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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我的母亲,不是大长公主+薇薇,你今日可真好看。◎

    郗薇回到郗府东府的时候, 花月兰舟早就回了。

    因得忠献王大妃进京一事,大长公主这两日本就心情不好, 本想将她训斥一番, 但想着跟临江王府的亲事还要靠她,遂作罢,还难得和颜悦色地问了两句她为何请假, 可是身体不适。

    “并没有什么不适,只是不想起那么早去太学上课, 能拖一日算一日。”

    对于这个答案,大长公主瞬间气得不行, 当年她在太学,虽然礼乐不如蒋环, 其他可是样样都要争个第一的, 怎生她这女儿就一点都不争气呢?她抽了鞭子就想教训, 却被郗太傅给拦了住。

    郗薇现在算是知道了,只要你不在乎,就永远不会受伤害, 看大长公主暴跳如雷, 她心情转好了一点。

    “母亲,女儿可能确实没有那个天赋,之前在乡下父母也没空教我这些,你们如何就能指望毫无基础的我能跟太学那些天之骄子比一飞冲天呢?”

    “你!乡下的父母?你还当他们是你父母?”大长公主双目恨恨,指着郗薇的手指因气愤极力抖着。

    郗薇却觉得像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不然呢?母亲你说我应该怎么称呼他们?养父母?或是继父母?”

    “住口!小四,你先回湛露院去。”郗太傅极力使眼色, 希望她能住嘴, 因为大长公主已经在暴走的边缘了, 若是再放任她刺激,还不知道发生什么。

    郗薇不过就想气她一气,但她发现即使看她气成这样她也并没有觉得解气,心中反而愈发难受,看着紧紧抱住大长公主的郗太傅,她转身就往回走。

    大长公主看她这样,越发觉得也不知道这性子是随了谁,张口想唤仆人拦住,郗太傅抱着一遍一遍的唤她,“阿令,阿令,你冷静些,小四是我们的孩子,这是怎么都割舍不掉的血缘啊。”

    “我们的孩子?”大长公主恨声问,“我们的孩子为什么会长成这样?若不是你当年惹的事儿,我们的孩子会被人掳走?会这么叛逆?真的是浑身上下除了长相没其他像的了!”

    郗太傅有些心虚,一下下的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阿令,孩子这年纪叛逆很正常,等她以后为人父母了,就知道咱们的苦心了。”

    “都说慈母多败儿,我看咱们家是慈父多败女!”

    “是是是是是,来,咱们先把这安神的药喝了。”

    大长公主还在骂着,郗太傅也不反驳,尽量顺着她的气,待好不容易将她哄顺气了,他才将药给端了过来。

    大长公主用过药以后,很快就安静的躺了下来,他替她掖好被角,将安神的鼻烟壶放在她的枕边,这才坐在一旁拿了本书边看边守着。

    自发生了柳诗情的事情之后,两人分房了好些年,待找回了女儿,他们才又搬回了一处,但两人这么些年的默契,同房却不同床,郗太傅一般都是等她入睡之后,方才离开。

    大长公主很快就进入了睡眠,管家郗盛走了进来。

    “大人,都安排好了。”

    郗太傅食指掩唇,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我要出去一趟,这里你好生让人伺候着,她睡眠不好,切莫有任何声音吵到她。”

    “是,大人。”

    暮色渐浓,菁华馆主屋的排灯次第灭下,郗太傅随手披了件大氅径直踏进了夜幕中,而甜水巷的宋舸家,迎来了一位贵客。

    *

    几日后,湛露院。

    丝萝碧绦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这两日开始在院儿里走动,郗薇看着花月兰舟心里烦,索性将她俩打发去了外院。

    春日是真的来了,院子里的花次第开放着,鲜妍明媚不可言说,就连老槐,嫩芽也生成了串串绿叶生机勃勃。

    郗薇坐在老树下的花千上,仰首看那抽出来的条条绿枝,这两日她好生清点了一下能动的私产,不过区区百两,倒也勉强能维持一段日子的生计,后面再做别的打算,只是可能不如现在这么安逸罢了。

    算算日子,蓝序也该回来了,可是为何迟迟没有他的讯儿传来呢?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她有些担心。

    “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郗薇闻言,看向身前,见郗太傅长身而立,郗盛陪在身后,她诧异地站了起来,叫了声“父亲”。

    郗太傅跟大长公主很少到她这湛露院来,有什么事情多是传唤她过去菁华馆,今日倒不知是吹了什么风,竟然亲自过了来。

    郗太傅有感觉,自除夕宴始,他的女儿就变了,从前她像个贴心小棉袄,总是朝着他们夫妻二人撒娇,虽说大长公主时有不耐烦,但她依然乐此不疲,不过最近一切都变了,甚至连称呼也从“爹爹娘亲”变成了“父亲母亲”。

    “为父听说你这两日在清理你这院子里的私产,这是怎么回事?缺银子花?”

    听说,能听谁说,还不是花月兰舟,郗薇坐直了身子,赌气般摊开了手,“是的,很缺。”

    见她如此,郗太傅有些愣,随即看了眼身后,郗盛赶紧上前,递上了一包碎银,“翁主不够再去账房支。”

    郗薇本是随口一说,倒没想到他这么爽快,这可是他主动给的,又不是她要的,花他的银子她理直气壮,于是豪不心虚的将钱袋扔给了丝萝。

    郗太傅见此,尽量将语气变得柔和,“小四,你母亲这些日子心里烦,许多事情你别跟她计较,她毕竟是你母亲。”

    郗薇眉梢微抬,“父亲今日过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个吗?”

    当然不是,他自郗盛手中接过锦盒递给她,“打开看看。”

    郗薇不解,但还是在他俩的目光下接过打开,只见靛青绸布中间躺着一块鹅卵般大小的玉璧,流光溢彩似有水波盈动,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玉璧她见过,前世跟临江王府的聘礼一起送过来的,她极力压下心中的不适,问道:“这是什么?”

    “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前些日子江太妃跟临江王过来了府上”

    虽是早就预感到的事情,但听他这么说出来,郗薇还是抱了一丝希望,在他未完全说出口之前,她打断了他,“父亲,我已经不喜欢李亘了,我不要嫁去他们府上。”

    郗太傅闻言,脸色难得有了波动,但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小四,咱们府上是三公勋贵百年世家,你是有封地品阶的翁主,不要总是想一出是一出,从前你处处追着李亘,好不容易人家不介意你大闹王府还上门提亲,如今你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怎能如此儿戏?”

    “那父亲跟母亲的意思,这亲事是无论如何都要成的咯?”

    她这话问得不客气,郗太傅负手看向一边,算是默认。

    郗薇冷笑,她就知道,这亲事她愿意最好,不愿意也会变成愿意,前世固然有因为救命之恩的缘故,但其实更多的是她想要迎合所谓的父母,所以一直对李亘纠缠不休。

    既然他们非要如此,那也别怪她釜底抽薪了。

    “父亲,李亘是宗室,总不能两家说了就算吧?”

    “嗯,这也是为父今日来找你的原因,过两日就是迎接蒋太后的入宫盛典,届时两府将会向宫里请婚,你心里有数就行,可别到时候横生什么枝节。”

    因得上次郗薇在王府门口大砸特砸,一点面子都不留的,这个女儿是越来越跟他们离心了,郗太傅不想到时候再出什么岔子,于是先行过来交代一番。

    果然。

    郗薇心头有点微妙,能让郗太傅专程跑这一趟叮嘱,想来他们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可惜谢昉拒绝了他,不然他真的是个非常好的选择。

    看来突破口还得在太皇太后身上,需要赌一把太皇太后对她的怜悯以及站队了,实在不行,也只能走李赢这条路了。

    郗太傅也觉得方才的话太过冷淡,有心缓和一下父女俩的气氛,于是宽慰道:“小四,你是我们唯一的女儿,我们总不会害你,做的都是对你来说最好的安排。”

    “临江王府封国域大富庶,矿产丰富,但他们到这一代爵位就到头了,凡事需要事事仰仗咱们家,你嫁过去之后,不仅能让他们的爵位封土继续延续,你的骨肉也将继承一切。”

    他掐住她的肩膀,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低声强调,“甚至以后还可能会有更大的造化。”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向来是斯文俊逸神色从容的样子,这会儿看着却有些渗人,郗薇心中一惊,“更大的造化?”他是跟大长公主一个意思吗?

    郗太傅也觉得方才有些失态了,他松开了指骨,装作平和地拂了拂她的肩膀,没有回答方才那话,转而温声道:“小四,不管外面怎么传你,为父记得你在我跟你母亲面前都是贴心的,为父只想让你记得一句,我们是血肉至亲,总会为你做最好的打算,你也是如此想的,对吗?”

    郗薇没有立刻回答,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既如此,父亲,我有个不情之请。”

    郗太傅倒没想到她竟然连客气都不曾,脸色略僵,委婉道:“只要不是胡闹,你尽管说。”

    郗薇蹲身,随手自花丛掐了一朵白色杜鹃轻轻嗅着,“这两日总梦见小时候的事,算算日子我上京也已经三载有余了,想来母亲的坟茔无人打理已是杂草丛生。”

    她顿了顿,十分认真继续道:“我说的母亲,不是大长公主,我想去逢恩寺为她烧些纸钱。”

    “胡闹!怎么又提那个毒妇?”郗太傅沉下了脸,“当年若不是她拐走了你,你何至于跟家里分离十三年?小四,你只有一个母亲,那就是大长公主,希望你能清楚自己的身份。”

    大长公主府对外的说辞是当初柳诗情偷了主家东西被罚怀恨在心,所以才将孩子拐走报复,可是郗太傅作为当事人是知道实情的,明明是同床共枕过的女人,却一口一个毒妇,对当年的事情讳莫如深,敢做不敢当。

    原来这就是胡闹,郗薇一瓣一瓣扯着手心的花瓣,“可是她就是我的母亲,寒冬腊月浆洗衣裳养活我,若是怀恨在心,为什么那么难也没扔下我?”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可知听见这话我跟你母亲有多寒心?认贼做母就罢了,还要去给她祭祀,甚至怀疑我们的血肉之情?”

    这话说得就有些诛心了,他本是过来好生交流的,于是他放缓了声音,但也不乏威胁:“有当年的街坊作证,还有你的生辰八字都能对上,你就是咱们府上的孩子,也必须是,你明白吗?”

    郗薇心头一震,她忽然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早就知道真相,只是出于某种目的一直装不知道?

    看她神色不对,郗太傅拍了拍她的肩膀,再次提醒道:“不提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小四,那些都过去了,你是我们的骨肉至亲,以后再也不会过那种日子,宫宴不要乱说话,好好接受我们的安排,以后定会会衣食无忧,富足安稳一生,明白吗?”

    他眉眼温和地看着她,若是从前,郗薇只怕心中会感动得一塌糊涂,可是现在她只觉得寒凉彻骨,他口口声声的骨肉至亲,怕只有大长公主的孩子才是至亲吧,而她不过是个奴婢的女儿,不被认可的存在,有用就用用,一旦被拆穿了,随时可以被放弃。

    她扯了扯嘴角,做乖巧状,“我知道了,父亲。”

    最后一丝希望也随风而逝,原来当真没有人真的爱自己,就连怜悯也是一种奢望。

    还真是好得很呢。

    *

    天胜三年,二月十二。

    忠献王大妃行至上京城郊,天胜帝李赢亲至朝阳门以皇太后之礼迎接,并当场宣布追封忠献王为皇考忠献帝,大妃蒋氏为圣母皇太后,并诏谕礼部为父母上册文,祭告天地。

    左相郑尹率群臣在宣德门前跪请皇帝改变旨意,大意是天胜帝以小宗入大宗,当时他们虽同意张太后的提议为忠献帝跟蒋妃加尊称为帝后,但仍需尊武帝为皇考,如此才是正宗嫡支,礼法不可乱,否则天下不定矣。

    天胜帝李赢大怒,下令金吾卫驱逐,四十岁以下官员廷杖,四十岁以上罚俸,如此雷霆手段,一时间宣德门前惨叫四起,群臣哗然,见皇帝手段强硬,不少人心生胆怯。

    皇帝见此,又言不想册封生父母的吉日见血,遂下令召集群臣集议,不拘五品以上官员,凡有功名在身者,皆可至此阔论,以显帝德。

    朝野之上左相跟大长公主门生故旧遍布,王谢等世家做壁上观,偏有识学子最为热血,早看不惯左相等人总是以礼法自居行私事,此令一下,宣德门附近三四里,均被为了个水泄不通。

    文人之间的骂战一开,就停不下来了,而其中谢昉主张“伦理纲常,需合乎天道”,“生养之恩大于天,非要夺人子以论正宗,置帝王于不义不孝,其心可诛”,这样一顶大帽子压了下来,说得一众老臣无言以对,左相郑尹更是准备请辞。

    事情闹成了这个样子,担心皇帝直接借坡下驴了,大长公主跟郗太傅不得不出来打圆场。

    天胜帝心怀大开,特令礼官整理好这次集议,着谢昉为翰林学士,入弘文馆,专门负责宗庙礼仪事项。

    而谢昉进入弘文馆任学士的第一日,就根据祖训礼法做了《礼辨》上呈,主张“继统不继嗣”,得到了许多朝臣的支持,甚至王谢等世家也站了出来表态,以左相郑尹跟大长公主一系为首的继嗣派气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

    皇帝大棒加大枣,恩威并施,这一次君臣之间的较量以天胜帝李赢的绝对胜利告终。

    继嗣还是继统其实并不是重点,重点是谁的话语权更强,这次皇帝的胜利昭示着武烈二帝时代的旧臣逐渐失势,新生势力已经开始登上舞台,皇权逐渐为天胜帝收拢于身。

    天胜帝下令,在十五这日正式祭告天地为皇考立庙,而晚上在含章台举行宫宴,以迎圣母皇太后正式入住翊坤宫。

    不过这次宫宴没有除夕宴盛大,除了宗室皇亲及部分老臣并未邀请臣工,不过倒是特别邀请了一些学子新贵,左相郑尹及其门生倒是罕见称病未参加。

    这次蒋太后这个皇帝生母顺利进了京,标志着新旧势力的角逐有了一个结果,皇帝兵不血刃赢得了胜利,世家大族也得到了邀请,王谢几家都很积极。

    谢昉也在,并且因为《礼辨》名声大噪,深得帝心,他甚至没有坐在谢氏的列席之上,而是坐到了迎台下首右侧第一个位置上,青年才俊,风头正盛,不少宗室才俊上前与其寒暄,谢氏列席较之从前都热闹了许多。

    大长公主跟郗太傅入宴较晚,来的时候整个含章台已经坐得满满当当了,郗薇跟在后面,这一次郗府没有收到邀请只来了他们三人,大长公主夫妻径直坐到了迎台下首左侧宗室列席的第一个位置。

    郗薇从善如流坐在了后面,不期然感受到一双目光,她朝斜对面的谢昉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

    谢昉看她这一笑,也朝她颔首致意,倒不是为那日的事情,而是因为他跟左相的争辩,左相郑尹跟大长公主利益一致,他跟皇帝站到了一边,她作为大长公主跟郗太傅的独女,对他有芥蒂也是人之常情。

    他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就开始在意这些事情,但她并没有介意的样子,这还是让他心中轻松了不少。

    临江王府的位置就挨着大长公主府,江太妃跟大长公主说着话,李亘端了杯酒走到了郗薇的身边,自她上了含章台,他的目光就没移开过,当见她跟那谢氏的麒麟子相视一笑的时候,他承认他狠狠嫉妒了,自他们成亲之后,即使他重生回来,她也再没有那么灿烂的对他笑过。

    “薇薇,你今日可真好看。”他由衷赞道。

    她向来爱穿明妍的衣裙,今日也不例外,槐黄半臂配豆绿色抹胸及长褶裙,边缘纹了圈蝶恋花,仿佛整个春景都被她穿在了身上,她本就肤白,脖颈纤细挺拔,穿抹胸十分合适,加之藕粉色披帛更是将整个人衬得既鲜妍又明媚,两家下了定,今日还要请婚,他一点没想过他这夸奖会否唐突。

    青玉槐花耳坠在耳边一晃而过,郗薇蹙眉,侧过身来,“王爷,请注意言辞。”

    李亘闻言脸色一僵,他记得从前她都是唤他“亘哥哥”的,是什么时候开始冷淡地唤他“王爷”的呢?不过此时宴上人来人往,他来不及细究,也意识到方才那样说话确实显得有些轻浮,于是举杯抱歉,“是我唐突了。”

    郗薇抿唇,没有答话,场面一时有些尴尬,江太妃脸色有些不好,正柔和了神情准备圆场,不过一声尖锐的高声唱喏打断了她。

    “陛下到,太皇太后到,两宫太后到——”

    含章台的众人听闻此声,全部站了起来望向玉阶来处,夜风将新抽芽的柳枝吹得娉婷袅袅,身着玄色金龙十二章相衮服的皇帝亲自搀着太皇太后在前,盛装的两宫太后相扶在后,在宫人侍婢的簇拥下上了玉阶,行至迎台中央。

    宗室群臣尽皆下跪不敢直视,齐声山呼“万岁”。

    两宫太后一左一右搀过太皇太后坐于帝王旁侧,李赢站于御案之前,微微抬手,“今日福寿双星,吉日良辰,众卿免礼。”

    群臣拜谢起身,李顺捧着圣旨上前,重新宣读了一番今日在太庙祭祀册封圣母皇太后的旨意,并将太常寺占卜的吉祥话一一宣读了出来。

    众臣举杯恭祝圣母皇太后蒋氏入主翊坤宫,福寿双全,直道皇帝孝心可嘉。

    蒋太后起身,接了这杯酒,与群臣共庆,李赢祭酒敬告天地,随即宣布宴始。

    一时间含章台上钟鼓鞭炮齐鸣,正中看台丝竹管乐奏响,笙歌曼舞,端着瓜果酒肉的宫人侍婢们穿行其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那边群臣挨个朝皇帝敬酒恭贺,而另一边宗亲则上前跟蒋太后见礼。

    安乐、馆陶二位公主邀大长公主一起上前,她们论理跟蒋太后张太后是姑嫂,总该挨着要跟刚刚回到上京的新太后见礼的。

    太皇太后有心想缓和大家的关系,哪怕身体不好,今晚上也是十分给面子的过了来,要知道去年除夕宴她可都是没有参加的。

    见大长公主她们过来,她拉了蒋太后的手,笑道:“当年你们几个在太学,哀家可是看着长大的,没想到这一转眼再见,就都已经快到了该含饴弄孙的年纪了,哀家也是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了。”

    皇帝尊她为圣母皇太后,仰仗的就是一个“孝”字,蒋太后当然不会拆儿子的台,闻言赶紧道:“母后这是说的哪里话,您身子骨健朗着,又有太医仔细调理,定会长命百岁的。”

    安乐公主也跟着凑趣儿,“那可不,陈太医向来擅长调理养生之道,陛下又在逢恩寺为您请了长生,您呀,可是咱们宫里的定海神针,定会万寿无疆。”

    这话说得,太皇太后指着她笑骂,“你这猴儿,那哀家岂不成了老不死了?”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跟着笑了,这场面倒算融洽,张太后轻咳一声,应道:“您当然了,还等着您抱重孙子呢。”

    “哦?重孙?”大家的目光跟着太皇太后看向了张太后。

    要知道李赢他们这一辈人其实当属烈帝最大,不过他没有留下子嗣就暴毙了,诸因公主远嫁回羌,听说是生了几个孩子,但因为两国相隔甚远,从来未曾回过越宫,其他人旁支倒是婚了不少,但嫡支虽到了年纪的不少但均尚未婚配,太皇太后这身体,虽说长命百岁,但谁都知道也就这两年的事儿了。

