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结局(下)
闻言, 萧瑜面上闪过一丝惊恐。
侧首朝身后层层宫阙望过去,不过一刻他便意识到问题不对。
此时丑时刚过,京城城门关闭, 靖安侯怎会突然返京。
他上前几步俯身一把揪住面前人的衣领, 咬牙道:“哪里来的什么靖安侯,你是谁派来的人在这里危言耸听!”
小禁卫军瑟瑟发抖道:“四殿下, 千真万确当真是靖安侯回来了!属下站在城楼上看得清清楚楚, 城门外的大军军旗上就是写着玄甲军三个字!”
萧瑜攥紧的手隐隐发着抖,神色慌乱, “靖安侯怎么会悄无声息的返京不对,这不可能的!”
“京城城门寅时一刻才开,靖安侯回来也是无用, 他根本进不了皇宫!”
离寅时尚有很长一段时间, 只要他将所有的事了结, 明日朝阳再次升起之时,已然尘埃落定,即便靖安侯有有通天本事也无济于事。
他像是在说给旁人听,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邓砚尘收回刀刃, 直起身道:“侯爷进不了京城, 四殿下的私兵也未必入得了皇宫。”
萧瑜侧首看他, “你什么意思?”
邓砚尘累极了, 抬袖擦了擦脸上的血珠, 缓缓道:“四殿下不觉得奇怪吗,奉命前来接应的禁卫军怎么迟迟未到呢?”
话音刚落, 萧瑜怒意渐生, “是你干的?”
邓砚尘笑笑,“四殿下抬举, 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可这京城最不缺的就是有本事的人。外面的禁卫军现在,已经尽数弃甲倒戈。同样既然禁卫军未能前来接应,殿下的私兵也入不了京城。”
“少故弄玄虚了!”萧瑜拂袖道:“时至今日京城还有哪家愿意涉足泥潭,违背圣意去帮靖安侯府。靖安侯和神威将军杜鸿飞不在京,怀化将军黎瑄身受重伤再也没办法骑马领兵,你们如今在京城根本处于孤立无援之地!”
“江山代有才人出,四殿下不能只拿十年前来预测现在。”
绣春刀被邓砚尘放在手中掂量了几下,“从小到大,玄甲军中指点我练功最多的人,不是侯爷,也不是黎将军,而是侯爷身边的一等亲卫长青。”
看着萧瑜面上逐渐破裂的神情,邓砚尘继续道:“拖四殿下的福,北境一战长青兄身受重伤被提前送回京城养伤,如今几乎痊愈,有他在刚好可以应付四殿下藏在宫门禁卫军大院的那群私兵。”
“不可能!”萧瑜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骇人,
“这不可能!”
苦心经营的一切,眼看离成功只差一步,绝对不可能就这么被毁了。
可他心中的慌乱却越积越多,无论是禁卫军和私兵都迟迟没有动静,倘若今日他败在了这里,京城城门一开靖安侯进来,他便什么都完了!
萧瑜已然到了强弩之末,他侧首看向身边捂着伤口拒接喘息着的霍铭。
“还能坚持吗?”
霍铭抬眼看了看站在石阶上的两人,目光满是寒意。
“尚能一拼!”
一阵轻笑声传入二人耳中,抬眼时萧瑜见邓砚尘嘴角上还挂着笑意。
“四殿下,你再挣扎也是无用了,皇帝一早就立下诏书只等年关一过,立七皇子殿下为储君。”
萧瑜怒目道:“你胡说八道!这是你们杜撰的消息,休想骗我!”
邓砚尘的确是在撒谎,只不过这句话不是说给萧瑜听得,而是想让萧瑜身后的一众禁卫军有所怀疑,四皇子是因为知道了皇帝立七皇子为储君一事才意图谋反,弑父夺权。
正如他所想象的那边,话已一出口,禁卫军面面相觑脸上尽是茫然。
萧瑜意识到了身后的躁动,忙安抚道:“他们说得都是假的!圣心如何企容你们随意揣测!”
“圣心究竟如何,重要吗?”
