候久了甚少再有人提起宸贵妃过往嫁过人的事。
只是自打那次的事后, 芷萝发现,宸贵妃依旧会对光承帝笑意相迎, 恭敬又谦顺, 但却不会再主动出现在皇帝面前。
平日里她除了到皇后那里坐一坐,就是整个人闷在自己宫里看些游记话本。
芷萝不知宸贵妃心中所想, 许明舒倒是能猜了个七七八八。
她甚至觉得自己姑母这样的状态也挺好的,及时清醒,看清为帝王者内在的薄情寡义,不至于日后陷入光承帝给她编织的美梦,伤心一场。
昨日刚过完上元佳节,昭华宫门前还挂着几个精致漂亮的灯。
许明舒看见熟悉地宫门,提着裙摆欢快地走了进去。
宸贵妃爱花,即便这个冬天已经快要结束了,她院子里的白梅也开得格外茂盛。
许明舒伸手摸了摸白梅花瓣,世人都说她同她姑母最为相像,但实则她们无论是喜好还是性格都是不一样的。
宸贵妃喜静,从前在家中时一整天赏花看书也不觉得乏味。
许明舒喜欢热闹,靖安侯府内子嗣少,她从小在长辈的宠溺下长大,爬树逗鸟,上房揭瓦是她年少时打发无聊日子的方法。
就连喜欢的审美也全然不同,宸贵妃喜欢苏素淡雅致的白梅,而许明舒偏爱大朵大朵盛放的红色山茶花。
女官芷萝撩开了厚重的门帘,带着她进到房间里。
方才一进门,一股暖气扑面而来,许明舒眸光一亮忙小步跑过去暖手。
女官同沁竹相视一笑,道:“姑娘先在这里暖和一会儿,奴婢去请娘娘过来。”
沁竹看着芷萝离开的身影,小步凑上前道:“娘娘这宫里燃得是什么香,真好闻。”
许明舒吸了吸鼻子,仔细分辨着,檀香中似乎还带着一种似有似无的果香,缓解了冬日里的阴闷。
她摇了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从前姑母房里没用过这样的香。”
“咱们娘娘这么受宠,肯定是御赐的宝贝!”
许明舒笑了笑,没有说话。
沁竹摸了摸许明舒放在一旁的手炉,道:“姑娘,你手炉凉了吧,我去寻宫里的姐姐们要些炭饼来。”
“外面冷,快去快回。”
烤了半晌的火,许明舒身子一点点暖过来。
她围着姑母的屏风晃荡着,看见书案上放着看了半本的话本。
讲的是一些民间传奇,许明舒觉得有趣便顺势坐在一旁椅凳上看了起来。
书册方才翻动了四五页,叩门声响起。
“进来吧。”
话本正讲到精彩之处,被高中状元辜负的糟糠妻化为厉鬼前来索命,许明舒没舍得抬头,只分神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身边人没说话,一盏茶水摆放在许明舒手边,杯底触碰桌面发出轻微的响动声。
许明舒探手过去接,指尖除了触碰到光滑的杯壁,似乎还擦到了什么干燥略有些粗糙的肌肤。
沁竹的手不是这样的,
许明舒忙一回头,同身边人对视的时只觉得犹如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上来,全身都被冻得僵硬。
萧珩就站在她身侧,高大的身影将她整个人笼罩住。
片刻后,许明舒回神慌乱起身间带翻了杯盏。
滚烫的茶水尽数洒在许明舒身上,萧珩似乎是想要伸手拉她,许明舒却敏锐地后退了两步,同他保持着距离。
她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恭敬朝萧珩行礼:“给七皇子殿下请安。”
萧珩低眸打量着面前的姑娘,幽幽开口道:“你很怕我?”
不知怎么地,之前一见到萧珩她便控制不住紧张,可如今站在他面前不过两步的距离,她倒是一点点平静下来。
许明舒开口道:“臣女方才在看灵异传说,正看到紧张之处,以为是自己身边的婢女回来,并不知道是殿下您到访,一时失礼还望殿下见谅。”
闻言,萧珩缓缓俯身捡起地上掉落的书册。
的确是本灵异题材的话本,寻常姑娘家看了害怕也是正常。
可许明舒见了自己那般抵触的模样还是刺痛了他,这不是第一次了,明明她同身边人都是相谈甚欢笑靥如花。
气氛有一丝的凝固,萧珩并未再开口说话,许明舒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低着头没有起身。
宸贵妃被女官搀扶着走进来时,就看见他们二人这样一副画面,她心一惊还以为是许明舒同萧珩吵架,忙上前道:“这是怎么了?”
