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圣山附近的德尔斐舰队, 都听见了这声震响。

    “什么?”

    “哪里爆炸了?”

    “……等等,那是中子震爆弹的声音!”

    “难道又是蝎尾?!蝎尾在卡戎战役搞自杀战术时,用的不就是中子震爆弹吗?”

    猩红的驾驶舱爆炸时, 附近还有一些正在搬运医疗设备的帝国士兵。

    他们只觉得一阵狂暴的炙热气流, 自身后轰然掠至,如巨墙般将他们掀飞出去, 连草叶和军装都瞬间爆燃!

    “……趴下——”

    巨大的震荡波过后, 就是惊天动地的炸响。使得这些趴伏的将士耳中,只剩下一片凄厉的蜂鸣。

    所有人瞳孔急缩,猛地扭头,朝爆炸的方向看去。

    “是……是猩红!!”

    “……是猩红!!是陛下的猩红被引爆了!!!”

    通讯频道响起持续错乱的暴吼,那些目击了第一现场的将士们,由于短暂失聪和巨大的心理冲击, 对着通讯器吼叫时, 完全是语无伦次的状态:

    “是陛下……!!是猩红——快来人!!快来人!!!”

    在这一刹那, 能听见队内的通讯的所有将士,神智都像是突然被抽离了一秒。

    频道里那些吼叫声, 明明每个字都是认识的, 但连在一起听, 却完全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还在空中与叛军交战的狼骑军团,骤然一滞,然后再也顾不上对面的叛军, 调转机甲方向,就朝圣山超高速俯冲!!

    “……打开牵引力场!!”

    一名狼骑从机甲的追踪视图中, 眼尖地发现被爆炸波高高扬起的两人。

    他们能看见小皇帝正被白狼骑紧紧抱在怀中, 一头耀眼的银发, 已经迅速染成血红;

    而骑士的白色披风, 正在空中飘展荡开,像是一帧慢速播放的定格画面——

    下一秒,披风变成了一阵随风散去的白色粉末。

    中子震爆弹是粒子级别的轰炸武器,在当量足够的情况下,甚至可以粉碎星舰的舱板。

    “……坐标A423舰队听令!!”俯冲的狼骑们声嘶力竭吼道,“打开牵引力场!!!”

    正在圣山脚下休整的分舰队,立刻朝着两人坠落的方向,发狂似的弹射逃生舱。

    牵引力场全功率打开,想把陛下和白狼骑一起接进逃生舱里去。

    可是下一秒,一发灼热的光束炮,就从叛军舰队射出,重重击落在圣山上!

    “……不!!住手!!住手!!”

    叛军舰兵亦无法承受眼前这一幕,却又无法操纵自己的星舰,不由当场崩溃,跪地痛哭。

    “住手!!公爵大人,住手!!绝不能攻击德尔斐的圣山!我们和您都会被众神诅咒的!而且……而且那是神圣的皇帝陛下啊!!快住手!!”

    提图斯·劳德不说什么,只亲自调整星舰视距,炮塔再次瞄准圣山。

    “……该死!!”

    狼骑们近乎目眦欲裂。

    他们中的一部分,仍在以最高速度向圣山俯冲,而另一部分,则在空中骤然折返,扛着第二发轰向圣山的光束炮,再次突入叛军舰群!

    轰向圣山的那发光束炮,几乎把圣山的小半侧削成了峭壁;

    也让一艘被击中的星舰,随着跌落圣山的二人,直直坠向停驻在山腰处的圣殿巡游艇。

    只见燃烧的星舰,连着白狼骑和尼禄一起,重重砸穿了圣殿巡游艇的甲板!

    圣殿巡游舰摇晃半晌,朝地面轰然歪坠下去,动也不动了。

    ……在这一刻,一种极可怕的死寂,在每一艘星舰内蔓延。

    所有将士脸色苍白,神情僵滞,怔怔注视光屏内的残酷画面。

    他们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争,并非怀揣幻想的稚童。

    眼前这一幕实在太过惊心骇目,对陛下存亡的残忍猜测,开始隐隐浮现在心头。

    但征战沙场多年的帝国老将,率先反应过来。

    “……快,快去支援……”

    他们颤动着死白的唇,说出这句话。

    发现自己的部下,竟然还在失色发呆,老将们猛地一脚,把他们重重踹醒!

    “——快去支援陛下和圣子殿下!快去!!”

    “对……对!要支援陛下……我们要支援陛下!”

    将士们如梦方醒,一把背起救援设备,纵身跃出舱门。

    爆炸发生时,阿撒迦奉行旨意,仍在德尔斐港口善后。

    由于港口被抑阻场封锁,场内无法使用通讯,虽然听见圣山方向有爆炸声,但帝国权杖和进入港口的军医,都只以为是叛军在负隅顽抗,并立刻加快了运送伤员的速度。

    阿撒迦浑身都是淋漓的汗水和浊血,将蔷薇军刀在衣袖上擦拭干净,便往靴子上一插,大步走向需要帮助的重伤狼骑。

    帝国权杖的机甲正在往港口运来,等机甲一到,他们就会立刻登机作战,与狼骑军团一同围歼叛军。

    在把一名狼骑小心搬进医疗舱时,狼骑闻到了阿撒迦身上的顶级Alpha信息素,于是误把阿撒迦也当做狼骑,便挡住治疗舱的舱门不让关,含混而沙哑地问:

    “小……小殿下……他还好吗?这么多年他……他……都还好吗……?”

    “嗯。”

    阿撒迦不善言辞,只好木讷地点着头,希望能给面前强大的战士以慰藉,“他很好。先安心治疗,治好就能见到陛下了。”

    在关上治疗舱时,男人皱了一下眉,抬眸看向四周。

    他敏锐地察觉出,港口气氛不太对劲。

    从抑阻场外进来的医官,脸色都是全然惨白的,像刚刚得知了什么重大噩耗。

    帝国权杖的将士,过去请他们查看伤员,居然要叫上好几声,医官们才能回过神来。

    阿撒迦垂眸想了想。

    然后,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向抑阻场外,接入作战通讯频道。

    即便在蝎尾挟持人质时,仍能有条不紊展开作战会议的帝国频道,此时已是一片灾难般的混乱。

    “灭火小组,防爆小组,救援小组就位!”

    “有生命探测迹象吗?……我问你有没有生命探测迹象!!你是哑巴吗?回话!!”

    “没、没有……一定是距离太远了!只要距离够近,绝对可以探测到……”

    阿撒迦没有出声。他皱眉凝神,倾听片刻。

    ……沉默冷硬的神情,骤然剧变!

    他当即跳上一艘游翼艇,全速冲向圣山爆炸点!

    ……

    圣殿巡游艇。

    圣洛斐斯展开第十八只“手”,拔出一截贯穿腕部的星舰碎片。

    他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觉一声巨响和强烈撞击过后,巡游艇内部的灯光便全部熄灭,引擎也停转了。

    但对他而言,黑暗从来不是困扰,伤痛自然也不是——当他把星舰碎片丢弃时,那只被贯穿的手腕时,早已没有任何伤口。

    随后,他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

    圣洛斐斯站起身。

    他身边的红衣神侍或倒或昏,暂时没人能阻拦他,他便用“手”移开舱室前倒塌的障碍物,悄悄循着少年的气息前进。

    ……对了。

    他不是要丢掉自己吗?

    圣子想起猩红离去时的决绝,一下顿住脚步,站在原地。

    ……既然如此,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一只刚出生的“手”不大听使唤,明明圣洛斐斯已经停步,它却还要东摸西碰地往前探,并且真的捉到一绺柔软的银发。

    银发摸起来湿漉漉的,好像被什么温热的液体浸透了。

    ……就瞧一眼。

    圣洛斐斯又开始往前走了。

    巡游艇前端损毁最严重,一艘燃烧的战列舰,几乎垂直撞进了巡游艇内部。

    圣洛斐斯在倾斜严重的舱壁上行走,姿态却像如履平地一般平稳。

    气息越来越近了,还夹杂着不祥的硝烟和血腥味。

    圣洛斐斯搬走面前最后一根支撑柱。

    故作冷淡的表情,还是忍不住显出一丝雀跃来。

    ……你好!

    可是,等看清眼前景象,圣洛斐斯的金眸,惊愕地微微放大。

    躺在甲板废墟中的,是两个惨不忍睹的人。

    银白骑士用后背硬着陆,头盔和眼灯均已碎裂,浑身厚重的盔甲,近乎支离破碎,猩红的鲜血,正从破碎甲块间的缝隙汩汩溢出,盔甲和躯体内的内脏,明显已严重破损。

    他一动不动地仰躺着,怀中还紧紧抱着自己的小主人。

    但是随后,那只护在尼禄脑后的手掌,像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无知无觉地滑落下去,啪嗒一声,落在地面上。

    尼禄被他护在怀中,受爆炸的影响明显更轻一些,但也完全不容乐观。

    他手脚都以不正常的姿态曲折,额角的撞击伤,正有鲜血往外喷溢,让雪白眼睫和耀眼的银发,全都变成了赤红色。

    更可怕的是,在他的大腿股动脉附近,有尖利的星舰碎片横贯而入,不出片刻,血就已经漫过倾斜的地面,染红了圣洛斐斯雪白的袍角。

    圣洛斐斯完全愣住了。

    他疾步上前,俯身跪在血泊中,急声呼唤尼禄的名字。

    几只正在尼禄身上快速逡巡的“手”,也迅速察觉到最致命的伤口,立刻层层叠叠,缠裹住往外涌血的贯穿伤。

    尼禄被血浸透的眼睫颤了颤。

    他居然全凭强大的意志,在这种严峻的伤势下清醒过来。

    但大量失血,显然让尼禄无法维持平日的判断力,他只能努力强撑着眼皮,浑浊的眸光,短暂扫过血泊中的雪白圣袍。

    随后,他骨折的手指,碰触到地上狼骑盔甲的碎块。

    银发皇帝眸光剧颤,沙哑地唤了一声骑士的名字,随即便从口中呛出一大股浊血。

    “——”

    圣洛斐斯慌忙伸手过去,把他的头颅轻轻捧起一些。

    尼禄脑袋靠在圣洛斐斯的手掌中,努力凝聚的眸光,再也无法抑制地涣散开来,彻底陷入休克状态。

    “——!”

    严重坍塌的巡游艇内,没人回应圣洛斐斯的呼唤,只有电流灼闪和火焰蔓延的轻响。

    他能感应到,生命的能量正从这个少年身上飞速流逝,不出几秒,尼禄喷洒在他掌心的呼吸,已微弱到近似于无。

    “——……”

    圣洛斐斯闭上眼睛。

    随着大量活物行动的声响,无数攀在舱墙上的“手”,被迅速收拢回来,尼禄浑身染血的伤躯,也开始发出淡淡的莹白光线。

    但没能持续多久,圣洛斐斯就听见了身后笨重的脚步声。

    无眼无耳的红衣神侍,正从黑暗的船舱深处走来。

    在昏暗中,他们原本丑陋的面容,看起来异常可怖。

    但圣洛斐斯却并没有露出恐惧神情。

    他只是回过头,急声朝他们说了一句古语,又专注自己的疗愈工作。

    “——”

    红衣神侍开口说话。

    尽管没有眼睛和耳朵,他们却似乎有极好的时间感知能力,于是圣洛斐斯得知,德尔斐的太阳已经落山,五天的圣殿祭典已正式结束。

    “——”

    圣洛斐斯再次说,金眸中罕见地露出迫切和乞求。

    他怀中的尼禄仍在昏迷不醒,唇间溢出的鲜血,几乎已经把他大半圣袍都染红。

    他甚至指着尼禄被贯穿的大腿根部,急迫地朝红衣神侍诉说着什么。

    可神侍们不为所动。

    “——”

    还是跟刚刚一模一样的话。

    没有语气,没有情感,只是纯粹的重复。

    圣洛斐斯发着抖地低下头,从肩上滑落的雪白发丝,几乎要触到尼禄浸满鲜血的眼睫。

    环绕尼禄身体的莹白光芒,却并未就此减弱下去,而是愈发强烈起来。

    “——”

    红衣神侍第三次重复。依旧没有语气,没有情感,字音同前两次完全一模一样。

    圣洛斐斯没有出声。

    他只是背对着神侍们,很轻地摇了摇头。

    于是,神侍便开始履行他们的“圣职”。

    他们拽紧圣洛斐斯的锁链,同时大步向前,近乎粗暴地要把尼禄拉开。

    “——!”

    圣洛斐斯拦着他们的手臂,漂亮的金眸中,已经开始闪烁出泪光。

    他的一些“手”从尼禄身上抽离,高高举在空中,试图阻拦神侍们的举动。

    但红衣神侍们顿住动作,用力一拽锁链,他的“手”就像不听使唤似的,兀自瘫软下去了。

    “——!!——……!”

    神侍们没有理会圣洛斐斯的疾呼。

    其中一个红衣神侍,成功将尼禄从圣洛斐斯怀中拉出,并将其丢掷在他的骑士身边。

    尼禄重伤的躯体,根本承受不了任何轻微的移动,更别提如此粗暴的动作。

    圣洛斐斯被神侍们拽着锁链,强行拉起时,看见尼禄大腿处的贯穿伤,已开始剧烈喷溅出鲜血。

    少年双眸紧闭的脸,也变得纸一样惨白。

    “——……!!”

    挣扎间,圣洛斐斯袍袖里的一方糖纸,啪嗒掉在了地上。

    陈旧的糖纸很快被鲜血浸没,变成了相同的赤红色。

    “……”

    圣洛斐斯猛地怔住了。

    在这一刹那间。

    他只觉眼仁后方、大脑深处的某个位置,激烈地剧痛起来!

    大量破碎的记忆和声音,肆无忌惮地撞入他的灵魂;

    尔后,随着一阵惨烈的痛呼和颤抖,他面上的所有神情,便突然冷却了。

    美丽脆弱的白发圣子,似乎一瞬间就变了人。

    盈着泪水的金色瞳眸,顷刻间就被一层漆黑瞬膜覆盖;那张美丽的脸孔上,也再没有一丝属于人类的神情。

    圣子低垂头颅站立,像一座神情空洞、立在废墟中的神祇雕塑。

    红衣神侍没有觉察到他的怪异。他们依然拽着特制的锁链,拉着圣子的臂膀,准备将他送回圣坛下方。

    圣洛斐斯并未动作。

    只是那名拉着锁链的神侍,从肉体内侧,突然发出了“噗”的一声轻响。

    神侍身体微微一晃,迅速萎缩下去。

    他的心脏部位,不知何时被打开了一个圆圆的洞口。圆洞从心脏直贯头顶,并在神侍的头盖骨上,也开出了一个圆形的血洞。

    随着透明的“手”被抽出,神侍无声倒下,头顶的硕大血洞,便立刻流出血水和灰白组织来。

    噗。

    又一声轻响。

    第二个神侍倒下了。

    又是几声轻响。

    圣洛斐斯没有任何表情和动作。他只站立在原地,近乎细致地做着杀戮工作。

    他的双目,始终被一层坚硬冷黑的瞬膜覆盖,一双黑洞洞的眼,镶嵌在那张绝美面孔上,有种说不出的诡谲和恐怖。

    当“工作”全部结束,浮现在圣洛斐斯雪白脸颊上的复杂金纹,缓慢退了下去。

    随后。

    他便侧过漆黑无瞳的双眼,看向了血泊中的银发少年。

    第122章

    ……

    王都。

    海德里希放下通讯器。

    几小时前, 德尔斐星系所有对外通讯,都被彻底封锁了。

    不光是军用频道,连民用的星网、智脑通讯, 都被一并阻断。

    整个德尔斐星系, 一下子像遁入了巨大的阴影,任何人都无法触碰星系的内部情况。

    叛军不会有这么大的权限, 能做到这种程度的, 只有尼禄和他的狼骑军团。

    ……但什么样的信息,才需要封锁整个星系来阻断传播?

    他按捺下心中尖刺一般的不安,抬眸看向面前的作战星图。

    王都正在经历第二波交战高峰,劳德家族数目可怕的驻兵舰队,几乎从王都星系外的宙域,一路铺到家族领星。

    但帝国历史上任何一位名将, 都不会将兵力差距简单作为敌方优势。

    王都本身就是帝国必争之地, 王都的防御体系, 自恺撒大帝就开始层层加固,直到被尼禄交由海德里希驻守, 海德里希自然享受到了历任卡厄西斯帝王播下的庇荫。

    叛军舰队从进攻王都开始, 不但无法推进半个宙里, 还反被星系轨道炮歼灭了六个舰群。

    “鲸群”始终像一群太空巨兽,稳稳悬停在轨道炮防御红线后方,任何胆敢接近防线的叛军舰队, 都会被它们顷刻拉入力场粉碎。

    因此交火到现在,还没有一艘叛军星舰敢越过红线, 但若想在防线前整顿, 又会成为王都舰队和轨道炮的活靶子。

    海德里希一边稳扎稳打扩大优势, 一边开始向疲惫的叛军舰队, 派出王都的秘密使节。

    他此前跟尼禄配合拿下戴维德侯爵时,曾调用过劳德家族13个星系的驻兵前往讨伐侯爵,于是终于在此时派上了大用场。

    曾被海德里希统领过的驻兵司令,并没有忘记对方强悍的军事实力,同时他们内心也相当心虚:

    提图斯·劳德打出的旗号是剿灭海德里希,但实际是在对抗帝国的正统皇帝陛下。

    海德里希牢牢把控着战事节奏,且战且谈,好些驻兵司令都悄悄松了口,请海德里希向皇帝陛下奏禀,让他们在帝国境内获得一块富饶安宁的领星,领一份虚职度过余生。

    但在德尔斐星系被封锁24小时后,海德里希从一名勉强逃回来的使节口中获得消息——

    提图斯·劳德重掌王都前线,并且在军营中,公开击毙所有与海德里希有过秘密协议的驻兵司令。

    “长官,”

    一名前线士官发来通讯,“叛军……退兵了。提图斯公爵发来通讯……他说想与王都方面的最高指挥官私下谈谈。”

    海德里希稳坐主指挥椅,一双白手套交搭在膝,冷淡的蓝瞳却微微眯起。

    他说:“好。我会在私人会客室与他面谈。”

    临走前,他朝负责信息管控的将领点点头;

    后者立刻会意,准备根据通讯发起地,溯源提图斯·劳德的实时位置。

    帝国内战时,双方主帅对话并不罕见。毕竟大多情况下,双方都是贵族阶层,手下的将士也都属于帝国,且谈且打、边打边谈都属于常规操作。

    海德里希在会客室落座,同时启动光屏,等候提图斯·劳德带着他的条件出现。

    他此前没有与提图斯·劳德碰过面。此刻就见光屏中,出现一位身穿盔甲、眸光阴鸷的白发老将。

    不知道为什么,海德里希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的眼神深处,有一丝很淡的嘲弄和怜悯。

    海德里希冷淡地:“日安,提图斯公爵。我听闻您重返前线后,便接连处死了二十多位亲兵将领。我以为那都是与您血脉相连的家族后人,不知他们犯了什么大错,要招致杀身之祸?”

    提图斯·劳德神情更加阴沉。但他始终维持着良好的贵族素养,平淡道:

    “家族若是出现了偷窃谷物的鼠类,纵使血脉相连,也绝不能姑息。大厦倾覆,往往只因基座一角被噬空,而不是因为遭受雷电与风暴击打。”

    说罢,他也不多废话,单刀直入道:“海德里希上将,我们没有交战的理由。”

    海德里希微微挑起眉梢,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在面前的光屏上,看见了令他肝胆俱裂的一幕——

    猩红如红色光弧,在光束雨中闪避突进;

    猩红抬起右臂,一发光矛击穿了数十艘敌舰;

    猩红落在圣山顶部,还未来得及稍作休整,头部的驾驶舱轰然爆炸!

    “……陛下在与宗教恐怖组织蝎尾的战斗中,不慎被蝎尾暗算,引爆了埋藏在驾驶舱的炸弹——我的亲生外孙……他甚至连分化期都没过,却早已完全具备属于一个卡厄西斯的悍勇无畏。”

    提图斯·劳德深深叹息一声,甚至将老脸埋入双掌,迟迟无法抬起。

    “当初得知尼禄还活着的消息,不论你相信与否——我简直惊喜若狂。只要卡厄西斯正统尚存,银河帝国的荣光将永不熄灭!但尼禄……我可怜的孩子,他已经是卡厄西斯的最后一支血脉……”

    “德尔斐星系已全线封锁。”

    海德里希淡淡问,“你如何获取这段影像?”

    提图斯·劳德一顿,回答道:“得知蝎尾挟持人质进入德尔斐,我第一时间派兵进入德尔斐支援。却不慎目睹如此残忍的一幕——”

    海德里希垂下眸,漫不经心地整理手套:“所以你的‘援兵’,也一并回到前线来了吗?”

    提图斯·劳德:“很遗憾,为了支援陛下,他们已在德尔斐全军覆没。”

    “先撇开这件事不谈。”

    海德里希抬起眼,“提图斯公爵,留在王都公馆戒守的卫兵,今早朝我汇报了一桩趣闻。

    “哈里森大公在晨间洗漱时,险些被自己的贴身仆从淹死在脸盆里。

    “幸亏陛下提前在公馆安插过人手,若这些被‘保护’在王都的大贵族,不慎在王都意外身亡,或许会导致陛下信誉受损,所有王都贵族家族愤慨联手,与您共伐王都,不是吗?”

    提图斯·劳德不再把脸埋进掌心。

    他慢慢抬起一双阴戾的老眼,跟光屏中的黑发将领对视。

    海德里希长腿交叠,唇角微勾,亦好整以暇回望他,眼神却像一头直勾勾盯视猎物的狼。

    “……‘撇开这件事不谈’?”

    良久,提图斯·劳德才轻笑一声,“上将,你的冷酷着实令我心惊。皇帝陛下在德尔斐遇刺,怎么能成为轻易被‘撇开’的杂务?”

    “我倒认为哈里森大公遇刺这件事很重要。”

    海德里希轻声道,“那位想暗杀哈里森大公的仆从,虽然被捕时咬开了齿间的毒药,但很遗憾的是,陛下为哈里森大公安排的公馆,正好在王都医学院附近。

    “在与您通讯前,我听闻他已经脱离生命危险,等他清醒,帝国审判庭就可以开始工作了。

    “或许他能为我们解开不少疑虑:比如为什么作为家族仆从,要刺杀被陛下‘保护’的哈里森大公;

    “又比如,德尔斐的蝎尾如何能获得数量如此庞大的阿西莫夫项圈,您的‘支援’舰队,又是如何在德尔斐全军覆没的。

    “您认为呢,公爵大人?”

