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许明舒面颊微红,
没有错的,若是同自己妻子亲密都有错的话,天下就没有对的事了。
兴许是喝了酒的缘故, 邓砚尘气息越发凌乱, 平日里一双清亮的眼睛显得雾蒙蒙的,带着几分难言的欲。
许明舒伸手拂过邓砚尘的眉眼, 一路向下。
离得越近, 她越觉得邓砚尘生得好看。
仿佛这世间一切有关干净的词汇都能用来形容他,无论是相貌, 还是品性。
她指腹向下,从他消瘦的下颚到他领口,停在他锁骨的位置。
她知道, 再往下, 是一副伤痕累累的身体。
邓砚尘身上常年带伤, 在外人看来他这个人总是很怪,冬日里穿着单衣满京城的跑,到了夏天又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从前许明舒也常常打趣他,瞧见他都觉得闷得慌。
邓砚尘也只是笑一笑, 不说什么。
他总是这样, 极少对外人流露出不好的情绪。
记忆里唯一的几次神情落寞, 也都是因为她说了些口不择言的话。
许明舒的掌心停留在他脖颈, 仰头对上了邓砚尘的视线。
她看见他眸光微动, 随即俯身,炙热的吻落在她唇瓣之上。
由浅浅的亲吻, 逐渐加了些力道。
出门时新补的胭脂在唇齿交融间融化开, 淡淡地甜香荡漾在彼此的口腔之中。
邓砚尘伸手扣住她的后脑,舌尖抵住她的唇缝, 深入。
这已经不是他们之间第一次的亲吻了,许明舒还是有些招架不住,只觉得浑身就像火炉上烹着的茶,逐渐沸腾起来。
意识昏昏沉沉,邓砚尘凌乱的呼吸近在咫尺,她茫然地抓着他的领口,承受着他这般热烈地亲吻。
手指滑入领口,随着手腕上的重力不断向下。
许明舒摸到一片粗糙的布料,和不光滑平整的皮肤。
头脑清醒了几分,她探手下去,觉得像是有一道宽且长的凸起横在邓砚尘胸膛之上。
即便没能亲眼瞧见,光凭着触感便觉得格外骇人。
她再次伸手,想一探究竟。
邓砚尘吻着她的动作停了,他微微仰起头,给自己拢了拢衣领,轻笑了一声。
许明舒微微睁眼,对上他含笑的眼神,听见他道:“许大人,这么主动吗?”
此时此刻,她抬眼看过去,发觉外面乌云褪去。
天光大亮,二人躺在床上方才还吻得意乱情迷,自己对邓砚尘动手动脚。
又是扒衣服,又是摸人家胸膛的,活像个话本子里讲的女登徒子!
活了两辈子,许明舒第一次羞愧的到了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地步。
她侧首心虚地咳嗽了一声,不自然地道:“你酒醒了?”
邓砚尘的眸光清澈,神色得意又清醒。
他点点头,又故意逗她,“头一次被姑娘家这样摸,吓都吓醒了。”
“”
他翻身躺在许明舒身侧,枕着自己的手臂望天,像是有些疲惫。
许明舒脑子转了转,发觉邓砚尘应该是故意的。
从前他也是这样,调侃她几句,叫她有些害羞便会转移话题将这个事越过去,邓砚尘也会默契地不再去提。
如此一来,许明舒便不会揪着这个事不放了。
可她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三言两语就被他牵着走的小姑娘了,人都死了一次了,脸面又算个什么东西。
她坐起身,眼神坚毅地看向邓砚尘。
没等他反应过来,伸手上前快速地剥开他的衣领。
雪白厚重的纱布露出来,旧伤愈合之后结痂未掉,有些地方还隐隐开裂。
如许明舒想的那般,一大片伤痕横在他胸膛之上,从右边锁骨下,蔓延至左腰侧。
许明舒怔怔地看着他身上的伤,指尖微微颤抖。
邓砚尘云淡风轻地拢住衣衫,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怕吓着你,你还非得看。”
邓砚尘揽着她,让她枕在自己胸口。
他身上的酒气消散了些,鬓发有些湿润,许明舒被他拥在怀里,少年人身上清爽的味道盈满她的鼻间。
像是冬日里凛冽带着丝丝甜味的冷空气,又像是夏日里来自草原爽朗的清风。
许明舒仰着脸,只能望见他的下颌。
她靠在他胸口,能听清他胸腔里那颗心脏沉稳跳动的声音。
良久后,她闷声问:“怎么弄得?”
明明他回来时,只和他们说自己被铁锤砸断了根肋骨需要钢板固定。
她不知道,还有这样严重的外伤。
“刀伤,”邓砚尘缓缓开口,“蛮人的刀比我们的宽,重量也大,挨上一刀再好的盔甲也招架不住。”
未等许明舒开口,他淡然道:“小伤,再过几天就好了。”
许明舒皱眉:“这也叫小伤?若是留疤了怎么办?”
邓砚尘却笑了,将她搂的更紧,“除了生死,哪个不是小伤?”
“更何况这都是我战功的证明,就算留疤了日后梳洗时看见想起自己当年打了一场胜仗,也是一件开心事。”
窗外的光线被帷幔隔绝在外,许明舒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疤痕,心里五味杂陈。
“邓砚尘。”
她轻声唤他。
“我在。”
“若是有一天,你再努力都得不到战功,得不到封赏了怎么办?”
靖安侯府功高盖主,今后不论是谁当皇帝,都会有所忌惮。
朝中那些旧臣,无论是世家官员,还是清流一派,都不会允许靖安侯府一家独大,今后的日子只会更加艰难。
他娶了她,注定要踏上一条难行的路。
邓砚尘手掌贴在她脸颊,抬起她的头同她对视,眼中满是认真。
“如果不是黎叔叔把我带回来,我早就不知是遂城县乱葬岗的哪一具枯骨。”
“如果不是侯爷赏识悉心栽培,即便我真的是个天才也会淹没于人海,更何况我不是。”
能加入玄甲军,成为靖安侯的左膀右臂本就是异想天开。
他有今日,是三生有幸,又怎会再奢求其他。
许明舒心口泛上一阵酸涩,他总是这样,受尽世间疾苦,却永远懂得知足。
很多旁人过不去的坎坷,到了他这里,成了锻炼自己的挑战,十几年如一日怀着炽热纯真的心思。
相识这么多年,她看着他经受旁人嘲讽,同龄人排挤。
刚被接近京城的那几年,流言蜚语传的四处都是。
为了不给黎瑄和沈凛夫妇惹麻烦,他从来都是挑着人少的时候出门,一头扎进军营里一待就是一天。
他心里像是有一个罐子,盛满了身边人对他好意,他捧着这罐子在每一个夜深人静孤独的夜里细数着,心里满是被人关怀的幸福。
因为盛得太满,所以装不下其他不好的情绪。
好多时候,她看着那样辛苦的邓砚尘,都忍不住想问他一句。
“你累不累,疼不疼啊邓砚尘。”
但是她根本不需要问就会知晓答案,他一定会用他那双含笑的眼看向她,仿佛在说,“他玩得很开心。”
许明舒气息抖动了下,随即转移话题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过来找你吗?”
邓砚尘歪头,“难道不是想见我?”
许明舒笑了下,“你这段时间神出鬼没的,阿娘昨日就同我说,见了你记得和你说,抽时间来家里吃饭。”
邓砚尘在听见她说“家里”两个字时,神色顿了顿。
良久后,他点了点头道:“好。”
许明舒拍了拍他的手,“所以你这段时间究竟在干嘛,修房子,修什么房子?”
她想了想,一个不确信的想法涌出头脑。
“是修我们日后的家吗?”
邓砚尘低头朝她笑,神色满是宠溺。
“对。”
“你在京城买了房子?”
邓砚尘道:“嗯,主人家急着出手的,位置不错价钱也合适。”
许明舒很邪恶地笑了,“在京城买房子,小邓将军不会家底都当了吧?”
邓砚尘抿唇,“我这些年,攒了些。上次打了胜仗朝廷也赏赐了许多,勉强够用。”
许明舒刚想说,其实你不用急着买房产,听见了声音幽幽传来,
“其实,我这么多年太想有个自己的家了”
他这么多年,住过将军府,住过靖安侯府。
睡过军营通铺,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睡过空旷的草地。
一直以来居无定所,灵魂像是没个盛放的地方。
遂城县的家在记忆里已经越来越模糊了,在北境驻扎的那几年,每每到了晚上,他就躺在草地上抬头望着高悬在苍穹中的月亮。
想家的情绪在胸腔里膨胀,但思来想去,他竟不知道自己想的到底是哪一个地方。
如今看着静静躺在他怀里的许明舒,邓砚尘周身被一种叫做心安的情绪笼罩着。
有她在的地方,才是他的家。
邓砚尘坐起身,再次将许明舒紧紧拥在怀里。
“我知道大婚仪式没能顺利进行,你因为这个心里一直不好受。可是明舒,至少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是吗?”
他轻拍她的后背,说,“趁着这个时间,我还能将我们日后的家按照你的喜好修葺好,给你惊喜,这是我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
许明舒靠在他胸口,感受到他喉结滚动,听见他道,
“一辈子很长,我们不用赶时间的。”
第72章
雨季过后, 京城仿佛瞬间入夏。
随着天气晴朗,京城大街小巷的商贩也越发多了起来。
每每太阳下山时,便是最热闹的时候。
邓砚尘近来整日往外跑, 神神秘秘地说, 等房子修葺好了方才领着她过去瞧瞧,缺什么少什么再做填补。
见他花费如此多的心血在此事上, 许明舒忍着好奇心不去打扰他, 耐心地等候他为她精心置办的“惊喜”。
这两年来,她逐渐接手了管家权。
母亲要照顾年幼的弟弟, 四婶婶的孩子也尚在襁褓之中,打理侯府的担子顺理成章地落到了她头上。
所幸,这些事由她来做并不困难。
前世, 她姑母宸贵妃生病她进宫陪伴的那几年, 便是由她一人学着打理昭华宫。
陪同萧珩夺嫡的那段时间, 无论是人情关系还是金钱来往,账目记满了几十个本子,她熬了几个通宵也能打理的清清楚楚。
能安安静静地算账,打理府中琐事, 对现在的她而言是一件极为幸福的事。
许明舒搁了笔, 伸手舒展身体。
今日邓砚尘要过来侯府用午膳, 想是因为这个一贯爱睡懒觉的许明舒难得在清晨便自然醒。
眼见天色尚早, 她随手将昨晚没处理完的账目算清了。
窗外云淡风轻, 是个极好的天气。
她站起身换了身淡黄色的衣裙,想去正院看看母亲和弟弟。
她到时, 许明祎刚睡醒, 徐夫人正在给他系外衣。
小孩抬着肉乎乎的小手揉着眼睛,睡眼朦胧的看着走进房间的许明舒。
幼稚花哨的衣服穿在板着一张小脸的许明祎身上, 显得格外好笑。
许明舒走近他,拿出他平日里最爱的小木剑在他眼前晃了晃,道:“亲姐姐一下,亲了姐姐就把这个给你玩。”
小明祎看着她,没有动作。
许明舒将木剑拿得近了,“真的不想玩吗?”
小明祎还是看也未看,眼神笔直地看着她。
许明舒皱眉,她这个弟弟也不知道像了谁,小小年纪不苟言笑。
正暗自吐苦水时,她听见弟弟口中蹦出了一个字,
“登!”
许明舒没听清,问道:“你要什么?”
“邓。”
她一愣,徐夫人抱着小明祎换下的衣服走过来,温声说:“你弟弟睡了一上午,怎么也不起来,我同他说砚尘哥哥今日会来家里,你看这就记在心里了。”
闻言,许明舒扭回头看了看小孩认真的脸。
她抬手点上他的小巧的鼻子,“你个小没良心的,自己姐姐爱答不理,倒是对别家的人这么热情!”
徐夫人顺势推了一下她的头,“你的郎君什么时候成了别家的人了,你这丫头没心没肺的,叫砚尘听见了该伤心了。”
许明舒揉了揉头,故作委屈道:“阿娘,我才是你的亲女儿呀!”
徐夫人喜笑颜开,“哎呦,我现在看砚尘是越看越喜欢,当初他头一次和你黎叔叔来家里时,我还和你爹爹说,这要是咱们家收养的孩子就好了。不过现在也好,女婿也算半个儿!”
许明舒一头黑线,敌寇心机深重早已打入我军内部,无力回天!
