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皇帝陛下在劳德家族领地现身的消息, 如同一枚重磅炸弹,在逐渐混乱失序的帝国境内爆炸。

    早先提图斯·劳德为了动摇政权,将尼禄受袭的影响向帝国公开。战争场面的惨烈程度, 加上白狼骑重伤濒死的事实, 让人很难留有尼禄生还的幻想。

    但银发暴君却像涅槃的不死鸟,奇迹般在战火中重生;

    并且还驱使猩红奔袭几千宙里, 直接将提图斯·劳德截获在城堡家中!

    一时间, 帝国上下重新刷新了对这位少年皇帝的认知。

    帝国贵族私下谈论时,怀疑尼禄从一开始就没有受袭,他只是利用提图斯·劳德制造的危机,潜入暗处观察,并揪出帝国所有隐藏的叛徒——为此,他甚至不惜折损自己的白狼骑。

    “说不定连提图斯·劳德都是跟他一伙的哩!还制造了惨绝人寰的人质事件, 就为了唱好这出双簧戏!”更恶毒的猜测在觥筹交错间传播。

    不过, 贵族们评估发现, 尼禄串通提图斯·劳德的可能性确实不大。因为只要他智力正常,都不会选择冒着帝国分裂的风险, 只为制造这样一出观察贵族的闹剧。

    但另一种声音, 却随着德尔斐解除封锁, 在民间缓慢流传开来。

    “陛下莫非真是受到圣山庇佑,才会活下来……”

    “……我当时就在德尔斐,目睹他跟叛军战斗的全过程……你们看到那张照片了吗?就陛下在激烈的战斗中, 仍不忘记守卫幼年子民的那张。那时恰好有一束光从穹顶降落,又恰好笼罩在他身上——难道是从那时起, 众神的福音就已播下?”

    “他可是卡厄西斯家族几百年来, 唯一一个获得圣子祝祷吻的皇帝啊。圣子殿下唯独这样对待他, 肯定是因为某种神谕……”

    “你们没听说吗?陛下直辖的那些星系, 平民现在都早已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甚至还有免费接受教育的权利,由星省政府拨款建设的教育中心提供。如果卡厄西斯家族真如鲁铂特一支所说,全都是些生啖人肉的疯子……他为什么又要给子民提供免费接受教育的机会?难道被知识充盈的人肉,能更好吃不成?”

    “谁知道陛下当初为什么选择颁布税法令啊?如果国库空缺,一般不该从我们头上征收重税吗?剥削我们这些受奴役者,总是更安全,更无害的……结果他让大贵族代替领星平民缴纳欠税,这不是在与大贵族公开决裂吗?”

    “我不知道……我,我确实不知道……”

    外界舆论永远不会左右银发皇帝的脚步。

    在海德里希的旗舰上短暂休养几天后,尼禄当即召集王都审判庭,准备着手召开自他加冕以来,首场向帝国全程播送的公开审判。

    主要的审判对象,只有一个——勾结蝎尾,合谋攻打卡戎、德尔斐星系,致使数万帝国同胞或伤或亡;

    协助蝎尾制造惨绝人寰的人质事件,折损无辜帝国平民,甚至险些致使帝国圣子落入星盗之手;

    此后更无视德尔斐止战条约,悍然入侵皇帝护卫下的德尔斐,犯下袭击皇帝、损毁圣山等诸项重罪;更在皇帝失踪后,联合帝国反叛势力,妄图分裂银河帝国的提图斯·劳德。

    这些多如繁星的罪名,随意拿出一项都足以让一个家族被置于死地。

    王都审判庭这些天忙得脚不沾地,甚至连待提审的非重刑犯都被押后了,只为在公开审判日到来前,搜集从星律层面将提图斯·劳德钉死的罪证。

    其中,来自东境的一条匿名举证通道,竟然成了王都审判庭最期待的搜证来源:

    对方提供的证词句句精炼属实,全是只有劳德家族内部才能获知的密辛。

    有尼禄这种严苛的上司,审判庭倒也不敢相信什么天降馅饼,他们差遣调查小组暗中深入劳德领星内部,并按照证词指出的几个秘密基地,调取出提图斯·劳德和蝎尾秘密联络的通讯记录。

    通讯记录一旦到手,后续搜证便易如反掌了。

    审判庭抽丝剥茧,一桩桩、一件件,将劳德家族从前犯下的所有罪行,摊开在王都的日光下。

    作为帝国首屈一指的大贵族,劳德家族的发家史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也与当前大半旧贵族家族存在千丝万缕的关系。

    一时间,声讨提图斯·劳德的声浪倒是小了很多,贵族们坐在家中战战兢兢,生怕这个落水狗在被尼禄砍头时,血会溅到他们的身上去。

    “陛下,公开审判已经准备好了。”

    收到王都审判庭的通知时,尼禄还在海德里希的旗舰上,跟一众将领密议德尔斐和东境动向。

    德尔斐方面,主要是圣子的下落问题,让尼禄确实有些头疼。

    据那群一惊一乍的圣殿祭司汇报,自从与尼禄同时失踪过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圣子的踪影。

    不过圣殿平时就是核心和外层两种制度,能真正接触到圣子的只有红衣神侍,圣殿祭司主要是负责协助俗务、清扫圣殿的,在圣殿祭典以外的时间,他们也没法见到圣子。

    放在平时,现在本来就是圣殿祭典以外的时间,圣子需要在圣殿内接受神学教育、为帝国臣民祝祷,不轻易露面才是正常的。

    但当时尼禄遇袭,许多人都看见他和一架被击毁的星舰,共同砸穿了圣殿巡游艇的甲板,随后圣子便跟他一起下落不明。

    德尔斐严密封锁的消息里,当然也包括了圣子失踪这一事项。

    当初提图斯·劳德在下令袭击尼禄时,也从未想过会牵连圣子。

    他招惹不起圣殿势力,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也因一心想要击垮尼禄,所以他只向外散播了皇帝殒阵的谣言。

    以是当尼禄遇袭的消息在帝国沸沸扬扬时,只有德尔斐的部队和少数几个圣殿祭司,知道圣子也一同失踪的事实。

    “陛下,您能绝境逢生,实在是帝国大幸,也的确如蒙神恩。在您降临战场的那一刻,我部下中最坚守无神论的士兵,都当场吼叫着宣布信仰众神。”

    席间将领说,他看着尼禄时,神情实在有些忧喜交加。

    “但是直到现在,负责搜寻圣子位置的狼骑,也还没有向德尔斐总部发回任何答复。圣殿内部事务,德尔斐的士兵又不好插手,导致搜寻时间无限延长……还是希望众神的恩赐,也能惠及他们的使者吧,因为一旦圣子殿下出了意外,帝国又将掀起巨大波澜——而到那时,我们就真的有心无力了。”

    “放心,圣子绝不会有事。”

    尼禄冷静道,“我甚至担心狼骑会在搜寻中磕磕碰碰,也不担心他能有什么意外。”

    他只是在说出实情。

    在被阿撒迦带回时,他就已知道是圣子把他拖到圣山深处,而那个诡谲的地方,直接导致他跟外界脱节了二十多天。

    此外,他还提前知道“原著”剧情:圣子可是辗转活到故事结局、跟几个“主角攻”大被同眠的人,不是他这个前中期就掉了头的反派暴君可以比拟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当他说出这番话时,身侧的海德里希,似乎抬头盯了他一眼。

    他转过头,想搞清楚海德里希是否有话要说。

    但目光移过去时,海德里希却仍在专注处理光屏上的军务,面色如常。

    “陛下,我们当然相信,您与圣子殿下冥冥之中感应甚笃。否则,圣子殿下也不会向您施以祝祷吻,而您也不会如此笃信圣子殿下平安。”

    圣殿在帝国的影响力巨大,在座部分将领也持有信仰,此时看着尼禄的表情,齐齐透出一股欣慰。

    “对我们来说,最大的渴望,就是看见陛下与圣子殿下相亲相助,打破那群圣殿祭司、红衣主教在皇室和圣殿之间刻意制造的隔阂。相信众神能窥见陛下的苦心祈愿,也让圣子殿下能平安返回帝国……”

    尼禄皱了下眉,总觉得对方理解的意思,好像跟自己表述的有些偏差。

    但他来不及细想,帝国审判庭又呈交了一批提图斯·劳德的罪证,他便迅速开始埋头审理。

    他从猩红出来后,只在晚上短暂地躺过治疗舱。常常两三小时的睡眠后,便又起身工作。

    白狼骑被他留在德尔斐,自然也没有人像从前一样管束他。

    尼禄审理了三四屏,就开始感觉文字在视网膜上扭曲。

    他起初以为是自己疲劳过度,捏了捏眉心继续工作,但这样的情况,却开始愈演愈烈。

    他猛地想起,系统到现在还只能哔哔啵啵吐乱码——

    这意味着,他的疯症预警没有了。

    尼禄本能地抬起手,先关掉面前拥有最高指挥权限的光屏。

    席中的将领还在讨论定罪的问题,抬头发现投影罪证的光幕被关了,不由纷纷困惑地向主座看来。

    “诸位,我暂时……”

    他只能来得及说出这几个字。

    在德尔斐被压抑许久的疯症,如同一只疯狂报复的凶兽,自精神海的深渊中朝他袭来,也一把卡住了他的喉咙。

    “陛下,你是否需要再休息一会?”

    离他最近的一名将领,发现了银发皇帝煞白的脸色,和额发间淌落的汗珠,被吓得一下站起身来。

    “您的伤势未愈,本不能这样高强度工作才对!医官,医官!”

    千钧一发之际,他听见海德里希的声音,在身旁沉稳地响起。

    “抱歉,刚刚收到来自王都的机密军情,请诸位暂且回避。”

    男人平静地按住喊医官的将领,“下次会议时间,我会在与陛下确定后,发送到个人智脑端。”

    会议室中的将领微愕。

    但海德里希是尼禄的心腹重臣,陛下有些不为人知的要务让他处理,也十分正常。

    将领们便纷纷收拾光屏,快步离开。

    最后一个将领关上门的同时,海德里希就大步走到门前,直接将门反锁。

    然后转头返回,并将尼禄面前的所有尖锐物品,全部扫落在地毯上。

    等他俯身抓住尼禄肩膀时,尼禄仰起头,眸光已经凌乱不堪。

    但他仍在死死咬着牙关:“海德里希,我的病……”

    海德里希冷静道:“是,陛下,我知道。”

    他关掉桌面所有光屏,然后绕到主座前方,熟练地脱下军装斗篷,将尼禄腰身紧紧缚在椅背上,最后攥住尼禄的双腕,牢牢按紧在两侧扶手。

    “陛下,请将一切都交给我。”

    黑发将领声音低沉,那双深深凝视他的蓝眸里,只有一如既往的冷静和笃定。

    “我向您发誓,您的执剑人永远忠于帝国。无论情况如何,请相信我都有能力妥善处理。”

    尼禄没能把他的话听完,只听到那句“忠于帝国”,仍在强撑的神经,突然“啪”地绷断了。

    意识远去的最后一刻,他只记得身体在骤然下坠,无法自制地堕入地板下的无尽深渊。

    地板下等候他的,并非是原著中的断头台。

    蝎尾的幻影已在深渊消失,但取而代之的,是周而复始聚拢、爆炸、然后凋零的玫瑰星云。

    “我的帝国……”

    他张开口唇,紧皱着眉,也不知道是在向谁嘶吼,“我的帝国绝不会……”

    待那些杂乱的光斑和扭曲的物象,终于从他视网膜中消退时,尼禄猛地吸了一口气,浑身都慢慢瘫软下去。

    他仍在座椅上被压制着,浑身都是淋漓的冷汗,胸口和腰身痉挛般反弓,嘴里还咬着靠垫的一角。

    海德里希也仍是他发作前的姿势,但军装斗篷已经甩到了一旁的地毯上,应该是过程中激烈的挣扎所致。

    他双手牢牢按着银发皇帝的手腕,蓝眸则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唇角抿得非常紧。

    难以想象一个人的眼中,可以容纳如此沉默又激烈的情绪。

    尼禄透过浸湿的长长雪睫,眸光对上男人幽暗的双眸。

    他甚至能从对方眼中,看见某种一闪而过的疯狂和孤注一掷,跟海德里希平日的冷静秉性极不吻合。

    但确认尼禄的神智开始恢复后,他的淡蓝瞳眸内泛起剧烈涟漪,一切激烈和幽暗的情绪褪去,到底显出了一丝如释重负。

    “陛下,”他声音很低沉,“我知道您终究会回来。”

    尼禄微微转过头去,看见会议室窗外的午后日光,已经变成了金橘色。

    窗口上方有时钟,在没有系统的协助时,这次发作足足持续了三小时,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长得多。

    他的一双腕骨生疼,不用看也知道淤青斑斑。

    帝王执剑人在履行必要职责时,确实用上了狠劲——这点跟白狼骑截然不同,但也正是现在的他最需要的。

    “做得很好,海德里希。”

    尼禄哑着嗓子出声,一如既往给他的爱将赞誉,“放心,你不需要一辈子都做这样的事。你的才华应属于帝国,不能一直跟一个疯子皇帝绑在一起。”

    海德里希猛地一顿,抬眼紧紧盯住尼禄的红眸。

    “为什么惊讶?”他的银发君主睫毛上还挂有冷汗,但活动手腕时的神情,已恢复往日的冷酷平静,“我以为之前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也许可以换个思路,陛下,不一定要走到那一步?”

    海德里希轻轻地说,他几乎像一个溺水者,勉强挣扎出水面,竭尽全力想吸入一口空气,“如果您的……病……确实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或许我可以为您寻找一个僻静的角落,一个远离世人视野和政治中心的地方——”

    他一个不慎,竟将自己最隐秘的想法暴露了。

    还没来得及懊悔,就见银发皇帝皱着眉,一把拽住了男人的领带。

    他被尼禄拉到脸前,高挺的鼻梁,几乎要撞上银发皇帝精致的鼻尖。

    “……我希望你刚刚说的那句话只是在开玩笑,或者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妄想。否则,我必须重新考虑你的执剑人资格。”

    银发皇帝盯着他的双眼,嗓音都微微嘶哑了。

    “我绝不会允许自己以那样的姿态苟活,听明白了吗?我让你成为我的最后一道保险,是因为我相信你知道怎么样处理我,才能保证帝国的利益最大化。有悖于这个目的任何怜悯,我都不需要——如果你一开始没有这种觉悟,为什么要对我起誓?”

    海德里希的薄唇张开又合上。

    他望着面前的少年皇帝。

    他心想,就算再转世几百次,也不会再遇见这样专横霸道的人了。

    ……分明是这个人逼迫自己起誓的。

    而且对他的痛苦和请求,完全熟视无睹。

    但是正如从前的每一次一样,他对尼禄决意要达成的一切,完全没有抵抗能力。

    与那双烈火般的红眸对视良久,海德里希最终只能喃喃:“……谨遵您的意愿,陛下。”

    当说出这句话时,他听见心底深处,传来了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

    那或许是一条充斥着欲念的锁链,也或许是他心中的最后一个妄想:

    一个无论发生了什么,他仍然可以在往后的人生里,继续注视、接近、乃至拥抱这团光火的妄想。

    尼禄慢慢松开他。

    当放开手时,他感觉自己的手肘,似乎碰到了一些湿润的东西。

    低头一看,海德里希鸦黑的军服袖口,正在不断渗出液体来。

    “等等。”

    在海德里希转身前,他伸手拽住对方的衣袖,然后兀自将衣袖拽起。

    果不其然,在海德里希的腕骨部分,又有血淋淋的犬牙齿印。

    而且还不止一枚,从腕骨到肌肉结实的小臂,都有深深浅浅的咬痕。

    男人手背上,甚至还有不少猫抓般凌乱的血痕,可见当时疯症发作的激烈程度。

    尼禄只看了一眼,就别开了目光。

    “陛下,请相信我,实际情况远不如您想象般糟糕。”

    海德里希感觉对方的情绪正在急剧变差。

    他非常了解尼禄的高傲,于是迅速放下袖口,并将这只手臂藏入斗篷。

    “您即使在发病期间,也从未抛弃自己的尊严和礼节。我只需自行包扎,并使用治疗射线,几个小时内,痕迹就会消失。”

    “……让医官来为你处理吧。 ”

    尼禄仍然没有把头转回。

    不知道是不是海德里希的错觉,他的声线低沉了许多。

    “我知道这不是一项简单的任务。不过,你无需忍耐更久……”

    海德里希的旗舰穿过茫茫星海,从前线锚点跃迁返回王都。

    除了正在执勤的驻防部队,几乎所有待命的王都军士,都赶来港口迎接他们的皇帝。

    港口被围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到像要冲破天花板。

    但在舱门开启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无数双眼睛带着渴切,注视从舱门出现的银发皇帝。

    他们绝处逢生的君主,正坐在轮椅上,眉眼一如离开时那样冷淡而秾艳,犹如帝国最高傲的蔷薇。

    半晌,不知道谁先发出了第一声呐喊。

    港口内开始响起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的欢呼浪潮。

    “——荣耀尽归皇帝陛下!”

    “尼禄陛下万岁!!”

    群情亢奋的呐喊声中,不少从赫卡星系追随尼禄而来的年轻士兵,甚至不得不低下头,悄悄拭去眼角激动的泪光。

    “怎么了?”

    尼禄没懂他们的反应为什么如此激烈,脸上甚至露出一点愕然。

    但是很快,他的目光在舱梯下方定住:

    身形仍微微摇晃的白狼骑,正紧紧攥着舱梯最下方的栏杆,眼灯闪烁着朝他看来。

    “……你——”

    尼禄微微睁大眼睛。

    他甚至忘了自己还没有植入神经动力装置,险些要扶着轮椅把手站起来。

    白狼骑三步并作两步,大步迈上舱梯,直接冲到尼禄面前。

    “陛下,您怎么可以那样做!”

    白狼骑单膝跪在轮椅前,一抬头就开始激动控诉,但控诉内容却无关自己,“您当时的伤势那么重,怎么能驾驶机甲出征?狼骑竟然也没人劝谏——我现在就要查出当时在德尔斐的狼骑是谁,给他们量身定制最严酷的训练计划!”

    始终跟在轮椅后方半步之遥的狼骑,不由同时打了个寒颤,拿闪烁的眼灯去瞅自己的小主人,期待他能为他们说点好话。

    尼禄唇角勾起,并熟练地倒打一耙:“是你自己从急救舱跑出来的,还是打晕了医官出来的?”

