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别苑内, 光承帝端坐在榻上看着内侍自宸贵妃寝殿搜来的书稿,面色上一片阴沉。
在听闻永王世子一番话后,光承帝派遣宫人到别苑宸贵妃的寝宫搜查。
待到宴席散去, 众人各自回宫后, 圣驾悄然行至别苑门前。
宸贵妃恭顺地跪在光承帝面前,殿内烛火摇曳, 精致的面容在烛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
高公公带着一众内侍立在房门外两侧, 噤若寒蝉,不约而同地将头低了又低。
良久后, 光承帝抬眼看向宸贵妃,沉声道:“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宸贵妃神色平缓,“陛下想听臣妾说什么?”
光承帝抬起拿着书稿的右手, “背灯和月就花阴, 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好一个十年踪迹十年心, 十年了,许昱晴!那人已经死了十年了你还是对他念念不忘!”
宸贵妃淡淡道:“当初陛下在慧济寺劝说臣妾入宫时,臣妾便已经同陛下说过,无论何时臣妾的心里始终会留有一块位置给臣妾的丈夫沈屹。”
她看向光承帝, 轻声道, “难道陛下忘了吗?”
光承帝似是被她口中的字眼刺激到了, 倾身上前, 抓住宸贵妃的手腕, “朕没忘!沈屹是你的丈夫,那朕又是什么?”
“自你入宫这些年朕是如何待你的?名分、荣宠、地位满宫里有哪个能比得过你, 先太子生辰宴上朕不过一时说话重了几分, 你便闹脾气不再登养心殿,如今更是搬去别苑不插手宫中事务。许昱晴, 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宸贵妃苦笑了下,缓缓道:“陛下给的,不是臣妾想要的。”
光承帝眉间染上怒意,“那你想要什么?”
“臣妾想要的从来不是什么荣华富贵,多高的权位。只想过寻常人家一样的安稳生活,家中亲友小辈能平安顺遂。”
光承帝眉睫晃动,“朕这些年,何曾薄待你与你的家人”
“是吗?”
宸贵妃仰头看着他,目光中带着审视的滋味。
窗外一阵烟火腾空绽放,光亮照进殿内的那一瞬间,光承帝突然觉得面前这个容颜精致美丽的女子此时竟显得有些令人恐惧。
光承帝盯着面前人的眉眼,恍惚间似是在她身上看见了靖安侯许昱朗的影子。
他心口一窒,一时间怒气更盛厉声道,“怎么不是!”
“你自入宫起便身居贵妃之位,多年来为曾给皇室诞下一儿半女,你可知朕是顶着什么样的压力保你贵妃之位?朕怕宫中流言蜚语惹你伤心,欲将七皇子交由你来抚养,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朕为你筹谋至此,可是你呢?你始终不领朕的情!”
闻言,宸贵妃笑几声,望着光承帝的眼神中带着凌厉。
“臣妾能不能诞下子嗣,陛下心里不清楚吗?”
“陛下意图让臣妾抚养七皇子,当真是为了臣妾的名声着想吗?”
光承帝身形一顿,神色带着诧异。
宸贵妃缓缓直起脊背,一字一句道:“陛下需要笼络许家人,好替您驻守边关抵御外敌,可却不能允许一个身上流着许家人血脉的皇子降生,威胁您的江山社稷,所以您将靖安侯府推在风口浪尖,替您去制衡朝堂多方势力,您好坐收渔翁之利。”
“可怜臣妾的兄长,托着一身病骨征战在外,不仅要面对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还要承受身后朝堂之上自己人的口诛笔伐。陛下说得不曾薄待,臣妾看不明白。”
光承帝听完这话,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起来。
面前跪着的女人仍旧是一副恭顺的模样,可绷直的脊背却透着决绝的滋味,露出几分斩情断义的锋芒。
他颤抖着抬起手指向她,“许昱晴朕”
宸贵妃打断他的话,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
“陛下当年装出一副情根深种的模样,让臣妾误以为对您有诸多亏欠,跟着您进了宫做了昭华宫的宸贵妃。如今看来,是臣妾太过天真,居然还相信帝王能有真情。”
光承帝拍案喝道:“宸贵妃!你同朕说这样的疯话,你想过后果吗!”
宸贵妃抬头,“臣妾不觉得是疯话,是陛下你耳中听不得实话,至于后果”
她苦笑了下,看向光承帝,“无非就是这宫里再多一个如皇后娘娘一般被禁足的女人罢了。”
光承帝后退了几步,抬手捂住胸口试图按□□内气血翻滚带来的不适。
他皱了皱眉,只觉得似乎是有一口恶气堵着胸口和喉咙处,上不去下不来憋得他头晕目眩,一阵阵的难受。
周身在剧烈地颤抖着,光承帝看着眼前自己心心念念了多年的女人,终究还是不忍像对待王皇后一般对待于她。
他咬着牙,将那阵眩晕恶心咽下,沉声道:“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和朕道歉,搬回昭华宫继续做你的宸贵妃,今日之事朕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宸贵妃低头,叩首。
“臣妾,不愿。”
“你”
宸贵妃伏在地上,听见光承帝的声音戛然而止。
随即面前那双靴子的主人踉跄了几下,宸贵妃抬头,见鲜血顺着光承帝的口鼻涌出来,顷刻间浸染了胸前的盘龙补子。
光承帝背靠着雕花床,一手捂着口鼻身子一点点滑下去,一手缓缓抬起伸向宸贵妃。
宸贵妃在原地看了他许久,随即站起身呼喊着房外候着的内侍。
闻声,高公公当即推开房门跑进去。
“陛下!陛下!”
他扶起倒在地上的光承帝,环视周围人朗声道:“快宣太医!快去宣太医!”