    张太后这一声,也不知是知道了什么内情私隐,还是无意间脱口而出,大家都是打了几十年交道的人了,直觉她就是前面的意思,纷纷等着看是不是要宣布什么喜讯。

    果然,大长公主看了眼江太妃,两人手拉着手站了出来跪到了迎台前,太皇太后见此,眉毛几不可查的皱了起来。

    “太皇太后,两宫太后容禀,今日着实良辰吉日,臣妇想沾沾光为两个孩子讨个旨意。”

    自两人一前一后站出来,整个含章台的目光都汇聚到了此处,就连李赢也不例外。

    谁都知道衡阳翁主苦恋临江王李亘数年,前些日子还曾在王府门口砸精贵瓷器让人猜测是要一刀两断,如今这两府的话事人又一起站出来讨旨意,原来之前的事只是衡阳翁主耍小脾气,人两府好好的呢。

    大越允许封国自治,老临江王曾经是高祖皇帝最心爱的小儿子,他的封地不仅富庶且矿藏丰富,不过大越还有个规定,就是除非皇帝特赦,封国血缘过四代则会收归国有。

    临江王府到李亘父亲那一代刚好四代,论理说李亘是不能继承临江王的爵位跟封地了的,他们这一支也该从主支分出,但是当年由于他帮大长公主找回了女儿,在大长公主跟亲姨母张太后的斡旋下,烈帝同意将临江王府的爵位保留,只是因为封国国情特殊,李亘一直不得就藩。

    临江王府经营封国这么多代,内里多有钱就不说了,从临江王府的豪华奢侈可见一斑,不仅拥有上京最大的人工湖花园,大越有一半的首饰工坊都是他们府上的私产。

    众人的目光都汇集在此处,或艳羡或嫉妒,有些人就是那么好命,不仅出身好长得漂亮,还嫁得好,难怪汝窑精瓷想砸多少砸多少,合该任性一辈子。

    李赢早知大长公主之前的隐忍都是为了今日,明明是蒋太后的册封接风宴,出惯风头的大长公主却偏偏非要弄成自己的主场,她向来是想怎样就怎样的性子。

    江太妃作为临江王府代表开了口,却没有得到上首几位的回答,大长公主续道:“母后,亘儿那孩子跟衡阳是打小的缘分,若非他,儿臣跟太傅也不能将女儿给盼回来,两府渊源颇深,这两孩子不管是哪方面都还算相配,如今也到了适婚的年纪,儿臣跟江太妃找逢恩寺的高僧算了,竟然得了个上吉妙签,于是今日特向母后跟陛下请婚。”

    头戴冠冕的皇帝深沉威严,十二冕旒五彩垂玉珠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楚情绪,但太皇太后离得近,还是能看见他瞬间紧抿的薄唇,她下意识按了按眉心。

    “阿令,这是你们两府大人的意思吧,虽说婚姻之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这是民间的规矩,咱们天家可不兴,还是需得问过两个小辈的意思。”

    认谁都听出来了,若这事是早就商量好的,太皇太后必然一口就答应了,偏偏此时如此说话,这里面就很值得玩味了。

    李亘看了眼郗薇,径直行至中央跪下,朝迎台上拱手作揖,朗声道:“臣李亘,心悦衡阳久矣,愿以金玉琮为聘,娶之为妻,特请陛下、太皇太后、两宫太后成全。”

    他此言一出,宴上众人纷纷议论了起来,这事儿只怕就已经是板上钉钉了,谁不知道从前一直都是衡阳翁主追着临江王跑,如今临江王当众请婚,这事儿还能有什么悬念?

    郗太傅站起身来,特意朝郗薇伸出了手。

    郗薇沉吟半晌,将琉璃杯中的果酒一饮而尽,随即“砰”地搁下杯子站了起来,随太傅往李亘身边走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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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真真是个令人怜悯与心疼的小笨蛋。◎

    宴上诸人的目光尽皆汇聚到了迎台下方。

    李亘与郗薇并排跪在那里, 当真恍若一对金童玉女,相配至极。

    李赢觉得这一幕颇有些刺眼, 堪堪将目光只移到了郗薇的身上, 倒不是担心她也会请婚,她早就说过不想嫁给李亘了,甚至还不惜使出浑身手段向他要了承诺, 但他不解她为何此时也跟着跪了出来。

    她向来不会迂回做事,也不知这次会否直接开口让他当众承认诺言?届时又该如何妥善应对?他的右手不自觉往外一圈圈转着左大拇指上的鹿骨扳指, 好在冕旒上的五彩玉石垂珠遮住了他的大部分神情,一时让人看不真切。

    “砰!”

    是虬凤黄金拐触地的声音, 沈嬷嬷赶紧上前搀扶着,太皇太后拄了拐杖起身, 他们两家人当众跪在此处请婚, 太皇太后也不想拂了大长公主的面子, 况且她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所以即使心中不高兴,但还是站了起来。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其实不过是走个过场, 等着看皇帝与太皇太后赐婚, 衡阳翁主与临江王的婚事定将会是今年上京最隆重的一桩事情,大家心照不宣想着届时宗事府可有得忙一阵子了。

    丝竹管乐不知何时已经戛然而止,含章台此时静得落针可闻,大家都等着皇帝或者太皇太后当场赐下旨意,可是没想到却只听见了一句清泠泠的“不愿”。

    郗薇不用看也能猜到周围人诧异的目光, 甚至大长公主与郗太傅,指不定是带着恼羞成怒的。

    但她没有回头, 亦没有理旁边小声的呵斥, 朝着迎台上首的皇帝跟太皇太后, 一字一句道:“老祖宗,陛下,这桩婚事父亲母亲跟临江王府是都同意了,可是从没有人问过衡阳愿不愿意,今日既然宗室的叔伯姨婶都在,那我也直言不讳了,这桩婚事,我不愿意!”

    “混账!婚姻一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时轮到你说话了?”大长公主气急小声质问道,此时若不是在含章台,只怕她定是又要好生教训一番了。

    郗太傅也是失望,之前他就觉得不放心,还特意叮嘱过她一番,没想到她当时答得乖巧,原来在这里等着,但他不似大长公主急言令色,而是面露痛色,“小四,你可知现在是什么场合?为父知道昨日惹了你生气,但你也别在这个时候说气话,你之前不是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嫁给亘儿么?”

    大越就是民风再开放,也断然没有父母上赶着说自家女儿喜欢某某不能自拔非要上赶着嫁过去的道理,更何况郗太傅还是读书人,把这一切都归因于是她任性说气话,大抵在他们看来,这桩婚事是比她重要许多的存在,尤其是在现在这个时刻。

    本来早就死心了的,但当再一次真实面对的时候,郗薇心中竟然还是有些说不出的委屈与难受,胸口因为愤怒而剧烈起伏着,她告诉自己,越是这个时候,就越要冷静。

    而大长公主跟江太妃并不想再给她说话的机会,江太妃嗔笑出声打着圆场,“也是怪亘儿,这俩孩子打小就这样,三天两头闹别扭,但回过头来,又互相惦记着,真真是天杀的冤家。”

    张太后闻言,捂嘴边笑边摇头,“那可不,哀家记得前儿年除夕,他俩就闹过一次,当时衡阳哭着闹着再也不理亘儿,回头又跟哀家和妙玉哭诉说要嫁给他,这俩人呀,哈哈。”

    当初衡阳翁主跟临江王的事情,满上京谁不知道?闻言俱都笑了起来。

    事情闹成这副样子,若今日不将他俩这亲事给定下来,以后不管是大长公主府跟临江王府还是郗薇跟李亘,脸面往哪儿搁?太皇太后有心撮合郗薇跟皇帝,可是此时皇帝也未曾出来说上一句,她心中也不禁打起了嘀咕。

    “衡阳,此事毕竟是事关你们两个孩子自个儿的幸福,临江王已经说了他的态度,你老实跟哀家交代,你是否已经有喜欢的人?方才那话可曾意气用事?”

    太皇太后打着一手好算盘,若是郗薇说心悦之人是皇帝,看在她这个婆母的面子上,蒋太后总不好拒绝,入宫就是顺理成章,而若郗薇还是放不下李亘,那她也就当成全大长公主,怎么想都是照顾了三方,这也是一个老人最朴素的心愿。

    李赢也听出来了这意思,心也跟着“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她是不会再回头看李亘的,那么就只能有一个选择了,夜风裹挟着春日的花香拂上含章台,他袍袖下的手指微不可查的曲了曲。

    郗薇看向迎台之巅高高在上的李赢,冕旒上的五彩垂玉珠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能依稀看见他微抿的薄唇,尽管袍袖盈风看不清楚神情,但他就那么立在那里,仿佛顶天立地,即使未曾开口一句,但她忽然有了无限的勇气。

    帝王一诺千金,无论如何他都会履行对她的承诺,只可惜太皇太后的苦心,她终究是要辜负了。

    郗薇朝上首磕了一个头,随即挺直了背脊,掷地有声,“回老祖宗,并非意气用事,衡阳确实是有喜欢的人了,但那个人却并非临江王,而是另有其人。”

    她此话一出,整个含章台的人都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李亘难以置信地看向身旁的少女,前世她那般喜欢自己,如今怎么可能说变就变?

    这一看,他只觉心口一窒,少女神情坚定,肩背瘦削笔挺,像一支临风的芰荷,傲然亭亭而立,哪里还有半分从前稚气未脱的模样?

    她分明分明就跟后来一模一样,他被骗了,她就是跟他一样是重生回来的!所以这一切才有了一个十分合理的解释!

    “薇薇”他张嘴唤她,有心想解释一二,但是那些前世之事,怎么可能在此刻拿出来解释?一时只得顿住。

    听得这声,郗薇侧首看了过去,语气无比冰寒,“还请临江王自重,你我非亲非故,如此称呼没得叫人误会。”

    反正在别人眼中,她跋扈任性,他们也十分喜欢将这个标签给打在她身上,那既然如此,她就贯彻到底,不在乎多这一句两句闲话了。

    她声音不算大,却语调泠泠清亮无比,在座之人无不刚刚好的听入了耳中,一时间有些甚至都有些后悔没有在刚刚玩儿个消失,这话一出,分明就是铁了心要划清界限,临江王府跟大长公主府的脸面简直是荡然无存,以后见了难免有些尴尬。

    张太后跟江太妃姐妹多少有些面子上挂不住,大长公主脸色也十分不好看,她今日本就是准备抢了蒋环的风头,没想到风头没出上,倒是先出了一出闹剧,这一出只怕会在上京贵族圈被人说道上好几年了,她李令爱竟然就这么成了别人的谈资。

    蒋太后的目光在太皇太后跟大长公主之间转了一圈儿,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径直下了迎台走向场中跪着的郗薇,笑意盈盈。

    “跟你娘亲一样,是个爆竹性子,既是个误会,那你倒是说说看,你属意的究竟是谁?今日太皇太后跟陛下都在此,哀家兴许也能为你做主,全了你们小儿女的好事。”

    冕旒上的五彩垂玉珠叮当,李赢食指微屈,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大家都在等着她的回答,而他只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少女的答案将毫无意外。

    大长公主跟蒋太后新仇旧怨,不管是她为他解毒,特意问他要承诺,还是今日当众拒婚,她喜欢的人大抵就是——他吧?

    不然为何要做这么多?李赢摩挲着指骨上的鹿骨扳指,有丝丝喜悦漫上心头,他本还在担心她若当众问他要那个承诺他该如何完美应对收尾,但如今内心竟隐隐充满了期待,还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甜。

    不愧是宗事府拟上来的良辰吉日。

    他想着,若她当众说喜欢的人是他,太皇太后必然是要做主让他立她为后,而他必须将蒋太后跟大长公主先压下去,她俩的旧怨等后面再好生处理,切不能让这小没良心的难做。

    蒋太后饶有兴味的样子让大长公主差点没背过气去,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恶狠狠地盯着郗薇,仿佛再说“不管是谁,我想做的事情没有不成的,大不了二婚再嫁嘛。”

    郗薇的目光忍不住一颤,在谢昉拒绝她之后,她唯一能想到的人只有蓝序了,本来打算先拿他顶一下,但现在想想是不成的,他无根无基,大长公主跟李亘捏死他还不容易,尤其是他以后还想走仕途的情况下,她不能连累他。

    她该怎么办呢?话已出口又不能反悔。

    她的心“咚咚”的跳着,目光看向迎台之上,皇帝就在那里,会成为她最后的底牌,她此时脑中忽然响起了一个无比清朗的男声。

    “不管是什么原因,既然娶了,那便合该好生相待。”

    “定下亲事的是郗李两家,成全婚事的是宫中与宗事府,你们说衡阳翁主鸠占鹊巢,但她自始至终没有选择的余地,若将这一切归咎于一个弱女子,她又何其无辜?”

    她将目光看向一旁,谢昉此时也正巧看着此处,他有谢氏庇佑又有才学,品性上佳,最重要的是他还站好了队,尽管他拒绝了她,他不愿意随便应下亲事,但她想着他这样的人,不管是什么原因成的亲,以后定会好生相待妻子的。

    她向来秉承有些东西是要自己争取的,谢昉那日虽然拒绝了她,但是毕竟没有把话说死,怜悯与心疼或许是一个突破口,于是——

    “皇太后的好意衡阳心领了,只是衡阳注定要辜负了。”

    她微微仰首,眼睫轻抬,她猜自谢昉的角度,看见的她一定是美得令人心碎的。

    她似委屈又似不甘心地道:“我虽心悦于他,但他对我似乎却并无他想,在衡阳看来,婚姻最重要的是两情相悦,正如我不能接受与临江王的婚事,我想着他应该也不能接受与我,所以,就恳请您不要追问了。”

    两情相悦

    谢昉的心似被人狠狠揉捏了一下。

    而此时李赢心中也忽的有些微妙,上次他因为一时赌气说她是想太多,但那其实并非他的本意,他突然很是后悔,那天就应该直白的告诉她的,他喜欢她,跟她做那些事情,也并非因为什么药物的缘故,他就是想要她,情难自禁。

    看她这模样,别说要承诺了,甚至不敢看他,真真是个小笨蛋,今晚就到这儿吧,过几日就亲自去跟她解释。

    他自御案上拿起盛满了御酒的琉璃杯,准备开口结束这场闹剧,可话还未到嘴边,就见臣子列席之端有一人站了出来。

    萧萧肃肃,清朗轩举,不是谢昉是谁?

    李赢薄唇微抿,眉梢忽然几不可查地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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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表哥,你忘了曾经答应过我的事么?◎

    在看见他站出来的那一刻, 郗薇就知道她赌赢了。

    谢昉跟李亘不同,轩轩如朝霞举, 是真正的疏朗君子, 内里也极有原则,上次他义正辞严的拒绝了她,恰恰说明他是个十分认真之人。

    而这样的人, 一旦松口,责任感也会非常强, 即使只是怜悯之心,日后相处还怕动不了真感情?

    事实上她想的没有错, 谢昉何等聪明,那一日她说她有个朋友, 他当即就猜到了她说的是她自己, 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没有拆穿, 甚至,他一直在等她说一句话。

    那天没有等到,今日却是在此种情境下, 看着她像是困兽一般被人围追拦堵, 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是有义务有能力帮她的。

    尤其是她倔强的跪在那里,不肯说出他的名字,明知这或许只是她的权宜之计,但那又如何呢?

    这是她的游戏, 也是她的战场,他心有不忍, 愿赌服输。

    “臣, 谢昉有罪。”他掀袍跪在了郗薇旁边。

    蒋太后能顺利入主翊坤宫, 这位谢氏麒麟子功不可没,她对这位与左相郑尹等人舌战三日不落下风的孩子非常有好感,闻言诧异道:“谢卿何罪之有?”

    李赢看着下方跪成并排的两人,手指一圈一圈摩挲着杯口,心中突然有些烦躁。

    “衡阳翁主于臣,便如天上明月,臣虽立于尘泥处,亦心向往之。”谢昉侧首看向一旁的郗薇,朝她伸出了手。

    桃花目灼如舜华,就那么望着她,带着怜悯与炽热,无论是谢氏,还是大长公主,亦或在座的朝臣家眷宫人婢女百余来人,他们尽皆成了陪衬。

    郗薇似懂非懂,她不需要明白,也不想去探究,她只知道她赌赢了,径直毫不犹豫就将手搭了上去。

    两人的手将将触碰到一起,他便紧紧的握了住,“临江王说恋慕翁主,臣亦心悦久矣,臣以下犯上,其罪当罚,只求陛下、太皇太后、两宫太后也能给臣一个平等的机会。”

    谢昉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或欣喜,或生气,或嫉妒,或难以置信,不一而足。

    他没有去看任何人,只专注的望着郗薇,随即朝上首磕下了一个响头,又重复了一遍,“叩请陛下、太皇太后、两宫太后恩准。”

    帝王捏着琉璃杯的指骨隐隐发白,衮服大袖中的五指紧紧攥住了手心,他睥睨的目光定在了那紧紧握在一起的双手上之,冕旒上的十二五彩垂玉珠轻轻地晃动着,将他的大部分脸隐在了阴影里,只觉沉稳威严沉沉,让人不敢直视。

    皇帝没有出声,蒋太后看了眼大长公主跟张太后雪白的脸色,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谢卿与临江王都是我大越的好男儿,又正逢血气方刚的年纪,追求自己喜欢的女子,勇气可嘉,又何罪之有?”

    一句话,就将人拨得干干净净,言罢,她转身恭敬问太皇太后,“母后觉得如何?”

    太皇太后倒没想到这还能生其他变数,虽未得解开大长公主跟皇帝的心结,但也未曾让大长公主越走越偏,避免了矛盾更加激化,况且谢昉其人,濯濯若春月柳,不管是外貌出身还是才学,都跟郗薇很是般配,若他们能结成一对,虽不如让郗薇嫁给皇帝那么完美,但对大长公主来说也未必是件坏事。

    况且谢昉就是谢氏的脸面,临江王府做得,他当然也做得,只是到底有些意难平。

    “当是如此,”太皇太后颔首,“陛下怎么说?”

    李赢没有做声,他的目光仍旧定在原处。

    一旁的李顺跟陆允是隐隐知道些情况的,作为天子近臣,皇帝这样子,分明就是在怒火中,可是现在是在宴上,总不能当真弄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吧?

    陆允直性子,心中着急却又没有办法,李顺瞄了眼御案,赶紧拿了具青铜酒樽将杯续上,恭敬递上前去,轻声唤道:“陛下。”

    场中一时静得出奇,皇帝却没有任何反应。

    “陛下。”他又唤了声。

    李赢微微侧首,随即无比自然地一手接过青铜酒樽,一手将手中的琉璃杯搁在了李顺的掌心。

    “皇祖母跟母后言之有理,谢卿问朕问母后,朕倒是想问一问衡阳。”

    “都是我大越的轩霞公子,今日求娶到了朕这里,衡阳你到底属意谁呢?”他顿了顿,一眨不眨地看着挺直跪在那里的她,语带薄笑,“又或者,不在他二人之列?”

    皇帝此言一出,大长公主想说些什么,但却被郗太傅给拉了住。

    李亘怔怔地望着,前世他俩手牵手请婚的场景历历在目,没想到如今人还是那些人,他却再也没有自信她还是会选择他了。

    李赢站在迎台之上,又有冕旒遮挡,压根看不清楚任何表情,但郗薇还是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异样,不过她此时也没心情去揣摩了,大长公主跟李亘的表情让她有种报复的快感。

    她深吸一口气,紧紧回握住了谢昉的手,“这就是臣女的答案,都说一诺千金,臣女想不外如是,还请陛下、太皇太后为臣女做主。”

    说是请他做主,眼神却直直地看着他,李赢都不用想,她在做什么打算,那话分明就是在提醒他,履行诺言的时候到了。

    他不说话,只沉沉的看着跪成并排的两人。

    郗薇心中惶恐,李赢难道忘了答应过她的事情?这怎么可以?一时间她的脸色有些慌张,该怎么办呢?暗示他装不懂,明示总可以了吧?若他食言,她干脆当着大家的面把一切全捅出来好了,反正无论如何她是绝对不会再嫁给李亘的!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豁出去了,“表哥,你忘了曾经答应过我的事么?”