“这几日天气好,抽时间我带你去你几个舅舅家走走,”徐夫人道:“当时筹备你婚礼太过匆忙,许多不在京城的亲友没来得及告知消息,借此机会登门赔个不是。”
许明舒点头,她同她几个舅舅联系虽少,但应有的礼数也该是有的。
正说着,外面丫鬟就进来通传,邓砚尘到了。
徐夫人连忙吩咐带他进来,许明舒也跟着站起了身。
没一会儿,丫鬟带着人过来了,
邓砚尘今日穿着一身窄袖袍子,衬得整个人高挑劲瘦。
他平日里穿的素净,衣服无非就是那几个颜色,黑白灰。
今时不同往日,府中人都知道他是靖安侯府的女婿,屋里的丫鬟嬷嬷纷纷行礼。
邓砚尘上前,规矩地给徐夫人请安问好。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这句话在徐夫人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好孩子,快起来吧。”徐夫人微微抬首望向邓砚尘:“我听小舒说,你身上的伤还没好,这段时间如此奔波,苦了你了。”
邓砚尘眉目平缓,“皮外伤,夫人不必担忧。”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也。”徐夫人看着邓砚尘,眸光流动,“若是你爹娘在世,他们看了也必然会心疼的。”
徐夫人转身,朝身后的嬷嬷吩咐道:“去把侯爷的金疮药拿过来。”
邓砚尘微微一愣,金疮药虽有奇效,但价格昂贵一小瓶便值万金。
这几年在市面上基本见不到了,即便有都是富贵人家留着珍藏的。
他跟在侯爷身边这么长时间,刀光剑影的过来,都不曾见过侯爷用这药治疗。
思及至此,邓砚尘忙开口阻拦道:“夫人,不用了,我的伤已经快好了。”
徐夫人似乎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温声安抚道:“有了这个好的快些,也不会留下疤痕,你年纪轻轻的留道疤在身上终究是不好看的。”
见他面色依旧执拗,徐夫人拉过邓砚尘的手,将他手覆在许明舒的手背上。
“一家人就该彼此想着彼此,当年我孕像差时,侯爷也是放下一切寻便天下名医替我诊治。”
徐夫人看着眼前两双年轻的,紧致光洁的手,追忆起过往的点点滴滴。
“砚尘啊,这些话其实我早就想同你说了,如今时机合适,场合也合适。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一样,不要有什么负担。”
徐夫人轻柔地拍了拍他的手,“我和侯爷都是看着你长大的,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尽管和家里说,和小舒一样靖安侯府也永远是你的后盾。”
邓砚尘垂着的那只手颤了颤,鼻间涌上一阵酸涩。
自记事起,还是头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像是草原上流浪在外许久的羊终于看见了家的方向。
又像是赶夜路的人,一路奔波终于窥见天光。
他按住心神,抬起那只微微颤抖的手,一字一句道:“砚尘,多谢夫人。”
许明舒看出他神色变化,正想着怎么缓解一下,再次听见身边小明祎呼喊着,“邓!”
众人齐齐扭头看过去,见被晾在一旁的他站起身挥舞着手中的木剑,眼神望向邓砚尘,又喊了一声:“邓!”
嬷嬷笑着把小明祎抱到邓砚尘面前,想让他喊邓砚尘一声哥哥。
可凑近了小明祎却板着脸,怎么也不肯喊。
邓砚尘摸了摸他的头,随即将小孩抱在自己臂弯里。
许明舒看着很好笑,就说起缘由来:“我家这个娃娃鬼机灵着呢,哥哥这么肉麻的词人家可不会叫的,就连姐姐都是我哄着才能说”
话音未落,一道奶声传到许明舒耳边:“邓砚尘哥哥。”
许明舒震惊地扭头看向许明祎,被打脸的滋味她还真是头一回这么快尝过。
邓砚尘眼中带着得意,却慢悠悠地说:“我一向讨小孩子喜欢。”
说着他伸手逗着怀里的许明祎,小孩竟难得的笑了。
满屋里的丫鬟嬷嬷脸上都带着欣喜,看向这位新姑爷的眼神也流露出赞赏。
许明舒:“”
许明舒敏锐地捕捉他话中的微妙,问道:“你还讨哪个孩子喜欢了?”
邓砚尘看着她,定定地说:“这得问你啊。”
许明舒一愣,思索了半晌。
邓砚尘除了弟弟和正正之外没接触过其他小孩子,正正也只会叫他邓哥哥,但他却说这得问你啊。
许明舒猛地想起,那年他靠在她耳侧,哄着她叫他砚尘哥哥。
她脸一红咳嗽一声,把这话掩盖了过去:“午膳好了吗,我要饿死了!”
嬷嬷忙道:“好了好了,奴婢这就告诉他们布置席面!”
午膳后,徐夫人抱着小明祎去午睡,叫他们小辈的人自便。
许明舒搁了筷子,看向邓砚尘的眼中带着点期待的滋味。
先前说好了,他登门时会带着她一起去重月楼玩,她早就等不及了。
邓砚尘低头微微咳了一声,许明舒收回眼看见坐在对面的正正将自己的碗筷摆放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朝她们行了一礼正欲离开。
鬼使神差的,许明舒心里有些愧疚,出声叫住了他。
正正这几年长高了不少,整个人出落的也越发像他父亲。
平日里腰板挺直,行为举止规矩有礼,不似幼时那般跟在她身后奶声奶气的唤她姐姐了。
他虽年纪小,在读书上倒是极为勤勉,无需人督促,每日按时去学堂,给祖母晨昏定省的请安也从未有过遗漏。
他很少再提起自己的母亲,尤其是在许明舒面前。
凭他现在的认知,已经能对当年事的是非对错做出自己的判断。
胡氏逢年过节会派遣人到府上给余老太太送礼物,平日里嘘寒问暖很是体贴,也会时不时的询问正正的意见,想接他到娘家小住。
平心而论,她是一个好儿媳,好母亲。
她离开侯府的这么长时间,不是没有动过想回来,同许昱淮复合的念头。
时常着人打探着这边的口风,许明舒全当不知道。
恶行不会因为没有产生效果而被原谅,同样,伤害也不会因为有理由而显得高贵。
若不是她撞破了胡氏的计划,她阿娘和弟弟一尸两命,她家破人亡这笔账又要同谁讨回来。
许明舒顿了顿,还是开口笑道:“要不要和姐姐出去玩?”
她也只是问一问,其实心里早就替正正做好了决定。
小小的孩子整天闷在家里做什么,种蘑菇吗?
她没等正正来得及拒绝,叫人套了马车,带上人直奔重月楼。
马车行过东街时,邓砚尘掀开车帘看了看,随即转头看向她:“你要不要花?”
许明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有商贩拎着水桶再卖各式各样的鲜花。
许明舒用力的点了点头。
“米糕想吃吗?”
这次他低头看向她身边的正正,笑着问。
许明舒一把搂过正正,道:“我替他答,他想吃的!”
邓砚尘笑了笑,抬手在她脸上飞速地摸了一下。
“你先上楼我已经订过房间了,一会儿我就回来。”
马车悠悠在重月楼门口停下,邓砚尘不在,被挟持而来的正正倒是当起了护花使者,扶着她缓缓下了马车。
重月楼内的小厮引着她上楼,途径一个房间大门时,许明舒刚好听到了谈话声,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隔着窄窄地一条门缝,同一双锐利的眸子对视。
第73章
那双眼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存在, 像是一只蓄谋已久,等待猎物进入自己领地的狼。
许明舒隔着门缝对上他的眼睛,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牵着正正, 径直朝自己邓砚尘早已经订好的房间赶过去。
刚一迈步, 一只手臂横在许明舒面前。
来人腰间隐藏着刀,挡住了她的去路, 随即身后的雕花木门被人悠悠推开了。
萧珩站在门前, 望向她神情满是疲惫。
他想靠近许明舒,可她牵着的那个男孩子察觉到了危险, 迅速站到许明舒面前,牢牢地将她护在身后。
萧珩迈出的脚犹豫良久,又收了回去, 他朝她疲惫地微微扯了扯嘴角, 叹息道:“如今想见你一面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许明舒想起当初在慧济寺的那一次, 她突然意识到,萧珩应当一早就在靖安侯府设下眼线,能第一时间掌握她的动向。
“七殿下这是何意?”
“我一直想见你,可很难寻见机会, 后来宫里又发生了许多事”
萧珩看向她, 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哀求, “小舒, 我们坐下来说说话好吗, 我这段时间真的很累,让我听听你的声音也好。”
话虽说的客气, 挡在她身前的亲卫却没有半分允许她离开的意思。
萧珩侧开身, 做出了请的动作。
现在同他起争执不是一个好选择,她今日出门没叫裴誉跟着, 只能拖到邓砚尘回来,许明舒无奈只好牵着正正进房间。
她选了个离萧珩座位最远的位置落座。
萧珩察觉到她对他的警惕,他怕吓到她,也没有贸然接近。
许明舒眸光淡然,“七殿下不是有话同我说吗,说吧。”
“小舒,皇兄不在了。”
许明舒一顿,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
太子的死也一直是她心里过不去的坎儿,她抿唇犹豫半晌说:“太子哥哥他”
萧珩打断道:“你知道吗,这世界上最后一个真心待我的人也不在了。”
闻言,许明舒隐在衣袖里的手紧紧攥成拳。
萧琅为人和善,素有贤名,这几年来也的确是对萧珩照顾地无微不至。
若不是萧琅一手拉扯,又怎会有萧珩今日。
前世,她同她姑母又何尝不是真心待他?
她也曾捧着自己的一颗真心过来,却被他视若尘土,践踏羞辱。
他那样待她,后来却口口声声说爱她,从前的许明舒没办法理解,如今的她也一样。
心中的怒火一点点升起,许明舒突然很想说曾对你好的人都因你遭遇不幸,家破人亡,成为你口中的咎由自取,何曾见过你替她们感到惋惜。
萧珩的目光落到许明舒的手上,面色沉沉。
许明舒心中一惊,保持着镇定忙松开了自己攥紧的手。
他讲这些话分明是在试探她,她差点忘了,萧珩最擅长的便是洞察人心。
许明舒稳住心神,只道:“太子殿下是再好不过的人,这些年为了国事辛苦操劳,从未有能好生休息的机会。他去了另一个世界一定能过上他想要的生活,七殿下节哀。”
“兴许是对我的报应吧,”萧珩的声音突然很轻,但目光还是半分不错的落在她脸上。
“因为我当年辜负了真心待我的人,如今我人生中最珍贵的人也一个接着一个的离我而去”
许明舒生怕露出什么马脚,面色淡然道:“七殿下多虑了,殿下行事光明磊落谈何报应一说。”
萧珩没再说话,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微妙。
正正似乎早已经知晓他们二人言语间的针锋相对,他扯了扯许明舒的裙摆,一本正经道:“姐姐,我饿了。”
明明刚用过饭不久,许明舒知道他是在给自己找借口离开。
立马起身道:“七殿下,我弟弟今日尚未用饭,我就不打扰殿下在此赏景的雅兴了。”
萧珩没动,他挥了挥手道:“重月楼好吃的点心无非就那些,去哪吃都是一样的。”
门外候着的小厮得了示意开始置办席面,不一会儿各式各样的精致点心果子被送上来,在许明舒面前摆放的整整齐齐。
许明舒同正正对视了一眼,压着胸腔里的怒火再次坐下来。
他既然不让她走,那就在这里坐着便是,左右他说什么她都不会再理会。
“昨日,我听宫人说起,陛下晚间去了昭华宫,约莫一个时辰左右带着盛怒而去。”
许明舒轻叹一口气,“劳七殿下忧心,不过我姑母入宫这么多年了,寻常夫妻时间久了也会吵架拌嘴,更何况是天家。想来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次发生,她应当有自己化解的方式。”
“可我听闻,是因为从前的国公府世子,沈屹。”
许明舒心口一顿,她抬头,对上萧珩黑沉沉的目光。
皇帝和姑母之间除了靖安侯府,能吵架的也就只有沈世子这一原因了。
她想了想,不能给姑母留下麻烦。
“我姑母同沈世子青梅竹马,多年来感情和睦。沈世子英年早逝,实属令人惋惜。陛下当时接姑母入宫的时候就是明白的,无论到何时,姑母心里还是会有一块地方留给沈世子。”
“那你呢?”萧珩问。
许明舒皱眉,“什么?”
“你心里,可曾还有位置留给从前喜欢的人?”