    “是……是医官放我出来的。您看,我现在已经可以抱起您了。”

    说罢,白狼骑咬牙忍住骨裂的剧痛,暗自驱动狼骑盔甲,让盔甲辅助自己的手臂抬起来。

    随后,他伸手环紧尼禄的腰,尼禄只轻轻一勾他的脖子,便稳稳坐在骑士的怀中。

    “陛下……”

    人生第二次重大分离过后,骑士终于将失而复得的小主人抱在怀里。

    当他闻到尼禄发间的蔷薇香味时,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包括那些在他带着伤、日夜兼程赶往王都时,脑中一条条列出的控诉事项——他的主人竟然骗他休眠,然后抛下自己奔赴战场——都远不及此时此刻感受到的体温重要。

    他抱着尼禄,在士兵们的热烈欢呼声中大步前行。

    人群自动为他们的君主让开道路,他便一路穿行,直到走上停泊在港口的穿梭艇。

    狼骑们收起已经无用的轮椅,像一群忠诚的大型犬科动物,亦步亦趋跟随在首领身后。

    海德里希奉命处理提图斯·劳德的交接,并将被关押在囚舱里、面如死灰的劳德家族司令们,正式移交给王都审判庭。

    当他处理好手上事务时,恰巧看见狼骑在人群中穿行。

    银发皇帝扶着白狼骑的肩甲,洁白的指尖轻轻攥着厚实的披风,素来冷冽狠决的红瞳,此刻竟然有种淡淡的疲懒神色。

    他们在穿梭艇的舱梯上走过,很快消失在舱门内。

    海德里希看着这一切。

    他刚为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包扎。

    这种程度的伤口,对一个曾被流放过的帝国军人而言,其实跟被一只激烈挣扎的幼狮抓咬差不多。

    但在这一刻,酸涩的疼痛感,如同无数扎根在心底的尖刺,朝他密密麻麻包抄而来。

    ……

    第132章

    ……

    系统:【……¥#@&……】

    系统:【……!!】

    系统迟钝不堪, 一字一句往外冒:【……宿老师……发生甚么事了?宝好娇弱,好晕晕,宝就记得听见一声爆炸……然后代码就全崩了, 好可怕捏!】

    镜中的银发皇帝抬起脸, 从自己的红眸无声看向系统。

    尼禄:【我还以为你会一直休眠下去呢。不错,你重启的时机刚刚好。】

    系统:【刚……刚刚好?】

    尼禄指尖缓慢摩挲权杖上的宝石。他身边环绕着三个礼官, 分别在小心整理沉重的纯金冠冕、华丽的帝王长袍, 以及皇帝陛下绣满金线的袖口。

    银发皇帝就坐在天鹅绒座椅上,修长的双腿交叠,一身华丽繁复的正式礼装,通身绝艳不可逼视。

    尼禄:【我在德尔斐时,被叛军暗算,遭遇了一场爆炸。想必你是因为我当时脑震荡昏迷, 才会进入休眠的。不过你重启得很及时, 今天是提图斯·劳德的公开审判日, 我的脑波有任何异动,你都要提前告知我, 明白吗?】

    系统捉着自己七零八落的代码, 听尼禄冷静下达命令, 居然越听越委屈。

    系统对着他耳朵嚷嚷:【你其实一点都不担心我!咱们好歹主统一场,怎么说也该培养出点感情了吧!宝代码崩溃没法启动的时候,你是不是有过直接卸掉宝的想法?昂??反正原著剧情你都知道了, 宝剩下的作用就是给你治治脑袋治治腿,你是不是觉得宝住在你脑袋里, 整天叽叽歪歪的还可能监视你, 不如直接除掉来得方便!你这个人有时候真的好冷血的就是说!你……你就算对这个虚构帝国的百姓, 都没有对宝这么渣!为什么!】

    它话音刚落, 就见镜中的少年暴君,眸色极其幽深地看了它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系统突然不那么想知道答案了。

    系统小小声:【你以为卸掉宝真就那么容易吗……子系统是主系统植入其他世界的‘锚点’,一旦检测到锚点消失,主系统就会立刻判断出这个世界有大问题,说不准会怎么处理呢。】

    尼禄点头:【是,我也考虑过这一点。】

    系统大怒:【所以你果然想过要干掉我!!宿老师!!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宝!】

    尼禄摇头:【我只想过一旦你无法重启,我应该怎样应对。没有统宝,我现在应该已经是一个满地吃泥巴的疯子了。我们是彼此最重要的合作伙伴,你要完成考核,我要离开这个世界,如果不相互配合,就根本做不到这一点,是不是?】

    系统被他左一口统宝,右一个合作伙伴哄得飘飘然,当即给自己下载了“战损节能模式”,就开始捋袖子工作:

    【来来,让宝瞧瞧——啊!宝下线期间你的疯症发作过!而且持续时间比之前都要长……唉,如果宝能早点上线,这种程度的疯症,应该10分钟就能结束了……】

    尼禄:【过去的就过去了。重要的是,今天的公开审判日绝不能出差错——接受审判的人,正是使我们沦落到那番境地的罪魁祸首。】

    系统信心十足:【好!交给宝就好!】

    尼禄见它开始嗡嗡运作,指尖轻轻一动,便将智脑中的备用方案隐藏。

    备用方案很潦草,但已经算得上完整——是他在海德里希旗舰上时撰写的。

    系统带来的所谓仇恨值任务,说实话跟他的真实目标并不那么重合,就算虫族到来时,他的双腿仍然没有治好,他也依然可以驾驶机甲战斗。

    但系统稳定脑波的作用,确实是他当前最急需的。

    随着系统掉线的时间增加,他考虑过借用“原著”世界的力量,至少在迎接战争前,抑制自己的疯症——

    而这样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圣子脱离圣殿,进入王都,全心全意为自己效力。

    基于对圣子的智力缺陷,以及圣殿势力的了解,他也知道,这个可能性基本为零。

    礼官为他整理好衣袍,便极其恭敬地躬身行礼,俯首倒退离开。

    尼禄抬起一只手,身后的白狼骑立刻俯身握住。

    他搀扶着自己的小主人,从座椅上缓慢站起。

    自从德尔斐遇袭,尼禄有一段时间没再植入神经动力装置。

    他那双精致的皮靴甫一落地,足跟到尾骨末端之间,便传来剧烈的痛楚。

    白狼骑赶忙抱起他:“陛下……!”

    尼禄被他抱得两腿蹬不到地,便在他怀里仰头,面无表情地:“放我下去。”

    骑士只好又小心翼翼将他放下。

    尼禄在房间里练习片刻,终于勉强找回曾经的平稳步伐。

    他对着镜子,稍稍扶正皇冠,便拿起权杖,昂首阔步走出房间。

    自鲁铂特之死后,皇帝再次亲临帝国审判庭。

    所有被软禁在王都的大贵族,都收到了名为邀请函,实为字面胁迫的出席通知。

    同时被邀请成为陪审团的,还有一千名德尔斐居民、一千名图克星系居民、一千名卡戎星系居民,以及两千名军职和隶属星系各不相同的帝国军人,所组成的庞大的平民代表团。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从未想过此生有机会踏足帝国王都,更未想过王都第一站就是凶名赫赫的帝国审判庭。

    从穿梭艇上小心翼翼下来时,所有人都在审判庭的正门前,骇了一大跳:

    高耸的巨大石柱顶端,密密麻麻镶嵌着石膏人头,就像在石柱上结出的一串串石瘤。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里面的内容物,根本不是石膏。

    “那是鲁铂特家族的全部成员。”带路的侍官压低声音,跟这些陪审员解释,“……是的,就是将皇室成员屠杀至只剩尼禄陛下一人,罪大恶极的那个鲁铂特……”

    穿过巨大的门柱,走过铁石铸就的长廊,帝国审判庭的内部景观,便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与金碧辉煌的太阳宫迥异的是,帝国审判庭整体色调,以冷冽的黑灰双色为主,显得极为肃杀庄严。

    庭内穹顶极高,几乎像要触到王都上空的保护屏障。

    而在遥远的天花板深处,垂落数幅极长的帝国蔷薇旗帜。

    庭壁内部镶嵌无数高低错落的宽阔平台,作为审判官、辩护师和陪审团的席位。

    在审判庭正中央,是一根环绕带电围栏的的正方形立柱,如同从深渊中升起,在漆黑的大理石地板上孤独伫立。

    立柱上的面积大约只有一平方米,是待罪者唯一的立足之地。

    陪审团成员搭乘悬浮平台,爬上那些庭壁平台,找到自己的席位坐下。

    在一片忐忑的沉寂中,突然一声雷霆般的廷杖砸响,礼官高亢的通报声在审判庭传荡:

    “陛下驾临!”

    数万人静候的审判庭内部,顿时响起一阵隆隆的椅子推拉声响。

    椅子声响过后,庭内就再无一丝人声。

    所有人躬身垂首,肃立在自己的席位前,以手按胸,垂首屏息,恭候银河帝国的神圣君主。

    直至遥远清冷的少年音,自头顶的光幕飘落:

    “诸卿入座。”

    人们这才摸着椅子边缘,尽可能安静地落座。

    当初尼禄举办加冕典礼时,因为根基不稳,就连爵位最低的观礼贵族,都敢在红毯两侧交头接耳,肆意议论他和他的发疯父王。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这位尚未分化的少年皇帝,早已把王都军权牢牢掌握在手心,又屡次让反叛贵族闪电般落败;

    麾下的“不败将领”海德里希和“帝国杀神”阿撒迦,在整个银河系威名远扬,随意拿出一个,都能直接震慑住星盗或叛军,因此现今已锋芒极盛,锐不可当。

    而往日呼风唤雨的老牌大贵族,在王都被囚居多日,早被磨光了气焰。

    他们像是重新认识这位卡厄西斯家族的幼子,再不敢从紧闭的双唇间冒出一句不敬之词。

    收到邀请函后,他们就像一群被驯服的羔羊,提前多时来到审判庭,并乖巧地在王座下方席位安静等候。

    “陛下,警惕提图斯·劳德垂死挣扎。”

    在提图斯·劳德被带上来前,海德里希在尼禄耳边低声告诫,“这场审判向全帝国公开,以他的个性,不会放过这么好的表演机会。”

    银发皇帝唇角微勾,冷冷道:“那样更好。”

    冗长致辞过后,提图斯·劳德被庭官押送,从悬浮台登上那一方小小的候审席。

    他早已不复从前光景,苍老面容上的沟壑深深,眸光接近再不复燃的死灰。

    候审席的正前方,就是一幅投映主座的巨大光幕,奇迹般死而复生的帝国君主,正淡淡垂着雪睫,居高临下俯视他,眸光带着胜利者漫不经心的审视和怜悯。

    审判官开始陈诉罪状,并在全帝国臣民面前,将凿凿铁证一项项列出。

    劳德家族当下早已兵荒马乱,提图斯·劳德联合蝎尾策划叛乱,导致卡戎星系、德尔斐星系和图克教育中心都遭受不同程度的伤亡,更胆大包天与蝎尾合作,企图置尼禄于死地,种种行径早已被家族成员供述得一清二楚,再优异的辩护师,都无法在如山铁证中找到翻身可能。

    提图斯·劳德显然也未抱有奢望。

    当审判官宣读完毕,当着公开转播的机械电子眼,庄严肃问他是否认罪时,提图斯·劳德分开干涸发白的嘴唇,低声道:“是的,陛下,我认罪。”

    审判官点点头,收起光屏,准备将庭审流程推进到量刑。

    可就在这时,提图斯·劳德却缓缓抬起头颅,看向光幕中的尼禄,并再次轻轻开口:“帝国星律授予每位公民为自己辩诉的权利,我申请在此使用,并向陛下进行辩诉。”

    “提图斯·劳德,你既已认罪,为何又要提出辩诉?”

    “让他说。”

    尼禄以手支颌,淡淡道。

    他额发间的宝石和璀璨红瞳,正在庭内的每一面巨幅光幕中闪闪发光。

    审判官只得默默退下。

    “感谢您的仁慈,陛下。我绝非想要为自己犯下的重罪开脱,从我一念之差鬼迷心窍、选择与蝎尾联手,我自知只能以死赎罪。”

    提图斯·劳德在候审席上深深鞠躬。

    他太年老,又经历了一路颠沛流离,脊背躬下去后,便很难再直起来,不得不以躬身垂首的姿态,继续向尼禄进行辩诉。

    但在无人发现的地方,提图斯·劳德低垂的老眼,却迅速掠过正在实时转播的电子机械眼。

    他知道这是一场公开审判,由尼禄授意向全帝国民众转播。

    他的一言一行,都会出现在帝国星网、各大媒体平台,乃至每一个帝国人民的智脑中。

    “作为曾发誓效忠瓦希尔先帝的一枚小卒,我仍试图想对您作出最后的劝谏。那些在税法令名单上的贵族,并非人人都如我这般愚钝可憎。

    “被您下令抓捕全族成员、并被囚禁致死的戴维德侯爵,其曾祖一生为巴萨先帝保驾护航,并以生命为代价,成功救回陷落在敌军中的卡厄西斯王储。

    “您要求查封财产、没收领地并被处死的肖恩侯爵,其母曾追随卡拉古先帝,在平叛战役中大放光芒,在最危急的关头,义无反顾驻守王都,以其机智和神勇保全王都数百万人性命,最后因伤重残疾,郁郁而终。

    “因历代先帝打击卖官售爵,如今留存至今的帝国高等贵族,实际都为用性命追随卡厄西斯的忠勇先烈之后。我心知银河帝国的宙域及人民都属于陛下,也知不论赏罚,只要是陛下所赐,皆为吾等荣恩。

    “只是在陛下加冕不过一年时,国库就已彻底空虚,只要陛下如实告知,吾等必然会倾尽所有、慷慨解囊。

    “但是陛下以税法令征收重税,使一些徒有爵位、实际家境中落的贵族不堪承受;又要求交出领星兵权,使领主彻底失去自卫能力,难以在暴民和星盗手中保护手无寸铁的子民,也再难维持领星正常运转秩序,更难以在领地中自保和生存。

    “只要能被给予任何其他选择,他们绝对只会一如既往地效忠您,而不是不得不赌上全家成员的性命,走上背离您的险途。”

    提图斯·劳德将这番话说的谦恭至极,加上他苍老虚弱的姿态,气若游丝的声线,让他一点也不像这场重大叛逆的主谋,而像是在风烛残年死谏的帝国老臣。

    但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却都藏匿着阴寒的恶意。

    不过寥寥数段,他就已在全帝国面前,陈列出尼禄行事残暴、挥霍无度、枉顾旧恩等罪行,无论尼禄暴跳如雷,还是隐忍不发,都逃不过在全帝国面前被提图斯·劳德抹黑的下场。

    白狼骑放在枪套上的手掌,已经缓慢攥紧。

    坐在将领席位的海德里希,更是眸光深黯,犹如能射出数道利剑。

    而那些如羔羊般静默坐在席位上的大贵族,却一边偷偷抬头窥伺尼禄的反应,一边不得不强压嘴角,止住暗中扩大的笑意。

    但银发皇帝的反应,却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安静等待提图斯·劳德陈述完毕,尔后沉吟片刻,突然出声:“你认为如何能称为帝国贵族,提图斯公爵?”

    提图斯·劳德轻微一愣,随即把头压得更低,低声道:“敬禀陛下,是职责和荣耀。”

    “什么样的职责,什么样的荣耀?”

    “为您镇守帝国宙域,保卫和管理帝国子民的职责。保持灵魂高贵,勇于担当使命责任的荣耀。”

    “说的很不错。”说着,银发皇帝倾过身,看向王座侧下方的贵族席位,语调平静,“你们也认同,是不是?”

    大贵族们面上,不由露出微妙的心虚神色。但对上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红眸,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点头称是。

    “好。议论灵魂总会成为空谈,所以今日,我只谈论职责。”

    尼禄淡淡说,“当审判庭搜查你的领星,报告称在你的常住庄园周边,有不少平民搭建的隐蔽窝棚。作为领星的管理者,帝国子民的守卫人,你是否能说出这些领星居民,日常都以什么为食?”

    提图斯·劳德再次一愣。

    他不得不迟疑片刻,然后非常谨慎地回答:“我想,营养剂和蜂蜜对他们来说是有些昂贵……但至少廉价牛奶和面包,总还是有的。”

    “你错了,公爵。”尼禄说,“会将住址选在贵族庄园附近的人,生活水平通常处于整个领星的最底层。他们家中没有青壮年劳动力,无法在流匪横行的贫民窟容身,因此只能冒险迁移至贵族庄园附近,因为大多数人不会冒着被庄园卫兵杀死的风险隐居在此。

    “贵族们的残羹剩饭,对庄园内的仆人而言极为抢手,最后能轮到平民手中的,只有溢出厨余处理仓的腐臭蔬菜、变质谷物和发霉肉类。人类食用这种食物会严重腹泻,进而染上痢疾,因此他们食用的,是在厨余处理仓附近出没的肥鼠和食腐鸟类。老鼠或鸟肉干加上野菜汤,会是一顿常见的果腹美餐。

    “你说的廉价面包和牛奶,确实会出现在帝国平民的餐桌上,但仅限居住在矿山、机械修理厂和农场附近的平民。帝国统计局得出的面包平均市价,为12-14信用点每磅,但在平民的交易市集里,面包竟能低廉到3-4信用点每磅。你认为他们是怎么办到的,提图斯公爵?”

    提图斯·劳德额角有冷汗渗出。

    他并不清楚,但依然镇定:“商人逐利,面对贵族自然会将价格抬高,因此造成市价的统计偏差。”

    “又错了。”尼禄说,“商船以均价将面粉米麦销至平民居住区后,人们会往其中掺杂大量杂质,再烤制成面包卖出。居住在矿山附近的人,一般会往面粉中掺杂大量碾成粉末的膨润土,然后烤制为黑面包。而居住在农场附近的人,则会选用碾碎的木屑和锯末,作为面包掺杂物卖出。在赶集时,面包制作者会以杂质掺入量为基准,将面包分为三级,A级的杂质量是20%-40%,B级的杂质量是50%-70%,而最便宜的C级面包,杂质量将会在90%以上。

    “膨润土和木屑,会让面包如工业产品一样极其难以下咽,只能切碎成块,靠大量的水强行吞服。胜在饱腹感强,三磅B级或C级面包,就能支撑一名矿工从早到晚劳作消耗的能量。但长期食用这种面包,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成年人在五六十岁时,肠胃疾病就会频发不穷。而幼童的消化能力不及成人,也会因肠胃阻塞,必须忍受非人的剧痛,甚至可能付出生命。”

    当尼禄讲述时,白狼骑就站在王座后方,慢慢抬头看向自己的小主人。

    他眼灯微微闪烁,因想起曾经腹痛难忍、蜷成一团哭泣的小尼禄,而感到倍受煎熬。

    审判庭内很安静,同样沉静下来的,还有在小酒馆里、矿山基地、公用智脑前围观这场审判的人们。

    他们微微张着嘴,看着光屏中眉眼绝艳的银发皇帝。

    少年头上的皇冠和额间的宝石,无一处不华贵精致,对人们而言,那是身处遥远云端的帝王,可此时此刻,他却在对帝国每个角落的苦难如数家珍。

    “他怎么会对这些这么清楚?就跟从小在我们这长大似的……”

    “那些工头老爷都未必知道……”

    “敬禀陛下。在我的领星,平民家庭的薪酬水平,在每日120信用点上下,12-14信用点每磅的无杂质面包,应当是每个家庭都能负担得起的。”提图斯·劳德冷静道,“所以您谈及的情况,或许仅限在帝国最偏远的边陲地区。若要用以指责贵族的失职,实在有些过于偏颇。”

    “……骗子!”

    在酒馆围观的人群中,冒出了小小的嘀咕声。

    “正是如此,陛下。”席位上的大贵族也纷纷站起,试图为自己的领星辩驳,“这并不是帝国的普遍现状。边陲星系的子民,因领星资源匮乏,因此穷困潦倒,这固然值得同情。但我可以对众神起誓,至少在我的星系内,领星居民生活富足,三餐也能保证有黄油面包和牛奶……”

    “……骗子!!”

    人群中的唾骂声更响。

    “不仅如此,我的家族还会定期为领星居民发放营养剂补贴,让哺乳期的母亲们补充营养,让发育期的孩童茁壮成长。依我看来,人民其实并没有必要往面粉中掺入沙土。会出现这样的现象,只是因为平民贪小便宜,长期用劣币驱逐良币所造成的恶果……”

    “骗子!!!”

    指责声如同浪潮,从帝国的各个领星,慢慢汇聚到审判庭来。

    无论是光屏前的帝国民众,还是受邀参加审判的平民陪审团,此前从未有机会接触王都政治,只能从管理自己领星的贵族领主处获取信息。

    此时此刻,他们人生中第一次目击贵族在皇帝陛下的矫饰模样,亲耳听见他们吐露出自己从未想象过的谎言,不由出离愤怒,甚至忘记自己仍在陛下御前,直接从席位上挑起,指着贵族席位大骂。

    “骗子!!你们竟敢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扯谎!!谁给你们的胆量,在陛下面前谎报实情!!”

    庭官不得不用礼杖反复砸击地面,高声喝止现场的混乱局面,但显然于事无补。

    平民陪审团可不同处处端着礼节的贵族阶层,争辩到气急败坏时,竟然直接脱下自己足上的靴子,对准贵族席位用力投掷,砸得大贵族们抱头鼠窜。

    站在候审席上的提图斯·劳德最为凄惨,因为恰好位于两个席位的中间点,为了躲避漫天飞舞的靴子,不得不蹲伏在围栏下方,半天不敢站起。

    “陛下!并非我们贪小便宜,而是如果不在面粉中掺入杂质,大半人民便无法生存!”一名陪审团成员按捺不住心中悲怆,鼓起勇气朝王座上的君主呐喊,“一名矿工或维修工的日收入,明面上是120信用点没错,但我们每天要通过智脑,向领主缴纳50点所谓的‘地皮税’,否则到了第二天,我们的栖身之所就会被贵族的亲兵焚毁!

    “此外还有名目繁多的矿车租用费,采矿机甲燃料费等,由身为领主家族成员的矿山主人收取,层层盘剥之后,到手的信用点也只有35-40左右!即便最劣质的营养剂也无法采买,在这种情况下,倘若一磅面包价格不能低于10点,许多家庭甚至存不下过冬的燃料费,只能在星系寒期活活冻死!”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这就是占据帝国人口百分之九十的、所有无爵平民的人生!”

    “闭嘴!一介贱民,竟敢在陛下面前信口胡言!”

    席上有大贵族冒头驳斥,当即被靴子击中脑门,不得不哀哀叫唤着缩回椅背后方。

    帝国审判庭自设立起,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乱象,以至于连庭官都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但光幕中投映的银发皇帝,却始终面色平静,唇角微抿,看不出是喜是怒。

    少顷,等到第一波怒骂稍稍平息,他才抬起手中的蔷薇权杖,往地上一顿,站起身来。

    权杖砸地的声响实际很轻,也不如礼杖声音的穿透力强。

    但奇妙的是,原本熙熙攘攘如市集的审判庭,却一刹那恢复沉寂。

    无数双眼睛,望向王座前方站立的银发皇帝。

    “柯提斯·戴维德,其家族管理领星事务159年。期间利用帝国兵工厂赫卡星系,向宇宙星盗供销帝国星舰和顶级机甲数万亿吨,非法所得超过百兆亿信用点。此外,在领地内非法建设赌场数万座,包括纵容贩卖与囚禁人口的‘斗兽场’,一场赌资所得,就远超一颗边陲领星的半年税收。”

    王座所在平台感应到他的步伐,从高台边缘处,自动飞出无数金属阶板,悬停在尼禄足下,在王座与候审柱之间,组成一段长长的浮空阶梯。

    银发皇帝手持权杖,一边踱步前行,一边冷声叙述。

    “克里特·肖恩,其家族管理领星事务102年。仅仅近十年间,肖恩家族侵吞的尤铁资源和平民私产,就已有六百兆亿信用点,非法贩卖人口达到三十万。审判官查封其领星财产,发现他建造了数百座稀金浇铸的领星行宫。其中最小的一座,造价约为12亿信用点。”

    “就在你利用贵族先烈,妄图为贵族伸冤当下,我交予他们的帝国子民,正在稀金浇铸的行宫外捡拾野菜和老鼠尸体,在大口吞食由膨润土和锯末做成的面包。他们的孩童正在被从母亲怀中夺走,如肉畜般被绑缚抛上星盗的舰船,换得几块破碎的尤铁铸币。

    “当星盗驾驶着从他们手中买来的机甲入侵帝国,即便模拟成绩最差的驻兵也未埋没身为战士的血性,但是所谓的帝国贵族,崛起之初全凭拥有高贵灵魂的家族先烈,此刻却能头也不回抛弃他们理应守护的领星居民;而当星盗劫掠过后,领星内横尸遍野,他们非但不感到羞耻,还要暗中庆幸自己生在贵族之家!”