    表哥

    她从来只有有事相求的时候才会这样唤他,比如那日在太液池畔,比如那日在御池。

    宽袍大袖下的手濡湿黏腻似有血腥味传来,原来这就是她说的两情相悦之人。

    呵,真是好极了。

    他扯了扯嘴角,提脚就往玉阶临风而下。

    眼看他端着酒樽破风而来,有一瞬郗薇甚至在想他是不是要食言了,但是为什么呢?她搅了大长公主的事儿,绝了李亘的念想,对他来说不是一石二鸟的好事?她不明白,只后背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好在他最终停在了一尺开外。

    “衡阳,朕再问一遍。”

    “你是否主意已定?”

    郗薇有一瞬的犹豫,她心中也是虚的,这次确实是利用了谢昉,很多事情也并未跟他交代清楚,但他仍然替她解了围,也不知往后会给他带来什么,她心中越感激,就越愧疚。

    指甲嵌入手心,谢昉感受到她的不安,他温柔地回望着她,松了松手指,在她手心不轻不重的划了几笔。

    郗薇诧异地看向他,却见他神情粲然,眼含鼓励。

    她忽然浑身充满了勇气,毅然回答道:“是。”

    含章台人多,都在看着热闹,免不了都会议论个几句,有等着看好戏的,也有佩服他俩的勇气的,可是当她这清脆的一声出来,霎时都安静了下来,就连大长公主也没有再说话,对于这个女儿,她实在是灰心失望至极。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回答,甚至再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李赢看着郗薇,他该答应她的,毕竟这事兵不血刃就瓦解了大长公主的那些小心思,但他就是愤怒得无以复加,压根开不了口。

    她处心积虑,不惜以身做饵,要来的承诺,原来就是为了跟别人双宿双飞?那他算什么?一个利用完就扔的工具?她可真会,竟然挑中了谢昉。

    是谁他都可以不留情面,偏偏那个人是谢昉,他最欣赏引为知己正准备重用的谢昉。

    掌心的痛感此时已经微不足道,大袖下的手被紧紧攥住,从来没有人可以威胁到他,即使是她也不例外,他一口饮尽青铜樽中的美酒,酒樽落地,年轻的帝王连道了三声。

    “好。”

    “好。”

    “好。”

    “来人,拟旨”

    李赢话未说完,内侍正准备侯旨,忽然迎台之上传来一阵惊呼。

    “母后,母后!”

    “母后,您怎么了?”

    蒋太后张太后跟一众宫人围坐一团,而被沈嬷嬷扶在怀中的太皇太后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大长公主惊呼一声径直往迎台上奔去,李赢沉声吩咐,“还不快去叫太医!”随即也赶紧走上前去。

    请太医的请太医,收拾东西准备轿撵的准备着,宫人们忙作一团,陆允指挥着几名高大的侍卫将太皇太后往后殿转移,两宫太后并几位长公主也赶紧跟了上去。

    李赢扫了眼神色担忧的郗薇,目光很快移回了宴上,“今日太皇太后身体抱恙,宫宴就到此为止,李顺!”

    “奴才在。”

    “你随内事府与太常寺安排宗亲官眷离宫,切不可再生事端。”

    “是。”

    李顺一一应下,眼见着帝王转身大步往后殿而去,他的担忧只能咽进肚子里,方才他离得近,就是看那琉璃杯有些不太对劲他才给换了青铜酒樽,果不其然接过来一看,琉璃杯已经裂成了几片,而那尖尖的碎片口子上,隐隐能看见血迹。

    陛下龙体受损,太皇太后这又倒下,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包扎。

    李顺心里担忧,但他此时领了命令,且皇帝的意思是让他不要多管闲事,没办法,他也只得领着人先办差去了。

    太皇太后这一晕倒,皇室跟嫡支的宗亲都跟着去了含章后殿,其余宗亲大臣官眷在内事处的引领下尽皆去往宣德门出宫,含章台很快就静了下来。

    郗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打了个措手不及才成了这样,虽则太皇太后更心疼大长公主,但她也是少有的对她不错的人,眼见着他们往含章殿去,她心中担忧不已,况且若太皇太后当真有个什么,只怕很多事情就又要生变了。

    谢昉也看出来了她的顾虑,本想安慰她几句,但皇帝身边的李总管已经亲自过来催促了,“谢大人,宫门将阖,还请您莫要让奴才们为难。”

    他知道宫里的规矩,伯父一家也等在那里,虽则有许多话要说,但也只道了一句“等你回郗府,我会亲自上门一趟”。

    即使他不说这句,郗薇也相信他既做了选择就不会食言,闻言郑重点头。

    目送他跟谢大人一家离开,她本准备去往后殿看看,谁知道下了玉阶刚转过回廊,就被人拦了住。

    “翁主,陛下有请。”

    想起他那时候怪异的语调,郗薇的心止不住一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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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正版在晋江文学城◎

    大越宫城有一山, 名为平芜,坐落于太液池畔东。

    含章台就建在平芜山半山腰处, 而含章殿则是并排在含章台后的一排宫殿, 也是依山势而走,一面临高台,一面临湖水, 楼阁环宇,游廊亭榭穿行。

    李顺领着郗薇绕过游廊, 转过风池,最后停在一处汉白玉石阶处, 再往上,就是整个大越宫城的最高处——摘星楼了。

    “翁主, 陛下在阁楼之上, 奴才就领您到此处了。”

    摘星楼非寻常人得进, 说罢,李顺躬身就退到了一旁的树影中去了。

    夜风将檐牙上的风铃吹得叮当作响。

    郗薇心中发紧,她不知道李赢为何要将她叫来此处, 直觉并不是什么好事, 但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能将心一横,提了裙角就往石阶上去。

    摘星楼自山腰而建,一共五层, 自此石阶盘旋而上,可以直达最高层, 也就是平芜山的最高处。

    楼顶有星台, 上刻山川宇宙, 而顶端用透明琉璃瓦遮盖,站在星台仰首,可见漫天星光。

    檐牙高啄,春日的夜风还带着些许凛冽,青绡纱幔轻舞飞扬,隐约可见一人身着玄青十二章龙纹衮服站在帘后,碧玉革带泛着清冷的色泽,隔帘相望,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清冷疏离。

    郗薇不自觉拢了拢臂间的披帛,缓步上前。

    听得熟悉的脚步,李赢回过身来,帝王冕冠不知被收去了何处,只余一只金龙冠将发尾高束。

    袍袖盈风,蔽膝翻滚,面色冷峻,郗薇垂首,无比乖巧的屈膝行了一礼,“陛下万福。”

    迟迟没有反应,她只得继续保持屈膝行礼的姿势,直到腿有些麻了,才听得头上响起了一阵轻哧。

    “呵。”

    李赢扯了扯嘴角,“你何时这么听话了?”

    郗薇仰首,“陛下此言何意?”

    李赢睨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你自个儿想想,在朕面前,除了有事相求,你何时礼行得这么规矩了?”

    他这话说得一点不客气,看得出来是带了怒气的,郗薇自觉亏心,也没有反驳,只认道:“从前是臣女不知礼仪僭越了,还请陛下宽宥。”

    “宽宥?”李赢捏住她纤细的手腕,一把将她拉了起来,“衡阳,你非要如此与朕说话?”

    他的凤眸像是燃着两簇烈火,要将人灼烧吞噬殆尽,面对他的阴阳怪气,郗薇也有些不高兴了,索性一边用力挣开他的铁臂一边直言道:“陛下让李总管将我叫到此处,就是为了说这些吗?如果只是这些,那我没什么好说的,老祖宗身体不适,我也该先去看看。”

    她越想甩开,他偏越箍越紧,“皇祖母为何会晕倒,你难道心里没点数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郗薇蹙眉不解。

    “你与朕会在此处,皇祖母费心不少,所以你也无需担心,”李赢冷笑,“好了,现在该好好说说咱们之间的事了。”

    “我们之间的事”郗薇有些心虚,但她很快给自己壮了胆子,挺直了胸脯,“我们之间能有什么事?”

    李赢感觉心头压着的那股邪火此时正蹭蹭的往上冒着。

    他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腕,一点点逼近了她,“衡阳,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情?朕说过,有什么麻烦朕可以帮你解决。”

    他想着,若她给个合适的理由,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也不是不能原谅她的过河拆桥,甚至可以试着让步一二。

    有那么一瞬,郗薇想脱口而出,可是想起前世他那般不留情面,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说出来身份难保不像前世一般被他利用。

    郗府也并非对她全然无情,她并不想再做他跟大长公主斗争下的牺牲品,也不想介入这场与她无关的纷争,前世跟李亘的仇已经报了,这一世若能出口恶气最好,不能的话她只想远离他们,保护好自己。

    她弯唇笑看着他,“陛下为何会这么问?臣女能有什么麻烦?”

    指腹下的触感是那样细腻,李赢眉梢沾雪,“所以,你是真心想嫁给谢子游?”

    不待她回答,他俯身继续,“年前你还满上京追着李亘跑,据朕所知谢子游上京不过两月,这么短的时间,你了解他吗?”

    看她十分认真的点头,似是十分信任,虽则李赢也知谢昉没什么问题,但就是因为这才让他更加生气,“那他了解你吗?”

    这话倒成功的将郗薇给问住了,她跟谢昉确实只见过寥寥数面,她对他的所见所闻,大多源于前世。

    看她垂眸没吭声,李赢另一只手将她下巴挑了起来,“嗯?回答朕。”

    “这重要吗?”郗薇瞪他。

    “当然重要,”他一遍一遍摩挲着她精致的下颌,目光一点点往下,“他知道你跟朕的事吗?嗯?”

    郗薇心虚地移开了目光,她确实很多事情未曾跟谢昉交代过,当初本意也不过是想借他摆脱那些人跟他协议成亲罢了,没想到他拒绝了她,却给了她新的期待,尤其是他对妻子的态度,跟李亘比起来,让她觉得十分的有安全感。

    她向来不善隐藏,尤其是心虚的时候,纤长的睫毛总是如蝶翼一般微微轻颤着,李赢轻哧,他就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情,她如何会说与别人知晓。

    郗薇郁闷至极,“不是说好事后一拍两散,银货两讫吗?”

    “银货两讫?非要这么说的话倒也不是不行,”李赢颔首,自嘲一笑,“可是难道这事儿就不存在了吗?”

    看她纤睫微闪,他松开了她的手腕,俯身靠近她,指着她的心口,“衡阳,你难道没有一点感觉的吗?”

    感觉

    郗薇后退了一步,直觉告诉她现在有些危险。

    李赢此时哪里会准她后退,重新拽住了她的手腕,他要她给个回答。

    郗薇这才看见腕上暗红鲜红的血迹交织着,她立马惊呼出声,“你的手快放开我,你的手在流血!”

    她挣扎着想去找个纱布之类的替他包扎一下,可是李赢却误以为她是想着要离开,这让好不容易理智一点的他又出离愤怒了,径直捞了她的腰将她抵在了纱幔后的星台之上。

    藕色轻纱披帛不知被遗落在了何处,槐黄半臂与豆绿抹胸挣扎间也松散了许多,而抹胸上方露出来的莹白肌肤之上,赫然添了几条殷殷红痕,带着说不出的靡丽与诱惑。

    李赢伸手抚上了她泛白的小脸,一字一句,“为什么?”

    郗薇不知他为何会有此问,但是现在两人之间离得这么近,这让她觉得很是不妥,她挣扎着想推开他,谁知道他却将手肘横了过来压制得更紧了。

    “陛下,你的手在流血。”她试着提醒他。

    莹白的脸颊上,映着几丝血痕,鲜血并没有让他清醒,反而看着手心汨汨而出的鲜血,眉梢几不可查的挑了起来,有什么十分想要破土而出。

    他此时正天人交战,极力压制着心中那股想狠狠发泄的暴戾。

    郗薇却以为他冷静了下来,尝试着推开了他的手,然后慢慢退后坐直身子准备跳下星台,一方面是两人离得太近,另一方面她也想找找方才挣扎间掉落的披帛,轻纱材质方便撕成条给他简单包扎一二,她私心里这样能安抚一下他。

    可是她坐至星台边上脚尖将将触地,一股大力就将她给猛地拉了回去,她还未曾反应过来,就被他重新给压到了星台之上。

    “不许走。”他哑声威胁。

    这星台是一整块丈宽的黑曜石打磨雕刻而成,摘星楼顶层本就寒凉,它更像是吸取了整层楼的寒气,春日衣衫轻薄,衫裙也松松散落开,寒气自后背蔓延到了心口。

    那些心虚被抛诸脑后,此时郗薇也有些生气了,一本正经板起了脸,“陛下这是何意?”

    “何意?衡阳,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李赢冷笑。

    他一手撑着身子,一手去拨她胸前散乱的青丝,一字一句,“这身子朕碰过,这只手朕牵过,这唇朕深吻过”

    带着薄茧的大掌自他所说之处一路划过,最后顿在了那樱唇之上,反复揉捏着。

    突然他手下一重,“你竟然还想着嫁给别人,从前是李亘,如今是谢子游,你将朕置于何处?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吗?”

    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郗薇吃痛张嘴就咬,偏偏李赢就这么任她咬着也不收手,只目不转瞬地盯着她,似不等到她的回答不罢休。

    腮帮子有些酸还硌牙,她终是放开了他。

    李赢却不许她躲闪,拇指捏住了她的下巴,“回答朕。”

    郗薇还当真不知如何回答,因为她从未设想过她跟皇帝会有什么可能,假山洞那完全是个意外,而福宁殿那次也是因为她报恩跟有所求,压根没有任何其他的心思,甚至她刻意让自己不往那边想,因为她没有忘记他嘲笑她自作多情的样子。

    可是现在他这又是作何?她冷笑出声,“陛下如此这般生气,是因为喜欢我吗?”

    李赢想说“是”,但是看着她挑衅的神情,他迟疑了一瞬。

    郗薇却轻哧出声,“不是,你只是占有欲作祟罢了。”

    “陛下富拥四海,觉得这天下万物都是你的私有之物,可是我是人,一个有思想的活生生的人,若是因得我们有了肌肤之亲,我就成了你的附庸与私物,失去选择的权利,这对我何其残忍?”

    李赢挑眉,不客气反问,“原来你是这样想的?朕对你确实有很强的占有欲,但你也别看轻了朕,朕若是当真如你所言,你觉得你现在还有机会在这里控诉?”

    一句话将郗薇堵了个半,她也知他说的是事实,若他当真不给机会,她也没什么办法。

    李赢对她这表现还算满意,他勉励似的撩拨着她颈间的槐花青玉耳坠,尽量让声音平静下来,语气里带了丝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缱绻,“衡阳,别装傻,给朕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不言自明,郗薇的心跳得飞快,她没想到无心插柳,开始知道大长公主打什么算盘的她确实想过要攀附李赢来达到摆脱报复的目的,可是思前想后她还是觉得做不到,一是当时觉得跟李赢不过是露水情缘,他分明对她十分不喜,二是遇上谢昉,一切都有了转机。

    嫁给谢昉不仅能成功摆脱大长公主夫妻跟李亘,也避免了沦为他们之间争斗的炮灰,她无所依仗,能全身而退再好不过,而谢昉人靠得住,家里又没有奇葩父母高堂,就算过不下去,她也自信不至于像前世李亘那般冷漠以对又不愿和离,还让她受尽搓磨。

    事实上这次宫宴也验证了她的想法,谢昉是绝对不讨厌她的,甚至在那样的境地下,他愿意站出来为她解围,就算他是因为怜悯她撒的谎,但他也做得足够了不是吗?

    而他为了她站出来不惜得罪李亘,断了自己的后路,虽然他本就站到了皇帝这边,但他明明不用那么快暴露的不是吗?

    对她好的人从来都不多,她不会让他们失望,就冲他这义气,她也绝不会再回头了,甚至她会义无反顾奔向他。

    而李赢,他作为帝王,一方面以后三宫六院雨露均沾是常事,他的喜欢值几钱?又能管多久?难道以后就要指着他的影子过活?相看两相厌的时候他还能放她走?难道不是另一个翻版李亘?

    另一方面,等她跟大长公主撇清干系,她以后将毫无凭仗,这上京最不缺的就是家大业大的贵女,届时她要靠取悦他而活吗?

    上辈子也不是没上过当,及尔偕老,老使我怨,若陷入其中,岂不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外一个火坑?

    她脸上神情变幻,李赢满怀希望的等着她的回答,他想着从前两人有诸多误会,如今他既戳开了那层,两人关系该有质的飞跃,他也不允许她再装傻,至于后面的事情,他自然会帮她处理妥当。

    可是在看见她眼神逐渐清明疏远之后,他的神情也骤然凝了下来。

    “陛下还记得答应臣女的事吗?”

    李赢将头撇向一边不再看她,一时间竟然不想再听下去。

    偏郗薇却不退缩,无比认真地看着他继续道:“都说君无戏言,陛下是天子,天子一诺千金,现在我要一个亲事自主的权利,请陛下成全。”

    檐角的风铃本是叮叮当当,听了她的话却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整个摘星楼都在此时静止,只余风声呜呜咽咽。

    李赢的脸倏地沉了下来。

    第35章

    ◎李赢,你疯了!◎

    “好。”

    “很好。”

    明明已经放下了帝王身段, 低声下气求她给个机会,却被她轻飘飘一句话就弃若弊履, 李赢扯了扯嘴角, 一把捏住了她的下颌。

    郗薇心头一跳,“陛下是要食言吗?”

    李赢心中越不爽,面上就越平静, 看她的眼神是既紧张又害怕,他抿唇更加漫不经心的把玩着她腰间的藕色系带, 豆绿的抹胸百褶长裙在身/下铺展摇曳,他突然十分想撕碎这嫩叶看看包裹下的风景是何等诱人。

    事实上他这么想, 就这么干了,只听“撕拉”一声, 轻薄的布料应声而碎, 在高楼之上, 甚至能隐隐听见裂帛的回音。

    “衡阳,有一点你还真猜对了,朕确实是占有欲作祟。”

    在阴影俯身的那一刻, 郗薇气愤的尖叫出声, “李赢,你疯了!”

    此时已经顾不上什么礼仪尊卑,她忍不住直呼了他的名讳,若是可以,她真想问候他们李家祖宗十八代。

    李赢确实疯了, 作为忠王世子,在封地就属他最大, 打小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别说软下身子相求, 任何东西只要他多看了一眼,就立马有人送到他的案头,甚至这皇位,也是就这么送到了他的手上,何曾还要如现在这般低声下气,就这也罢了,偏偏她连犹豫连多看一眼都不曾。

    “朕是疯了,你可还满意?”说罢,眼见红唇开合,他探首吻上了去。

    郗薇本是想破口大骂的,奈何却被他占了便宜,她闭眼挣扎着妄图将他推开,可是这点力气对常年练武场上摸爬的他来说便如蚍蜉撼树,分明不能撼动他分毫。

    李赢却更加不管不顾,粗鲁地撬开了她的牙关,一路攻城掠地。

    摘星楼高百尺又四面临风,只青绡纱幔遮挡一二,夜风将纱幔吹得轻舞飞扬,琉璃瓦上不见星光,只一轮硙硙明月高悬,风声呜呜咽咽,像是低婉的浅吟轻叹。

    他一只大掌将她两手捉过头顶,另外一只则肆无忌惮四处游走着,她的反抗倒像是刻意的配合,每每让他得逞,郗薇心中羞愤,眼泪不争气的夺眶而出。

    滚烫的泪珠混着方才残留的血痕,血腥味儿夹杂着她脖间耳后的淡淡甜香,李赢每每想要不那么狠心,但偏偏她每次都能正正好的激怒他,那些漪思不断充饥脑门,压不下去不说,随即愈发悲愤暴躁。

    凭什么都是他在顾忌她?