房间内静地可怕,萧珩看着她,迫切地想从她脸上得到些蛛丝马迹。
良久后,许明舒却笑了:“七殿下在说什么玩笑话,我喜欢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我的郎君邓砚尘。”
也只有邓砚尘,历经两世仍旧一片赤诚之心,待她始终如一。
萧珩握着茶杯的手不断收紧,他被她口中的“郎君”两个字刺痛了。
那样缠绵的字眼,此时此刻他方才意识到,许明舒似乎从未这样唤过他。
嫉妒充斥着萧珩周身每一寸的皮肤,他头一次对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同性产生这样强烈的厌恶之心。
恨不得邓砚尘这个人,如同沈屹一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掌心尖锐的刺痛将他思绪拉回,他猛地回神,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思想变得很危险。
竟变得,和他最恨的那个人如出一辙。
他不要成为那种人。
房门被人推开,有人端着茶水走近。
来人站在许明舒身侧,轻柔地开口道:“奴婢给许姑娘添茶。”
许明舒没有动作,今日席面上的东西她一口也不会吃,连同着茶水也不会喝。
程莺儿见状也没有多说什么,端着茶壶走到萧珩身边。
余光看见萧珩掌心里的茶盏出现裂纹,她贴心道:“殿下茶凉了,喝这一杯吧。”
将一杯新茶推到萧珩面前的同时,不动声色地拿走了萧珩手上的那一只。
许明舒突然有些诧异,寻常侍女都是唯恐惹祸在身,装作什么都看不见,这个姑娘倒是机灵胆子又大。
借着那侍女转身时,一张妩媚的脸映入许明舒眼帘。
顷刻间,方才的疑惑有了答案。
面前这人化成灰她都认得,正是她大婚当日萧珩在书房里抬的那个妾室。
依稀记得叫个什么莺儿,雀儿的。
这倒是巧了,今日这对狗男女居然都叫她遇见了。
原来这个奴婢一早就在萧珩身边跟着了,前世大婚之前,她竟从未留意过她。
许明舒看向萧珩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萧珩抬头,声音平静道:“我们的事还没有说完。”
“我们的事?我们之间有什么事?”许明舒冷笑:“七殿下提及太子殿下去世的伤心事,臣女感念太子曾经的照顾方才同殿下在此交谈。可殿下这么长时间,说的话云里雾里的似乎和太子殿下并不相干。”
“况且,”许明舒站起身,牵住正正的手道:“既然殿下已有佳人相伴,臣女便不打扰了。”
她话音刚落,就发现萧珩神色变了,握着茶杯的手也逐渐收紧。
而房间内外的亲卫奴婢看着许明舒的脸色也都有些古怪,气氛突然微妙了起来。
方才倒茶的那个妩媚的姑娘更是被人打量着,尴尬地面色发红。
终究还是忍不住道:“许姑娘,您误会了,我只是东宫的一个奴婢。”
许明舒不以为意,奴婢怎么了,当初不就是凭借着奴婢之身一举成为妾室,攀得荣华富贵。
她朝那奴婢笑了笑,温声细语道:“没关系,西汉卫皇后也是宫人出身,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闻言,程莺儿吓得脸红一阵白一阵。
她慌忙跪在地上,颤抖道:“许姑娘慎言,奴婢从未有此歹心。”
许明舒在心中冷笑,从未生过歹心,却做成了此等龌龊之事,真是好本事。
程莺儿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她怎么敢妄想成为表哥的女人,先不说他们之间有些血缘关系,即便没有若是她有这样的念头,表哥兴许早就一剑将她赐死了。
她跟着他从苏州来到京城,听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记得自己的身份”。
萧珩天潢贵胄,本就极为厌恶她的出身,若不是没有这层血缘关系维持着,他根本不会管她。
如今她需得依靠着萧珩才能存活,稍有不慎随时会小命难保。
僵持良久后,程莺儿听见萧珩开口道:“你们都出去吧。”
许明舒看向萧珩的脸,发觉他不仅没生气,反倒似乎显得有些开心。
难不成她那句话说错了,这人分明是他亲自抬的妾室,怎地翻脸不认了。
难不成这对狗男女至今还没情投意合呢,就被自己挑破了?
想到这里,许明舒一阵心虚,掌心开始冒汗。
“她的确不仅仅是东宫的一个奴婢。”萧珩平静道。
果然!
“她姓程,是我亲舅舅的女儿。”
萧珩的声音慢悠悠地,像是得知了一件让他感到开心的事。
“她进东宫两年的时间,我从未给过她优待,让她同别人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没有人知晓她的身份。”
萧珩抬眼看她,语气缓慢,一字一句道:“想来识得她的,会觉得她是我的人的,也就只有你了。”
顷刻间,许明舒心跳加速。
认得程莺儿,会怀疑他们之间关系的,的确只有她了!
许明舒周身发着抖,理智在这一刻已经绷断,她再也控制不住牵着正正的手朝房门外跑去。
身后,萧珩的暴喝声响起,
“拦住她!”
许明舒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让她难以喘息,脚下的步子飞速朝前跑着。
在那亲卫追上来之前,她撞入一人的怀抱中,熟悉的清香瞬间包围住许明舒。
刚刚上楼的邓砚尘将她揽在怀里,侧开身位将她和正正挡在自己的身后。
隔着几个亲卫,他同雕花门前的萧珩遥遥相视。
第74章
前世。
亥时三刻, 盛夏的夜里蝉鸣声阵阵。
萧珩坐在书案旁翻看奏折,御书房敞开着门,
刘内侍匆匆而来, 跪在殿内行礼道:“七殿下, 咸福宫那边传来消息,说成佳公主闹着上吊自尽死活也不肯去联姻。”
萧珩低着头, 冷冷道:“让她闹。”
刘内侍点头应声, 没敢多言。
七皇子已经在暗中调查户部,近来陆续处置了许多涉事官员, 朝中人人自危唯恐惹祸上身。
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刘尚书此次要大祸临头了,唯独这个咸福宫的贵妃娘娘依旧仗着皇帝的宠幸不知收敛。
四皇子萧瑜结交京城达官显贵刚被皇帝训斥禁足没几天,成佳公主又闹着退掉同邻国的婚事。
刘内侍抬起袖子擦了擦汗, 虽说先太子萧琅薨逝后, 由四皇子萧瑜和七皇子萧珩轮流跟随在御前处理国事。
可经过这段时间下来, 朝中人都知道风已经往七皇子这边吹。
光承帝早就对四皇子诸多行事感到不满,若是此时户部尚书真的被查出问题,七皇子的储君之位算是稳了。
正神游天外时,门前传来脚步声, 宫人端着一碗宵夜送过来。
刘内侍伸手接过, 用随身带着的银针试了一下, 检查无恙后端到萧珩面前的书案上。
萧珩还在想折子上的事, 目光并未移开。
他探手过去端起碗沿喝了一口, 眉头微蹙。
金耳莲子羹,如今正值盛夏是吃莲子的好时间, 这汤对他来说有些甜腻, 对一人则是刚刚好。
萧珩放下汤碗,吩咐道:“去做一碗送去昭华宫。”
宫女上前道:“回殿下的话, 已经送过了,昭华宫那边说许姑娘还在昏睡吃不下东西。”
闻言,萧珩抬起头:“太医不是说只是受凉吗,怎么几日过去了还不见好转?”
宫女不知详情,眼见萧珩眉宇间不悦,犹豫着不知说些什么。
刘内侍接过话茬柔声解释:“许姑娘金尊玉贵,平日里待在宫里鲜少出门,此番落水必然是受到了惊吓,一时难以彻底痊愈”
萧珩面露不悦,他环视周围随即将目光停在宫女身上,问道:“你在宫里的时间久,可有知道小舒同成佳之间究竟有什么矛盾?”
宫女微楞,想起前几日宫中传言,成佳公主同许姑娘在国公夫人的寿宴上起争执,成佳公主故意推许姑娘落水。
如今在看七皇子这般问,看来传言是真的没错了。
宫女想了想,开口道:“许姑娘和公主一直相处都不太融洽,见面就要斗嘴吵上几句,但无非就是女儿家鸡毛蒜皮的那点小事”
她思索着,又说:“不过这一次奴婢听闻,是因为成佳公主让人在宫门前罚跪,当日还下着暴雨,许姑娘听说了消息就把人带走了,为此还将公主大骂了一顿。”
萧珩皱眉:“罚跪?什么人?”
宫女道:“对,听闻是许侯爷身边的亲卫,刚从战场上回来身上还带了伤,不知怎么惹了公主被罚跪在宫门,听说是姓邓。”
又是他,
萧珩不语,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当日许明舒同成佳公主起争执时,他正在国公府的凉亭里同礼部的官员协商大婚细则。
突然听见前方传来呼喊声,许多人朝那边跑,嚷嚷着有人落水了。
不知怎么的,萧珩有些心慌,许明舒就在那边纳凉。
他放下单子跟着跑了过去,环视四周没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心里松了一口气。
靠近石桥时,他看见一个身形修长的青年朝着一跃而入,随即那青年从湖中抱出一个浑身湿透了的姑娘上岸。
青年不停拍打着她的脊背,紧紧地将人抱在怀里焦急地唤着她。
萧珩身形一顿,拨开拥挤的人群,他看见躺在那青年怀里的正是许明舒。
她身上月牙白色的衣裙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纤细窈窕的身姿。
众目睽睽之下,他的未婚妻紧紧依偎在别的男人怀里,人多眼杂今日的事传出去她的名声便全毁了。
萧珩心中一急,忙脱下自己的衣袍几步上前披在许明舒身上,将她从那青年怀里抱走。
那人似乎不打算放手,人群中议论声阵阵,萧珩盯着那张脸,记起他似乎是许侯爷亲卫之一,怒斥道:“滚开!”
许明舒因此生了病,到现在都没能痊愈。
如他所料一般,连宫里小小的宫女都能对当日之事了解的如此详细,想来流言蜚语早就传的四处都是。
他们定了亲,有未婚夫的姑娘同其他男人亲密接触,到底是对名声不利。
萧珩挥挥手,道:“你去,赶在她醒之前把宫里的那些传言处理一下。”
刘内侍领了命,正要转身离开,又听见萧珩开口,
“叫礼部的人多上几封折子,成佳公主联姻之事,不可再推迟。”
闻言,刘内侍一怔。
七皇子睚眦必报,成佳公主这次害得他未婚妻落水,这事儿算是彻底将人得罪了。
刘内侍应声,带着方才那名宫女颤抖地走出了门。
萧珩看完折子时,夜已经深了,星斗阑珊。
他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踏出房门。
万里无云,他仰头望着苍穹上的那轮月,心中突然有些欢喜。
他忙了一整天,协助光承帝处理朝政,去往吏部草拟人员调动。
此时此刻,才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闲暇时光。
婚事在即,一想到高悬于苍穹之上的月亮将被自己所私有,他将在之后的每一个夜里同她相拥而眠。
他头一次,对那个叫做余生的东西有了期许。
即便他们之间存在着猜忌,存在着上一辈的恩怨纠葛,但萧珩不得不承认,许明舒是他暗淡人生里唯一的光亮。
他初次见到她时,对她多有抵触,总是毫不留情的拒绝她的好意。
可她从未在意过,萧珩眼睛看不见的那段时间,整个人待在房间里整日整日的不说话。
许明舒怕他闷坏了,便日日来寻他,将宫中一些她觉得有趣的事分享给他。
他一直疑心他生母程贵人的死与宸贵妃有关,她们二人又有一双那般相似的眉眼。
还有夹在这之间的光承帝
萧珩双手攥拳,很多时候他想,许明舒要不是宸贵妃的侄女就好了。
他们一早便能毫无顾虑地在一起,宠她爱她。
夜里的凉风吹来,带着寒意。
萧珩肩头一沉,目光下移见自己身上多了件披风。
裴誉站在他身后,面色沉沉。
萧珩没回头,开口道:“户部的事查的如何了?”
裴誉将右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应声道:“证据确凿,只待时机。”
萧珩嗯了一声,“如今你也快大仇得报了,届时我会重审西北兵败旧案,还你师父一个公道。”
“多谢殿下。”
裴誉手掌在刀柄上打磨,神色有些犹豫。
“有件事,属下不知如何开口。”
萧珩侧首看他,“什么?”
裴誉低下眼睫,“先前殿下叫我查当年宫中消失了的程贵人的事有了眉目,属下已经找到了当年曾服侍过程贵人的宫人。但是”
“但是什么?”萧珩有些着急,忙追问道。
对于他生母程贵人的事,他一直心中存疑。
满宫都说程贵人是因病去世,可因病去世的妃子怎么会连尸身牌位都留不下。
这些年,他自己偷偷给他生母设了牌位,却也一直没放弃查询当年事的真相。
裴誉微微蹙眉,几经犹豫还是道:“我的人在永州一带打听到了有人曾是当年服侍程贵人的宫女,她当年装疯卖傻才逃过一劫,后来改了名字留在永州。”
萧珩面色微沉,“人呢?”
“属下本想将人带回来,但中途叫人抢了先,我们到时人刚咽了气。”
萧珩咬着牙,冷冷道:“谁干的。”
裴誉唇间微动,“靖安侯。”
萧珩一怔,随即听见他道,
“靖安侯似乎一早就察觉殿下在查当年的事,所以赶在我们之前,将线索都斩断了。”
“他兴许,是为保宸贵妃。”
殪崋
重月楼的小厮早就已经默默地将闲杂人等尽数遣散,退至楼下。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顶楼,平日里无论是俯视京城夜景还是赏月位置都极佳,故而非寻常人家能够预订。
彼时,许明舒站在邓砚尘身后。
即便她一直低着头也能感受到萧珩的目光透过邓砚尘,笔直地落在她身上。
场面顿时如死静,七八个亲卫将他们团团围住。
邓砚尘慢条斯理的放下手中拎着的包裹,平静道:“七皇子,你屡次纠缠于吾妻究竟何意?”
萧珩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
目光再次越过邓砚尘看向许明舒:“我想同你坐下来心平气和的说话,可你见了我就跑。”
他朝许明舒伸出手,又道:“小舒,我没有恶意,我的话还没说完。”
许明舒平静道,“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萧珩半晌不语,良久后他上前半步沉声道:“小舒,别再欺骗自己了,同我一样,你也是记得的。”
许明舒闭上眼,萧珩今日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对她的试探,她谨慎小心地回应着,却不想在这个奴婢这里露了马脚。
奴婢
许明舒猛地睁开眼,她认识这个奴婢是因为当初大婚之后,萧珩抬了她做妾室。
先前在慧济寺时,萧珩的对前世的记忆还至停留在他们定亲之前,难不成这段时间他已经将他们之间过往的所有恩怨纠葛都记起来了?