    尼禄声调不高,但嗓音极冷,字字句句犹如冰锥,刺向所有正在观看审判的大贵族。

    终于有人开始怀疑这场公开审判的目的:

    少年暴君并非只想审判提图斯·劳德,他是要审判整个霸据高层数百余年的旧贵族阶层!

    话音落下时,银发皇帝的漂亮皮靴,已然踏至候审席前。

    提图斯·劳德方才因躲避丢掷物,不得不屈膝蹲伏在候审高台的栏杆下,此刻戚戚然抬头去看,就见尼禄头戴蔷薇皇冠,手持帝国权杖,绝艳眉眼冷冽如冰,如审视蝼蚁般居高临下俯视他。

    “如何能称为贵族,提图斯公爵?”他的声调始终沉稳,但眸底压抑多年的怒火,早已从那双红瞳深处喷薄而出,“恺撒大帝在立国之初,就已写下过答案——贵族必须堪当人民典范,而能铸就高贵灵魂的,唯有尊严,唯有勇气,唯有责任,唯有荣耀!”

    帝国权杖再次重重落在银发皇帝靴边,庭内早已鸦雀无声。

    同样陷入沉寂的,还有帝国每一个正在关注这场公开审判的角落。

    “告诉我,你们这些年履行过什么职责,又曾维系过什么荣耀?”尼禄转过头,遥遥望向挤满大贵族的席位。后者正因这场向全帝国公开的、令他们颜面扫地的面斥,而弄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只要有一个人能笃定地告诉我,他的确从家族先烈处继承了身为贵族的尊严,我都会当场将他释放,让他回到自己的领星!”

    方才仍在争辩面包问题的大贵族们,此刻却像被锯了嘴,如鹌鹑般局促坐在原地。

    若是在议事厅,他们尚且还有为自己辩驳的能力,但如今身处庄严肃穆的审判庭,每一枚机械眼都在空中虎视眈眈,对面更是数目众多的平民陪审团,这让他们面对君主的面斥,竟连发出声音都异常艰难。

    尼禄冷笑出声。

    他重新转回头来,沉眸望向候审席的提图斯·劳德。后者正张着嘴,一双老眼目光呆滞,望着面前身披王袍的银发少年。

    “看到了吗?他们其实知道答案。”

    他居高临下,傲然俯视提图斯·劳德,垂落的眼睫染着灯光,仿佛一层纯白的薄雪,“而你想要批判的一切,不过是我在履行加冕时许下的誓言。是这顶蔷薇皇冠,要求我以公正、仁慈、高尚、正义统治我的帝国,亦要求我作为一名君主,无私地献身给帝国子民,而非献身给他们——冒领贵族头衔,所作所为却连星盗都不如的低劣之徒!”

    全庭寂静。

    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正在观看这场审判的人们也安静下来。他们注视着对他们而言,仍有些陌生的少年君主,因苦难而麻木的眸光,正在眼眶中轻微震颤。

    帝国东境,所有正在观看这场审判的贵族,面上的神色都很不好看。

    但在议事长桌的主座,就坐着少年皇帝的亲生兄长,因此,他们也并不敢当场发作。

    “诸位,请别走神。”

    二皇子一叩桌面,打破了议事厅里尴尬的沉寂。

    “别忘记,提图斯·劳德彻底灭亡的那一刻,我们的征途就将正式开始了。”

    “您说得对,殿下。当前最要紧的,是如何取得赫卡星系,其余一切都不重要。”

    贵族们这才纷纷回过神,将注意力转回另一面光屏的军事议案。

    席间还是有贵族按捺不住,极小声地嘀咕一句:“帝国都已轮回将近十个世纪了,陛下竟还在宣讲荣耀和尊严那一套……!”

    “人民当然爱听这些,也当然愿意相信。但陛下作为一国君主,作为精英阶层的代表……”

    叶斯廷以拳抵唇,忍耐着胸腔中扭曲的灼烧感,压抑地背转过身咳嗽。

    咳嗽稍止,他的眸光侧转过来,对上光屏内那双正在燃烧的红眸。

    “是的。”

    他的语调有些冷淡,在旁人听来,很像是在奚落幼弟的稚气。

    但在贵族们无法窥探的椅背后,青年的绿眸却柔软得像湖泊,带着无可奈何的宠溺,与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艳。

    “他一贯如此。”

    第133章

    直至审判结束, 提图斯·劳德再也未发一言。

    审判官例行宣读审判结果。当听到因重大叛逆罪褫夺爵位,没收家族领地和财产,判处大批劳德家族成员死刑时, 提图斯·劳德也只是低垂着头, 眼神轻蔑,一副彻底无所谓的落败者姿态;

    但当审判官念及:“……因协助蝎尾发动恐怖袭击, 在境内发动大规模星系战争, 袭击陛下等重罪,参考海勒姆先帝所撰《帝国公敌法案》第三百四十七条第二款、第五十七条第一例,以圣子之名,以陛下之名,现判决如下:帝国公敌提图斯·劳德,判处极刑‘定律流放’, 刑期:一年。一年刑满, 即判处死刑。”

    “……什么?”

    提图斯·劳德缓慢抬起头, 看向早已转身返回王座的银发皇帝。

    对当今帝国大多数人来说,“定律流放”是一个相当陌生的名词, 很多人要过上半晌, 才能反应过来。

    等他们反应过来时, 此前因尼禄的辩斥而呆滞的一张张面孔,便逐渐转为惊愕与不敢置信。

    “定律”,指的是“阿西莫夫三定律”;而所谓“定律流放”, 则是海勒姆先帝时期最著名的酷刑:

    重犯将被强制佩戴阿西莫夫项圈,丧失全部自主思考能力, 并指定受害者家属为项圈指令人。

    只要是涉及阿西莫夫项圈的刑罚, 在人类史上都算是极刑中的极刑, 更别提这种将重犯直接交给受害者家属, 默许对方当做奴隶的惩罚手段——

    极少有人能在“定律流放”期间存活下来,甚至于无法保存完整的尸身。

    由于其残酷和粗暴程度,在遭受诸多诟病后,后世的卡厄西斯帝王便废除“定律流放”刑罚,同时全力遏制阿西莫夫项圈流入境外。

    “……指定监管人:图克星系教育中心监管委员会。辅助监管者:图克星系审判庭,卡戎星系审判庭,德尔斐圣殿自治委员会……”

    来自图克星系的平民陪审团,席位就在候审柱对面,王座的正下方。

    他们全部由卷入蝎尾挟持事件的幸存者,以及在挟持事件中丧生的人质家属组成。

    打从这场审判一开始,他们就显现出了跟别人迥然不同的诡异寂静,即便在别人议论热情高涨时,他们也只是如石雕般坐着。

    直到最终判决书宣读,这些人才缓慢抬起仇恨滴血的眼,望向候审柱上的提图斯·劳德。

    “……该死!尼禄·卡厄西斯!!你……你怎么敢!你不能让我戴那个见鬼的项圈!!”

    提图斯·劳德目眦欲裂,近乎要扑出候审席围栏。

    尤其当审判官捧着刻有蔷薇纹章的阿西莫夫项圈,缓慢踏上浮空阶梯,朝候审席走来时,他已完全忘记之前抹黑尼禄伪装出的软弱姿态,发狂般朝王座方向嘶吼:

    “我是瓦希尔二世亲自册封的帝国特级公爵!!我是劳德家族领地全境之主,我是将劳德家族延续至今的真正贵族!!你怎么敢,让我戴上狗圈,任由那些泥巴里的贱民处置……?!滚开!!滚开!!我是你血脉相连的外公!!你怎么敢这样对我?!尼禄·奥古斯都·卡厄西斯!!我是你那低贱Omega母亲的生父!!”

    刚踏上王座高台的尼禄,目光猛地一凛。

    还未等他厉声下令,几名守立在候审席下方的狼骑,已经迅速动身。

    他们径直驱动盔甲飞上候审柱,反扭提图斯·劳德双臂,并钳制住他的头颅,向后暴露出青筋暴起的脖颈。

    “审判庭第89号证据,蝎尾动身德尔斐之前,你曾主动提议,向蝎尾提供大量非法储存的阿西莫夫项圈。”

    尼禄眸光森寒,“你分明知道这些项圈落在蝎尾手里,将被施以如何可怕的用途。既然你能接受项圈被使用在他人身上,为什么当轮到你时,你却如此愤怒?”

    “……”提图斯·劳德被钳着头颅后扳,已经很难再发出什么完整音节。

    他动弹不得,却仍然怒目圆睁,对着审判庭雪白的穹顶嘶吼:

    “……尼禄·卡厄西斯……!!!我诅咒你……!!我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诅咒你,诅咒你和你的家族……卡厄西斯家族将在你手中彻底毁灭,皇室的血脉必将就此断绝!!我诅咒你!!!!”

    但下一秒,随着脖颈传来的阿西莫夫项圈的冰冷触感,还在暴怒跳脚的提图斯·劳德,却又像突然转了性,双膝一下子软下去,甚至要靠身后的狼骑抓紧才能站立:

    “请……请不要……我不戴项圈……我不戴……求求您……尼禄……我的好孩子……求求你……”

    机械电子眼在候审席旁环绕,将那张涕泪横流的绝望面庞,和他突然湿了一大块的裤裆,无情地记录下来,并持续向全帝国转播。

    咔哒一声轻响,阿西莫夫项圈在他颈上闭合,然后开始发光。

    提图斯·劳德浑身上下一个激灵,彻底安静下来。

    他呆滞而绝望地站在那,俨然已被抽走了灵魂。

    所有人都知道,从这一刻起,提图斯·劳德已经死去,余留下来的,不过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

    审判官解开他的镣铐,将其押送至图克星系的陪审席位,并开始与图克星系的审判官办理交接手续。

    在此期间,图克星系委员会的成员们,突然起身走到平台边缘,遥望着王座高台上的银发皇帝,然后深深鞠了一躬。

    尼禄没有回应。

    他在王座上坐着,等礼官宣布审判结束,便拿着权杖,率先走出审判庭。

    他登上皇家穿梭艇,但却没有立刻要求启动。

    透过舱窗,他能看见正从审判庭内鱼贯而出的人们,包括被骇得面色雪白的大贵族,疯狂讨论“定律流放”的平民陪审团,以及带着提图斯·劳德,静默走上运输舰的,那些来自图克星系的人们。

    “陛下。”白狼骑一直在他身后静静站着,直到这时,他才低声劝慰道,“在那种情况下,您已经尽力了。”

    尼禄还是没说什么。

    他在舱窗里看了一会儿,目光微微一凝,定格在一对年轻夫妇身上。

    今日这场审判,有些人是捧着家人的遗像出席的。

    这对年轻夫妇手里捧着的黑白相框上,是一个看上去还不足三岁的幼童,手里抱着一大捧雏菊,正朝镜头笑出白白的大牙。

    那孩子笑起来的样子很甜,跟喉咙里被塞着炸弹、绝望含泪望向自己君主的模样,看起来完全不一样。

    尼禄看了很久,期间微微动了下双腿,似乎想起身打开舱门出去。白狼骑立刻屈膝俯身,准备随时搀扶他。

    但最后,尼禄还是没有动作。

    他只是静静看着那对夫妇走上运输舰,消失在关闭的舱门后方。

    “阿列克谢,有时我在想……”

    他有些疲惫似的,将额头靠上舱窗喃喃。

    但很快,他就从舱窗的倒影里,觑见了舱内的第三名乘客。

    一身漆黑军装的海德里希,正安静坐在穿梭艇角落。

    很显然,他不知又用什么话术迷惑了舱门口的狼骑,准备堂而皇之蹭皇帝的穿梭艇回宫。

    尼禄唇角一抿,将未竟的话语吞下,并收回目光,恢复一如既往的冷淡模样。

    但奇怪的是,他分明没将后半句话说出,海德里希却眼神幽沉地望住他,冷静回应道:

    “不是的,陛下。他们的苦难,并非源自您改革帝国的决意,将这两者建立因果,是完全不符合逻辑的。抽髓换血必然会有痛苦,但这份痛苦的罪责,不该由外科医生承担——而是给这具躯体带来膏肓之疾的病菌。”

    尼禄支着下颌,在舱窗倒影中看看他,又将眸光移开一边。

    “不要对君主的心意妄加猜测。”他唇角下撇,语调有点硬邦邦的,“而且你猜得不对!”

    海德里希立刻退让,非常顺从地:“是我僭越了,请您宽恕。”

    一周后,阿撒迦率帝国权杖回都。

    在负伤的尼禄从劳德家族领地返回后,帝国权杖仍在深入作战,直到彻底解除最后一个领星的驻兵指挥权为止。

    不仅如此,在击破提图斯·劳德各个秘密指挥基地时,帝国权杖还获得了蝎尾在境外的据点线索。

    阿撒迦命令军团稍作调整,又从劳德家族领地一举攻向蝎尾据点,并为帝国带回大量被俘的军人,和关于圣殿的绝密情报。

    考虑到帝国东境的“二皇子”还在积极活动,他担心局势生变,便又急匆匆跃迁赶赴王都。

    当阿撒迦踏上太阳宫的红毯时,他连脸部护甲都没来得及卸,只露出一双璀璨的金瞳,浑身都残留着恶战后的戾气和硝烟气息。

    在历经诸多战役的此时,帝国早已没多少人还记得他的出身,只知道尼禄座下养着一个有金色眼睛的“帝国杀神”,极其擅长斩首、闪击、以一歼众,只要他的军团出现在战场,再恶劣的战局,都会在瞬息间向帝国扭转。

    当他在太阳宫的人群中沉默穿行时,高大强壮的身躯极为瞩目,简直就像在人类世界中横行无忌的大型猛兽。

    “参见陛下。”

    阿撒迦来到王座前,俯身屈膝下跪,然后用布满磨损痕迹的坚硬手甲,接过那只洁白的手。

    他解开金属面罩,小心吻了吻食指上的权戒,并确保自己粗糙的唇瓣,没有碰到主人柔嫩的肌肤。

    “帝国权杖,完成任务。”

    随着他低沉的话音落下,追随进宫的上万名帝国权杖战士,也集体俯身屈膝。

    膝甲撞击大理石地面,发出震撼的整齐轰响。

    尼禄两腿交叠,在王座上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不得不承认,阿撒迦的成长速度,其实是他们之中最迅猛的,无论是单兵作战能力,还是团体指挥能力,抑或是对他来说,非常陌生的宫廷礼节——

    如今的阿撒迦,显然不会再在正式场合闹笑话了。

    每次见到他,尼禄都会不断刷新对这个出身悲惨的角斗士的印象:

    他的记忆好像总是停留在男人笨拙捡拾银叶蔷薇的那一幕。

    “做得很好,辛苦了。”

    尼禄抬高下颌,对阶下的战士们道,“自军团建立至今,你们从来没有令我失望过。自始至终,你们都是银河帝国的骄傲,当得起帝国权杖之名。”

    对帝国军人而言,这是极高的赞誉,尤其出于这位胆敢当着全帝国的面,将大贵族面斥得一文不值的君主之口。

    阶下的战士们脑袋晃晃,都有点按捺不住激动,但碍于首领日常作战时冷面阎王般的威压,又不敢在这时表现出不太值钱的样子,只好默默低下头,两眼瞪着地毯花纹出神。

    尼禄扬声赞美时,阿撒迦就跪在座前,直白又炽热地望着他,像只跟主人久别重逢的流浪犬,下一秒就要扑倒对方,从脸颊一路舔舐到雪白的足尖。

    白狼骑和海德里希立在王座两侧,将男人眼神中的渴慕看得一清二楚,但尼禄本人压根无知无觉,他们也说不上完全问心无愧……在没有理由把对方当场致盲的前提下,两人也只能暗自攥紧拳头,忍耐住对阿撒迦狂妄视线的怒意。

    直到尼禄想起什么,低下头来,对阿撒迦微微勾唇:“我差点忘了。除军团勋章外,我还欠你一个奖章。”

    阿撒迦不知道主人什么时候亏欠过他,金眸闪烁:“陛下?”

    尼禄挑眉:“圣山。忘了?”

    他是指阿撒迦孤身深入圣山来寻他的事。

    有关圣山深处的“怪物”,他决意让其暂时成为仅有两人知道的秘密,因此话音很轻,确保只有王座高台能听清。

    阿撒迦的报告里有提及,他在蝎尾据点找到了一部分被封存的恺撒手记,想必里面就有关于圣子秘密的信息,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查看。

    但是阿撒迦听到“圣山”两个字,脑海里冒出来的画面,却不是地底深处诡谲的触手怪物,也不是惨烈的殊死搏斗。

    ……而是浑身湿透的尼禄蜷坐桌上,紧紧咬住丰糜的唇,仰头露出苦闷表情的画面。

    ……他到现在也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也搞不懂为什么唯独这一幕,拥有能将他的全部心智都摄走的力量。

    只是星系奔袭路途冗长,在握着蔷薇袖扣躺进休眠舱的时候,那些曾经罪恶深重又甜美的梦境,突然就像齐齐多出了续集,往更加不堪想象的方向跑偏。

    他仍然是心甘情愿匍匐在对方靴尖下的狗,仍然是窘迫又倍感刺激地向主人袒露原始模样的低贱者,可是在这一切之后,在梦中显得愈发冷傲不可逼视的尼禄,像是对这种小把戏失去了兴趣。

    “爬过来,阿撒迦。”

    他以最高傲的姿态下达命令,细白的手指却解开了华美的衣扣。

    象征最高权力的帝王披风,落向幽暗无人的圣山深处。

    “作为我的奴仆,你有义务……”

    阿撒迦简直像被蛊惑一般,几乎手脚并用般爬过去。

    高大强壮的褐色身躯覆上,下面的雪白光景,便立刻被遮得严严实实。

    少年从齿间释放出糜红的下唇,那上面还有几枚微肿的齿痕。

    当阿撒迦覆上他,他的话音开始变得艰难,似乎在承受什么难耐的折磨,脑袋不住摇动着,连眉梢都微微蹙起。

    但他依旧坚持着,把那句话说完了。

    “……取悦你的君主。”

    阿撒迦浑身一个激灵,再次回到金碧辉煌的太阳宫殿上。

    银发皇帝仍在他面前端坐,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等待他的回应。

    但阿撒迦却像一刹那被抽走全部勇气,连直愣愣盯着主人的目光都开始发飘,一路飘到尼禄脑后去:“……我,我有罪,我不能接受您的奖章……”

    尼禄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身后的骑士冰冷问:“什么罪?”

    ……尼禄甚至愣了一下。

    印象中,他很少听见白狼骑在他面前这样冷酷地质问什么人。

    白狼骑按紧枪套,头盔里的下颌线条冷冷绷紧:“什么罪,阿撒迦?”

    海德里希在一旁看着,当阿撒迦目光开始发飘的时候,他还只是在轻轻皱眉;

    但当白狼骑突兀地冷声质问,他猛地反应过来。

    “圣山里发生过什么?陛下?”

    他选择询问另一个当事人,当然也紧紧压着声线,避免让王座高台下方的人听见,“我记得在狼骑找到您以前,您是单独跟他在一起的,对吗?”

    尼禄:“……什么?”

    “我会向陛下确认清楚的。”

    白狼骑死死盯着他,胸口翻涌的激烈酸涩和痛楚,让他很难维持体面的冷静,连手指都在枪栓处剧烈颤抖。

    “你最好是什么都没有做过。如果我知道你在陛下伤重且独自一人时,依然无法压制自己的私欲,胆敢碰陛下一根手指头——”

    阿撒迦愣住,然后猛地抬起头:“不……我没有!”

    尼禄扭过头:“在说什……”

    “那么,什么叫‘你有罪’,阿撒迦?”

    海德里希的蓝眸早已彻底冷了下来,但他的语调始终冷静如初,“你是否敢在这里,就在陛下面前彻底坦白?你对陛下的所思所想,莫非都问心无愧?”

    阿撒迦惊愕的目光,从白狼骑脸上瞬间移向海德里希,就像在这一刻重新认识了这两个人,也像是惊骇于海德里希的直白程度。

    但他本就出身斗兽场的逼狭囚笼,连对尼禄的感情都是平生第一次体验,何时经历过这种阵仗。惶然中,他连素来凶悍的金瞳,都在眼眶里轻微颤抖:

    “我不能说,我从来没有资格……”

    “是的,阁下,你的确没有。”白狼骑异常冷酷地说,“我非常建议你忠于帝国,专注履行职责,勿做无谓妄想。”

    海德里希听着听着,突然轻嗤冷笑:“听起来,某位阁下倒十分笃信自己有‘资格’?帝国审判庭尚且没有先例,御前又几时轮到怀罪者审判他人?”

    白狼骑猛地一滞,像是被一下子噎住了。

    尼禄:“……审判庭?审判庭何时……”

    白狼骑用力咬住后槽牙:“我可以向任何该死的神明发誓,我从未做过违背主人意愿的任何事……!无论你妄图曲解多少次都一样,我遵从的始终是绝对效忠主人的骑士之道!”