    但凡她想过他一丝一毫,也不会不声不响就这么快跟谢昉狗答在了一处,他认识她那么多年,除了有事相求,她的目光何曾在他身上停驻过哪怕一次?他生平所有骄傲,偏偏都在她面前折戟沉沙。

    越想越愤怒,手下的动作也更加粗鲁不留情面,郗薇手指忍不住蜷缩起来,脑中闪过许多他们相处的片段,她忽然心中一凛,强的不行还是试试阮的,先哄下来再说。

    “李赢”

    “唔”不过方方叫出口,唇就被他再度粗暴的堵了上,还未出口的话就这么被吞吃腹中。

    李赢狠狠□□着那靡软的唇瓣,不能让她开口,他怕她一开口,他就又要心软。

    计划失败的郗薇越想越生气,唇瓣上的痛感无比清晰,她告诉自己要缓一缓,脑中飞快地思索着对策,怎么才能如完璧一般离开这里。

    眼见着手下人的反抗弱了些,他也不再那么强势,目标转移至了她的下巴,啄了啄哑声道:“就像这样,乖乖的不好吗?”

    他的嘴角带着残存的血迹,也不知道是她的还是她自己的,外裳已经不知被扔去了何处,此时他不过也就着了件赭色深衣,从郗薇的角度,能看见他敞开的领口露出的麦色肌理上的道道抓痕。

    他的目光也随她看了过来,随即弯唇,似笑非笑,“这可都是你干的好事,知道吗?嗯?”

    “不乖的人,得接受惩罚。”他喃喃出声。

    说罢,径直俯身搀了上来,这一次郗薇没有再推拒,反而主动往前探了探,李赢浑身一僵,随即像得了鼓励般迎上前来,双方你来我往,像是玩着世间最甜蜜的游戏。

    这一次他没有再捉住她的手,她得了自由,一手攀住了他宽阔的肩膀,一手去扯那碍事的深衣,李赢没想到她的转变这么大,整个人既亢奋又期待,他深吻着抱起她,让她整个的凌驾于他之上。

    郗薇借着分离的这一瞬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俯下身子吻了吻他的眉心,烦躁的心终被抚慰,他整个人似都平静了不少,眼神含着满满的鼓励与期待,隐隐间还闪烁着微光,而她的动作果然没有因此停止,似抚蔚一般自他的眉眼鼻尖到了唇畔。

    “薇薇”他饱含期待的开口唤她,嗓音带着无比地艰涩。

    如此亲密的称呼,李亘又凭什么可以这么唤她?

    他再次喑哑地开口,“薇薇”

    “嘘!”

    她伸出食指贴在了他的唇畔示意噤声,李赢果然乖乖的没再说话,只是她的指尖是那么冰凉,他忍不住吻了吻它。

    郗薇忍不住曲了曲指骨,但她没有停下来,俯身侧首贴上了他的下巴。

    李赢喉结微动,一声嘤/咛不自禁脱口而出。

    郗薇一声轻哧,张开贝齿毫不留情的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肩颈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愤怒让他顷刻理智全失,他下意识一把推开了她。

    她就这么径直从他身上跌落星台,这一撞差点没让她整个的晕倒过去,嘴角鲜血口津汨汨,青丝裙角四下散开,像盛开的彼岸之花,带着十足的惊艳与触目惊心。

    这一口差点没将他撕下一块肉,李赢捂着伤口有些难以置信,“你竟如此恨朕?”

    郗薇斜斜的看着他,好似再说想让她屈服,做梦去吧。

    这目光在李赢看来,无非是十足地挑衅,他忽然森森地笑了起来,“郗薇,你以为你凭什么可以对朕如此?”

    “不说你以下犯上伤朕龙体,光是直呼朕的名讳便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更何况你还一次次戏耍失礼于朕,朕尽皆容忍。”

    他双手撑在星台之侧,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近乎咬牙切齿,“你说,你——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呢?

    郗薇无法回答,也记不清楚,好像自很久以前开始,她在他面前就不甚恭敬,尤其是又历经两世,很多细节她都已经记不起来了。

    可是很快,她就反应了过来,自嘲般笑道:“你问我凭什么,我也想问问你凭什么?”

    她也没有等他的回答,想起前世的悲愤,径自冷冷答道:“不就是凭着你是皇帝,你是男子,就可以欺我辱我至此。”

    半臂与袖衫已经被撕成了碎片不知被扔去了何处,蔽体不过兜衣与抹胸长裙,皎皎的月光自琉璃瓦洒下清辉,她的目光自凌乱的身前划过,红痕血痕交织,透着说不出的靡丽与颓丧。

    看他面容沉寂,她忽然心中恨恨,狠话脱口而出,“我只恨方才没有咬中要害,让你”

    让他如何,她终究是没有说出来,她没有那样狠心,除了今日的冒犯,李赢其实救她的次数颇多,她也撒了谎,她如何不知道人颈部最脆弱的那处,前世李亘不就是这样死的吗?

    可愤怒之下的李赢却只听出来了她话中的威胁之意,他扯了扯唇角,“让朕如何?”

    他闭上眼睛,伸手一把拭去嘴角的鲜血,伤口的疼早就已经麻木,他现在十分平静,可这平静却更像是暴风雨来的前奏,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果不其然,不过片刻,他睁开眼,再无法压制心中的怒气,一双凤眸似淬了火,朝她一步步靠近。

    “你说得没错,朕是皇帝,朕是男子,所以可以轻而易举欺你、辱你,既如此,朕总不能白担了这个名吧。”

    她不停后退,他却一步步离她越来越近,压迫感让她觉得呼吸都开始有些困难了。

    李赢却不管不顾,只大步上前来,一把将她给捉了住,“现在,朕就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欺,什么是真正的辱。”

    敌我相差是如此悬殊,他的大掌不过轻轻一扯,腰间的系带就无声滑落,而他手掌自胸前一划,抹胸长裙被他远远的就抛至一旁角落。

    她忍不住惊呼出声,羞耻与气愤为她整个披上了一层绯色,她只能将身体蜷做一团妄图遮住一二,可惜却更给了李赢可趁之机,他不过将她微微侧过,手指就去解她身后的兜衣系带。

    郗薇察觉到了他的动作,横肘去妄图拦住他,可惜他压根不在意,径直拂了开,也许是心中盛怒,也许是手不听使唤,久久未能解开的他也生出了继续烦躁,直接一个用力,藕粉系带就这么断了开来。

    最后一件兜衣也就这么被抛下了星台,少女姣好的身躯在倾泻的月光下展露无疑,虽然并不是第一次见,但之前都是在黑暗之下,而这次,就这么带着柔光展露在了眼前。

    这刺激太大,最后一丝理智也顷刻断线,他一个欺身就这么压了上/来。

    檐角风铃的叮叮当当之声已经消失不见,就连风声也暂时的停止了下来,取而代之是不知因愤怒还是动/情的低歂。

    郗薇很是绝望,想起刚重生之时,她还自信满满以为有了前世的经验,这一世她一定可以规避陷阱过得更好,然而老天只不过是捉弄而已,她能力有限,智慧一般,不管怎么努力,都像是一场徒劳。

    那这重生还有何意义?倒不如就这么随风而去。

    这样一想,她索性也不再挣扎,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也不再说一句话,任他施为。

    深下的她突然间乖得不像话,正努力耕耘的李赢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他仰首看向她,却见她神情冷漠,尤其是眼神,再不复从前顾盼灵动,就连憎恨与愤怒,也全部消失不见,只余麻木。

    犹如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凉水,心下像被人戳了个洞,理智一瞬间回笼,看着眼前凌乱不堪的星台与触目惊心的红痕,他扯下一帘纱幔替她裹住身体。

    “薇薇”

    生平第一次,年轻的帝王语声里带了丝颤抖,为自己的行为生出了羞愧。

    “对不住。”

    郗薇双手抱膝坐在星台边上,没理他径直将头偏向一边,也不再理他要做什么,仿佛他的一切都跟她无关。

    摘星楼本已经静谧下来,而突然一声“哐当”就显得很是嘹亮。

    原是李赢抽出了他衮服上佩戴的宝剑,大越以武立国,武风渐盛,君王无论是祭祀宗庙还是礼仪大典,但凡着衮服,腰间都会佩戴一柄重型礼剑。

    提剑行至她身前,他横剑递了上去。

    “只要你能解气,脖子以下,随你砍。”

    郗薇挑眉看他,李赢擦了下颈间的血迹,有些不太适应的解释道:“脸上太明显,朕明日还要上朝。”

    郗薇“蹭”的站了起来,一把接过他手中的青铜礼剑,本想一剑戳死他,可是那剑太沉,他方一离手,剑身就直往下坠,她着急忙慌的松手,那剑就径直往她脚背而去,虽然礼剑无锋,但是却非常沉重,这一砸非得断骨不可。

    方才推搡间两人都是赤脚,速度太快,李赢压根来不及多想,本能的抬脚想把礼剑给挡开,结果挡倒是挡了开,但重剑砸到脚背还是让他忍不住一窒。

    “哐当。”

    礼剑掉落在了旁边的地板之上,郗薇猛然回神,李赢却突然站立不稳往旁边倒下,她赶紧扶住了他,这才看见他的脚背立马青了一大块,不一会儿就肿了老高。

    “你没事儿吧?”

    自她扶住他的那一刻,李赢心中松了口气,他就知道她不会真的那么绝情。

    “无事,这或许是上天替你罚朕,是朕活该。”

    两人均是从未有过的狼狈,郗薇没好气,“你确实活该!”

    虽是嗔怒,但李赢却浮生了一丝希望,他目光怔怔地看着她,只要不是麻木,骂他也是可以的,一时间他丧气的想,在她面前,他帝王的自尊自傲,不知不觉就这么消耗殆尽。

    他的眼神里有太多东西,郗薇看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她垂首,不知道该怎么将话题绕回承诺上去。

    李赢心知是该给她一个说法的,他不想对她食言,但是他更不想亲口将她让给别人,即使那个人是谢昉。

    两人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楼间除了呜咽风声,只余一片静寂,就在李赢想打破这沉默之时,一个突兀的女声响了起来。

    “衡阳姐姐?”

    “衡阳姐姐?你在上面吗?”

    郗薇“蹭”的站了起来,是章瑶的声音。

    李赢眉梢微挑,神色不愉,是出了什么事吗?陆允跟李顺竟然没让人拦着?

    作者有话说:

    李狗,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第36章

    ◎就算是咬,也只能咬朕一个人!◎

    “衡阳姐姐, 你在上面吗?”

    章瑶站在半山白玉石阶上,摘星楼顶生人勿进, 况且她向来胆小恐高, 走到这里已经是她的极限,若不是记着郗薇的嘱托,她是万万不敢踏上这石阶的。

    含章台宫宴散场之时, 她本也准备跟着母亲馆陶公主去含章殿等待消息,可是郗薇临时找到她, 说是去趟静秀阁更衣,让她等她片刻, 她也有心想跟郗薇一起,可是她等啊等久不见郗薇回来, 于是便找去了静秀阁。

    可谁知道静秀阁空无一人, 宫人们说压根没见衡阳翁主来过, 她以为受了捉弄,便径直跟去了后殿,谁知道后殿几乎所有人都在, 独独不见郗薇, 她特意问了母亲馆陶公主,也说郗薇没有过来。

    她有些担心,于是又重新找了出来,含章台在高处,空旷得很, 能藏人的的地方没几处,她都找遍了, 可是仍旧没有看到郗薇的身影。

    就只差这最后一处, 只可惜她太过害怕, 只敢站在半高石阶张望着。

    摘星楼檐牙高啄,尽管外间悬着一串串的彩色宫灯,但里面青绡纱幔漫天,压根不能直视,因为那最高之处是只有帝王跟钦天监正才能踏入,即使贵如章瑶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久久没有听见回应,想来郗薇不在此处,她失望地转身,准备离开此处。

    将将迈下两阶,却突然听见楼上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阿瑶吗?你先上来。”

    章瑶心中一喜,这声音不是郗薇是谁?尽管心中害怕,她还是闭眼摸着爬了上去。

    “衡阳姐姐,你这是怎么回事?”

    她身上衫裙残破便罢了,上面似还隐隐有血迹,章瑶心中既担心又好奇,忍不住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郗薇看了眼重重轻纱薄绡深处,方才整理衣衫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好了说辞。

    “阿瑶,我跟你说件事,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郗薇难得用这种口气说话,章瑶一心想在她面前好好表现,闻言赶紧拍着胸脯发誓,“衡阳姐姐你放心,我保证谁问都不说。”

    看她眼神坚定,郗薇心中愧疚一闪而过。

    “我月信向来不准,方才竟然来葵水了,本是准备找宫人准备月事带的,可是因得老祖宗出了事,宫女们都去了后殿忙着,我没办法就着急忙慌的躲来了此处,谁知道走得急不小心摔了一跤,手脚都给磕破皮了,还好你过了来。”

    “啊?那你没事儿吧?”章瑶担心道:“我看你嘴角也破了,流这么多血,该是伤得有多重?不行,我得去找太医来。”

    说罢,她就准备去找人,郗薇一把拉住了她,脸有些热,“别,大多都不是伤口的血,只是破了些皮,不碍事的,你别惊动别人。”

    章瑶今年十五,也已经来过月事了,她突然想明白了那时候郗薇为何要去静秀阁更衣了,原是如此,宫里人多眼杂,这种事情传出去总是不美的,她十分上道,“我明白了,衡阳姐姐,我不会告诉别人,你把我叫过来,是要我帮什么忙吗?”

    郗薇就知道,章瑶虽然胆小单纯,但是却并不笨,有些事情还十分体贴,很会以己度人。

    “有件事确实需要你的帮助,”她指了指衣襟上的血迹,“我总不能就这样出去见人,你帮我想办法弄一身整洁的衣裳过来,如何?”

    看她这身确实不叫话,裙角都被磕破了,章瑶心一软就答应了,她想着一定要给衡阳姐姐找身合适的衣裳,于是再三保证之后扭头就下了摘星楼去办事了。

    耳听着脚步声渐行渐悄,郗薇强打的精神瞬间垮了,双肩一耷拉就差点没往地上坠,好在有人眼疾手快大掌一伸扶住了。

    曾经令人安心的气息此时却只剩下了压迫,郗薇径直挣开了他,直接瘫坐在了金丝楠木的地板之上。

    李赢身上有伤,她一甩他手上就落了空,这让他有些不适,加之想起方才她直接将他推入了纱幔后藏起来,心中那股气莫名的又上了来,嘴上就有些带刺,“真是个没良心的小骗子。”

    还有心情跟她斗嘴,想来方才的事儿是准备就这么轻飘飘的接过了?人在屋檐下,还是得知道分寸适当低头的,但是让她小意款款,那也是不可能。

    她眼睫微抬,一点不吝啬地翻了个白眼,“我何时骗人了?”

    看她不承认,他轻哧一声毫不留情的拆穿,“你来没来葵水朕难道不知道?”

    此言一出,室内顷刻安静下来,郗薇的脸由白转红又重新变得苍白,他当然知道,方才都差不多算坦诚相见了。

    李赢也有些懊恼,既懊恼失了分寸,又懊恼在她面前竟然开始小心翼翼,更懊恼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让向来自傲的他简直难受极了。

    郗薇觑了眼身上略显狼狈的衫裙,“嗯,不然呢?难道陛下想让我实话实说吗?我是无所谓的,就是只怕会污了陛下一世英名。”

    她特意将“英名”二字咬得极重,李赢哪里听不出来她口中的嘲讽之意,方才的事情确实是他一时失去了理智,他亦有心想弥补一二,“你让章瑶去给你找衣裳,可是现在宫人都围去了含章殿,只怕不好找,朕去唤陆允。”

    章瑶虽然是馆陶公主的女儿,可是此时大家都围着太皇太后,宫人们忙碌得紧,只怕无暇顾及,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

    他是皇帝,郗薇也不想跟他硬碰硬,只能沉默以对。

    李赢见此,心知她还在为方才的事情生气,这小没良心的该是吃软不吃硬,于是绕过纱幔往门口走,因为方才脚背被砸伤了,走路不是十分顺畅,他强拖着踮脚去唤人。

    郗薇也不想欠他人情,看他这样,她拉住了他,“不用了,我等得,陛下还是先去看看伤吧。”

    让章瑶帮她拿换的衣裳,不仅仅是为了换下这一身狼狈,也算是给她自己找个证人,无缘无故在宫中消失这么久,总是惹人生疑的,况且还是跟皇帝一起,为了顺利跟谢昉成亲,她现在得格外注意声名。

    手上触感是那么的柔软沁凉,李赢挑眉,故意没有将目光锁在手臂相接处,她也不是像她说得那样讨厌他生他的气吧,不然也不会还关心他的伤。

    这伤口虽然痛,但也挨得不冤,心中突然浮出了丝淡淡的喜悦,他就这么任她扶着,行至白玉石阶之前。

    不过一声口哨,陆允顷刻出现在了石阶下面,方才摘星楼内的声音他是隐隐听见的,此时并不敢抬头,只单腿跪下等候吩咐。

    李赢还未曾开口,郗薇就抢先道:“陛下受伤了,你快带他去看看。”

    陆允心中一惊,方才那声音奇怪,他就猜到要出事,果不其然。

    肩颈处的伤口火辣辣的,脚背肿得老高,动一下都疼,确实该先去处理一下,而且再跟她待下去,万一她又提那承诺的事怎么办?答应是不可能答应的,李赢索性从善如流,跟着陆允先回福宁殿。

    眼见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郗薇可算长舒了一口气。

    *

    福宁殿。

    内殿里只皇帝一人,时不时能听见一两声抽气声。

    李顺跟陆允随侍在帘后,两人一阵推推挤挤,最终还是李顺拗不过,掀了锦帘先进去。

    “陛下,要不奴才还是去把沈太医叫来?您这”

    被帝王一瞪,他只得立马住嘴不敢再言,只是苦着一张脸,忍不住十分担心。

    李赢一边自个儿抹着药,一边道:“嘴巴给朕放严实些,漏了风声提头来见。”

    这是自然,皇帝龙体受损,这事儿若是声张出来,就不是小事儿了,李顺赶紧保证,“奴才一定把这张嘴给缝起来。陛下,要不还是奴才来吧,您这像伤着筋骨了。”

    开始还不觉着,此时右脚已经整个的有些麻木了,若是拖久了被人看出来倒还麻烦,李赢点头,算是默认。

    李顺心中一喜,赶紧跟陆允两人撸起袖子搬了张小杌子过来,拿了纱布沾着药水小心翼翼的给皇帝清理,然后再擦着活血化瘀的药膏,将药油烘了覆在脚背上。

    李赢指腹轻触在肩颈的咬痕处,这口可真深,她是当真一点情面也不留。

    若是换成谢昉,他也会下嘴这么狠吗?

    这样一想,他气得一拍扶手站了起来:朕不许他们有任何肌肤接触,就算是咬,也只能咬朕一个人!

    谁知道还没站稳,左手掌跟右脚就传来钻心嗜骨之痛,他忍不住痛“嘶”出声。

    李顺跟陆允赶紧搀扶住了,“陛下,当心。”

    很好,刚敷上的药油算是白弄了,没办法,李顺只得重新烘过。

    陆允看不下去,有心提醒道:“陛下,这伤筋动骨一百日,您虽没那么严重,但这几日也当好生静养着,不然这足弓疼痛可能会拖上许久。”

    这事儿李赢自然是心中有数,他睨了眼他俩,“你俩的账,也是时候该好好算算了,那章瑶如何过得摘星楼?”