待众人七手八脚的将光承帝搀扶至銮驾上,朝着养心殿的方向行去时,高公公脚下的步子一顿。
他转过身看向身边跟着出了别苑大门的宸贵妃,宽慰道:“娘娘放心,年关国事操劳,陛下过于劳累今日只是旧疾复发,有奴婢在定然不会走露半点风声。天色不早了,娘娘早些回去休息吧。”
宸贵妃点头致意,“有劳公公。”
别苑门前再次被黑夜笼罩着,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宸贵妃吐了一口气,像是被抽光了力气,挺直的脊背也松缓下来。
她转身欲回去时,见许明舒抱着空荡荡的香灰坛子站在房门前,正朝她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宸贵妃微微一怔,随即缓步走到许明舒面前。
姑侄二人相视,眼中皆是饱含着只有彼此明白的复杂情绪。
半晌后,宸贵妃抬眼看了看漆黑的苍穹,低声道:“起风了,外面冷,我们回去吧。”
临近卯时,养心殿内依旧灯火通明。
太医院一众太医围在皇帝身前苦守丽嘉了一夜,约莫天亮时分才稳住了光承帝的病情。
眼见太医院最年长的吕太医站起身,高公公轻手轻脚地上前递上了帕子,低声询问道:“吕太医,陛下如何了?”
吕太医拱手回礼道谢,“陛下自半年前一场重病后身子一直不好,全仰仗每日的汤药维持,此番又急火攻心如今只能小心看顾着”
吕太医长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言。
高公公已然心领神会,宽慰了吕太医几句后将人送出了门。
殿内,躺在榻上的光承帝面色苍白毫无血色。
高公公别开眼看了看头顶将亮未亮的天,嘱咐身边几名小太监看顾好养心殿后,快步走下石阶朝养心门走去。
门前一位内侍低着头侯在原地,高公公一只脚迈出大门,四下打量了一番。
见周围无人,脚下的步子凑近内侍几分,低声道:“告知四皇子殿下,陛下不成了,叫他尽早做打算。”
内侍微微点头,随即匆忙离去。
高公公看着那人的背影一点点在宫道上渐行渐远,直到再也望不见时,他踏着积雪朝别苑的方向行去。
他跟在光承帝身边这么多年,对皇帝的脾气秉性最是了解不过。
光承帝自年少时便敏感多疑,心思深沉。
这么多年来待在上位的时间久了,情绪稳定喜怒不颜于色,极少有勃然大怒的时候。
当年王皇后在坤宁宫当着皇帝的面摔了凤冠,言辞比今日的宸贵妃更为犀利,光承帝也没像今日这般动怒,口不择言。
高公公敏锐地察觉到今晚的光承帝似乎有些反常,而这反常的定当与别苑脱不了干系。
结合着今日宴席上发生的事,高公公几乎可以确定这不是一场巧合,宸贵妃不会傻到将自己写给亡夫诗句堂而皇之地摆在宫里,叫前来作客的永王世子一眼看见且记了下来。
内廷中风雨沉浮了这么多年,他深知不能将全部赌注压在一人身上的道理。
凡是总要给自己留有余地。
宸贵妃的侄女许明舒既然有意拉拢他,他没有拒绝的道理,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能确定谁是最后的胜者。
即便他日七皇子继位储君,乃至登基为帝,有宸贵妃这个长辈,和许明舒这个正妻庇护,他也至少性命无忧。
第112章
年关一过, 虽是新春,皇城之中却并无新的一年的欢喜气氛。
光承帝的病愈发严重,侍奉的宫人内侍也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事事谨慎小心。
昨日下了一夜的雪, 待到天蒙蒙亮时地面已经覆上一层白霜。
轮值的宫人早早便起来洒扫宫道上的积雪,一处也不敢马虎。
今年京城的雪比起以往多了些, 又因着前些日子内廷缩减开销, 人手不足,分到每个人手上的活也比从前多了许多, 一时间众人免不了私底下叫苦不迭。
小太监春和从奉天门调任过来,今日是头一次来宫内当差。
沿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宫道洒扫过去,欲起身时只觉得腰僵硬的像是直不起来了一般, 疼痛万分。
春和在原地站定, 猛然间一抬头, 看见宫门上的牌匾赫然写着昭华宫三个字。
他抬头透过敞开一道缝隙的大门朝里面张望过去,见富丽堂皇的昭华宫内被四五个宫人洒扫的一尘不染,连院子里的梅花都被精心照看着,在这严寒中争相盛放。
小太监春和没来过昭华宫, 也只是离得远远的曾望见过宸贵妃娘娘的坐在辇车上的背影。
他不禁开始暗自想象, 那个曾经有着京城第一美人, 连皇帝和沈国公世子都为之神魂颠倒的女人住在这座为她打造的宫殿, 每日梳妆打扮时的模样。
同伴进朝看见春和站在昭华宫门前看得出神, 拎着手中的铲雪工具走上前,拍了他一下。
“楞在这儿做什么呢?”
春和啧啧出声, “瞧见没, 昭华宫都大半年没人住了,还是要每日仔细洒扫不得耽误。”
进朝侧首看了一眼, “宸贵妃娘娘位同副后,再者说昭华宫就是为她特意打造的,搬回来是迟早的事。”
春和摇了摇头继续扫着脚下的雪,感慨道:“这人啊,还得是得投胎投个好人家,就得像靖安侯府那般权势滔天,走到哪都受人尊敬,即便犯了错也能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他这话说得云里雾里,又带着几分意有所指的意思,进朝皱了皱眉不解道:“犯错?谁犯错了?”
这下到了春和一脸疑惑,他头一天被调遣至宫里,对里面人的情况也不是十分了解。
难不成皇帝与宸贵妃的事闹了这么大动静,宫里的人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四下打量了一番后,春和凑近几步小声道:“自然是宸贵妃娘娘!听闻宫宴后陛下曾前同宸贵妃娘娘有过争吵,当晚人是被抬着回了养心殿,次日一早便病情恶化不能上朝了!”
他没有打量到身边人越来越诧异神色,仍喋喋不休道:“听闻当年皇后也是和陛下有过争吵,陛下当即就下旨以皇后突发疯病为由,将人关在了坤宁宫不许任何人探望。啧啧啧。如今这事放在宸贵妃身上,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当真是同人不同命!”
进朝惊愕地看着他,“这些话你都是如何知晓的?”
“害!京城都传遍了,甚至京城中人猜测陛下此番突然病重不是意外!”