    提图斯·劳德盯着他,脸上的惆怅与悲痛早已无影无踪,只剩能滴水一般的阴沉。

    “海德里希,我索性向你吐露实情:我发自内心不愿与你为敌。”

    提图斯·劳德显然没能料到,陛下遇袭的情报,居然没对海德里希造成任何冲击,这使他不得不生硬地切入正题。

    “若论及对帝国的野望,我始终相信自己的判断——你我本就是一路人。

    “如今卡厄西斯最后的血脉已然断绝,一旦消息传播出去,帝国必遭大乱,星盗与心存谋逆的贵族,将会如豺狼般卷土重来,将手无寸铁的平民生吞活剥。

    “而这场风波,只有你——陛下生前最宠信的将军,以及手握兆亿驻兵的我,共同联手才有能力平定。”

    海德里希坐在会客室的暗影中,一言不发地聆听着。

    他的半张脸都浸在阴影里,薄薄的唇拉成一条平线,看不出任何情绪。

    只有森冷的蓝瞳,如同两把锋锐尖刀,直直刺向光屏对面的提图斯·劳德。

    最后,男人俯身向前,指尖伸向光屏的熄灭按钮。

    “海德里希上将。”

    提图斯·劳德叫住他,两眼牢牢盯紧他的眼睛,“你应该明白——倘若最后的卡厄西斯已经死亡,你继续为卡厄西斯家族固守王都,将不再会有任何意义。”

    海德里希仍然没什么表情。

    他只是垂着眸,淡淡掠过光屏中的公爵。

    “很遗憾,公爵大人。”

    结束通讯前,他轻声说,“你的判断存在重大失误——你我从来不是同一路人。”

    熄灭光屏,他系上军服扣子起身,准备去信息部找狼骑。

    首先,必须彻底封锁德尔斐的消息。

    正如提图斯·劳德所说的一样,若将卡厄西斯最后的帝王遇袭消息传播开去,必然会让帝国历经史无前例的重大地震。

    但是提图斯·劳德手里有陛下遇袭的影像,需要王都信息部做紧急处理舆情的准备。

    然后,他要确定尼禄目前的状况:受伤清醒,重伤昏迷,濒危,还是死亡。

    需要知道陛下是怎样遇袭的,提图斯·劳德和蝎尾有勾结,这次袭击,提图斯·劳德百分之一百有参与。

    只要能收集到确切证据,他就有办法让提图斯·劳德在帝国境内身败名裂,从贵族之首沦为众矢之的。

    海德里希一边往会客室门口走,一边让大脑如最高精度的智能机器,飞快地列出一二三四来。

    他近乎强迫地、硬生生地让脑中掌握理性的部分高速运转。仿佛只要一旦停下来,他就会被什么东西追上,并且彻底吞噬殆尽。

    但是当他握上门把时,那股庞大且激烈的情绪,还是将他追上了。

    海德里希扶住门把,用力闭上蓝眸,竭力抵挡骤然袭来的某种眩晕感。

    右掌内侧的某个位置,一直在剧烈发痛。

    而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个小小、圆圆的犬齿牙印。

    是某次尼禄疯症发作,发狠咬在他手心时留下的。

    他妥善地保存了这个伤痕,就像在痴求中绝望的信徒,连被偶然赐予的伤口都视若珍宝。

    但是此时此刻,它却在激烈地烧灼着痛觉神经,并将这种疼痛感,迅速传递至他的心脏部位。

    不应在此处继续浪费时间。需要立即确认陛下的状况。

    ……但是万一……

    如果万一。

    “即便皇帝真的在阵前战死,身为军队指挥官,你也要隐瞒实情,持续鼓舞将士,直到取得最终胜利。明白吗?”

    记忆中的银发皇帝,淡淡地朝他说。

    尼禄最让人抓狂的就是这点——每每谈论自己的生命,他总像是在谈论什么不甚紧要的东西,或者一颗维持帝国运转的机器零件,只是零件功能相对关键,或者位置至关重要。

    ……不可能的。没有道理可以做到。该死。你没有任何理由,逼迫我去做到这一点……

    不。

    必须做到。只能做到。没有任何借口。没有任何理由。

    这是来自他的命令。只能有毋庸置疑,只能有不容置喙。

    男人立在门前,低垂着头,浓墨般的黑发落过蓝眸。

    有那么一小会儿,他死死地咬着牙根,连脖颈上的青筋都根根暴起,像是正与灵魂深处的巨大苦痛殊死抵抗。

    不过很快,他恢复往日的冷淡神情,并抬起一双蓝眸。

    “咔。”

    海德里希推门,走出会客室。

    走廊上有不少将领正来回穿行,见到海德里希,便啪地立正,朝他行帝国军礼,得到黑发将领点头回应。

    “提图斯·劳德与您谈了些什么?”有高级将领从身后追上,“他是否提出了什么苛刻的停战条件?”

    “他试图劝服我与他联手,将王都拱手让出。”海德里希一边朝信息部方向走,一边淡淡回答,”被我拒绝了。”

    “……妈的!”将领目瞪口呆,“他居然真敢开这个口!”

    海德里希想起什么,步伐顿了顿。

    随后,他回过头,朝高级将领道:“向王都全舰队下达最高军令。”

    “收到,长官!军令内容是?”

    “……不论未来,会发生什么状况。”

    男人嗓音沉沉,喉间紧紧地压着一股腥意。一双蓝眸在军帽的阴影里,如凄厉的火焰般燃烧。

    “——不惜一切代价,死守王都。”

    ……

    德尔斐,奥林匹斯圣山。

    坠毁的燃烧星舰,已经被救援部队谨慎地切割开,并打出一条救援通道来。

    就在刚刚,还在与狼骑军团殊死鏖战的叛军星舰,突然齐齐在空中发生爆燃。

    包括此前落地逃生的叛军舰兵,无一人生还。

    狼骑无暇再顾及叛军,驾驶机甲降落在坠毁点,然后直接从机甲驾驶舱跳下,抢在救援部队前进入废墟。

    坠毁星舰里还有帝国将士,被救援小组分派担架抬出;

    而狼骑们则沿着切割出的救援通道,从坠毁的星舰内部,拼命爬行向圣殿巡游艇被砸毁的前端。

    进入黑暗的巡游艇废墟时,狼骑们先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当他们打开臂铠上的光源,照射废墟内部时,面前一幕简直触目惊心:

    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倒伏在坠毁星舰与圣殿巡游艇的撞击点,显然已经被砸穿了脑袋。

    他们的头部血肉模糊,尸身也被蔓延的火苗吞噬,只能勉强靠尸身包裹的红衣碎片,认出是圣子旁边的红衣神侍。

    狼骑们心头一震,又举着生命探测仪,持续向废墟内部探索。

    有一名狼骑,率先发现倒在血泊中的白狼骑,立刻疾步过去。

    “……白狼!白狼!你怎么样?”

    一名狼骑小心剥除碎裂的头盔甲块,然后除下手甲,触上他的颈侧脉搏。

    在很短的时间里,他只觉触手一片冰凉,没能感觉到任何搏动——他猛烈闪动的眼灯,也让所有狼骑的心沉沉坠了下去。

    但是很快,另一名狼骑就将他拽到一边,然后启动生命探测仪——探测仪是用来检测心脏跳动时,发出的超低频电波的。

    探测图上的电波曲线已接近平缓,但当狼骑们屏息等候,终于在长段平直过后,看见一个轻微起伏的高峰,像是濒死的顽强挣扎。

    “……通知救援队,让急救舱进场!”

    “小殿下呢?有人找到小殿下了吗?!”

    “……这里只有……只有小殿下的动力甲碎片……”

    就在白狼骑倒伏的位置附近,散落着大量支离破碎的银甲碎块,但却没有银发皇帝的身影。

    碎块上有很多血迹,像是喷溅上去的——身经百战的狼骑当然知道,只有人体动脉破裂,才会出现这样可怕的溅血图案。

    “……再找!或许是别人的血——小殿下一定会在白狼附近,不可能更远的!”

    狼骑们留下几名同伴,守在白狼骑身边,其余则带着生命探测仪,迅速进入圣殿巡游艇内部搜寻。

    被留下的狼骑一边等消息,一边望着地上散落的银甲碎块发呆。

    片刻后,狼骑似乎无法忍受让它们就这样留在废墟中,便过去一枚枚地捡回来,擦擦干净,又用自己的披风裹好。

    救援通道中又一阵轻响。

    阿撒迦带着一支急救小队,一起出现在巡游艇废墟内。

    男人刚钻过来,就见满地溅着血的银甲碎块。

    ……他的金瞳瞬间缩紧了。

    但很快,阿撒迦迅速放下肩扛的急救舱,沉默奔向巡游艇内部的黑暗中。

    ……

    从日落到次日凌晨,狼骑和救援小组把整艘巡游艇搜了个底朝天,并没有发现尼禄和圣子的身影。

    搜索范围进一步扩大。

    到第二天日出时,手持生命探测仪的搜救人员,已经开始往奥林匹斯山脉上搜寻。

    濒危状态的白狼骑,被急救小组带回医疗基地,同时被带回的,还有巡游艇内一些遭受撞击后、又被焚烧的焦黑尸块——

    哪怕结论会极其残酷,但医疗人员仍需要排查,那些尸块中是否会有卡厄西斯的DNA,或者未收录在帝国档案库的陌生DNA:那意味着可能会是圣子。

    阿撒迦却一直没有离开巡游艇。

    他没跟任何搜救人员组队,也没有休息过一秒钟,只是赤红着眼,沉默地从日落找到日出。

    巡游艇内的血腥味太重,他很难辨认那股极淡的蔷薇信息素,究竟去向何处。

    但堪比猛犬的敏锐犁鼻器,却始终给他一种笃定的直觉:

    尼禄的气息,就是在巡游艇内部消失的,并没有去往更远的地方。

    阿撒迦挨个舱室闻闻嗅嗅,又蹲在一个舱室里,安静摸索半天。

    不多时,他突然金眸一亮,猛地掀起一块舱室底板。

    圣殿巡游艇体积惊人,这个舱室距离尼禄和白狼骑的落地点,足足有将近一千多米。

    但在底板掀开后,他就闻到了一股混杂的味道:

    有近似幻觉的蔷薇淡香。而盖过蔷薇信息素的,却是某种奇异的、令人微微眩晕的腥甜香气。

    他钻进舱板下方,极力将生命探测仪和手电向前伸出。

    探测仪的曲线始终平直不动,而灯光照耀下,阿撒迦发现,巡游艇如同巨墙般厚重的玄铁底壳,被撕开了一个一人大小的洞。

    洞口外侧,是奥林匹斯山茂密的丛林,丛林中是大大小小的石堆和洞窟,因为无人敢攀援圣山,所以千百年来,这些石堆和洞窟都无人问津,上面积着一层厚厚的尘土和落叶。

    阿撒迦循着幻觉般的蔷薇香味往前找。

    然后,他在一个垂直向下、直通地底的洞窟前停留。

    到这里时,他已经不能嗅到尼禄的信息素,但与蔷薇信息素交织的腥甜香气,却若有似无地从洞窟溢出。

    他探身照明,却发现洞窟深不见底,连舰兵的强力手电,都只能触及底部一团淡淡黑雾,深度预估能与圣山媲美。

    ……若是人类不慎从这个洞窟坠落,必然会摔成一团血肉模糊的肉泥。

    阿撒迦趴在洞窟边缘往里看,发颤的金眸深处,闪过一丝激痛。

    他打开通讯器,唤来离自己最近的救援小组,表达了想下去探查的愿望。

    “……什么?”

    救援小组匆匆赶来,看到洞窟,却大吃一惊,“陛下怎么可能会掉在这里?离目击坠落点这么远,周围也没有任何血迹!”

    尽管不敢置信,救援组还是匆匆扛来山体索降装置,就地在洞窟周围组装。

    长长的钢索放了一圈又一圈,却完全触不着底。

    索降装置“咔”地一声,吊着舰灯的钢索已经放尽,洞窟深处却始终黑沉一片,依然什么也看不清。

    “……太深了,超过帝国索降标准了……上校,如果您坚持想进入洞窟搜寻,我们需要调用山体挖掘机甲,把山挖开才行……但,但,奥林匹斯山是圣山,我不确定是否……”

    救援成员话音未落,就见旁边的人,慢慢张大了嘴巴。

    就见阿撒迦一言不发,站起身来。

    他一手反握军刀,一手牢牢抓住索降环。

    然后纵身跳入深不见底的洞窟中。

    第123章

    德尔斐封锁第三日, 提图斯·劳德正式发起第一波舆论攻势。

    皇帝在德尔斐遇袭的消息,仿佛一夜之间,就在帝国境内大面积传播开来。

    叛党时期的卡厄西斯皇室, 曾遭遇过史无前例的打压和衰落, 此时贵族势力远大于皇室的弊端,便彻底展现出来。

    王都虽然有把控星网的权限, 也有实力对劳德家族领星进行信息封锁, 但其余贵族家族在各自领星内,都有属于自己的通讯网络,领星要塞间的流通也全凭自由。

    这样一桩爆炸性消息,即便无法在劳德家族领星内快速传播,但一旦被提图斯·劳德有意泄露给其他贵族领主,扩散速度便会立刻超出王都把控范围。

    “……德尔斐星系被完全封锁, 竟然是为了隐瞒陛下受袭殒阵吗?!”

    “住口!现在完全没有可靠消息确认陛下殒阵!你想现在反叛, 别拉着我们家族下水!万一陛下养好伤势秋后算账, 我们全家都要把头挂上审判庭!”

    “……这个,我们家族可能还不够格挂审判庭的……”

    “可、可, ”贵族子嗣看着那段爆炸影像, 半天合不上嘴巴, “在……在这种情况下——圣子在上,众神宽恕——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是人类, 都应该没有可能……”

    这个中层贵族家族的所有成员,都默默闭上嘴, 将目光移向泄露出的德尔斐影像。

    他们清清楚楚看见, 猩红的驾驶舱内部发生爆炸, 而位于高空的蝎尾舰群, 又朝猩红方位补了一发对舰光束,威力之巨,甚至将圣山一侧削成峭壁。

    圣山自古就是不容亵渎之地,蝎尾竟然敢堂而皇之对圣山开火,在只知道蝎尾是某个极端恐怖组织的情况下,顿时激起了帝国全体信徒的仇恨。

    但对手握实权的帝国贵族而言,圣山损毁倒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

    尼禄陛下是卡厄西斯最后的血脉,一旦确认死亡,卡厄西斯皇室的血统将会从此断绝。

    “我们必须先往最坏的方向设想……万一、万一陛下真的殒阵,银河帝国……谁来接手?”

    “……帝国史上根本没有先例可循……就算因为‘蔷薇诅咒’,历代总是有壮年病逝的先帝陛下,但他们也都给帝国留下了直系王储。尼禄陛下压根没来得及分化,就算狼骑现在抱回来一个婴儿,说是尼禄陛下流落民间的子嗣,也不会有人信服……”

    “没有直系王储,若是论血缘关系远近呢?”

    “……鲁铂特已经被杀,那就只剩……卡厄西斯皇室的外戚,劳德家族了……”

    “……该死!我绝不会侍奉劳德家族!”

    同样的对话,在无数贵族家族内部密谈中轮番上演。失去最后一个正统卡厄西斯皇帝,对银河帝国简直就是震天骇地的重大打击。

    一时间,谁都顾不了什么税法令,或者还被软禁在王都的大贵族人质了,无论大贵族还是中小贵族,都在疾速往领星回收兵力,议事厅从早到晚灯火通明,都在商议下一步棋要怎么走。

    提图斯·劳德放完消息,预估王都方面也该军心大乱了,便迅速指挥,发动第三次大规模进攻。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王都始终被守备舰群牢牢把守,别说是军心溃散,舰群愈发进退有序,反击力度比从前更加猛烈,甚至几次冲散了叛军的包围圈。

    加上海德里希的领星——赫卡星系,仍在不断加派舰队支援。叛军第三次围攻王都,不但没能进入星系范围内,还反被打得大溃,并被追击了数百宙里。

    但海德里希没有给提图斯·劳德切断战线的机会。

    王都舰队追击到一半,就又光速返航,重新镇守在星系边缘。

    “你们没有收到陛下受袭的消息吗?”

    这种情形也太诡谲了,提图斯·劳德特意派细作假意被俘,好挑唆前线舰队的王都士官。

    “海德里希向你们封锁如此重要的消息,就是为了让你们误以为在向陛下效忠,实际是继续为他卖命!”

    “不,阁下。”

    身姿挺拔的帝国士官,反背双手,面色冷冷道。

    “上将并未向我们掩盖任何信息。但陛下归位前,我们只会死守王都。这就是王都当前的最高军令。”

    “……万一陛下已经殒阵了呢?”

    细作继续挑唆,“如果有陛下生还的消息,德尔斐星系早就该结束封锁,你们是否已经沦为海德里希野心的消耗品?”

    “告知你的主人。在陛下归位前,我们只会死守王都。”

    帝国士官无视任何假设,只笃定重复同一句军令,如同早已被精确校准的战争机器。

    “……好样的。好样的,海德里希!”

    提图斯·劳德得到消息,先是一愣,然后骤然大笑出声!

    大笑过后,他又露出一丝感慨的表情,看向自己家族养出的驻兵和司令们。

    吃了败仗,驻兵的前锋舰队连屁都不敢放,挤成一条长蛇灰溜溜往领星赶,只想在他眼皮子底下溜回要塞。

    “但凡我能有他手里一半精兵强将,我情愿拿十个星系去换。”

    “但海德里希家族再厉害,不还是在鲁铂特手里没了吗?”

    小辈们讷讷接话,“他们家族从小培养如何打仗才能无懈可击,其他方面……多多少少也该有及不上您的地方?”

    提图斯·劳德抬起眼,眼中掠过一丝冷光。

    ……

    德尔斐封锁第五日,流言开始在帝国境内肆虐不堪。

    比王都预估中的情形严重得多——一看就知道有庞大的贵族势力在背后煽风点火。

    各个宙域领星,无论任何贵族阶层,无论是否在税法令名单上,都在紧急清点星系驻兵。

    无理由无节制的备战,导致领星间的气氛愈发紧张,一场足以分裂整个帝国的内战,似乎随时都会席卷而来。

    “……狼骑和德尔斐舰队,已经把搜寻范围扩大到圣山周边和圣殿内部了,但还是一无所获……白狼骑大人被送到德尔斐急救基地后,目前也没能脱离危险期……”

    副官在光屏里向海德里希报告。他显然也刚从搜寻中回来,头发和脸上全是汗水。

    “长官,早知如此,我就该……就该按你说的准备!在任何人质有机会接近陛下前,我索性把他们全部……!”

    海德里希神情倒是很平静,只是在翻看德尔斐星系的搜证报告。

    据德尔斐舰队描述,蝎尾挟持人质事件后期,有打着蝎尾光帜的星舰前来进犯,海德里希一眼就知道那是提图斯·劳德的叛军舰队。

    但提图斯·劳德把事情做得很干净,估计是用远程操纵星舰,并提前在星舰上装了中子震爆弹,导致这支舰队全军覆没,舰兵尸骨无存。

    目前唯一的突破口,只剩下在王都公馆抓获的那名试图暗杀哈里森大公的贴身佣人了。

    但那名佣人仍未清醒,而在没有尼禄坐镇的境况下,帝国的局势将会一天比一天恶化。

    在翻看进出报告时,他偶然注意到,原本在镜泉星系任职的老帝师——加涅大学士,今早申请乘坐速度最快的游翼艇,从王都直接跃迁到德尔斐的锚点。

    加涅有尼禄赋予的最高行动权限,身边甚至有狼骑保护,因此当他出入王都和德尔斐,都未受到舰队阻拦。

    “加涅大学士去德尔斐了?”他问。

    “是、是的。”

    副官一愣,“大学士今早就到了,抓着狼骑急问陛下下落……但现在应该在急救基地,我听人说,他好像一直呆在白狼骑大人的急救舱旁。”

    海德里希抬眸:“……他在白狼骑身边?”

    他想起此前尼禄说,给加涅寄去了自己亲笔撰写的“信”。他甚至无需转动脑筋,就能猜测到——

    百分之百,是尼禄指定继承人的遗诏。

    黑发将领垂下蓝眸,突然唇角微勾,淡淡地笑了起来。

    “……长官,你怎么了?!”

    副官常年看他一副装逼冰山脸,陡然见他勾唇微笑,被骇得神志不清,“我们不会放弃搜寻的!只要一天没找到陛下的……的……陛下就安然无恙!”

    虽然语气确凿,但副官眼中也掠过了一丝阴霾。

    这些天来,同样的阴霾,一直沉沉压在德尔斐每个人头顶。

    光看白狼骑的伤势,就可以预估尼禄的情况绝对不容乐观。

    这样严峻的伤情,还要在没吃没喝、没有急救舱的情况下度过多日……

    副官不忍再想,只得逃避般关了光屏,继续投身搜寻工作。

    ……

    阿撒迦在落地时,清晰听见了腿骨折断的脆响。

    垂降钢索的长度,离洞窟最底部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待钢索放尽,他悬吊在空中落不到地,便索性将军刀插进洞壁泥土,将自己全身重量固定在军刀上,然后放开钢索,直接垂降向洞窟底部。

    纵使有动力护甲和军刀减速,但洞窟穹顶出乎意料地高,而且下落的洞壁是新鲜泥土,但地面和墙壁,居然全都是尤铁材质,导致他一落地,就挫断了腿骨,胫骨甚至从皮下戳了出来。

    但阿撒迦没有在意,只是四处转着头,竭力捕捉主人的气息。

    好在,当他落到洞窟底部时,那股淡得像幻觉般的蔷薇冷香,就又变得浓郁起来——说明他的搜寻方向没有出错。

    就算有虫血,骨伤自愈也需要一些时间,可阿撒迦连一秒也等不了,干脆就用嘴咬着手电,用双臂往前飞快爬行。

    从落进这个圣山深处的洞窟起,他就有种非常古怪的感觉。

    不知道是磁场干扰还是什么缘故,他在这里有股很不适的黏浊感,仿佛在圣山内部,时间和维度都在一定程度上被扭曲——

    他想起什么,掏出通讯器查看,发现信号已经丢失,时间光标却在高速往前推进,不知道是不是跌落时摔坏的缘故。

    持续一段时间的爬行后,男人感觉腿骨慢慢长好,便踉跄着从地上爬起,又大步朝前迈进。

    直通地底的洞窟底部,居然是错综复杂的废弃甬道。金属的墙壁上,还悬吊着很多导管和电线一类的东西,甚至还有旧联邦制式的量子计算机。

    但阿撒迦彼时满心满眼,只有他那受了重伤的主人,对这些玩意看也没看一眼,军靴一迈,就径直快步过去。

    到金属甬道的尽头,他听见了泠泠的泉水声。还有一种——类似巨大的活物,在水中缓慢搅动的声音。

    阿撒迦金眸一凛,迅速熄去灯光。

    前方黑暗的甬道尽头,有淡淡的莹白光芒亮着。等男人无声前进,贴在甬道墙壁上窥探时——

    他那双冷沉的金眸,一瞬间就缩紧了。

    如果不是腿骨还在隐隐作痛,他几乎以为自己来到了圣坛。

    地底甬道的尽头,居然是跟圣坛中一模一样的圆形广场。

    只是这里没有穹顶的方形洞窟,也没有精致的神祇雕塑,只有一个巨大的、密闭的、黏浊的地底水潭。

    水潭表面发着很淡的白色荧光,这让阿撒迦得以在昏暗的光线中,迅速找到了自己的银发主人。

    只一眼,就让男人猛地攥紧了手中的蔷薇军刀!

    银发少年双眸紧闭,眉心微蹙,正无力瘫坐在水潭边缘。

    他并非背靠着谭边的石壁,而像是靠着什么柔软的、看不见形体的东西。

    那东西几乎把他的整个上半身,一并环抱包裹住;

    双手稍稍向上垂吊,断裂的关节被固定在半空中。

    而水潭的池水,刚好堪堪浸过他的下半身,仿佛水里也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托举着他。

    小皇帝面色苍白,唇角还有未擦净的血痕,脑袋无力地向一侧歪斜。

    滴着血水的银发,则凌乱散落在脸颊。

    那场爆炸,不仅撕开了尼禄的动力护甲,也让他身穿的驾驶服,成了七零八落的布料碎片,湿漉漉贴在洁白的躯体上。

    尼禄虽然昏迷不醒,但并不是毫无知觉。

    随着水下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浮出水面,轻轻拉开尼禄双腿,并露出大腿内侧可怕的贯穿伤时,尼禄的上半身突然猛地一挣,喉间也溢出近似痛苦的低吟声来。

    “……唔……不……!”

    伤口处有什么在发光,但少年的扭动挣扎,似乎正被什么东西强行压制。

    有某种透明无形的活物,正缠绕固定尼禄错位的肢体关节,不允许他移动半分。

    尼禄奋力挣扎未果,那具被层层缠绕的雪白身躯,也只能持续无助地发抖。

    他用尖尖的犬齿咬住下唇,直接把唇瓣噬咬出血。

    但池中的活物依然不遂他意,很快就有类似条状的生物,迅速探入他的唇舌间,并将尼禄的双唇小心地撑开一些。

    那活物是完全不可视的,阿撒迦只能看见尼禄张开的唇瓣,小小的犬牙,和更深处的嫩红舌尖。

    但除此之外,再也看不见别的什么。

    眼看尼禄不堪折磨,头颅慢慢垂落,彻底陷入昏迷。

    男人一双又痛又怒的金眸,都被灼成了赤红色。

    他一声不吭,残破的军刀往左手握住,径直跃进水潭,飞快游向尼禄的位置。

    而就在他落水那一瞬间,千锤百炼的战士直觉告知他——

    水底有东西睁开了眼睛。

    下一秒,无数巨大的无形活物,骤然破水而出!