    李顺跟陆允心头一凛,就知道,这事儿迟早得被发现,两人“扑通”一声齐齐跪了下来。

    “陛下,这这都是奴才的主意。”

    差事可以没办好,但陛下最忌撒谎,说实话还有条活路,李顺把眼一闭将心一横。

    “是奴才听着声儿不太对,您是九五至尊,又绝顶聪明,性子向来矜傲,今日在含章台就就就硬生生把琉璃杯给捏了个碎,偏翁主也不知您的心思,她又向来也不是个擅长察言观色的,奴才们担心会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场面,届时徒惹后悔,所以才放纵章家小姐上了来。”

    李顺打小就是李赢的伴当,对于帝王的脾性是把准了脉的,别看皇帝嘴上不说,但是这桩桩件件,分明是对衡阳翁主不一般的。

    他从来都是天之骄子,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唾手可得,也从未花过心思在这情情爱爱之上,这忽然在衡阳翁主这里吃了大瘪,做出来的事情就难免会失了理智,等事后再想起来,难保不会后悔什么的。

    李顺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失去分寸的模样,这不更表示衡阳翁主的不同么?若真放任事情发展不管,这好不容易铁树开花,就这么凋谢岂不可惜?

    他跪地伏身,“奴才有罪,请陛下责罚。”

    陆允也双膝跪了下来,“属下失职,请陛下责罚。”

    看着并排跪着的两人,李赢没有说话,他俩跟了他多年,对他自然是足够了解的,但从前他心思向来不外露,倒没想到这事儿在旁人看来已经如此明晃晃了,偏她却丝毫不知。

    也或许不是不知,而是不想知。

    “衣裳送过去了么?”李赢问。

    “回陛下,奴才找了个含章殿的婢女,已经送过去了,章家小姐心思单纯,并未多想。”

    “嗯。”

    殿内一时静了下来,往常的福宁殿,是宁静祥和的,可是今日,空气里却似飘着羽毛,惹得人心里痒痒又烦躁。

    “你们说谢昉哪里好?”

    李顺一边上药,一边偷偷打量着皇帝的脸色,没敢说。

    李赢没好气,“有话就说。”

    李顺一把将皇帝的脚给捧了住,“陛下,奴才有个请求,若是奴才说了您能不治奴才的罪么?”

    李赢凉凉一刮,李顺赶紧道:“哎呀陛下,在奴才眼里,谢公子虽是芝兰玉树,但跟您是万万不能相提并论的,只是或许在衡阳翁主看来,您是九五之尊,会不会太”

    他将手举高,比划着,声音低了些,“奴才的意思是,衡阳翁主虽然身份尊贵,可是跟您九五之尊也是没得比的,您说她会不会觉得您太太高不可攀了”

    会是这样?想起郗薇下嘴的狠样儿,李赢一掸这奴才的脑袋,他也是气糊涂了,竟然问起他来。

    眼看皇帝不再做声,李顺跟陆允只得面面相觑。

    李赢摊开手心,几道琉璃碎片扎的口子触目惊心,想起她说的话,他一把捏了紧。

    之前因得太过盛怒,许多事情来不及细细琢磨,但现在想来,郗薇跟谢昉之间是有问题的。

    谢昉上京分明没有多久,两人压根没接触几次,怎么就情比金坚了?

    他不信郗薇若是有喜欢的人,还会跟他玩什么交易,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他忽略了的事情?

    手心的疼痛清晰无比,他猛地睁开了眼睛,神色懊恼。

    或许李顺有一句说对了,他跟谢昉确实不同,谢昉轩轩若朝霞举,她喜欢温柔一点的?

    第37章

    ◎那陛下呢?◎

    含章殿。

    宫人太医们忙碌了好一通, 太皇太后终于醒了过来,但是因着她刚醒, 身子还不是十分利索, 太医建议先不要妄动,于是一宫人都还在这含章殿守着。

    殿内熏香都停了,两宫太后并馆陶公主跟安乐公主带头在大殿为太皇太后祈福诵经, 而内殿只留了大长公主跟沈嬷嬷贴身伺候。

    “叫她们都别念了,一个个年纪也不小了, 熬不住,让她们早点回去歇着吧。”

    沈嬷嬷看了眼兀自按着眉心的太皇太后, 赶紧低声应下,转身出去通知了。

    内殿一时只剩下了母女二人, 大长公主将御寝天鹅绒软枕靠在榻边, 亲自将母亲搀了起来, 语带嗔怪,“母后,您可吓死阿令了。”

    太皇太后如幼时般浅笑着戳了戳她的额头, “你可算也有知道怕的时候了。”

    “别担心, 就是为了你跟衡阳,哀家身子也还能再撑段时日。”

    听闻此语,大长公主脸色一窒,“您可别提她,我要被她给气死了, 这丫头现在是眼里心里都没我这个做母亲的了,但凡她能想着我跟她父亲分毫, 今日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太皇太后拉了她的手, 劝道:“阿令, 依哀家看,这孩子正是心里有你们,才这样做的。她早就跟哀家说了不喜欢亘儿了,你又何苦非要将他们拉在一块儿?”

    “那母后您为何又非要将她跟李赢那小子拉一块儿?甚至不惜用装昏倒这种戏码来拒绝回应赐婚。”

    “哀家还不是为了你!”太皇太后捂着心口,“这几年你跟皇帝愈发水火不容了,若不是哀家苦心维系着,你日子能有这么舒坦?哀家真是不明白了,衡阳若嫁给皇帝,以后生的孩子也是你的血脉,母族为他护航,这大越的江山迟早得交到他手上,你何苦非要跟临江王府绑在一块儿?”

    大长公主冷笑,“母后,您总觉得是我任性,可您想过没有那蒋环母子会准我的孩子做皇后么?或者说会让她一直做皇后么?您不会不知道那她那侄女儿蒋菀也跟着进京了吧?再说了本就是我们家的东西,还要让我去跟他们母子讨要,看他们母子脸色,打死我也是做不到的。”

    临江王府就不同了,他们仰仗她的势力,以后也是她的傀儡,只有这样,这大越的江山才会重新回到她的手上。

    “阿令,蒋氏与你从来都不同。”太皇太后叹息一声,大长公主被宠坏了,让她放下骄傲等于让她去死,可是这是一个母亲万万不能接受的。

    她确实知道她们之间的陈年宿怨,但照她看来前尘往事在蒋环那里早就过去了,反倒是她这女儿还念念不忘。

    她所想也不过是一家人好好相处罢了,大长公主若能放下对权势的执念,甘心伏小做低,就冲着她们的拥立之功,待她离世之后,还有郗薇这个纽带,若是诞下一儿半女,就算不能继承大位,看在儿孙辈的面子上,怎么也能保她荣华富贵一生了。

    硬要要求只会激起她的逆反心理,太皇太后蹙眉捂着胸口,“阿令,你就当是母后求你不行么?你说他们母子不会同意,哀家看着皇帝跟衡阳分明就是有戏的,你们两府商量好了请婚,半路杀出个谢昉,按理说他若是直接顺势将这婚赐下去,还能打你们两府的脸,蒋氏就是这个意思,皇帝却把这事儿按了下来,阿令,哀家看着这俩孩子有戏。”

    “有戏?”大长公主气急败坏,“一个是蒋环跟李晟的儿子,一个是柳诗情养的女儿,您让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在一起?”

    “哀家就知道,你介意从前的事情,打心里不能接受衡阳,可是她毕竟是你跟太傅的亲生女儿。”

    “那又如何?我供她吃供她穿,给她求封号与地位,若是没有我,她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讨生活,我对她也算是仁至义尽,她不思回报也就罢了,反而还反咬一口,您说说这跟柳诗情又有何分别?”

    “你!阿令,孩子不是这样养的,真心才能换真心,她是人,不是你的工具。”

    自己母后苦口婆心,她当然知道她是为她好,但她此时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话专捡难听的说,“母后现在知道教训我了,那您当初呢?可不是也把我当成工具去讨父皇欢心?您教训我之前,怎么不想想若不是您当初不能再生,您还会把我当成唯一么?”

    太皇太后一巴掌下去,随即捂着胸口,对于她说的这番话,一时也找不到可以反驳的,但整个人还是气得不行。

    她越想越生气,心口骤然收紧,整个人都蜷缩起来,这一次却不是装的了,她是当真心疾发作了。

    沈嬷嬷赶紧去唤太医,大长公主也有些吓到,她再任性,那也是打小疼爱她的母亲,她紧紧抓着她的手,声泪俱下地唤着“母后”。

    *

    因为之前太皇太后下了吩咐,嘱托众人不必在此诵经祈福,两宫太后便领着宫人们各自回宫了,而馆陶安乐两位公主也去了偏殿歇息,郗薇跟章瑶回到含章殿的时候,只剩下了晋阳公主等一众小辈守在殿外。

    郗薇跟章瑶姗姗来迟,尤其是郗薇还换了身衣裳,晋阳公主将她们拦在了门口。

    “老祖宗向来偏疼你,她老人家出了事,你却不知瞎逛去了何处,啧啧,衡阳,真有你的。”

    郗薇知道晋阳公主对她多多少少是有些意见的,上次在校场她甚至跟郗素问联手想让她出大丑,但这并不影响两人一直以来表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和和乐乐的,这也是大家作为亲戚的默契,怎么现在她突然又不装了?

    章瑶觑了眼周围的人议论纷纷,小声替郗薇分辨,“晋阳姐姐,是这样的,衡阳姐姐出了点意外,去了静秀阁一趟换衣裳,所以过来就晚了些。”

    晋阳公主平日里没少看不起章瑶,看她竟然还敢帮人说话,一听乐了,“哦?好好的参加个宴会换什么衣裳?阿瑶,你可全程看着?可别被人骗了还帮人说话打头阵呢。”

    她将头一偏,看向郗薇,“她今日在宴上可是大出风头,往日的临江王就也罢了,连小谢大人也跟着求娶,咱们衡阳本事大着呢,说不得人家又是偷溜背后不知道勾/搭谁去了呢?”

    章瑶胆小怯懦,平日里小姐妹们说什么她也不甚在意,很多时候忍下去也就罢了,可今日听晋阳这样说,想起郗薇的话,她忽然鼓起了勇气气哼哼去争辩。

    “晋阳姐姐,事关衡阳姐姐的清誉,话可不能乱说,方才我跟衡阳姐姐准备过来的时候,因为担心老祖宗所以走得急了些,她不小心摔了一跤,裙角都给跌破了,这才去静秀阁换的衣裳,我可是一直跟她一起的,她骗没骗我我不知道?”

    她难得一口气说长话这么顺溜,说完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还偷偷朝郗薇眨了下眼睛,郗薇眼睫微弯回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

    晋阳公主没想到小哑巴竟然说话这么顺了,没好找到话反驳不说,还被反堵了一口,一时间胸口像憋了团大气也没处发,只得冷哼了一声。

    倒是徐寿安奇怪道:“咦,我们明明看你中途还过来含章殿神神秘秘找人,怎么你们又是一直在一处了?阿瑶,撒谎可不是个好习惯。”

    章瑶小脸刷的泛白,气势一下子就怂了下来,晋阳公主见此,嘚瑟的围着她俩转了个圈,上下打量道:“就是,你说你们一直在一处,明明就不是,为什么要替她撒谎掩盖?是不是这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龌龊事?”

    徐寿安见晋阳公主反应了过来,又成功将脑袋隐了回去。

    “没”章瑶摆手,情感上她当然相信郗薇,不然也不会站出来帮她说话,可是她也确确实实撒了谎,她们并没有时时在一处,此处人多眼杂,总不能当众说出来郗薇是来葵水将衣裙弄了脏吧,一时间她很是为难,说话也底气不足了。

    大殿内突然传出一声轻哧。

    “你笑什么?”晋阳公主没好气将目光转了过去。

    两人斗法次数也不少了,郗薇也不虚她,“晋阳,你搁这儿升堂呢?老祖宗身体抱恙,大家祈福的祈福诵经的诵经,就你有空将我拦着找我的不痛快。”

    “我裙角磕破了,阿瑶唤宫婢为我找衣裳久久未回,我以为出了岔子就自个儿出去找了,她回去没见到我人找出来不很正常?倒是你们一个个的恨不得拿镜子一一比对着找我错漏,是想说什么?老祖宗都这样了,我难道还能出去干个什么?”

    她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晋阳她们一时没找到错漏只得仔细听着,郗薇继续道:“宴罢谁没出宫不是很明显么?你们倒是看看都有谁?退一万步说,这宫里能有什么人让我半夜去私会的?”

    她的眼神似笑非笑的看了眼瑟缩在姐姐徐寿宁后面的徐寿安,眼带不屑,若不是不想给谢昉留下不好的印象,就把李赢拖出来,吓死这俩。

    宫宴毕,为了发生什么意外参加宫宴的臣子都是要在固定时间经宣德门出宫的,尤其是男子,就连郗太傅这种都不例外,这殿中剩的都是走得较近的嫡支,并且只有女性,她确实无法去私会谁。

    晋阳公主跟徐寿安心中很是不平,从前临江王对郗薇爱答不理的他们心中爽快,可是没想到不过一两个月,他的态度就转变得这么快,甚至不知何时连才上京的谢昉也给勾搭上了,没使什么手段她们才不信,必须揭穿她的真面目,所以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偏偏这会儿似被郗薇看穿,她句句反问倒显得她俩像搬弄是非似的,徐寿安想再说,却被姐姐徐寿宁给拉了住了,晋阳公主气不过,索性挡在殿门口,反正就是不让开。

    几人在含章殿外对峙着,宫婢们不敢上前,只能小心翼翼候在一旁等待差遣。

    “母后!传太医,快去再传陈太医!”

    突然,内殿传来一声尖叫,郗薇一耳朵就听出来了这是大长公主的声音,担心太皇太后有什么不测,她再顾不得跟晋阳打嘴仗了,一把推开了她们几个,径直往内殿奔去。

    晋阳公主跟徐寿安姐妹也反应过来了,赶紧跟着她们往里间去,可惜却被沈嬷嬷拦在了外间,“公主,翁主,先等等吧,太皇太后现在不宜探望,诸位在外间等消息便可。”

    说罢,沈嬷嬷又吩咐宫人立马去通知皇帝跟两宫太后,只怕太皇太后要不好了,宫人们得了令顷刻分作几波去办事,整个含章殿都有些慌乱起来。

    看沈嬷嬷神色仓皇,晋阳公主几个也不敢造次了,只得听话的等在外间。

    郗薇此时后悔极了,听李赢的口气,她还以为太皇太后是装晕,没想到竟然就成了这个样子,早知道早知道就不该去摘星楼同李赢纠缠,应该一早就过来的。

    前世上元节太皇太后给她赐婚没多久就薨逝了,她本以为这世老人家已经平安到了二月,看她身子骨还算硬朗以为能挺过去一段时日了,倒没想到今日就发了病。

    她越想越后悔,连着两世,真心对她好的人不多,尽管也有私心,但太皇太后竟是最为她着想的一个,一度是她的依傍。

    眼泪霎时包在了眼眶里摇摇欲坠,她忍不住猜测着是不是因为今日她自作主张惹她生气了的缘故?若是当真如此,她真是

    陈太医并一众太医院丞本在侧殿熬药与讨论治疗方法,听得传唤来得很快。安乐公主跟馆陶公主就歇在侧殿,也很快的就过了来,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太医们很快地进了去,又立马关了上。

    郗薇只能看见内殿里忙碌的人影以及听见大长公主尽量压抑着的抽泣。

    看这样子太皇太后是真的不好了。

    *

    两宫太后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夜半了,晋阳公主眼看着张太后过来,几步扑在她怀里撒娇哭诉,张太后替她顺着背,一声声安慰着。

    徐寿安姐妹有安乐公主,章瑶有馆陶公主,就连新城公主,也能得到张太后照拂一二,只有她,像是一个多余的人。

    太医们商量好了之后决定为太皇太后针灸,闲杂人等都退了出来,大长公主也不例外。

    她在看见郗薇潮湿的眼眶时愣了愣,随即径直移开了目光,母女俩心照不宣的谁都没有先说一句话。

    殿内的气氛让人颇为难受,郗薇一个人出来坐在外间廊下透透气,谁知道含章殿本来就地势偏高,清晨风大,吹得人凉飕飕的,她正准备重新进去,却不曾想肩上突然被人搭了件斗篷。

    “可别仗着年轻,就不把身体当回事。”

    郗薇回身,就看见大长公主站在身后,自她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微扬的下巴。

    肩上的藏蓝锦貂祥云缠枝牡丹纹斗篷,一看就是大长公主的东西,自打她重生回来,母女俩不是吵架就是冷战,她几乎已经忘了两人上次好好说话是什么时候了,尤其昨日,她还在拆他们精心搭好的台。

    郗薇拢了拢肩上的斗篷,对于大长公主,尽管前世她对她那样决绝,但她对她从来说不上恨,不过若让她因为这一点小恩惠就重新贴上去,那是怎么也不可能的了。

    她不过随手一扯,就将肩上的斗篷取了下来,抱在手侧,“母亲,里面情况如何了?”

    若是从前,只怕她早就蹦了上来撒娇,好似自年底那次宫宴开始,她就跟他们疏远了许多。

    大长公主凌厉的眼神自斗篷上扫过,最后定在了那张年轻姣美的脸上,多少次她都怀疑这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女儿。

    顾盼生辉的杏眼,精致的琼鼻,仔细看,她确实跟她那英俊的夫君长得很像,至于她自己,压根对自己的长相没有一个明确的记忆,可是不管是郗太傅还是身边的人都在一遍遍的说着她们的相似。

    其他人或许会骗她,可是自个儿母后总不会吧?太皇太后可也是无意间这么说过的,她情不自禁抚上了自己的脸颊。

    “母亲?母亲?”看她想什么似入了神,郗薇忍不住唤她。

    大长公主自沉思中回过神来,“无事,大医院的太医基本都在这儿了,你外祖母吉人天相,自有诸神庇佑长命百岁。”

    这可能是两人现在唯一的共识了,一时间郗薇沉默了下来,没有再接话。

    “衡阳,跟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我想听听。”大长公主突然逼近,眼神有些不自在。

    郗薇诧异,从前别说主动让她说小时候的事情,就是无意间提起也会让这位身份高贵的大长公主顷刻变得震怒,整个郗府都尽量避免提起这件事情,怎么今日她竟然主动开口询问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母亲想听什么呢?”她抿唇,一时间竟然不知该从何开口。

    大长公主本也不是真的想听,如此说不过是听了太皇太后的话为了找个话题缓解一下母女俩这段日子以来的矛盾,她随手攀折下一片木槿叶子放在掌心,“我听亘儿说他找到你的时候,那希长生竟然准备将你卖掉”

    看她欲言又止,郗薇扯了扯嘴角,“母亲想说什么?”

    大长公主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今日这还是第一次,难免很是不适,被个小辈语带嘲讽,她也绷不住了,直言道:“衡阳,你的身份地位皆是我赐予你的,若不是我跟李亘,你还不知道会吃多少苦。”

    她越说越气,“你却连感恩都不曾,当着众人拆我台,气得太皇太后旧疾复发,如此忤逆不孝,你若还有良心,就去宫门口跪着忏悔,说你一时冲动后悔了,请求重续两府的婚事,说不得太皇太后心情一好,就醒了过来,你的罪孽也轻一些。”

    呵,就知道,向来高高在上的大长公主,怎么可能纡尊降贵打听她之前的事情,原是在这儿等着,好在她也没抱什么希望。

    “母亲或许忘了件事,我的身份地位不是来自于您,而是陛下,”她将手中的藏青披风散开后仔细为大长公主系上,“雷霆雨露,皆赖君恩,我想您亦如是。”

    话一说完,她成功的看见大长公主变了脸色。

    眼见着她即将盛怒,抬手就是一巴掌挥下来,这一次郗薇没再容忍,而是伸手轻飘飘就将她的手给捉了住。

    微笑着放了下来,慢条斯理替她拂了拂斗篷上的灰尘,方头也不回往含章殿去。

    眼见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大长公主的护甲在廊庑的朱红刷漆大柱上恨恨的划过,她向来觉得皇家就是她的私物,皇帝亦是她的傀儡,偏偏现在的天胜帝一点不受控制,甚至短短三年就已然有了与她跟左相分庭抗礼的实力。

    郗薇那话简直扎到了她的心肺,尖尖宝蓝色护甲因为太过用力就这么生生被折断。

    含章殿廊腰缦回,重重花墙在春日开得正好。

    郗薇转过回廊就往后殿去了,不曾想重重花墙之后,一人站在厚朴树下,宽肩削背,革腰笔挺,不是天胜帝李赢是谁,只见他负手而立,像是已经站了许久。

    陆允跟李顺早在听见人声的时候就已经噤声,此时听得脚步声远了,看皇帝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两人只等躬身候在一旁默默等着。

    “我听亘儿说他找到你的时候,那希长生竟然准备将你卖掉”

    “衡阳,你的身份地位皆是我赐予你的,若不是我跟李亘,你还不知道会吃多少苦。”

    大长公主就是如此对待她的吗?宫内人多口杂尚且如此,在大长公主府更是可见一斑,李赢沉吟,难怪她近日变得如此奇怪,昨日求婚那事分明就是她有心抬杠,莫非她跟谢昉原因在此?