春和抬手指了指宫门的方向,神色显得颇为认真。
“靖安侯府功高盖主,早就成为朝廷一大忧患,这半年朝中近半数官员弹劾靖安侯,陛下一言未发便是默许了他们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此番靖安侯迟迟不返京兴许就是担心这个。宸贵妃娘娘同靖安侯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长兄陷入危机,娘娘怎能坐视不理。”
进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却见层层宫檐覆盖着皑皑白雪,头顶的乌云遮天蔽日。
春和掰着手指给他细数着,“你看,如今后宫位份最高的是宸贵妃娘娘,她又将自己的嫡亲侄女许明舒嫁给了七皇子,靖安侯打了胜仗迟迟不返京,你可知这是是什么意思?”
进朝问道:“什么意思?”
“我说进朝兄,亏你还在宫里当差怎么还没我看得明白!”
春和压低嗓音,“太子去世已久,储君之位一直空悬着。宸贵妃入宫多年膝下无子,此番嫁侄女与七皇子,不就是想扶植七皇子上位入主东宫吗!”
闻言,进朝不赞同地摆了摆手。
“外头那些流言蜚语不可信,你没在御前当值过兴许不了解,这个七皇子和别的皇子不一样,他不会觊觎太子之位。”
春和嗤之以鼻,敢问古往今来哪个皇子没动过夺嫡的念头,没对最上面的那个位置心存幻想。
“怎么个不一样?除非他残了废了,继承不了大统。”
进朝五官皱起,思索道:“且不说七皇子跟在先太子身边长大,情谊深厚。四年来,三千次,七皇子从未有一次来给陛下晨昏定省过”
这对父子之间有何恩怨纠葛,他们这些做奴婢的不清楚。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七皇子与皇帝之间只有君臣之礼,毫无半点父子情分。
若是说靖安侯府想选一位皇子扶持,将来继承皇位,无论如何也不会挑选一个最不得圣心的出来。
春和听得有几分动摇,但转瞬间又被自己的猜测说服,“这你就不懂了吧,七皇子孤家寡人无依无靠的岂非更容易把控,将来若是真的继位正统,必然要感激宸贵妃,感激靖安侯府,如此一来靖安侯不仅化解了危机,还能继续做他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位置。”
进朝沉默不语,宫道上吹来一阵冷风,将堆起的积雪重新吹落在地面上。
春和弯腰拾起扫帚,朝雪飘过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念念有词道:“这皇城,怕是要变天喽!”
四皇子府,
禁军统领霍铭在院中站了许久,直到一个躬着身的太监自殿内快步离开后,内侍方才传唤他进去。
霍铭随手抚落双肩的落下的雪,右手按在刀柄上缓步上了石阶。
殿内光线昏暗,四皇子萧瑜坐在主位上捏着一封信看得出神,嘴边似乎带着些笑意。
室内龙涎香的味道浓郁,霍铭微微皱眉,上前恭敬地四皇子行了一礼。
萧瑜眼睫微抬,沉声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回四殿下的话,属下以新年加强巡视为由,将禁卫军分为十支队伍,分布在皇城各处。”
他顿了顿,唇瓣微动,随即缓缓道:“殿下的私兵已经扮成禁卫军的模样顺利进入皇城。”
萧瑜将手中的信件放下,这几日他经常往养心殿跑,一来是为了确认光承帝的病情究竟如何,二来他也需要做好这些表面功夫去维持他们之间的父慈子孝的局面。
昏睡的光承帝知不知晓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宫里的人乃至朝中的官员都看见他这个做儿子的一片孝顺之心。
这些,远是萧珩那个孽障比不了的。
宫宴上他第一时间发觉了永王世子念出的诗句其中的深意,本想当场将光承帝与宸贵妃之间龌龊的遮羞布揭开,没曾想被永王妃所阻拦。
接二连三的计划扑空,这一次萧瑜却并未感到恼怒。
凭他对他那个父皇的了解,沈屹两个字多年来就像是横在光承帝喉咙间的一根刺,上不去下不来。
他猜想光承帝不会就此罢休,当天夜里他派人密切的监视着别苑的一举一动。
果然如他料想的那般,宴席散去后不到一个时辰,圣驾便悄然行至别苑门前。
次日一早,养心殿传来消息,皇帝劳累过度旧疾复发。
确认消息属实后,萧瑜沉思许久。
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外祖父刘玄江临死之前将全部罪责揽在自己身上,为的就是将不给萧瑜的人生留下任何污点乃至被人拿捏的把柄。
人死如灯灭,过往户部那些过错与陈年旧账也随之一同消逝了。
可靖安侯府不一样,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只要靖安侯在一日,就要多受一日的忌惮。
这世间最不能高估的是人性,不能低估的是人心。
提出不满的只需是一人,便会随之有千千万万人同仇敌忾。
他只需要在京城中稍稍散播些消息,流言蜚语几经杜撰传播便会掀起滔天巨浪,所承载的力量摧毁一个靖安侯府足矣。
事情也正如他料想的一般,消息被散播出去没多久,京城世家和一众官员开始人心惶惶。
靖安侯兄妹通过结亲笼络皇子,意图操控朝政。
有了这一层猜想悬在众人心头,届时他再以清君侧为由带兵包围皇城杀了萧珩那个孽障,逼光承帝写下遗诏。
待到一切平息之后,他便是诛杀逆党的功臣,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青史最终由胜利者书写,大权在握,坐拥天下之时,靖安侯府便任由他处置。
诸如许明舒邓砚尘一般的宵小,碾死他们同碾死蝼蚁一般无异。
第113章 结局(上)
日暮时分, 养心殿一片寂静。
光承帝仰面躺在榻上,在殿外的星星点点烟花炮竹声,望着龙榻上明黄色的帷幔出神。
许是人老了, 也许是大病一场整日休养在床榻之上, 竟然生出了几分孤寂。
本当是阖家团圆共贺新岁之时,如今偌大的殿内却只他一人, 连个前来问候请安的人都没有。
光承帝自幼过得孤苦, 养母不慈,父皇不喜, 他是一众皇子中最不受待见的一个。