沉默许久的萧珩突然开口,空洞的目光在黑夜中显得格外幽深。
方才他所说的那句话,圣心如何不重要如今萧珩原封不动的还给了他、
青史由胜利者书写,成王败寇,此番若是输了真相究竟如何又有谁在意。
胸腔间一阵气血翻滚,萧瑜强忍住喉咙间的恶心感,抬眼时看见萧珩手中的弓箭缓缓抬起,对准了自己。
“你想干什么!萧珩!我可是你兄”
一阵寒风割破寂静的夜,萧瑜心口一窒,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他愣了许久方才微微转头,萧珩射出的那一箭笔直地插在身边的霍铭心口中。
人只挣扎了几下,便断了气。
统领已死,身后的一众禁卫军纷纷弃刀投降。
萧珩微微抬首,声音冷峻,吩咐道,“留着活口,交宗人府处理。”
上一世他虽斗赢了萧瑜,却也落得个手足相残,性情残暴的名声。
同样的错误,他不会犯第二次。
他要让天下人清清楚楚地看着,弑父杀君,意图谋反的人是四皇子萧瑜。
还有一些不能为人所知的罪名,总要有人来背才是
养心殿前寂静无声,纷纷扬扬的雪花将地面上的血迹覆盖。
一双淡蓝色的绣花鞋缓慢地走进养心门,来人行的每一步都格外小心,像是怕被地上的血腥污秽弄脏了鞋子衣裙。
殿内没有掌灯,大门被轻轻推开时,手间一片黏腻。
借着手中灯笼的光亮,看见指尖沾染了些许暗红色的血迹。
到底还是弄脏了
房间内残余的蜡烛被依次点燃,隐约间可以看清床榻上笔直地躺着一个身穿龙袍的人。
殿内静地落针可闻,靠近几步时床榻上的人却无半点呼吸声。
寂静中,来人长叹了一口气。
“别装了,陛下。”
话音落下许久后,床榻上的人眼睫微微颤抖,随即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片昏暗中,借着烛火摇曳的光,光承帝看清了眼前人。
是那个让他爱慕了半辈子,却拿她无可奈何的宸贵妃,许昱晴。
柔情仅仅存在了一瞬,立即被心中的疑惑所取代。
光承帝微微皱眉,气若游丝道:“你怎么在这儿?”
“臣妾听闻,陛下年幼时在宫中处境艰辛。曾被人捂住口鼻加害,闭气假死方才侥幸逃过一命”
宸贵妃目光下移,同床榻上的光承帝对视。
“臣妾怕陛下没死,特意过来再送陛下一程。又怕陛下死的太容易了,叫臣妾不能安心”
光承帝本就病入膏肓,方才同萧瑜一番争执已经用光了他的力气。
此时听着宸贵妃如此狂悖之言,只能干瞪眼却无可奈何。
“你!你居然恨朕至此,妄朕这么多年对你一片真心!”
宸贵妃嘴角生起一抹冷笑,“陛下的真心,臣妾受不起。”
光承帝颤抖地伸出手,指向她。
“朕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可朕毕竟是一朝天子,不论是江山社稷还是皇权至尊,都是朕作为皇帝应行之举,怎可因为情爱动私心。”
“是吗?陛下敢对着列祖列宗发誓自己当真没有半分私心吗?”宸贵妃语气中带着寒意。
“当年沈家军同敌军厮杀苦战三日,仍旧未等来援军,究竟是到得晚了,还是陛下你压了消息迟迟不派兵增援?”
光承帝一怔,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你是怎么知道的?”
果然是如此
宸贵妃闭了闭眼,道:“皇后娘娘被禁足之时,臣妾便猜到了一些。”
她面色平静如湛蓝的湖水,轻叹出口,“这些日子,臣妾时常会做一些梦,梦到很多人。有兄长,三弟四弟、小舒、阿凛、阿屹还有王皇后,刘贵妃和这宫里每一个熟悉的面孔”
“有时候臣妾在想,若是这些事都没有发生,是不是每一个人都应当过着原本顺遂的人生,同自己心爱的人长相厮守,白头偕老。可是这么多的人,却都因为陛下生活的如履薄冰,饱受分离之苦。”
光承帝剧烈地喘息着,一字一句质问道, “所以,你今日过来是要取朕性命给沈屹报仇?”