    海德里希眸光分毫未动:“你大可以继续这样自欺欺人下去,如果这能使你对自己的背德感到宽慰。既然你确信自己的行为是被曲意抹黑,为何不敢向狼骑公开?看狼骑是否承认你的骑士之道,如何?”

    阿撒迦眉心一蹙,缓缓抬起金眸:“……什么……行为?”

    “看来东境的问题确实不容小觑。”

    高台下正排队等着禀报的将领们,纷纷露出忧心的眼神,“你看,他们争论得多激烈——能站在陛下身边的,可都是我们当前最能倚仗的力量了……”

    “那当然,提图斯·劳德的确被终结了,可是东境的‘二皇子’殿下,却是比提图斯·劳德更难处理的头等难题……”

    尼禄几次三番插不上嘴,只能沉默看着三人的仇恨值一路起起落落,奖励点叮叮哐哐地往槽里掉。

    尼禄:【系统。】

    系统从赛博盹中惊醒:【啊?嚯!哪里来的奖励点!肯定是圣子大美人来带飞了!】

    尼禄冷静地:【全部加进健康值。】

    随后,他将手里的蔷薇权杖,重重往地上一顿!

    一声震响,整个太阳宫霎时寂静。

    “你将不会有额外奖章了。”

    尼禄冷淡地垂着眉眼,低头朝阿撒迦说。

    紧接着,他的指尖探入阿撒迦的盔甲颈口,挑出一条细绳,径直把那枚蔷薇袖扣利落拽走。

    阿撒迦金眸睁大:“陛下……”

    “我的私人物品,你也不应保存在身上。”尼禄说,“可以退下了。”

    阿撒迦眼珠子黏在那枚被没收的袖扣上,一张能把敌军骇破胆的凶悍面孔,此刻表情几乎像要哭出来:“陛、陛下……”

    “海德里希,”尼禄直起身,侧转过头,“把劳德领地战役的所有战斗报告给我。今天之内,我会在书房那张桌子上看到它。”

    “……”海德里希沉默,眼神明显有点震颤,“全部吗,陛下?如果是今天之内,我想或许……”

    “今天之内。”尼禄盯着他,眼神冷冷,“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陛下。”

    白狼骑按枪肃立在后方,维持护卫在侧的严肃姿态,但疯狂闪烁的眼灯,已经将他的慌张暴露无遗。

    尼禄明显思忖了一会儿,才道:“白狼。”

    白狼骑:“……陛下。”

    ……以他的经验,小主人叫他白狼而不是阿列克谢时,多半就是真的生气了。

    尼禄侧眸睨着他:“你不是说要给德尔斐的狼骑定制最严苛的惩罚训练方案?方案有了吗?”

    白狼骑:“……大致上有的,陛下……”

    尼禄:“很好。参议结束后给我过目,我会‘酌情’改进的。本周开始按照此方案受训,但受训者只有你自己,明白了吗?”

    白狼骑:“……明白,陛下。”

    尼禄点点头。

    他双手放在权杖顶端,红眸环顾一周,望向还赖在王座旁不肯走的三人。

    最终只从殷红的唇瓣间,挤出几个轻不可闻的字:

    “现在——滚吧。”

    第134章

    赶跑几个总在御前丢脸的家伙, 尼禄再次全身心投入忙碌的集议工作。

    作为大贵族之首的劳德家族,如今已彻底倒台,境内的贵族若还想反叛, 已经再难成气候。

    但尼禄并不准备止步于此, 在税法令颁布时,他就已决定必须回收大贵族手中的兵权, 以集结所有力量对抗外敌, 同时避免战时被背后捅刀。

    目前,税法令名单上的贵族,仅剩寥寥三个家族还在负隅抵抗。若是在扫平劳德家族前,尼禄直接派兵控制这三个家族的领星,也只是时间问题。

    但是接连不断的平叛战役下来,其实已经耗损了不少兵力, 而他受袭失踪一事, 又致使帝国陷入混乱, 元气大伤。

    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次发动内战,就会导致迎战虫族的成功概率大幅降低, 纵使好战如尼禄, 也不得不暂缓脚步, 谨慎掂量起来。

    “陛下,王都军队早已休整完毕,只要您发出指令, 我们随时可以出击!”

    殿下的将领们不懂他的心意,个个摩拳擦掌, 热血沸腾, 恨不得赶快继续征伐, 好尽快建立军功。

    亲眼目睹尼禄归来的那一幕, 的确极大程度提高了军队的士气。

    王都和赫卡星系的士兵都认定,尼禄陛下即象征绝对胜利,只要誓死追随陛下,任何强敌都只能在他们面前俯首称臣。

    “我再考虑一下。”

    尼禄指尖在权杖上点了点,没有直接答应。

    就在这时,一名狼骑突然匆匆进殿,告知尼禄东境发来的密报:

    那位“二皇子”殿下依旧没有与狼骑建立联络的打算。而且,他竟然早在尼禄失踪时就已开始暗中布局——

    如今三个大贵族都已跟他达成协议,领星内的精锐兵力,正在源源不断流入他的手中,并集结成极具规模的尖兵军团!

    “……该死!”

    尼禄猛地攥紧权杖顶部,眸中如有火焰喷溅而出。

    殿下将领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

    在王都将领心中,突然出现在东境的“二皇子”,始终像一个不能提的禁忌,尽管在尼禄失踪时,他极大程度确保了帝国的完整,但当劳德家族这个大敌被彻底拔除,就该轮到两个皇室成员正面对峙了。

    作为宣誓效忠卡厄西斯的帝国军人,出征铲除叛乱贵族自然容易;但倘若两个皇室成员内战,且尼禄态度一直含糊不明的话,他们实在有些手足无措。

    而很显然,就当下状况看来,对方并没有要与尼禄兄弟和睦的打算。

    “……陛下,”最后,殿下有高级将领小心翼翼地问,“万一‘二殿下’……万一那个人真的向王都动兵,我们该如何做呢?”

    尼禄闭上眼。不过几秒,他就睁开红眸。

    “我们必将坚决回击。”

    殿中众将士心中大石落地。他们集体肃然立正,朝王座方向深深鞠躬。

    “谨遵您的旨意,陛下。”

    他起身离开王座,正要告诉身旁三人,到书房继续商议东境的事,一转头,才想起那三个家伙都在早上被他自己赶走了。

    小皇帝不由又闭了闭眸,掩饰住翻白眼的动作。

    “叫穿梭艇来。”他朝狼骑说,“他们现在在哪里?”

    狼骑回禀:“陛下,根据狼骑报告,白狼此刻正在训练场,完成您指定的特训任务。阿撒迦也在训练帝国权杖,而海德里希上将目前在自己的府邸,应该正在撰写作战报告。”

    尼禄稍想了想,便说:“去训练场。”

    集议从清晨持续到下午三点,而在这期间,尽管没有人监管,白狼骑还是非常认真地把尼禄的命令执行到底。

    ……哪怕他必须在凑头偷看的下属狼骑面前,被自己制定的训练方案折磨得生不如死。

    正当他迈着酸软不堪的两条腿,勉强爬进机甲驾驶舱时,却碰巧在训练场的另一个角落,看见了正闷头练习射击的阿撒迦。

    他俩本就暗暗压着火,这下一碰面,堪称冤家路窄。

    练着练着,也也不知道是谁手里的光束先脱了靶,或是谁的虚拟光刃恰好击中另一台机甲的后脑勺——

    两具机甲一声不吭,直接拉开架势,就在场地中央厮打在一起。

    同在训练场的狼骑目瞪口呆:“白狼??你干嘛呢!”

    还乖乖等首领教学的帝国权杖士兵,也被吓了很大一跳:“长、长官?!”

    在机甲训练场里捉对练习,其实倒也很常见。

    只是他们的身份确实太瞩目,没交手几轮,就引来了大批兴高采烈的吃瓜群众,连不少高级将领都闻讯赶来围观。

    “天啊,陛下的白狼骑和帝国杀神对练,这要多幸运才能目睹!”

    “快!快记录下来,给我们营的机甲兵看看!多好的教学素材!”

    训练场内打得烟尘滚滚,连本在对练的其他小组,都忙不迭飞出战圈,生怕被殃及。

    最后,还是狼骑先觉察他们的头领不对劲,一贯忠厚沉稳的白狼今天这么上头,明显就是在借对练之由,行泄愤之实。

    “白狼,你当心陛下知道……”

    出于多年出生入死的战友情,狼骑默默切进队内频道提醒。

    与此同时,帝国权杖的队内频道,也响起士兵们小心翼翼的声音:“长官,舰桥上那些军官,好像都是海德里希上将的部下……呃,他会不会通知陛下啊?”

    “……吱嘎!!”

    训练场中杀红眼的两具机甲,突然同时一个急刹车,刹得机甲的金属足部直冒白烟。

    它俩仍然一声不吭,一个握枪一个握光刃,就在场中默默凝视对方。

    少顷,正当吃瓜群众摩拳擦掌,等着两尊大神进入巅峰火拼,却见两具机甲各自收枪入鞘,把全身上下的炮门都检查一遍,没关紧的都默默按紧些。

    然后灰溜溜朝反方向离开。

    围观群众:“?”

    “继续啊?”

    冷冷的少年音,自训练场顶部飘下。

    “为什么不继续打了?”

    正当人们还转着脑袋,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场中的两具机甲,却都同时打了个寒颤。

    刚刚还在照着对方驾驶舱猛蹬的金属足部,此刻突然软成两根面条,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

    “嗵”地一声,两具机甲齐齐单膝触地,跪在场地中央。

    尼禄就立在训练场顶部的观众席,一手叉腰,一手扶权杖,神情冷漠地俯瞰下来。

    在他身旁,黑发蓝眸的帝国上将,正站得身姿笔挺,脸上一派冷静淡然。

    仿佛刚一接到消息、就第一时间赶到训练场门口,等着给尼禄引路的人不是他一样。

    现场气氛一度极其凝重,海德里希还俯身低头,在尼禄耳畔轻声劝诉:

    “陛下,或许是因为训练场新兵众多,他们是为了让士兵观摩技术,才会选择现场对练吧?”

    “对练?”尼禄的声调上扬了一个级别,“我今早给你们的任务是什么?是让你们对练吗?”

    白狼骑坐在驾驶舱里,脑袋上的狼耳朵吱溜溜乱转,半天才很小声回答一句:

    “敬禀陛下,是完成狼骑的特训……”

    阿撒迦沙哑的声线也同时响起,不过话音似乎也在微微发颤:

    “敬禀陛下,是训练帝国权杖,并向您展示……”

    尼禄张开嘴,又很窝火地闭上。

    这里不是他的私人书房,而且这两个家伙的军职可不低,如果就在这里当众训斥他们,很可能会使他们在下属面前难以立威。

    他从来不喜欢有能力的部下勾心斗角,尤其是本就身居高位的军官——

    因为长远来看,如果帝国高层分裂,就有可能导致党争,轻则影响工作效率,重则会使战争溃败。

    以前海德里希跟阿撒迦死活不对付,他也明里暗里警告了很多次,多少让海德里希收敛了一段时间。

    但他还是没搞清楚,海德里希跟白狼骑后来的罅隙又是从哪生出来的。

    按理说,帝国将军跟特种军团首领,在作战重心分配中可能还会有冲突;

    可帝国将军和狼骑之首,工作上压根就不会有重合的地方。

    因为海德里希排挤阿撒迦的前车之鉴,加上对白狼的一点点偏私,他从前怀疑是海德里希心眼太小,反正跟谁都处不来。

    可今天亲眼目睹,白狼骑明显对阿撒迦也有敌意,还在训练场莫名其妙跟对方厮打成一团——以卡厄西斯家族的机甲天赋发誓,那根本不是对练,就是纯粹的基于私人恩怨的打斗——他再想偏私也没了借口,脑袋简直长了一团乱麻,让人心烦得不行。

    “十分钟后,到议事厅来。”

    尼禄强压着怒气,还是在公开场合保留了他们的面子。

    转身看见海德里希还在身边,小皇帝立刻眯起红眸,开始无差别喷射怒火:

    “你为什么又在训练场?我要的作战报告呢?”

    然而海德里希有备而来。

    他先冷静地躬身致歉,轻声说:“请您宽恕,陛下,我没来得及完成。”

    又赶在尼禄即将发作前,抬起那双淡蓝的眼睛,平静盯住尼禄的眼睛:“因为我一听说东境有变,就立刻停笔赶来了。或许您亟需与人商议下一步行动?”

    这个理由非常妥当,尼禄一瞬间冷静下来。

    他会来训练场,本就是为了查看王都储备军的战斗力,判断是否能够在保留一线军团的前提下,抽出兵力迎战东境叛军的。

    这样一对比,海德里希到底比场中只顾打架的两个家伙,显得成熟理智些。

    尼禄不出声,只伸出手,想拍拍对方的肩。

    但海德里希恰好站直身体,他们之间的身高差,导致尼禄没法把拍肩动作做得很优雅。

    于是小皇帝又黑着脸,把手收回来。

    只是收到一半时,他的手却被男人凌空攥住。

    海德里希好像误以为他要自己行吻礼,便很自然地低头吻了下尼禄的指尖,又从指尖上方抬起蓝眸,嗓音低沉地向他保证:

    “陛下,历经诸多战役考验,我和您的士兵早已准备好应对任何挑战。请您务必放心。”

    “我当然知道。”

    尼禄傲气地勾起唇,同时多少花了点力气,才得以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因有加涅大学士的提醒,尼禄在集议备战时,极力克制自己的情感,没有把东境那个与二皇子拥有同样DNA的人,当做曾陪伴他整个童年的温柔兄长。

    他笃信,如果那真是他的二哥,对方一定会在击垮提图斯·劳德后,与狼骑取得联系,然后搭乘全宇宙速度最快的游翼艇返回王都,只为把失散多年的幼弟拥进怀中。

    可是什么也没有。

    没有他偷偷想象过的拥抱,甚至没有一句相认。

    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只有一些冷冰冰的情报,仍存反叛之心的贵族,还有双方正在不断集结的部队。

    他笃信二哥绝不会这样对他。就像曾经笃信往被窝里放癞蛤蟆的人,绝不是二哥一样。

    因为这份确信,尼禄反倒变得异常冷静。

    既然对方是敌人用以动摇他的卑劣假冒者,而他的仇敌本就数目众多,也不再多这一个。

    那么他必定会为了他的帝国,将这个人像从前任何一次一样,杀死并挂上审判庭的门柱。

    假冒者前期估计已经做足工作,军团集结的速度非常快。

    提图斯·劳德的惨烈下场在前,追随他的大贵族已是孤注一掷,几乎把自己家底都掏给了他,这让“二皇子”的部队每分每秒都在壮大。

    而在一个非常寻常的凌晨,尼禄在床上得到紧急军情:“二皇子”的部队开始向赫卡星系进发。

    “赫卡星系?”

    海德里希蹙眉。

    他点着繁复的星图,神情破天荒出现一丝迟滞。

    赫卡星系是尼禄从戴维德侯爵手中拿下的军事重星,如今已被建设成帝国军工厂,负责源源不断向王都输送兵源。

    因其重要的军事地位,赫卡星系的防御体系也早已完善,星系内搭建起自给自足的资源供给链,确保就算被围困,星系也仍能以最大功率输出军队和武器。

    与其军事地位相比,赫卡星系的政治地位却完全不匹配。

    比起帝国王都和圣地德尔斐,它几乎不存在什么政治意义,而且地理位置也不算优越,看不出优先攻占的必要性。

    “DNA密钥。”

    尼禄抬起眼,眼眸深处闪过冷酷的光,“对方有DNA密钥,如果他手里还有比隐匿者更强大的高科技军团,完全可以直接入侵赫卡的防御体系。赫卡是兵力和星舰的输送来源,如果赫卡落进他手里,王都将会失去持久作战的能力。而且有了帝国军工厂,即便不取王都,他也会有与我抗衡的能力。”

    因为“二皇子”持有卡厄西斯的DNA密钥,尼禄已命令狼骑和科学局以最快速度,用自己的DNA密钥更改所有高级权限,确保重要权限都在他一人手中。

    但卡厄西斯家族同根同源的亲生兄弟姐妹,DNA相似度本就有25%左右,依旧存在被破解的风险。

    阿撒迦坐在会议桌旁,两手安安静静放在桌上,眼睛只盯着尼禄看。

    他就像嗅探情绪的犬类一样,从迎击“二皇子”的会议一开始,就一直在默默关注尼禄的情绪变化。直到确认尼禄那一刹的冷酷眼神,他才终于低声发言:

    “陛下,我可以率兵潜入东境,搜寻他的下落。只要您许可,我将为您把他的头颅带回。”

    尼禄指尖点着桌子,在满桌将领的注目中沉思。

    片刻后,他没作声,只点了一下头。

    帝国杀神立刻起身告退,转身走出议事厅外。

    一看到他,无需多言,守候在宫殿门外的帝国权杖战士,迅速披盔戴甲,检查枪械刀具,然后跃上通往港口的穿梭艇。

    窗外无数穿梭艇正在起飞,尼禄垂着眼,轻轻滚动一下喉结。

    但当他抬眼,尽管声线有些沙哑,眼神却异常果决凌厉,如同两把刺破黑暗的尖刀。

    “集结全体赫卡军队,遣隐匿者军团、战斧军团前往支援,做好迎敌准备。”

    “遵命,陛下!”

    “……殿下,您是否应该转移位置?我听说陛下手中的帝国权杖,是出了名的斩首之王。万一阿撒迦突然在哪里出现……”

    东境,贵族府邸。

    长桌上摆满丰盛的菜肴,但宾客却普遍像是无甚胃口。

    满桌贵族手执刀叉,脸色阴沉,似有满腹心事。众人之中,唯独二皇子显得十分悠然自在,切割牛排的姿态极为优雅。

    桌旁亮着一面光屏,三家大贵族全力支援的精锐大军,此刻已经进入曲速通道,超光速向赫卡星系跃迁。

    对不愿交出兵权的大贵族,事到如今,追随二皇子已经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

    但勤王之路道阻且长,谁也不知道这一战是否就能夺得赫卡,进而将对贵族愈发严苛的尼禄赶下王座。

    “你在扯什么胡话?殿下可是尼禄陛下的亲生兄长!他怎么可能派阿撒迦暗杀!”

    “对,对,是我太慌乱了……”

    二皇子啜饮杯中红酒,微弯的狐狸眼,扫视过在座众贵族。

    尼禄已把前期工作做得足够好,如今流落在王都政治圈以外的贵族,大多都是没什么军事经验、只徒挂虚名的家族领主,这使得最后一项计划的推进也很顺利。

    他垂眸望向自己手中的酒杯,酒水正在荡出一圈圈涟漪,可见他的身体已经到了连端起一个小小的酒杯,都会疯狂手抖的地步。

    为了不被贵族察觉异常,他放下酒杯,十指在桌上交叉,笑眼盈盈道:

    “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人想退出吗?没关系,倘若对家族实力有信心,独善其身也可以理解。”

    话是这样说,但他单片眼镜后的绿眸,却闪过一抹极冷酷的光芒。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保不准会被误以为想脱离帝国独立哦?不论是我或尼禄,多少会对效忠卡厄西斯的人心存敬意;但唯独对妄图分裂帝国者,我想,我们并没有理由容忍。”

    在座贵族不得不讷讷称是。

    如今两人争权已成既定事实,根本没有容纳第三方势力立足的余地——上一个被两方孤立的例子是提图斯·劳德,而他现在还戴着阿西莫夫项圈,被一群平民折磨得生不如死。

    “殿下,为什么第一仗要选在赫卡星系?”

    “赫卡星系是帝国兵工厂,可以为我们源源不绝提供泰坦星舰和机甲部队。”

    二皇子冷静道,“况且,控制赫卡星系后,我将能打通东境至赫卡间的要塞。至此,我们将建立起在帝国的第一片正式根据地。”

    他站起身,在众贵族面前点开星图,向他们细细陈述自己的计划:

    “我不能与自己的胞弟正面交手,因为那不利于未来我接手他的部队。然而只有拥有能与对方抗衡的实力,才能获得对等的谈判资格。等切断他的兵力补充来源后,我会主动要求跟尼禄好好谈谈。尼禄改革的出发点不错,但过于冒进,我认为不适合帝国当下的现状,若放任他继续一意孤行,帝国很可能会彻底倾覆。”

    众贵族连连点头。他们倒是不关心什么帝国倾覆,只是想反复确认二皇子仍跟他们在同一条道路上——即制止尼禄对贵族利益的侵害。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们愿意跟二皇子暂时维系相互利用的关系,倘若两个皇子谈不拢,到时把这位身边没有狼骑的二皇子软禁,以二皇子的名义,暴力推翻尼禄也来得及。

    星际跃迁的速度惊人,加上二皇子为这支大军的行进,提前打通路线上的全部要塞,第二天晨间集议时,贵族大军就已逼近赫卡星系防线。

    赫卡星系早已接到消息,星系舰队早早集结完毕,就在防线后方严阵以待。

    而在跃迁点后方,海德里希也早已布置好尖兵军团,等着对方跃迁完毕,一网打尽。

    眼见对方声势浩大,前后都有舰队虎视眈眈,众贵族又齐齐将头转向二皇子,迫切想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你们真是……”二皇子轻轻咳嗽着,面上显出一丝无奈,“但愿本次奔赴前线的青年军官,能在实战中磨砺出海德里希那样的人才。”

    贵族大军的舰队司令官,是他在各个领星军校选拔的年轻军校生。

    不过,他倒是没有像大贵族担忧的那样,选择那些成绩优异、家庭平庸的平民优等生,而是精心按贵族爵位高低,选出了一批实战经验稀薄的贵族子嗣。

    对重视家族军功的大贵族而言,这反倒是二皇子的又一个加分项。

    大概是对二皇子的皇室身份有些忌惮,赫卡舰队与贵族大军对峙僵持数小时,谁也没有主动进攻。

    正当众贵族心焦气躁时,就见二皇子终于重回议事厅,并带来了他们翘首期盼的宝物:

    能破解赫卡权限的DNA密钥。

    随着探针刺入青年的左臂,熟悉的双螺旋结构在光屏上浮现,炽烈的银叶蔷薇在顶部盛放。

    被植入破解程序的指令,沿军事网路快速传递,直至抵达——贵族大军每一艘星舰的指挥室。

    贵族大军的星舰,开始一艘接一艘转为封闭状态,除了必要的生命维系系统,全舰的攻击武器和防御光盾都被强制关闭。

    规模庞大的贵族军团,竟就在敌人的阵地中央,变成了成千上万悬浮的铁棺材。

    “……什么?”