许明舒侧身,对上萧珩黑沉沉的目光。
他面上一片了然,像是已经猜透她心中所想。
萧珩站在那儿望向她,双目猩红,像是疲惫至极。
“我最近又陆续想起了一些事,好像猜到了你抗拒我的原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同你解释,好吗?”
他微微侧首,看向邓砚尘一字一句道,“我想,很多事你也不愿意让如今的他知晓。”
第75章
许明舒心口一凝, 她侧首看向邓砚尘,见他依旧挡在自己身前并没有被萧珩的话所影响。
许明舒周身开始控制不住的颤抖,
一开始, 她只是诓骗他说自己做了一个梦,
邓砚尘没有多言,也将此事信以为真。
可如今萧珩咄咄逼人, 就是因为心里的笃定早已经七八分了, 急于当着许明舒的面去证实。
她要怎么同邓砚尘解释?
试问哪个正常人能相信前世今生,鬼神怪力的说法。
可若不是这样, 她又怎么说得清同萧珩之间的那些恩怨纠葛,平心而论她敢让邓砚尘知晓吗?
他的未婚妻曾是别人的妻子,曾与别人同床共枕, 曾为了别人同他不断争执。
许明舒闭上眼, 前世邓砚尘落寞的表情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两辈子, 他为了她付出了那么多,她却在欺他,瞒他、哄骗着他。
萧珩说,他想和她解释清楚。
可最该听她解释的, 是邓砚尘才对。
许明舒深吸了一口气, 抬眼看向萧珩:“就在这里说吧。”
终究是要让邓砚尘知晓的, 她不想再让他觉得自己同他之间有不可言说的秘密隔绝着。
她拍了拍正正的手臂, 轻声道:“你先下楼等着姐姐。”
萧珩微微一怔, 转念想他有什么可顾虑的。
那是他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迎进东宫的太子妃,是他的妻, 他们之间多余的那个人是邓砚尘才对。
萧珩摸索着指间的白玉扳指, 神情显得有些紧张,“我从前一直疑心, 我母亲是因宸贵妃娘娘而死。”
那时的他猜测是宸贵妃缺少子嗣傍身,皇帝不愿心上人备受争议,才杀母夺子极力促成他认宸贵妃为母。
即便后来他意识到,宸贵妃在此事中并不知情,可他与他母亲一切惨淡经历也还是同宸贵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萧珩无论如何都跨不过心中的芥蒂。
他薄唇微微发抖,双目间的血色变得愈发重了,看向许明舒小心翼翼地道,
“小舒,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你和宸贵妃娘娘在此事中并不知情。是我错了,这么多年辜负了宸娘娘的悉心照顾,也辜负了你的喜欢。”
许明舒心如鼓擂,手指死死地揪住衣袖,萧珩的解释在她眼中早就已经无关紧要,此刻她担心的是邓砚尘。
他就站在她身前,彼此衣衫相互触碰着。
近在咫尺,却又好似隔着千丈远。
许明舒甚至没有勇气抬头去看他是何神情,良久,温热的指尖拂过她的衣袖。
邓砚尘拉起她的手,同她十指相扣,许明舒猛地抬头,对上他那双柔情似水的眼。
他什么都没有说,无论是质问,还是责怪。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牵着她的手示意她不要怕。
清风拂面,再次吹走了她心中的恐惧与阴霾。
许明舒抬起头,平静道:“说完了吗?”
“没有!”她眼底的波澜不惊让萧珩感到害怕,
“成亲之前,我派过去的人打探到了当年服侍我母亲的宫人住处,可我的人赶到时,宫人已经被靖安侯杀害,连同着诸多线索都被斩断。”
一语未发的邓砚尘在此时也有些惊讶,他侧首同许明舒对视,道:“侯爷?怎么会?”
许明舒脑海中飞速思索着过去,依稀记得自皇帝赐婚以后,她爹爹的确变得愁眉不展。
那时,她爹爹曾同她语重心长地讲,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决定就是同意你姑母入宫。
这样的错事,他不想再面临第二次。
当时的她误以为是许侯爷对这桩婚事不满意,为此还多次在他面前夸赞萧珩。
如今想来,应当是爹爹对其中缘由有所了解,不愿看着她姑母和她一个接着一个的身陷泥潭。
所以赶在萧珩查清真相前,亲自动手解决麻烦。
没成想,还是叫萧珩发现了。
许明舒道:“所以,你因此记恨上了我父亲,在他同敌军厮杀筋疲力尽返程时,派人行刺。”
萧珩面上满是惊恐,显然对她的话始料未及。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许明舒能说出这番话必定是发生过的事实。
可他不记得,后续的许多事他还没有彻底想清楚。
他用力的敲打了几下自己的头,同裴誉在慧济寺交手的那天,他跌落山脚再次磕伤了后脑,一连昏睡了几天。
醒来时,许多破碎的记忆在他脑海里闪过。
萧珩尚未来得及整理思绪,皇兄萧琅便离他而去。
事发突然,萧珩顾不上其他,当日提着剑闯入光承帝的寝殿想同他对峙时,恍惚间脑海里闪过一些画面。
漫天纷飞的大雪里,一个身着金丝盘龙纹玄袍的人提着一把剑从寝殿中走出来。
剑刃上的血迹蜿蜒而下,在雪地里绽开一朵朵的梅花。
他刚刚杀了人,
萧珩目光上移,看见那人同自己生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咣当的一声,剑刃掉在地上。
萧珩颤抖着手,如同行尸走肉般朝着自己的住所方向走。
他将自己关在房间内一连几天,前世他与许明舒在昭华宫相处的点点滴滴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记忆的最后,是他牵着许明舒的手,在一众祝贺声中面无表情的拜了天地。
酒过三巡,宾客退去后,萧珩站在院内徘徊,内心一片挣扎。
恍惚间,似是听见有女子的哭泣声,若隐若现。
他寻声而去,见东宫后院一处偏僻的角落里,程莺儿跪在哪儿不断往火盆里塞纸钱。
萧珩面色凝固,一步一步走近。
听见她念念有词道:“姑姑,表哥爱上了仇人的女儿。她家人心狠手辣害了您一辈子,连还您清白的机会也不留,还杀了从前服侍您的宫人。”
“可是表哥就是喜欢她,喜欢到连仇恨都忘记了,如今还八抬大轿的迎她做太子妃姑姑,莺儿命贱,不能为您报仇雪恨,也没办法劝说表哥及时清醒,今夜过后莺儿就去九泉之下同您和家人团聚”
攥拳的双手不断地用力,指关节变得苍白毫无血色。
萧珩站在她身后,双目猩红。
房间内,红烛燃烧殆尽。
许明舒端坐在床上,原本带着期许的眸光一点点冷却下来。
窗外天光大亮,东宫内的宫人开始新一天的劳作。
她身边的贴身丫鬟沁竹端着洗漱的水盆走进来,在看见许明舒依旧盖着红盖头坐在床边的,惊讶地叫出声。
东宫服侍的宫人战战兢兢地立在两侧,胆子大的犹豫着上前回话。
“太子妃娘娘,太子殿下他昨夜宿在书房今日一早抬一位程姓的女使做妾室”
许明舒猛地抬手掀开自己面上的红盖头,手指揪着红绸,眼中满是怒意。
萧珩看着他梦境中的姑娘从愤怒,到屈辱再到平静,心脏一阵抽搐,疼得他难以喘息。
他不敢想象,前世的自己真的做出这般举措来羞辱于她。
梦境里,穿着大红喜炮的许明舒掌心里深深的几道指甲印,精致漂亮的指甲也因为用力而断裂,手指边缘带着丝丝血迹。
他好想上前捧住她的手,及时制止她。
可是眼前的景象再次天旋地转,许明舒离他不断远去。
她站在远处看着他,眼神决绝。
“萧珩,你这样的人没有被爱的资格。”
分明还是那个人,还是那般轻柔的声音,却宛如一道惊雷,将他的世界炸得四分五裂。
萧珩猛然间惊醒,躺在床榻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身上的里衣早已经被汗水打湿,双目无神的望着眼前的景象。
此时此刻,他完全可以确信,那些细碎的画面都是曾真实存在过的景象。
他曾经那样喜欢一个人,她也曾满心欢喜地想嫁给他为妻。
可他却将她弄丢了。
他动身想去寻她,却听闻她早已经和邓砚尘定亲下聘的消息。
所幸,许明舒还未成亲,一起尚有缓和的机会。
萧珩似是累极了,唇间苍白毫无血色。
“小舒,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想。若是此事当真是我所为我欠下的债必当以命来还。”
他朝许明舒走近了几步,语气中带着哀求,“如你所见,程莺儿是我血缘上的亲人,是我错了,我一时想不开借她来羞辱靖安侯府除你之外,我从未对别人动过心”
“小舒,求你给我一个恕罪的机会好吗?”
他从未这样去求过一个人,许明舒记得当初他被萧瑜的人打得遍体鳞伤时,也仍执拗地咬着牙一声不吭。
萧珩生母虽出身低贱,但他骨子里却是随了光承帝。
自视清高,天潢贵胄,贵不可言。
从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低头认错。
她曾经怕萧珩被碾入泥潭会心如死灰,不断地鼓励着他,安慰着他待养好了伤不会比任何人差。
如今回首再看,许明舒只觉得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许明舒冷笑出声,“你说的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萧珩瞳孔放大,
“你做的恶行,也远远不止这些。你既然想不起来,我帮你回忆一下。”
许明舒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父亲死在返程路上,姑姑余生久伴青灯古佛、靖安侯府其余人被抄家流放。”
闻言,邓砚尘侧首看她,可许明舒暂时没法理会。
“而我,被你禁足在东宫里,你叫宫人整日整日送来的安神汤给我喝下,叫我无力同你反抗,最后七尺白绫自尽而亡。”
许明舒神色冷静地可怕,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质问道,
“萧珩,桩桩件件这么多条人命,你告诉我该如何原谅于你?”
萧珩震惊地后退几步,撞在雕花木门上,目光失神。
许明舒挽住邓砚尘的手臂,收回视线不再看他,轻声道:“我们走吧。”
邓砚尘身体有些僵硬,但还是牵着她朝楼下走。
正正在一楼门前等着他们,见他们出来,小孩紧皱着的眉才有了舒缓的意思。
她同来时一样,牵起正正的手朝靖安侯府的方向走回去。
好好的赏月被人打扰了,许明舒有些沮丧。
更叫她心慌地是,自重月楼出来后邓砚尘一直牵着她朝前走,期间一语未发。
许明舒僵持地有些难受,犹豫了半晌停下脚步。
察觉身边的人不动了,邓砚尘扭回头看向她。
许明舒抬首看他,眼神灼灼,“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邓砚尘眸光微亮唇瓣动了动,最终还是问出口:“有。”
“你方才同萧珩说的话,都是真的对吗?”
许明舒心口一阵疼痛,他终究还是问了。
她不敢想象他得知真相后,还会喜欢她,还会愿意再娶她为妻吗?