    阿撒迦咬紧牙关,反手横刀在前,一双金瞳如火焰般灼烧。

    在被尼禄捡回王都以前,他曾被迫与无数稀奇古怪的星兽搏杀,以取乐于人;

    如今,再多一个未知的圣山怪物也无妨。

    他只知道,今天,他会从这里把尼禄带走——带回到属于主人的蔷薇荣光中去。

    ……

    德尔斐封锁第六日,尼禄依然下落不明。

    提图斯·劳德把大贵族势力范围广阔的优势发挥到极致,一边调令舰队持续进攻王都,一边重金买通学界人士、领星媒体,甚至平民酒吧中的歌者,使更可怕的流言在帝国传播。

    “……难道你们不明白吗?德尔斐早就被海德里希控制,陛下也在几天前救下人质后殒阵,只是海德里希一直秘不发丧罢了!他想借陛下名义摄政,然后进一步扩大自己的势力……等真相水落石出时,谁都不能把他拉下马了……”

    “……仔细一想,海德里希的上位确实也太……他不就是给陛下进献了妹妹吗?然后就一路火箭式晋升,直接从罪臣晋升到帝国上将……陛下还不顾皇室尊严,一会儿为他的家族平反,一会儿又给他加官进爵,送他赫卡星系,明知圣殿祭典会有危险,陛下居然把他留在有防御体系的王都星系,自己带狼骑去德尔斐,这不是被控制了是什么?”

    “……陛下的亲生外公,提图斯公爵不是早就说过真相吗?海德里希早就控制了陛下,不但导致陛下与亲人决裂,甚至变得比从前更加激进好战!陛下归位后一直心安神泰,也是在得到海德里希以后,才突然扩军,发动戴维德领地战役,建造赫卡星系,收复西境,颁发税法令……”

    帝国贵族间本就彼此不服,但对由恺撒大帝开创、被卡厄西斯家族统领九百年的银河帝国,皇室正统血脉的震慑力是非常强大的。

    平日里,贵族集团即便再明争暗斗、或暗自削弱皇室权力,但对头顶始终压着卡厄西斯这一点,到底罕有怨言。

    在黑暗混乱的叛党时期过后,大部分贵族领主也都在流血冲突中,不甘不愿地达成共识:

    不论如何,蔷薇王座上只能是卡厄西斯。只有卡厄西斯皇室才能让绝大多数人信服,帝国才不会为争夺王位而大规模分裂。

    但如今,在提图斯·劳德的大规模造势下,皇帝遇袭身亡似乎已是板上钉钉。

    “尼禄陛下已经是最后的皇室血脉,一旦最后的卡厄西斯皇帝晏驾,目前霸据王都的海德里希,不就成了最后赢家?”

    “……这样一想,或许陛下在德尔斐遇袭也……”

    “海德里希本来就是流放的罪臣后裔!跟陛下也无亲无故,凭什么是他?!哪怕是劳德家族接任,我现在都能勉强信服!”

    在帝国边缘宙域,还有更绝望的声音在传播。

    “银河帝国是因为卡厄西斯才得以维系至今,若是从此再没有正统皇帝,我们这些小领星领主,拿什么去跟大贵族抗衡?”

    “海德里希是帝国上将、高等贵族,一旦让他篡位,能比鲁铂特好多少?你们忘了吗?鲁铂特统治时期,大贵族出入我们的领星如入无人之境,随意拿领星平民的子女贩卖取乐!”

    “既然这样的话,我们倒不如索性……”

    王都议事厅,信息部成员递上紧急报告。

    “今晨5点,截获帝国东境星系大量秘密通信。东境贵族在通讯中奔走相告,意图联合东境边陲中小领星,脱离银河帝国,成为自治联邦。”

    “……该死!”

    一名帝国将领怒极砸案而起,“居然在这种时候分裂帝国!这群贵族领主简直胆大包天!陛下只是暂时下落不明,他们真当陛下晏驾!等陛下归位,他们连人带家底都要被抄干净!!”

    但他话音落下,议事厅内却一片死寂。

    所有将领低垂着头,目光闪避,都不愿跟同伴对视,生怕被别人发现眼中的郁郁不安。

    为了避免离散军心,王都将士目前得到的统一情报,是陛下早已转危为安,只是尚未清醒,帝国境内的流言是提图斯·劳德想攻克王都的伎俩,根本不值一提。

    但此时身处议事厅的,全是将衔以上的高级将领,他们跟海德里希一样,实时同步德尔斐的情报,也知道真实状况的严峻程度。

    ……没有人敢在这时担保,那个所向披靡的银发帝王,是否还能在某个时刻如神兵天降,重返他的追随者们面前。

    “第一个提出成立自治联邦的贵族领主,是提图斯·劳德的远房戚属。”

    海德里希坐在主座,翻看着递交的报告,一边冷淡分析。

    “显然,他的目标已经不再是王都。他正在将可能成为王都助力的中小贵族,先一步从帝国的掌控范围独立出去,进而制造更大的分裂和动乱。

    “银河帝国若是完全变成一盘散棋,坐拥兆亿兵力的劳德家族,就会成为战乱中最大的豪强。

    “届时,提图斯·劳德可以以外戚身份,打出收复帝国旧地的旗号,吞并独立领星,最后成立一个名义上是银河帝国、却与帝国截然不同的新政权。

    “到那时,再吞并王都星系和德尔斐,对他而言轻而易举。”

    在座将领无不头皮发麻。

    帝国当前群龙无首,提图斯·劳德若真按此计划布置,加上劳德家族积攒的庞大势力和财富,真有可能会成功。

    “……帝国可不能在这时候分裂!!我们现在的兵力,只够把守王都和德尔斐,再也抽不出手解决内乱了!”

    短短几日,包围王都的驻兵舰队,一刻未停止进攻,战略目的也从攻占王都,转变成打长期消耗战。

    海德里希既要指挥正面战场,又要处理帝国境内愈发恶劣的分裂趋势,同时,因为不愿将尼禄所在的德尔斐,轻易放权给其他将领,他强制要求接管德尔斐当前所有事务。

    黑发将领坐姿仍然笔直,脊背如刀锋般挺拔,但难掩蓝眸中的浓郁血丝。

    自陛下遇袭失踪后,众将就极少看到海德里希有过休憩时间。

    “我们应该让德尔斐的狼骑昭告帝国,称陛下已转危为安,暂时稳定局势!”

    一名将领起身道,“狼骑与卡厄西斯光影双生,若涉及陛下,他们的昭示分量极重,只要知道卡厄西斯正统血脉尚存,足够震慑这群狗贵族!”

    “不能。”

    男人淡淡道。

    “……为什么?!上将,我前天才看见你的备用计划,里面就包括使用狼骑镇压流言,为什么现在又——”

    “从现在起,帝国狼骑必须与公开舆论隔绝,不可受帝国当前的混乱裹挟,并始终恪守骑士宣言,以保证在公众面前的绝对纯洁性。”

    海德里希垂下眼睫,淡蓝的眼眸下方,是两片淡淡的青黑。

    “让狼骑违背誓言,发布虚假昭告,短期内固然可以稳定局势,但一旦事态进入最糟糕的境地,即确认陛下已经……狼骑的公众信用会严重受损,届时,帝国将再难有复兴生机。”

    众将没搞懂狼骑和帝国复兴有什么关系,但当前最实用的举措不能用,议事厅的氛围便又沉重下去。

    “……该死的鲁铂特!!”

    有将领骂够了提图斯·劳德,开始低声怒骂当年犯下屠门血案的罪魁祸首。

    “哪怕当年再多一位王储殿下尚存,陛下都不会如此被动!一旦帝国被提图斯·劳德彻底分裂,完全进入战乱时代,那就不是陛下归位可以掌控的局面了……!”

    “是啊……陛下要是能有血脉相连的子嗣该多好……圣子在上,请求您明天就赐予王都一名Omega、Beta……什么人都好!让他/她带着陛下流落在外的子嗣回来吧!只要能证明正统性,我们就可以立刻稳住局势!”

    “你真是急疯了乱放屁!胆敢污蔑陛下的人品,你也想吃审判庭的铁鞭?!何况陛下自己还是孩子,甚至还没分化,哪来流落在外的子嗣!”

    海德里希没有参与争吵。

    他只是始终垂着眼眸,神情淡淡地看着桌面。

    德尔斐封锁第七日。

    脱离帝国独立的风潮,已经从东境滚滚席卷到南境。

    南境贵族的联军司令们,自然也得知了境内领主正在蠢蠢欲动。

    对蔷薇王座有想法的,开始向提图斯·劳德发去试探性通讯;自知没有实力争抢王位的,开始彼此联合,准备脱离银河帝国的统治,自立为王。

    “……这群见风使舵的狗贵族!陛下甚至还生死不明,他们就已经藏不住豺狼野心!”

    “但是……一旦帝国完全分裂,变成数百个独立的自治联邦……以我们和陛下的兵力总和,不足以应对这么多自治星系……”

    “提图斯·劳德打不进王都,简直丧心病狂!帝国一旦进入全面动乱状态,所有手无寸铁的平民都会遭殃!他竟然敢想这一招!”

    议事厅内吵嚷纷纷,唯独白发青年一人立在窗边,垂眸看着光屏,面无表情地思考着什么。

    “德尔斐到底在做什么?圣山只有那么大一块地方,到现在都没办法找到陛下吗??”

    “……该死的蝎尾,他们的毒计真是杀人诛心!”

    “可是,已经七天了……陛下他本来就身受重伤,会不会……的确已经……”

    “尼禄不会有事。”白发青年一边飞快思忖,一边迅速打断,“因为他是跟圣子一起消失的。”

    “啊?您怎么知道?等等……先生,还是别、别直呼陛下尊名,不合体统……等等,圣子也失踪了?!什么?!”

    白发青年像是突然回过神,兜帽下抬起一双宝石绿眸:“您忘了,我对说过的一切都不负责。”

    “阁下,当前局势严峻,请您不要再戏耍别人了!”

    德尔斐封锁的消息里,确实包括圣子失踪。

    提图斯·劳德估计认为,圣子失踪在帝国范围内引发的震动,将会完全超出他的掌控范围,所以选择对圣子一事不作声张。

    他知道那里的时间流速不对劲,但七天……

    七天确实太久了。

    他虽然笃信“那个生物”不至于害死尼禄,但对祂的信任度,也就只有可怜的百分之十左右。

    而且,帝国久久等不回自己的君主,随时可能分崩离析……这是“那个生物”未必懂得的常识。

    但是今时已不同往日。

    这些天,他除了一遍遍翻查德尔斐的最新消息,同时在劳德家族领地内,锁定提图斯·劳德的行动路线,似乎什么也做不了了。

    联军并没有直接打进劳德领星的实力,而王都正在被层层包围。

    尼禄身边的那些人里,只有白狼是他最了解并信任的——可白狼至今也没脱离危险。

    这让他即便提前绘制好路线,也没有办法递进白狼的智脑中。

    除非他本人能进入德尔斐——

    但德尔斐如今正处于最高戒严状态。

    他又能以什么身份进入呢?

    身后的联军司令,突然发出一声暴怒的吼叫:“妈的,他们开始了!”

    白发青年侧过眸去,就见光屏中大量滚过东境的消息。

    帝国东境的一名贵族领主,正在公开招兵买马,并宣称即将脱离银河帝国独立。

    他们看准了海德里希分身乏术,已经顾不上东境的偏远星系了。

    而所有人都明白,只要王都在镇压分裂上,展示出哪怕一丁点的迟滞或软弱,宣布独立的领星,将如雨后春笋般疯狂冒出。

    ……而帝国一旦全面分裂,就意味着,尼禄此前所有的心血,都可能尽付东流。

    白发青年面上没有表情,只微微咬紧了自己的犬牙牙根。

    ……明明从前发过誓,哪怕惨死在星盗手中,或是葬身时空乱流,他都绝不会再回那座黄金宫殿中去。

    但双腿却似乎不听使唤,缓慢从窗前转身,抬步走向议事厅大门。

    “……阁下,您要去哪里啊?”

    “借用一下你的游翼艇。”叶斯廷轻声说。

    临走时,他仍以那副优雅淡然的姿态,朝议事厅的人们轻轻一笑。

    “抱歉,不一定能还。

    “因为倘若下次有幸相见,我必然已在帝国审判庭的囚笼中了。”

    第124章

    尼禄在虚幻的光影中浮沉。

    他的记忆仍停留在爆炸前的最后一刻:幼童们绝望的泪眼, 无声翕动的小小口唇,在朝他们的君主绝望求救;

    随后,身后的舱门被暴力砸开, 一双金属手臂用力将他抱住, 并纵身跃向舱外。

    然后,就是巨大的爆炸。

    可怕的热浪和冲击波将他们高高抛起, 紧随而来的, 就是急速下坠,下坠——

    直到坠入蔷薇色的云雾中。

    他看见自己坐在母后怀中,小小的脑袋仰着,好奇地看她梳理那头长长秀发。

    阳光暖洋洋洒进玫瑰窗,轻柔的风也刚刚好。在这一方不大不小的卧室里,时光仿佛永恒驻存。

    尼禄从一旁的梳妆镜里, 看见躲在门口偷看的父王, 和涌进书房的哥哥姐姐。

    “母后, 母后!父王偷看你!”

    小尼禄一边大声告状,一边像只毛绒玩具一样, 被兄姐们抱起来一顿抛。

    他跌进二皇子怀里, 就赶快张开小手, 抱住二哥的脖子不撒手:“……抱、抱抱,哥哥抱抱……”

    “好了。”二皇子一手托着他,碧绿的狐狸眼笑眯眯, 另一只手却轻轻挡开四皇子的泥爪子,“尼禄不想玩了。”

    在年幼到没能拥有自己的白狼的时间里, 尼禄其实一直是二哥的跟屁虫——只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他从来不会承认这一点。

    小孩子总是喜欢跟更成熟的大孩子玩, 尼禄跟两个姐姐玩不到一块, 四皇子又是个老跟弟弟打架的冤种,只剩二哥埃利诺,明明也没比他们年长多少,却已经长成华贵从容、优雅睿智的帝国皇子殿下。

    不仅在侍官和群臣中颇有威望,成绩永远是皇家学院的第一名,还常被父王带到议事厅旁听政事。

    三皇女和四皇子暗地里也崇拜他,而且相比能暴打帝国军营的皇长姐,二皇子的性格相对没有那么令人畏惧,他们总是艳羡地讨论二哥的惊人才学。

    小尼禄自小耳濡目染,在他只有豆丁大点的时候,太阳宫的狼骑和侍官们,常常看见小尼禄推着婴儿学步车,在二皇子脚跟后面创来创去,嘴巴里还会吚吚呜呜着“哥哥、哥哥”。

    那时父王还没有发病,母后也健在,是他人生最幸福的时候。

    整个太阳宫都默认,小尼禄未来很可能是个闲散亲王,不用接手腥风血雨的蔷薇王座,于是宠起来丝毫不用顾忌,把他娇纵得像是皇家庭院里的玫瑰。

    后来母后去世,父王远征未归。尼禄还没有自己的白狼,身边照看他的父辈狼骑,多数也是沉默刚硬的性格。

    小尼禄只能裹着还有母后气息的被子,每晚都哭着独自睡去,红眼睛肿得像两颗核桃。

    尽管同样沉浸在巨大悲痛中,且当年也都年岁尚轻,但卡厄西斯家族的皇子皇女们,依然尽己所能,为幼弟提供最大程度的慰藉:

    兄姐们把小尼禄从母后宫中接回,约定好轮流照看尼禄,晚上要带尼禄回自己寝宫哄睡。

    哪怕是要去机甲训练场,也得把尼禄抱在驾驶舱里,免得小尼禄总是孤零零的,像只被抛弃的伤心小猫咪。

    而这段时间里,小尼禄当然最喜欢二哥“当班”照顾他的时候。

    皇长姐老逼他做体能训练,把他当军营里的士兵来训,三皇女受皇长姐嘱咐,也喜欢盯着他做作业。冤种四皇子倒是喜欢带他到处疯玩,但抢玩具也毫不手软。

    虽然四皇子的白狼常给他们拉架,但小尼禄打心眼里觉得,四皇子的白狼就是偏心四皇子的,更显他孤家寡人一个,把他气死了。

    只有二哥对他最好,万分的温柔和周全。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照顾尼禄的心情,在小尼禄有限的记忆里,二皇子的白狼好像时常不会出现。

    偌大的寝室里,只有两个皇子坐在壁炉前。大一些的银发少年,轻声给靠在身上的孩童读故事书,等小尼禄听困了,少年就合上书本,轻轻把他抱进被窝里。

    二哥的寝宫总有很多书。小尼禄扒着书架看的时候,发现大多是有关星际建设、科学探索、流浪旅人传记等等方面的书。

    而当尼禄对星建产生浓厚兴趣,二皇子甚至给他设计了一个全息模拟游戏,只为让尼禄亲手建造自己的虚拟帝国,让小尼禄玩得废寝忘食。

    毫无疑问,二哥是一个绝对的天才。

    但唯一的缺点,就是有时不大能记事。

    比如当尼禄被二皇子抱在驾驶舱里,一起参加战斗训练时。

    小尼禄兴高采烈描述自己昨天的游戏成果,而二皇子弯着狐狸眼听,唇角的笑意却莫名有些冷。

    他精准狙爆对面一个机甲兵的头颅,然后低头笑着问:“什么游戏?”

    “什么游戏?”小尼禄一懵,“你给我做的游戏呀!”

    又忍不住晃着腿撒娇:“我把关卡通完了……哥哥再做点新地图嘛。”

    二皇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唇角始终勾勾翘翘,握着操纵杆的手掌往前一推,卡厄西斯强横的精神力,驱动机甲拔出模拟光刃,一刀捅进对手的机甲核心。

    刚要退场的对手没有防备,猛地被机甲的冲力撞翻在地,划着金属手脚,半天没爬起来。

    小尼禄顿时瞪大眼睛,“二哥,他都被打败了!你怎么还打他?”

    “弟弟,你要永远记住。”二皇子说,“留给敌人翻身机会,等同于消灭自己。”

    他一边驱动机甲降入机甲库,一边轻声问小尼禄:“是不是寝宫里的书太杂了?美学、哲学和科学这类东西,固然可以打发时间,但若是过于沉迷,就会成为腐蚀当权者心性的毒物。

    “鉴于我会成为帝国未来的君主,我还是希望你能尽量了解马基雅维利的书,和一些管理知识,未来你就可以帮上我的忙了。亲生兄弟总能无限交予信任,是不是?”

    小尼禄挺起胸膛,张口就来:“为什么是你当皇帝?我才是银河帝国的皇帝!”

    二皇子哈哈大笑,非但一点也不生气,还用下巴去蹭幼弟毛茸茸的头顶。

    ——但很快,他总是笑眯眯的脸突然阴沉下去,英挺的剑眉也猛地蹙起。

    小尼禄见他突然头疼,赶快抱住他的脑袋查看:“哥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呀?”

    但二皇子却把他推开。同时关停机甲,打开驾驶舱门。

    “带他走。”

    他紧按额角,低声冷道。

    同时,二皇子的白狼如影子一样出现,俯身从他腿上抱走尼禄,然后关上驾驶舱的门。

    “二哥被你关在里面啦!”

    小尼禄提醒二皇子的白狼。可二皇子的白狼却没回头,只是将尼禄抱到三皇女寝宫,又默默消失不见了。

    虽然二皇子偶尔会给人一种压迫感,但总体来说,幼年尼禄还是非常喜欢既耐心给他讲故事、又愿意为他做游戏的二哥。

    四皇子也曾无不妒忌地嘟囔:“感觉二哥跟谁都保持着距离,就只对你一个人那么好!”

    哪怕没有轮到二皇子照看他,小尼禄也会在夜里偷摸贿赂狼骑,偷溜到二皇子的寝宫来玩。

    只是他发现,书架上的书好像变少了很多。

    当他问二皇子,他想听的故事书去哪里了的时候,二皇子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神情淡淡地说:“被烧掉了。”

    “啊?”小尼禄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是谁烧掉了?”

    二皇子看看他,浅浅勾唇一笑:“当然是被我烧掉了。”

    小尼禄急了:“你干嘛烧掉?我还没看完呢!我才刚看到探索号掉进黑洞,卡在最精彩的地方呀!”

    “没关系,尼禄。”二皇子抱起他,声音很轻地说,“我全部背下来了。”

    二哥也太厉害了吧!小尼禄捉着被子,闪着两只星星眼听故事,二皇子则侧躺在床上,手肘轻轻支着头,一边轻拍着小尼禄的背,一边接着往下讲。

    “……姬丽丝举起爆能枪,决绝地说:‘不,这是我的船,一个舰长绝不会离开自己的船!’随着几声枪响……”

    快被拍到睡着时,小尼禄想起之前二皇子给自己的叮嘱,于是含糊不清地说:“我……我听完这个故事,一定会去看马……马什么基亚和帝王列传的……哥哥不要嫌我懒,我最喜欢二哥了……”

    他呼噜呼噜睡过去,并没注意二皇子骤然的沉默。

    他是如此亲近和依赖二哥,导致某一天,当他又偷摸爬进二皇子的被窝里,等着二哥从议事厅回来讲故事时,却在被窝里摸到一只冰凉滑溜、比他两只手合起来还大的巨型癞蛤蟆时——

    纵使他的惊叫传遍了整座太阳宫,他也从没有一刻怀疑过,会是二皇子的恶作剧。

    但当他火烧火燎地窜到太阳宫正殿,并把结束议事的群臣全都吓了一跳时,他看见自己最喜欢的二哥负着手,站在台阶最高处。

    二皇子身后是金碧辉煌的太阳宫,一双宝石般的绿眼睛,在背光处晦暗不明。

    “不像样,弟弟。”

    二皇子一步步走下来,走到幼弟面前。

    “你是卡厄西斯的王储,怎么能被一只癞蛤蟆吓成这样呢?”

    小尼禄被二皇子一问,反倒呆住了。

    他一路跑到太阳宫正殿来,就是觉得二哥最温柔,最宠他,肯定会摸他脑袋,然后给他抱抱。

    可非但什么也没有,他还获知了一个万箭穿心的真相:

    “你……你怎么知道是癞蛤蟆……”

    “因为是我放的啊。”

    二皇子弯着那双狐狸眼,“没什么,就想捉弄一下你。”

    那天,小尼禄感觉天都塌下来了。

    哪怕事后才知道,被窝里的癞蛤蟆只是一个仿真玩具,二皇子倒也没有放一只真的,以免弄伤幼弟娇嫩的手指头。

    但那种强烈的背叛感和信仰崩塌感,还是让小尼禄不管不顾,朝二皇子嚷嚷出了许多狠话——

    不过他年纪还小,最狠的一句,也只是这辈子再也不会理你之类。

    二皇子淡淡地听着,也不反驳什么。

    等父王从议事厅出来,好奇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时,小尼禄一扭身跑走了。

    但奇怪的是,明明以那样冷淡的姿态戏耍了尼禄,可等小尼禄一个人躲在庭院里,为人生遭遇的第一次背叛抹眼泪时,二皇子接到狼骑的报讯,匆匆赶了过来。

    “尼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哥哥不该这样捉弄你。”

    “……你知道我最害怕癞蛤蟆!我给你讲过很多次!可是你为什么要无缘无故捉弄我呢?走开,我不会再理你了!”

    “对不起,尼禄。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晚上太冷了,我们到有全息壁炉的地方再说,好吗?”

    二皇子讲话声音轻轻的,还小心翼翼地捏着他的小手,又让小尼禄想起那些蹭二哥被窝的好时光。

    他始终不肯相信二哥会这样捉弄他,腮帮子上还挂着泪珠,很认真地重新确认:“哥哥,真是你放的癞蛤蟆吗?”