宸贵妃面上浮现一抹浅笑,“这满京城,想要陛下性命的何止臣妾一人七皇子是个好孩子,臣妾不忍心他因陛下你余生过在仇恨与懊悔中,所有的恩怨纠葛就由臣妾来做个了结吧。”
养心殿的大门被人推开,女官芷萝捧着一碗汤药走上前。
宸贵妃接过碗,低头看他,“今日过后,所有人都会以为是四皇子殿下弑父杀君。
“陛下你,放心的去吧。”
养心殿内,嘶吼声阵阵持续了半个时辰方才没了声响。
千机饮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而是在喝下后毒素一点点渗透进五脏六腑,疼痛随着时间叠加,直到人再也支撑不下去。
听闻七皇子的生母程贵人便是死于这种折磨人的毒药,是皇帝特意交代身边宫人准备给她,为的就是慢一些发作,让萧珩对自己生母的死因留有几分疑心。
如今几经辗转,这药进了光承帝口中,也算一报还一报。
养心殿大门前,许明舒听着阵阵惨叫声缓缓闭上了双眼。
聪慧如她姑母,无论如何极力隐瞒沈世子在战场去世的真相,宸贵妃还是猜到了。
她想,或许在她计划的更早之前,姑母便已经动了杀害皇帝为沈世子报仇的心思。
就像她原本不愿让前世的那些恩怨纠葛,被这一世的邓砚尘所知晓。
她希望他能少为她背负,少为她付出,想让他这一世过得轻松快乐。
邓砚尘看出她心中所想,也未曾开口询问过。
他总是这样,说得少做得多。
一个人默默地动用自己的力量,一点一点弄清楚前世今生的种种,为她出谋划策,为她排忧解难。
而许明舒也不忍再蒙骗于他,选择将一切坦白。
皇城中的更声敲响,苍穹之上渐渐有了光亮,漫天纷飞的雪将一切杀意掩盖,
寅时已至,暗夜将明
晨光微熹,高公公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光,神色愈发凝重。
一夜未眠,想知道这场夺嫡之争谁输谁赢的心思比起疲乏显得更为急切。
值房内昨夜燃了安神香,不当值内侍太监们睡得很沉,一夜无梦,唯有高公公搬着把椅子坐在窗前静静地等了一夜。
伴随着阵阵更声,高公公缓缓站起身为自己正了正衣冠,浑浊的眼眸似乎有了一闪即逝的坚定。
沿着太极门一路向前,行得每一步都叫高公公愈发心惊。
鞋子踩在地面的白雪之上,露出的却是一个个暗红色的脚印。
一路上禁卫军和锦衣卫都在忙碌着搬运着尸体,高公公看得一头雾水。根本不知这七皇子和四皇子谁输谁赢。
正欲快步上前一探究竟之时,见锦衣卫推行着一个人从拐角处走出来。
那人狼狈不堪,发冠松散辨不清模样。
直到远处一个身穿绯红飞鱼服的人经过时,被推行的人像是看见了希冀一般开始不顾阻拦拼命地挣扎起来。
那人膝行上前,欲扯住面前人的依衣角,嘴中不断呼喊着哀求的话语。
高公公放轻脚步,靠着墙角缓步上前,逐渐听清了他们的交谈。
跪在地上的人浑身沾满血迹,双手不断在雪地里吃力向前爬着。
“你救救她!现在只有你能救她,只要你和萧珩开口!”