许明舒闭上眼,如同一个接受审判的罪人,缓缓开口。
“对。”
双肩猛地一沉,一双有力的手臂环抱住她,紧得仿佛想将她揉入骨血。
“原来你一直害怕做梦,是因为这个,还有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
“那个时候的我在哪儿,为什么会让你受这么多折磨为什么靖安侯府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邓砚尘抱着她的力道紧了紧,压抑着痛苦沙哑道:“明舒,是我没有用对不对,我没办法守护好你对不对”
有温热地液体滑过许明舒的脖颈,她抬手抚上邓砚尘颤抖着的脊背。
她以为他会怪她对自己有所欺瞒,会因为她曾嫁给过旁人而心怀芥蒂。
可她的小邓子在得知一切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自己没能守护好她 。
许明舒抱着邓砚尘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没有,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邓砚尘。”
是她错了,她不该留下他一个人。
第76章 (重修)
前世。
东宫大婚当日抬了妾室的消息, 次日天刚刚亮便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
早朝之上,一众官员议论纷纷,眼神时不时地瞟向一旁手执芴板站得笔直的靖安侯。
光承帝中风卧床不起, 这段时间以来由太子萧珩代理监国重任。
在太子还是那位名不见经传的七皇子时, 在许多人看来他不过是走运罢了。
歌妓生出的皇子,能成为昭华宫宸贵妃的养子, 攀上靖安侯府的高枝, 娶侯府独女许明舒为妻,一跃成为储君最佳人选, 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好福气。
靖安侯府位高权重,连光承帝都要忌惮三分。
如今太子刚入主东宫不久,便敢如此行事, 叫靖安侯府阖府上下颜面尽失。
这口气, 就是寻常人家也咽不下去, 何况是靖安侯府。
一众官员凝神,心中都暗自期待着早朝之上,靖安侯同储君的这场好戏。
出乎他们意料的事,一整场朝会下来, 靖安侯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语未发, 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许侯爷下朝回府, 马车在靖安侯府门前停下后, 府中小厮轻手轻脚地上前迎接。
许明舒的事闹得满城风雨, 侯府中人得知消息后不约而同的赶了回来。
四房亲友具在,连同着宸贵妃一早都出宫赶回来。
侯府这么多年头一次人聚得这般全, 却完全没有热闹的气氛, 大堂里的每个人端坐在哪儿显得心事重重。
三房许昱淮和四房许昱康也是刚回来不久,身上的官袍还未来得及换。
见许侯爷回来, 二人起身相迎,面上皆是毫无悦色。
徐夫人靠在一旁四房周氏的怀里,她哭了一早上,此时此刻眼泪早就已经流干了,整个人面色苍白虚弱。
靖安侯府全府上下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姑娘受此大辱,饶是一向话少不问府中事事的许昱淮此刻都显得异常愤怒。
宸贵妃由身边的女官搀扶着起身,她周身都在颤抖着,一直都没办法平复下来。
今早消息传入昭华宫后,她整个人陷入一片茫然。
明明在这之前一切都还好好的,萧珩是她一手抚养起来的,最懂事孝顺的孩子。
许明舒是她最疼爱的嫡亲侄女,两个孩子情投意合,互相爱慕她也是看在眼里的。
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好姻缘,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正一筹莫展时,女官芷萝来报,东宫有人前来昭华宫拜访,说要给她请安。
来人通身珠光宝气,即便是宫里制作的寻常服饰,穿在她身上也挡不住渗透出的风尘气息。
宸贵妃打量着殿内正给她行礼问好的女子,仔细想了想,似乎从未在宫里见过这人。
那女子抬起头,一双妩媚带着不明笑意的眼对上她。
笑盈盈道:“给母妃请安。”
刹那间,宸贵妃瞳孔放大。
女子又道:“本该和许姐姐一同来给母妃请安的,可姐姐似乎是闹脾气,妾见不到她,便只能自行来见过母妃了。”
宸贵妃撑着一旁的桌案,缓缓站起身,惊恐道:“你到底是谁?”
女子掩面轻笑了下,狭长的狐狸眼中眸光流转,轻柔道:“回母妃的话,妾名唤程莺儿,是从前宫里程贵人的侄女,如今是太子哥哥的妾室。”
“母妃,您入宫的时间短,是不是未曾听说过程贵人的名讳?”
程莺儿故作惊讶,在宸贵妃震惊的目光下,安抚似的一字一字道:“那今日妾来给母妃讲讲程贵人的故事吧!”
宸贵妃望向许侯爷,双眼一片猩红。
直到现在,她还没能在听到这段故事后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她第一时间想找光承帝对峙,可一只脚刚踏入寝殿大门,便叫人拦了下来。
锦衣卫指挥使裴誉站在横着刀站在门前,回她道:“宸贵妃娘娘,皇上中风正卧床休息,太子殿下有令不许旁人惊扰陛下养病。”
光承帝生病不许人探望,王皇后自先太子萧琅去世后闭门不出。
万般无奈之下,宸贵妃只好叫人备马车赶回靖安侯府。
在听完程莺儿讲述的那段故事后,宸贵妃陷入一片恐慌,整个人都心神不宁。
她实在是太害怕了,以至于看着这座她生活了几年的宫殿,看着层层流光溢彩的房檐,只觉得是能吞噬她灵魂的深渊。
许侯爷早已经将全部的事情了然于心,在见到宸贵妃这般模样时面上依旧毫无波澜。
宸贵妃看着他,不放过他脸上每一个表情。
良久后,她试探着问道:“兄长,你是知情的对不对?”
在众人目光注视下,许侯爷缓缓点了点头。
宸贵妃跌坐回椅子上,面色惨白。
她双手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滑落。
“怎么办,是我害了小舒,是我害了她啊!”
许侯爷皱着眉,思索片刻道:“非你之错,永州那位曾经服侍过程贵人的宫人,是我派人杀的。”
他是许明舒的父亲,是宸贵妃的兄长,更是靖安侯府的顶梁柱。
此事他不可能袖手旁观,看着自己的家人无辜陷入皇室父子之间的恩怨中。
萧珩是在报复他,连同着报复这么多年对靖安侯府积攒着的恨意。
许昱康上前搀扶起哭得几近昏厥的宸贵妃,怒道:“姐姐,别哭了你又有什么错,这些事都是你入宫之前发生的,他萧珩有什么可埋怨于你的?”
“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传言,人又不是你杀的,无凭无据就是告到衙门去,也同你没有半点关系!”
宸贵妃摇了摇头,程贵人因着模样同她有三分相似方才入宫,又因为她的到来而失宠,被禁足冷宫直到去世。
程贵人一生的跌宕起伏都是因为她,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她的确是罪大恶极了。
一片哭泣和埋怨声中,余老太太的拐杖在地板上敲了几下。
众人闻声纷纷看向她,
“人是大郎有意杀的,萧珩若是要怨也没有错。”余老太太正襟危坐,一贯慈祥的面容此刻十分肃然。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们自己人就不要哭哭啼啼叫旁人看了去笑话。一家子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小舒是我们府里出来的姑娘,合该有直面此事的勇气。等这段时间风头过了,老身亲自去面见陛下,求一道和离的旨意。”
京城东街重月楼。
长青盘腿坐在桌案前,借着喝酒的姿势眼神向周围瞟去。
今日前来重月楼喝酒的客人都在不约而同的谈论一件事,东宫大婚当日抬了妾室入门。
有人不禁疑惑道如此奇耻大辱,靖安侯府居然也忍得下去。
身旁一人回应道:兴许是背地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敢吭声。
各种污言秽语层出不穷,长青掌心里的酒杯紧紧地捏着,逐渐出现裂痕。
他有些听不下去了,心烦意乱地看向邓砚尘,眉头紧锁道:“先前你说等侯府办完大婚后再动身回北境,如今都结束了,我们还不动身吗?”
邓砚尘转着掌心里的杯子,低着头闷声道:“再等等吧。”
长青将裂了的杯盏用力放在桌案上,怒道:“欺人太甚,这破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想待了,原以为皇帝病了太子监国,咱们玄甲军的日子能好过些,没成想这太子竟比他老子还不是东西!”
邓砚尘叹了口气,抬眼看他道:“人多眼杂,慎言。”
长青四下打量了下,见没人注意,低声道:“不是我说,小邓兄弟如你所见这次的事连侯爷都忍了,你留在这儿也没什么用,咱们还不如早些回去。”
“我不放心。”
邓砚尘抬头透过敞开的窗看向上空被乌云遮蔽的月亮。
“侯爷马上就要同杜将军一起前往沿海交战地,徐夫人身子又不好,她从小到大都是被人呵护着长大,我怕她一时想不开。长青兄,我想再留几日。”
“那又怎样?”长青有些替他着急,“太子留意你不是一天两天了,先前演武场上他朝你射来的箭就是敲打警示的意思!”
长青想起萧珩看向邓砚尘时锐利的目光,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那是他头一次在战场之外感受到窒息的恐惧,至少在那一刻,他觉得萧珩是真的想置邓砚尘于死地。
“小邓,你听哥哥一句劝吧,自古高门世家讲究个门当户对,更何况是皇室。说到底事到如今太子和许姑娘才是夫妻,你强行插入只会惹祸上身,对于上位者而言,我们这些人不过是蝼蚁罢了!”
邓砚尘回首看向他,语气淡淡:“即便什么也做不了,看见她平安无恙我才能安心回北境。”
长青顿了顿,还是道:“你想怎么做?”
邓砚尘目光透着坚定,“只要她说一句不愿,我便拼尽一切带她走。”
长青心口一沉,捏着手中的酒杯,又试探着问道:“太子是一国储君,三妻四妾也实属正常,倘若我是说倘若许姑娘和太子和好如初了呢?”
“小邓,你别怪哥哥说话难听,这世间女子不似男子有更多的选择权力。许姑娘既嫁了人,再想要脱身就没那么容易了。”
听他这样讲,邓砚尘神色一怔。
他右手在酒壶上打磨,良久后,长青听见他道,
“那我今后,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
他支持她做的每一个决定,尊重她每一个选择,愿意在她身边守护她一辈子。
若是有一天,她过得很好不再需要他了。
他想,自己也可以去习惯没有她的人生。
第77章
前世。
临近中秋, 皇宫上下都在为赏月宴做准备。
彼时,距离许明舒大婚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这段时间以来,她从最开始的歇斯底里到逐渐绝望平静。
靖安侯在外带兵征战, 徐夫人身子一向不好经不起风浪波折, 祖母又年事已高。
她不能这般自私,因着自己的事将全家上下搅动的不得安生。
况且, 祖母和姑姑已经应允了她, 待风头过去便去拜见光承帝,替她请一道和离旨意。
在这之前她要做的便是在耐心等待, 其余有关萧珩的一切事,无论是前朝还是东宫,她一概置之不理。
许明舒闭门不出的这段时间, 除却家人外, 倒是有一人时常来看望她, 咸福宫刘贵妃的女儿,成佳公主。
说来也奇怪,从前她们二人一见面就要掐架,若是听到些对方的囧事恨不得立刻乘马车赶过来相互羞辱一番。
成佳公主第一次来东宫寻她时, 许明舒正坐在后院桂花树下看书, 原以为成佳是过来看她笑话的, 许明舒同以往一样并未摆出什么好脸色。
她们二人虽还是那般言语间针锋相对, 可许明舒却发现, 成佳从未在她面前提起有关萧珩和成亲的事。
中秋宴当晚,许明舒仍旧坐在院中那棵树下解着手里的九连环, 神情极为认真。
沁竹担心她累着眼睛几次上前劝解未果后, 无奈在她身前多点了几盏灯,照得周围灯火通明。
成佳公主不是第一次来东宫, 她身份尊贵,无人敢阻拦,径直走进许明舒的院子里寻她。
许明舒手里的九连环快要解开了,突然发觉有人在自己身边落座,桌上尚未来得及吃的点心随之也被人拿走了。
她余光看见一片金红的衣角,不必扭头便知道来人是谁。
许明舒平静道:“你不在宫里参加宴席,跑这儿来同我抢东西做什么?”
成佳咬着嘴里的荷花煎,道:“没意思,不想待了。”
许明舒手上动作一顿,没有说话。
以往,宫里的宴席都是由宫里的位份高的娘娘来筹备的。
现如今,皇后因为先太子萧琅一事同光承帝决裂,宸贵妃回了靖安侯府养病,刘贵妃受四皇子萧瑜的连累,被禁足在咸福宫不得随意出入。
而许明舒这个太子妃又根本不插手任何事宜,想来这场宫宴必定进展的十分冷清。
成佳公主吃完了盘子里的荷花煎,净了手问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就在这东宫里面闷一辈子吗?”
许明舒语气平静,“在哪儿都是一辈子。”
“萧珩抬的那个妾室,前几日被锦衣卫的人打了一顿,发配到乡下庄子里去了。”
僵持了许久的九连环被解开了,许明舒这会儿方才觉得眼眶酸涩,朝椅子上靠了过去。
她轻合双眼,道:“太子殿下喜怒无常,兴许新鲜劲过了。”
成佳公主微微蹙眉,“我听说是因为她自作主张去了昭华宫,气病了宸贵妃娘娘方才惹得萧珩不悦。”
许明舒冷笑了一声,“自作主张是真,惹得他不悦就未必了。”
说到底,如今的局面不是他萧珩最想看到的吗?
成佳打量着她的神色,不放过她面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良久后,试探地问道:“许明舒,你从前那么喜欢他,如今你不会真的对他死心了吧?”