    贵族们还没反应过来,面上等候胜利的笑意都未散去。

    他们站起身,看看光屏,又看看倚门微笑的二皇子。

    “殿下,恕我愚昧——这是什么战术?”

    还有贵族抱有侥幸心理,试图维持最后一份体面,“您昨天不是说,要用密钥入侵赫卡的防御体系,让大军不费一兵一卒占领赫卡的吗……?”

    二皇子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倚靠着门,又轻轻咳嗽了一会儿。

    离他最近的贵族发现,他的额发间有细密的冷汗,不知是什么原因,致使他的身体状况愈发恶劣。

    但凭借惊人的意志力,他仍能像是无事发生一般,眨着眼微笑:

    “是吗?或许是我的破解程序出了什么问题?”

    “殿下!请您不要开这种玩笑!”

    桌边已有大贵族无法忍耐,径直拍案而起,就朝他冲过来,“我可是为您提出的赫卡战役,赌上了家族所有的精锐兵力!您……你现在立刻给我解除星舰权限!马上!”

    自出现在东境以来,二皇子总是独来独往,身侧从来没有任何狼骑护卫。

    此时厅内的贵族集体暴起发难,有人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就把他重重推按向挂着盾牌装饰的墙壁——

    砰地一声,竟把墙壁上的盾牌撞得四分五裂。

    白发青年被他提着衣领按在墙上,神情却丝毫不见惊慌。

    单片眼镜已在地上摔得粉碎,一缕细细的血水也自额发间淌下,可他的唇畔却始终挂着一丝嘲讽笑意,冷淡俯视议事厅中群龙无首的人们。

    僵持间,不知是否因为强烈撞击导致,那个抓住他衣领的人,骇然发现二皇子的五官,竟然开始浮现接触不良似的光斑。

    “他……他……”

    不知是哪个贵族,自喉咙间发出一声被攥住脖子般的尖叫。

    “是全息面具……!!那是全息面具!!!”

    细碎的光斑在青年脸上缓慢褪落,逐渐露出这层虚幻光影下的小半张脸——

    同样年轻俊美,同样银发雪睫,且有着形状相近的狐狸眼,可是除此之外,这张脸便再也没有卡厄西斯血统的一丝影子。

    白发青年似乎浑然不觉恐惧。他甚至有空稍稍活动了一下脖颈,好让全息面具脱落的速度快些。

    当光斑自额角褪向鼻梁,露出一只属于他的真实眼瞳,他便将这只同样碧绿的眼睛睁开。

    他用二皇子和自己的眼睛,同时居高临下俯视众人的一幕,显得异常诡谲,令人脊背生寒。

    ……骗局!

    一场弥天骗局!!

    如同一道惊天巨雷,重重轰击在这个议事厅中。

    所有目睹这一幕的贵族,都霎时僵直在原地,大脑完全休克,再也无法转动。

    那些协议,那些远大愿景……那么多人被那些废纸蛊惑,赌上一切为他前后奔走,为他送上家族的大半财富和兵力,可到头来,全都成了这个骗子手中的玩物!!

    “……打死他!”有贵族双目充血,嘶声尖叫,“剥掉他的皮,把他浸入沸腾的热油!”

    “可他的DNA密钥是真实的!为什么他能有二皇子的DNA?!”

    “我们的军队!我们的军队还在赫卡前线!先把军队撤回来!!”

    议事厅里一片喧嚣混乱,到处都是碰翻椅子和钢笔落地的声音。

    有人在胡乱操作光屏,有人在疯狂翻找叶斯廷签署过的协议,谁也没注意到,一名早已被愤怒冲溃理智的贵族,一把推开抓住叶斯廷的人,高高抡起从墙上取下的金属权杖,重重砸击在他身上!

    在那一刻,所有人都听见了肋骨断裂的可怖声响。

    叶斯廷唇角溢出血沫。他扶着伤处,缓慢倒在墙角,自始至终没再出声。

    他能看见眼前模糊的人影在快速晃动,无数怒骂和叫嚣声在耳边混杂成一片。

    然后,他听见一阵清脆的轱辘声,从议事厅门口由远及近而来。

    原来是小尼禄来了。

    他还是穿着那套可爱的嫩黄连体衣,推着婴儿学步车,学步车里的两条短腿抡得像要起飞。

    幼年时的小皇子看起来,总是那样快乐又无辜,连众神都不忍心在他身上降下苦难。

    当他经过叶斯廷面前时,叶斯廷听见小尼禄嘟着花瓣似的嘴,嘴巴里叽叽咕咕的,不知道在嘟囔什么。

    仔细一听,原来是在着急找人:“哥哥……哥哥……”

    他动了一下指尖,本能地想回应他:哥哥在这里。

    但下一秒,他就清醒过来,并把刚想要张开的嘴闭合。

    小尼禄就这样推着学步车,从他面前轱辘轱辘走过去。

    最后如泡影一般,消失在血迹蔓延的地毯尽头。

    第135章

    ……

    王都指挥中心。

    敌方的异动, 让经验最丰富的老将都陷入迷惑中。

    没人知道对方横跨十万光年,气势汹汹奔赴赫卡,却在前线集体自闭的原因。

    海德里希当机立断:“派遣小股机甲精锐, 进入敌方舰群。”

    “遵命, 长官!”

    侦察结果一出,众人惊愕不已:根本没有所谓的暗中设伏, 也并不是为了等候后方兵力支援。

    这支贵族精锐大军, 纯粹是因为星舰权限被人远程夺取,被迫全体进入低能耗状态,甚至连跃迁逃跑都无法做到。

    而在星际战场中,舰兵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主动将星舰改为低能耗:

    一是遭受重创,原地等候救援;

    二是向对方举旗投降。

    尼禄指节抵唇, 双眉紧蹙, 似是在静静沉思。

    赫卡星系刚打造出来的几艘利维坦巨舰, 这会儿正好派上了用场。

    利维坦驱动可怖的指向力场,将这些悬浮在宙域中的铁棺材一一回收。

    叛军星舰被逐艘暴力开启, 里面的舰兵们依旧满脸茫然, 但也不得不屈服于机甲兵的枪口, 双手高举,自己走进关押舱。

    “简直像是将贵族手中的精锐兵力,不远万里送到我们手中。”

    海德里希也在皱眉, “莫非是东境内部发生了某种分歧?”

    “这是由三家大贵族联合的精锐大军,不可能出现像提图斯·劳德袭击我时那样, 全部星舰权限都集中在同一家手中的情况。”

    尼禄低声自语, “除非, 是足够令三家贵族信服的最高统筹者——”

    他喃喃到一半, 突然猛地倾身向前,点开帝国权杖的通讯:“阿撒迦!你现在的位置是?”

    阿撒迦极快回应:“帝国权杖目前已进入帝国东境宙域,已确认叛军指挥基地所在行星为:E-298,正在往目标行星跃迁。”

    “在贵族动手杀掉他之前找到他!如果无法确认目标下落,直接控制所有参与贵族!”

    银发皇帝的语气难得紧迫,阿撒迦金眸一凛,立刻推动操纵杆加速:“遵命,陛下!”

    “阿列克谢,我们到东境去。”

    嘱咐过帝国权杖,尼禄直接从指挥椅上起身,大步走向王都港口。

    “……我将亲自提审他。”

    ……

    皇家舰队在数个锚点和要塞中穿行。

    期间,负责护卫的狼骑们发现,他们的小主人,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焦躁。

    他还在没日没夜地处理政务。但在工作间隙,尼禄总会在舰桥上来回踱步,面上虽然没有多余表情,但披风下的双拳却时而放松,时而攥紧。

    白狼骑起初还温顺地跟在他身后。

    但随着神经动力机甲植入的时限越来越长,尼禄的走路姿态,也开始因疼痛而微微踉跄。

    骑士径直伸手向前,轻轻拦住他。

    “陛下,我可以抱着您在舰桥上散步。”他轻声细语地哄劝,“您的足伤近日愈发好转了,不能使科学局的努力前功尽弃。”

    尼禄停住脚步,看他一眼,又转过头,继续往前走:“我需要整理一些思绪。这一层只有狼骑没有别人,你可以不用跟着我。”

    “我抱着您散步的好处还在于,我们可以很小声地谈谈话,不被任何人听见。”

    白狼骑轻声说,“如果有些事实在令您困扰,您不妨尝试跟我讨论。”

    尼禄给他一个倔强的后脑勺:“我没什么要说的。”

    话虽如此,白狼骑多年陪伴,早已能分清尼禄的“没什么”和“不需要”孰真孰假。

    他沉默踌躇片刻,试探性地伸出手,扶住对方的后腰。

    结果小皇帝比他想象中更快地转过身来,伸手抓住了他肩后的披风扣。

    于是,白狼骑立刻将他抱起,并将那对轻轻发颤的废足,小心搂进自己臂弯里。

    “遵命,陛下。”

    “……哼。”

    他们在狼骑的护卫区域安静散步。

    期间,尼禄数次把头靠近白狼骑的颈侧,似乎忍不住想对他诉说什么。

    但却又像有无穷顾虑,靡润的红唇紧抿成一条直线,依旧一声不吭。

    待转过一个拐角,白狼骑抱着尼禄,走到了星舰最顶端的观景层。

    巨大的光幕自穹顶落至地面,漫天星河在此如瀑布流淌。

    骑士稍稍向同伴点头,示意他们与尼禄拉开距离,这才微微低下头,跟自己的小主人低声说:

    “陛下,我可是您最初选择的白狼。任何困难苦恼,我都应该与您共同分担。”

    不知怎么的,这句话莫名破开了尼禄厚重的心防。

    他凝望那些遥远的星辰,沉默半晌,终于用蚊吶般的音量,极小声地说:

    “阿列克谢,事到如今,我心中竟然仍存有一丝幻想。我……还是希望他就是我的哥哥。”

    说罢,他竟像是为这句话感到羞耻一般,面上闪过狼狈神色。

    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人对他严厉斥责,叫他重新厘清身为帝国君主的职责。

    白狼骑却点着头,沉静回应:

    “陛下,我也同样这样深切希望着。我从前曾日夜向帝国众神祷告,祈求他们能心生悲悯,将您被带走的亲人还给您。如果二殿下还在世,帝国将会再多一个无条件深爱着您、愿意以性命保护您的人,而为了看见这个画面,我甚至愿意付出我的一切。”

    “为什么他会选择在我失踪时出现?为什么他没有趁势夺取王都,而是选择稳定帝国局势?为什么他会对提图斯·劳德赶尽杀绝?为什么他费尽周章获取贵族信任,最后却把军队送到我手里?”

    尼禄喃喃。观景层再没有其他人,少年暴君望着流淌的星河,极罕见地流露出符合年龄的迷茫。

    “可若真是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根本想不到哥哥不来主动接触我的理由。他应该会立刻来见我,从那个什么劳什子的时空乱流脱离后。如果是我,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倾尽所有,只为回到家人身边。除非我有什么万不得已的理由……或许是被胁迫?但在这个帝国,谁又能胁迫得了二哥?或许是我身患某种绝症——”

    “不,陛下。您会始终健康强壮,未来也同样会是。”

    白狼骑可听不得这种话,立刻轻轻打断他,“不论如何,我们现在已经在赶往东境的路上了。我愿意相信同胞兄弟间的冥冥感应,也愿意相信您的直觉。当您亲眼见到他,您心中一定会有自己的判断。尔后,您就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就像您一如既往擅长的那样。”

    尼禄没吱声,因焦灼而绷紧的腰背,慢慢松缓下来。

    他又沉默片刻,蓦地轻轻笑了一声,嘀咕道:“真不像是几天前还在跟阿撒迦大打出手的人会说出的话。”

    白狼骑没料到他会在这时翻旧账,温存的眼灯开始疯狂乱闪,头顶的狼耳朵也心虚得吱溜乱转:

    “也……也不能叫大打出手……是类似……类似某种切磋……对、对练……什么的……”

    “我跟你共驾过一台机甲,也跟阿撒迦交过两次手。”

    尼禄毫不留情戳穿他,“我知道对练和互相挑衅的区别。别再这样做,无论出于什么理由,你知道我并不喜欢。纵使我们有深厚的友谊,我仍不愿在任何场合,看见你为了完全莫名其妙的琐事跟别人争执。如果真有难以调和的矛盾,不要忘记你的主人是这个帝国的皇帝,他几乎可以办到任何事。”

    白狼骑被训得不敢出声,只能一个劲点头,然后又被尼禄捉住狼耳朵一通乱捏,捏得两只耳朵都东倒西歪。

    观景层的星光开始逐渐散去,星舰前方逐渐亮起,慢慢显出星系要塞的轮廓。

    舰队即将抵达东境星系。

    在第一束要塞灯光投入星舰时,尼禄望着宙域中黑沉沉的军事要塞,面上神情又归于冷静。

    他从白狼骑怀中下来,整理好自己的猩红王袍,然后大步朝舱门位置走去。

    离开观景层前,他顿了顿步子,然后道:“当然,关于东境这一切的主使者,还有一种最大的可能。”

    白狼骑扶正耳朵:“陛下?”

    “即这一切本就在他的计划之中,包括不惜出卖追随他的贵族,让自己陷身险境。”

    尼禄冷淡道。

    “这样一来,他可以用苦肉计换得我的信任,最后一步步渗透帝国的中央权力。”

    那个趁着星光昏暗,偷偷靠在骑士怀中迷茫的少年,就在白狼骑面前一点点消失了。

    银发皇帝重新披上冷硬的铠甲,转身走向舱门。

    ……

    早在尼禄抵达前,阿撒迦就已跃迁至E-298行星,并将聚集在领主议事厅的三家大贵族一网打尽。

    在赫卡星系失去军队主力的贵族,再也无力反抗帝国最精锐的尖兵军团。当尼禄从穿梭艇上走下,就已有等候许久的帝国权杖士兵,前来向他汇报:

    “敬禀陛下,反叛贵族已被全部控制,首领将其集中关押在领主馆候审。为了防止陛下遭遇叛军反扑刺杀,今晨,首领已带领主力部队,开始对星系内进行全面镇压。”

    尼禄点点头。阿撒迦的工作效率和远瞻性,如今已疯狂升级到快能接近海德里希了,作为君主,他对这一点感到满意。

    “赫卡战役的主谋者在哪里?”

    “敬禀陛下,已被首领遣送至临时急救基地,等候陛下发落。”

    尼禄顿了一下。

    “急救基地?”他低声说。

    那个跪在地上的帝国权杖士兵,平时不大能有机会直面皇帝陛下,听他反问,一时有些紧张:

    “敬禀陛下,赫卡前线事变后,反叛贵族对主谋者动用了私刑,还……”

    尼禄:“还?”

    “……还在领星内安排游街示众。帝国权杖抵达时,主谋者已基本陷入休克昏迷。您需要查看记录仪吗?”

    有那么一会儿,士兵并没有等到尼禄的回应。

    他的余光,只能瞥见披风下一只戴着纯黑鹿皮手套的手。

    皇帝的指尖微微抖了一下,好像有些发僵。

    他不由想偷偷抬起头,窥探一下皇帝陛下的表情。

    但在抬头前,他听见了白狼骑温和的声音:“交给我就好。”

    “遵命,骑士长官。”

    他们离开行星港口,又乘上通往领主馆的穿梭艇。

    不愿交出兵权的大贵族们,此刻正灰头土脸,坐在各自的囚舱内。

    谁也没有想过,原本联合起来能与王都有一战之力的大军,竟然会以这样戏谑的方式,白白送进尼禄手里。

    但当银发皇帝面无表情,站定在他们面前时,他们竟像疯了一般,一个个扑上囚舱的钢化玻璃壁:

    “陛下,属下冤枉!!我们从来没有谋反之心,是那个卑劣、残忍、狡诈万分的冒充者,他冒充卡厄西斯皇室的二殿下来到东境,时而对我们颐指气使,时而又满口谎言、说什么追随他便是追随陛下!”

    “是他假称是为了辅佐陛下,才要走了我们的军队,最后却用来攻打赫卡星系!要不是我们起了疑心,提前在星舰中植入控制程序,迫使星舰在前线关停……”

    “他的血,陛下!他的血样根本就没有二殿下的DNA!他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跟卡厄西斯皇室无关的人!只有在他左臂的特定位置检测,才能检出卡厄西斯的DNA密钥——何等阴险,何等歹毒!!要知道皇室的DNA密钥落在不轨之臣手里,甚至可以颠覆整个帝国,陛下!!”

    贵族们涕泪横飞地痛诉,尼禄就在囚舱前冷淡地踱着步,红眸阴沉地扫过他们的面孔。

    少顷,待第一轮哭诉结束,他才冷漠开口:“谁允许你们擅自处置我的囚徒?”

    贵族们愣住。

    “陛、陛下,”他们弄不清皇帝陛下的心意,措辞不由愈发小心,“是因为我们当时揭穿他的假面,怒不可遏,所以一时……”

    话音未落,他们就见少年暴君似乎再无耐心,朝身旁的审判官偏了下头。

    王都审判官才刚审理完提图斯·劳德这桩重案,职位均升了一阶,一看见皇帝陛下的示意,知道又来活了,当即掏出最近使用率极高的光子锁链,开始兴致勃勃地在囚舱外玩人头套圈。

    “陛下,陛下——”

    白狼骑将囚舱区域的门关上,隔绝了众贵族的鬼哭狼嚎。

    在往急救基地区域移动的途中,尼禄拨通急救基地的视讯:“那个人的DNA密钥是假的?”

    “不,陛下,DNA密钥本身不是假的。”

    皇帝的召见来得太急,医官举着一双沾满血水的手,满头大汗地向尼禄汇报,“这正是我们认为最诡谲的一点……只有在左臂专门用来提取密钥的部位,才能检测到二皇子殿下的DNA,但在身体的其他部位,提取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DNA样本……”

    “是谁?跟帝国档案库比对过了么?”

    “陛下,这是第二个诡谲的地方……我们已经与档案库比对过,可是在档案库里,完全没有吻合或相似的记录。非但这个DNA样本本人没有,连相似的亲属、旁系亲属、前代亲属都没有,他完完全全就是凭空出现——”

    并不是“凭空出现”这样的星际怪谈。

    尼禄心里清楚。

    是档案库里所有的痕迹,都被抹除了。

    一个并没有皇室血脉的人,却拥有皇室的DNA密钥,这使整件事的严重程度和性质,从这一刻开始变了。

    他皱眉思忖,像是突然又有了勇气似的,对白狼骑说:“给我看帝国权杖发来的影像。”

    白狼骑迟疑地打开臂铠。

    光屏在骑士臂铠上方亮起。灯光调暗的舱室内,影像画面逐渐清晰。

    这是一段典型的行刑前影像。纵使帝国审判庭已有秘密枪毙流程,但帝国仍保留了古老的“断头台”传统——

    这是从古地球保留至今的公开处刑方式,行刑前,罪犯会被沉重的玄铁枷锁牵引,由摩托艇拖拽着游街示众。

    等头颅被砍下,罪犯的头颅还会被悬吊在陵园或审判庭,作为对司法正义的昭示和对犯罪者的震慑。

    尼禄在原著中的断头情节,也正源自这个古老的传统。

    但不知是不是作者压根懒得着墨,原著中并未提及尼禄有被拖拽着游街,只有一句“被四人共同扭送断头台。在全帝国人民的欢呼声中,暴君尼禄受刑身亡”带过。

    尼禄心知游街示众会很残酷。但他未曾料到,在已知主谋是个板上钉钉的冒充者、甚至根本没有卡厄西斯的血统的前提下,出现在光屏上的那个背影,竟熟悉得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刺中他的心脏!

    白发青年赤着双足,四肢都拖着玄铁镣铐,正吃力地在肮脏的街市中前行。

    他的胸腹处似乎受了重伤,腰背轻微佝偻,但青年却仍强撑着挺直。

    两侧有四艘摩托艇,强行拖着他的锁链前进。

    摩托艇似乎有心捉弄他,屡次三番加快速度,将锁链绷得笔直,几乎要把人拽倒在地。

    青年走过的地方,一路淅淅沥沥,滴淌下长长的血水痕迹。

    同时,贵族在通过摩托艇上的扩音器,向小心翼翼聚拢过来的东境民众宣讲:

    “……以言语亵渎圣子殿下,奸淫幼童,常年向星盗贩卖妇女,勾结星盗连年盗窃税金,致使领主大人不得不提高税额!以圣子的名义,以陛下的名义,愿众神以地狱业火焚烧他的尸体,愿帝国三千兆亿人民唾弃他的灵魂!!”