    夜色中,他看不清二皇子的表情。

    但随后,他听见了二皇子的声音,同样听不出什么情绪:“……是的。”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小尼禄直接把自己的手抽走。二皇子是一个人来的,身边并没有白狼,但尼禄身边还有父辈的狼骑。

    狼骑们朝二皇子轻轻点头致意,随后解下披风给尼禄披上,把他抱到卡拉古先帝的寝宫去。

    “——小殿下,请拿起托盘里的剑,选择您的白狼,并为他虔诚祝祷。”

    5岁的小尼禄从阶上转身,看向阶下一排单膝跪立的少年骑士。

    这些是狼骑预备役中最拔尖的战士,精神力也相当接近卡厄西斯皇室——这些是成为白狼的必要条件。

    此时此刻,少年们全都屏住呼吸,低头攥着拳,紧张得疯狂飙汗。

    “您的祝福将是他所向披靡的利刃,您的祈愿将是他无往不胜的铠甲……请您执剑向众神祷告,然后抉择属于您的白狼。”

    小尼禄在兄姐们的含笑注视中,郑重其事地执剑于额前,并闭紧双眼祷告。

    但愿他的白狼受到众神护佑。但愿他能刀枪不入,置死地而后生。

    他的白狼无需在战场斩获多少血淋淋的头颅,唯独要安然无恙,陪伴自己度过一生——而不会像母后那般,早早地舍他而去。

    祷告结束,小尼禄好严肃地绷着脸蛋,踢着正步走到少年们面前。

    为了迎接自己的白狼,他还特地起了个大早,把头发梳成大人模样,还穿上了最漂亮的皇室礼装和小军靴。

    他千等万等,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脸上的笑意都快绷不住。

    羡慕兄姐们都有白狼陪伴的日子,将正式成为过去,只要有了白狼,他就再也不用害怕孤单,也不用再腆着脸,去当坏蛋二哥的跟屁虫了。

    “抬头。”皇长女立在一旁,冷冷命令这些少年,“从左至右,逐一向皇子殿下作自我介绍。”

    “遵命。参见皇子殿下,您的骑士名为吉福里恩·肖根,来自天炉座星系,精神力为……模拟对战成绩排名为……”

    “参见皇子殿下,您的骑士名为爱默森·斯图尔特,来自索伦星系,精神力为……模拟对战成绩排名为……”

    “参见皇子殿下,您的骑士名为芬巴·埃尔德文……”

    少年骑士们挨个向尼禄做自我介绍,在抬头看到粉雕玉琢的小皇子时,两眼热切得就像当场放出激光,恨不得小皇子手里的剑,下一秒就落在自己肩头。

    小尼禄背着迷你的银质玩具剑,逐个审阅过去,还很有气势地朝人家点头回应。

    走到一个单膝跪立的少年面前时,尼禄先被对方麦穗一样的金发吸引住,又瞧见金发下一张红色的脸——嗯?红色的脸?

    小尼禄歪头仔细看。原来那名少年骑士不过十四五岁,容貌端正俊美,只是从脖子到脑门,都红得像要冒烟,紧抿的嘴巴,颤得像条波浪线,甚至完全不敢抬眼看小尼禄。

    他才开口说了句“参见皇子殿下”,就被尼禄歪头窥看的动作打断了,一句“您的骑士名为”名了半天,也没能说出自己的名字来。

    “快说呀。你叫什么名字?”

    “……您……您的骑士名为……阿列克谢·伊万诺夫……来自天琴星系,精神力9723,模拟对战成绩排名……为第一名……”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几乎听不清了。

    等做完自我介绍,他甚至懊恼地攥了攥拳头,显然是为自己的失败表现感到羞耻。

    果然,眼前的小靴子踏踏地走过去了,少年的宽肩都猛地垮下,像只垂头丧气的金毛狗狗——

    八年的刻苦训练,全都是为了这一天。可就在最关键的时刻,一切都被自己搞砸了……

    小尼禄虽然走过去了,但余光一直在看垂头丧气的金发少年——

    他越看越觉得对方像只笨兮兮的金毛犬,连耷拉脑袋的样子都好好玩……

    等等,他那是在背着自己偷偷抹眼泪吗?

    笑死!哪有人会在还没落选的时候,就直接在仪式上抹眼泪啊!

    小尼禄绕了好多圈,突然在某一刻,高高举起小玩具剑,猛地敲落在金发少年肩头。

    他敲得不重,但少年的身躯却猛地一抖。

    随后,他不敢置信般,抬起那双还在泛湿的蓝眼睛,目瞪口呆地看向小尼禄。

    “阿列克谢·伊万诺夫,你愿意成为我的白狼吗?”

    小尼禄郑重其事地背誓词,声线里还掩不住小奶音。

    “终此一生追随我,效忠我,发誓捍卫我的荣耀,为此不惜与任何敌人对抗?你会发誓将一生都奉献给我,从此心中只有我们的情谊吗?”

    少年白狼骑呆呆看了他许久,才突然回过神,激动万分地大声回应:

    “我愿在众神前向您起誓,殿下!!”

    在拥有白狼的第一天,小尼禄拽着少年白狼骑,兴高采烈地逛遍了整个太阳宫——

    他要让所有人知道,他也有白狼了,以后谁都不能随便欺负他啦!

    什么冤种四皇子,坏坏二哥,他们都打不过自己战绩第一的白狼!

    少年白狼骑也乐颠颠跟在他后头。

    小尼禄每朝别人显摆一句“看,这是我的白狼!”,他也要跟着显摆一句“阁下日安,在下是小殿下的白狼!”。

    太阳宫里面的老人们,看着一大一小蹦跶的背影,都无奈摇头说:“小殿下找的白狼可真适合他。”

    有了少年白狼骑以后,他跟二哥的感情就迅速淡化了。

    一方面是有了新的小伙伴,一方面,尼禄还在赌气呢。

    其实哪怕四皇子往他被窝放癞蛤蟆,他可能隔天就忘了,又跟四皇子玩在一块——

    可那是二哥,他最喜欢、最崇拜,一直以来最宠他的二哥。

    他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二哥可以忍心这样对他呢?

    难道就是因为他不求上进,不看马什么基亚的书?

    小尼禄咬着笔杆子苦思冥想,又把卡厄西斯帝王列传翻过一页。

    不行,他要让二皇子知道,就算再崇拜哥哥,他也不是怎样对待都没脾气的,更不是离了二哥就没有朋友。

    要想再跟他一块玩,可没那么容易了!

    远远看见二皇子缓步过来,小尼禄扭头哼一声,把少年白狼骑拽走。

    父王征战归来,回宫见到小尼禄,立马把小儿子抱起来颠啊颠,还拿脸贴贴儿子又软又嫩的小脸蛋。

    刚从战场上下来的Alpha帝王,胡子都没刮过几次,就跟一丛坚硬的钢针似的。

    小尼禄开始还勉强忍着,后来实在受不了疼,皱着包子脸掉眼泪。

    可沉浸在喜悦之情中的卡拉古先帝,一时半会并没有发现。

    一旁的二皇子眼神微动,刚要微笑开口,少年白狼骑已经单膝跪地,肃然道:

    “陛下,请您宽恕——小殿下应该很不舒服,还请您不要这样做了。”

    他话音刚落,不光父辈的狼骑,连一旁的皇子皇女和白狼们,全都微愕转头看他。

    卡拉古先帝先是一愣,然后把小尼禄举起来瞧瞧,“喔,才发现尼禄都哭啦。对不起,父王真的太想你了,没控制好力道。”

    在把小儿子放到地上时,雄狮一般强悍的成年帝王,似乎仔细打量了这位少年骑士一会儿。

    “是尼禄自己选的白狼吧?哈哈!可以,选得不错。”

    小尼禄虽然被扎得掉眼泪,但一下地,还是抱住父王的大腿不肯撒手,撒娇问父王讨要礼物。

    少年白狼骑就蹲在旁边,兀自拿手帕给尼禄擦湿脸蛋。

    谁也没注意到,二皇子也头一次打量过少年白狼骑,宝石一样的绿眼睛里,某种情绪正慢慢沉淀下来。

    “阿列克谢,帮我把这个交给尼禄。这是他最喜欢的星建游戏,我已经做好足够数量的新地图了。”

    二皇子低声说完,便侧转过身。

    他身后立着一列宫廷侍官,有抱着一条小毯子的,有提着大包小包玩具的,有提着故事书的,都走到少年白狼骑身后跟着。

    “这是尼禄从母后寝宫带回的毯子,他最喜欢裹着这张毯子睡觉,请务必保管好。这些是尼禄落在我寝宫里的玩具,或许他什么时候突然想起要玩,但又不愿来拿,我先把它们交给你。

    “这些是尼禄喜欢看的故事书。如果尼禄夜里思念母后,哭泣不能入睡,就给他讲星际探索的故事。如果是因为跟四弟玩闹,过于兴奋才不愿上床睡觉,给他讲领星寓言。

    “如果是因为尼禄被加涅大学士打了屁股,不可完全纵容他。当天早早把他哄睡后,第二天需要更早起一些,把落下的功课全部补上。”

    少年白狼骑一个劲点着狼头,很认真地记笔记。

    记到一半,他才想起什么,问二皇子:“殿下,您是要远行么?”

    “我吗?”二皇子笑笑,“不。我是不会离开太阳宫的。”

    那为什么突然……?

    少年白狼骑没来得及多想,就听身后有清脆的童音在喊他。

    原来尼禄不知什么时候,跟四皇子一起爬到庭院的树上去了。

    他爬的时候比谁都快,结果下树成了老大难的问题,正像只颤巍巍的小白猫一样,抱着树杈直发抖。

    银发脑袋还在左顾右盼:“阿列克谢!阿列克谢——”

    少年白狼骑急急转头:“二殿下,请容我告退……!”

    “去吧。”二皇子轻声道,“尼禄需要你。”

    银发皇子立在微风和树影里,目送少年白狼骑朝小尼禄跑去。

    他看了很久,才转过身,独自踏过凌乱的树影,走向远处金色的寝宫。

    第125章

    小尼禄就在蜜糖般的宠爱中一天天长大。6岁时, 父王就很少露面了,这让他心里觉得难受,但好在, 他还是有兄姐们和白狼陪他。

    帮父王理政的鲁铂特叔叔常来串门, 跟他们一块吃早饭,还亲切地问尼禄:“小尼禄长大以后想干什么呀?”

    “我?”小尼禄睁大眼, 吃东西吃得腮帮子一鼓一鼓, “我长大后不是当皇帝吗?”

    四皇子没忍住,当场把牛奶喷了一桌,被皇长姐一脚踹到角落罚站。三皇女戳他脑门:

    “你知道当皇帝要干什么吗?天天就知道当皇帝!而且帝国什么时候有过天天被打屁股的皇帝?”

    “哈哈,真说不定呢!”鲁铂特叔叔爽朗地笑起来,“又没有人规定皇帝必须是什么样的,尼禄这么可爱, 如今帝国又一派和平, 要不要考虑就让尼禄坐镇蔷薇王座, 你们来帮他操持帝国政务呢?”

    皇长女皱着眉,居然还真盯着尼禄, 露出了一丝认真想象的神情。

    只有二皇子优雅切着盘中食物, 微笑道:“无论怎样, 都由我们五人决定。您不必远虑,鲁铂特叔叔。”

    鲁铂特一顿,转过头看他。

    二皇子抬起绿眸, 唇角勾勾的,也施施然跟他对视。

    眸底却没有丝毫笑意, 只有一片深邃阴戾。

    “抱歉, 看来我说错话了。”

    鲁铂特尴尬地摸着后脑勺, “我差点忘啦, 随便插嘴皇室事务,可是要上审判庭的。”

    “也还好吧?”四皇子小小声为他辩解,“鲁铂特叔叔是我们的教父,又是跟父王一起长大的异姓兄弟,我和尼禄都是叔叔看着出生的,帝国星律应该没有那么严格?”

    “不说这个了。尼禄今天不用上课,想去王都逛逛吗?”鲁铂特把话题一带而过,“我带上狼骑,带你和阿列克谢一起去王都庆典玩,好不好?”

    小尼禄眼睛一亮,扭着屁屁就要从儿童餐椅上下来。

    可二皇子却抬起手,用餐巾优雅擦拭嘴角:“弟弟,昨天的理论课作业做完了吗?明天加涅大学士查作业,屁股又该挨打了。”

    “……唔!”

    小尼禄扁着嘴生气。

    但他心底始终还是信服二哥的,当然,面子上的冷战工程也不能忘。

    他两腿一蹬,从餐椅上蹦下来,拽着少年白狼骑的披风,气呼呼回宫做作业去了。

    8岁的小尼禄,从蔷薇花影下踏踏跑过去,银色的发梢在风中高高扬起。

    少年白狼骑看时间实在紧迫,干脆一把把他抱起来,狼骑盔甲身后的飞行器嗡嗡开启,就带着他直接飞上高空。

    “快,快飞呀!皇长姐的成年礼庆典要开始啦!”

    小尼禄抱着少年白狼骑的脖子,急得两只脚丫乱蹬,恨不得能蹬着空气前进。

    出身军营的皇长姐最讨厌人家迟到了,小尼禄怕错过庆典,自己长了两个屁股蛋还不够长姐打的。

    少年白狼骑点头:“小殿下抓紧,我要加速了!”

    在五个卡厄西斯王储中,拥有卓越军事天赋、打遍帝国军营无敌手的皇长女,最早度过分化期,成为一个真正的成年卡厄西斯。

    按照帝国星律,分化后的成年王储,即拥有王位继承权,也不知道是不是小尼禄敏感,他总觉得今年开始,太阳宫里的气氛变得有点压抑。

    不知道是否受人撺掇,一些关于二皇子的流言蜚语,开始在宫墙内乱传,说二皇子有时行事过于酷戾,不近人情之类的。

    小尼禄听到时好生气。

    虽然他还在勉勉强强跟二哥打着冷战,但这些嚼舌根的人,对真正的二哥又有多少了解呢?

    他们知道二皇子会坐在壁炉旁,被幼弟靠着,轻声讲故事吗?

    他们知道二皇子会花上一年时间,把幼弟最喜欢的游戏完善到极致,哪怕小尼禄别别扭扭不肯跟他和好,也还是通过少年白狼骑交到对方手中吗?

    其实仔细想想,被捉弄也不是什么特别了不得的事。

    二哥也跟他道歉了,只是赌气总有惯性,一赌气,两三年就过去了。

    小尼禄心里愧疚,就时不时到二皇子寝宫附近晃悠,想找机会修复跟哥哥的关系。

    可是他却看见被鞭子抽得不成人形的侍官,被从二皇子寝宫里拖出来,一路被拖曳出长长血痕。

    身形已接近成年的二皇子,从寝宫中缓步走出。

    他一边擦拭着被溅上血的单片眼镜,一边漫不经心嘱咐自己的狼骑:

    “把他送回鲁铂特叔叔那去。然后告诉叔叔,他送来的这名仆人,胆敢觊觎主人家的东西,于是我暂且代他管教一番。请叔叔按照帝国星律,亲自将他处死。”

    他嘱咐完,回头才看见躲在门柱后、脸色发白的尼禄,不由敛起了唇角笑意。

    少年白狼骑这时才匆匆追上,看见这一幕,猛地将小尼禄拉进怀中,并紧紧捂上眼睛。

    “阿列克谢,白狼应始终寸步不离跟随在主人身边。”二皇子淡淡道,“自己去狼骑军营领一百军鞭。”

    少年白狼骑低声:“遵命,二殿下。”

    “不!”小尼禄被捂着眼睛,两手却反过去摸少年白狼骑的脑袋,“不准……”

    二皇子倒也不坚持。

    他擦干净镜片,走到小尼禄跟前,蹲下来摸摸他的头顶。

    “没什么好害怕的,弟弟。”

    二皇子轻声细语道,“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又胆大包天的人——你会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家族才是最重要的。其余任何人,都可以是无关紧要的角色。”

    那种偶尔出现的压迫感,再次沉沉向尼禄袭来。

    小尼禄想不明白也不愿想,幼时给他念故事的二哥,怎么突然会做这样的事。

    他不由晃着脑袋,躲开二皇子的手,扭头钻到少年白狼骑的披风里去。他钻披风也顾头不顾腚,只有小屁股还露在外头。

    “我已经替尼禄请过假了。”二皇子似乎并不在意,收回手去,“阿列克谢,今晚回去收拾行礼,整备狼骑军团,后天一早,你们跟诺伊和艾萨克一起离开太阳宫,到王都星系的南部行宫去。”

    诺伊和艾萨克是三皇女和四皇子的名字。

    少年白狼骑不懂为什么突然开始度假,但怀里的小主人没有提出异议,他也默默俯首领命。

    当他抱起小尼禄,往寝宫方向走时,小尼禄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又从少年白狼骑肩上探出头,去看还站在原地的二哥。

    “二哥和皇长姐不去吗?”小尼禄急问,“你们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度假呢?”

    二皇子负着手,立在原地看他。

    他那双绿宝石般的瞳眸里,有种晦暗冷酷的意味,但当眸光落在最年幼的弟弟脸上时,也并不是全无温度。

    “我和皇姐会留在太阳宫。”他最后只说,“哪里都不会去。”

    蔷薇色的迷雾从此处开始,色泽就变得浓郁起来了。

    ——直到最终完全变成血红。

    “……阿列克谢,带尼禄走。不要走王都要塞,去南边的废弃港口,港口有两千名狼骑在待命,带尼禄往帝国边境去,越远越好。

    “用生命向我发誓,你会誓死保护他!”

    “走——”

    小尼禄还没睡醒,就被少年白狼骑紧紧抱在怀中,蹲上了城堡窗台。

    在跃出前最后一刻,有人很轻地摸了他的头发。

    他一下子认出来了。

    是二哥。是给他读故事书的二哥,是会拍着他入睡的二哥的手。

    但他根本来不及思考,明明在太阳宫的二哥,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度假城堡,少年白狼骑已经从城堡窗口一跃而出。

    夜空被光束炮撕碎,呼呼的疾风冰寒彻骨。帝国已有十几年没有战火,小尼禄更是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真正的战场。

    他已经被吓僵了,蜷在少年白狼骑怀中,连眼泪都不敢掉。

    “太阳宫一定出事了。这样下去,谁也没办法离开。”

    三皇女早已带着狼骑,在港口等候。

    她看着夜空中密密麻麻袭来的舰群,微一抿唇,眼神中燃起烈焰般的决意。

    在小尼禄的记忆中,她从来都是品学兼优、活泼爱美的小姐姐。到太阳宫政变当夜,她也才16岁,但往日那副聪明活泼模样,在她脸上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狮子般的凶狠果决。

    “行星军营,听我号令——全舰队出击,打开机甲库,准备迎敌!”

    “遵命,三殿下!”

    “狼骑军团,带艾萨克和尼禄走!”三皇女带着她的白狼,快步跑向机甲库方向。

    临走前,她回眸看向自己的两个弟弟。发现他们俩还愣在原地,她厉声暴喝:“发什么呆?!快走!!”

    小尼禄又一次被抱起来,然后又是漫无止境的跑动和颠簸。

    他被少年白狼骑抱进机甲驾驶舱,少年白狼骑的机甲旁,则跟着四皇子和他的白狼驾驶的机甲,他们在狼骑军团的层层保护下,以最高速度朝帝国边境脱离。

    漆黑的宙域中,仍有规模不小的舰群在穷追不舍,仿佛死咬幼狮不放的鬣狗。

    两个皇子和狼骑军团,已经跃迁离开帝国边境,但两方仍在持续激烈交火,而且由于数量悬殊,敌方隐隐开始有形成包围圈的迹象。

    四皇子紧紧咬着牙,攥着操纵杆,因剧烈贯入精神力而被银芒覆盖的眼,一瞬抬起看向前方小尼禄的机甲。

    仿佛有所感应般,小尼禄一下抓住通讯面板,蓄了一晚也不敢掉下来的眼泪,终于无法抑制般滚涌而出:

    “四……四哥,四哥跟尼禄一起走……呜呜……”

    他哭得比被四皇子不小心用玩具砸到头的那次还要厉害得多,小小的身躯在少年白狼骑腿上发着抖,说话也近乎语无伦次。

    四皇子在光屏里看着他,像是想要再看得久些,但战况太紧急,也只能再看几秒。

    随后,四皇子想了想,道:“尼禄,你先跟阿列克谢走,然后乖乖等着。等兄姐们战胜敌人,他们会来找你回去的。”

    然后他看向少年白狼骑,声线冷沉下去:“带尼禄脱围。这是卡厄西斯的命令!”

    少年白狼骑一咬牙,眼灯同时暴涨:“……遵命,四殿下。”

    小尼禄坐在少年白狼骑腿上,被左突右冲的机甲带着,疾速脱离暴雨般的光束炮。

    仅剩的一千余名狼骑跟随他们,笔直地冲入西境庞大的宇宙空洞,如同渺小的鱼群坠入深海。

    追击舰群被四皇子拦截大半,剩余舰队在空洞中追击几个昼夜,最后发现简直是大海捞针,为节省能耗,只得暂时撤回帝国。

    小尼禄并没有等到任何人来找他。

    他只在10岁被蝎尾俘虏那年,等到了父王和兄姐们的人头。

    他们好像总是在对白狼说“带他走”。发病时的父王也是,让他去度假的二哥也是,三皇女也是,四皇子也是。

    到了最后,没有人能再说这句“带他走”。

    那片磅礴瑰丽的玫瑰星云,埋葬了他的一切。

    他的母后,父王,血脉相连的兄姐,都在这片灿烂的星云中,永远沉睡了。

    11岁的尼禄第一次坐在机甲中,看向遥远的银河帝国。他被帝国的壮观和美丽所折服,同时意识到——

    从今往后,帝国就是他仅剩的所有了。

    往后的人生,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保护帝国,保护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们,最后的沉睡之地——

    帝国……

    帝国——

    ……银发皇帝猛地睁开红眸!

    他受伤很重,视野昏暗模糊,只能看见眼前一片淡淡的白光。

    耳边有激烈翻涌的水声,似乎是有人在水中进行殊死搏杀。

    “……帝国……”

    他眼神混沌地喃喃。他感觉口中似乎被放进了一根什么东西,湿滑冰凉,但流进口里的水是甘甜的。

    浑身的骨头都像被折断了一遍,但意外的是,痛感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剧烈,身体像被麻痹了一样,手脚迟钝不堪,被什么东西缠绕固定着,下腹还有一种熟悉的、叫人无可奈何的热潮。

    “……放开我!”

    下一秒,尼禄就彻底清醒了,一双红眸如同燃起大火,并狠狠咬下口中的不明物事!

    水潭一阵波浪翻滚,那根条状物事被迅速抽离了。

    阿撒迦从骤然平静的水中爬出,他浑身是血,撑着身体,在岸边剧烈咳嗽着。

    部和胸口都有圆形的血洞,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等愈合完毕,男人再次义无反顾跃入水中,并朝尼禄的方向游来。

    但这一次,发着幽幽白光的水潭,再没有任何动静。

    “带我走,阿列克谢……”

    尼禄视线被淌下的血水遮挡,急喘命令道。

    “帝国……提图斯劳德还在……带我走……!”

    金眸男人有一瞬微微愣住。

    但他依旧保持沉默,只是以最快速度剥除尼禄身上的无形触手,然后让虚弱不堪的主人,倒在了自己强壮的臂弯里。

    “带我走……阿列克谢……快点……帝国……”

    阿撒迦脱下上衣,紧紧绑住尼禄受伤的腿根处——但他发现,那处动脉破裂的贯穿伤,此时却已经止住血了。

    水潭始终不再泛起波澜。仿佛刚刚那场恶斗,只是一场梦境一般。

    阿撒迦用手托高主人高热的身体,尽量不让他碰到水面,迅速游向岸边。

    第126章

    “……小……小殿下……”

    急救舱中的白狼骑, 骤然睁开眼睛!

    他仅剩的独眼充血通红,直接抬起被炸得血肉模糊的拳头,开始咣咣狠砸急救舱的观察窗!