辗转多年,已经记不得多少次从妃嫔亦或者手足的算计谋害中侥幸死里逃生,在他眼中这世间最不可信任的便是感情, 最能依靠的便是至高无上的权力。
可人到中年, 身子每况愈下, 这个在他心中维持了多年的信念似乎逐渐有了松动的迹象。
他开始怀念,从前有皇后王氏这个贤妻,许昱晴这个他爱慕多年的妃子和一众皇子公主陪伴在侧的日子。
提起皇子,近来他总是会想起他的长子萧琅。
思及萧琅, 光承帝心中百感交集。
平心而论, 萧琅德才兼备, 孝顺明理, 无论是为人子还是为一国之储君都做的极好。
可唯独缺少身为太子该有的果断与冷情, 许多事处理的优柔寡断,空有仁爱之心没有属于帝王的狠辣手腕。
光承帝并非如外人所说的那般厌恶他的这个长子, 只是他觉得, 萧琅的一生实在是过得太顺遂了。
有着嫡长子的身份,使萧琅一出生便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又因着从小身体不好, 被皇后溺爱,养成了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性子。
他们萧家是马背上打来的天下,每一任帝王都是练就十八般武艺踏着血路走来的。
储君生了一副这样的性子,连朝中官员都无法压制何谈继承大统。
他放任户部的刘玄江同太子争斗,一来是想维持朝中势力制衡的局面,二来也是让萧琅受些磨难从这次的教训中明白些道理。
矫枉不可不过正,事急不得不从权。
可光承帝没想到,祸事临头萧琅依旧墨守成规,一步一步落入刘玄江的圈套,险些在天下人面前声名尽毁。
尚未等到光承帝派人将太子叫来问话,听宫人传报萧琅正跪在殿前请命。
消息传进御书房,光承帝气得掀翻了桌案。
萧琅已经到了行冠礼的年纪,且又是储君,一举一动都要时刻受人关注,平时妇人之仁优柔寡断也就罢了,在此事上依旧抓不准方向。不知其中利害,钻牛角尖,奋力力争着无用的东西。
光承帝一时恼怒,任由萧琅在暴雨中跪着。
本意是小施惩罚,未曾想就是这一跪酿成祸事。
太子萧琅离世后的许多个日子,光承帝都刻意回避这两个字。
身为人父,他心中有愧。
但身为君主,放任储君养成一副仁孝友善的性子而不加以磨砺,乃是极大的过失。
几个皇子中,和他最为相像的是七皇子萧珩。
无论是经历还是脾气秉性,这个孩子让他萌生了想要栽培的心思。
萧珩从前跟在程贵人住在幽宫,鲜少有机会在他面前露面。
光承帝记得,那年年关的一场宫宴,满宫的皇嗣皆到场赴宴,他接过宫人倒的酒时神游天外之时,在最角落的位置上看见了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那双眼睛紧紧地盯向他的方向,光承帝微微动身,发觉那道目光越过他落在了他身后的龙椅上。
都是从最底层一点点爬上来的人,光承帝太懂那双毫不遮掩的眼神中蕴含的深意。
那是野心,
即使那还只是一个少年人的野心。
自那以后,光承帝开始留意起他这个行七的儿子萧珩来。
看着萧珩拙劣地掩盖自己弓马娴熟的真相,看着萧珩忍受着宫人和手足欺辱。
身上破旧的箭被折断踩在脚下,待到人走后将断掉的箭捡起来,一语不发的回宫。
能忍常人之不能忍,才能得常人不可得。
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该有的风度。
他想着手培养这个孩子,替萧珩谋划了更好的靠山和出路,只可惜萧珩并不理解他这个作为父亲作为君主的良苦用心。
许是自登基为帝后,国事繁忙他很少有时间顾及儿女情长,此番休养在床倒是不断的追忆起往事来。
他出身低微背后没有可依靠的家世人脉,若是没有意外发生,这个皇位本轮不到他来做。
前半生谨小慎微苦心维持着朝堂后宫之间的制衡,生怕哪个势力庞大威胁到皇位。
他不惜利用起枕边人,利用流淌着自己血脉的儿子,利用身边一切能够为他提供助力的人,甚至对曾经力挺他上位有着过命交情的许昱朗加以算计。
到最后妻离子散,为天下人所不解。
有个念头这段时间不断在光承帝心里疯长,他不禁开始质疑起自己,他做的这一切当真是值得的吗?
思索之时,殿门发出轻微的响动声。
光承帝一怔,随即听见脚步逐渐朝他逼近。
来人在床榻前站定,紧接着一道声音响起,“父皇,您睡着了吗?”
听清是萧瑜的声音后,光承帝缓缓睁开眼。
萧瑜没想到皇帝能这会儿想过来,面上闪过一抹诧异,紧接着佯装欢喜道,“父皇您醒了,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儿臣去唤太医。”
光承帝瞥了他一眼,哑声道:“你怎么来了?”
萧瑜眨了眨眼,神色有些不自然。
“儿臣担心父皇夜里睡不踏实,这些天儿臣一直都过来点燃安神香侍疾。”
萧瑜自小养在刘贵妃身边,生了一副顽劣任性嚣张跋扈的性子,常以皇子自居目中无人。
且他同他那个外祖父刘玄江一起结交京城权贵,闹得朝野上下人尽皆知,朝中弹劾的奏折更是一年多过一年。
光承帝不是很喜欢这个孩子,但萧瑜毕竟是他的儿子,且他的子嗣并不多,可没想到时至今日一众皇子中却只有萧瑜前来尽孝。
仔细想来,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总是做一些不合时宜的事。
不合时宜的严苛,不合时宜的包庇,去为自己的孩子料理麻烦。
这也正是户部事发后,四皇子萧瑜安然无恙未受到半分牵连的原因。
那是因为三法司得到了皇帝的口谕,所有同刘玄江相关的案子都绕开了四皇子萧瑜,一应罪过皆由刘玄江一人承担。
萧瑜紧盯着床榻上的人,想透过光承帝的面容打量出病情如何。
这些天光承帝一直处于昏睡状态,萧瑜时不时的前来查看一番,就是想赶在光承帝清醒之前有所行动。
今夜万事俱备,禁卫军和安插进宫的私兵已然整装待发,他本是担心出现变故过来看看,没成想光承帝却在此时醒了。
“你外祖父的事希望对你来说是个教训,身为皇子一言一行都鉴于朝臣眼中,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朕早年重用你外祖父不是因为不知晓他行贪污之举,朕在位多年治理黄河水患,加固长城开放互市,桩桩件件都需仰仗钱财才能做成,没有你外祖父这个户部尚书替朕打理,哪来的银子?”