    “陆允。”

    “属下在。”

    “朕要她近几个月出门的情报,事无巨细。”

    这个“她”是谁很是明显,陆允跟李顺对视一眼,即刻下去吩咐人办事。

    皇帝手脚都有伤,虽则隐蔽,到底出行略有不便,为了不让旁人看出来,李顺赶紧上前半搀了他往后殿去。

    *

    经过一夜的折腾,终于在旭日初升之时,太皇太后醒了。

    醒了的她立刻下了两道懿旨。

    其一,表明身体没有大碍,不过老样子,各宗亲王室无需担忧,亦无需斋戒诵经祈福,各回各家就好。

    其二,表明要立刻搬回慈宁宫,而衡阳翁主恭柔谦顺,着留在慈宁宫侍疾。

    懿旨一下,众人心中都忍不住嘀咕,没有提皇帝跟两宫太后,也没有将大长公主几个姐妹留下来,倒是留了个孙辈儿,昨日宫宴的事情也没个下文和结果,太皇太后此举莫不是有什么深意?

    贵人们的心思,可以猜但没必要说出来,大家领着家人纷纷出宫去,就连大长公主也不例外,难得热闹起来的含章殿很快就又归于沉寂。

    *

    慈宁宫。

    郗薇随着沈嬷嬷将太皇太后安置好之后,因得她要在宫中住上一段时日,于是便准备去东暖阁收拾一番,谁知道却被太皇太后拉了住。

    沈嬷嬷是知道祖孙俩有话要说的,领着宫人侍婢们轻手轻脚将门带上退至了外厢。

    寝殿内一时间只剩下了祖孙俩,看太皇太后目光深深地望着自己,郗薇有种被看穿的尴尬,“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衡阳任性不孝,请老祖宗责罚。”

    太皇太后半靠在床榻上,耷拉下眼皮摆了摆手,“不是你任性,是你母亲任性,人心不足,哀家分得清楚。”

    听得这句,郗薇心中略略一宽,随即又听她苍老的声音继续,“但哀家想听你说句实话,衡阳,你是真心喜欢那谢昉的吗?哀家看着也未必,你为何挑中了他?”

    郗薇心头一跳,张口想否认,“老祖宗”

    太皇太后眼神犀利,“别撒谎,衡阳,哀家是过来人,你骗不过哀家,虽说谢昉无论是出身还是才华,都堪堪与你相配,但是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看着太皇太后鬓间的白发,眉间的皱纹,这该是一个很慈祥的老人吧?

    郗薇有一种冲动,想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但最后她还是多了个心眼,有所保留,她疼爱她,是因为她是大长公主的女儿,如果不是,很难想象她会怎么对她。

    “老祖宗,我不喜欢李亘,从前他明知道我喜欢他,对我若即若离不说,还跟五妹不清不楚的,人品可见恶劣,母亲非要让我嫁给他,我是再也不愿的。”

    “我确实跟谢子游不过几次接触,他也确实是受我所托才站出来的,但我是真心中意他,没有感情又如何?那么多盲婚哑嫁都过来了,我相信我们开始得不错,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退一万步说,他有君子之风,就算不好,我以后也能全身而退。”

    太皇太后这么多年深宫浮沉,分得清楚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关于这一点,她实话实说了。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衡阳,你不觉得你太悲观?”太皇太后摸了摸她鸦羽般的鬓发,似有意似无意瞄了窗台,“上京这么多好男儿,你母亲替你挑的你不中意,那哀家替你挑的呢?”

    “老祖宗”郗薇不解。

    太皇太后可不会给她装傻的机会,直直问道:“那陛下呢?”

    郗薇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的说出来,难怪特意将她留在宫里,为了让太皇太后死心,也为了跟谢昉的事情能够顺利,她毫不犹豫道:“陛下乾纲独断,天下万事万物皆在他心,而我所求不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罢了,您看我这性子,适合在深宫么?”

    虽是反问,但谁都听得出来就是否定,不说大长公主跟皇帝的关系,就她自己,眼里容不得沙子,做事也不爱收敛,不合心意便要离开,只怕皇帝跟皇宫从来就不在她的选项里面。

    太皇太后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她一直抱着一个老人最朴素的心愿,没想到倒不如沈嬷嬷看得清楚。

    不过她在深宫久经沉浮,怎么可能轻易就被打倒,奈何不了大长公主,对郗薇她还是有办法的。

    她沉了脸,既是说给郗薇,也是说给自己,“适不适合不重要,有时候得看需不需要,人不能只为自己而活,况且不试过就说不适合,岂不是有失客观?”

    这是敲打吗?不仅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也不给个明确的答复,她心中一沉,想再问问赐婚的事情,谁知道太皇太后捏了捏眉心。

    “你年纪轻,昨夜受了惊吓,又一夜未眠,许多事情或许未曾思虑妥当,哀家再给你几日想想清楚,你先下去休息休息吧,哀家也累了。”

    郗薇想再问问,却见太皇太后径直仰倒在了贵妃榻上闭目养神,沈嬷嬷已经兀自放下了纱帘。

    她无法只得先下去了。

    她刚走不久,就有宫婢掀帘进了来,低声道:“主子,陛下来了。”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又补充了一句,“陛下似乎脸色不好。”

    主仆俩多年默契,只这一句太皇太后便懂了她的意思,方才她就觉得窗台后的空气有些不对劲。

    “阿沈,你亲自去,就说哀家身体不适,已经小睡了,请陛下在东暖阁稍等片刻。”

    东暖阁?衡阳翁主不是才去了那边休息?太皇太后这意思难道还没死心?

    沈嬷嬷不敢说话,只得躬身退下去办事了。

    第38章

    ◎朕虽然舍不得你,朕带伤给你写。◎

    慈宁宫, 东暖阁。

    宫人侍婢次第跪下,又全部噤声退了下去。

    李赢一步一步自廊庑往前, 也不知是因为脚伤还是什么, 他并不如从前那般大步流星,反而一步一顿。

    “我觉得这就像是我吃藕粉丸子一样,您可能是因为第一次接触男女那事儿受了些影响, 但其实我们可以当完全没有这回事,还跟从前一样君臣相处的。”

    “你是女子, 第一次对你来说才是很重要吧,为什么你可以当完全没有这回事?”

    “因为我不是第一次啊。”

    “所以陛下, 那晚的事情,您真的不用有任何负担。”

    “陛下乾纲独断, 天下万事万物皆在他心, 而我所求不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罢了, 您看我这性子,适合在深宫么?”

    皇帝心中孕着说不出的愤怒,恨不得立马冲到那小没良心的面前, 质问她如何连问一声都不曾就给他下了论断, 可他又担心听见更刺激人的话,他若再如摘星楼那般失控,只怕再多的苦肉计,那小没良心的也不会上当了。

    李赢在东暖阁外的廊庑下来回走着,生平第一次, 年轻的帝王有了投鼠忌器的感觉。

    李顺在一旁干着急,皇帝不让他搀着, 这脚伤若是更严重了可怎么办?他心中也是后悔, 早知道就打个岔不让陛下来慈宁宫了, 或者请蒋太后出面,好歹让他先休养几日再说啊!

    想起今日一早那脚背上一个大血泡,肿的龙靴都快穿不上,李顺挠着脑袋,有些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儿?”李赢本来就烦,看他这样更没好气。

    李顺心中委屈,可是该说的话也得说啊,他两眼一闭双手一摊躬身道,“陛下,您再这样走下去,又该该该出血了,奴才看着心疼,龙体要紧啊!”

    心疼?

    方才没注意,此时听他这么一说,李赢才发现右脚隐隐作痛,他扫了眼坚硬的廊庑汉白玉石台阶,走了过去。

    “陛下,你这是?”李顺不解,但没好意思说,陛下看着石阶发呆,莫不是魔怔了?

    李赢睨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闭眼。

    深呼吸。

    抿唇。

    右脚狠狠朝石阶尖锐的阶弦砸去

    *

    昨夜一整宿没睡,情绪又大起大伏的,郗薇回到东暖阁就睡着了,但也不甚踏实。

    迷迷糊糊间一会儿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去赌坊找继父,一会儿又是前世在婚宴上被千夫所指,她拼命告诉自己这是梦,是梦,不要害怕,她已经撑过来了,恍惚间她又睡了过去。

    可是没多久,更深的噩梦来了,她骑着马儿被李亘提剑追着,无论她怎么拼命去拍马臀甩缰绳,马儿跑得飞快,可是一转身就看见李亘仍旧紧紧追在后面,锋利的刀刃明晃晃的闪着眼睛,她甚至来不及自我暗示这是一场梦,只能狼狈的拼命往前跑。

    “别追我,别追我”

    她小声梦呓着,额间脖颈处细密的汗珠一层一层不停渗了出来,李赢拿了锦帕伸手想替她将汗珠拭去,谁知道甫一靠近,就被她给捉了住。

    “是你逼我的,我没有对不起你们任何人,是你们逼我的”

    她口中念念有词,下手一点都没有留情面,指甲深深的嵌进了他的肉里,刚巧有几处就是昨日被琉璃杯碎片扎过的地方,一时间皇帝冷汗都痛了出来。

    李顺心中一紧,想上前帮忙将她的手给拿下来,不过将将提脚,就被帝王眼神给止了住。

    “先下去。”他冷冷道。

    “陛下”李顺有些担心,这不伤上加伤么?虽则皇帝常年练武底子好,可那身体也不是这么折腾的啊?他想说些什么再劝劝,却在看见帝王肃然的眼神时住了嘴。

    皇帝要做的事情,别说他这个奴才了,就是他生母蒋太后来了也管不着,还是不要多管闲事,做好本分即可,于是他闭了嘴,赶紧识相的躬身退了出去。

    阁内一时就剩下了两人。

    左手心温热温热的,似有什么东西又流了出来,李赢忍不住眉头微蹙,尽量抿唇不发一声。

    双手被她牢牢捉着,若是他此时抽出来,只怕梦魇中的她会连自己都掐,只得暂时作罢,反正他皮糙肉厚的,就先这么着吧,李赢小心的靠了近,想唤醒她。

    “衡阳,衡阳?是噩梦罢了,你快醒醒,衡阳?”

    郗薇还陷在深沉的梦里,只是现在已经不是李亘提着剑死命追他了,她梦到了李亘死在了她怀中那时候,她饮了毒酒,却只是腹痛不止并没有死,癫狂的她不仅拿簪子刺死了李亘,还去了郗府找大长公主跟郗太傅对峙。

    整个世界是天旋地转的,她甚至看不清楚任何人,只能凭着感觉判断大长公主跟郗太傅的方位,偏偏他们还在不停地说话刺激她,她只能拿着簪子跟他们一遍遍对峙。

    “她不是我母亲,你却是我父亲,没有尽过一天父亲的责任也就罢了,还要编造谎言骗我。”

    “我没有撒谎,我从来没有撒谎,是李亘带我来上京,是你们说我是你们的女儿,从始至终,我连知道实情的机会都没有。”

    “我贪恋富贵?你生而不养,那本也是我应得的罢了。”

    “衡阳?你醒醒。”手心的力道越来越大,再这样下去,这手非残了不可,李赢狠狠心,将她手中紧紧掐着的左手抽了出来。

    郗薇猛地掐着自个儿,剧烈的疼痛让她恍惚间似被人一刀砍了过来。

    “唔啊!”她惊恐地叫出声。

    李赢本想安慰她一番查看一下她有没有掐伤,却不曾想她整个的坐了起来,一把环住了他的脖颈。

    心“扑通扑通”地跳得飞快,他整个人都愣了下来。

    鼻尖是熟悉的清甜橘香,混杂着一点淡淡的香汗味儿,她似将醒未醒,紧紧的环着她,两人肌肤相贴之处,能清晰的感受到彼此剧烈起伏的心跳。

    她还未全醒

    李赢小心翼翼拿右手替她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背,“好了,好了,是梦而已,朕在这里,诸邪不侵。”

    是李赢的声音?

    郗薇眨了下眼睛,是了,没错,除了他谁会这么自命不凡,摆脱一个噩梦又来一个,她复紧紧闭上双眼,真想当场睡死过去。

    偏那李赢无知无觉,看她坐了起来,继续一下一下安抚着她,这可比什么噩梦都可怕,她终于睁开了惺忪的眼睛。

    神识一点点恢复,灵台一点点清明,熟悉的雕花落地罩、烟粉色鲛纱攒珠帘,六扇流樱云母屏风无不一一映入眼帘,这确实不是梦了,是真实的世界。

    她猛然清醒,一把将身前之人给推了开来。

    若是往常,她那点力道是很难将他推开的,偏偏他受了伤,注意力又全在她的身上,这一推他猛然呛了口气,差点没摔下去,整个捂着胸口差点起不来。

    郗薇也吓了一跳,她没想到李赢会如此脆皮,并且她突然看见了他带血的手掌。

    “你怎么了?没事吧?”她突然想起来了他的伤,一时有些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李赢没好气,“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若是有意的,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郗薇撇嘴有些不服,但终究没反驳他,因为他说得对。

    “过来。”看她不说话,李赢靠在床榻上朝她探手。

    “干嘛?”

    “朕伤口裂了,拜你所赐,你不给朕包扎一下?”

    她有些不耐烦地看向他,却在见到他手掌上的血迹时变了脸色,上次李赢确实惹到了她,但这并不代表她就希望他去死,况且他这么堂而皇之的进来,若在她这里出了事,她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于是赶紧匆匆去拿药箱出来。

    她进宫一般都是住在东暖阁,这里几乎可以说就是她的第二个住处,一应物品俱全,对她来说一箱一柜都很熟悉,她很快就在顶柜里找到了一个小药箱。

    李赢看她眉心微蹙专心的翻找着纱布,他心中突然冒出了丝古怪,既熨帖无比又有些不忍,下意识安慰道:“都是些皮外伤,你不用担心。”

    郗薇不知他这话从何而来,只当他是胡言乱语,也不理他,专心给他撒着止血的药粉。

    因得做了噩梦刚醒,她纤长的羽睫还带着浓浓潮气,偶尔扑闪两下。

    李赢突的好奇,“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寝殿里会放着止血的药粉?这药是哪里来的?”

    郗薇抿唇,实话实说,“这不是我用的,是我之前养了只橘猫,它比较调皮,总是喜欢去御花园的月季墙玩儿,手上没少受伤,我就一直给它备着的,没想到今日倒派上了用场。”

    自她说第一句话开始,李赢的脸色就有点不对劲了,给猫用的再拿给他用,感情在她这儿他就跟一只猫没什么两样?

    算了,猫就猫吧。

    “它在哪儿?朕怎么没瞧见?”他四处张望了一下,突然想看看这猫是雌的还是雄的。

    药粉撒好了,却不是每一处都均匀,她呵气轻轻吹了吹,“早就死了。”

    “嗯?”李赢反应过来,“早就?”

    他本想问你这药粉没过期吧,过期了可不能给他用了,可是看着她小口小口专注的呵着气吹着,话就这么被咽了回去,心头那些气都瞬间被隐匿了下去。

    他移开目光,似漫不经心,“你喜欢养小动物?”

    “不喜欢。”

    “嗯?”他凤眼微挑,有些诧异,似在说不喜欢你还养?

    郗薇一边给他包着纱布,一边一语双关道:“准确来说是养它之后不喜欢了,她本是北宫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猫,却没想到养了几个月就死了,花大心思养出了感情,死的时候却徒惹伤心,倒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养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水汪汪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让李赢几欲怀疑她说的不仅仅是这件事情。

    他凤眸微眯,“这你就错了,朕从前也豢养过一只白虎,不过后来它大了就放归山林了,但朕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难过的,也不会后悔开始。”

    “因为当初的相处是真的,花费的时间用的心思也是真的,而它曾带给你的快乐跟回忆也是真实的,并不会因为谁离开了就不存在了,从而否定这一段日子。”

    他很少说这么一长串话,郗薇也是第一次发现他向来睥睨的凤眸里还有别的东西,像倾诉,又像欲言又止。

    她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一时间连手上的动作也给忘了。

    她额间薄汗未消,莹白的肌肤反射着层层微光,带着若有似无的潮气与湿意,李赢喉结微动,缓缓靠近了她。

    东暖阁遍植花墙,融融春日里幽香阵阵,光是闻着花香就很容易让人情不自禁沉醉其中。

    只是这一切在一声痛“嘶”声中戛然而止。

    情不自禁往前坐,却差点忘了脚上的伤,李赢懊恼的一拍,郗薇的目光顺着他的腿往下,这才看见他足上的描金黑缎草龙纹锦靴隐隐沁了些印记,看着有点像是水渍但好像又不是。

    李赢愈发懊恼,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回事,他就不用那么用力去踢那石阶了,痛着呢,这会儿倒好,坏他好事。

    想起那会儿礼剑掉下来,是他拿脚背挡了,当时就好像疼得走不了路肿了起来,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郗薇蹲下身看了眼,隐隐能闻见一股血腥味儿。

    “陛下,您上药了吗?”她仰首问他。

    “上是上过,但是”他顿了顿,随即似毫不在意般,“无事,过几日就好了。”

    明明现在还在渗血,却说无事,偏偏就是他表现得浑不在意的样子,她心中反而生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虽说他活该,但毕竟是因救她而起的。

    “陈太医他们替老祖宗扎了针,想来还在偏殿候着,臣女去将他们叫过来吧。”说罢,她就要起身去唤人。

    “不用,”李赢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看着她似十分为难,迟疑道:“不碍事,一点小伤,让李顺进来处理下就好了,况且,若是惊动了皇祖母问起,这伤又如何好说呢。”

    确实没法说,太皇太后本就想把他俩给拉一块儿,若是知道了这些事情,只怕她的计划就要全盘落空了。

    看她乖了下来,李赢说不出心里是何感觉,两个人难得这样相处,本不想叫外人进来,但若是不让人进来,这苦肉计如何还演得下去?

    “李顺儿?”

    暖阁外隐隐传来应声,李顺赶紧捧着酸枣木托盘一路躬身进了来。

    郗薇瞟了眼托盘上面,赫然是一个药瓶,一把匕首,还有烈酒跟白纱布等。

    李顺将托盘搁在一旁,净手之后,替皇帝将鞋靴脱了下来放在一边,“此等私密之事,本是该避讳一二,但是为了避免人多嘴杂,奴才又笨手笨脚,也不敢找其他人帮忙,只能拜托翁主了。”

    郗薇本想拒绝,可是在看见他脚背时,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昨日被砸的时候,那伤不过只是一大块青肿,如今却像是起了水泡,大约是活动太过,巴掌大的水泡已经破皮,露出了猩红似起溃疡,混合着血迹,看着颇为可怕,这伤口这么大,若是一个不慎感染化脓,可还真不是开玩笑的。

    也罢,终究是跟她有关的,总不能一点忙也不帮,闹大了也不好,于是她接过了匕首,默认了留下来帮忙。

    其实她也做不了什么,不过是帮忙将匕首喷了烈酒灼烧,李顺则拿处理好的匕首一点一点清理破溃的表皮。

    看皇帝额间冷汗直冒,却咬唇一声不吭,她心中滋味难明,有些话怎么也开不了口了。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破溃之处清理完毕,李顺收了东西规矩道:“奴才手上有些脏污,先去处理一下,这上药的事情,就拜托翁主了。”

    说罢,不待她回答,他端起托盘就脚下生风般下去了,一点拒绝的机会都不留。

    总不能让李赢自个儿动手吧,人手上还有伤呢,郗薇无法,只得拿了药瓶小心翼翼给他涂抹起来。

    “衡阳。”

    “嗯?”