女官芷萝上前搀扶许明舒起身,不动声色地将她挡在自己身后。
萧珩朝宸贵妃行礼,和颜悦色道:“宸娘娘,是儿臣的不是,突然出来吓到了许姑娘。”
宸贵妃看着一地的茶水,似乎是猜测到了方才发生的事,打趣道:“我家这姑娘就是看着厉害,实际上胆小的很,让殿下见笑了。”
宸贵妃拉着许明舒的手,安抚道:“你衣裳湿了,快去我房里换一件吧。”
许明舒点点头,福身朝萧珩行了一礼,跟在芷萝身后低着头朝内殿走去。
萧珩的眼神追随着那抹倩影,直至她消失在视线中。
芷萝找出一身合适的衣裙递给许明舒后,便返回宸贵妃身前伺候。
许明舒换好了衣服,在屋里待了许久,方才等到宸贵妃回来。
许明舒刚迎上前,宸贵妃便伸手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你个小没良心的,这么长时间都不说进宫来看看姑母。”
许明舒抱着她的手臂撒娇,“我以后会常来的姑母,你就别怪我了。”
宸贵妃看了许明舒一眼,意味深长。
她拉着许明舒在床榻前落座,突然认真地问道:“你这一年在家闭门不出,各种宴席也都推掉了,可是有心上人了?”
许明舒微微一怔,她想了想还是点点头。
迟早是要和家人讲的,提前一点让她们有个准备,到时候小邓子提亲也不会那么尴尬。
宸贵妃似乎有些惊讶,又试探地问道:“是你黎叔叔认得那个养子?”
许明舒笑着看向宸贵妃,“对,他叫邓砚尘,我同他自小相识,我很是心悦于他。”
宸贵妃眉头微皱,对许明舒口中的这个人心存疑虑。
从前沈凛刚摔断腿后,和黎将军的关系变得很僵,她作为长嫂时长过去安抚沈凛。
正是因此从沈凛口中听到了许多对黎瑄的抱怨,和对这个孩子身世的风言风语。
许明舒是她唯一的侄女,她不期望这个侄女嫁的有多好,但也要门当户对是个配的上她侄女的人。
宸贵妃张了张口,不知道该怎么和许明舒提起这件事,犹豫良久后还是委婉道:“小舒,嫁人是终身大事,一时的情爱固然可贵,但以后的日子还是过給自己的,你同他在一起,日后就要一同承担些风言风语,姑母不想你过得那样辛苦。”
许明舒从她姑母话中听出了隐晦的深意,猜想姑母是受到京城哪些谣言的误导,只道:“姑母,邓砚尘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也并非京城谣言说的那般。”
“他父亲是永德三年的探花郎,曾经教导过太子殿下课业,母亲是官家小姐,随着他父亲调任苏州才一同举家搬了过去。”
宸贵妃缓缓道:“听阿凛说,他母亲和黎瑄”
“他们两家是世交,黎叔叔和邓砚尘母亲亦是旧友。”
宸贵妃点点头,“这样啊。”
许明舒握着她的手,安抚道:“而且他爹爹是被人谋害致死,这段时间太子殿下和三叔正在调查的就是这个案子,过不了多久就会告知天下,还他父亲一个清白。”
宸贵妃笑了笑,“我听你三叔说起,他替你爹爹出征打了胜仗,如此说来,倒是个心性坚韧的好孩子。”
宸贵妃打量着坐在面前的姑娘,一年未怎么相见,她长高了,模样也出落的愈发明艳漂亮。放眼整个京城,即便是天潢贵胄也是相配的。
宸贵妃叹了口气,还是劝阻道:“小舒,你自己要考虑清楚,一辈子很长若是草草定下共度余生之人,兴许以后会后悔。”
这样的话,许明舒不是第一次听见了。
当年她一意孤行非萧珩不嫁时,宸贵妃也是这样劝解她的。
只可惜,当时的她满心满眼都是萧珩,根本听不得其他。
许明舒面上染上一丝落寞,缓缓开口道:“姑母。”
“姑母年幼时便同沈世子定下婚约,这么多年可有一刻曾觉得后悔过。”
闻言,宸贵妃面色一凝,她沉默着像是陷入回忆之中,良久后她笑了笑道:“不曾。”
白衣银枪的青年在她记忆里熠熠生辉,时隔多年仍旧挥之不去。
宸贵妃叹息道:“我此生最幸运的事便是能遇见阿屹,又怎会觉得后悔。”
“沈世子于姑母,就如同邓砚尘于我。”
许明舒瞧见姑母神色染上一抹不舍,拉过她的手安抚道:“我是姑母看着长大的,姑母自当最是懂我,若是有机会您见到邓砚尘,必然能明白侄女所言不假。”
宸贵妃看着她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笑道:“也罢,你自己喜欢便好,左右他跟在长兄身边这么多年也算知根知底。”
“我就知道姑母最疼我了!”