光承帝剧烈地咳了几声,待呼吸平缓后又徐徐说道,“刘玄江做事仔细认真,凡是都替朕着想,朕极为满意。所以这些年朕对他贪污受贿一事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将手伸到立储之事中来,行结党营私之举。”
光承帝强撑着心神语重心长地讲解着,原本因病显得有些无精气神的面容在此刻神采奕奕,丝毫未注意到一侧站着的萧瑜脸色愈发阴冷。
“你切记着,天家无私事,今后要端正自身以”
萧瑜收敛了神色忙上前替光承帝顺气,“父皇,儿臣记下了,您早些休息不要再劳心费神了。”
光承帝见他神情殷切,以为萧瑜经此一事终究是成长了不少,不似以往那般顽劣无知。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下移时,看见身边的萧瑜今日穿着一身窄袖骑装。
此时正是夜深人静之时,萧瑜没穿常服也没有穿平日彰显身份的锦绣金丝蟒袍,却穿了一身骑装。
光承帝皱了皱眉,开口道:“深更半夜,你怎么穿成这样?”
萧瑜面上有一瞬间的慌乱,
按照先前的计划,此时的他应当已经将整个皇宫团团围住,诛杀萧珩,逼皇帝写下遗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陪光承帝说话,听皇帝说些有用没用的废话。
他指尖蜷缩了一下,随即道:“午后和人约着去练习骑射,天暗方归,心里记挂的父皇的病情没来得及换。”
光承帝本是随口一问,却不想萧瑜脸色发白,讲话也吞吞吐吐了起来。
萧瑜自幼顽劣,平日里除了不喜翰林院的大学士教习课业外,最厌恶的便是练习骑射,因为这个从小没少受到光承帝责罚。
光承帝一贯敏感多疑,此时此刻看着面前的萧瑜,目光一点点变得幽深起来,缓缓开口道:“阿瑜,朕再问你一句,你此时过来当真是前来侍疾的吗?”
萧瑜面上闪过诧异之色,随即道:“自然是如此!”
“安神香呢,怎么没点燃?”
萧瑜一拍头,佯装懊悔,“回父皇的话,儿臣来的匆忙忘了带!”
话音刚落,光承帝一颗心便沉了下去。
“你既忘了带,朕叫人帮你拿过来便是。”
光承帝看向殿门,朗声道:“来人!”
四周一片寂静,分明透过烛火映照的窗门还能看见外面人影晃动,却无人应声。
光承帝心一惊,身前的萧瑜面容冷峻,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
皇帝吃力的抬起手指向萧瑜,“你胆敢弑父谋反,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举!”
“有何不敢!”萧瑜面目狰狞,“父皇利用我利用我母妃和外祖父替你对付太子,对付萧珩维系朝堂之时,怎么不顾及亲情?”
“朕已经和你说了,你外祖父插手立储一事结党营私,他是罪有应得!”
萧瑜朝光承帝逼近,双目猩红一字一句道:“我外祖父涉足其中,难道不是父皇你逼的吗?”
“都到了这会儿了,父皇你还装出一副仁君严父,有苦衷在身的样子,试问满宫里这些皇子公主哪个是你没利用过的?”
萧瑜伸出一双手在光承帝面前,细数道:“皇长兄萧琅仁孝友善,乃一众皇子之典范,若是他还在世想必今日之事便不会发生。五弟萧玠自幼是多活泼开朗的孩子,可你呢,为了一己私欲将五弟送往敌国,使他过了整整一年生不如死的生活,以至于他心中沉疴难愈永不再踏入京城 。”
“还有萧珩那个孽障”萧瑜俯身靠近光承帝,“萧珩生母当真是病逝吗?他同昭华宫的宸贵妃之间究竟又掩盖着什么恩怨纠葛,这些父皇你说的清吗?”