    看她头也不抬,只专心上药,李赢笑了笑,心想小没良心的果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

    “上次朕给你上药,这次你帮朕上药,也算是有来有往了。”

    有句话他没说,还有被下药的事情,想起两人曾经做过的那些亲密无比的事情,若说在她心中没有一点痕迹,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

    李赢唇角微弯,也算是扳回了一层。

    郗薇哪里没听出来他的言下之意,见药也上得差不多了,她“啪”的一声将药瓶搁至一旁,哪壶不开提哪壶。

    “陛下救了我,我也救了陛下,也算是两厢清抵,那陛下答应我的事情,准备什么时候兑现诺言呢?”

    过不去了这是?李赢的笑就这么僵在了脸上。

    “所以陛下答应我的事情,准备什么时候兑现诺言呢?”

    李赢万万没想到,竟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过在来之前,他就想好了应对方法,再不能像上次那般发疯,他在心中默念莫生气,这小没良心的吃软不吃硬,先就一个字,拖!

    “陛下?陛下?”郗薇抿唇,该不会还要食言吧?

    李赢清了清嗓子,“这伤疼得紧,朕倒是忘了,这次过来本就是跟你说这件事的。”

    看她眼巴巴的等着,他毫不心虚地继续,“朕虽然舍不得你,但其他人也就罢了,谢昉是朕看好的左膀右臂,上次是朕冲动了,你放心,以后不会了。”

    听了这话,郗薇的心落了底,她就知道,帝王哪里有什么真情真爱,他不过是占有欲作祟面子上挂不住罢了,等想通了,两人之间那些事情,不过就如过眼云烟罢了,不值一提。

    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他这话说出来有些怪怪的,什么叫虽然舍不得她?但现在就他们两人,也没被外人听见,她倒不好专门揪着这话说,显得她多在意似的。

    没有见到意料之中的欣喜,李赢的心情也好了那么一点,他就知道,这小没良心的,若是退一步能换得她的理智,能换得他们之间循序渐进,他愿意做人生的第一次尝试。

    “那日在宴上你可能也听见的,朕本准备下旨,”李赢顿了顿,“但是皇祖母一直以来的心思你是知道的,她的反应你也看到了,她身体不好,朕不想刺激她。”

    太皇太后失望的表情还历历在目,她跟大长公主的气急败坏不一样,她口中说着理解,谈着劝告,仿佛是十分认真的在为你考虑,还真是让人不好开口。

    看郗薇神情不再似之前那么戒备,李赢循循善诱。

    “衡阳,朕也不想食言,不管怎么说,你跟谢昉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但皇祖母却不多了。不若这样,亲事朕先给你们搁置,你趁这段日子跟谢昉多接触接触,等皇祖母看到你们的诚心,或者是她非常乐意接受的那一天,朕也会积极为你们考虑,你看朕这样安排如何?”

    反正蓝序还没有回来,只要不是李亘,能把这件事暂时拖下来也好,事缓则圆,若不是被逼得没办法她也不会干出这种事情。

    谢昉本也是被他赶鸭子上架,两个人若能有更多机会接触了解当然更好,况且她的很多事情,她也还没有跟他交代,也不知他会否十分介意。

    郗薇深吸了一口气,不管了,先答应下来再说,到时候再想办法便是。

    不过她现在对皇帝的承诺有些不那么信任,挑眉问道:“那陛下您总得给个明确的日子吧,不然臣女心里没底。”

    看她恢复了乖顺的模样,李赢明明是该开心的,但不知为何却有些不爽,他特意伸出了被她咬过的那根食指,“一年,一年之后最迟两年,无论如何,朕会为你赐婚。”

    这次他学聪明了,只说赐婚,不说为谁赐婚。

    郗薇不算聪明,但上过一次当了十分小心,她强调:“是为我跟谢昉赐婚。”

    李赢弯唇,“你确定?万一到时候你移情别恋了,又或者他移情别恋了衡阳,话可不能说太死。”

    郗薇想了想,他这话也不无道理,万一谢昉十分介意她的事情呢

    “那行吧,到时候就劳烦陛下为臣女赐婚,不过赐婚对象臣女说了算。”

    对于这个答案,李赢十分满意,不过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只严肃着脸颔首表示同意。

    看他答应了,郗薇在药箱中翻了翻,没找到合心意的,她又转身去梨花木高柜中翻找着什么。

    李赢有些疑惑,“你在找什么?”

    “锦布,”郗薇头也不回,“口说无凭,陛下还是拟一道圣旨吧。”

    东暖阁并非她常住之所,这里的衣衫有限,浅色的更是没有,找了半天,只找到一件白色深衣,她也不管那么多,拿剪子几下就裁了块出来。

    看着眼前桌案上的锦布,笔墨纸砚,他忍不住嘴角微抽,“这里好好的这么大一摞宣纸,作何非要剪你自己的衣裳?”

    郗薇狗腿的一边磨墨一边解释:“宣纸不易保存,万一撕了坏了上哪儿找去?还是写布帛上放心。”

    李赢一梗,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话,他摊了摊手,“你也看见了,朕的左手好几处划伤,右手食指也被你咬得差点没断骨,但是为了展示朕的诚意,朕带伤给你写。”

    听了这话,郗薇心头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论理说,他是皇帝,她得罪了他,他是完全没必要如此的,但是也在积极弥补,仔细想想,他这人好像也还行,是她小人之心了。

    不过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该写下来保险一点还是要写的,她站在桌案对面,细细为他磨着墨。

    春日的微风正正好,不骄不躁的,裹挟着花香墨香在鼻端缠绕,墨磨好之后,她仔细地为他放在了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赢随手自笔架上捉了只狼毫,沾满墨汁之后,正要下笔,却突然手一顿,又将狼毫搁在了笔山之上。

    看她眼神不解,他轻咳一声,“唔,这手还是有点疼,不过好在你方才为朕上药之时吹了吹,现在比之前已经好多了,朕再缓一会儿就写。”

    这话说得,虽然她很想让他快点写好,可是她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而且他这样一说,倒显得她有点太不近人情了。

    他是不是说吹一吹会好一点?这样是不是就写得快一点?

    郗薇抿唇,看他小心翼翼伸展着手指,她弯腰横趴过桌案,整个上半身探到了他的面前,伸手捧过他的大手,呵了口气轻轻吹了起来。

    微风拂过她额间的碎发,似带起涟漪阵阵,她神色认真,偏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少女馨香顷刻充斥入鼻尖,指尖痒痒的,麻麻的,他的心,也忍不住随着她纤长的羽睫微颤。

    “好了吗?”她停了下来问。

    尽管心中万千不舍,但他也知这小没良心的不蠢,可一不可二,他正慢慢摸索着她的度,还是不要将她惹恼了为好,李赢收回了手,轻轻“嗯”了声。

    掌下触感细腻丝滑,一道空白圣旨很快就写好了,郗薇看了一遍上面龙飞凤舞的十几个大字,心中十分满意,待墨迹干了,她小心翼翼折好,将它放进了随身系在腰间的五彩葫芦纹荷包之中。

    这荷包是眼熟的,没想到她还一直带着,李赢情不自禁想起那日在福宁殿两人相处的光景,但是似乎就他一个人,会时不时的沉溺在回忆里,这小没良心的,早就抽身离去。

    心中有些不甘与酸涩,但是偏偏又不能当她面给发出来,他不想再一次在她面前失控,年轻的帝王生平第一次生出了些无奈。

    也罢,事缓则圆,再等等。

    作者有话说:

    霸道帝王决定化身心机boy。

    第39章

    ◎我绝不会像四姐姐那样背叛你。◎

    临江王府, 华灯初上。

    曲水亭在曲江之畔,说是亭, 其实是一整片水榭, 真正能称为亭的只有中间那座自水榭延伸进湖心的小亭。

    亭中空荡荡的,只一人一石桌,人凭栏而立, 石桌上堆满了天青色的玉珥酒瓶。

    饵食一点一点撒下,很快就被锦鲤一扫而空, 李亘饮了不少酒,心中烦躁异常, 端起食碟将里面的饵食就尽数全扔了下去,眼见着各色锦鲤争相啄食, 他不解气似的一把将食碟抛在了青石地砖之上。

    “哐当——”

    食碟打了好几个转, 才最终停下了旋转乖乖的定在了一处。

    怪他大意才被骗了, 她看他那眼神是那么熟悉,他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她跟他是一样重生回来,不, 上次他明明怀疑过, 可是却被她骗了过去,实在是可气可恨。

    但事已至此,懊恼也没用,她既也是重生回来,还有意去骗他, 分明就是没有要跟他冰释前嫌的意思了,现在的她, 还能听得进去他的解释吗?

    并且, 他意识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她处处防范于他不说,甚至跟谢昉勾/搭在了一处,在宫宴上,一点脸面都不给临江王府跟大长公主府留不说,她是铁了心要跟他们划清界限了,亏他一心为她着想甚至早就暗暗派了人去安陆。

    “呵,薇薇,前世那谢昉因何会替你说话,可算让本王找到缘由了。”

    看着争相啄食的锦鲤,李亘端起酒瓶仰首一口饮尽,“本王一心为我们求一个将来,却没想到你早就背叛了。”

    指骨因为用力已经有些发白,他“砰”的将瓶子往栏杆下砸去,眼看着湖面下争食的锦鲤惊惶的立马散开,他忽然笑出了声。

    “但本王不会怪你,等本王拿回应有的一切,你自然会无处可逃乖乖回来。”

    他站在亭中自顾跟湖中锦鲤说着话,王福突然匆匆上了前来,“王爷,郗五小姐来了,说是有话想跟您说。”

    李亘正不耐烦,“现在这么晚了,本王跟她有什么好说”

    忽然,想起一事,他的语调转了转,“你让她进来。”

    “是。”王福躬身就退了下去。

    没多久,一个身披斗篷的女子走了过来,见了李亘,她将头上的斗篷放了下去,盛装而来的赫然正是郗素锦。

    李亘立在栏杆一侧,端是长身玉立,虽然郗薇说两人不清不楚的,但其实李亘很少单独见她,此时看他就那么站在那里等她,青衫落拓,颇有几分说不出的风流,她眼睛忽的亮了起来,侧身福了一礼,“王爷。”

    湖风让人清明了不少,他看了眼天色,颔首道:“不知五小姐此时造访是为何事?”

    “我”郗素锦顿了顿,鼓起勇气,“我是来替我四姐为昨日宫宴上的事情向您道歉的,她实在是实在是有些不知好歹了,若是我是我”

    李亘慵懒的眉梢一挑,“你当如何?”

    郗素锦是郗家三房独女,即使在整个郗府,因得她父母常年外放,她被托给大长公主,因得是幺房唯一的血脉,郗老夫人对她也很是怜惜,可以说她比郗素问还要更得老夫人偏宠一些,打小就养成了无法无天的性子,不然也不会处处跟郗薇去争,当然,多是她单方面的。

    此时听得此问,她看了眼倒在一旁的若干空酒瓶,满腹心疼,“王爷谦谦君子,上京城中多少贵女暗自倾心,我也难以免俗,四姐姐做出这种事情,明明是她不识好歹,您又何必为她神伤?”

    李亘扫了一眼空空的酒瓶,语带薄醉,“嗯?你说说她都做了什么事情?本王记得你这次似乎并没有去宫宴?”

    难道这事儿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

    郗素锦咬唇,“她从前处处追着你,还霸道的不让我们跟你多接触,她若是真心喜欢倒也罢了,偏偏你捧出了真心当众请婚,她却弃若敝履,甚至还跟那谢昉眉来眼去,我是怎么知道的,这事儿上京贵族圈里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王爷,我替你不值!”

    她的语气里,有嫉妒,有怂恿,也有真实的惋惜与心疼。

    她每说一句,他捏被子的手就紧一分,直至指骨发白,再也听不下去,“砰”的一声搁在了桌上。

    “五小姐此来若是说这些事情,那请恕小王就不奉陪了。”

    他心中愤怒,他不明白,前世被谢昉指着鼻子骂他也认了,这世他还什么都没做,一心为他们的将来打算,结果竟然被谢昉截了胡。

    想起宴上,郗薇跟谢昉执手而立,他只觉浊气陡生,起身,作势就要离开。

    郗素锦鼓起勇气,一把自身后环住了他的腰,哭诉,“四姐姐不顾两府名声,大长公主跟二叔可气坏了,王爷,即使她如此对你,满心都是别人,难道你的眼里还是只有她吗?”

    此处江心亭,所剩不过就他二人,她顿了顿,决定下一剂猛药,“父亲前些日子来信,说他不日就要升任衮州太守,王爷,你不觉得其实我比四姐姐与你更般配吗?”

    若是往常,听闻她如此说话,李亘眉心一定会很快地皱起来,可是今日她这话信息量太大,让他忽视掉了许多。

    他的封地临江,便是在衮州境内,而衮州也是大越东边最大的一个州县,绵延数千里,最重要的是,南面是良田千倾,北面矿藏丰富,临江便是在衮州以北,大越大半的铁矿铜矿都是出自此处。

    拥有这一片最肥沃且杀伤力大的土地,自然要付出代价,后来血统远了,继任的皇帝为了限制临江封国,给临江定了个不成名的规矩。

    但凡临江王妃生下王世子之后,要将王世子留在上京,他们才能前往封地,这也是临江跟其他藩地不一样的地方,比如李亘,他自出生就未曾见过他的父亲,直到老临江王身死,尸身入京还葬,他才见了最后一面。

    除了前任烈帝没来得及,之前的历任帝王为了巩固皇权限制藩王,对临江县的打压力度是最大的,尤其是安排的太守,几乎就是变相的监视封国的一举一动。

    可如果他娶了郗素锦,那衮州太守郗道易就是他的岳丈,而且郗道易跟郗太傅是亲兄弟,多亏了前世他手上又握着郗太傅的把柄,若是利用得当,大长公主依然会是他在朝上的排头兵,若能将衮州连成一片,那将会是他最安稳的大后方。

    他得找机会跟郗太傅单独见一面。

    呵呵,真是自助者天助之,若是从前,他的心思都在郗薇身上,一则并没有想过要走这条路,二则大约皇帝也不会同意。

    但如今,郗薇当众打了他的脸,皇室为了谢昉也变相站在了她那边,对他这里,其实是有所亏欠的,他若此时顺势提出跟郗素锦,想来有人求之不得,必会极力促成此事。

    只是他跟郗薇到底有些意难平

    罢了,机会转瞬即逝,郗薇既上辈子就嫁了他,那就已经是他的妻,就算娶了郗素锦,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等他拥有了这世上至高无上的权利,还怕她不乖乖回到他的身边?

    郗素锦虽然任性,但她也不是傻子,从李亘的神情变幻,自然能感受到他的意动,她知道她赌对了。

    她的手顺势攀上了他的肩,眼神无比真挚,“王爷,以后你就会知道,你就是我的天,是我的一切,我绝不会像四姐姐那样背叛你,而且,我还有颗比她聪明的脑袋,比她真挚的心。”

    郗家人是长得都有几分像的,尤其是独有的挺翘精致的鼻尖,她离得近,李亘一时有些恍神,顺势搂住了她的腰,有些话不自觉就脱口而出。

    “叫我哥哥。”他喃喃道。

    郗素锦脸摹地红了,她完全没有想到向来高岭之花一般的他,坠下凡尘会是这个样子。

    “亘哥哥”这一声,包含了她所有的勇气与期待,这从前独属于郗薇的称呼,如今她也有资格了。

    李亘的目光移到了她的发间,抬手将她发髻上的桃花钗取了下来,青丝顺势倾泻而下,挡住了她的大半张脸。

    “亘哥哥”

    郗素锦向来胆大,却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紧张,李亘伸出食指掩住了她的唇,轻轻“嘘”了一声。

    “别说话,你不是喜欢我吗?”

    酒气顺着他的呼吸喷薄在了她的脸上,明明未曾饮酒,她却觉得头晕晕的,一点都不清醒,整个人都有些无力。

    石青色披帛就这么倏地落到了青石地砖上,被风吹啊吹啊,落入藕叶深处。

    *

    几日后,郗府,菁华馆。

    碎瓷片铺了满地,郗盛领着人小心翼翼收拾完毕,顷刻便退了下去。

    大长公主斜斜坐在太师椅上。

    方才发泄了一通,此时已经冷静了许多,但是看着不发一言的丈夫,她又忍不住气道:“那蒋环分明就是想看我笑话,那种情况下还怂恿衡阳,要不是母后晕了过去,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自两人这几日回到郗府,大长公主的咒骂就没停过,这些话也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遍,郗太傅没作声,只默默替她斟了盏茶递了上去。

    “你为什么不说话?”大长公主接过茶盏,砰的搁在了茶几上,“不忍心说你老情人?”

    郗太傅捏了捏眉心,叹道:“都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怎么还提这事儿?一码归一码。”

    “一码归一码?”大长公主轻哧,“当初若非你心有不甘,如何就让那柳诗情有机可趁?衡阳若是一直由我们抚养长大,也不至于如今跟我们这般离心离德。”

    妻子的怨怼与责怪并非毫无缘由,如此关头,郗太傅不想再徒惹事端,只能哄道:“阿令,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如今为夫的心里,只有你。”

    听闻此语,大长公主虽然仍旧生气,但是面色不自觉好了很多。

    郗太傅也看了出来,他向来知道怎么拿捏妻子,重新端起茶盏递至了她的眼前,“明前龙井,三分火候。”

    大长公主接过,抿了一口,虽然语气愤愤,到底换了一茬:“衡阳真真是太气人了,竟然给咱们摆了这道,母后还真当她是个好摆弄的,竟然指望着她会嫁进宫里,人家这招釜底抽薪做得可太绝了。”

    郗太傅提了提袖口,替她轻轻按着太阳穴,“宫里如今旨意未下,一切倒也未知,照我看着,衡阳跟谢昉若真两情相悦,倒也算是般配,只是你想将衡阳跟李亘拉在一块儿,几乎已经不太可能了。”

    李亘那小子,竟然先来威胁他,那也别怪他做两手准备,且让他先吃点甜头。

    他话锋一转,“昨日李亘来找过我。”

    “哦?他说什么了?”大长公主来了兴趣,她就知道,这么好的机会,李亘不会放弃,也不会得罪她这个大靠山。

    “当初三弟夫妇离京,将素锦交到咱们手上,虽然跟你没有血缘关系,但从某种角度来说,素锦也是咱们的女儿。”

    确实有这么一回事,虽则大长公主对郗府的这些小辈平平,但对跟她亲生孩子年纪相仿的郗素锦,要好很多,尤其是在郗薇回到上京之前,这也是郗薇跟郗素锦一直以来不和的最深的原因,甚至包括她俩有意无意争夺李亘的关注。

    “你的意思是?”

    “只要能把跟临江王府的关系维持下去,是小四还是素锦又有什么关系?”郗太傅停下了为她揉按太阳穴的动作,转而拉住了她的手放至唇畔,语带缱绻,“阿令,小四已经靠不住了,咱们再要一个孩子,可好?等一切尘埃落定,这个孩子,难道不比孙辈更亲?”

    大长公主是有一瞬间的动心的,但是只要一想起当初他跟柳诗情的事情,她就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径直甩开了他的手,回避道:“这事儿,以后再说。”

    郗太傅心中有一瞬的失望,但也不多,不过嘴上还是要做足姿态的。

    “阿令,这么多年了,我做得还不够吗?”