锦衣卫用力将地上的人往回拽,争执间甚至朝他腹部踹了两脚。
那人被拖行出一段距离,仍旧不放弃地高声呼喊道:“邓砚尘!成佳她是真心喜欢你,祸事当头我一人承担,饶我妹妹一命”
高公公心口一窒,不远处站着的那个身穿飞鱼服的人竟然是本应当在北境御敌的邓砚尘。
方才那个状若疯癫,被拖走的是四皇子,萧瑜。
无数个疑问在脑海中闪过,几经整理后逐渐连成一条线。
或许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什么宸贵妃欲嫁侄女于皇子,靖安侯府涉足党争妄图把持朝政之事。
一切都是为今夜之事做下的一个局罢了,而他也不过是这棋局中的一颗棋子。
自以为天衣无缝,左右逢源,实则一举一动早就被人所掌控。
宫道上的人逐一离去后,高公公自角落中缓缓走出来,朝养心殿方向行去。
院内横七竖八的宫人尸身没有被清理,想是为四皇子定罪而故意留下来。
高公公小心翼翼地避开地面上死状凄惨的这些熟人面孔,里面甚至还有他最喜欢的干儿子,小福子。
心口猛地一疼,几经犹豫后高公公俯下身,伸手将面前那双未能瞑目的眼睛轻阖住。
他推开半掩地殿门,抬脚迈了进去。
殿内烛火燃尽,唯余两行泪。
床榻之上,身着龙袍的帝王面容狰狞地躺在那里,生前似是受了生不如死的折磨。
这样的死状他不是第一次见,这些年跟在光承帝身边替皇帝料理人不计其数,时候久了,他看着每一个如花似玉的容颜因受着千机饮折磨而变得面目全非。
他平静地看着旧的人离去,新的人再填补进来。
他安慰着自己,那些都是光承帝造下的杀孽,跟他并无干系。
可午夜梦回他扪心自问,当真毫无关系吗?
他不是发号施令的人,却是了结一个个生命的刽子手。
七皇子不会放过他,宸贵妃亦是不会饶恕他。
兴许阿鼻地狱才是他应当去恕罪的地方
高公公转身行至殿门前,他立在石阶之上。
暖阳透过云层照射过来,刺得高公公有些睁不开眼睛。
他轻轻叹了口气,抬眼望去这生活了一辈子的皇城,神情恬然自若。
小福子腹中插着的那把剑刃上闪着幽蓝色的光芒,高公公将剑刃抽出,摸了摸小福子的脸,柔声道,
“别怕啊,干爹来陪你们了”
举刀向胸,再无留念。手起刀落间只觉得胸膛一片冰凉,并无太多鲜血流出。
院中日光渐盛,高公公仰起脸,头顶的朗日将他的影子不断拉长,直到一点点倒了下去
城门已开,埋伏在禁卫军大院的私兵被玄甲军尽数伏诛。
玄甲军将士正井然有序地押着参与谋反的人员,送往刑部大牢等候发落。
镣铐摩擦地面的声音不绝于耳,萧珩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上了城楼。
楼顶视线开阔,能将整个京城尽收眼底。
不过这于现在的他而言,并没有什么作用。
他还是立在栏杆边朝远处眺望着,听着周围的响动声,仿佛这样就能知晓下面发生的一切。
光承帝已死,成王败寇大局已定。
好像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或是庆祝,或是忙碌。
而他却像是个游离在身边事之外的人,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前世,在登基之后没有许明舒的每一个日子,他活在深深的自责与懊悔中,那时的他方才发现,皇位江山同他的小舒相比根本不值得一提。
生命中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是许明舒陪着他一路走来的,如同暖阳般滋润着他。
他早已经习惯了借她取暖,有她相伴的日子。
只要她在,他便不是碾入尘埃自甘堕落的废人。
他的眼中也再也不是一片黑白,他能挽弓射箭,能纵马疾行,能拥有一切重头再来的勇气。
而如今,心里的那份执念断了,许明舒不再需要他。
两辈子,兜兜转转最终他还是坐上了被他厌恶的皇位,承受着无人之巅上的无边孤单。
许明舒说得对,伤害不会因为有理由而显得高贵,犯下的罪孽亦不会因有心偿还而抹平。