    “……小殿下!小殿下!!”

    旁边的医官被这一幕吓得发疯, 只有值守急救基地的狼骑, 迅速赶来按住他:

    “冷静,白狼!你现在伤势太重, 挣扎会再次导致生命危险!你要是不能立刻冷静下来, 我们马上会往舱内注入镇静气体!”

    白狼骑艰难而剧烈地喘息着,独眼紧盯观察窗外的狼骑,似乎在努力辨认当前情形。

    狼骑凭借与首领过人的默契度,看出他眼神中的混乱和困惑,便迅速提炼当前最紧要的信息:

    “爆炸发生后,你和小殿下坠入圣殿巡游艇, 我们只在废墟中找到了你, 小殿下和圣子殿下都不见踪影——狼骑至今仍在德尔斐搜寻他们, 有任何消息,都会立刻向急救基地汇报;

    “第二, 帝国当前形势严峻!我们始终无法找到小殿下, 提图斯·劳德却在大肆散播陛下阵亡的谣言, 并且率军包围王都,海德里希上将如今正在王都抵抗。帝国东境甚至打出恢复自治联邦的旗号,妄图彻底分裂帝国;

    “第三——”

    说到这里时, 那名狼骑突然顿了顿。随后,他将声音压低些, 语气也不如之前确凿:

    “有消息称……二殿下还活着, 而且就在帝国境内。”

    “……什么?”

    白狼骑的头部在爆炸中受到重伤, 此刻还一阵阵眩晕。狼骑提供的信息量太大, 这让他一时如坠云雾,半天反应不过来。

    但很快,他直接抓住当前最关键的重点,推着舱门就想起来:“小殿下怎么会下落不明?坠落时我还紧紧抓着他,落点也肯定在我附近——给我看坠落现场的状况,搜救视频,现在的进度,所有关于……关于小殿下的……告诉我……”

    他才刚脱离生命危险,一起身,身上多处伤口迅速崩裂,急救舱里顿时溅开一片猩红。

    “白狼骑大人,您现在不能移动!”医官在后面颤巍巍地警告,“您、您再这样,我们就放镇静气体了!”

    白狼骑目眦欲裂,几乎要咬碎牙根。

    他前所未有痛恨自己这副血肉之躯,即便接受最严苛的狼骑训练,意志受过最残酷的考验,但当下尼禄生死不明,他却只能躺在一个铁箱子里,一动都不能动——

    该死……该死!

    “信息部的狼骑汇报,在你昏迷期间,你的智脑里有加密通讯。”

    另一名狼骑急切道,“你最好现在就打开看看!会不会是小殿下向你发出的求援讯息?”

    白狼骑眼神一怔,立刻挪动右手,开启植入腕部的个人智脑。

    智脑扫描过他的虹膜,加密过的信息,顿时在他的视网膜上高速滚动起来。

    “白狼,是什么?”

    其他狼骑也纷纷凑到观察窗前,“是小殿下吗?”

    白狼骑却愣住了。

    信息很简单,只有一张圣殿路线图,和一句话。

    (挑选信得过的人,到这里去找尼禄。)

    一股久远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在将近10年前,当他刚刚逃离帝国边境,带着小尼禄盲目逃亡的时候,他也曾有一段时间,接收过这样的神秘讯息。

    没有多余的修辞,没有任何溯源方式,只有宙域星图和一句简单指示,告诉他们正确的前进方向。

    但在与蝎尾恶战过后,为了防止再次被鲁铂特追踪,狼骑直接将智脑和通讯仪器全部报废,于是从此也失去了与神秘讯息的联络。

    ……到底是谁?

    白狼骑一边喘息一边飞速思考,随后,立刻点出几个狼骑的名字:“爱默森,吉福里恩,埃尔德文……准备与圣殿交涉——不。不需要交涉。听我号令……”

    ……

    德尔斐封锁第12天。

    提图斯·劳德当前心情是——

    圣子日了众神,他妈的见了鬼了。

    历时多日的精心谋划,赌上家族命运与蝎尾那帮疯子做交易,在王都前线十几万十几万地耗兵力,连圣山都下狠手去轰了,但这一切的一切,都抵不过面前光屏那张脸——

    早已确认死亡的帝国二皇子,埃利诺·奥古斯都·卡厄西斯,就在光屏中微笑看着他。

    “你很惊讶,我亲爱的外公。”

    二皇子指尖交搭在膝,一举一动,都透露着严苛的皇室礼节教育,“可以理解。毕竟我也没能料到,还能从那场时空乱流中逃生。”

    什么他妈的时空乱流?

    提图斯·劳德看着他,脑中翻来覆去,只有发疯般的胡言乱语。

    你他妈的头都被鲁铂特砍了,什么他妈的时空乱流,能把断了头的人再复活?

    还他妈的时机这么刚好,在他即将夺取胜利的时候,把人送回帝国来?

    他至今为止付出的一切,所有的谋划,全部建立在“尼禄是卡厄西斯最后血脉”的基础上。

    帝国经历叛党时期,本来就内忧外患,如果正统皇室血脉断绝,帝国必然分裂。劳德家族盘踞着帝国境内最大的宙域,又有“皇室外戚”这一光环,只要能在一盘散棋的帝国中建立起新政权,银河帝国的统治者家族,从此将不会再姓卡厄西斯。

    但是,只要这个计划的基础,从一开始就是不成立的——

    那他所做的一切,就会在一夕之间,彻底变成无用功。

    他越试图冷静思考,却越惊悚地发现,他当初所笃信的基础,其实是有漏洞的。

    首先,当年太阳宫政变时,卡厄西斯皇室的势力还没被清洗,鲁铂特生怕引起众怒,因此是秘密处死了卡拉古先帝和几名王储,并没有公开示众。

    关于他们是被砍头的这一点,提图斯·劳德是从蝎尾的情报中获知的,他们当年俘虏尼禄时,给尼禄看过几个头颅的影像。

    可是影像……影像是可以造假的,砍头也是可以造假的。

    当年那个天杀的鲁铂特,本来就没能抓住尼禄,把人放跑了;

    万一他放跑的根本就不只有尼禄一个,为了维系政权稳定,对外宣称卡厄西斯家族已经被杀光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妈的。

    他妈的鲁铂特。

    做大事一点也不干净利落,活该全家被杀,脑袋被灌着石膏挂上审判庭!

    提图斯·劳德猛地攥了攥拳,发觉自己受到的冲击太大,已经严重影响了理智。

    冷静下来后,他想到另一个可能性。

    是假的。

    这是一个假冒的二皇子。

    是海德里希为了应对当前的困局,向帝国放出的烟雾弹。

    假冒者可以是任何人,最大的可能性,是选择与海德里希合作的帝国狼骑。

    想到这里,他终于恢复冷静,并抬起眼,仔细打量光屏中的人。

    他记得太阳宫政变时,帝国二皇子应该是17岁左右。如今已过去10年,面前的青年,也的确是二十七八岁的面孔。

    青年穿着一身旅者长袍,戴着宽大的兜帽,兜帽下是纯粹的银白头发。

    卡厄西斯家族一脉相承的著名美貌,也在他脸上完全显现:

    埃利诺·卡厄西斯有一双宝石般碧绿的眼睛,眼型比尼禄狭长,因此当这双眼微笑弯起时,看起来特别像一只狐狸。

    他有跟尼禄极其相似的挺直鼻梁,一样冷白的皮肤,一样精致到咄咄逼人的眉眼,只是唇瓣要更薄一些。

    明明总是在微笑,但唇部却不似尼禄那样秾艳,而是有股凉薄狠戾的意味。

    跟提图斯·劳德记忆中,跟皇室画像中的长相,一模一样。

    ……正常,因为海德里希这种人不会主动留下破绽。

    提图斯·劳德心想。

    长相本来就可以调整,医学整容,人皮面具,全息装置……

    “相信我们都有很多问题想弄清楚。”

    二皇子轻声道。他身上有股常居上位的压迫感,正透过光屏,滚滚向提图斯·劳德涌来。

    “但在解释时空乱流的事情前,我想先解决当前最紧要的事务。帝国上将赫尔曼·海德里希,操控政事并使尼禄在德尔斐星系阵亡,当前拥兵霸据王都星系,这些都是事实吗?提图斯公爵?”

    提图斯·劳德目光扫向光屏一侧。

    他现在才发现,二皇子身后还俯首跪着不少人,看那些面孔,竟然是帝国东境的贵族。

    东境贵族几天前才在他撺掇下准备独立,到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全跪在这个冒牌货身后——

    这群人脑袋里装的都是粪水吗?

    这个所谓的“二皇子”,身边甚至连一个负责护卫的狼骑都没有,就这样单枪匹马闯入正在分裂的帝国东境,难道没有一个人能当场把他按住,撕掉他的假面吗?

    愤怒之余,他却想起了另一件事——与尼禄不同,二皇子埃利诺,是有足够时间接受王储教育的。

    而且在当年,劳德家族尚未发迹的时候,太阳宫就已盛传帝国二皇子长于谋略,并极擅辩辞。据说他还没分化,就已开始承担部分皇室外交政务。卡拉古先帝远征星盗时,时常会把二皇子派遣到大贵族的封地,代替自己巡视领星,并与领主协商整兵事宜。

    “……您的确吓到我了,阁下。”

    提图斯·劳德阴沉地开口,即便笃定认为对方是假冒者,但他的措辞还是相当谨慎,“但在有更多证据,确认您的皇室身份前,我无法跟您分享任何情报。”

    二皇子偏头想了想,似乎也觉得情理之中。

    他抬起右手,自腕部浮现出智脑光屏。

    随后,他取出一枚极细的纳米探针,当着提图斯·劳德的面,将其刺入左侧小臂。

    提图斯·劳德不知不觉站了起来。

    他面上始终镇定,但心中已无声掀起惊涛骇浪。

    DNA密钥科技并非皇室独有,大贵族也会用密钥技术,授予家族成员管理领地事务的权力。

    DNA密钥比虹膜和指纹更适合作为生物密码,也更能确认一个人的身份。因为虹膜和指纹可以从死人身上强行取得,但密钥科技对提取者有更严格的限定:

    检验细胞需维持活性状态,同时扫描提取者的脑波状态才能启动——也就意味着,提取者本人必须是存活状态,且具有主观意志。

    二皇子将探针取出,拇指轻轻拭去小臂上微不可见的细小血珠。

    当他抬起眸,他与提图斯·劳德之间的智脑光屏上,便无声交织出一段双螺旋光弧。

    双螺旋的顶端,是那枚让提图斯·劳德肝胆俱裂的徽印——

    卡厄西斯家族的银叶蔷薇。

    “身份确认。权限确认。”

    智脑的机械音完全不知提图斯·劳德当前心情,只负责一板一眼汇报,“埃利诺·奥古斯都·卡厄西斯,请下达指令。”

    “……长官!王都防御体系的最高权限,突然被转移了!”

    王都同时,指挥基地灯光一瞬骤暗。

    正与叛军部队对轰的星系轨道炮,并未就此停火,只是在极短的时间内,最高权限从尼禄独自掌控,变成了二人共享。

    尽管不过半秒,权限状态就恢复正常,但这半秒,却足以令所有王都军官惊骇万分——

    王都最高权限从来只由皇室成员掌控,如果连最高权限也能被叛军破解,帝国就彻底玩完了!

    “溯源权限共享者!”

    “收到,长官!啊,是……”

    通讯兵突然语结。

    “……王,王都权限数据库,显示登入的历史记录……是,是……

    “……是二皇子殿下,埃利诺·奥古斯都·卡厄西斯……”

    整个指挥基地霎时陷入死寂。

    王都将领几乎本能似的,回头去看他们当前的主心骨——

    然而,他们却惊恐地发现,坐在主指挥椅上的黑发将领,身体正微微向前倾着,从来冷静理智的脸上,极罕见地掠过了一丝空白。

    “这足够让你向我分享情报吗?”

    光屏上那朵曳着双螺旋结构的银叶蔷薇,在二皇子碧绿的狐狸眼中,映出一片猩红的淡影。

    跟时刻锋芒毕露的银发皇帝不同,他总是习惯勾唇微笑,眉眼和善地弯着,犬牙也在唇瓣开合间时隐时现。

    但当他压着嗓音,蛊惑般盯着人轻声细语时,却让提图斯·劳德这种沙场老将,莫名感觉脊背寒意顿起。

    ——仿佛只要一着不慎,就会立刻落入对方的荆棘陷阱,自此永不翻身。

    “来吧,提图斯。继续向我吐露更多‘实情’——然后像我所听到的传闻一般,尽情展示你对卡厄西斯家族的忠诚吧。”

    第127章

    阿撒迦在错综复杂的地底甬道中返回。

    他移动速度很快, 但竭力保持步伐轻缓平稳——因为重伤而虚弱不堪的银发少年,此时正无力蜷在他的臂弯中。

    手电的光线昏暗,但男人绝佳的视力, 还是能够看清尼禄此刻的模样:

    他的主人双目紧闭, 眉心微蹙,染血的唇瓣因急促喘息而微微分离, 能看见齿列间露出的一点舌尖。

    可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已经虚弱到将近昏迷,但尼禄的脸颊上,却始终有股糜艳的潮红。

    就连那具湿漉漉的、贴着破碎驾驶服的躯体,都在从里往外透着热气。

    ……而且,他甚至能感觉到,尼禄细韧的腰身, 偶尔会以一种很轻微的幅度, 在他臂弯里不自觉挪动着。

    阿撒迦对信息素状态的感知非常敏感, 但本人却对这项天赋一窍不知。

    他只觉得,自己现在明明应该心急如焚——当然, 现状也的确如此。但从前高不可攀、若即若离的蔷薇冷香, 此刻却突然像变成了小小的钩子, 在他的心尖上又勾又挠。

    ……怎么会这样?

    主人受了这么重的伤,明明是在剧痛难忍,可他竟然会觉得, 向来强悍冷酷、光芒四射的皇帝陛下,战损时在自己怀中无法动弹的模样, 竟然显得非常……

    非常……

    ……非常色气。

    下一秒, 男人猛地反应过来。

    要不是手上还抱着尼禄, 他差点左右开弓, 用能把牙齿都打落的力度,狠狠给自己几个耳光!

    ……他到底在干什么?!

    在审判庭被鞭子抽成那样也就算了……现在可是尼禄重伤,情势最危急的时刻!

    到底是多不堪的人,才会连这种时候都忍不住心猿意马?

    阿撒迦用力抿住唇角,冷酷的眉眼间,闪过一丝激烈的懊恼。

    他不由加快了脚步,不去看尼禄此刻的模样,也不去感受掌心传来的热度;

    他甚至把呼吸都屏住,脸憋得通红,只为了不去嗅闻缭绕身周的蔷薇信息素,拼命往自己坠入的洞窟方向冲刺。

    “……阿列克谢,慢一些……”

    尼禄受不住这样颠簸,唇间又咳出一点血沫来。

    抱着他的人猛地一顿,脚步立刻变得轻缓许多。

    尼禄的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溃散。

    他心知自己伤势很重,若是换作正常人,会立刻因剧痛而休克昏迷。

    但自从离开那个水潭,伤处的麻痹钝重感开始消散,取而代之的,又是那种让人抓狂的情热——正是圣子令人哭笑不得的特异能力。

    他本能地抬起手,想去抓白狼骑肩后的披风,让骑士注意自己的异状。

    但指尖触及的,并不是厚实的披风——而是岩石般坚硬炙热的背肌。

    在被尼禄的手指碰到时,有一瞬间,男人浑身都僵住了。

    但他还是没吭声,只抱着人闷头赶路。

    凭借自己留下的气味和记忆力,阿撒迦迅速找回当时坠入的洞窟位置。

    短暂的喜悦过后,他突然微微皱起眉。

    当他为了找尼禄而坠入地底时,身上佩戴的通讯器,就莫名跟外界断开了联系。

    要知道,那是帝国权杖专配的超高精度战术通讯器。即便被直接丢弃在深海或外太空,它都能顽强地发出讯号,让帝国准确判断信标位置。

    而现在,他将面临一个严峻的问题。

    ……怎么把尼禄带出去?

    阿撒迦举目四望。

    这里是地底神秘甬道的坍塌部分,四周都是斑驳的金属墙壁和废弃导线,甬道顶部是他坠入的洞窟,洞壁是刚开凿出的新鲜岩石和泥土。

    换作是作战任务,他会先堆积杂物,爬上甬道顶部,再双手双脚支撑洞壁,用军刀和导线拧成的绳索当安全绳,就这样硬爬到索降装置的高度。

    他有虫血体质,就算爬到一半不慎坠落,也不过就是休息几分钟,拍拍土起身重来的事。

    但如果需要带上尼禄,他的压力就会升维式增长:

    尼禄已经身负重伤,若是在攀爬过程中再次跌落,他未必能像自己一样爬起来……

    阿撒迦抱着尼禄,一时进退两难。

    他低头看看怀中的尼禄,尼禄那双漂亮的红眸因失血过多,始终有些涣散。

    他的主人显然在忍受剧烈的痛苦,身体紧紧蜷缩着,腰身在一下一下地打着颤,唇间吐出的气息都是热烫的。

    不能再等下去了。

    阿撒迦略一沉眸,做了决定。

    他在废弃甬道中的杂物堆里,勉强找出一个还算牢固的桌子,又用手掌尽力把桌面抹干净,才把尼禄小心翼翼放上去,让他能够靠墙坐着。

    他要去搜集足够多的绳索和导线,将它们编织成足够结实的绳网,将尼禄缚在自己身上,最后带尼禄爬出洞窟。

    他不愿意把尼禄一个人留在黑暗中,便将手电筒轻轻缚在尼禄手腕上,自己凭借微弱的光线漫反射,和非人类的视力,在可以目视手电光芒的范围内搜寻。

    尼禄闭目靠墙坐着。

    奇异的是,他大脑的一部分,还在身体状况极其恶劣的情况下,围绕帝国保持高速运转。

    提图斯·劳德耗费如此大的精力,又是联合蝎尾,又是发动卡戎战役,还派叛军包围王都,原来全是为了在战争即将胜利、军队最松懈的时刻,用孩童作为陷阱,给自己致命一击。

    帝国人心未稳,又正好经历税法令,只要最后的卡厄西斯皇帝死亡,整个银河帝国,都会在一瞬间分崩离析。

    尼禄缓慢眨动染血眼睫,望着手电光线照亮的甬道顶部。

    失血让他眼前一阵阵出现幻觉,他能看见帝国瑰丽的玫瑰星云,在昏暗的甬道顶部旋转、旋转,然后沉沉地向他压下来,压得他肩骨生痛。

    但是,如今既然他没死,提图斯·劳德的所有计划,就彻底打了水漂,还给了他最佳的反击理由。

    离开这里,修复猩红。

    带上治疗舱,直接打进劳德家族的核心腹地。

    把提图斯·劳德从阴沟里抓出来,然后在全帝国贵族的面前,公开行刑震慑。

    不。

    银发皇帝眸色森冷。

    他想起了被蝎尾推出星舰的人质,想起那些朝他哭泣的孩童。

    在鲁铂特全家头颅被砍的前提下,提图斯·劳德还敢挑战蔷薇王座的权威,说明区区抄家断头之刑,根本震慑不了他,也震慑不了那些还在蠢蠢欲动的大贵族。

    虫族战争前,他没有更多精力去平定叛乱了,必须想一个方案,一个一劳永逸、让贵族再也不敢轻易动弹的震慑方案,即便从此背上暴君之名……

    他想得入神,没有注意调整呼吸,一下被血沫呛住,剧烈咳嗽起来。

    尼禄全身都是伤,咳嗽的震动牵连伤口,换作平时,一定会是让人生不如死的剧烈疼痛。

    但现在他还在德尔斐范围内,一阵幻觉般的阵痛感过后,滚滚的热潮朝下腹涌去。

    ……真该死。

    他现在恨不得把写那本“原著”的人,也吊在审判庭毒打。

    战损性癖到底是什么性癖?

    为什么非要给圣子加上如此古怪的设定?

    尼禄:【系统。】

    系统:【#……%#¥%#%……】

    他无语地发现,或许是爆炸导致的脑震荡影响,这个本来也不怎么厉害的外来系统,居然直接乱码了。

    “……阿列克谢。”

    尼禄在桌上无力地唤了一声。

    反正系统也不在线,他快到临界点了,想让骑士帮他“解脱”。

    根据他稀薄的经验,“解脱”后就会有不应期,至少在不应期内,他不会再受恼人的欲念干扰。

    “阿列克谢,过来……”

    阿撒迦听见尼禄的呼唤,尽管知道不是在叫他,但他还是像只随叫随到的大狗,拽着一大团绳索导线就飞快往回赶。

    等他赶到桌子前,就见银发皇帝仰头靠着墙壁,正闭目皱眉,唇瓣微开地喘息着。

    少年暴君那永远傲气上挑的眼尾,现在染着一片通红,还微微朝下耷落,鼻尖和脸颊全是玫瑰色,显出一种饱含脆弱感的、极其惊人的风情。

    ……阿撒迦完全被震住了。

    而且,他那难得展现脆弱姿态的神明,还在桌上朝他轻轻勾了勾手。

    等他被蛊惑般倾身上前时,少年甚至主动拉住了他粗壮的手腕。

    “陛……”

    阿撒迦开口了。

    他可以眼也不眨地割掉蝎尾的头,但是此时此刻,他的声线,却跟手一样抖得厉害,“陛下?”

    沉哑的嗓音,很显然惊到了尼禄。

    就见尼禄微眯的红瞳,突然圆睁!

    随后,小皇帝惊愕地坐直身体,红眸在昏暗的光线中,对上男人颤巍巍仰望的金瞳。

    “你……?”

    他湿润不堪的唇瓣微张,明显是愣住了。

    但他坐直的动作太猛,估计是拉到了某个伤口,阿撒迦就听对方闷哼一声,脸色骤变。

    “陛下……”

    “……不准……看——”

    一声异常艰难的冷喝,还有一记算不得是巴掌的巴掌——

    他的主人太虚弱了,柔软的掌根,只能勉强推一下男人的脸颊。

    纵使阿撒迦对尼禄的服从性已经根深蒂固,但下一秒,蔷薇信息素却像一颗小型炸弹,猝不及防在他的鼻腔中爆开。

    男人的身体成了僵硬的雕塑,视线在万般恋慕的少年脸上彻底生了根。

    借着昏暗的光线,他能看见尼禄想向后挣扎退离,却止不住闭眼打颤,甚至不得不张嘴咬住自己的拳背,以止住一切可能发出的声音。

    一种类似苦闷、却异常勾人的神情,如潮水一样在尼禄脸上漫开;

    可就连在这种境况下,他那高傲不可一世的主人,还能一边打着颤,一边抬起烈火一样的红眸,发狠地瞪他:

    “我说……不准……看……!”

    阿撒迦还是呆呆睁着金眸看他,在那一刻,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神魂在何处。

    他始终认为,尼禄是因为重伤剧痛,才会无法控制身体发抖,乃至连信息素都不受控地紊乱。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银发皇帝在桌上弓紧腰背、浑身颤抖的姿态,却将他全副心神都摄住了——

    太……太好看了。

    太好看了……尼禄,他的皇帝,他的主人,他今生唯一信奉的神明……他太好看了。

    怎么会这样呢?

    男人的帝国词汇库,跟他稀烂的经验一样贫瘠,这让他始终搜刮不出什么新词。

    他只能呆呆盯住尼禄,大脑袋里翻来覆去都是一句话——这种姿态的尼禄,真的太好看了……

    如果可以,他真想天天看到,每时每刻看到,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到这样的尼禄……

    他甚至觉得,只要能每时每刻都看见这样的尼禄——他连命都不想要了。

    啪。

    脸颊上的响声让他回过神,他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早已经倾身上前,脸凑到尼禄近前去看,就差整个人爬到桌子上。

    脸上的脆响,则是一记货真价实的耳光——尽管力度还是虚弱的。

    ……啊,他被陛下打了……

    阿撒迦那双被勾得发直的金眸,这时才快速聚焦,看清了下方小皇帝仰起的脸。

    尼禄慢慢不再发抖,只是脸色很难看。要不是皇家教育给予的修养,他很可能会当场咒骂出声。

    小皇帝咬着自己丰糜的唇瓣,仰起的一双红眸里,有一丝竭力压抑的恼怒。

    “如果我从除你之外任何一个人口中,得知今天的事……”

    尼禄释放被咬出牙印的微肿唇瓣,还在发狠地胁迫他:“我会让你知道后悔怎么写。”

    阿撒迦先是忙不迭点头,但又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确认:“陛下,今天的事具体是指什么呢?是圣山深处有不知名怪物这件事吗?”