光承帝看向他,一字一句道:“所以,你早就做了准备,今日过来就是想要朕的命。”
萧瑜勾起唇角,朝他笑了笑,“不然呢,儿臣若是不先下手为强,下一个被禁足宫中和送去和亲的就是儿臣的母妃和妹妹了。”
在光承帝惊恐的目光中,萧瑜步步走近,轻声道:“父皇,该上路了。”
夜里又下起了雪,
许明舒静坐在火炉旁勾了勾里面的炭火,听见房檐上的积雪松动,重重地落在地上发出的响动声。
她站起身推开殿门,别苑灯火映照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显得分外明亮。
沈凛捧着茶盏从屏风后走出来,一夜无眠倒是不觉得困乏,她们早已做好了迎接之后战乱的准备。
别苑的大门被推开了一道缝隙,一个瘦弱较小的身影快步穿过庭院朝许明舒所在的方向行来。
芷萝提着一盏灯笼在门前站定,行礼道:“沈夫人,许姑娘,奴婢和小合子出去打探了一番,今夜轮值的禁卫军比以往 多了三倍不止,但禁军大院依旧灯火通明。”
许明舒侧首看向沈凛,轻声细语道:“想来,四皇子的私兵已经入城了。”
萧瑜到底还是走上了前世的老路,只是比起前世来他倒还是聪慧一些,知道提前放出风声败坏靖安侯府的声誉。
届时,他一朝事成把控整个皇城,控制萧珩,便将全部的罪过推在萧珩和靖安侯府头上,他好以诛杀逆党为由顺理成章地继位储君。
只是可惜,今晚事情不能如他预想的那般顺遂了。
沈凛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月亮,将茶盏随手放在一旁的桌案上,沉声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禁军尽数出没,分布在皇城每一个出口之处,只等时辰一到朝宫内逼近。
打更声响至第三声,禁卫军中最为年长的老谭举着火把从队伍中走出来,朝宫道上看了看,随即挥手示意身后的队伍前行。
太极门前,老谭带着一对禁卫军同其他几个队伍集合,正欲向宫门内逼近同禁军统领霍铭集合时,见太极门前不远处站着两道倩影。
老谭当即站定脚步,朝前方喊道:“不知是宫中哪位娘娘,夜深了外面不安全,娘娘请回吧。”
来人并不做声,
老谭举着手中的火把试探着朝前方走了几步,借着火光一张冷艳的面容映入眼帘。
老谭当即一惊,行礼道:“沈将军!这么晚了沈将军怎么会在这儿。”
沈凛瞥了他一眼,冷冷开口道:“在等你们啊。”
老谭面色闪过一丝诧异,随即笑笑道:“将军说笑了,卑职今日轮值巡视皇宫,沈将军若是无事卑职先行告退了。”
“慢着。”
沈凛负手看向他,“巡视需要用这么多人吗,你要去做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谭枫你也是曾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的将士,当知今日之事一旦做了同谋逆无异。”
老谭转过身,皮笑肉不笑了下。
“沈将军,您多心了,我们当真只是寻常巡视罢了。”
闻言,许明舒缓步上前开口道:“谭将军,沈姑姑这是在给您机会,您可要想清楚了。若不是看在禁军诸位兄弟都是沈家军出身,不愿你们跟着奸人涉险毁了自己后半生,今夜沈姑姑何必进宫亲自阻拦你们这一趟呢。”
她话讲得轻声细语,却句句踩在谭枫心口,使得他那本就不坚定的心弦松动了几分。
许明舒见他沉默不语,继续道:“谭将军当知国公府与靖安侯府亲如一家,沈夫人既然能一早得知你们的动向,便可告知朝廷带兵镇压,何苦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前来劝说于你们。”
“今夜你们要做的事成了,江山易主想夺权的人得到了权力地位,谭将军你们却依旧还是禁卫军。若是没成,一众禁卫军将士便会被扣上谋逆的罪名,甚至祸及家人牵连九族。谭将军是聪明人,聪明人不做亏本的买卖,想来您知晓其中利害定当明哲保身,不再涉足其中。”
闻言,谭枫叹息了一声。
“现如今我们毕竟归属于禁卫军,听命于霍统领,我们的家人在他手里沈将军我们也是没办法。”
许明舒上前两步,宽慰道:“谭将军何必担心,沈姑姑既然来了就是来救你们摆脱此困境,您不信我难道还不信沈姑姑吗?”
谭枫缓缓转身,看了眼身后的一众曾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又看向沈凛,眼神中带着悲愤。
“沈将军,不瞒您说兄弟们在禁军中待够了!都是曾经保家卫国的将士,凭什么将我们发配来了禁军,我们也想像玄甲军一样和侯爷一起上阵杀敌,而不是困在这京城里给人当狗使唤!”
沈凛闭了闭眼,心中一片苦涩。
当年她父亲和兄长双双以身殉国后,前线的沈家军也随着阵亡。
皇帝寻了个借口,美其名曰说沈家后继无人没有再能领兵作战的将领,便趁机收回了兵符,余下的沈家军被四分五裂打发至京城四处。
沈凛气愤过,不满过,可她毕竟是一介女流,没办法在朝堂之上为沈家军奋力力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家百年打下的基业毁于一旦。
她长叹了一口气,看向谭枫目光灼灼道:“你若肯回头,我与侯爷会去向朝廷求情,保你们平安无事离开禁卫军进入玄甲军。”
临近子时,皇城被笼罩在一片黑暗当中。
萧瑜手搭在剑柄上,缓慢踏过满地猩红,一步一步走上石阶。
身旁的禁卫军燃起火把,逐渐将周围映照的明亮。
养心殿前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宫人侍卫的尸体,血液蜿蜒流淌至殿前大门。
萧瑜转过身,看向面前紧闭着的雕花殿门,缓缓闭上了眼。
此刻文武百官正在家中深睡,根本不会猜到明日一睁眼这江山便已经易主了。
事情虽生了些变故,但依旧如他想象的那般顺遂。
周身的血液在体内沸腾,恍惚间萧瑜竟萌生了几分不真实的感觉,这一切就像是在做梦一样,他有些不敢想象他离那个位置只差一步。
只差一步,
萧瑜睁开眼,锐利地目光穿过层层宫阙看向远处。
“萧珩那边如何了?”