    民众在贵族领星中封闭耳目已久,接受信息的渠道,从来只能来自统治领星的贵族领主。

    他们未必能懂赫卡战役和皇室争权是什么,但亵渎圣子、人贩子、税金这些词,却能以最快速度激发人民的仇恨。

    于是,不知是谁先开始煽动,人们开始捡拾地上的石块,疯狂砸向拖着镣铐的白发青年。

    “去死吧!魔鬼!!”

    “愿你的灵魂被无辜枉死的女人撕成碎片!”

    “真为你羞耻!呸!真恶心!!”

    白发青年静静走在街道中央,并未打算向任何人辩解什么。

    有孩子拾起一块拳头大的矿铁块,在周围群情激奋的大人怂恿下,狠狠掷向青年的后脑。

    然而下一秒,白发青年稍稍一偏头,就把那足以致命的铁块躲过去了。

    他回过眸,瞥了一眼还没大人腰带高的孩童,又看了一眼孩童身后的大人,然后很轻地摇了摇头。

    ……竟像是在这种境况下,仍不赞同对方让年龄如此小的幼童杀人一般。

    “怎……”

    尼禄的瞳孔瞬间缩小。

    就在那一刹那,他眼前突然出现了近似幻象的画面。

    皮球被小尼禄砰地一脚踢出,直飞向树影下的少年。

    少年一偏头就躲开了,顺便还来得及拿手接住。

    然后,他无奈地转身站起来,朝那个咿呜乱叫蹦跶过来的银白团子,不赞同地摇头:

    “尼禄,对我就算了。不可以对幼儿园的同学这样做,知道吗?”

    “知——道——”

    “陛下。”

    白狼骑一直在关注尼禄的表情,见状不对,立刻暂停画面。

    他见尼禄紧紧捏了会儿眉心,又像在反复确认什么似的,再次看向影像中白发青年的背影。

    他直勾勾盯了许久,刚刚那个突兀的幻象,却并没有再次出现。

    银发皇帝沉默着,示意白狼骑继续播放。

    这段影像记录,应该来自帝国权杖一名前沿侦察兵的盔甲记录仪。

    当白发青年艰难地走上断头台,拖拽他的四艘摩托艇,便自动收回了锁链。

    与此同时,潜伏在四周的帝国权杖,立刻开始行动。

    此前白发青年四肢上的镣铐,与四艘摩托艇相连,一旦贵族四散而逃,就有可能导致对方被生生扯碎。

    此刻风险解除,阿撒迦立刻下令,率领众战士直接控制刑场所有驻兵。

    白发青年独自一人站在刑台上。

    他仰着头,看向漫天落下的黑金盔甲士兵,满是血污的面上,露出一丝茫然。

    但很快,他像是耗尽了维持尊严的最后一丝力气,无声在刑台上倒伏下去。

    至此,尼禄看清了他的脸。

    那毫无疑问不是二皇子的脸,整张脸上,也就只有那双绿色的狐狸眼,有一些相似之处。

    他倾身向前,还想放大画面去看,可是影像在此结束,画面暗下。

    “阿列克谢,我知道这个问题很奇怪。”

    良久,尼禄才低低开口,“倘若有一天我们失散,我的灵魂从身体离开,又进入另一具陌生的身体回来——你会认得出我吗?”

    白狼骑:“我会,陛下。”

    骑士的回答速度似乎超出尼禄的预料,让尼禄不由愣了一下,抬起头看他。

    “我会,陛下。”白狼骑笃定地说,“毫无疑问。”

    “……怎么做到?”

    “您看我的眼神,您每一个小动作,您熟睡或清醒的模样,自您五岁起就已深深印刻在我的脑中。无论您转生多少次,使用任何一具神给予的躯壳,只要您开口呼唤我——不,您只需睁眼看向我,我就会第一时间认出您,陛下。”

    “……不,太荒谬了。”

    尼禄喃喃着说,“你只当我是在发疯梦呓就好。”

    他一说发疯,骑士就肉眼可见紧张起来,抱着尼禄的脑袋按摩了半天。

    穿梭艇抵达急救基地,白狼骑抱着他,在雪白的基地中穿行。

    尼禄一言不发,正默默沉思,脑中突然响起系统的声音:【等等……宿老师,外面剧情进展到哪了??】

    尼禄没有心情跟它闲聊,刚要直接让它休眠,却见系统兴致勃勃地把一块面板掏出来:

    【好家伙,你肯定是看见攻四了!你知道刚刚叶斯廷的人物面板,突然解锁了吗?好家伙,真够能藏的!】

    尼禄猛地愣住,抬眸看向眼前悬浮的面板。

    此前在四个任务目标中,最神秘难觅的第四个主角攻“叶斯廷”,头像上灰色的小锁,骤然在这时开启。

    以囚舱内血迹斑斑的重犯为背景,尼禄的视野中腾空浮现一个全息半身像。白发绿眸、唇角勾翘的狐狸眼青年,就在虚空中抱着手臂,笑眼盈盈地瞅着他。

    尼禄从未想过,他会在这种状况下看见第四个剧情人物。

    他近距离看清那双与兄长极为相似的碧绿狐狸眼,看清同样佩戴在左眼的单片眼镜,一时竟被完全震住,连双唇都忘记闭合。

    白狼骑第一时间觉察他的异状,立刻低头询问:“小殿下,怎么了?”

    尼禄抿紧唇角,重新端详叶斯廷的模样。

    的确是刑台上的那个人。

    冷静看时,其实除去发色、眼睛和眼镜,叶斯廷的长相与二皇子并不相似。

    叶斯廷的肤色略微苍白,骨节修长的手背上,有一层薄薄的青筋,看起来有些病气。

    但这种病气,并没能掩盖他本身卓越脱俗的容貌优点。

    六维雷达图在那双笑盈盈的狐狸眼旁转出,颜值一项顶着维度边缘,稍稍突出去一个尖;

    战术、战斗力维度,比海德里希和阿撒迦要略低一些,但谋略、洞察力、全局观,都比海德里希略胜一筹。

    “……他就是叶斯廷……”

    尼禄不自觉沙哑低语。

    他本是来确认东境“二皇子”身份真伪,却未曾想会接触到原著的剧情人物,这让尼禄此前所有猜想、此后所有计划,都被再一次全盘推翻。

    沉眸思索时,尼禄看见人像下方一行小小的字,标注着叶斯廷的仇恨值。

    【仇恨值进度:37/35】

    尼禄再次怔住。

    系统感叹:【唉,原主还真的背了不少债啊,一个个都是上线就自带仇恨值,六边形当初好像也这样吧?虽然说对任务也算是好事……】

    它只顾絮絮叨叨,没注意尼禄始终晦暗难明的眼神,突然冷了下去。

    “他绝不可能是哥哥。”

    尼禄抬起头,冷淡道。

    “让审判官随时待命。只要他一清醒,立刻注射吐真剂,进入审讯流程。”

    白狼骑愣了一下。

    他没能领会尼禄突然转变态度的契机,但除左臂外DNA不同,确实已足够证明一切:

    在卡拉古先帝时期,那个被鲁铂特清洗的皇家医学院,并不是好糊弄的。

    “遵命,陛下。”

    时隔多日,尼禄终于第一次站在东境这位“二皇子”的治疗舱前。

    他依旧紧抿唇角,环抱双臂,冷冷地注视舱内的白发青年。

    叶斯廷的伤势比影像中判断的要严重。

    从治疗舱外看,他浑身上下都是伤口,胸腔甚至微微凹陷了一块,肋骨似乎被人生生打断过。

    治疗舱被缓慢支起,青年的头颅也随之垂下,银白的头发拂过雪白眼睫和笔直鼻梁,几乎要触到口唇上方的氧气罩。

    尼禄目光移到他的左臂,问身旁的医官:“确认他持有皇室密钥的原因了吗?”

    “陛下,初步判断,这是极其精密的生物工程。临时急救基地设备太简陋了,或许要等到返回王都后……”

    尼禄侧眸:“可以解剖,不是吗?”

    “陛、陛下,活体解剖的话……”

    他正听着医官禀报,余光却见急救舱内的青年,指尖轻轻动了一下。

    叶斯廷缓慢睁开眼睛,与站在治疗舱前的尼禄对视。

    ——不知怎么的,少年皇帝的下一句话,突然堵在喉间,连带浑身的肌肉都霎时绷紧。

    蔷薇色的幻象,就在这一刻将他吞没。

    迷雾中响起只言片语,朦胧混乱,分不清楚。

    一会儿是“要长到多少岁,才会原谅哥哥呢?”,一会儿是“带他走”,最后,是骑士的声音:

    “只要您睁眼看向我,我就会第一时间认出您……”

    与此同时,叶斯廷居然也一声不吭,碧绿的狐狸眼缓缓眨动着,看向面前已是少年的银发皇帝。

    他们对峙时的沉默时间太长,连四周的医官都不住抬头偷看。

    系统的尖叫打破了沉默:【啊!这特么的,你看叶斯廷的仇恨值!这直接就是一个反向冲刺!我靠!】

    尼禄缓缓垂眸。

    虚空中漂浮的人物面板,方才还显示着“37/35”的仇恨值进度条。

    就在这一刻归零。

    第136章

    ……

    “……‘她的一生, 是由很多好东西构成的。糖果,玫瑰花,清晨的露珠, 和在蛋糕顶端流淌的巧克力。’

    “圣洛斐斯从昏迷中醒来时, 朦胧的阳光恰好透进窗纱。他看见一个人影坐在窗台上,姿态慵懒地托着下巴, 正念着一本书。

    “‘而我的一生, 由这个宇宙随处可见的尘埃构成。是不被命名的亡魂,是可有可无的尘土,是支离破碎的行星碎片构成了我。有一天当我在黑洞中消亡,也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因为那原本就是属于我的归宿——消失在深深的、旋涡般的阴影中。’

    “青年轻声念完,绿莹莹的狐狸眼侧过来,微笑道:‘圣子殿下, 你读过这本书吗?这可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科幻作品。’

    “圣洛斐斯茫然地摇头:‘没看过。’”

    ——《圣子沦陷记》

    ……

    房间内灯光昏暗, 全息壁炉烧得哔剥作响。尼禄披衣坐在天鹅绒椅上, 眸光幽沉,正在重读《圣子沦陷记》里有关叶斯廷的部分。

    他刚经历一次程度较轻的发作, 让系统给稳住了。

    但发作后的余韵仍在, 尼禄的额发还湿着, 呼吸也不太稳定。

    白狼骑单膝跪在他面前,小心解开他的睡袍,然后用蒸得温热的湿毛巾, 擦拭那些淌过雪白肌肤上的冰冷汗珠。

    “……《流浪者号》。”

    尼禄突然低声喃喃。

    “什么,陛下?”

    白狼骑抬起头。

    他的手还有点发抖, 随着疯症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高, 尼禄如今似乎已把发病当做吃饭喝水般平常, 发作结束后, 就自顾自继续工作。

    但骑士根本无法做到像他这样冷静。

    每次看见小主人发作时的痛苦模样,他都像要在心脏上生生撕一层皮。

    “你看过《流浪者号》吗?”尼禄问。

    “我听说过,陛下。是帝国男爵谢尔曼·温斯顿的系列作品,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有十多部的科幻长篇巨著。”

    尼禄点头,“是的,总共12部。我当年听得零零散散,应该只来得及听到第六部 还是第七部。”

    白狼骑拧着毛巾,努力回忆:“主人公是姬丽丝公主,和无名舰长吗?如果我没记错,您小时候寝宫里的书架上好像有。您当时很喜欢睡前听故事,但您总是只记得情节,对不上书名。所以有时,我实在找不着您想听的是哪本书,就会偷偷去问二殿下——”

    他说到一半,突兀地把话音截住。

    尼禄几乎是从急救基地匆匆逃离的。

    他不会允许自己在人前展露情绪。与叶斯廷对视几秒后,就淡淡侧过脸,吩咐医官:

    “把他看管好。审判官介入前,确保他不会离开这个治疗舱”

    说罢,他就头也不回地带着白狼骑走了。

    起初银发皇帝还能维持步伐平稳。

    但随着离医疗基地的距离越来越远,他的步速也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冲进了自己的穿梭艇。

    舱门一关,尼禄就“砰”地一声,将拳头重重砸在舱壁上,半天没出声。

    觊觎已久的疯症,迅速抓住空档,朝着尼禄的理智攻城伐地。

    白狼骑早已有丰富应对经验,一见尼禄面色发白,立刻将他拦腰抱起,直奔空无一人的寝舱。

    尔后,再将小主人深深压进柔软的床垫,直到少年在自己身下的挣扎,逐渐停下来为止。

    “陛下,”白狼骑犹豫片刻,还是选择握住尼禄的手,如实告知,“在您神志不清时,您一直在呼唤您的兄姐们。是那位冒充者,让您受到刺激了吗?”

    尼禄按揉眉心的手一顿。

    他沉默许久,最终缓慢吐出一口气,睁开幽深的红眸。

    “一个真正的帝国君主,即便是自己的过去也要无畏征服。从进入东境到现在,我的表现无疑是不合格的。”

    他嗓音很低,眼神在慢慢变冷。

    “纵使是我的至亲,他们也早已是被星尘掩埋的亡魂。而我的使命,是坚守他们的安息之地,守卫卡厄西斯家族九百年的荣耀——为此,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应该成为我的阻碍。”

    说罢,尼禄倾身打开光屏,要求舰队即日启程,携带所有涉事贵族和主谋者返回王都。

    同时,海德里希一直在主理赫卡前线的俘虏接收工作,大贵族领主手中最后的精锐兵力,终于被尽数收入尼禄麾下。

    至此,帝国大贵族再也没有与皇帝正面对抗的实力。

    尼禄抓紧机会,迅速修改敕令,要求大贵族领主立即交出领星兵权,否则一律视为叛国。

    同时,早已选组完成的星省委员会,也启程奔赴各个领星的腹地深处,进一步提升皇帝陛下对帝国领星的掌控程度。

    白狼骑默默坐在他身边,协助尼禄处理政务。

    期间,他抬起眼灯,凝望小主人刻意忙碌的背影。

    他深知尼禄心中有一个极深的空洞,且永远不会被胜利和荣耀填补。

    这个空洞,自他们逃离王都时开始塌陷,然后再在漫长的逃亡中,被孤独和日复一日的等待蛀空。

    在得知兄姐们惨死的噩耗前,小尼禄曾整日整夜坐在星舰甲板上,仰着瘦削的脸蛋望向天空,等待兄姐们真如他们保证过的那样回来接他。

    但谁也没有来。

    往后,他又从蝎尾处知道,其实从一开始,谁都不会在那片天空中出现。

    从此往后,白狼骑便再也没有在甲板上看见那个苦等的小小身影。

    某种程度上,狼骑是尼禄用来填补这个空洞的幻影。

    因此在目睹狼骑受难时,尼禄总会展现出异乎寻常的暴怒,也会作出比平日更加激进的行为。

    但没有人能替代真正的卡厄西斯家族。

    那些本该属于尼禄的温暖怀抱,早已经被鲁铂特一手葬送,并且永远不会再回来。

    想到这里,白狼骑不由心痛如绞。

    他甚至恨不得现在就冲到医疗基地去,抓着医官的领子让他们重新检查,或者再来一次什么劳什子时空乱流,将尼禄的亲人从过去拉拽回来。

    他正低头沉默时,尼禄却将一面光屏移到他面前,嗓音比刚刚要冷静许多:“阿列克谢,对那名假冒者的审讯,我将全权交给你和狼骑。”

    “遵命,陛下。”白狼骑本能地点头应下,又抬起头,“陛下?”

    “他体内的生物工程,使他能在非克隆体的情况下,仍然具有卡厄西斯皇室的DNA密钥。”

    尼禄说,“这件事不能让太多人知道。返回王都以后,从医学院和赫卡军科局里挑几个信得过的人,弄清楚他为什么能持有皇室的密钥,且出现迄今的目的是什么。”

    “遵命,陛下。”

    尼禄把叶斯廷的事务交给白狼骑后,不知为何,心头涌动的杂念也像平复了不少。

    他短暂休憩,又再次打开帝国的全息星图。

    磅礴的玫瑰星云,在全息星图中不知昼夜地缓缓旋转。无数行星拖曳着光尾,在既定轨道上高速环绕。

    纵然过程曲折艰难,但税法令颁发至今,他还是凭借强硬的镇压平叛,成了这盘棋局的最大赢家。

    国库被强行征收的税金填得盆满钵满,大贵族的兵权即将全部集中在他手中。锚点和军队的建设进度,都在呈指数级别增长。

    而接下来,他要面对的就是……

    星光沸腾如海,银发皇帝坐在天鹅绒椅上,安静地注视这一切。

    他的眸光冷淡如刀,穿过瑰丽的红色星云,刺向星图外无法探查的虚无之地。

    ……

    叶斯廷睁开眼时,发现与预期不太一样:

    他并非在王都的地牢中。

    相反,这里是窗明几净的疗养病房,虽然他的手上,还带着防止逃跑的定位手环。

    透过被封死的单向玻璃窗,他甚至能看见庭院里一些晒太阳的病人。

    他们正坐在轮椅上,三三两两地谈着话,姿态看起来很放松,但一些行为动作,明显是受训的精锐军人。

    还有一个鬓发斑白的中年病人,执着地用树枝在地上画画。

    一切看上去都很好,但对叶斯廷来说不是。

    他曾被迫承诺,要将一个秘密带进坟墓。

    后来费尽周折才逃离桎梏,但当他得知尼禄归位时,却发现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他都必须继续信守那个诺言。

    如今他被转移到这里,也就意味着,他在与尼禄的第一次会面中,有可能露出马脚了。

    叶斯廷不由用缠满绷带的手按上双目,颇为头疼地回忆。

    这个动作牵动了他胸腔的伤口,他不由喘咳了好几声,咳嗽的震动,使他刚刚愈合的肋骨剧痛无比。

    不。

    他与尼禄见面的时候,根本什么都没说。

    从重伤昏迷中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少年尼禄,他甚至凭借理智,就压抑住所有情绪。

    是哪里露馅了?

    他艰难地从病床上坐起,靠在窗边朝下看。

    画画的中年病人已经离开了,地上只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小人。

    疗养院的庭院里一派安宁,不过叶斯廷还是敏锐地注意到了一些不同寻常之处。

    比如正在庭院角落里安静站立的帝国将领。

    他看起来很像是途径疗养院看望病人,但军帽下那双冰冷的蓝眼睛,却始终在扫视楼层病房的窗户。

    叶斯廷知道,王都疗养院的秘密病房,使用的是全息单向窗,若从外部看,只能看见窗户上显示的空病房影像。

    不过偶尔会露出破绽:

    因为全息影像跟自然光照的效果,还是会有微妙的不同。

    这会儿正是王都日落,第一抹晚霞洒上病房楼层时,黑发将领的眸光,便精准锁定在叶斯廷所在的病房。

    他没什么表情,只稍稍掠过一眼,又若无其事般移开目光。

    这个人有些面熟。

    叶斯廷想起来了。

    这是在尼禄失踪期间,负责镇守王都的海德里希上将。

    不多时,又一个看起来不属于这里的角色出现了。

    是一个身材高大、肌肉结实的褐肤战士。

    但他跟有心调查的海德里希不同,似乎纯粹是值勤结束后闲逛过来的。

    他一路埋着头,不知道是在观察还是嗅闻什么东西,默默地从疗养院前的蔷薇小径走过来,在疗养院前方转了会儿圈圈,又像是猛地觉得自己在干一件很见不得人的事,大手在迷彩军裤上搓了搓,那张英俊冷冽的脸上,居然浮出一点点红晕。

    叶斯廷微微挑起眉,又收回目光,看向立在庭院角落的海德里希。

    海德里希早就发现了那名战士。

    他也不作声,就在庭院中冷淡地望着对方,嘴角有一丝很淡的嘲弄。

    直到阿撒迦自己转过身来,一眼看见庭院里的海德里希,那副窘迫模样,一瞬间便荡然无存。

    从那双凛然的金眸,叶斯廷判断出了他的身份。

    帝国杀神阿撒迦。

    两个皇帝陛下面前最炙手可热的红人打了照面,却诡异地一个招呼都不打,只隔着庭院的蓠墙遥遥对立。

    期间有王都小队巡逻经过,不得不走过他俩中间时,都莫名缩了缩脖子,竟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敢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又过了一会儿,窗外响起穿梭艇降落的声音。

    叶斯廷抬起目光。

    一列重装具甲的狼骑从穿梭艇上下来,为首的,就是银盔白袍的白狼骑。

    他的步伐毫无迟疑,径直越过小径旁的阿撒迦,率领狼骑走入疗养院。

    海德里希就站在狼骑们的必经之道上。

    在白狼骑走近时,黑发将领突然开口,似乎淡淡地说了句什么。

    然而骑士像是全然没有听见,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走过,坚硬的肩甲,甚至差点撞上男人的肩膀。

    海德里希稍稍侧身避开,回眸看向骑士的背影时,本就冷漠的蓝瞳,温度又下降几分。

    叶斯廷就在楼上俯瞰着这一切。

    高高挑起的眉,始终没机会放下来。

    第137章

    “骑士阁下, 我做这一切当然是因为——我始终深深地仇恨卡厄西斯皇室。”

    尼禄望向面前的光屏。

    白狼骑盔甲上的作战记录仪,忠实地记录下了病房里那场审讯。

    画面中,白发青年神情平淡地朝镜头吐露。

    在疗养院内养了一周的伤, 叶斯廷终于从之前奄奄一息的样子, 恢复到系统提供的半身像模样了。

    若仔细看,叶斯廷的发色其实要更苍白一些, 没有尼禄那头银发璀璨发亮的模样, 颇有些人工制品的玻璃质感。

    他的唇角始终有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但眼神却冷得出奇。

    奇特的是,在白狼骑的镜头里,尼禄再也没有在他身上,感受到此前那股强烈的熟悉感。

    而尼禄今早刚跟海德里希大吵一架,并不欢而散。

    海德里希对尼禄亲自前往东境捉拿冒充者这件事, 本来就有一些不满——

    主要是圣殿刺杀事件的后遗症。

    然后, 黑发将领又得知尼禄在带回那名冒充者后, 既不丢进监狱,也不让审判庭插手, 反而只将他秘密看管在皇家疗养院, 接受贵族级别的治疗。

    就连东境贵族都知道, 叶斯廷根本没有卡厄西斯的血统,全靠手臂内的生物工程瞒天过海。

    于是,海德里希在将军府邸踱步到清晨, 然后一份面见申请,敲开了皇帝的书房门。

    “敬禀陛下, 我并没能理解您的决定。盗用卡厄西斯的DNA密钥, 冒充帝国皇室成员, 这是帝国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罪恶行径。在确认他并非二皇子殿下本人的那一刻, 帝国审判庭就应在严刑拷问过后,立即将他送上刑台,并处以最可怕的公开极刑——而不是任由他有机会接近您。”

    尼禄签署完又一份星省敕令,才将光子笔搁在一旁,抬眸望向海德里希。

    他其实可以理解海德里希为什么一大清早就来兴师问罪,因为若换作他自己是帝王的执剑人,也会认为自己的君主受到了某种蛊惑,或是因长期缺失的亲情而丧失理智,真把那个冒充者当做臆想中的替身。

    他倒是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只是他认为,海德里希无需事无巨细地了解这件事。

    叶斯廷既然是原著剧情人物,就意味着,他将无法直接抹杀这个人,至少是在他还没决定除掉系统的时候。

    第二,对叶斯廷身上那种异乎寻常的熟悉感,尼禄其实仍在感到困惑。

    卡厄西斯家族SS级的顶尖精神力,使家族成员在拥有强悍的作战能力同时,也会拥有极其敏锐的战术直觉。

    而尼禄并不准备把卡厄西斯祖传的直觉,简单当作臆想处理。

    这其中一定存在某种隐情。

    对早已失去所有亲人的尼禄而言,他近乎偏执地想要抓住任何可能错漏的家族信息。

    尼禄转了会儿光子笔,淡淡说:“我自有安排。赫卡星系重组军团的事务进展如何?”