    尼禄眸光一顿,目光怀疑地在他脸上逡巡良久。

    最后,得出一个确定的结论:

    阿撒迦对他的失态缘由,居然一无所知。

    他倒不会因欲念失态这种事感到羞怯,在尼禄的个人评估体系中,这大致跟因伤势过重、无法控制生理排放功能的程度差不多。

    只是不管前者后者,那样的姿态都会让他显得软弱;一个强势的君主,是不应该向他的追随者展示这一面。

    “给我可以擦血的布料。”

    尼禄很快找回状态,并因阿撒迦已经挨了一巴掌、还要呆呆俯在他身上感到不悦——像阿撒迦这种体型巨大的强壮战士,俯在上方时,会有很强的压迫感。

    他不由轻踢了对方腹肌一脚。

    阿撒迦便像触电似的,猛地朝后跳开。

    “陛下,我很抱歉……很抱歉。”

    男人一边磕磕巴巴道着歉,一边从自己裤子上疯狂割主人要的布料。

    “圣山怪物?”

    尼禄敏锐地想起了另一个关键词,他一边擦拭自己,一边皱眉朝阿撒迦确认,“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

    银发皇帝身体还很虚弱,但神智比刚刚清醒了一些。当他坐在废弃桌子上,专注聆听禀告时,跟坐在议事厅主座的姿态没什么区别。

    他从爆炸开始听到搜救行动,听到阿撒迦潜入地底、与不知名的触手生物战斗时,他的眉梢微微动了一下:八九不离十,就是圣子。

    但考虑到自己身上有所愈合的伤口,以及大腿内侧莫名止了血的致命伤,圣子的举动,似乎也并不含有恶意。

    圣子这个存在,实在是……

    尼禄思索了一会儿,确实没能找到确切的形容词。

    他又跟阿撒迦确认被俘狼骑和人质的状况,得知人员都已经安顿好了,但阿撒迦也是从搜救起就进入地底,对帝国当前的现状也了解不多。

    等阿撒迦做好了安全绳,和缚人用的绳网时,动作却慢了下来。

    他觉得带着尼禄爬出去这个方案,对尼禄还是太危险了。

    哪怕换成是帝国权杖的战友,或者是别的什么受困人质,至少他的心里都不会这样没底……

    “怎么了?”尼禄注意到他的异状,一边低低咳喘,一边询问,“绳索强度不够?”

    “……陛下,我在想,或许我应该先在甬道里搜寻出路,而不是一开始就采用最危险的方案。”

    “你有圣山内部的路线图吗?身上携带的宙域方向仪是否能用?或者你的体质,对判断方向是否有加成?”

    银发皇帝问完,甬道里只有一阵沉默。

    他们举目望向这些盘综复杂的甬道,甬道内部封闭无风,连感知风向的机会都没有。

    方向仪和通讯器早就失灵了,在这里指望科技产品,显然也是奢望。

    尼禄倒是想过去找把他拖进来的圣子。但他向阿撒迦确认了来回的路程,时间成本比直接爬出去还要高,再考虑到圣子的合作度不明,最终只能作罢。

    “来吧。”

    尼禄朝还在踌躇的男人张开手。

    他浑身上下都是伤和血,体内植入的神经动力装置,自然也已经无法支撑他自主行走。

    但他的红眸依旧燃着一层火光,带着让人魂牵梦萦的笃定和决绝。

    每当尼禄这样看着人的眼睛说话,阿撒迦都会产生一个不容置喙的念头:他认为整个银河帝国,都不存在可以拒绝尼禄的人。

    “带我出去。回到我的帝国去。”

    阿撒迦再不犹豫,俯身将尼禄从桌上抱起。

    在他托着尼禄,将尼禄往自己身上缚牢时,尼禄的手指,却被他脖子上的一根细绳勾住。

    结实的细绳下方,还吊着一枚什么东西。

    他以为是阿撒迦的护身符一类,便随手把那枚东西调整回原处。

    结果定睛一看,居然是一枚蔷薇袖扣。

    尼禄疑惑道:“这是我的袖扣吗?”

    ——正忙着快速打结的阿撒迦,霎时间僵住!

    尼禄捏着那枚扣子,看向男人英俊沉默的侧脸:“不是吗?只有皇帝礼服才会有蔷薇制式的袖扣。”

    阿撒迦像被施了哑咒,微张着嘴,却不能出声。

    因为缚着安全绳,而跟尼禄相贴的胸膛里,传出心脏愈发急促跳动的震感。

    尼禄:“你为什么把它带在身上?”

    他确实百思不得其解,在政务上再精明的脑袋,也猜不出阿撒迦为什么要把皇帝的私人物品带在身上。

    指尖摩挲过袖扣边缘,尼禄发现,阿撒迦似乎还在精心保养它,无论边缘还是纹样,摸起来都是细腻光滑的。

    可这个认知,却让小皇帝更困惑了。

    “为什么?”

    尼禄不太喜欢总被别人回以沉默,便强硬地将阿撒迦的脸扳过来,“怎么不回答?”

    少年钳制他下颌的手指,始终是细白且柔软的,像蔷薇花藤一样,很轻易就能挣开。

    但眉眼冷峻的凶悍男人,却像是被彻底压制住,连移开视线的胆量都没有。

    他看着尼禄近在咫尺的红眸,眼睫微微颤抖着,金眸里甚至显出一种很可怜的神色。

    他的大手还抱着尼禄的腰,心脏在两人之间咚咚地狂跳着,耳根和脸颊都已涨得通红:

    “陛下……我……我因为……”

    尼禄眯起眼:“因为?”

    男人竟然慌得有些站不住脚似的,抱着他挪回桌子前。

    尼禄的臀部被放回桌上,但他的上半身,被一根横过胳肢窝的安全绳,缚在了阿撒迦的胸口,因此一时还无法向后分开。

    阿撒迦低着头,注视少年暴君那张高贵绝艳的脸,那张无数次在梦中出现、梦醒时分远离的脸……

    在垂死般的激烈挣扎过后,他的眸底,突然燃起孤注一掷的火光!

    “——因为、因为从被您拯救的那一刻起——我……我就、就已经无法抑制地……”

    甬道的最深处,突然传来极细微的脚步声。

    阿撒迦听力过人,立刻察觉情况不对。

    金眸中因长久压抑而浓烈至极的渴慕,像惊醒一般,突然烟消云散。

    随后,他迅速侧过眸,眼神如警惕的野兽般冷沉下去。

    “陛下,请您暂时在这里等候。我去查看情况。”

    阿撒迦轻声说完,就迅速熄去光线,又解开安全绳,将尼禄小心安置在桌下。

    最后,他反手将腰后的军刀摸在掌心,贴上甬道墙壁。

    对方显然是同样经受严酷训练的战士,前进的脚步声轻不可闻。

    而且在相隔一段距离时,对方分明已经察觉到阿撒迦那股彪悍的杀气。

    两方在黑暗中遥遥对峙,阿撒迦能听见对面有爆能枪缓慢推开保险栓的声音。

    “……”

    男人眼神沉沉,默默攥紧了军刀。

    他没有通讯器,圣山外的情况不明,他身后又是尼禄,不能就这样贸然确认对方身份。

    万一进来的是圣殿的人,或者情况更糟,是已经掌控了德尔斐的叛军——

    但是下一秒,对方却主动亮明了身份。

    “……我们是帝国狼骑。”狼骑们扶着枪套,警惕地低声确认,“是小殿下在那边吗?”

    第128章

    自帝国二皇子——埃利诺·卡厄西斯“复活”的消息传出, 原本即将沸反盈天的银河帝国,突然陷进了古怪的僵滞状态。

    包括提图斯·劳德在内,所有人都选择按兵不动, 谨慎观察这位所谓“二皇子”的一举一动。

    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贵族, 都对“二皇子”的身份存疑。毕竟他出现的时机太讨巧了,偏偏卡在最后的卡厄西斯——尼禄生死不明的紧要关头。

    可是他有卡厄西斯血统, 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仔细想想,也的确是可以迅速镇住帝国乱象的唯一重锤。

    即便砸落的方式相当简单粗暴,却也因为足够粗暴,令很多人都措手不及。

    “我们当初打的可是剿除海德里希、效忠卡厄西斯的正义旗号啊!现在卡厄西斯血统压根没有断绝,下一步要怎么办?真去效忠这个‘二皇子’吗?”

    “他是假的!是海德里希派来混淆视听的冒牌货!只要我们能证明他是假货,海德里希一百条命都不够抵!”

    “海德里希纵使有天大的本事, 他能盗走卡厄西斯的DNA密钥?他能修改帝国档案库的DNA数据?”

    “一个真正拥有卡厄西斯血统的敌人, 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哪怕他现在一无所有, 他依然是蔷薇王座法定意义上的继承人,并且能像当初的尼禄一样, 获得帝国‘正统派’的支持, 从零开始建设自己的势力……””不……他已经不能算是一无所有了。”

    提图斯·劳德的秘书官第一次在这场会议中插嘴, 脸色很难看。

    “刚刚截获的消息,帝国东境现在已有30多名中层贵族领主,再度宣誓效忠卡厄西斯, 并与劳德家族单方面断交了。

    “他已经证明了自己有皇室正统血脉,如果再加上尼禄陛下的狼骑, 与王都确立合作关系的南境贵族联军, 赫卡、王都、德尔斐的军队, 包括凶名赫赫的帝国权杖, 和那些拥有各种代号的尖兵军团……”

    提图斯·劳德坐在主座,始终闭着眼,一言不发。

    将尼禄置于死地时的喜悦,就像一场短暂的美梦,“咻”地从他的人生掠过去,连停都不带停。

    他到现在依然认为,一切都是海德里希的诡计。

    但迄今为止,“二皇子”在帝国东境展示出的高超外交手段,像海德里希这种军事领域专精的军事贵族,哪来这样的能力下达指示?

    如果王都从前就有这样的人才,以尼禄求贤若渴的态度,又怎么可能雪藏到今天才用?

    他又不能未卜先知,知道自己会在德尔斐受袭!

    “——公爵大人,紧急情报!”

    本就乱哄哄的家族议事厅,又被一个人撞门进入。

    “帝国、帝国现在到处都是您的流言!有一群突然在德尔斐冒出的伤兵,自称是我们的家族驻兵,还在德尔斐四处宣讲,说是星舰被您远程操纵,甚至做出主动攻击陛下、损毁圣山的罪大恶极之事!”

    提图斯·劳德猛地抬眼!

    绝不可能!

    唯有这件事,绝无可能败露!

    他又不是鲁铂特那种低级货色,被派去德尔斐的驻军早就伪装过,不管尼禄和狼骑是否能在交战中判断出真实身份,但在外人眼中,他们就是蝎尾的支援部队。

    而且从一开始,他也没打算留下这批驻军的活口,因此连星舰内的救生舱,都被他授意装满了中子炸弹——当然,是以武器储备的名义装载的。

    所有被派往德尔斐的驻兵,甚至都在智脑中植入了生命探测装置,在尼禄受袭失踪后,他甚至反反复复清点过数量——

    确实一个活口都没有。省去他再派杀手潜入德尔斐做善后工作。

    就连远程操纵这件事,家族成员也都不清楚内幕。毕竟对帝国贵族而言,剿除奸臣、保护王都是正义,而袭击陛下、损毁圣山,就等同于让贵族集团和圣殿信徒直接联合,集火劳德家族!

    “子虚乌有的指控。”

    提图斯·劳德冷静道,“海德里希已经狗急跳墙了。我并不畏惧,直接让那几个伤兵在帝国审判庭与我公开对质,公示他们的账目流水和通讯记录。然后所有人都会发现,他们不过是些蹩脚的三流演员。”

    ……

    “——提图斯·劳德狗急跳墙,连这种阴招都能想的出来!”

    王都议事厅,焦头烂额的高级将领们,也在绕着长桌走来走去。

    “出现的时机太巧了。会不会是提图斯·劳德派出的冒牌人员?”

    “但是,那个人的DNA,真的通过了信息部狼骑的查证……跟帝国档案库对比,他的的确确就是埃利诺·奥古斯都·卡厄西斯本人。提图斯·劳德哪来的本事,能把二殿下的活体DNA偷到手?还保存这么多年……就为了现在拿出来,冒这么大的风险,抢夺蔷薇王座的继承权吗?”

    “如果真是二殿下本人还活着,他怎么可能现在才出现?陛下可是他的亲生弟弟啊!除非真有不得已的理由,否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兄长,眼睁睁看着弟弟历经诸多磨难,直到陛下受袭失踪,才突然跳出来宣称自己是卡厄西斯正统?这难道不是……难道不是……在抢夺陛下的成果吗?”

    “住口,克洛特将军!”

    上一个人的发言,立刻就被喝止,“议论和干涉皇室事务都是重罪,光是刚刚那句话,就已经能让你上审判庭!当初授衔仪式,我们是对银叶蔷薇宣誓忠诚的,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这意味着,我们誓死忠于卡厄西斯家族!无论最后局势怎样,只要,只要我们的君主依然是卡厄西斯……”

    “前提是这个人真是二皇子殿下本人!狼骑截获的密报,这个人可是一‘重生’回来,就首先去联络了提图斯·劳德,连我们都没能跟他有机会面谈……”

    议事厅闹哄哄吵成一锅粥,提图斯·劳德那边,估计情形也相差不大。

    本想趁势分裂的边陲领星,默默把独立旗号收回;本要跟提图斯·劳德联合的大贵族,连夜撤回了联合公告。

    就连近日猛烈进攻王都的劳德驻军部队,现在也尴尬地卡在宙域中,进退两难,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海德里希独自坐在主座,一群军官在他耳边激烈争吵,他却充耳不闻。

    一双淡蓝瞳眸垂着,静静看着光屏思忖。

    他这几日都没有下达过明确指令,只是在沉默观察那位“二皇子”的一举一动。

    截至目前为止,这位体内确实流淌着埃利诺·卡厄西斯血液的“二殿下”,在帝国境内做过的事情共有:

    第一,公开自己的正统皇室身份,并且迅速笼络正在分裂的帝国东境贵族。

    后者理论上其实不难,尤其是尼禄生死不明的现状下:提图斯·劳德撺掇的这些贵族,原本就是因为听信尼禄已死,帝国即将进入混战时代,为了明哲保身,才想脱离帝国。

    如今突然有一个正统皇室成员落到他们手中,是直接杀掉这位皇子,继续独立成联邦,并且在未来与提图斯·劳德和海德里希这种高级贵族正面对抗;

    还是借由二皇子的正统性,将二皇子护送上蔷薇王座,同时干掉提图斯和海德里希,并实现自身阶层跨越——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理论上如此,只是边陲贵族的短视程度,海德里希同样非常了解。

    想要没有狼骑军团震慑的情况下,孤身一人前往东境,令这些贵族真心信服,光凭正统血脉是远远不够的——

    很显然,无论身份真假,这个人都有非常强悍的外交功底。

    第二,除去稳定帝国东境,他显然还在积极寻找大贵族中的盟友。

    根据狼骑截获的大贵族通讯,这位二皇子对尼禄的税法令,似乎持有强烈的不赞成态度。

    他的立场,明显偏向维护旧贵族阶层利益,并利用贵族巩固皇室统治——这跟尼禄上位后推行的一系列改革措施,完全背道而驰。

    大贵族因为被尼禄反复盘剥,对尼禄的统治存有很大不满;

    但二皇子却直接利用这种不满,迅速扩大自己在大贵族间的影响力。

    “上将,”桌边的帝国老将低声问海德里希,“如果他真的是二皇子殿下——他……会是我们的敌人吗?还是新的君主呢?”

    他问完这句话,整个议事厅都蓦地一静。

    很显然,这个问题戳中了所有人内心最隐秘的忧虑。

    在恺撒大帝签署的卡厄西斯继承法中,卡厄西斯皇帝和Omega君后诞下的正统婚生子,才能拥有完全的财产与皇权继承权力。

    在历代王权更迭过程中,先帝对王储的确立有绝对的话语权。他们通常都会在出征或退位前,从皇子皇女中选出第一王储,作为蔷薇王座的接班人。

    而像卡拉古先帝这种情况,未能抉出王储就已殒命,继承法通常会按年龄顺位,默认年长者为王座的优先继承者。

    此前九百年的卡厄西斯统治史,都没有出现过可以借鉴的先例:

    即,在皇室仅存年龄最小的皇子加冕登基后,蔷薇王座的第二顺位继承人,却突然出现在帝国境内。

    在尼禄生死不明的关头,出现另一个正统继承人,确实能极大程度缓解帝国分裂的压力;

    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另一个严峻的问题:

    如果尼禄被确认死亡,那么这位二皇子,毋庸置疑会是帝国的下一任君主。

    哪怕尼禄被寻回,二皇子在法统意义上的继承权力比尼禄更大,如果他不肯主动放弃继承权,帝国是否会陷入两位皇子内战的局面中?

    这层阴霾自二皇子出现起,就已沉沉压在每位王都将领的心头。

    两厢比较下来,此刻同样在领星发懵的提图斯·劳德,反倒不显得是什么大难题了。

    在所有人如热锅蚂蚁的当头,海德里希却从光屏上抬起眼,开口道:

    “帝国最近舆论风向有变。德尔斐前日有几名自称是劳德家族叛军的士兵,昭告德尔斐民众,提图斯·劳德远程操纵舰队,犯下袭击陛下、损毁圣山的滔天重罪。我已经交给狼骑审理,但德尔斐目前已经封锁,流言是怎样扩散出去的?”

    在座将领都愣了一愣,很显然没料到,他的关注重点会在这里。

    他们都是纯粹的军事将领,对政治舆论的敏感度不够高,等打开自己的智脑查看时,发现海德里希形容的“风向有变”,还是过于保守了。

    帝国各大媒体、星网、乃至私人智脑端论坛,就像被一阵狂烈的风暴席卷,而风暴的正中心,竟然不是下落不明的皇帝陛下,或出现在东境的帝国二皇子。

    而是提图斯·劳德。

    此前提图斯·劳德耗费大量财力,在帝国境内将自己塑造成皇帝的拯救者、宠臣的讨伐者、王座守护者,为自己顺理成章登基做足准备。

    但随着二皇子的正统身份明确,一夜之间,他就从讨伐海德里希的正义忠臣,沦为策划了整场阴谋的始作俑者。

    德尔斐发生的事件,对此前毫不知情的帝国民众而言,实在太过耸人听闻。

    尤其是蝎尾挟持教育中心的人质企图换求圣子,皇帝陛下既保全了圣子,又尽最大努力保全人质,却被提图斯·劳德的叛军舰队袭击,至此生死不明。

    最主要的是,提图斯·劳德攻击圣山的行为,激怒了本不关心帝国政治的另一批人:

    他们是基数庞大的圣殿信徒,身份横跨帝国各个阶层。有往返在各个星系的星际商人,有领星中兢兢业业纳税的平民,有在各大教育中心任教的教职人员,甚至有大贵族集团中的领星领主。

    提图斯·劳德此前本想把弑君的脏水,泼到海德里希身上,但好像从某一刻起,政治舆论就开始渐渐脱离他的控制。

    从前砸重金疏通媒体的方式不再管用,甚至会成为攻讦劳德家族的新证据。

    冥冥中,似乎有一张无形的网,在将劳德家族缓慢拉向陷阱深处。

    任何挣扎翻身的企图,都只会让他们掉落的速度更快,距离成为“帝国公敌”的那一天更近。

    这种沉没感令人绝望,难以想象就在几天前,提图斯·劳德还在为成功刺杀尼禄而狂喜不已。

    “海德里希是军事新贵,他哪来这么大的势力和财富,跟我们比拼操纵帝国舆论?!”

    “不……已经不再存在什么操纵了。”

    提图斯·劳德缓慢道。

    他望着光屏里笑眼盈盈的银发青年,那是几天前,他跟二皇子的对话录像。

    (展示你对卡厄西斯家族的忠诚吧。)

    青年蛊惑般的话音犹然在耳,那双绿莹莹的狐狸眼,也仿佛还在眼前。

    “从他出现起……帝国的形势就已经改变了。”

    “形势?您是指王都前线的形势吗?”