许明舒闭紧双眼,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心里很乱,刚开始在听说萧珩新婚之夜抛下她时还会感觉到愤怒委屈。
可当她听过程贵人的事情经过后,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宸贵妃虽不知情,却也无形中给这对母子带来伤害。
萧珩隐忍多年为查清生母死因做出了诸多努力,却在最接近真相时被人斩断了线索,换了任何人都难以接受。
他们之间,突然夹杂着这么多的恩怨纠葛,一时间许明舒竟分辨不出究竟谁是谁非。
转念一想,她没有丝毫对不起他的地方,但萧珩辱她却是事实。
“不知道,”许明舒仰着头,“我只是现在觉得,情爱什么的同家人相比没那么重要了。”
这世间只有家人,才是她最有力的依靠。
成佳听她这样讲,微微有些愣住了。
刚想再开口说些什么,看见脚下光影晃动,一个身形挺拔高大的身形逐渐朝她们所在的位置靠近。
萧珩面色阴郁,一旁候着的几名侍女正欲向他行礼,他眼神示意着她们退下。
成佳侧首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她同萧珩的关系一向不好,年幼时时常同一众皇室子嗣一起欺负他。
后来她哥哥萧瑜同萧珩争储君之位,闹得你死我活,咸福宫同昭华宫本就不融洽的关系变得更僵了些。
萧珩在距离她们十几步的距离站定,许明舒仰着头合眸靠在椅子上,没有察觉到有人过来。
中秋亮堂堂的月光倾洒在她身上,像是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映照着她白皙的肌肤吹弹可破。
许明舒纤长的睫毛微微抖动,萧珩隐在袖子里的手不由自主的攥成拳。
他在紧张,这段时间许明舒从之前和他怄气到现在平静同他疏远,萧珩都看在眼里。
从前,每每见了他许明舒会欢快的唤着他珩哥哥。
他有些后悔了,不该用这样的方式去报复靖安侯。
所谓的抬妾室,不过是他叫程莺儿同他演的一出戏,为的就是向靖安侯示威。
他想让靖安侯府颜面尽失,到头来却伤害的却是那个曾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姑娘,拉远了她同自己的距离。
后脑一阵阵的抽疼,萧珩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想极力的在心里说服自己。
那是靖安侯府出来的姑娘,是宸贵妃的侄女。
同靖安侯府的人对他与他母亲带来的伤害相比,他对她做的这些根本不算什么。
他身边从来没有其他女人,程莺儿私自恐吓宸贵妃早就已经被他送走。
许明舒在和他怄气,兴许过一段时间她想通了,应该就好了。
许明舒静静地靠在哪儿,丝毫没有察觉到萧珩的到来。
萧珩在原地站了许久,转身走了。
入秋夜里的风,带着丝丝凉意。
成佳公主自东宫走出来时,看见萧珩正站在东宫大门前,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她没想到自己一出门会迎面撞上萧珩,一时间不知道开口说些什么好,朝他行了礼便打算转身离开。
擦肩而过时,萧珩叫住了她。
“过几日秋狩,你叫上她一起去,总闷在院子里不是办法。”
成佳公主抬眼看向萧珩,见那人依旧面色阴郁,不知怎么的她竟有些开始同情起许明舒来。
喜欢萧珩这样一个薄情寡义的人,当真不是一件好事。
连表达爱意的方式都这般冷情。
“那是你的妻子,你想让她同你一起,何必经我之手?”
萧珩没有理会她言语中的讥讽,似是有些无奈道:“她或许,不愿同我独处。”
成佳公主冷笑出声,她不怕萧珩,从前她与哥哥萧瑜就未曾将萧珩放在眼里,如今他贵为太子也是一样的。
无论是谁当太子,她都是最尊贵的公主。
成佳看向他一字一字道:“太子殿下,你知不知道有个词叫做自作自受?”
萧珩面色阴沉,没有再多说什么。
门前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成佳公主搭着宫女的手,正欲上车离开,听见身后有人冷冷开口,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是谁叫你来的。”
……
邓砚尘在一阵鸟鸣声中醒来,他抬头朝窗边望了过去,昨夜忘了关窗。
将军府的床他还是睡不习惯,他坐起身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脖颈。
昨日是中秋夜,他早早地带着礼品赶回来过节。
即便,有他在场这顿晚宴兴许吃的并不那么愉快。
他起得早,府中现在静悄悄的,依稀又几个丫鬟压着脚步声经过。
邓砚尘换好衣服,打算趁着现在出门。
时至九月,满院桂花飘香。
邓砚尘站在马厩前,仔细地给苍梧梳理好毛发。
俯身时,有个小物件从他胸口处掉落出来,邓砚尘朝地上看了一眼,神情微微一怔。
面上的轻松神情一点点落下来,邓砚尘伸手捡起掉在地上的平安符,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灰尘。
他将苍梧拴在树边,转身时见一道人影正站在自己身后,像是注视了他许久。
邓砚尘后退了半步,朝她行礼。
“沈夫人。”
沈凛看着他,视线下移落到他掌心里握着的平安符上,眼神中带着审视的滋味。
“你这次回京待得时间着实久了些。”
邓砚尘的思绪被打断,他回过神来在沈凛的话中听出了些别的滋味。
“有些私事尚未解决完,沈夫人放心,我不会耽搁太久。”
沈凛面露不悦,“蛮人这两年在北境蠢蠢欲动,一直在寻找突破的机会。侯爷去了沿海交战地,黎瑄重伤未愈,你既暂接手三营,就该承担起责任。”
邓砚尘低下头,恭顺道:“沈夫人教训的是。”
他松了系在树上的绳子,正准备离开,沈凛再次叫住了他。
“好好做你该做的事,日后立下战功封官加爵也只是时间的问题。”沈凛盯着他,一字一字道:“至于其他的不要痴心妄想。”
邓砚尘宛如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整个人都僵硬在原地。
“沈夫人我”
“人年少时都有些一腔孤勇,但也要结合实际,”沈凛再次打断他,“皇家的事我们都无法插手其中,更何况是你。”
蝼蚁之身,妄图触碰天上的月亮。
沈凛转身,不再看他。
“速收拾东西回北境,你多留在京城一日,就不知又要给我们生出多少麻烦。”
邓砚尘顿在原地,掌心的力道不断收紧,最终还是如泄了力气般松开手。
那方小小的,被他视若珍宝的平安符,他舍不得留下半点褶皱的痕迹。
临近酉时,邓砚尘牵着马在宫门远处的柳树下等候。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慢悠悠地停在了他面前。
车帘挑起来,一张妆容精致的脸出现在邓砚尘面前。
他后退了两步,恭恭敬敬地朝她行礼。
“公主殿下。”
成佳眼神示意他免礼,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片刻道:“人我已经见过了,并无大碍。”
邓砚尘眸光闪过一抹心疼,随即道:“她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成佳公主手指蜷缩了下,“毕竟是靖安侯的女儿,是东宫的太子妃,周围人对她不敢有怠慢。”
“那”
“你是想问萧珩?”成佳道。
见邓砚尘缓缓点头,她想了想,说:“依我之见,萧珩心里有她,她这么多年也一直爱慕萧珩,兴许过不了几日就会和好如初了。”
她说这话时,心跳愈发剧烈。
果然真话和谎言永远都是有本质上的区别,她承认她有私心,不想再看着邓砚尘搅入许明舒与萧珩这趟浑水中难以脱身。
他是少年将军,天生的作战奇才,前方应当有更好的前程在等着他。
邓砚尘面色凝重,朝她再次拱手行了一礼,“公主殿下大恩大德,臣没齿难忘。”
成佳公主摆了摆手,“我从前常常欺辱于你,罚你跪在暴雨害你重病,此番就当我们两清了吧。”
她见邓砚尘似乎还是说心存疑虑,决心给他灌一剂猛药。
“再过几日,皇家秋狩,届时东宫太子会协太子妃一同前往。”成佳看向他,目光灼灼,“我说的是不是事实,你亲眼去瞧便知道了。”
……
永德二十年秋,太子萧珩代替光承帝行秋狩祭祀仪式。
禁卫军随从护送,锦衣卫仪仗列阵,文武百官世家贵族簇拥着太子的马车浩浩荡荡的前往京郊,场面盛大壮观。
马车驶出城门,行至半路。
太子萧珩看见不远处花树盛放,当即勒马停下,要带着太子妃许明舒一同赏景。
彼时,许明舒正坐在马车里发呆。
她本不愿出门参与这些事,奈不住周围人的一再啰嗦。
不过就是个秋狩,他们忙他们的,自己待在营帐里睡觉就好。
可萧珩似乎对她同意出来这件事显得十分高兴,一路上时不时的撩开车帘看向她。
许明舒合眸假寐,不理会于他。
未曾想此番萧珩竟亲自掀开车帘欲带她出来,文武百官就在左右看着,许明舒不愿同他起争执,避开他朝自己伸出来的手,径直下了马车。
沁竹扶着她,朝不远处的花树前走过去。
京郊空旷,凉风阵阵,沁竹给许明舒拢了拢衣领,突然惊讶道:“姑娘你看,那边山坡上的两个人好像是小邓将军和长青。”
许明舒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迎着日光,见一人身骑白马,脊背格外挺拔,正一手握着长枪,朝她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直觉告诉她,邓砚尘是刻意在此处等着她的马车过来。
她知道他该返程了,或许早就已经过了他该返程的日子。
许明舒眼眶猛地一酸,先前同邓砚尘的那些争吵此时在脑海中不断清晰。
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同相识多年的邓砚尘闹得不相往来。
她收回视线,不敢再朝邓砚尘所在的方向看。
这世间没有哪家铺子能卖后悔药,她做出了错的选择就应当去承担这样的后果。
太子萧珩下马,上前将一件氅衣披在太子妃许明舒身上,伸手拂去落在她头顶的花瓣。
两人容貌皆是出众,一个身形高大挺拔,一个窈窕气质出尘。
站在花树下赏景时,宛如一对璧人。
文武百官,宫人内侍跟随在身后皆是松了一口气,看来并非想传谣那般,太子妃同太子不和闹到了要和离的地步。
长青看向前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猜的不错,许姑娘应当是和太子和好了,这下你能放心的走了吧?”
邓砚尘没有说话,直到那抹倩影逐渐消失在视线中,浩浩荡荡地队伍远去后,他勒紧马绳转身。
“我们走吧。”
秋风吹得他盔甲背后的披风猎猎而飞,他骑着马,一步一步朝有她的这个地方远去。
浴血沙场,建功立业,马革裹尸才是他的归宿。
沈夫人说得对,他不该对本不属于他的东西痴心妄想。
第78章
夜里, 邓砚尘靠坐在浴桶上思考着白日萧珩在重月楼说的话。
他一贯记性很好,在许明舒与萧珩对话的只言片语里,他逐渐拼凑出事情的大致经过。
结合着这段时间发生的大小事, 邓砚尘暗自掐算着, 即便很多情形在许明舒的努力下得到改变,但尚余隐患。
从前许明舒大婚之夜受辱, 看似是一切祸患的开端, 实则不然。
这件事究其根本是萧珩同靖安侯府的个人恩怨,导致靖安侯府真正被打压至连根拔起的, 却是一直存在,无法规避的同皇权之间的积怨。
靖安侯府百年来在民间积攒的声誉极高,然君子之泽, 三世而斩。
无论是哪个人做了君主 , 都不愿身边有一位功高盖主的臣子存在。
先帝同许家老太爷有一起打江山的情分, 毫不吝啬的给予高官爵位。
光承帝尚且是不受宠的皇子时,又曾与许昱朗患难与共,自他登基这近二十年来,虽对靖安侯府多有忌惮, 但行事尚且有所顾及。
到了萧珩这里, 靖安侯府于他而言, 没有恩情, 只有仇恨与抹杀。
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 整治区区一个侯府,他都会无所顾忌不留情面。
更何况, 当时的侯府远不及现在, 府中本就隐患重重。
邓砚尘手指摩擦着木桶的边缘,有一个大胆的猜测逐渐在他脑海中涌现。
或许造成靖安侯府家宅不宁, 以及萧珩与宸贵妃之间的诸多恩怨并非只是偶然,而是有人精心谋划。
按照这个猜想推测下去,很多凑巧的事便得到了解释。
四皇子的母亲刘贵妃在短短两三年同宸贵妃平起平坐,原本任职翰林院修撰的许昱康突然被调任至户部。
光承帝一边需要户部尚书刘玄江支持他兴修皇陵,一边又默许太子萧琅叫都察院许昱淮彻查户部
思及至此,邓砚尘猛地从浴桶中坐起身。
帝王之术,在于制衡。
光承帝故意这般行事,是想在前朝让靖安侯和户部尚书彼此牵制。
与此同时,七皇子萧珩同四皇子萧瑜二人争储君之位,后宫内收养七皇子的昭华宫又与咸福宫水火不容。
臣子、儿子、乃至妃嫔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当真是好谋划,好心机!
晚风透过窗缝吹进来,带着丝丝凉意。
邓砚尘猝不及防,打了个冷颤。
一时间全身上下的汗毛竖起,说不清是冷的,还是后怕的。
门前人影晃动,他敏锐地抬眼看过去,道:“谁?”
听他出声,外面的人身形一怔,缓缓上前抬手敲了敲门。
“是我。”
许明舒柔和的嗓音传来,邓砚尘松了一口气,自浴桶内起身。
“稍等我一下。”
他们原本今日打算在重月楼赏月,没成想叫萧珩打搅了计划。
徐夫人见他们回来,热心地招呼邓砚尘在府中留宿。
邓砚尘看了看身边面色苍白的许明舒,觉得自己还是不放心她一个人,便一口答应下来。
彼时,许明舒站在门前百般无聊的踢着石子,邓砚尘开门时,她正往门前踢得起劲。
一个不留神面前的门被打开了,许明舒吓了一跳,脚下不稳整个人朝前扑过去。
慌忙间,她伸手抓住邓砚尘的衣角。
他有力的手臂搀扶住她,身上混杂着的皂荚香包裹着许明舒,随即一点点扶着她站稳。
许明舒差点摔倒,抬头正庆幸时,目光笔直地被邓砚尘半敞的胸膛所吸引。
白皙的皮肤上肌肉线条分明,一道浅粉色疤痕横在中间,像是逐渐有了好转的迹象。
邓砚尘被她盯得有些难为情,伸手正想拢衣服,许明舒却欢快地扑上来道:“你这伤是不是快好了,看来爹爹的金疮药果然好用!”