近卫拱手道:“回殿下的话,禁卫军已经包围了七皇子府,此刻应当正在同锦衣卫对峙。”
萧瑜双眸中透着寒意,吩咐道:“过去看看。”
彼时,七皇子府内,霍铭将手按在刀柄上,同面前人对峙。
少年一身火红的飞鱼服衬得肤色极白,漂亮的桃花眼中满是坚定,手中紧紧攥着绣春刀挡在萧珩面前。
二人身后,锦衣卫同禁卫军两方纷纷拔刀对峙着,气势汹汹。
霍铭松开手,冷眼看着面前的人道:“听闻七皇子殿下寻了个高手担任锦衣卫指挥使,没成想居然是邓将军。邓将军不在前线打理军务,私自返京此番可是罪过加身。”
邓砚尘勾起嘴角,漫不经心道:“同霍统领谋反之罪相比,我的这点罪过可以忽略不计。”
霍铭冷笑了一声,“邓将军还是太年轻,不知世人只看结局不看过程如何的道理,今日只要邓将军死在我霍某人的刀下,承受谋反之罪的可就是将军你了。”
邓砚尘将手中的绣春刀横在胸前,“如果你可以的话。”
禁卫军队伍先前逼近了两步,霍铭手按在刀柄上,刀刃一寸一寸抽出,在洁白的雪地映照下冒着寒光。
京城第一高手的称号不是空穴来风,传言霍铭一人可挡千军,此番仅仅是挽了几个剑花带来的压迫感却极大。
霍铭执刀同邓砚尘对视,“听闻邓将军少年英才枪法精湛,不知没了枪的你,还能不能有本事和霍某一较高下。”
第114章 结局(中)
院中纷飞的雪花落在刀刃上, 迅速变成两半,霍铭一双眼在雪夜里泛着寒光。
霍铭看向面前那个一袭火红飞鱼服,身形略显单薄的青年, 站定许久后手中刀刃翻转先行出手朝邓砚尘刺过去。
霍铭的刀法同邓砚尘以往遇见的完全不同, 是他全然陌生的打法。
无论是裴誉还是乃蛮族的乌木赫,他们使用的都是重刀, 力量强悍但速度不足。
霍铭手中的刀刃细长轻薄, 说是刀实则与剑更为相像。
不仅出手迅速,刀法更是变幻莫测, 叫邓砚尘摸不清方位。
几个回合过后,邓砚尘鬓边的碎发断了几根,随风落在白茫茫的雪地里。
左肩填了一道细细的伤口, 邓砚尘握着绣春刀的虎口隐隐泛白。
他提刀再次迎了上去, 两刀相击, 寒光纵横。
猛烈的攻击终究难以持久,他本就不是善用刀法的人,邓砚尘气息不稳,步伐凌乱逐渐落到下风。
霍铭唇边勾起一抹冷笑, 逐渐放慢了进攻速度, 有意将战局拉长, 想看一看面前这个在玄甲军中素有佳名的少年将军究竟功力几何。
邓砚尘很快察觉到这一点, 如此这般被人戏耍的滋味, 他不是第一次尝过了。
当年在许明舒的安排下,他同裴誉的那一场比试叫他颜面尽失, 挣扎不过十招而已。
承认自己的不足, 自那时起于他而言便不是难事。
他不会因此被激怒,乱了心神以至于出手毫无章法。
许是察觉到面前人心态平稳, 霍铭刀法再次迅猛起来,借助着院中廊下的朱红色柱子一个跃起,提刀当空劈下来。
巨大的冲击力激得邓砚尘一连后退了几步,撑刀在雪地里方才稳住身形。
萧珩似是听见身边邓砚尘靠近的脚步声,他有意伸手去搀扶,却怕辨不清他手臂的位置暴露了眼睛不能视物的真相。
他收回已经半伸出的手臂,垂下眼睫,神情一片淡然。
府门外传来一阵响动声,火光逼近,霍铭收了刀退回原位,随即看见四皇子萧瑜带着一队禁卫军迈入院中。
萧瑜看着身着飞鱼服撑刀在地上剧烈喘息着的邓砚尘,和身后那个显得依旧气定神闲的萧珩,冷笑出声。
萧珩还比萧瑜小上一岁,可无论何时都是这幅泰山崩而不改色的样子,就好像所有事都在他掌控之中,只看他是否用心去争罢了。
萧瑜恨极了他这幅模样,每每同他接触,常常会让萧瑜无端生出一种被玩弄鼓掌之中的挫败感。
他看向萧瑜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兄长,亦或者是势均力敌的对手。而是轻垂眼睫,一种轻蔑油然而生。
凭什么?
萧瑜的母亲刘贵妃出身名门,户部没出事前外祖父在京城更是家世显赫,萧瑜乃是天潢贵胄,贵不可言,凭什么同萧珩这种歌妓生出的孽障相提并论。
凭什么多年来唯一一个能让光承帝有心栽培的人是他萧珩?
萧瑜迈步上前,得意道:“我的好皇弟,死到临头了还这么气定神闲,为兄当真是佩服。”
萧珩不为所动,“你这些年,当真毫无长进。”
争斗了两辈子,他太了解萧瑜是什么样的人,最听不得什么样的话,仅一句便彻底激怒了萧瑜。
“你不会以为,攀上了宸贵妃和靖安侯府便能高枕无忧了吧?靖安侯如今怕朝中弹劾根本没有胆量回京,宸贵妃如今不得圣心自顾不暇。”
萧瑜俯身,似是遗憾道:“我的好皇弟,梦醒了!”
萧珩冷哼道,“圣心,如今圣心如何不全凭你四皇子一人之言吗?”
“不错!”萧瑜拊掌,“圣心如何于今日的我而言不重要,七弟,你总算猜对了一件有用的事。”
“我猜到的远不止这些,”萧珩立在阶梯之上看着萧瑜,目光平淡:“我还猜到了你杀父弑君,谋权篡位伪造遗诏,罪不容诛。”
此话一出,院中全部沉寂下来。
身后的一众禁卫军面面相觑,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七皇子萧珩意图谋反,奉四皇子之命前来镇压,怎么变成了四皇子杀父弑君,谋权篡位这种大逆不道的行径。
霍铭看着身后小声议论的禁卫军,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萧瑜面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道:“萧珩!你休要信口胡言!分明是你勾结靖安侯意图谋逆,京城内外传得沸沸扬扬,你居然妄图将脏水泼在我身上!”
萧珩看向他,一双狭长的凤眼带着几分轻蔑。
“是吗?”
萧瑜那让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目光相撞,突然竟生出几分胆怯。
面前的萧珩直视过来的时候,眸光深邃一眼望不见底,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肆意与威严。
像极了,那个让人恨之入骨的父皇光承帝。
萧瑜被这个眼神激怒了,朗声道:“怎么不是,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欲娶靖安侯之女为妻,若是说你无心于皇位,靖安侯没有结党营私借机排除异己,谁又能信!说起来想要谋权篡位的人,是你吧?”
萧瑜逼近几步,“七弟莫不是觉得自己死期将至,便开始胡乱攀咬起我来?”
闻言,萧珩却幽幽叹了口气。
萧瑜说得没错,事到如今若说自己无心皇位,又有谁能信?
所以,利用他对抗萧瑜,将他推上皇位也是许明舒计划中的一环对吗?