    家族小辈还在义愤填膺,“我们的兵力依然是海德里希的几十万倍!只要您一声令下——”

    提图斯·劳德依然缓慢地摇着头。

    他那双毒蛇般阴戾的老眼,破天荒地闪过了一丝茫然。

    德尔斐封锁第16天,王都将领第一次受召,远程面见身处东境的二皇子——埃利诺·卡厄西斯。

    所有人心情都很复杂。

    其实按照常理,一名正统皇子回归帝国,第一件事,就应该接管帝国的政治中心——王都,以及皇室的狼骑军团,正如尼禄归位时所做的一样。

    可奇怪的是,这位二皇子“重生”以来,并没有主动接手王都、赫卡、德尔斐等等属于尼禄的势力。

    他甚至没有接触狼骑,而是专注发展自己在东境和大贵族中的影响力。

    这不由令人浮想联翩。

    将领们能作出的最坏猜测,是二皇子可能不信任尼禄的旧部,他想要集结起完全忠于自己的势力,等实力完全发展成熟,再回王都接手蔷薇王座。

    乃至当在议事厅主座的光幕上,真正看见尼禄那位银发的兄长时,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朝这位陌生的二皇子殿下跪地行礼。

    “免礼入座。”

    二皇子顶着那张长相与尼禄有八成相似、极其俊美的脸,坐在光幕中,朝着所有人微笑。

    他十指交搭在颌前,唇角勾勾的,宝石般的绿眼睛,也在单片眼镜后发着精光。

    海德里希结束军事部署工作,这时才匆匆赶来议事厅。他眼中的血丝未散,但身上的帝国军装,仍然笔挺整洁。

    男人并未对光幕中的二皇子行礼,只是像往常任何一次军事会议一样,大步走向长桌另一侧,并在光幕对面落座。

    其余将领这才反应过来,也默默在长桌两侧坐下。

    “看来上将军务繁忙,时间宝贵,我不会再进行礼节性赘述。”

    二皇子单刀直入。

    “我需要王都方面,协同处理以下事宜:第一,开放德尔斐信息封锁,让人质事件的亲历者,进入帝国舆论视野;

    “第二,护送还在王都公馆的劳德家族成员进入东境。我会当面与他们谈判,使他们成为指认提图斯·劳德为帝国公敌的关键证人;

    “第三,海德里希上将,请你通知德尔斐的狼骑,不要过多为难自称劳德叛军的伤兵。因为他们不过是一些收钱演戏的蹩脚演员,经受不起重刑折磨——万一他们说漏了嘴,我可是会很困扰的。”

    将领们起初听见二皇子开口,都暗自提心吊胆:他们生怕二皇子第一句话,就是让他们立刻转投他的麾下。

    但后面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议题重点居然是在如何迎击提图斯·劳德,无论对尼禄还是王座归属,都只字不提。

    将领们都有点发愣,海德里希却平静道:“跟我最初的想法不一样。我以为你已经掌握了提图斯·劳德袭击陛下的直接证据。”

    “我并不需要搜集所谓的证据,上将。”

    二皇子微笑开口道。

    “因为审判庭和帝国星律,原本就是君主赐予被统治者的狗链,世上没有主人自己佩戴项圈的道理。自然,当一名掌权者决定将自己的仇敌置于死地时,也并不需要向任何人提供理由。”

    他垂眸俯视海德里希,“而关于这一点,你和你的家族应该最清楚。”

    议事厅中的众人脸色微变。

    明明他的面孔跟尼禄非常相似,眼神也有着跟尼禄近似的冷戾,可是光凭这句话,就能让众将直观感受到他跟尼禄的不同。

    少年暴君行事酷烈,但他身上始终迸发出一种太阳般的炽烈,让所有人都心悦神往;

    相反,帝国二皇子分明是在弯眸微笑,给人的感觉却并不舒服,有股平静的暴虐感。

    尽管当前他们目标一致,但二皇子对待帝国星律和被统治阶层的蔑视态度,却让这些追随尼禄的将领们,隐隐感到一丝反感和不安。

    万一这就是他们未来的君主……

    万一尼禄能够幸运归来,可是二皇子或他所笼络的势力,却并不打算让步的话……

    二皇子安静地坐在光幕中,看着众将的脸色变化,唇角始终微微勾着。

    在一群脸色各异、胡猜乱想的将领中,只有海德里希在翻看信息部发来的通讯密报,并抵着下颌沉静思忖。

    帝国舆论风向的变化,不过是一些肤浅的表层现象而已。

    最根本的政治原因,还是因为当符合贵族利益的帝国二皇子出现时,原本自诩贵族领袖的提图斯·劳德,地位就会开始变得尴尬。

    对想要拥立二皇子的贵族而言,占据王都的海德里希,当然是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但海德里希只占有一个宠臣的身份,其兵力和财富积累,远远比不上已经是帝国巨擘、同时还是卡厄西斯家族外戚的劳德家族。

    二皇子是卡厄西斯正统,只要他一声令下,纵然海德里希有再卓越的军事天赋,也抵不过所有贵族联合讨伐。

    而刺杀皇帝、损毁圣山这样的重大罪名,栽赃机会只有一次,放在海德里希身上始终有些浪费,用来消灭二皇子统治时期可能存在的最大政敌,却显得刚刚好。

    “德尔斐的信息封锁会部分开放。”

    海德里希抬眸,说出王都能退让的部分。

    “圣山周边封锁四十公里,因为搜救部队还没有完成任务。

    “哈里森·劳德将会在王都士兵的护送下,单独前往东境与你会面。其余家族成员,因为是陛下留在王都的‘贵客’,我们仍需继续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

    “德尔斐的‘叛军伤兵’将被释放。下次再有类似安排,请提前告知王都。”

    他的语气和神情,都不像在对一个可能成为他们未来君主的人讲话,反倒像是在给自己的同僚、尼禄的下属传达命令。

    二皇子显然也察觉到了。

    奇异的是,他面上并无恼意,唇角的弧度微微加深。

    王都将领与二皇子的第一次会谈,就莫名不算友好的氛围中结束。

    海德里希收起光屏,推门离去。

    他最近在筹划对劳德家族领星的反攻行动,一秒种都不想浪费。

    “上将,你知道王都军士现在都在惶惶不安吗?下级军官都在猜测,这位二皇子是否会代替尼禄陛下,成为下一任君主……”

    一名高级将领追上他,面上忧心神色已经难以掩饰。

    “不……已经不仅仅是下级军官了。陛下始终没有确切消息,二皇子在贵族中的影响力还在扩大,王都的高级将领间也有些议论……如果……万一……我的意思是……”

    他说着说着,发现男人神情淡漠,仍在大步往指挥基地走,对帝国即将到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竟然毫不在意。

    他突然想起,自二皇子出现起,海德里希就一直对此事保留意见,好像蔷薇王座的更迭,跟他毫无干系似的。

    他不由拦住海德里希,低声道:“是,对提图斯·劳德的反击固然重要,但当前时势大变,你作为王都最高指挥官,不应该首先未雨绸缪,为王都准备好未来的计划么?”

    海德里希脚步一停,侧过头来凝视他。

    显然,连日承担高强度的军务工作,让男人看起来多少有些憔悴,但无损从他深邃眉眼中透出的英俊。

    “未来的计划?”

    他轻笑一声,“你指什么?”

    “我指……”那名将领被他的态度噎住,”如果二皇子殿下真的要接手王都,我们要……要交出王都兵权吗?如果他进一步提出要接管王座,那我们……?

    “当然,我们的确忠于卡厄西斯家族,只要他的血统判定确凿无误,我们的确应该向他俯首称臣,并辅佐他扫平帝国境内的叛军……

    “可是,可是,我们本来是受尼禄陛下召唤,因为追随尼禄陛下,才会踏上这段光明征途……”

    这个话题极其敏感,因此这位将领在陈述时,也相当艰难,话语中多处结结巴巴。

    海德里希起初神情平静,还算是在耐心听,但听到后来,男人微微一挑眉,面上明显掠过不耐。

    “克洛特将军,”他突然打断对方,“在授衔仪式中,你是对银叶蔷薇起誓的,对吗?”

    “我?”对方将领一懵,“当然。此时此刻在王都的所有高级将领,都曾亲吻过陛下的蔷薇权戒,并发誓誓死追随卡厄西斯家族……这是仪式的一部分,不是吗?”

    海德里希低头,看着自己戴着白手套的右手。

    多日的疲累,让他眼前短暂地出现幻影。

    他隐约看见一只雪白柔软的手,正轻轻扶在他的右掌中,指尖根根粉腻,甜美得像能被吮出汁水。

    他曾以最虔诚的姿态亲吻过,所以他知道那种触感。手指是细白且修长的,看上去实在想让人扣在指间,再揉进柔软的床单褶皱中。

    但就是这只手,笃定地攥着象征帝国之主的黄金权杖,冷硬的蔷薇权戒沉沉压在细嫩指根。

    权戒很大,明明是不相匹配的,但却又让人觉得——除他之外,再无旁人可以承载。

    男人不自觉微攥指尖,沿着手腕向上看去。

    可他什么也没能看见。

    右掌中的幻影,也像梦一样消散了。

    海德里希眼神微动,将心中涌起的激痛压抑下去,正如同这段日子里,他最习惯去做的那样。

    “我从未对卡厄西斯的家徽起誓。所以当前,我并不认为有什么事项能令我犹豫不决。”

    他将手收回军装斗篷下,转过眸看向旁边的将领,声音低哑。

    “我所宣誓效忠的……只是我的君主罢了。”

    第129章

    当叶斯廷从短暂的睡眠中醒来, 一种极熟悉的沉没感袭击了他。

    达迦草之所以能成为帝国史上的一大毒害,就是因为它直接作用于精神力,戒断的后遗症不仅仅残留在躯壳, 还会在精神和认知层面, 对人产生巨大的影响。

    “唉。尼禄,你可得快一些, 现在可不是我的好时期……”

    他喃喃自语着, 唇角还是带着弧度,惯性似的。戒断后遗症一旦发作,就意味着他不再适合在人前露面。

    若换作从前,他会从这个帝国离开,然后放任自己在宇宙间漂泊,等待舰船撞上某颗陨石。

    之所以不留在人群中, 是因为人在忍受折磨时, 会露出许多丑态。

    那么多年下来, 他多少保有比正常人更高的自尊。

    尽管连那也是虚假的。

    “……二殿下,晨安, 您起了吗?王都已经派人将哈里森大公护送至府邸了。蒙哥马利伯爵、瑞德文侯爵、哈利文伯爵现在都在议事厅等您。”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

    至少尼禄回来以前, 他必须是无懈可击的二皇子。

    因为这里不是他流浪用的穿梭艇, 而是真正的虎狼窝。

    于是他站在镜子前,尝试控制微颤的手戴好单片眼镜。

    但几次尝试都失败了。

    一波黑色的巨浪涌起,将他整个人打翻。

    倒在地毯上的时候, 他眼前闪过了很多画面,背景都是灰蒙蒙的。

    灰暗的太阳宫, 灰暗的蔷薇庭院, 乃至他最厌恨的、那双冷酷的狐狸眼, 也是铅灰色的。

    一片灰霾中, 只有一个银发的小豆丁跑出来。

    他穿着嫩黄的连体衣,推着天蓝的学步车,在他脚跟后头创来创去。

    嘴巴里还叽叽咕咕的,见他停下来,就仰着脸蛋,口齿不清地叫着哥哥。

    这是灰暗背景中唯一的亮色。

    叶斯廷躺在地上看他,虽然知道一切都是幻觉,但还是觉得好可爱,唇角不由弯了起来。

    “二殿下?您在里面吗?”

    叶斯廷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用肘撑着身体,然后站了起来。

    等他再打开那扇房门,出现在东境贵族面前的,就是那个笑容亲和、气势强悍的帝国二皇子了。

    “请殿下恕罪,我还是没能明白……哈里森·劳德还有什么用呢?”

    一名贵族陪侍在他身侧,百般讨好的笑脸上,有一丝掩不住的狐疑。

    “他已经是劳德家族的弃卒,投入再多精力,都不会对您的归位有任何帮助……”

    “对劳德家族来说,是的。”

    二皇子轻声道,他唇角勾勾,绿色的狐狸眼却微微暗着,“对我们来说,他还远没到成为弃卒的时候。”

    ……

    “……你怎么看?”

    议事厅的大门始终紧闭,里面只有哈里森大公和二皇子两人。

    最初从乱流中迎回二皇子的东境贵族——埃弗拉因子爵,正跟家族成员坐在侧厅等候。

    这时难得没有其他贵族在旁,他们便低声议论起来。

    “我能怎么看?我看我们家族马上要平步登云了!这可是护送新君归位的大功啊!帝国九百年来,也就只有恺撒大帝的初代白狼骑做到!”

    埃弗拉因子爵的次子,此刻正在无比庆幸,那天是自己被派去侦察境内发生的时空乱流。

    在帝国庞大的统治宙域内,这种微小的时空乱流时常发生,就跟古地球的飓风一样普遍。

    因为只发生在星系的虚空中,不会影响领星上的居民,所以大部分时候,帝国都只会对它进行消极观察。

    不过在乱流中,偶尔会出现载着宝物的废弃舰船。

    所以像埃弗拉因伯爵这种穷兮兮的边陲贵族,会在乱流过后,前往宙域搜寻一番。

    也正是这次搜寻,让他们奇迹般获得帝国最值钱的宝物——

    尼禄失踪后的又一名正统皇子。

    “埃弗拉因之名将从此响彻银河帝国!”

    埃弗拉因子爵兴奋得不能自抑。

    “等二殿下……不,等陛下赢回自己的蔷薇王座,我们就能举家搬离帝国边境,住到王都的大型公馆里去!”

    “我可听说了,王都连喷泉里灌的都是牛奶!太阳宫里则由黄金浇筑,里面还有帝国最大的银叶蔷薇庭院!”

    “嚯,那可得从头开始学习礼节了……不然到时陛下召我们入宫授衔,那些碎嘴的宫廷侍官指定要对我们指指点点!”

    帝国爵位等级森严,埃弗拉因家族又多为资质平庸、好吃懒做之流,没能搭上尼禄大规模征募军队的顺风车,只好眼睁睁看着帝国新贵崛起,老牌大贵族依旧作威作福,既眼红却又毫无办法。

    从时空乱流中“救回”这位虚弱的二皇子时,二皇子曾允许医官抽血检测,让埃弗拉因家族成了第一个确认他正统身份的目击者。

    二皇子归国的消息传开后,跟他们家族八辈子都打不上干系的伯爵、侯爵纷纷跑来认亲,几乎要把领星要塞的曲速通路都轧坏。

    “会有那么顺利吗?”

    埃弗拉因子爵的长子却心有顾虑,“我的意思是,当初是二殿下告诉我们要夺回蔷薇王座,我们才赌上一切追随二殿下登基……可是如果二殿下真心想复位,他现在不应该全部精力用来对抗提图斯·劳德吧?

    “提图斯·劳德确实是首要威胁,但掌控了王都和德尔斐的海德里希,那可也是一个老大难题啊……我怎么看他在这方面一点也不着急筹划,就像从开始就没想过要夺回王都……”

    “如果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巨大的骗局——”

    “猪脑不要发表意见,就算他那板上钉钉的血统也能造假,有多大的胆子,敢拿王座来设计骗局?

    “二殿下签署领地协议的条件如此慷慨,到现在为止,这件事已经闹大了,整个帝国东境都已经卷入,还有好几个大贵族领主,提供巨量财产全方位支持他的行动——

    “最后他胆敢骗我们,根本用不着我们动手,光那些拿到一张厕纸的大贵族领主,都会将他挫骨扬灰!

    “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同时得罪这么多位高权重的贵族?”

    正在拖地的小机器人拖完一侧地板,又骨碌碌朝另一侧驶去。

    没人注意它的收音提示,正一闪一闪地开启着。

    像这样被黑入系统的小机器人,遍布埃弗拉因庄园的各个角落。

    并将位于各个侧厅、密谈房间里聚集的谈论声,悉数收集至一个人的智脑中,并输入伪装过的纳米收听装置。

    哈里森大公见桌子对面的二皇子,像是莫名想到了什么,指尖抚着耳廓上的银白色耳骨钉,唇角迷人的笑意加深了一些。

    他稍微有点怀疑,以卡厄西斯家族严苛的皇室教育,耳骨钉这种物件,不可能出现在皇子们身上。

    但随后,他又想起眼前这位“二皇子”,是在时空乱流里被救出来的,尼禄逃亡十年回来,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二皇子这么多年打了个耳骨钉,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你是来替你弟弟看我笑话的,是不是?”

    在王都被软禁多日,又遭到自己亲信暗杀未遂,哈里森大公已经不再是往日那副嚣张模样,他神情落魄,额间多了大量白发,一身肥肉也消减了大半。

    此刻看见那张与尼禄有七八分相似的脸,就想起自己被一个未分化小屁孩暗算的事实,顿时觉得打心眼里恶心。

    而如今他已被劳德家族抛弃,孤家寡人一个,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了,不由讥讽道:

    “啊,请您恕罪,皇子殿下。我忘记您来晚了一步,您的亲弟弟早就被炸死在圣山上了。也许是被炸得肠穿肚烂,连骨头都湮灭了,所以至今德尔斐才无法确定他的生死吧?”

    他听说卡厄西斯家那几个崽子幼年丧母,又早早经历父王发病,一直相依为命般在宫廷生存,感情始终很好,于是自以为能将对面的二皇子激怒——

    哪怕是冷硬如尼禄,他也能百分百确定,听了贬损至亲的话,尼禄也绝不可能做到无动于衷。

    但对面的二皇子不仅无动于衷,反而还轻轻地笑开了,狐狸眼弯弯的,像在看一个爱讲笑话的小丑。

    但很快,他便敛住笑意,一边叹着气,一边微微摇了摇头:

    “让我们表现得更像一个成年人,哈里森。别因为隐隐猜到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决定暗杀自己,就在我面前气急败坏,这只会显得你更加像个无能的巨婴。”

    在哈里森大公跳起来以前,他轻轻一弹手指,王都发给他的审讯记录,便飘飘然到了哈里森大公面前的光屏上。

    没有几个人能扛得住审判庭的重刑和审讯药剂,那日清晨企图将哈里森大公按进脸盆溺死的佣人,招供是提图斯·劳德指使,主要为了能在当时以哈里森大公的死,指控尼禄和海德里希暗中残杀被软禁在王都的贵族“人质”,以此激怒大贵族联合进军王都。

    当然,由于尼禄提前在王都公馆布置过卫兵,暗杀的计划宣告失败,提图斯·劳德便放弃了这个方案,转而专心谋划将尼禄杀死。

    但也从侧面可以证明,提图斯·劳德对这个随时能被放弃的饭桶儿子,从来不存在所谓的父子情深。

    “……这都是构陷、阴谋,对劳德家族的蓄意中伤!”

    哈里森大公浑身的肥肉都在颤抖,但他那双被激怒的倒三角眼里,还是飞快掠过了一丝心虚。

    很显然,他也非常了解自己亲生父亲的品性,只是被迫在外人面前剥开,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辱和挫伤。

    “你想凭这种东西离间我们?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都是无用功!”

    二皇子端起茶杯,淡淡抿着杯中红茶,像是在倾听,又像是在沉思什么。

    令哈里森大公不安的是,这段沉默居然持续了五分钟之久,这让他的情绪如同一拳打进无底空洞,惯性推动着他,在不自觉间将话语主导权交还出去。

    “‘都是无用功’……提图斯公爵也会这样说吗?”

    二皇子终于品完那杯该死的红茶,从杯沿上方抬起双眼。

    他本就好听的嗓音,莫名变得沉缓许多,一双绿眸也深不见底,但眸中并没有嘲笑和折辱。

    “还是‘废物’‘饭桶’‘这辈子也及不上’某人?

    “你的爵位继承于他,你的财富继承于他,也正因如此,你没有哪怕一秒钟得到过他的尊重。家族自始至终还在他手中,你没有哪怕一秒钟得到过真正的掌控权。一个人难道从出生起,就想要当酒囊饭袋、当他口中的‘废物’?即便是在最意气风发、跃跃欲试的二十岁?

    “可你的二十岁在他的掌控中度过,往后三十岁亦如此,然后便是四十岁和五十岁。人生已经过去一半,而你在被他放弃时,才突然发现手中除了他给予的,其实一无所有。

    “你豢养在公馆的Omega可以被轻易剥夺,你自以为忠于你的家族驻军受他调度,你最忠实的仆人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能毫不犹豫将你置于死地——

    “这五十年来,你都做过些什么,哈里森?除了短暂拥有过的财富和美色,你又留下过什么?”

    二皇子明明始终坐在长桌对面,从未起过身,可哈里森大公却觉得,像有一记又狠又重的耳光,凌空抽在他的脸上。

    “五十年已经过去了,人类寿命所限,你知道可能不会再有下一个五十年。也许就此认命也很好,你自知永远没有鲁铂特那样的勇气,你也不再年轻了,只想在王都的富贵中安稳度过余生。”

    二皇子站起身,缓慢踱步绕过长桌。

    他唇畔的笑意仍然亲和,一双绿莹莹的狐狸眼,却始终牢牢盯紧猎物的脸。

    “但是他连安度下一个五十年的机会都不曾给过你。只要你能死在王都,他就能向王都发起总攻,你对家族唯一的价值,原来只有提供这个微不足道的‘借口’。

    “其实险些被溺死在脸盆里时,你早已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你依然在对所有人矢口否认,哪怕如今,不再会有一个人听取你的意见。”

    二皇子轻轻按住他的肩,并意料之中地看见,对方僵硬的身躯,猛地抖了一抖。

    “没关系,哈里森。也许你的前五十年,已经在那个小小的脸盆里埋葬,但是只要还有一个人需要你,你就会再一次重生。忘掉父亲的拐杖和军鞭,从现在开始,你是一个独立自由的成年人了,是不是?你已经可以为自己之后的人生做决定了。”

    随着青年的轻声低语,一份签署着“埃利诺·奥古斯都·卡厄西斯”姓名的秘密协议,被他轻轻推到了哈里森面前。

    这段日子为了稳定帝国,他曾给了不少人这样的废纸,但当全帝国仅有他一个人知道是废纸时,这些协议便是弥足珍贵的。

    “舍弃这个姓氏吧,哈里森,然后重新开始。你有我的承诺。”

    他没有逼迫哈里森大公立刻作出决定,而是轻轻一握对方的肩膀,随后转身离开议事厅。

    外面已有不少贵族使者在等候,一看见他出来,赶忙乌泱泱地围过来致礼。

    耳骨钉里还在隐秘地传出声音,是那些被骗得死心塌地的贵族们在谈话。

    而他始终保持最完美的微笑,并用手帕将碰过哈里森大公的手,一点点擦拭干净。

    然后将因戒断后遗症而微微发颤的手,藏进礼服的衣袋中。

    ……

    德尔斐封锁第20天,情势开始往提图斯·劳德最不愿看见的方向发展。

    一夜之间,劳德家族就像被诅咒了一般,开始变得诸事不顺。

    先是有人指控提图斯·劳德毁坏圣山、袭击皇帝,后又有人公开了提图斯·劳德与蝎尾暗通的证据——与前者不同,那是真正能呈上审判庭的铁证,一看就出自家族内部成员之手。

    提图斯·劳德将所有家族成员集合,甚至不惜滥用酷刑,想要逼出家族内部的叛徒。

    可他一无所获。

    劳德家族的罪证,还在一桩桩、一件件向外流出,就像一个幻影,在喃喃细数这个家族的罪恶。

    可他却始终抓不到幻影的真身。

    紧接着,此前与劳德家族关系匪浅的大贵族盟友,突然宣布与他公开决裂,并向王都和德尔斐提出,要正式将提图斯·劳德判为帝国公敌。

    帝国公敌是一个古老的传统,从旧联邦时期沿袭至今。当一个人被正式判为公敌,即意味着帝国的每一个人,都有义务前往围剿他。

    但公敌的最终判定权,还在皇帝陛下手中,因此尽管讨伐的声浪越来越高,由于蔷薇王座仍是虚位以待的状态,始终没有正式定论。

    提图斯·劳德这段时间简直跑断了老腿,跟从前有过利益关系的贵族疏通打点。

    他甚至腆着老脸去四处求人,但没有一个贵族买他的情,他们只是看着他,手中拿着他不知道是什么的纸卷,脸上露出神秘而怜悯的微笑。

    他始终没能理解,明明就在不久前,局势仍然一片大好,他距离蔷薇王座,甚至只有一个海德里希的距离。

    可是突然就在须臾间,他连敌人都没看清楚,就被猛烈地推远,然后便开始急速下坠。

    连着一起下坠的,还有他引以为豪的、劳德家族的百年辉光。

    “……难道从一开始……”

    他坐在空无一人的家族议事厅,枯槁的老脸上显出迷茫。

    只有在周围无人的时候,他才敢对着空气,喃喃出这句发自肺腑的话。

    “……从一开始,我就不该——”

    但是现实没有放过他。

    短暂的宁静被打破,家族信使发疯似的撞门进来。

    “公爵阁下!!海德里希他——动兵了!”

    提图斯·劳德猛地站起身!

    二皇子出现后,王都前线的战役被叫停,无数劳德家族的驻兵,只能像孤魂野鬼似的在王都边境游荡。

    但就在今天,奉命固守王都的海德里希,却毫无预兆地挂帅出征,一路势如破竹,径直撕开王都前线的包围网,直接打向劳德家族的领星腹地!

    “是谁给他的命令?他不应该始终遵守陛下的临终旨意,死守王都吗?!”

    提图斯·劳德暴吼出声,又猛地抱着头坐下,低声喃喃:

    “该死……!我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寄希望于海德里希的忠诚!”

    看王都部队进军的方向,明显是冲着提图斯·劳德所在的指挥基地来的。

    他的位置被暴露了。

    不知是王都信息部一手遮天,还是家族内部的知情者,承受不了巨大的外部压力,终于选择向王都或贵族投诚——但现在已经不再是能够思考的时候了。

    提图斯·劳德立刻命令领星驻兵迎击,同时收拾行装,准备撤离。

    他绝不会就此认输。

    他心想。

    已经走得太远了。既然不能回头,就必须走下去。

    尼禄已死,而二皇子尚未继位。

    只要让二皇子跟海德里希正面对峙,劳德家族就还有在夹缝中找到机会。

    保存有生力量,哪怕是暂时让给海德里希一两个领星也好,只要等到下一次……

    “呃!”

    身后猛然传来惊呼,随后是人体倒地的闷响。

    提图斯·劳德一边拄着拐踉踉跄跄前行,一边止不住惊惧后望。

    窗外天色阴沉,显然暴雨将至。

    府邸长廊装潢华丽,此刻却在幽暗的光线下,成了陌生而阴森的模样。

    那些原本跟随在他身后的贵族卫兵,正战战兢兢呼喊着口号,举枪冲入长廊尽头的幽暗中。

    但随后便没了声音。

    在倒伏的卫兵上方,一双双金色的眼灯骤然亮起。

    独特繁复的帝国权杖花纹,在黑暗中如金子般燃烧。

    “你们决不能——你们没有审判的权力!!我尽忠职守,我一心剿灭奸臣,除了皇帝陛下——海德里希没有审判我的权力!!让我的外孙——让皇帝陛下跟我对话!”