    看大长公主没有回应,他自嘲一笑,语气无比失落,“我确实不值得被原谅,你先好好休息吧,明日一早我再来看你。”

    说罢,径直起身就要往隔间而去,却被一双手给拉了住。

    毕竟是深爱的男人,即使嘴上说着恨,心里也已经为他找了一百个可以原谅的理由,只要他姿态够低,况且,郗薇这次对她的打击不可谓不大,她也不想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别睡隔间了,今晚试试吧。”

    试什么不言而喻。

    海/棠花下,红销帐里,夫妻俩的这次尝试,也彻底击碎了十几年的坚冰。

    而暂时平静下来的郗薇,本意只是想摆脱一场令人绝望的亲事,却在不知不觉间与前世越走越远。

    *

    慈宁宫。

    不知不觉,就已经在宫里待了好几日了,眼见着太皇太后精神恢复了许多,郗薇想起跟谢昉的约定,心思有些不属,可是宫里没发话,她也不能就这么离开。

    这日正替太皇太后通着头皮,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却说让出去走走。

    “去御花园?老祖宗,您不好好在宫里休养么?”郗薇手上动作一顿。

    太皇太后戳了戳她的额头,“不是哀家是你,哀家住惯了这慈宁宫才不想出去,就是看你这朵原本水灵灵的小花,这两日却焉哒哒的,不放你出去走走,整日陪着哀家这个老太婆,没得精气神都给没了。”

    留在宫里这些日子,除了陪太皇太后就是在熬药,郗薇其实并不想出去走,尤其是御花园,那边离延福宫近,她怕遇上李赢。

    尽管两人上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但她直觉下意识还是想避开他,两人以后的交集是越少越好。

    “衡阳哪儿也不去,就在宫里陪着您。”郗薇笑嘻嘻继续拿着抹了精油的象牙篦子为她梳拢着。

    太皇太后哪里看不出来她在想什么,但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将郗薇留下来,她就已然下了决定,那谢昉虽好,可是对大长公主的将来毫无助益,并且还可能会增长她的野心,还是改善她们母女关系,撮合她进宫更为合适。

    她慈爱的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你这孩子,哀家知道你孝顺,但整日将你拘在这宫里哀家也难安,不若这样吧,哀家也许久没出去走走了,就一起去御花园那边走走吧。”

    这下子郗薇再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了,没办法,只得收拾收拾跟着太皇太后的轿撵一起出门了。

    作者有话说:

    感冒了,浑身不舒服,短点先

    第40章

    ◎你在担心朕?◎

    自慈宁宫到御花园路程其实并不远, 但太皇太后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于是就坐的轿辇, 等到了御花园的入口, 她才下了辇由沈嬷嬷跟郗薇搀着往前,宫人等尽皆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

    御花园的植物花卉都是有专人打理的,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华景, 但是春日景色尤胜,因为除了争奇斗艳的各色绿植花卉, 还有生动活泼的蝴蝶等物。

    新燕衔尾,彩蝶翩翩, 姹紫嫣红开遍。

    太皇太后走了这一遭,心情都好上了许多, 不过因得身体状况不是很好, 没逛一会儿就在一处亭中坐了下来。

    “哀家看着这些花呀, 就感觉好像自个儿也回到了年轻的时候,连这腿脚也利索了不少,阿沈, 你有这感觉么?”

    沈嬷嬷笑, “那可不。”

    太皇太后慈爱地拍了拍郗薇的手,“那些宫婢笨手笨脚的,衡阳啊,你亲自去,为哀家摘一捧最美最娇妍的来。”

    在湛露院没事儿的时候, 她就爱跟丝萝碧绦琢磨插画,见侍女捧着托盘与绞花金剪上前, 难得老人家如此开心, 郗薇从善如流。

    不过一会儿就抱着一大捧大大小小的花卉回了来, 本是明妍鲜丽,但高低错落间绿叶烘托,又不乏雅致芬芳迥异。

    “老祖宗,今儿个衡阳借花献佛,祝您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太皇太后点了下她的额头,却并没有接过,而是笑着问沈嬷嬷,“阿沈,陛下这两日在忙什么?”

    沈嬷嬷在后面低声道:“左相郑尹告了假,阁里许多事情都上呈到了陛下手上,今年又有大考,听说陛下连着召了好几拨大臣了。”

    太皇太后颔首,“陛下日理万机,着实辛苦。”

    她笑意盈盈的摘下一朵鹅黄美人替郗薇簪在发上,“衡阳,辛苦你再跑一趟,将这花送去延福宫,就说陛下辛苦,哀家也让他赏赏这春情春景。”

    郗薇知她心思,偏她没说明,只安排了个任务,她甚至没法拒绝,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应下。

    *

    郑尹本是以告假相要,他还等着皇帝小儿搞不定的时候亲自去左相府请他重新出山,届时他可得好好摆一番谱儿了。

    谁知道一等没人来,二等还是没人来,他也禁不住有些心慌了,等听说一应朝事运行如常,春闱照常举行的时候,他再也坐不住了。

    其他事情可以放,但这春闱是拉拢结识寒门贵子的好机会,是他立足之本,若当真把这也让了出去,简直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所以他急哄哄的赶紧上了道折子,说他的旧疾已经好了,大约可以上朝了。

    李赢掸了掸手上的大红折子,“左相这手字写得倒是极好的。”

    骂人不带脏,嘲讽当夸奖,听他的话,不能只听表面,陆允向来知道皇帝的性子,不用看他都知道,这折子上面必然是个大红叉。

    阅完折子,李赢心情甚好,本意去校场走两圈,不过听说太皇太后领着宫人去了御花园,他提脚换了个方向。

    这可惊呆了李顺跟陆允,因为皇帝向来对这些花呀草呀什么的无感,在他看来赏花倒不如场蹴鞠来得酣畅淋漓,而且他有个毛病,但凡自花丛走过,就会不停的打喷嚏,这十分影响他上位者的威严,于是平日里能少去御花园就少去,就连宴会也多是办在含章台。

    这主动说要去赏花,还是第一次,陆允忍不住心下嘀咕:也不知陛下说的这赏花,赏的到底是真正的花还是只是以花喻人?

    眼见着陛下已经走远,陆统领还在发愣,李顺回头拉了拉他的袖箭赶紧跟上。

    自延福宫到御花园,中途必经太液池,因得之前年初重新修整过,这一片的景倒甚是新鲜。

    脚下是莹白大理石栏杆与青色鹅卵石铺就的步道,沿岸遍植垂杨柳与倒槐,春日微风正好,新抽芽的枝芽懒懒地轻拂着,绿叶红花,鸟鸣啾啾,一派盎然之景。

    没想到才将将行至太液池,就见一从宫人迎面而来,为首之人顾盼生辉,行走间娉婷袅袅,不是郗薇是谁?

    太液池畔柳梢翩翩,皇帝下脚不自觉轻快起来。

    行礼问安说明来意之后,宫人们便自觉退至了一旁,郗薇上前将手里的花束献了上去,“太皇太后言及陛下辛苦,特遣臣女为陛下拘来一抹春光。”

    赭丝藤篮里载了满满一捧五颜六色鲜花,也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甚至让人一时间压根想不起来它们的名字,但胜在鲜妍明媚,直觉将所有春日风光都束在了此。

    美是美的,只是李顺眼尖,他一下子看见了中间有一支蓝绣球,这可吓坏了他,皇帝是千万不能碰这花的,他一着急赶紧迎了上来,伸手就要将那花篮给接过去。

    李赢却大手一伸,挡在了前面亲自接了过来。

    李顺吓得不敢说话,只得跟在一旁小心观察着,若是有什么准备第一个给赶上。

    “皇祖母有心了。”

    李赢似笑非笑看了眼她鬓边的鹅黄蔷薇,笑道:“眼光不错,这花衬你。”

    大越簪花之风盛行,尤其是春日踏青,女子为见心上人,多会在鬓边簪朵约定好的小花。

    郗薇如何听不出他话中的揶揄之意,为了防止误会,她抬手指了指,福身准备告退,“这是老祖宗的手笔,陛下,花既已送到,臣女就先回慈宁宫了。”

    李赢站定,内侍赶紧上前将花篮接了下去,他眉梢几不可查的抬了抬,“不急,朕有话跟你说。”

    “李顺。”

    听得这声,李顺赶紧迎了上来,也不知他从哪儿变出来的,怀中一只小小的白猫,估计还是幼崽,瘦瘦小小的,下巴尖得跟只狐狸似的,身上毛色暗淡,看着可怜兮兮,只一双蓝睛却囧囧有神。

    “前几日这猫突然出现在福宁殿”

    李赢说着,一手提过这小软毛想递给郗薇,谁知道这小家伙虽瘦弱,却是个烈性子,被人这么一提浑身稀稀拉拉的白毛顷刻炸了起来,眼神凶狠凌厉,浑身充满戒备。

    “小心!”郗薇赶紧接了过来,一边顺着它的毛毛一边道:“不能这样去提她脖子,这猫野,一个不注意容易被抓伤。”

    安抚好野猫,她教训似的戳了戳它的额头,“你差点闯大祸知不知道?若是抓伤了陛下,你的猫爪子肯定是没跑了!”说完还朝它龇牙做了个鬼脸。

    自除夕宴后,她总是心事重重,浑身带刺,李赢好久不曾见她这个样子,唇角不自觉弯了起来,看来她确实也要顺毛。

    他清了清嗓子,“前几日这猫突然出现在福宁殿,朕向来不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你不是之前养过橘猫吗,想来该是有些经验,朕看你们也算有缘,这猫不若就由你带回去养着。”

    郗薇手上动作一顿,“陛下,老祖宗身体大好,我过几日就要出宫了,届时这猫”

    李赢袍袖一挥,“无事,你带着一起回郗府便是。”

    郗薇抿唇,不好说她在郗府也待不了多少时日了。

    看她不说话,只以为她是嫌弃这猫是他送的,李赢故意板了脸,“行吧,反正是只野猫,既无人养,就放它去北宫自生自灭吧。”

    皇帝话音一落,李顺得了命令作势领着宫人就要上前来捉。

    怀中的白猫顷刻再度炸毛,它还这么小,去北宫哪儿能活下来?就像当初那只橘猫,捡到的时候都快奄奄一息了,若是早点遇上,也不至于没养多久就死了。

    她将猫猫护在怀里,“也罢,我还是将它带走吧。”

    李赢突然有些羡慕这小家伙,怎的她对他就那么绝情呢,他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郗薇捧着白猫,一边替它顺着毛一边问,“陛下要说的就是这件事么?”

    “唔,倒也不全是,”李赢慢条斯理理着袖口,“朕是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郗薇倒不知她能有什么好消息,闻言奇异地看向他。

    李赢笑了笑,“朕向来说话算话,你不是喜欢谢昉么?朕将他安排去了弘文馆任翰林学士,闲暇时教授太学学子术数,皇祖母这两日身体大安了,你在宫里,每日也可抽些时间去太学看看。”

    他又俯身靠近她耳畔,“衡阳,可别说朕没帮你。”说罢,顺手意味深长地拨了拨她耳坠子。

    郗薇脸一红,稍稍往后退了退。

    可恶,好事是好事,但是为什么是教术数?从前她追着李亘满太学跑,但李亘上术数课她也是从来不会去的,无他,她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这门课,连带着那教术数的老学究徐尚书,没少当着大长公主跟郗太傅的面儿参她。

    一时间连芝兰玉树般的谢昉都有些可怕了。

    她向来不擅长隐藏情绪,看她一脸痛心疾首,皇帝心情颇佳。

    小没良心的吃软不吃硬,这新法子感觉还不赖。

    他清了清嗓子,无比真诚,“咳~,朕这么做也是为了展示朕的诚意,你且安心,你的亲事,朕是十分放在心上的。”

    原本因得那晚上亲眼见着他发疯,即使后来他又是道歉解释又是救她受伤,前几日还亲手写了承诺的旨意,但她还是一直对他有些防备,并不想做过多的接触,但直到此时,她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多个盟友总比多个对手好,虽则她并不想去太学上术数,但她着急见谢昉说清楚一些事情,他这也确实算是在帮她了。

    “嗯。”

    就嗯一声?李赢料想了她的许多种态度,或是开心的感激的,或是嫌他多管闲事的,这么冷淡平静的一声倒是出乎他意料了,一时间倒让他拿不准她对谢昉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了。

    上午的微风不骄不躁,伴着春日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皇帝一路沿着太液池畔往前,郗薇只得跟上,宫人们十分识趣的渐渐落在了后面,不远不近的跟着。

    “你不给它起个名儿么?”李赢没话找话。

    郗薇愣了愣,撸了撸猫毛,想也没想随口道:“小白。”

    “就这?你这未免有些敷衍。”

    郗薇解释,“随意一点,好养活。”

    李赢不置可否,看她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小白,一时间心情还算不错,这猫是活的,以后借着它一来二去的,可不也有了现成的理由?

    可惜这喜悦还未持续多久,他忽然觉得心口一窒,手指抓住栏杆,青筋暴起。

    郗薇走在后面,他却突然的停下来,她没注意差点撞到他身上,好在及时收住了脚。

    “陛下?”

    看他神色不对,她正要上前查看,却被他猛地捏住了手腕,径直往一旁的山石后闪身。

    郗薇下意识就去推他,李赢却整个的倒了下来,他身高腿长的,直压得她也跟着往下倒。

    后背被山石硌得生疼,她终于发现了不对劲,身上的他双手捂胸面色十分苍白,眉心紧紧皱着,似正处在极度痛苦之中,她张口就要唤人,却被他一把给捂住了嘴。

    “别叫!”

    李赢有些喘不过气,大口呼吸之余,他十分艰涩道:“不能让别人知道扶朕坐着,朕腰间锦囊里面有药。”

    郗薇心中害怕,赶紧依言将他手臂横在颈后,慢慢尝试着扶他起来,可他身高腿长的,整个人十分沉,她颤颤巍巍扶着,好几次刚站起来就倒了下,好在她没放弃,终于将他扶坐了起来靠在山石后面。

    可她摸了半天,除了他革带上系着一块玉佩,压根没看见什么锦囊。

    “陛下,药在哪儿?没看见啊。”

    李赢此时呼吸已经十分困难,根本就说不出来话了。

    他这是什么情况?又说不许唤人,莫不是有什么不能为人知的隐疾?这宫里有太多秘密,不叫便不叫吧,郗薇没办法,只得颤抖着手继续翻找。

    李顺领着一行宫人远远跟在后面,看皇帝跟衡阳翁主顷刻不见了人影,他只以为是有什么好事或者悄悄话要谈,甚至十分识趣的领着身后的宫人走得更远了些,只有一个小宫人,趁诸人没注意,猫着腰悄悄离了队。

    那厢李赢五指紧紧抠着山石地板,其上青筋耿耿,他想张口呼吸,却觉得胸口似压根使不出力气,整个人像一尾脱水的鱼,看着十分痛苦。

    脑中沉寂已久的片段忽闪,郗薇突然想了起来,他这状况,倒跟以前隔壁家的那个小哥哥的症状非常相似,似乎那个小哥哥就是因为喘症一时呼吸没上来就死掉了。

    这可吓坏了,若是他就这么死掉

    不,不可以,且不说他还欠着她承诺,若是他就这么出事,她必然是脱不了干系的,而且他死了,大长公主跟李亘简直坐享其成,那她还有什么指望?!于公于私都不能让他出事!

    可是他浑身上下都找遍了,哪里有什么药啊!

    此时哪里还管什么尊卑,她轻轻拍着他英俊的脸颊,“陛下,陛下,您说的药到底在哪里?臣女压根没见着什么锦囊跟药瓶,陛下?”

    可惜除了喘气声,李赢压根不能回答她任何话。

    郗薇急了,眼见着他的手指渐渐松开,连挣扎的力气也快没有了,她将心一横,吸了一大口气憋着,俯身对着他的口唇吹了下去。

    这是以前在民间学的法子,若是皇帝还清醒着,她是万万不敢如此的,可是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不然一切都功亏一篑,因为若是李亘上位,她的处境,只怕比前世还要惨。

    唇上的触感如云朵一般,柔软细腻,本该是缠绵的接触,但此时却让人生不起一点遐思,她一遍一遍的张嘴帮他呼吸着,心中不停的祈求着老天爷,一定要给她这个机会,给李赢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郗薇看来,或许是一炷香,或许是一个时辰,她只觉非常的累,但靠心中的信念一刻也不敢停下来,她怕一停他就会永远的闭上眼睛,只能坚持着重复着吸了气给他吸着。

    李赢整个人神智有一瞬的迷失,她鼻尖的红色小痣忽然放大,涣散的瞳孔根本看不完整她整张脸,但他能清晰的感觉到唇上柔软的触感,还隐隐夹杂着淡淡的香甜。

    窒息感在慢慢地减轻,力量似在慢慢的恢复,他忍不住打开胸腔,能顺畅呼吸的感觉简直让人着迷,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他温柔地噙住了那柔软的双唇。

    郗薇瞳孔猛地放大,四目相对,巨大的喜悦让她竟然忘了推开他。

    身后是山石,李赢一个翻身将她抵在了玄武地板之上,像是互相庆祝,像是彼此奖励,像是相互感激,两人第一次同一个频率般放纵着,你来我往间难舍难分,像是玩着一场乐此不疲的甜蜜游戏。

    “喵——”

    “喵喵——”

    一阵尖声惊醒了二人,李赢反手就想将这碍事的家伙给丢出去,郗薇一把抱了过来将它搂在了怀中。

    身上衫裙有些凌乱,尤其是胸前,她随手扯了扯也不知道理好没有,搂了小白将将好挡住。

    看她低头没说话,雪腮颈后都染了一层淡淡的绯,李赢大口痛快的呼吸着,他已经好久没有如此刻般心情激荡的感觉。

    “薇薇,朕与你,方才”

    郗薇仰首,抢先解释道:“方才陛下似乎生了病,我又没找到您说的药,情急之下,不得已就用了以前在民间学的法子,如有冒犯,还请陛下勿怪。”

    李赢的脸僵了僵,却听郗薇问道:“陛下,刚刚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是有喘症吗?”

    她这是在转移话题吗?

    李赢扫了眼旁侧,他习武多年,耳聪目明的,早就感受到了一旁还有第三个人的呼吸。

    他摩挲着手上的鹿骨扳指,唇角微扯,“唔,没错,这事儿你既发了现,切不可告与别人知晓。”

    郗薇没想到竟是如此,“那您说的药呢?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李赢扫了眼身上略显凌乱的衣物,回看向她,直看得她不好意思,他才慢条斯理地整理起来,“朕一时疏忽,出门时忘记带了。”

    “您这病既会反复,您那药最好是随身带着,以防万一。”生怕他疏忽了,她强调道。

    她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凌厉,李赢俯身正视着她,“你在担心朕?”

    就知道,这人现在是没脸没皮,郗薇将头撇开,“陛下是大越的天,但凡是大越子民,都不会希望陛下出事。”

    “呵,是么?”李赢自嘲般笑了笑,这大越想他死的人可不少,只不过是苦于没有机会罢了。

    今日收获颇丰,最开心的是他确定了一件事,她对他并非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冷漠无情,不然也不会急得眼泪直掉。

    但这些话他自不会说与她听,他起身将衣摆整理好,宽慰似的道:“不用担心朕,朕是真龙天子,自有上天佑之,那些魑魅魍魉讨不了好。”

    看她一脸莫名,他也不解释,今日就到这儿吧,消失太久惹得李顺他们找过来就不好了,他朝她伸出了手。

    郗薇本有些疑惑,待反应过来,消失太久确实免不了闲言碎语,她将手搭在了他的手心,借力“蹭”的站了起来。

    两人一猫,一前两后,渐渐往宫道走。

    一切都瞬间回到了之前的模样,而方才发生的一切更像一场幻梦。

    只是在山石旁的芭蕉林后,有一小个子人影猫着腰,脚步轻轻地悄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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