许明舒见好就收,靠在宸贵妃身上甜甜地撒娇。
恍惚间,她似乎又想起什么,直起身问道:“姑母,七皇子今日为何会在姑母宫里。”
“来给我请安。”
许明舒不解,上一世的萧珩虽每日晨昏定省一次都不曾少过,但他心里却是极为不情愿的。
他因着生母程贵人的事记恨着宸贵妃,那几年昭华宫一片母慈子孝不过都是萧珩隐忍的一场戏而已。
这一世的萧珩几乎没有同宸贵妃有过交集,没道理过来昭华宫请安。
宸贵妃似乎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年初宫里办家宴,所有皇嗣都跟在自己母亲身边,只有我和七皇子,一个无儿无女,一个没了生母,倒也同病相怜。”
“我孤身一人闲言碎语不少,七皇子听见后便到我身边作伴,一连七天都是这般。从前没接触过七皇子,此番交谈觉得倒也是个命运多舛,叫人心疼的孩子。后来七日宴席结束后,他便日日到昭华宫同我请安,时而送些东西过来,如今殿里燃着的香,便是他送的,很是合我心意。”
闻言,许明舒握着手帕的掌心紧了紧。
沉默半晌后,许明舒一字一句道:“姑母,日后还是同七皇子保持些距离吧,他送得东西也尽可能不要用。”
宸贵妃皱眉,不解道:“为何?”
萧珩不是个愿意在没有用的事情上花费时间的人,前世他拒绝认宸贵妃为母,被光承帝关在幽宫里断了饮食,不许太医为他诊治。
许明舒误打误撞寻到他时,他满身污血,意识昏沉双眼不能视物。
她不知他身份,自己做主将他带回了昭华宫,寻人替他清洗诊治。
太医在屋里忙前忙后一整日,许明舒再次进去时,那个脏兮兮的少年已经被清洗干净,身上的伤也得到了妥善的处理。
这时的她方才发现这人生得可真好看,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那时的萧珩在很长一段时间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许明舒便叽叽喳喳地围在他身边说一些她觉得有趣的事。
时候久了,他从先前冷漠的装睡,到一点点能回应她几句话。
许明舒觉得很高兴,她实在是太孤单了。
从前在侯府里,小辈只有她一个孩子,家中长辈各自忙碌着根本没人能同她说说话。
后来被姑母接进宫,宸贵妃备受恩宠也不能时时陪伴她,她同宫里那些皇子公主也没有几个能相处愉快的。
好不容易有个人能听她说说话,许明舒觉得开心极了。
直到那一日,光承帝来到昭华宫里,指着躺在床榻上的萧珩问她,
“想不想要一个哥哥?”
当时的许明舒并不明白其中深意,只是觉得日后有人能一直陪着她说话了,便用力的点了点头。
自那以后,萧珩成了昭华宫宸贵妃的养子。
恍惚间,许明舒想起前世她与萧珩成亲后,他冷声对她道:“你和你姑母毁了我与我阿娘一辈子,今日对你的这点委屈,我不觉得过分。”
这一次,事发之后他依旧不愿认宸贵妃为母。
许明舒也绝对不会再给他接近她姑母的机会,一早就阻挡住他靠近宸贵妃的可能。
本以为他这一世得太子照应,不会再同昭华宫有牵扯,没想到兜兜转转他还是寻过来了。
许明舒深吸了一口气,觉得不得不给宸贵妃下一剂猛药。
“姑母,近来我似乎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宸贵妃端起茶盏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事?”
许明舒幽幽开口道:“我觉得很奇怪,听宫里的人说起,当陛下下江南时结识了一位歌妓,据说是一见钟情,便带回宫里宠爱有加。”
“永德八年,这位备受恩宠的程贵人不知为何突然被打入冷宫,而那一年秋,姑母您入宫了。”
宸贵妃不解道:“你说的这些同我有什么关系?”
许明舒想了想,道:“我原来也没觉得哪里有问题,可去年邓砚尘回老家查案,那里的许多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这件事,还有些话本子记载着当年陛下是命人拿着一幅画像找与之相似的女子,这才寻到了程贵人。”
“而那个画像,便是姑母您现在挂在寝殿里的那一幅画。”
闻言,宸贵妃侧首看过去,面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那画是她十六岁入宫参与花朝宴,坐在湖心亭里躲阴凉时,被当时还是皇子的光承帝画下来的。
沈世子死后,国公夫人不忍她年纪轻轻守寡,便自行做主将和离书给了她。
许昱晴失了丈夫,悲痛欲裂,曾在寺庙带发修行了几年。
后来,光承帝找到了她。
他对她诉说埋藏在他心里多年的爱意时,便是将这幅画拿给她看。
有一人能经得住时间考验,十年如一日的默默爱着她,守护着她,宸贵妃内心一点点被感动占据,大约又过一年后,她跟着光承帝进了宫,成了这昭华宫的女主人。
而如今,许明舒却同她说,在她嫁给沈屹后,光承帝曾拿着这幅画寻找同她相似的人,这才寻到了程贵人。
程贵人因她而承宠,又因她入宫而被受冷落。
那程贵人误入宫墙,这一生的坎坷岂不是原因都在于她?