从头到尾,他只是她保护家人,保护邓砚尘的棋子。
离得近了萧瑜逐渐发现了端疑,萧珩似是朝他所在的方向看过来,目光却显得有些空洞无神。
像是盯着他,可眼神却透过他的身体望向远处。
猛然间一个猜想在他脑海中生出,萧珩可能又变成了一个瞎子。
他记得萧珩跟在太子身边那一年受了重伤,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眼睛不能视物。
他曾经还因此为难过,嘲讽过萧珩,宫里宫外处处设绊子,更是让萧珩在秋猎上颜面尽失,失手伤了宫人被罚廷杖。
萧瑜嘴角控制不住的上扬,萧珩再次变成瞎子这件事让他分外开心,他突然不想这般轻而易举地要萧珩的性命。
他想看着在自己登基为帝后,萧珩这个残废困在宫里如同畜生一般苟延残喘。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经出现,便叫萧瑜周身血液再次沸腾起来。
他侧首看向守在萧珩身边的锦衣卫和尚在恢复体力的邓砚尘,挥手吩咐道:“动手,除了萧珩不留活口。”
话音刚落,锦衣卫在邓砚尘的带领下横刀挡在了院前。
两方对峙之中,萧瑜的目光落到面色苍白的邓砚尘身上。
他还是头一次仔细打量这个人,从前也曾有过几面之缘,只是可惜邓砚尘一个罪臣之子萧瑜并不放在心里。
后来有意无意地关注起邓砚尘这个人,也是因为他妹妹成佳公主的缘故。
成佳是个死心眼的姑娘,认准一个人便一片痴心任旁人劝说也无济于事。
若不是因为这个邓砚尘,成佳应当一早就在他们母妃的操持下嫁给京城某位青年才俊,离皇宫近,可时常回到刘贵妃身边尽孝。
而不是蹉跎至今,最后在外祖父倒台后落得个将前往邻国和亲的下场。
他虽平素一直觉得成佳蠢笨,眼光差,没品味。
可那毕竟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身陷泥潭,背井离乡去过那种非人的生活。
思及至此,萧瑜看向邓砚尘的目光寒了几分。
“邓将军,”
萧瑜目不斜视道:“听闻邓将军是孤儿,被黎瑄和靖安侯关照才有今日。邓将军为靖安侯效忠,一片赤诚之心当真叫人佩服。只是我有一事想不通,恩情在邓将军眼中竟这般重要,叫你连夺妻之仇都不顾了吗?”
萧瑜抬手指向萧珩道:“我没记错的话,若不是皇帝横插一脚欲将这个人和靖安侯府强行绑在一起,你此时应当早已经揽美人入怀,同许家姑娘双宿双飞了吧?”
邓砚尘粲然一笑,“四皇子挑拨离间的方式当真是如七殿下所言,多年来毫无长进。”
他本意是想效仿萧珩气一气萧瑜,没成想这个人竟然当真是这般容易被激怒。
萧瑜眼里压抑着火光,双手紧紧握成拳,此时此刻已然不愿再同他们多费口舌。
萧瑜侧首看向霍铭,二人仅一个对视后,霍铭当即心领神会拔刀而出,身后的禁卫军更是冲上前同锦衣卫厮杀起来,顷刻间刀剑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邓砚尘深知他不是霍铭的对手,绣春刀在他手中同霍铭相比使用的太过于笨拙了些。
眼见刀锋袭来避无可避,邓砚尘正欲抬起手臂挡在喉间,一道箭矢划破寒风笔直地射向萧瑜。
霍铭当即心口一惊,急忙转身徒手去接箭,挡在萧瑜面前。
仓促间邓砚尘发觉了反击的好机会,足尖点地,借力纵身一跃绣春刀越过霍铭准备防守位置,倾斜了半分插入霍铭腰腹之中。
顷刻,血流如注。
霍铭有些诧异地看向没入腹部的绣春刀,那一刀挥舞的方式分明是他方才对付邓砚尘时所用的招式,现如今邓砚尘分毫不差地还给了他。
怪不得玄甲军中一直称赞他为练武奇才,邓砚尘学习新事物的速度极快,并且能巧妙加以致用。
分明方才一交手时他便发觉,眼前这个年轻人连绣春刀基本的招式都不知道,只会横冲直撞,挥舞间甚至有几分耍枪的韵味。
可交手不过两次,邓砚尘便将他的绝技铭记于心,虽尚且拙劣,但足以让人心惊。
霍铭将腹部的绣春刀拔出,剧痛使得他身形晃动了几下。
此时目睹了这一幕的萧瑜当即变了脸,霍铭受伤形势对他来说大为不利。
他带着诧异的目光看向萧珩,同萧珩那双空洞的眼神对视,看见那双眼睛中逐渐扬起一丝嘲讽。
萧珩收了手中的霸王弓,一字一句道:“从前你就该知道,论起弓马来你永远都比不上我。”
双眼不能视物困在无边黑暗中的那些年,连行走都吃力的日子,萧珩咬着牙摸索着弓箭倔犟地朝靶子上射过去。
就当是在练习蒙眼射箭,只要他还活着就绝不允许自己成为一个无用的废人。
萧瑜怒从心生,此时他已经顾不上其他,只想速战速决解决了萧珩和邓砚尘这块顽石。
双拳难敌四手,猛虎还怕群狼,他不信身后这么多禁卫军还杀不了一个邓砚尘。
他后退几步,朝身后的禁卫军发号施令之时,一位禁军皱眉迎上前道:“殿下,院外的禁军已经所剩无几了”
萧瑜猛地转身,朝门外看过去,随即惊恐道:“怎么回事?人呢?都去哪儿了?”
禁卫军将士满面愁容道:“属下也不知道,同其他队伍失去了联系,一直没得到他们的消息”
来不及了,
再拖延下去天便要亮了,届时文武百官上朝极为容易走露消息。
萧瑜将手里的兵符塞进禁卫军将士手中,急切道:“拿着这个,去禁军大院调遣我的私兵进宫,立刻!”
话音未落,远处宫道上慌里慌张地跑来一道身影。
来人举着火把,临到门前甚至还摔了一跤。
萧瑜心烦意乱,不满道:“出了何事如此慌张?”
那人自雪地里爬起身,拱手朝萧瑜行礼,磕磕绊绊道:“四殿下,大事不好了!靖安侯返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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