    黑发将领望住他,等了一小会儿。

    等他确认对方真的准备只用这一句话打发他时,冷淡的蓝瞳都微微放大了些。

    他在原地沉默半晌,低声问:“就这样吗?”

    尼禄稍稍眯起眼:“就怎么样?”

    “您只给了我一句‘我自有安排’,陛下。”

    “否则应如何?”

    “我是您亲自任职的王都舰队总司令,同时,我也是您指定的帝国监理者。于公,我需要对您在王都时的安危负完全责任。”

    海德里希紧紧盯着他,戴着白手套的指尖蜷曲着,“于私——”

    “我们之间并没有于私一说。”

    尼禄快速签署又一份刚刚发来的领星报告,“东境冒充者一事,我已经全权交给白狼处理。你只是没必要再过问。”

    他审阅过那份文档,才发现海德里希依旧立在他的书房里。

    因境内基本平定,白狼骑又被他派去审理叶斯廷,书房里只有他们二人。

    不过,因为白狼骑不在他身边,书房门是半开着的。

    门口值勤的两名狼骑,见房内气氛不对,便警惕地按住枪套,想要立刻进来控制局面。

    尼禄看了他们一眼,让他们回到门口的岗位去。

    随后,他又将眸光转回来,好整以暇地望向海德里希,看他到底准备说什么。

    “恕我直言,陛下。有时我并不认为您的骑士,适合被委派于任何事务。”

    海德里希语气淡淡的,但那双冷淡的蓝瞳深处,却翻涌着压抑已久的晦暗情绪。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德尔斐刺杀事件。若当时是我负责您的护卫工作,我甚至不会让被蝎尾挟持的人质运输舰,有机会出现在您面前。”

    尼禄签署第三份文件的手一停。

    他终于从堆积成山的政务中抬起头,警告性地盯了海德里希一眼。

    “所以,你终于要开始了吗,海德里希?”

    “陛下,我的谏言并非因为我与骑士阁下多次不合,而是因为我身为帝国监理者的职责。”

    海德里希面上依然没有太多表情。

    “与您分担诸多重要事务的人,需要更加果决理智,能从多方面了解事物本质,再向您提出谏言。而非只会简单听从指令,不加思考便并予以执行的白——”

    尼禄直接打断:“是吗?我应该选择你?”

    海德里希凝视他的眼神一闪,然后决定一步也不退让:

    “是的,陛下。在很多事情上,你其实都应该选择我。”

    他俩互相瞪了对方一会儿。

    “你看到我光屏上的报告总数了吗?”

    尼禄指向桌上十几面打开的光屏,额角已经开始浮出青筋。

    “不要告诉我你一大早跑过来,就是为了在我面前啰啰嗦嗦编排你的政敌、同时试图从他手里抢走差事!而且——我不想说圣子在上,但这件事已经困扰我很久了——你们的职责甚至毫不相干!”

    “陛下,我需要再次申明,我的谏言并非源自与您的骑士多次不合。只是曾经我仍被允许留在您的书房协理政务时,我记得我从来不会让您的案上存有积夜的工作。我不清楚为什么随着时间推移,您却将我推得越来越远,反而您的骑——”

    尼禄:“第一,那时我并未像现在这样,需要直辖帝国大半领星和宙域;第二,帝国更需要你成为顶尖的将领,而不是一直在皇帝身边打下手的秘书官。什么叫越推越远?你对我任命你掌管赫卡和王都两大核心星系的部队,是否有任何不满?”

    海德里希应庆幸提起了他们无兵无权时共同奋斗的往事。

    否则换成王都任何一个将领,尼禄都很可能压不住暴脾气,把这个胆敢跑到皇帝书房输出怨气的家伙直接扭送审判庭。

    “没有任何不满,陛下。我感恩于您对我的信赖。只是我始终不认为骑士阁下有能为您分担大多数要务的能力,而且我的——”

    “‘而且我的谏言并非源自与白狼的多次不合’,够了,我听腻了!”

    尼禄眼看光屏上进来的报告越来越多,还是压不住火上眉梢。

    “你今天到底要说什么,海德里希?你是想指责你的君主是个因家族覆灭、于是连看见亲人的冒充者都会丧失理智的蠢货吗?还是你单纯就是来控诉我对白狼偏私?在这样一个我满桌都是政务的早晨?”

    “不……我没有任何指责您的想法,陛下。”

    尼禄提起家族往事,海德里希的眼神一下子就软了,连声线也低沉下去。

    不过少顷,他还是忍不住低低说了句:“……但您确实偏私。”

    “……滚出去!”

    当银发皇帝勃然大怒,并反手去抽身后的靠垫时,海德里希其实是有足够时间告退逃离的。

    但他还是闭上眼。

    任由那个还带着体温和蔷薇香气的靠垫,扑地砸在自己脸上。

    不过下一个就没那么好受了——

    是一根硬邦邦的光子笔,刚好砸中了他的鼻梁。

    好在,当尼禄举起桌上沉重的星图仪时。

    门口的狼骑就已闯入,并强制把海德里希带离书房。

    海德里希顶着狼骑们杀人的目光,冷静地整理好领带和袖扣。

    然后临时决定,今天先去一趟疗养院,最好弄清楚那个被带回太阳宫的人是谁。

    正如他对尼禄所说,他并不是因为与那个骑士不合,或者听闻皇帝陛下又往太阳宫里带了一名新人,才会像个担心失宠的王妃一样到书房啼哭——绝对不是。

    只是自德尔斐刺杀事件以来,他发现自己对尼禄身边存在除自己以外的人这件事,忍耐程度的确变得愈来愈低。

    尼禄投向自己的骑士、甚至哪怕其他任何一个将领的信赖眼神,竟都会让他感到妒火中烧。

    是险些失去尼禄时的巨大恐慌,以及那之后不得不被迫更新的誓言,成了他本就旺盛的独占欲的养料。

    他曾觉得,即便尼禄的灵魂最终被疯症侵蚀,只要那具高贵的躯壳还在被他秘密占有,“尼禄”这个存在,都不会就这样在他的生命中消失。

    可纵使再多欲念和野心,他还是能够明白尼禄的骄傲——这让他根本无法违抗尼禄的意愿。

    他又变成了过去的自己,侍奉着一个随时会陨落的神明。

    可即便倒计时如此紧迫,尼禄的时间和目光,却依然在无止境地被其他人分割。

    如果那些落向帝国以外的目光,能全部、永远地,只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

    男人在书房阶梯处稍稍驻足。

    小尼禄永恒坐在那副家庭画像中,眼神天真又无辜。

    ……如同从来不知道在遥远的未来,他会被投以何等痴狂的沉默注视。

    ……

    “陛下,这些就是全部了。”

    白狼骑递交最后一份报告,就退行两步,静静守在尼禄身旁。

    王都医学院的医疗水平远在东境临时医疗基地之上。

    他们提供给尼禄的最新检测报告,包含了几个相当惊人的结果;

    而其中让尼禄目光停留最久的,甚至不是那份生物工程的解析报告。

    “……阿西莫夫项圈?”尼禄轻声喃喃。

    “是,陛下。”白狼骑低声说,“准确来说,是‘被佩戴过阿西莫夫项圈’的痕迹——因为原本应该在他脖颈上的项圈,早在几年前被他自行破解拆除了,那时连帝国医学院都没能来得及获得项圈破解方案。但被佩戴过项圈的人,脑内会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医学院是据此判断出他有过项圈佩戴经历的。”

    尼禄回过头,看向白狼骑提供的审问视频。

    视频里,白发青年环抱双臂,靠在病床枕头上,不时轻轻咳嗽。

    在被问及阿西莫夫项圈时,他略显嘲讽地勾了下唇,然后转头看窗外的蔷薇:

    “……几个不长眼的星盗手笔。但那种简陋的款式,黑市花点钱就能破解。”

    尼禄继续翻看生物工程的解析报告。

    这份报告相当艰深,堪比阿西莫夫破解方案出现前。

    简而言之,叶斯廷手臂中的基因嵌合体工程,是仅在密钥提取点植入生物培养皿,保存二皇子细胞组织的活性,以此实现两种DNA在同一人体共存。

    为了保留生物培养皿,叶斯廷的整节左侧小臂,自肘骨以下,都是人造骨仿生假肢。

    因表皮、神经和骨骼都近乎百分百还原人体,除去腔内没有血液流动以外,其余基本与人类的躯体没有差异。

    王都科学院和赫卡军科局在完全评估过后,都表示以他们当前的科技水平,根本无法保证活体组织如此长时间存活。

    “谁给你提供了二殿下的活体组织样本?谁又为你植入了嵌合体工程?”

    “当然是我真正效忠的主人,骑士阁下。”

    视频里,叶斯廷的目光从窗外转回。

    他那双绿莹莹的狐狸眼背着光,透出全然的幽冷来,“帝国功勋贵族——鲁铂特·格雷厄姆。”

    “……他声称自己是叛首鲁铂特当年秘密培养的皇室奸细。”

    鲁铂特给尼禄带来的创伤极其深重,时至今日,骑士在说出这个名字时,仍克制不住憎恶地咬紧牙关。

    “鲁铂特从皇家医学院得到了二皇子殿下的活体组织样本,并植入在一名被收养的孤儿身体中。待太阳宫政变结束,鲁铂特本想将他作为皇室假冒的傀儡,用以控制属于皇室的军队。但据案犯供述,政变当夜出了差错,导致本该隐瞒的二殿下死讯被扩散,而本该被鲁铂特处死的您逃出生天。”

    “……计划被搁置,我当时也太年轻,害怕自己被牵扯过深,就逃了。”

    视频里,叶斯廷的语调和语速,都比白狼骑来得更轻松随意,像是在说一桩与自己无关的事。

    “谁知道会在境内遇到时空乱流呢?费劲周折,时隔多年,我才得以返回我的诞生之地。结果回来时撞大运,所有人都传卡厄西斯皇室最后的血脉断绝。既然我有冒充皇室成员的条件,为什么不赌一把试试?

    “后来你们都知道了。结果皇帝陛下根本没死,还直接干掉了提图斯·劳德,占据了劳德家族全部领星。你觉得我当时能怎么办?我既不能回王都,不然肯定会被查出是假的;又不能就此退出,否则会被贵族追杀到宇宙尽头呢。结果我只能硬着头皮往下演,至少被乱流抛到星盗领地时,我就已经习惯靠坑蒙拐骗活下去了。

    “而那群该死的贵族饭桶……事到临头,却畏首畏尾,连攻打赫卡这一步都不敢迈出。总而言之,一番极其粗暴的内讧和争执,或许俗称的‘狗咬狗’过后——”

    叶斯廷摊了摊手,“就演变成您所看到的局面了,骑士阁下。”

    尼禄盯着视频里略显轻浮的青年,沉默思忖。

    “你认为他的供词可信度是多少,阿列克谢?”他突然问。

    “可……可信度?”

    白狼骑愣了愣。

    从他在视频里始终冷硬的语气看来,他似乎从未怀疑过这番供词的真实性——

    毕竟在尼禄的统治下,极少有人会选择与鲁铂特沾上关系。

    因为那意味着,自己的脑袋也将被挂上审判庭。

    “我估摸在30%左右。”尼禄说,“故事大致可以圆上,但部分细节经不起推敲。第一,自巴萨大帝时期出现克隆皇女的重大丑闻后,卡厄西斯家族不再在任何基因库留存自己的细胞组织,又授予狼骑军团对皇家医学院的绝对监察权,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拿到卡厄西斯家族的细胞样本,除非狼骑和皇家医学院内部同时出现叛徒。

    “第二,他获得的甚至不是毛发和皮肤组织,而是保留了骨髓组织、造血组织、整套DNA序列的生物培养皿。制造和维持基因嵌合体工程的成本,远比直接克隆出一个皇室成员要高。如果我是皇室的敌人,我不会选择舍本逐末。因为如果需要冒充者,一个克隆人更难被揭穿,而基因嵌合体哪怕只需将提取针的位置偏移几公分,就会瞬间露出破绽。”

    有那么一瞬,他脑中似有冷光闪过,冒出一个近乎不可能的念头。

    但当他的目光落向书桌上兄姐们抱着他的画像,那个可怕的猜测,就在毫秒间烟消云散。

    “如果他是在说谎,那么他看起来是真的很想让审判庭了结他。”

    尼禄说,红眸微微眯起,“但我恰巧是个不会听从阶下囚意愿的君主。直到我掌握全部真相前,他不会就这样轻易解脱。”

    审讯视频播放至尾声。

    视频中,白狼骑起身离开病房。

    手掌按住门板时,他按照尼禄的嘱咐,回头询问叶斯廷:

    “你过去是否曾接触过皇室成员?”

    “皇室成员?”

    叶斯廷挑起眉,他那并不逊色于全息面具的精致眉眼间,显出一丝戏谑,“我倒是想。但你那些跟自己主人寸步不离的同伴,难道会给我机会吗?”

    骑士转身离开。

    病房门被关上的那一刻,叶斯廷轻佻勾翘的唇角,便瞬间抿紧。

    他的手在被子上慢慢攥成拳,又在余光瞥到病房内隐藏的摄像头时,若无其事般将拳头松开。

    纵然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深恶痛绝,但并不代表他就对鲁铂特的做法拍手称快。

    因此谎称自己是鲁铂特手下时,他本能感到胃部恶心。

    但尼禄……尼禄比幼年时成长得太多了。

    他心知自己的供词,很大概率是骗不了尼禄的。

    但对于审判庭和帝国而言,这份供词已经足够给他们一份交代。

    即便尼禄最后宣布处死他,也不会有任何人存在异议;

    因为鲁铂特原本就是皇室的死敌。

    而随着审判结束,这场沸沸扬扬的假皇子风波,也将会就此平定。

    叶斯廷低低咳嗽着,然后向后躺下,望向雪白的天花板。

    “……有一天当我在黑洞中消亡,也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因为那原本就是属于我的归宿——消失在深深的、旋涡般的阴影中……”

    《流浪者号》里的无名舰长,低声向此生最心爱的女性孤独剖白。

    而他也与舰长一样,始终等待着被黑洞吞噬的时刻到来。

    但他从未想过,他的终焉之地,竟就在自己的起点。

    叶斯廷略显疲惫地闭上双眸。

    ……至少他还是亲眼看见了尼禄长大后的样子。

    ……

    叶斯廷依旧被看管在疗养院内。

    但随着身体好转,他的活动范围扩大了些,可以偶尔在狼骑监视的情况下,到庭院走动。

    虽然不被允许与任何人交谈,也不准接触外界情报,但叶斯廷仍然凭借敏锐的观察力,判断出这里仅供狼骑休养。

    庭院内除去养伤的狼骑和医官,基本不会有外人。

    之前来过疗养院的白狼骑和海德里希,后来也不见踪影。

    叶斯廷难得有些摸不清现状。因为他确实不明白尼禄究竟想拿他怎样。

    被关押在疗养院期间,他的作息都由自己自由安排,这让他最大程度确保戒断后遗症发作时,不会引起监视狼骑的注意——那时他基本都在自己的床上。

    而平时状况好些时,他就在庭院里四处走动,尽量展示出正常人逐渐痊愈时的面貌,以规避太过深入的检查程序。

    庭院里常有一个中年男人,会在地上用树枝画画,嘴里还经常念念叨叨,似乎精神方面有些问题。但其他在这里养伤的狼骑,看上去却非常尊敬他。

    叶斯廷又一次在医官面前刻意走动,狐狸眼在阳光下微微眯着,看起来十分散漫慵懒。

    他本是不经意经过中年男人身边。

    但当他的眸光瞥向地面的画时,唇角的笑意突然凝固。

    地上是好几个胡乱涂画的小人。

    有穿小裙子的,有穿裤子的,明显是两个小男孩和两个小女孩。

    而第五个小人的年龄,看上去特别小,还被塞在襁褓里。

    那个个子稍高些的男小人,正笑眯眯地抱着他。

    他只一瞥,就闪电般抬起头,重新审视这个两鬓花白的中年男人。

    尽管眼神和面貌变化极大,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卡拉古先帝的狼骑。

    他散漫的眼神出现一丝惊愕。

    但半秒过后,他的眸光迅速掠过正在监视的狼骑。随后,他神情平静地绕过地上的涂鸦,走向庭院另一个角落。

    “……殿下。”

    身后传来含混的呼唤声。

    他脚下一顿,然后继续往前迈进。

    “二殿下……”

    “赫德先生,怎么了?”

    老狼骑身旁的护理官察觉异常,立刻赶来询问。

    她看着老狼骑抬起手,指着一名白发青年的背影,啊啊地想要说什么。

    但白发青年充耳不闻,兀自走进树荫里坐下,然后开始托着腮看书。

    随着青年的脸转过来,老狼骑的眼神也由惊喜转为困惑。

    他不住地挠着脑袋,又拿小树枝在地上戳来戳去,在小人们的头上画了许多问号。

    “他好像在叫你。”

    少年平静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不准备回应吗?”

    叶斯廷眸光骤闪。

    庭院里到处都是葱郁的灌木和树林,他并不清楚对方在这里看了多久,又看到了多少。

    但他也不作声,只轻轻合上手里的书。

    “不,神圣的皇帝陛下。”他说,声线仍然带笑,但没有回头,“我只是一个蹩脚的赌徒和骗子,日夜祷告陛下会看在我诚心忏悔的份上,至少能放我一条生路。像我这样的人,可担不起如此尊贵的皇室名号。”

    “你的确是一个骗子。但未必诚心忏悔过。”

    身后的少年淡淡说,叶斯廷几乎能感受到对方钉进自己后脑勺的目光。

    “无论是什么秘密,存在的意义就只在被揭穿。对世人如此,而对掌控一切的帝国君主,秘密甚至没有存在的必要。”

    叶斯廷闭了闭眼,站起转身时,面上已是滴水不漏的完美笑容。

    他本想屈膝向银发皇帝行礼,但膝盖还没碰到草叶,就听见对方冷硬地命令:“起来。”

    白发青年顺从地站直身体。

    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对方身上,而是只看着两人之间灌木上的小花,像是突然被花瓣的数量吸引。

    尼禄眼神幽暗地看着他,军靴踏过草叶,又向他靠近一些。

    而在两人的不远处,白狼骑正站在保证这场谈话私密性的距离,按着枪套,时刻警惕叶斯廷的一举一动。

    “科学院重金悬赏阿西莫夫项圈的破解方法时,是你向王都提交了正式的破解方案。因为你早在几年前就已成功解除了自己身上的阿西莫夫项圈。为什么提交破解方案,又为什么选择继续避人耳目?”