兴许是报应,亦或者是恕罪,需要两世偿还。
萧珩深吸了一口气,正迈步上前时,踩到了残缺半边的石阶,脚下一个踉跄。
身形晃动间,一双有力的手扶稳了他。
萧珩站稳脚步,朝那双手的主人望过去,道了一声:“多谢。”
面前人没有做声,扶着他的手臂也未曾收回。
萧珩似是能感觉的到,眼前那道视线正笔直地落在他身上,来人兴许已经猜到他眼睛出现问题。
良久后,他听见那人沉稳的嗓音开口道,
“雪大路滑,七殿下当心脚下。”
萧珩微微一怔,随即应道:“多谢侯爷。”
靖安侯垂下眼睫,松开握住萧珩手臂的手,道:“臣送殿下回宫。”
二人一前一后下了城楼,靖安侯慢了一步跟在萧珩身后,萧珩能听见身侧有力的脚步声。
待到宫道上的将士逐渐减少,靖安侯缓缓开口,“臣的女儿自幼骄纵任性,此番,给殿下添麻烦了……”
萧珩苦笑了下,缓缓道:“侯爷应当知道,无论到什么时候我拿小舒总是没有任何办法。”
他不是没有想过激进行事,大刀阔斧地将她抢过来,可几经犹豫还是怕吓到她重复上一世的悲惨结局。
他小心谨慎地一步一步向她靠近,想让她看见自己忏悔,赎罪的真心。
可那些,如今的许明舒都已经不在乎了。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侯爷。”
听见萧珩调转话题突然开口,许侯爷一怔,随即道:“殿下请讲。”
“若是再给侯爷一次机会,您还会从一众皇子中选择帮助陛下去夺嫡吗?”
闻言,许侯爷沉默良久。
就当萧珩以为他回闭口不答时,许侯爷沉声道,“臣会。”
萧珩停下脚步,侧身朝靖安侯在的方向望过去。
“为何?”
靖安侯的目光越过层层宫阙朝北方望过去,似乎现在这也能看得清北境万里冰封的开阔平原。
“殿下久居京城,想来未曾有机会亲眼目睹过战争所带来的生灵涂炭,百姓饱受流离之苦。臣少时第一次上战场时,见交战地百姓易子而食,枯骨中齿痕遍布。那时臣就在想,这天下需要有一个真正明白民生之苦的人去做君主,造福苍生。”
许侯爷追忆起过往,目光中闪过几分动容。
“先帝的子嗣中,属陛下过得最为孤苦,身为皇子却常常要忍受缺衣少食之苦,凡事都要靠自己去打拼算计才能有所得。在一众皇子还在文华殿听讲学时,领着闲差安稳度日时,陛下需要起早贪黑的练功,去迎接北境一场接着一场的敌军进犯。”
靖安侯同萧鉴晟年少于战场上相识,时至今日许侯爷仍记得第一次在营帐看见萧鉴晟时的场景。
他毫无形象地同一众将士们坐在地上,喝着碗里没有半分肉沫的汤,对着面前的地形图讲解地格外认真。
提起排兵布阵来,眉宇间神色飞扬。
后来他们常常在北境的草原上谈天说地,提起苍生之苦时萧鉴晟言语中满是怒意与不忍。
许侯爷还记得,他咬着嘴里半块硬馒头,目光满是坚定地道:“总有一日我要这四境安稳太平,江南水患杜绝,百姓从此安居乐业。”
那时的许侯爷看着一腔热血,事事亲力亲为的萧鉴晟突然觉得一朝天子就该是这般以天下为己任,常怀赤子之心,为民谋福祉保国安民的人。
所以在当年夺嫡之争中许侯爷毅然决然地站在了萧鉴晟身后,不是因为私交,也并非传言中的那般误打误撞,而是许侯爷几经思索后的有意为之。
萧鉴晟初登基的那几年,加固长城防御外敌进犯,更是治理了困扰江南百姓半辈子的水患,一时间朝野民间满是赞誉之声。
想是他一个人站在最高处孤立无援,背后没有仰仗,对权利的把控也看得十分重要 ,总会担心朝中亦或者是京城中哪方势力太过庞大威胁皇权,涉足朝政。
在位的这些年,京城中世家重洗过半,更是制定了官员满五年职位调动的制度。
除却这些,许侯爷发现萧鉴晟在位的时间越长,他心中的惶恐多疑不仅半分没有消退,反倒愈演愈烈。
时至今日就连枕边人,乃至骨肉至亲也全然在他算计利用之中。
记忆里那个躺在草原上,枕着北境的土地,谈及理想抱负时满是朝气的少年人,在一日一日的猜忌和惶恐中变了模样。
许侯爷深深地叹了口气,沉思良久后,开口道:“殿下,有句话本不该由臣讲,可时至今日臣还是想斗胆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向殿下直言。”