邓砚尘宠溺地看着她,眸光含笑:“毕竟是一两万金的金贵药,不快点好都对不起价格。”
他侧开身,迎着她进门。
许明舒没有多想,抬腿迈进去。
房间内尚有潮湿的水汽,邓砚尘应当是没想到她会这会儿过来,已经洗漱准备休息了。
一杯温热的水放在她面前,邓砚尘顺势在她身边坐了下去。
“晚上不宜饮茶,就喝这个吧。”
许明舒点头,她本是不渴的,但他的话像是有吸引力一般,许明舒下意识的还是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怎么这会儿过来,睡不着吗?”
“没怎么,”许明舒低着头,有些心虚:“想过来看看你。”
许明舒说完这句话后,将自己的手放置在邓砚尘温热的掌心里,身子也向他在的方向倾斜,感受着从他手上传递过来的温度。
然而当她的指尖触碰到他的腕骨处时,许明舒突然颤抖了一下。
前世,这里曾经有一道疤。
是她拿着剑亲手在他身上留下来的。
那一年,她同萧珩定亲的消息传遍京城大街小巷,远在北境的邓砚尘得知消息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翻墙进入侯府出现在她房间里。
正在窗边卸妆的许明舒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有歹徒闯进来,拎起房间内邓砚尘曾经送给她的短剑,一剑劈了过去。
邓砚尘抬手挡了一下,温热地鲜血顺着他手腕流出来,浸湿了他的衣袖。
可他却全然不理会,像是感觉不到疼痛那般,站在许明舒面前哑着嗓子问她,是真的决定要嫁给萧珩了吗?
尘封在脑海深处的记忆被触动,仅仅只是一瞬间她就缩回了手。
先前那些暧昧在此时烟消云散,许明舒慌乱地移开视线,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邓砚尘却将手翻转过来,他伸出手回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似是霸道地不容她退缩拒绝。
许明舒心中的不安加剧。
当她在靖安侯府自己的房间内再次醒来时也曾心怀大志,企图依靠自己对前世的记忆去改变家人的命运,如今却才发觉一个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能改变的事更是少之又少。
太子还是去世了,王皇后也因此闭门不出。
萧珩逐渐记起前世的一切,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逐渐将命运的齿轮按照从前的样子推行。
即使这一世许多事得到了缓解,可上辈子留下来的痛苦与真实的触感在记忆里却是愈发清晰,难以磨灭。
许明舒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原以为,从前的事都不会再发生了”
邓砚尘道:“这样想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对。”
许明舒看向他:“为什么这样说?”
“按照你所说的从前,现如今的我们应当还在置气。”
邓砚尘抬手抚摸上她的脸,“可我此时,名正言顺住在靖安侯府,在府中所有人眼中我是你的郎君。”
许明舒将头枕在邓砚尘肩膀上,合眸闻着他周身的清香,“我从前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
邓砚尘沉默须臾,突然笑了:“说来听听。”
“你每次来劝我提防萧珩,我都当你不怀好意,同你争执,甚至还摔坏了你送我的簪子后来侯府出了事,我明明知道外面危机四伏,还是叫你一再涉险”
“邓砚尘。”许明舒突然认真地叫着他,“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自私透了。”
邓砚尘没应她这个话,佯装担心吐了口气道:“就这些?我还当是什么,吓死我了。”
许明舒坐直了看向他,眉头微蹙:“你什么意思?”
邓砚尘眼神中带着安抚:“没什么,就是觉得我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
在许明舒的目光中,邓砚尘看向她一字一字道:“我怕你什么都不同我说,什么都不用我为你做,只当我是个外人。”
他笑了笑,“其实我一直在思索,按照你的说法,靖安侯府出事的那段时间里我究竟在做什么。但我想象不到,我一直很努力地在心中去设想,如今听你这样讲,我心里安稳不少。”
闻言,许明舒抿了抿唇颇有些动容地看着他,“你本应当有大好的前程,我却把你带入了深渊。”
她不知道她身死后,从战场上赶回来的邓砚尘会是什么样子。
但她猜想,他为了她彻底得罪了萧珩,想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理想应当会就此止步,今后的日子必然举步维艰。
“那怎么办?”邓砚尘看着她,眸光闪烁,“许大人疼疼我?”
他只是开句玩笑话,不想许明舒一直陷入过去的痛苦记忆中。
他想要他的姑娘在今后的每一天都能开心快乐,永远是那个皎洁明亮不被乌云遮蔽的月亮。
正当他分神时,唇边突然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
他扭回头看见许明舒明艳的脸近在咫尺,她闭着眼,纤长的睫毛抖动着。
短暂地落下一个一触即分的吻,许明舒双手撑着他肩膀上,望向他的眸光清澈,彼此的呼吸相互缠绕着。
邓砚尘在她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他伸手,掌心一寸一寸的上移,最终停在了她纤细的腰肢上。
手腕间猛地用力,掐着她的腰将她抱起来坐到自己的腿上。
这个姿势离得太近了,许明舒似乎能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
他身上烫得可怕,裸露在外的肌肤紧密相贴,热得像是能生出火来。
邓砚尘的衣领在动作间敞开的更大了,腹肌线条清晰可见。
许明舒悄悄咽了下口水,活了两辈子,第一次感受到了“男|色”的诱惑。
邓砚尘凑近,在她耳边轻笑了下,“许大人,光这一下想打发我,好像不太够啊!”
离得太近了,许明舒脸侧耳廓都逐渐染上绯红。
她伸手抵在邓砚尘胸膛,想微微拉开些距离,指尖触碰到肌肤时,整个人突然颤抖了下。
她努力稳住心神,对上他染上□□的眼轻声道:“你学坏了,邓砚尘。”
第79章
他伸手抚上许明舒的脸, 迫使她微微抬首直面自己,望着那双盛满着水光的眸子,邓砚尘俯身吻了下去。
晚间被许明舒逼着吃了一块乳酪, 他不喜欢那些东西, 觉得软糯又甜腻。
现下同怀里的姑娘唇齿交融着,他突然能理解了品尝甜点的乐趣。
轻柔一些, 慢一些, 一点点感受在口中融化开的滋味。
喘息间,他靠在她耳廓轻声道:“许大人教得好。”
如同酒醉般的呢喃在许明舒耳边响起, 她有些下意识的想躲避喷洒她耳侧的炙热呼吸,她推着邓砚尘,手指却又控制不住的拉着他的衣衫朝自己靠近。
邓砚尘扯开被她捏皱了的衣服, 再次寻那被吻得嫣红的唇覆上去。
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在叫嚣着, 邓砚尘揽着她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人一旦尝见了甜味, 就会对之后的一切心怀期待。
这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在现在来说。
唇瓣分开后,他拉开了同她的距离,动作轻柔地替她拢好有些凌乱的衣领。
许明舒是他心中皎洁的月亮, 他爱她, 却也敬她。
他将这轮明月捧在手心里呵护着, 唯恐世间的凡尘以及那些情难自抑的念头玷污了她。
即使是他也不行。
房间里的窗敞开着, 隐约还能闻见些淡淡的花香。
许明舒似是不满他突然止住的动作, 自顾自的站起身,上前几步关上窗吹灭了烛火, 将满院的光亮隔绝在外。
屋里刚一陷入黑暗, 眼睛尚未完全适应。
邓砚尘不知她想做什么,闻声辨认她在的方向。
许明舒朝他走过来, 在他身前站定,纤细冰凉的手指抚上他的面颊,自高挺的鼻梁沿着裸露在外的脖颈虚虚向下。
分明是凉的,滑的指尖,所经之地却带起一片炙热,邓砚尘感知到身体每一处开始难以控制的发生变化,带着些许亢奋的味道。
他想许明舒,很想。
即使她如今近在咫尺,他却也还是会觉得想念她。
躺在北境军营的每一个夜里,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满脑子里想得都是她。
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叫嚣,告诉他,他完了。
他余生的殪崋日子里再也没办法忍受没有她在身边,他开始对那个叫做长相厮守的词产生了执念。
漆黑的房间内,他朝许明舒走了过去,准确无误的牵住了她的手,同她十指相扣。
房间内无须额外的光亮,他的月亮只需要他一个人的目光。
眼前的昏暗使得许明舒的嗅觉变得更为清晰,她扑进邓砚尘怀里,抚摸着他劲瘦的腰身喃喃开口:“再抱紧一点。”
邓砚尘抱起她,大步朝床榻方向走去。
他让许明舒坐在他身上,二人在漆黑的房间内放肆地拥吻。
白日里的矜持与犹豫都抛在了脑后,此刻只想同爱人毫无顾忌的亲密。
鼻息间喷洒的热气相互缠绵,邓砚尘的手在她脊背上拂过,带起阵阵酥麻。
许明舒周身发软,整个人挂在邓砚尘身上提不起一点力气。
他手掌停留在她腰间,唇齿间含糊道:“你瘦了。”
许明舒抵着他的胸膛喘息,“没有,昨日刚称过。”
“哦,是吗,我怎么觉得不像呢”他轻笑。
夜已经深了,白日里一直提着心神,到了这会儿许明舒有些困得睁不开眼睛,她埋头在邓砚尘脖颈,闻着他身上清爽的味道。
“我们私奔吧,”她突然开口。
抛开一切烦恼,找个没人的地方不用守着规矩,早日拜堂成亲。
邓砚尘唇边染上笑意,他知道她说的是气话,没有人比她更为侯府的安危着想。
他宽慰道:“好啊,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都结束了,我们就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起来,过一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许明舒手指在他胸膛上滑过:“你更喜欢京城,还是苏州府?”
邓砚尘一怔,陷入思索。
他在苏州府的时间不长,却是他记忆里最安稳幸福的生活。
那里承载了他年少的痕迹,更多的却是不太想回忆的惨淡经历。
邓砚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只道:“那边的山茶花开的最好,有机会带你过去看一看。”
怀里的许明舒没有回应,邓砚尘低头看了一眼,见她呼吸平稳已经睡着了,他轻笑了一声,探过来吻她。
将人缓缓放在床上后,扯来了自己的被子,小心翼翼地替她盖好。
一切结束后,邓砚尘轻手轻脚地在她身边躺下。
他盯着许明舒的侧脸,一时间竟有些舍不得睡。
美梦成真带来的却是不真实的担忧,邓砚尘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强迫自己不理会那些荒唐的念头。
不知过了多久,邓砚尘睡着了,一夜无梦。
次日天还未亮,他趁着侯府中人尚未起床,偷偷的将许明舒送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光承帝这一夜睡得不安稳,一直处于半梦半醒地状态。
四更时分,守夜的内侍接连听见寝殿内几声闷咳,连忙上前递上温水。
光承帝面色沉沉,眼底的一抹青晕显得人格外憔悴。
内侍宫女们察言观色,伺候地更为小心了些。
更衣洗漱完毕后,离上早朝尚有一段时间,高公公听着皇帝声音有些沙哑,命人送了碗牛乳银耳羹来润润嗓子。
光承帝端着碗沿喝了几口,觉得喉咙间的不适缓解了些,揉了揉有些困乏的眼,叹息道:“朕近来总觉得自己身体不大好,夜里梦多睡不安稳。”
高公公忙宽慰道:“国事繁忙,太子殿下又走得突然,陛下这段时间精神一直绷着,奴婢今日就叫太医院给陛下开些安神的药来。”
光承帝听他提起太子,眉头微蹙:“皇后近来还是闭门不出吗?”
高公公神情紧张,“娘娘劳心费神,应当还在宫中休养。”
光承帝淡淡地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良久后,他挥手示意身边众人退出去,房门关紧后,他询问道:“户部的事进展的如何了?”
高公公躬身上前,思索着该如何回应皇帝的话。
圣意难测,光承帝喜怒无常,即便他跟在皇帝身边侍奉了这么多年,许多事还是不能把握好皇帝的心思。
他额角渐生冷汗,如今太子不在,满宫里属四皇子萧瑜最为得宠,将来储君之位极有可能落在四皇子头上。
若是如此,四皇子背后的户部尚书刘玄江,即使真的行贪污之举,也断然不会出什么大风浪。
高公公含糊道:“户部的事原本是太子殿下和七皇子殿下在查,如今七皇子也一蹶不振,光凭都察院应当进展不大”
光承帝神色闪过一抹不悦,静默半晌道,“朕记得先前,萧珩向皇后提起有意求娶靖安侯嫡女为妻。”
高公公想了想,“是有这事儿,皇后娘娘当初也提过,想来是因为后来宫中事务繁多给耽搁了。”
光承帝语气微凉,“朕的这几个孩子都到了适婚的年纪,他既有心想娶,便叫礼部草拟连同着萧瑜的婚事也一起订了吧。”
闻言,高公公周身一颤,如临大敌。
咸福宫一早就看中了内阁首辅的爱女,不过是碍于户部尚书这段时间深陷贪污受贿的泥潭中,没敢在此时提及此事罢了。
刘贵妃一向眼高于顶,给四皇子萧瑜物色的正妃人选无一不是京中位高权重的人家。
可再怎么,放眼整个京城有哪家能和靖安侯府相提并论。
许家姑娘身份尊贵,那是天上的月亮,皇帝有意让七皇子萧珩迎娶,摆明了是想扶持七皇子。
高公公痛苦地皱了下眉,他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
光承帝从前就看中七皇子的野心,不止一次的在他面前提起过皇子中唯有萧珩同他最是相像。
甚至想让他认宸贵妃为母就是为了给这个歌妓生出的儿子铺一条平路,让他能有同一众皇子相争的机会。
高公公脑中转得飞快,佯装遗憾道:“别人好说,许姑娘应当是不行了。”
光承帝看向他:“怎么?”