    提图斯·劳德被一名帝国权杖将领抓着后领,一路押上城堡露台。

    那名将领身形高大强壮,却沉默至极,任其百般利诱胁迫,都不为所动。

    城堡外,已是乌云滚涌。

    一声震天动地的惊雷劈落,瓢泼雨水随即倾盆而下。

    滂沱的暴雨中,提图斯·劳德看清了自己家族领星的黑色天空,无数机甲部队正在天穹高速掠过。

    那决不是他自己的驻兵部队,因为他的部队,不可能有那样凄厉的尖啸声。

    而在他的正前方,与高高的露台齐平的,则是一具巨大、凌厉又美艳的银红机甲。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脏都停跳了。

    皇帝的御用机甲——猩红,正站立在浓黑而暴烈的雨水中。

    一双红色的眼灯低垂,凝视与它相比无比渺小的人类。

    它的驾驶舱处,还有大量战损后的修复痕迹,因为时间紧迫,甚至来不及重新涂装,任由铅灰的尤铁和液压管裸露着。

    这让这具原本充满艺术性的战斗机甲,莫名多了一股狂热的野性。

    站在他背后的军团首领,抬手点亮腕部的智脑光屏。

    面前亮起的一方光屏,被暴烈的雨点不断打出涟漪。

    而在这方濒临破碎的屏幕中,在提图斯·劳德骇目惊心的注视中,银发皇帝抬起了头。

    他坐在猩红的驾驶舱内,脸上和发间的血迹,仍然清晰可见,呼吸的节奏十分急促,显然身体状况不佳,全靠舱内加装的治疗射线维持。

    但那双笼罩着神经纤维光芒的眼睛,正灼亮如白日长虹。

    “——你的表情可真像是看见了一只厉鬼,我亲爱的外公。”

    ……

    第130章

    海德里希率着大军扑来时, 尼禄已将提图斯·劳德挟持在手,逼退企图包围上来的领地驻军,为援军拖延更多时间。

    领地驻军素质原本就不及帝国权杖, 又被如神兵天降的猩红骇住。

    眼见明明已死的皇帝陛下死而复生, 叛军战斗意志早已被削减大半。

    海德里希的军队基本没有遭到强烈抵抗,从王都跃迁至指定锚点后, 就一路朝着领星腹地长驱直入。

    海德里希站在旗舰的指挥椅前, 蓝眸死死盯着在暴雨中激烈搏杀的机甲猩红。

    他前日刚刚落实反击计划,正在指挥室中部署军队时,光幕突然被密钥开启。

    尼禄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所有人眼中。

    ……他的君主,在被“死亡”二十多天后,以一种毫不讲理、晴天霹雳般的方式,回到他的生命里来。

    就如他曾同样毫不讲理地出现在海德里希的生命中一样。

    然而尼禄并不打算让他花太多时间, 处理心中的惊涛骇浪。

    通讯接通, 银发暴君的第一句话便是:

    “我正带着帝国权杖, 跃迁往提图斯·劳德的坐标点。带上王都军队,秘密接近坐标, 尽快与我会合。”

    海德里希站起身。

    他直直地看着尼禄, 连眼睛都忘了眨, 自然发现了对方染血的银发和驾驶服。

    但尼禄的背景,却并不是圣山的急救基地,也不是在雪白的医疗舱。

    而是布满神经纤维的驾驶舱内部。

    “陛下, ”海德里希开口了,声音里有被他强行压抑的颤抖, “根据您的身体状况, 我认为您现在并不适合出征。请您撤回王都, 剩下的事情, 我完全可以解决。”

    尼禄直接打断他:“来不及了。带我的军队来,我现在就要结束这场闹剧。”

    他还在说话时,额间的伤口便开裂了。

    一股细细血流沿着他脸颊流下,尼禄直接抬起袖子擦掉。

    “——我要提图斯·劳德血债血偿。”

    他嗓音嘶哑,眼睛在幽暗中灼亮到惊人,“海德里希,听懂了吗?执行我的命令。”

    随着机甲启动时的猛烈震动,光屏直接熄灭。

    指挥室被寂静笼罩。

    所有将领都张着嘴,傻傻注视刚刚出现过光屏的位置,像是出现了群体幻觉。

    寂静中,只有海德里希抬起手,用拳根默默抵了会儿肋下的位置。

    ……他简直被尼禄气得肝疼。

    但即便如此,他对尼禄始终毫无还手之力。

    短暂痛楚过后,男人毫不犹豫,一把抽掉搭在指挥椅上的军装斗篷,转身就往指挥室门口走。

    他一边扬开军装斗篷披上,一边飞快下达军令:

    “王都全舰队听令,进入一级作战状态。鲸群第一舰队,第二舰队,第四机甲师……”

    ……

    尼禄早在两天前就已被带出圣山。

    为了实现对提图斯·劳德的突袭,尼禄要求德尔斐持续封锁消息,而在从圣殿密道离开后,他才发现,圣山内部的时间流速很不对劲。

    仅仅阿撒迦和狼骑带回他的那段时间,帝国居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

    ……浪费二十多天,在时间本就紧迫的当下,太奢侈了。

    “先让我看看白狼。”

    阿撒迦本想将他放进治疗舱,可却被尼禄嗓音沙哑地制止。

    “给我一把轮椅。”

    阿撒迦沉默一秒,立刻快步到病房外,给尼禄提了一把轮椅进来。

    沉重的钢制轮椅,在他手里轻得像个儿童玩具。

    放下轮椅后,尼禄的狼骑们立刻聚拢过来,小心将尼禄转移上去。

    到此处为止,阿撒迦就不再有可以插手的地方了。

    男人只好眼巴巴看着尼禄在狼骑簇拥下远去。

    尼禄被狼骑们推进急救区,终于亲眼确认躺在急救舱里的白狼骑。

    白狼骑承受了爆炸中的绝大部分冲击波,又没有圣子的疗愈,伤势远比尼禄严重得多,从濒死状态被紧急抢救回来。

    在尼禄进来前,他仍半昏迷着接受输血。

    但当尼禄看过他绷带下惨不忍睹的躯体,并抿着唇角,一声不吭地将手放上玻璃舱门时。

    他却像突然感应到什么似的,一下睁开眼睛。

    “……小殿下!”

    “按住他的舱门。”

    尼禄及时下令,这才没让白狼骑拖着残躯,直接蹦出舱外。

    白狼骑不被允许离开急救舱,只好睁着一双蓝眼睛,隔着玻璃舱门跟小主人对视。

    他仔仔细细查看尼禄,看他染血的银发,看他布满大大小小创口的脸颊,和打满染血绷带的四肢。

    看着看着,蓝眼睛便开始慢慢湿润了,喉间也被狠狠哽住,竟然再也说不出更多话来。

    “这里都是狼骑。”尼禄小声告诫他,“别在自己下属面前丢人。”

    白狼骑只能竭力忍住心疼,努力将还能挪动的手按上舱门,隔着一层玻璃,与小主人的手掌静默相触。

    他们谁也没出声,就这样安静地呆了一会儿。

    直到病房指针咔哒指向下一个整点,尼禄垂落的雪睫一颤,将手掌收回。

    “阿列克谢,你就在这里好好养伤。我在隔壁病区治疗,等你治好,我们再一起返回王都。”

    尼禄别开视线,以免被从小一起长大的骑士看破心思。

    他回头看向身后的狼骑,用口型道:

    注入休眠气体。

    “小殿下,请让我跟您同在一个病房吧。我想就近照顾您,也可以查看您的伤情报告……”

    白狼骑按着舱门,急声道。

    “可以。”尼禄低声道,“等你伤情再稳定些,就可以离开急救区了。”

    他同白狼骑这样说,膝上的指尖,却对身后的狼骑抬了抬。

    狼骑不忍地低下头。

    但身为狼骑,尼禄的命令永远在最优先级。

    于是,他绕到急救舱后方,悄悄打开了辅助睡眠的治疗用休眠气体。

    “太好了。那我……我就可以……一直照看小殿下……”

    白狼骑的呼吸随着气体注入,开始变得迟缓钝重。

    最后,骑士带着困惑的蓝眼睛慢慢闭合,无声无息睡了过去。

    “……陛下,您的伤势也不容小觑。最好能休养几日再——”

    尼禄一挥手,打断了狼骑的劝诫。他随即下令:

    “传令阿撒迦,召集帝国权杖军团,准备作战。

    “传令机师,修复猩红后,将驾驶舱改装,增加治疗射线。”

    又说:“让加涅来见我。”

    尼禄出事后,加涅大学士一直拿着他的遗诏,在德尔斐苦苦等候。

    他要求加涅详细讲述帝国现状,同时让治疗舱开启到最大功率,优先处理身上最深的伤口。

    听见提图斯·劳德在此期间的所作所为,银发皇帝只是冷笑出声,不作任何评价;

    而当听见“二皇子”出现在帝国东境的消息时,他却猛地愣了一下,抬起头来。

    “陛下,王都验证过他的DNA密钥。根据与帝国档案库的DNA数据比对,的确是埃利诺·奥古斯都·卡厄西斯本人。”

    老学士低声说。

    “但德尔斐始终无法与‘二殿下’联络,奇怪的是,他并没有任何与我们沟通的意愿——这很古怪。

    “以我对二殿下的了解,如果是他本人,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掌控王都和德尔斐,然后一边寻找您的下落,一边当头迎击提图斯·劳德……”

    加涅的话音慢慢停住。

    他发现,从他说出“埃利诺·奥古斯都·卡厄西斯”这个名字的那一刻,尼禄的心思就完全不在话题上了。

    现在躺在他面前的,分明是那个流亡归来、以血火夺回王座的冷酷暴君。

    ……可加涅却恍惚看见,眼神潮湿的幼年尼禄,正在向自己又惊又喜地看来。

    但他连喜悦都展露得小心翼翼,只兀自盯着老学士的嘴巴,好像生怕会听到打击他的坏消息一样。

    老学士心中骤然抽痛。

    可是他侍奉过三代卡厄西斯帝王,见过的诡谲情况比尼禄多上太多,出于帝师的职责,他不得不给出自己的建议:

    “陛下,在您的曾祖父年轻时,他最喜爱的小皇女殿下意外夭折,于是他那潜藏在医学院的政敌,竟用从皇女殿下遗体提取的基因组织,培养出克隆人假扮皇女殿下,并在先帝悲痛欲绝时趁虚而入。

    “尽管后来阴谋败露,这件事仍给皇室带来了非常恶劣的影响,也是他禁止史官在帝王列传中记载的部分,避免后世再有人模仿。

    “对您,我的小殿下……我尊敬的陛下,尤其在您与兄姐们当年以那样的方式分离,您必须警惕政敌有可能使用的一切恶劣手段。

    “在这位‘二殿下’并未进一步与您接触,也不愿意返回王都,接受指纹、染色体遗传序列等等更加详尽的身份检查,我建议……您对他的身份始终持有保留意见。”

    那个神情充满期待的幼年尼禄,就这样在帝师眼前,一点一点地消失殆尽。

    强悍冷酷的卡厄西斯帝王,重新回到加涅的视野中。

    尼禄捏住眉心。

    半晌后,他才摇了摇头,像是在将干扰他的某个念头甩出脑海。

    “传令下去,驱动猩红。”

    随后,他睁开眼,嗓音微哑道:“首先解决提图斯·劳德。”

    ……

    暴雨不会影响机甲和星舰的作战速度。

    失去了提图斯·劳德的情况,劳德家族驻军无人指挥,只能在海德里希的部队前大规模败退。

    王都军士亲眼目睹猩红在场作战,低迷多日的士气空前大涨,高喊着“为了皇帝陛下!”并追逐几千宙里,直接平推向下一个领星。

    主战场的硝烟渐渐散去。

    帝国权杖奉行尼禄命令,率先领着大军扑向下一个领星,而刚刚激战正酣的猩红,突然开始身形微晃。

    它本能地扶住城堡尖顶,但是重量太大,直接把城堡压塌了半边。

    “随舰医官,跟我过来。”

    海德里希的旗舰抵达战场后,便一直悬停在猩红上空。

    此刻看见猩红倒下,男人立刻从指挥椅上离开,带着准备已久的王都高级医官,乘坐小型穿梭艇降落。

    狼骑已经抢先一步降落,聚拢在驾驶舱门旁。

    兴许是海德里希的脸色太冷峻,见他带着医官过来,狼骑们侧身放行医官,但拦住了海德里希。

    “无意冒犯。但我被陛下授予王都最高指挥官的军职,全权负责王都防御和攻伐叛军事宜。”

    海德里希打着伞,神情淡淡。

    “陛下即便重伤在身,也要坚持出征,显然认为军机紧迫,刻不容缓。阁下现在把我拦住,稍后陛下若有传唤,还需再费时邀请。我不认为这会对我们的工作效率,能有什么帮助。”

    狼骑们彼此对视一眼。

    只有白狼骑有贴身随侍的资格,其余狼骑负责协助护卫尼禄。对日常军务工作,其他狼骑其实并没有太多了解。

    最后,他们只能对海德里希进行搜身,没有搜出武器,便默默放行了。

    海德里希来到被打开的驾驶舱前。

    尼禄正垂首坐在驾驶座上,呼吸十分急促。

    身上刚换的驾驶服,已经被崩裂的伤口浸出了多处血污;

    紧攥着操纵杆的手,甚至还打着绷带和夹板。

    因为离开德尔斐范围,他身上的伤痛,便也随距离增加而递增。

    战斗中又不能及时打止痛剂,结果愈发剧烈的疼痛,导致尼禄无法持续贯入精神力,跟猩红的精神联结便被动断开了。

    “我们必须尽快把陛下转移到真正的治疗舱,驾驶舱的治疗射线幅度并不够……”

    医官在旁急促地分析着,正要呼喊狼骑帮忙,就见黑发将领把伞递给他,然后弓腰进入驾驶舱中。

    医官忙不迭举着伞:“啊……”

    猩红驾驶舱是给尼禄量身定制的,对海德里希而言有些窄。

    海德里希弓着腰,一手撑住座椅的头部靠垫,一手去解尼禄身后的安全带。

    解到一半时,尼禄似乎清醒了一些。

    看见面前有人影靠近,便出于本能似的,伸手去扶对方的脖颈。

    海德里希手上动作没停,任由他去扶。

    等把安全带完全解开,他才侧过脸来,以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在尼禄耳旁低沉道:

    “陛下,您看请我是谁了吗?”

    尼禄刚刚断开神经联结,一时还不是很清醒。

    但海德里希弯腰进舱时,他军装外套上清冷的雨水气息,和带有侵略性的凛冽雪松信息素,便同时将驾驶舱充溢。

    他清醒过来,侧过头,看清男人近在咫尺的淡蓝双瞳。

    尼禄眉梢微动:“海德里希。”

    海德里希敛眸看他,终于勾唇:“对。”

    尼禄想把手收回,但男人的动作却比他更快。

    他以很轻、但不容置喙的力度,攥住尼禄的手臂,然后慢慢放回自己脖颈后方。

    在做这一切时,他那双晦暗不明的蓝眸,甚至还一瞬不瞬盯着尼禄的眼睛。

    尼禄也抬眸盯着他,不出声,只是在手上又用了些力收回。

    但他手臂还有夹板,力气也比不上一个常年训练的帝国将军。

    短短半秒僵持过后,海德里希还是把他的手绕回了自己脖颈后方。

    随后,海德里希横臂环住尼禄的腰,将他直接从驾驶舱抱出。

    这是一场除他们两人以外,谁也不会觉察的隐秘交锋。

    “陛下的伤口再度撕裂,需要尽可能减少移动概率。”

    海德里希依旧一副冷心冷情模样,对想上前接手的狼骑平静道。

    “劳驾诸位为陛下遮蔽雨水,开辟通道,并将猩红回收至旗舰机甲库。我的旗舰备有治疗舱,在通过穿梭艇返回旗舰后,请医官立刻为陛下诊疗。”

    为了保持平衡,尼禄不得不扶住海德里希的胸口,手心被那堆闪亮的军功勋章硌得发疼。

    他不喜欢处于被动位置,尤其在海德里希面前。

    于是抬起略带恼怒的红瞳,张口就想喊停对方。

    “你……”

    海德里希却先一步低下头。

    他深邃的眉眼垂向尼禄,一派公事为先的冷淡模样:“陛下,您是否已听说‘二皇子’殿下在东境出没的消息?”

    尼禄张开的唇瓣一滞。他不再在意那些硌手的勋章,兀自抿紧唇角,陷入沉思。

    等到海德里希把他抱上穿梭艇,尼禄回头,对医官和狼骑们嘱咐一句:“给我们密谈的空间。”

    “遵命,陛下。”

    海德里希用肩抵开唯一一间寝舱的门,将所有人都隔绝在封闭的舱门外。穿梭艇的寝舱通常狭窄,只能容纳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只能侧身行走的过道。

    海德里希俯身,将小皇帝放在床上,自己则像任何一个极尽恭顺的帝国军官,背手肃立在尼禄身前。

    因为距离太近,男人不动声色错开双腿,将小皇帝圆润纤细的膝盖,安放在自己双腿之间,膝盖微微相触着。

    海德里希告诉他:“在您与王都断开联系期间,‘二皇子’殿下曾与王都方面有过会谈。但令我感到惊讶的是,他的合作诉求有与身份不符合的浅显。主要目的,只是为了进一步打压提图斯·劳德。”

    尼禄低头坐在床上,一声不吭。

    “但他在东境贵族和大贵族中的活跃度非常高。根据狼骑的密报,‘二皇子’殿下与大贵族间,签署了诸多与帝国改革背道而驰的协议。

    “包括但不限于:一定程度出让皇室权力,承诺贵族免税、免罪特权,承认贵族合法拥兵权等等。

    “对被税法令步步紧逼的贵族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因此在大贵族中,拥立二皇子的呼声非常高。”

    海德里希说着,将光屏打开,方便尼禄查看二皇子拟定过的协议。

    尼禄接过来,低头看协议内容。

    海德里希则在看他。

    他始终没有更好的时机,处理对这个人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

    但君臣身份的地位隔阂,始终横亘在他们之间,这让他哪怕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叫嚣要将这枚高傲的帝国蔷薇剥开殆尽,然后不容置喙地攻占到最深处,可在明面上,他依然只能扮演一个尽忠尽职的帝国上将。

    不过长久的凝视,也让他觉察到尼禄与往日不同之处。

    协议内容不过只是区区几屏,但尼禄却静静地看了很久。花瓣似的软唇始终咬在齿间,显然实在感到困惑。

    海德里希眸色微沉,出声打断他:“有什么问题吗?陛下?”

    “嗯?”尼禄抬了下头,眸光在长长睫羽下闪烁,“没有。”

    他正第六次看向那面光屏上的协议。

    海德里希沉默片刻,突然出声道:“陛下,您是在动摇吗?”

    尼禄终于抬眸看他。他还是没有出声,但把咬住的下唇松开了,在微肿的糜红唇瓣上,留下两个浅浅的齿印。

    “请原谅我的失礼。但确认这一点,对我而言非常重要。”

    海德里希微微俯身,目光在那两个齿印上飞快掠过,又盯紧尼禄的红眸,不想放过对方任何一丝情绪变化。

    “您在授衔仪式上给予我的誓言,我始终铭记至今。当帝国长夜将至,我们便将鲜血作为帝国的炬火,将灵魂作为帝国的明灯,生命与荣耀尽数献给银河帝国,直到乍现黎明。

    “我想确认,这个誓言依旧具有效力吗?哪怕有一天,我们需要与这位‘二殿下’为敌?”

    他们在狭窄的寝舱里对视。

    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嗡嗡的引擎噪音在周围回荡。

    “很显然,我对已故兄长的感情,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你对我的判断。”

    尼禄终于开口了,他的嗓音有点哑,显然确实有过不小的情绪波动。

    但他仰起看向执剑人的眼神,仍像有烈火在燃烧。

    “我的动摇并非源自我的道路,而是源自我对这位兄长的记忆。我只是实在感到困惑,因为根据我对他的了解——”

    他略略停住,闭了会儿眼睛,回忆他最好的时光,哪怕它已经被残酷的血火侵蚀得面目全非。

    不管他是否愿意承认,他那银发绿眸、笑起来像只狐狸的二哥,始终是他此生第一个依赖和崇拜过的人。

    当他在蔷薇色的回忆中,重新描摹出二皇子的模样时,哪怕如今他已身经百战,仍会无法抑制地感到巨大的痛楚。

    每当想起自己脾气骄纵,因为一个现在看来幼稚至极的恶作剧,就跟自己的亲哥打上好几年冷战,直到对方身死,也未说出原谅话语。

    尼禄就会感到一股深深的悲怆,自心底那个血肉模糊的创口涌出来。

    但他并不打算把这一面暴露给海德里希,便敛眸命令自己,将这股悲怆感强制压抑下去。

    “倘若如今他还在世,并且能够继承蔷薇王座,我敢肯定,他将会是划时代的伟大君王。他会比我更加憎恨尸位素餐之徒,也将比我更加爱惜蒙尘宝珠,因此这群大贵族的下场,只会比今日更加惨淡。”

    海德里希看着他,眼神微动。

    他很少听尼禄对谁有过如此高的赞誉,也从未见过傲气十足的小皇帝,能露出这种像小迷弟一样的膜拜表情——放在少年暴君的脸上,居然显出一种令人心痒的可爱。

    但很快,尼禄像是发觉了男人的凝视,迅速撇了下嘴角,把小表情敛去。

    “如果这个人是我的兄长,他为帝国选择的发展方向,一定会与我一致,只是我暂时不能理解,他不与我联络,以及迎合贵族的最终目的。但倘若他选择的是背离帝国的道路——”

    尼禄突兀地笑了笑,那枚洁白的小虎牙,在唇边稍纵即逝。

    “——我绝不会将我的帝国,交给一个胆敢顶着我兄长面容、行欺上瞒下之事的暴徒。我会追逐他到天涯海角,直到扒掉他的皮,抽出他的筋骨,让那副皮囊下令人作呕的内容物全部曝光在日晒下。

    “从我选择蔷薇王座那一刻起,我便成为与帝国共生的一部分,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改变这一点。如果你认为我的动摇,是源自这个事实——那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绝不可能。”

    海德里希静静看着他。

    因为寝舱狭窄,他与尼禄的距离太近,很容易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他只需要一低头,就能将那丰糜的蔷薇色唇瓣吻住。

    在与尼禄共事的诸多时光里,他不得不承认,他近乎狂热地迷恋这种时刻:

    他的君主在向他诚恳地剖析自己,使得他们重新心意相通,并让他一次又一次确认,他们仍然在同一条道路上并肩前行。

    这是只有在他将爱情、信仰、命运,完全维系在一个人身上时,才可能获得的狂热到可怕的巅峰体验。

    尤其尼禄还不自觉地换了条腿搭着,靴尖很轻地蹭碰过男人笔挺的军裤,然后像猫咪一样微眯红眸,勾起唇角,朝他低声说出:

    “所以,对你的君主还满意吗?我的御用执剑人?”

    ……理智如他,甚至忍不住在心中暗暗骂了句脏话。

    因为要不是穿梭艇微微震动,显然已经在泊入旗舰港口,他差点就会反手锁上舱门,然后一把拎起那只不看场合的小腿,直接将一脸惊愕的小皇帝按翻在被褥中……

    但狼骑已在叩敲舱门。

    男人不得不转开黑沉的双眸,弯下腰去,准备再次将双足残弱的小皇帝抱起。

    尼禄却突然抬起靴尖,抵住了他的腹部肌肉。

    “你今天失礼的次数太多了。”

    他的双臂有夹板,并不方便抬起,只能用唯一不算伤重的右腿制止对方行动。

    尼禄并没注意到男人的异状,只是在记恨之前不慎遗失的主导权,“履行好你自己的职责,同时不要抢夺别人的工作。”

    说罢,他侧头向舱门外传召:“狼骑。”

    狼骑应声而入,将自己的主人小心抱起,平稳送往旗舰上的治疗舱。

    穿梭艇上的众人纷纷离艇,只有海德里希一人仍在寝舱伫立。

    他冷静地垂着眼,按住刚刚被靴尖抵住的部分。

    ……直到那股激烈的辣意,完全平息下去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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