萧珩抬首,望向许侯爷,“侯爷请说。”
“朝中世家若是过于庞大,臣子威权过胜,的确可能动摇朝政危及君主,内阁同陛下有心制衡这也在情理之中……”
“玄甲军是建兴年间先帝亲自组建而成,不是许家人的军队,而是君主是朝廷是天下百姓的军队。臣承蒙先帝厚爱,有幸接手玄甲军担任主将,保家卫国镇守边关。臣并非贪恋兵权,可臣扪心自问的确是留有私心。不愿看着玄甲军积攒百年的声誉毁在朝中一些不了解战场,不明真相的人手中。他们是保家卫国的将士,是英雄,英雄当马革裹尸战死沙场,而非死于宵小手中。”
萧珩心口泛起阵阵苦涩,许侯爷的这些话虽指向的是光承帝,可却也字字句句扎进他心中。
前世的他又何尝不是同光承帝一样,担心靖安侯手执兵权,功高盖主。
靖安侯去世虽非他之举,可动心起念皆是有罪,他这两辈子都同清白二字无缘了。
“身为臣子,当为君主排忧解难,君主惶恐自然是身为臣子的过错。踏上九重宫阙的这条路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臣希望殿下明白朝堂制衡固然重要,但最为关键的是作为君主在臣子在百姓心中的威望和力量。为君者需得不诱于誉,不恐于诽,率道而行,端然正己,方可得天下人信服。”
这些话原本是他作为一起同生共死的兄弟,作为朝中的臣子应当规劝于萧鉴晟的话,可如今看来没有这个机会了。
许侯爷郑重地朝萧珩行了一礼,“臣今日言语冒犯不和身份,还请殿下见谅,常言道一失足成千古恨,臣不想殿下今后在这万人之上无人之巅行差踏错,臣希望殿下能成为一位盛世明君。”
萧珩隐隐听出许侯爷话中隐藏的深意,正欲开口劝阻时,一块质地冰凉的东西被放进掌心里。
萧珩心口一凝下意识的攥拳,掌心中勾勒出玄甲军兵符的模样。
“侯爷……”
“臣年迈且伤病缠身,如今沿海北境战事皆被治理,四境安稳,臣也该卸甲归田去陪伴家人,过一过属于自己的人生。”
萧珩握着兵符的手控制不住地发着抖,那双不能视物的眼睛如同被人生剜一般地疼。
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事比这更让人觉得讽刺,前世费尽心机想夺得的兵符,如今这般轻而易举的拿到了,还是靖安侯双手奉上。
他一步错,步步错,直到最后满盘皆输,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他垂下眼睫,忍着胸腔中的气血翻滚道,“侯爷的肺腑之言,我铭记于心。”
靖安侯神色缓和,朝他拱手行了一礼,道“七殿下保重,臣先行告退。”
彼时天光已然大亮,许侯爷迈出宫门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
“爹爹!”他抬眼,看见许明舒和邓砚尘站在马车前朝正朝他招手,周围还有许久未见的长青,黎瑄,沈凛。
紧绷地心神在这一刻松缓了下来,许侯爷嘴角染上一抹笑意,迈步上前张开双臂任由许明舒扑向他怀中。
多日以来的委屈像是终于寻到了宣泄的地方,许明舒靠在父亲坚硬的盔甲上,喉咙间的一声爹爹变成了哽咽。
许侯爷抬手揉了揉女儿的头,“好了,都是大姑娘了还要撒娇,小心砚尘看见了笑话你。”
许明舒紫父亲怀中起身,擦了擦眼睛看向身旁的邓砚尘,瘪嘴道,“他才不敢笑话我呢。”
许侯爷笑而不语,同面前众人一一打过招呼后,伸手拍了拍黎瑄的肩膀,“恢复的不错。”
黎瑄眉目缓和,“在家躺了这么久,骨头都酥了。外头冷侯爷先行回府吧,嫂夫人还在家中等着你吃团圆饭。”
提起妻子,许侯爷面上升起一抹柔情,同他点点头,跟随众人上了回靖安侯府的马车。
宫门内,萧珩盯着靖安侯府马车远去的方向看了许久,直到马车车轮压雪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他方才转身离开。