七皇子不知情还好,不然整日在宫里面对着一个活生生的,又同他生母相似的脸,必然是
思及至此,宸贵妃慌忙站起身。
若是萧珩知情!
宸贵妃周身发着抖,这一年来她好不容易开始习惯同光承帝保持一定距离的日子。
如今又告诉她,与她同床共枕之人,这个一向在她面前温和的帝王夫君,背地里竟做出这样恨决的事。
许昱晴在这宫里无依无靠,在面对受宠多年未能诞下子嗣的风言风语中,她没有恐惧。
面对宫中嫔妃的嫉妒陷害时,她没有担忧,可这一刻她是真的怕了。
“小舒小舒,我该怎么办?”
许明舒起身保住她,紧紧地将她姑母拥在怀里。
“姑母好一阵没回家了,同陛下说过几日祖母过寿,我们回去住一段时间好不好?”
许明舒的手一下又一下在宸贵妃脊背上安抚着,隔着厚重的棉衣,许明舒还是能感觉得到姑母单薄的身躯。
许明舒突然有些愧疚,明知道这些话要叫姑母伤心一场,可还是说了出来。
早晚是要知道的,许明舒想。
与其等到万念俱灰,还不如一早看清他们父子的嘴脸。
这些年,姑母其实在宫里过得也没那么开心。
她执意留在这儿,无非就是陷入了光承帝为她编织的美梦,以为她自己辜负了皇帝多年来的爱意,想用余生弥补他。
可是为帝王者,杀伐果决,为了权力可以牺牲一切。
就像前世的萧珩明明说心里只有自己,依旧抬了个身份低微的婢女做妾室,在处置靖安侯府时丝毫没留情面。
光承帝对姑母用情至深,在面对皇位权力的威胁时,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她。
他们这样的人,不配有被爱的资格。
许明舒拍了拍宸贵妃的背,道:“姑母,我们回家吧。”
许明舒从昭华宫出来后,邓砚尘已经在宫门前等她许久了。
看见她时,朝她招了招手。
尚在远处,看见那抹熟悉的玄衣身影时许明舒鼻头一酸。
不知怎么得,许明舒突然觉得又欣喜又委屈。
像是苦尽甘来,所有的事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她保住了弟弟和母亲,爹爹和黎将军也没有在战场上失去性命、姑母看清了皇帝的真面目、四叔也没有受户部连累陷入被抄家流放的地步。
太子萧琅病情稳定,他与光承帝不同,萧琅心怀仁爱之心,能恩威并济赏罚分明。
有他在萧珩也会甘愿一世为臣,辅佐太子成为一代明君。
而这一世,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再错过邓砚尘。
许明舒小跑上前,也不管身处何地扑上去牢牢抱住邓砚尘。
邓砚尘被她冲过来的力道撞得踉跄了一下,随即笑道:“怎么了这是,一天不见这么想我吗?”
许明舒没有说话,她将头埋在邓砚尘怀里,闻着他身上能让她平静的清香。
良久后,她抬起头看着他道:“皇上赏你什么了?”
邓砚尘道:“官职钱财都有,你想问哪一个?”
“这么大的功劳,应该够聘礼了吧?”
许明舒歪着头看向他:“我已经和姑母打过招呼了,她知道我们的事了,你若是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邓砚尘笑了笑:“够了,今日回将军府,我便将去寻黎叔叔说明这件事。”
“一言为定!”
许明舒伸手,同邓砚尘拉了个勾。
这会儿,她方才发现左右都没有她爹爹的身影,忙问道:“我爹呢?没和你一起出来?”
“陛下和侯爷有事要谈,侯爷叫我们先行回去。”
许明舒点点头,“这样啊,那走吧!”
说着她拉起邓砚尘进了马车,扬长而去。
城楼上,两道身影注视着远去的马车,目光灼灼如电。
程莺儿看着身边面色阴郁的人,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表哥,你说的被你弄丢了的爱人是这个姑娘吗?”
萧珩没有说话。
程莺儿又道:“可是表哥,这个姑娘好像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话音未落,程莺儿被人大力的推了一把,跌坐在地上。
萧珩望向她,神情肃杀道:“记得你的身份,有的话不是你该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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