“陛下有所不知,靖安侯已经把女儿许配给别人了,三媒六聘已过就差个拜堂成亲了。”
“许家给女儿定了亲?朕怎么不知道,定得是哪家权贵?”
高公公摇摇头,道:“不是世家中人,是黎将军的养子,陛下先前还封赏过他,叫邓砚尘。”
皇帝不语。
半晌后,他冷笑道:“靖安侯竟舍得将女儿嫁给这样的人。”
高公公道:“奴婢听说这小邓公子同许姑娘自幼相识,情投意合,想来应当是许姑娘的意愿。”
光承帝冷哼一声,“你不懂,看来这靖安侯是和朕想到一块去了。”
高公公没敢接话,只道:“奴婢愚钝,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朝中缺少武将,朕一直想培养个能为自己所用之人,靖安侯也是一样。”
光承帝抬眼看向层层宫阙,“靖安侯府子嗣单薄,到了许昱朗这一代,又出了几个文人,且他老来得子襁褓之婴根本指望不上,他也需要有人能代管他的家业,继承他的长枪。”
他难得发现了一个好苗子,没成想竟还是成了靖安侯府的人 。
闻言,高公公赔笑道:“所以陛下的意思是靖安侯也是想培养这个女婿来替他掌管玄甲军。”
光承帝将碗重重地放在桌案上,沉声道:“既是没成亲,万事就还有转机。今日下朝之后朕要去坤宁宫,你着人去准备吧。”
高公公应声,默默地退了出去。
寝殿的房门被关上后,高公公站在石阶上抬手给自己擦了擦冷汗。
七皇子的生母程贵人是他亲自带人处置的,还叫返回的萧珩看得一清二楚。
萧珩要是一个跟在太子身边,安分守己的草包皇子也就罢了。
可现如今皇帝还是有意培养,他们父子之间的恩怨怎么化解不重要,这祸端不能牵连到他头上来。
倘若叫萧珩得了势,日后报复于他,他就是有几条命也不够未来储君折腾的。
高公公捏着手心里的拂尘,暗自下决心,这事儿不能成!
绝对不能让七皇子同靖安侯府搭上关系,有能同四皇子一较高下的能力。
第80章
自重月楼回来以后, 萧珩独自在府中望着头顶的明月站了一夜。
这段时间变故频发,多日来的劳心费神终究还是使他病倒了,次日一早发起高热, 数日不退。
太医院的人忙前忙后, 为他开方子诊脉,全都被他毫不留情地赶了出去。
他拒绝服药, 发热引起的昏睡会使他一直处于断断续续地睡梦中, 不断梦见前世的点点滴滴。
他迫切地想知道从前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叫许明舒如此抗拒他, 甚至对他恨之入骨。
半梦半醒的这段时间,他梦见了许多前世的人和事,有的是他从未想起过的场面。
萧珩在那些梦境中拼拼凑凑, 一些事逐渐在他脑海中清清晰起来。
前世, 他入主东宫后不久光承帝病重, 这也使得在夺嫡之争中落败的萧瑜看见了转机。
萧瑜身后有着刘玄江多年来花费极大人力物力财力为他培养的私兵,各个训练有素,忠心耿耿。
萧珩虽是靖安侯府的女婿,但许侯爷这个人一向不涉足党争, 更是对他处处提防。
他手上一无兵权二无号令一方的兵符, 倘若萧瑜孤注一掷, 他这个太子随时都有被推翻的危险。
几经犹豫下, 他听从身边谋士的建议, 在许侯爷返程的途中行刺。
原本他只是想要许侯爷像黎瑄将军一样,受些伤, 一段时间不能骑马御敌。
未曾想, 亲卫带回来的却是靖安侯的死讯。
他的那个皇帝父亲,一生都在忌惮着靖安侯府功高盖主, 看出他心中的想法与担忧,借他之手处置了靖安侯。
心心念念已久的兵符落在萧珩手中,他却没有想象的那般高兴。
脑海中一直有个声音在不断提醒着他,他完了,许明舒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他了。
户部的案子是由他一手彻查,多年来户部尚书刘玄江贪赃枉法,导致国库空虚,百姓饱受饥寒之苦。
萧珩怒不可遏,责令锦衣卫将一众涉事官员全部抓入诏狱审问,证据确凿后抄家流放无一幸免。
其中,便包含着许明舒的四叔许昱康。
许昱康任职户部期间,从最开始的一无所知到察觉自己深陷泥潭后,安于现状麻木不仁,多年来经他之手的假账不计其数。
他是一国储君,刚代行监国之任没多久,朝野上下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不能因为许明舒而徇私。
萧珩还记得,许家抄家的那日许明舒跪在他面前哀求着他放过她四叔,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低微。
从小就有人告诉他,满京城最尊贵的姑娘不是皇城里的公主,而是靖安侯的嫡女,许明舒。
她生得好,家世出身样样都好,就像那天上的月亮,皎洁明艳,遥不可及。
后来,那月光朝他而来,心甘情愿地去温暖他,照亮他前行的路。
他抬手将那明月摘了下来,却也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点暗淡,被凡尘是非遮蔽。
萧珩看着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心口一阵紧缩。
良久后他强稳住心神,平静地道:“你四叔有今日,都是咎由自取。”
话音刚落,他看见许明舒面色惨白,眼里的最后一点光亮也逐渐泯灭了。
那日之后,许明舒每日将自己闷在房间里不出来,坐在窗前神情呆滞地朝外面看。
她整日整日的不开口,旁人同她说话她也听不进去。
萧珩怕她闷出病来,除了上早朝外一直待在东宫里陪她,连同政务都搬回来处理。
夜里,他从背后拥着她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花香入眠。
这般安稳的日子使得萧珩产生一种错觉,他不禁开始幻想,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也很好。
然而打破这份平静的,是许明舒得知邓砚尘从北境赶回来的消息。
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拼了命地想要借助邓砚尘之手从自己身边离开。
邓砚尘更是为了她一次又一次地闯入东宫,不顾一切的同他作对。
纵使邓砚尘武艺高强,终究双拳难敌四手,裴誉带着锦衣卫将东宫守得水泄不通,
几次出逃未果后,许明舒似乎逐渐放弃了挣扎。
得到一点希望又看着它迅速破灭的滋味,萧珩实在是太能感同身受了。
可他低估了邓砚尘那个人的韧性,他冷眼看着邓砚尘接连着的被击倒,再一次又一次的爬起来,像一块狗皮膏药一般怎么也甩不掉。
青年眼中的那团火经久不灭,那时的萧珩尚且不明白能支撑邓砚尘孤身一人同他,同整个朝廷对抗的信念究竟是什么。
时至今日,他想清楚了,是爱而不得。
就像现在的他一样。
所幸,事情似乎另有转机。
乃蛮族入侵中原,首领乌木赫向朝廷下战书。
承诺若是输了任由萧珩处置,若是赢了今后包括玄甲军在内的全部军队不得越过岭苍山半步。
大敌当前,国家危难之际,放眼整个朝中竟无一人敢应战。
萧珩在东宫殿内看着兵部草拟的人选正一筹莫展时,邓砚尘竟主动前来寻他。
朝中文武百官知道此战凶多吉少,人人自危,谁都不愿接过这个烫手山芋。
那是萧珩第一次对这个和他年纪相仿的青年生出几分钦佩之心。
青年站在殿内,望向他的目光灼灼,对他说,“臣愿意带兵前去迎战。”
倘若这场仗大获全胜,请他应允自己一个请求。
闻言,萧珩隐在宽大衣袖里的手紧紧攥成拳。
他已经猜到邓砚尘想说的是什么了,却还是开口问道,“你想要什么?”
高官俸禄什么都行,唯独她不行。
殿内的青年闻声,没有任何犹豫地同他说,想要带许明舒离开。
掌心里的白玉扳指被捏碎了,清脆的声音使得萧珩收回思绪。
他不动声色地抬了抬手,碎裂的扳指滚落在地上。
他抬首对上青年那双明亮的眼,冷漠地开口:“你若打赢了仗,就是朝廷的功臣,其余的一切都好说。”
话虽这么说,平心而论,他没觉得邓砚尘有能打赢的胜算。
如今的玄甲军早就已经四分五裂,蛮人的首领乌木赫更是当初一举击败了黎瑄的奇才。
这一仗,即便请靖安侯亲自来打,胜算都渺茫。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设想过邓砚尘能活着回来。
皇城里的更声打了第三次,萧珩在睡梦中惊醒。
守夜的宫人都已经睡着了,房间内没有点灯,四周一片黑暗。
窗边隐隐有月色渗透进来,他借着那点光亮撑着床榻缓缓起身。
一连病了好几日,他脚步虚浮全身上下提不起力气。
他不能再这么消沉下去,萧珩咬紧牙关,一步一步朝前走过去。
经过桌案时,他瞧见上面摆放的东西,随即身形一顿。
僵硬了许久,他探出手颤抖着伸向那宽大的碗。
面已经凉了,不知宫人什么时候送过来的,干巴巴的已经黏成了一团,分也分不开。
萧珩强撑着身体,在房间内寻了个能当做碗用的容器,坐到桌案前将那碗面拨了一半过去。
如同记忆里那人一样,将姓名牌伸手扳断,珩字留给自己,萧字放在另一个碗里。
他点燃了面前的烛火,对着两个装着面的碗扯了扯嘴角,努力地挤出笑容。
“皇兄,生辰快乐。”
他闭上眼,烛火映照的萧琅笑得温润,“阿珩,生辰快乐,来岁平安。”
与此同时,还有一道女子的声音响起,轻柔婉转:“珩哥哥,生辰吉乐!”
萧珩企图寻声而去,睁开眼,面前却是一片昏暗。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萧琅,也没有许明舒。
两辈子,到最后他还是孤身一人。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拿起筷子将那碗凉透了的面大口大口地塞入口中。
放了一天的面变得干硬,味如嚼蜡。
萧珩似乎是察觉不到一般,他像是饿急了,没一会儿面前属于自己的那一碗变便见了底。
他抬手掩面,泪水在漆黑的夜里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对不起皇兄,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每一年的今天他都在想,要是死的人是他就好了。
……
坤宁宫内,殿门紧闭。
女官内侍焦急地守在门口,听着里面阵阵摔打和吵闹声吓得瑟瑟发抖,谁也不敢进去一看究竟。
王皇后的发髻松散了大半,凌乱地垂落耳边,面色苍白双目猩红如同鬼魅,完全没了往日的端庄。
她手里提着剑对准了那个同她三媒六聘,拜过天地高堂,贵为天子的夫君。
光承帝看着她,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皇后,你想杀朕,你是疯了吗?”
王皇后满眼都是毫不掩饰的恨意,此时此刻,望着她那一双眼睛,光承帝方才觉得,她没有在同他置气,她今日是真的想要杀了他。
她看着光承帝,一字一字地质问道:“陛下今日过来同臣妾讲这些事,究竟意欲何为?”
“为皇嗣操持婚事是你作为中宫应尽之责,”皇帝舌底沙哑,粗戾道:“为着这点事你至于闹到拿着剑对着朕?”
“为着这点事?”王皇后将剑抬高了几分,质问道:“臣妾想问陛下,可曾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闻言,光承帝面色一凝。
他开始费力思索起来,凝神想了许久都没有想出来答案。
王皇后望着他,眼中的光亮一点点暗淡下来,她自嘲地苦笑起来,空旷的坤宁宫大殿之内回荡着她的笑声,一声比一声尖锐。
这幅模样饶是见过诸多风浪的光承帝也不免感到有些恐惧,垂眸看着她没敢说话。
良久后,王皇后似乎是笑累了,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我儿阿琅病危之际,仍记挂着江山社稷,百姓安危,仍旧用尽最后一口气嘱咐身边人规劝于陛下。”
王皇后揽衣起身,端然自立,平视着他。
“可他的好父皇,时至今日都不记得他的生辰,他丧期未过便要急着给别的儿子筹谋婚事。”
“今日是……”
光承帝眼中流露出惊恐,他来得匆忙根本没想过其他事。
国事繁忙,别说是太子,宫里每一个皇嗣生辰都需要身边人提点着他,方才能记得起来。
许多时候,他觉得忙起来只吩咐内廷准备着礼物送过去,代他送去祝福便好。
他是真的没意识到今日是什么日子,想来身边内侍思考太子已经离世,便没再提醒于他。
光承帝显得有些懊悔,他看向王皇后刚要解释,又听见王皇后质问道,
“陛下,你说阿琅若是在九泉之下得知此事,会不会对你这个父皇失望透顶,寻机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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