通往宫廷深处的道路上寂静无声,两辈子,几经辗转最后还是只留下了他一个人,想留的人留不住,想偿还的事还不清。
两行血泪顺着萧珩的眼角缓缓滑落,眼前一阵忽明忽暗,周遭的一切有了光亮,却又模糊不清。
在这条两世一个人走了无数次的宫道上,隆冬的寒意席卷全身,行的每一步都觉得愈发困难。
总要扛过去的,他安慰自己。
就像安慰曾经那个险些冻死在幽宫年幼的他一样。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
萧珩立即驻足,在原地张望着。
正当他误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时,那道轻柔的女声再次响起。
“阿珩。”
萧珩抬首,头一次这么厌恶自己这双眼发作的如此不合时宜,叫他想要看清楚面前人是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人都不行。
宸贵妃站在昭华宫门前,见萧珩愣在原地不动,又唤了一声,“阿珩……”
“外面冷,进来喝盏茶暖暖身子吧。”
眼眶中涌上一阵酸涩,萧珩唇角颤抖了许久,终是唤了出口,“母妃……”
……
马车穿过未央巷,行至靖安侯府门前时,府中众人正在门前等候。
徐夫人抱着怀里的幼子在看见许侯爷从马车上走下来的那一刻红了眼眶。
四房周氏搀扶着嫂嫂,悄悄拿出手帕擦了擦眼睛。
历经诸多磨难,尤其是许昱康经历牢狱之灾后,阖家团圆尘埃落定的喜悦叫她此时心口涌上一阵阵的酸涩,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安稳与幸福。
许昱淮和许昱康最先迎上前,行了一个平辈礼不约而同的唤了声,“兄长。”
许侯爷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弟弟,似乎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说了一声,“这段时间我不在府中,辛苦二位弟弟了。”
寒暄几句过后。许侯爷走到余老太太身边,柔声道,“母亲,儿子回来了。”
一辈子镇定自若的余老太太闻言泣不成声,用帕子掩面,一只手在许侯爷身上摸索着,口中念念有词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众人的安慰声中,许侯爷的目光越过层层身影,落在徐夫人身上。
他缓步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力的将爱人拥入怀中。
此时,许明舒站在门前看着父母恩爱的模样面上满是笑容,她不由得感慨出口,“要是我们以后也能像阿爹阿娘一样就好了。”
“我可不想。”
许明舒愣了一下,猛地回头皱眉道:“你说什么!”
邓砚尘侧首,眉目间满是柔情,“我可不想什么久别重逢,饱受分离之苦,我要的是和我心爱的人长相厮守。”
经历了这么多,就是为了之后的安稳。
她想,她们今后的日子只会平安顺遂,再无外界干扰增添烦忧。
“你在想什么,突然不说话?”
这下到了邓砚尘不解,佯装生气的看着她。
许明舒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平缓道,“在想,怎么同一个人踏遍山川河海,看尽日升日落,携手度过余生。”
右手被人牵住,随即一双温热的大手同她十指相扣。
邓砚尘凑近她耳边,轻轻开口挑笑道,“许大人既然不懂,那我教你啊……”
许明舒侧首,对上了那双熟悉漂亮的桃花眼,她在他清澈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也许她们之间曾有过辗转两世的误解与过错,但所幸,历经千帆兜兜转转,最爱的人仍在身边。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