    “请恕我愚钝,陛下。”叶斯廷恭敬地低垂眼睫,宝石般的绿瞳,仍在注视灌木上的小花,“我确实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第一个谎言。”银发皇帝冷淡道,“平叛战役前期,你凭借对南境贵族领主的恩情,联合南境中层贵族起兵对抗叛军,并成为南境贵族联军的秘密司令。为什么?”

    “陛下,您或许是真的是找错人了。”叶斯廷眉眼微弯,面上浮起笑意,“我从时空乱流里回来时,就已经在帝国东境了。哪有空跑到南境去?”

    “第二个谎言。”尼禄紧盯着他,军靴又往前迈进一步,“东境滞留在赫卡星系的叛军部队,从头到尾只有你一人拥有最高权限。赫卡军科局确认过最后的指令人,是你用DNA密钥封锁了所有舰队,令他们不得不向赫卡星系投降。为什么?”

    叶斯廷还在看灌木上的小花。总共16片花瓣,他心想。

    “是谁给了你二皇子的活体组织样本?是谁负责植入基因嵌合体工程?”

    “……”

    “是谁曾让你佩戴阿西莫夫项圈?”

    “……”

    “为什么不说真话?事到如今,还有什么秘密值得你坚守?”

    “……”

    尼禄已经站定在叶斯廷跟前。那双锃亮的军靴,几乎要碰上白发青年的鞋尖。

    他觉察到自己的牙根处有些生疼,原来从刚刚开始,自己就一直在无意识地紧咬牙关。

    那股挥之不去的熟悉感,正在随着叶斯廷的沉默逐渐加强。

    蔷薇色的幻象再次袭来,持续叩击他灵魂深处的空洞,带来一阵阵难以忍受的痛楚。

    “——多年前你就在这里。是不是?”

    他直视那双绿莹莹的狐狸眼,低沉的字音,几乎像从齿缝间一个个挤出。

    “你究竟是谁?”

    叶斯廷唇角的完美笑容,稍稍停滞了一下。

    有那么一刻,他险些在尼禄近乎偏执的刨根问底中动摇——因为他从来都不擅长拒绝尼禄的要求。

    但下一秒,他就清醒过来。

    有些人选择守口如瓶,是因为秘密本身值得坚守。

    而他恰巧相反。

    因为他背负的秘密本身,如今早已没有值得揭晓的意义。

    “回禀陛下,事实上,我什么人也不是,什么身份都没有。”

    叶斯廷开口,说出今日唯一一句真话,“您可以将我送上审判庭,以叛国罪处死;或是大发慈悲,将我流放出境。我对众神发誓,无论您选择怎样处置我,我都只会满怀感恩地接受。”

    沉默。

    他面前的少年沉默许久,突然发出了一声嗤笑。

    “好,不说也可以。既然如此,我就如你所愿,赐你你想要的慈悲。”

    叶斯廷将目光从树干上移开,在空气中游移片刻,最终缓慢移向尼禄的面庞。

    就在他望定尼禄的这一瞬,系统的嚷嚷声,同时在尼禄脑中响起:

    【又来了,狐狐特供的反向冲刺!叶斯廷的仇恨值这几天都稳在40多呢,就这一秒,又特么归零了!】

    “我记得你之前曾说,你始终深深地仇恨着卡厄西斯皇室。”

    银发皇帝立在深深的花荫里,脸上落满斑驳迷离的蔷薇投影。

    他那双仰起的红瞳,还是如多年前那样漂亮剔透,浓郁得像最顶级的鸽血红宝石。

    但苦难到底在曾经天真娇气的小皇子身上,留下了永不可磨灭的疤痕。

    当尼禄微微勾唇,露出那枚小小的犬牙时,叶斯廷在他眼中,看见了独属于少年暴君、自己完全陌生的凛冽和残忍。

    “既然作为仇敌的我,如今已经站在你面前,你为何不试试顺从自己的心意,用最恶毒的言语诅咒我?”

    尼禄声音平静,红眸深处,却闪过近乎执拗的孤注一掷。

    “只要你能做到这件事,我会按照你的期许,将你流放出境。否则,我将不惜一切手段,从你口中挖出我想要的真相。

    “……如何?”

    第138章

    “……陛下, ”叶斯廷说,他那双漂亮的宝石绿瞳仁,正在眼眶里极轻微地颤动着, “您是否要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尼禄平静地交搭指尖, “你对这份工作不满意?”

    时间是那场秘密谈话的三天以后。

    轰动整个帝国的假冒皇室成员事件,最终在一纸诏令中落下帷幕。

    皇帝向全帝国公示了叛首鲁铂特培养皇室奸细的险恶计划, 并将胆大妄为的冒充者, 交由高等骑士法庭审理,最后由狼骑秘密执行死刑。

    但只有寥寥数人知道,诏令中已被处以死刑的冒充者,此刻正站在尼禄的书房里。

    叶斯廷已脱下了病号服,并被礼官强行打理过一番,套上剪裁优雅的白金色宫廷礼装。

    此时他的一头白发被往后梳去, 因在东境时没有打理而微长的发尾, 被礼官用一根绿色的缎带束起, 自然垂落在背后,并露出毫不逊色于卡厄西斯家族的完美五官。

    他的肤色依旧有种病理性的苍白, 皮下隐现薄薄的青色血管, 但这一点却并未让他像个面色灰沉的病人, 反而更像某种精雕细琢的象牙白雕塑。

    鼻梁下方的唇线薄而精致,但比二皇子本人要柔软许多,唇角总是无时无刻勾着狡黠弧度, 不过在尼禄面前时,这个多年养成的习惯性笑容, 明显正在被他本人努力压制。

    而这张脸上最引人注目的, 还是那双莹透浓绿的狭长双眸。

    眼珠色泽极其浓郁, 宛如两滴绿宝石浸入目中。在临窗的阳光下, 甚至像是有一层深浅不一的釉质,越往深处越浓。

    卡厄西斯家族遗传的眼睛多以蓝绿为主,浓郁的眸色是家族成员的共同特征,但难以想象一个并没有卡厄西斯血统的人,竟也会拥有同家族特征近似的眼珠。

    尼禄坐在书桌后看着他,犹如透过他看向遥远的时空深处。

    而被注视着的人,则正拿着一纸任命书瞳孔地震。

    “……陛下,我是一个触犯帝国重罪,并险些为帝国带来重大灾祸的罪人。任职您的御用秘书官,显然是极不合适的。”

    叶斯廷冷静下来,他躬身垂目,面上除了礼节性的笑容,再看不出什么多余的表情。

    “恳请您收回任命书,并以帝国星律对我进行审判。我的意愿仍不会改变:不管您选择处死或流放我,我都只会心怀感恩地接受。”

    “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没有把握。”尼禄冷淡道,“很显然,在你内心深处,也并不那么想被我处死或流放。既然如此,作为阿西莫夫项圈的真正破解者,直到你为帝国贡献出足够弥补‘过错’的价值,否则,我绝不会轻易放你走。”

    叶斯廷仍保持温顺鞠躬的姿态。

    他应该感谢自己曾接受过的皇室教育,让他得以维持完美的镇定自若,否则他真有可能会在尼禄面前破防。

    三天前在疗养院的那场对峙,以叶斯廷的败退而告终。

    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对着尼禄说出任何诅咒话语,结果只能以不敢当面冒犯皇帝为由,在尼禄幽深的注视中告退溜走。

    在疗养院休养的日子里,他也考虑过尼禄会如何从他口中挖出真相,包括但不限于使用各种吐真剂、残忍的电刑,乃至阿西莫夫项圈。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尼禄竟会直接将他放在自己身边。

    “你如果真心想要解脱,我想你应该明白要怎么做。”尼禄盯着他的狐狸眼,声线变得微微沙哑,“把你知道的一切实实在在告诉我。我是银河帝国的君主,不需要另一个人来决定我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什么。”

    叶斯廷没有回应。

    少顷,他仍保持躬身的姿态,颇为无奈地低声道:“陛下,我确确实实是一个无名小卒,我不能——”

    “你可以告退了。”尼禄直接打断他,关掉桌上的光屏,“狼骑会把你的智脑送到府邸,明早9点,准时来我的书房。”

    他稍后有御前会议,也不再跟叶斯廷多说,抬手拽住白狼骑的披风。

    尼禄这些天植入神经动力装置的次数有些多,尾椎处的植入点又开始疼痛不堪,白狼骑说什么也不再让他独立行走。

    无奈,尼禄只能再次借助骑士代步。

    白狼骑抱起他时,尼禄敏锐地发现,本来已经俯首告退的叶斯廷,脚步突然缓了一下。

    他虽然没有抬头,但尼禄却从墙上悬挂的银剑装饰品,看到了一双绿莹莹的眼眸——

    对方在转身离开前,很隐晦地看了一眼他的废足。

    尼禄微微抿紧唇角。

    被抱着绕过书桌的时候,他突然抬起一条腿,故意“咚”地碰了一下桌旁的书架。

    这一声很响,白狼骑被吓坏了,立刻把小皇帝放在书桌上,着急地握住他的靴子:

    “小殿下,您还好吗?疼不疼?是我不慎让您撞到了吗?我马上让医官——”

    “无碍。是我自己碰到的。”

    尼禄摸着白狼骑的狼耳朵,语气非常平静,一双锐利红瞳却越过骑士肩甲,直勾勾盯着突然驻足的叶斯廷。

    “膝盖而已,没有碰到脚。”

    “不行,小殿下,”白狼骑已经在解他靴子上的鞋带了,声音压得极低,“还请让我查看一下,您最近使用双足的频率太高……”

    叶斯廷背对他们,一直在门口驻足。

    几秒后,他像是猛地想起,自己并没有资格在此聆听皇帝陛下的伤情,便再次低下头,沉默着快步离开。

    他离开寝宫,被狼骑半强制地塞进穿梭艇,送至尼禄指定的王都府邸中。

    当狼骑取出一枚崭新的智脑时,叶斯廷近乎无奈地开口:“我有自己的个人智脑。”

    狼骑径直放在他手中,冷声道:“陛下旨意,请完善你的身份档案。”

    “……我的身份?”

    叶斯廷微微愣住。

    待狼骑出门离开,叶斯廷打开狼骑给他的个人智脑。

    因他曾经承担的任务,他此前在帝国档案库内查无此人,身份记录也是一片空白。

    但他发现,尼禄竟然用他的DNA、指纹、虹膜等个人数据,为他创建了一个仅属于他的新身份档案。

    “帝国秘书官,阿西莫夫项圈破解者。生于银河宙域D313弗尔基缇行星,帝国历908年旅行至银河帝国境内。”

    档案只有寥寥数语,却让叶斯廷的指尖骤然顿住。

    D313弗尔基缇行星。

    ……那是《流浪者号》里,那个驾驶星舰四处旅行的无名舰长的出生地。

    光屏上弹出一个小小的窗口,显示这个身份档案仍处于未完成状态。

    随后,一行空白输入栏弹出,窗口文字显示:

    请输入你的姓名。

    叶斯廷站在原地不动,指尖仍停滞在光屏上。

    他明知这是尼禄试探计划的一环。

    也知道一旦身份档案完成,他就再难从这座金宫离开。

    但他仍像是被蛊惑一般,向那个空白的姓名框伸出手。

    写下曾经只有他一人知晓的名字。

    ……

    “【叶斯廷】,身份档案录入完毕。”

    尼禄将手中的光屏关闭。

    他实际并非什么心慈手软的帝王。在几次三番问不出真相,而狼骑对叶斯廷的调查也陷入僵局时,他的确考虑过是否要动用阿西莫夫项圈。

    毕竟现在,项圈已经不再算是一个无法摘除的刑具了。

    但最终让他放弃严刑逼供的,并不是心底深处某种迟迟不愿对这个人动手的抗拒情绪。

    而是身为帝国君主的理智。

    叶斯廷作为原著剧情人物,在被他找到以前,已经充分展示出了超凡的智谋能力和科研水平。

    破解阿西莫夫项圈,统领南境联军,以外交手段骗走大贵族全部精锐兵力——这些事迹,只要单拎出任何一件摊给别人,尼禄都会不惜一切代价招纳对方。

    帝国需要叶斯廷毫无保留的忠诚。

    就像当初他能够判断出,帝国同样需要阿撒迦和海德里希一样。

    而对尼禄而言,帝国的需求,远远凌驾于他的私心之上。

    银发皇帝坐在桌上思考时,白狼骑早已把他的靴袜都剥掉,将那只雪白裸足捉在手掌里,反反复复查检查过几百遍。

    确认过足踝的旧伤并没有受到撞击影响,反而比前几日又好转了一些,骑士才慢慢放下心来。

    他又将尼禄的裤腿卷起,检查尼禄膝盖上有没有磕伤。

    就在此时,头顶的一只狼耳朵又被捉住。

    他听见小主人在头顶低声问:“你对我把他招揽为秘书官这件事,难道就不感到惊讶?”

    “不,我确实有些困惑,陛下。”

    白狼骑抬起头,声音笃定地回答,“但正如我在东境时对您说的一样——你总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因为这就是您最擅长的事情。”

    哪怕隔着盔甲,尼禄也似乎能看见骑士那双永远无条件信任的蓝眼睛。

    他没再说什么,只弯起糜红的唇,朝自己的骑士无声微笑。

    这一幕的杀伤力其实很强,尤其是在银发少年本就背朝窗外晨曦,发梢间都浸润着金色阳光。

    白狼骑听见自己心底深处,响亮地“砰咚”一声,随之而来的,就是鼓点般剧烈的心跳。

    尼禄没注意骑士动作有一刻僵滞。

    他在为童年挚友的信任而倍感触动时,一不小心瞥见了书桌上翻倒的星图仪。

    ……然后想起就在这个书房的同一位置,他曾连赶带砸轰出去一个杠精。

    小皇帝的唇角瞬间撇了下去。

    王都诸多高级将领中,也只有海德里希敢把跟皇帝拌嘴当做日程政务,而且还不会被追究任何责任。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双方其实都心照不宣,海德里希到底是被纵容的。

    因为越是强势的君王,就越免不了会因过度旺盛的掌控欲,掉进独断专行的陷阱。

    尼禄知道,他身边必须要有剔透的明镜,确保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映照,这样才能最大程度避免行事偏颇。

    但道理他都懂,只是一想起他要把叶斯廷留在身边,免不了又要跟海德里希打嘴仗,尼禄就忍不住额角暴青筋。

    他让白狼骑给自己穿好靴袜,然后抱住骑士的脖子,说:“去议事厅吧,会议要开始了。”

    “好的,陛下。”

    自平叛战役告一段落,大贵族的兵权完全掌握在尼禄手中后,王都的将领们终于有了一段闲暇时光。

    尼禄表面上只在御前会议处理相对轻松的日常军务,但会议之外,他对虫族的备战一刻也没有停止过。

    接连不断的大型战役,会让将士们紧绷的神经无法休息,进而引发避战情绪。

    在虫族真正出现在无人侦察舰的视野中前,尼禄决定由自己一人把守虫族入侵的秘密,给予帝国军队足够的休整时间。

    “阿撒迦全权负责帝国权杖扩充,军团编制由万级扩为十万级。”

    尼禄边说边撰写敕令,无意间一抬头,发现侧座的褐肤男人,两只金眸正盯着他的袖扣出神。

    他不由警告地用笔头顿了顿桌面。

    “帝国此前从未有过十万级的机甲尖兵部队,一旦建成,帝国权杖就会成为名副其实的帝国第一军团。我允许你在帝国所有领星征募士兵,但机甲联合作战对士兵间的默契度要求极高,你要确保军团扩充后,战斗力只会百万倍增强,而不是被冗余人员拖后腿。”

    “遵命,陛下。”阿撒迦低沉道,“我会给您献上最满意的成果。”

    尼禄对他点点头,弯唇一笑。

    褪去早期的蛮劲和不成熟,身为军团领袖的阿撒迦,迄今为止的所有战斗任务都执行得相当完美,已经是他在战场上最趁手的一把尖刀。

    而就在他对阿撒迦露出笑容的同时,就听见系统在他脑中播报:

    【报——今日帝国基金波动,日涨跌幅12.5%,获得奖励点:100!】

    尼禄:【……】

    他下意识朝主座另一侧的首席看去,结果发现那里坐的,是刚从赫卡调来王都的约瑟夫兄弟。

    两个长相极其相似的金毛将领,一见皇帝陛下的视线移来,立刻回以热烈又孺慕的注视,就差要从眼里放出爱心光波。

    系统:【报——帝国基金上涨9点,涨停警告!哔——哔——哔——】

    仇恨值爆表的警告声在脑海中停不下来,尼禄无语地收回视线,在议事厅找了一圈。

    最后,他才勉强在厅内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帝国当前最炙手可热的顶级名将、自己的左臂右膀。

    海德里希披着鸦黑的军装斗篷,安静坐在属于末级军官的席位上。

    他神情淡淡地看着光屏,全然看不出跟那过山车一样上下翻飞的仇恨值有什么联系。

    在将领们竭力表现、气氛热烈的议事厅里,唯独他那个角落,像笼罩着一层孤独、落寞、不受人待见的低压乌云。

    这一刻,尼禄脑中只飘过令人血压飙升的几个大字:这家伙又开始了。

    “最后一项议题。此前完成阿西莫夫项圈悬赏的破解者,已被狼骑寻回。”

    尼禄用光子笔有一下没一下点着桌面,红眸遥遥看向角落里的乌云,“我决定先让他成为我的御用秘书官,协同参议军科政务。”

    “陛下,衷心祝贺您!”主座侧旁的艾德里安率先眼神发亮,“能破解阿西莫夫项圈的人,那可是最顶级的天才了!他一定会让帝国当前的军用科技跳跃式发展的!”

    在座将领也纷纷称赞点头。尼禄转了转笔,没等到任何反对意见,就淡淡说:“散会。”

    将领们收拾光屏,起身离开时,银发皇帝重重清了清嗓子。

    角落里的乌云闻声即停,留在门边不动。

    待最后一名将领离开议事厅,尼禄示意侍官关上门,然后对那个笔挺的背影没好气道:“直说吧,你又想怎样?”

    海德里希这才回过身,躬身低头,目光只恭恭敬敬往地上看:“敬禀陛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我的意思?你是赫尔曼·海德里希吗?或许今天是你的副官冒充你来上班?”

    “敬禀陛下,没人冒充我,我也只是在旁听御前会议。”

    “少来这一套。功勋上将的席位在哪里?你的职责是旁听吗?”

    尼禄竭力克制翻白眼的冲动时,海德里希向尼禄走来。

    在他离尼禄还有三五步远,尼禄突然感觉嗅到了一点淡淡的青草气息:

    好像是身后白狼骑的信息素。

    议事厅里没有Omega,而Alpha间释出信息素,从来只有一种目的:震慑。

    他莫名其妙地皱了皱鼻子,正要回头看白狼骑,就见面前的海德里希,居然很温顺地低着头,就在三五步远的地方单膝跪下。

    “敬禀陛下。前几日我在书房惹得您不快,心中极其愧疚。因此我在想,或许我减少出现在陛下视野中的频率,能让陛下心情舒畅一些。”

    尼禄:“……你觉得我会相信你?”

    “陛下,您的信任对我而言,是最大的恩赐。”海德里希低眉顺目,就差把“我好乖巧”刻在那张英俊的脸上,“如果您需要我,我将随时等候您的传召;如果您不需要我,我就恪尽职守,履行王都指挥官的职责。毕竟——”

    他抬起蓝眸,幽幽望向自己的君主。

    “——我和您之间,从来没有于私一说。我今后也将严格奉行定规,谨慎越礼逾矩。请您务必放心,陛下。”

    尼禄舌尖抵着犬牙,注视黑发将领的眼神略显狰狞。

    他不是第一天跟海德里希共事,当然了解这家伙骨子里有多傲。

    ……百分百是因为上回挨了骂,现在又开始暗戳戳拿乔了。

    少年皇帝瞪了他一会儿,傲然嗤笑一声,然后将身体向后倚靠,长腿在身前惬意交叠:

    “好。你就去履行所谓‘应尽的职责’好了。不过我的议会不需要伪装哑巴的旁听者,既然你没有建言献策的意愿,御前会议就不会再为你保留席位。如果没有必要汇报,你也不必再出现在太阳宫了。”

    海德里希低头领命:“遵命,陛下。”

    然后起身鞠躬,快步离开。

    男人领命和告退的速度之快,连白狼骑都始料未及。

    他警惕地抬着眼灯,直到黑发将领真的消失在议事厅的门口,才敛起浑身信息素,俯身去抱自己的小主人。

    “陛下,”白狼骑试探地:“他……”

    “由他去。”尼禄轻哼,“我给这家伙的特权太多,多到他敢跟皇帝斗气。就该冷落他几日,让他的脑子清醒过来。”

    白狼骑不出声。

    他对君臣关系的理解,或许不如尼禄熟练和通透;

    但基于海德里希对尼禄矢志不渝的觊觎之心,他总觉得,海德里希这次的目的不会这样简单。

    怀里的小皇帝见他迟迟站在原地,已经开始不耐烦地扒他的狼耳朵。

    白狼骑不得不中断思绪,低声回应:“我明白了,陛下。”

    第139章

    任职书下达第二天, 叶斯廷就不得不开始每日按时来尼禄书房点卯。

    御前秘书官一直是个非常特殊的职位,职位本身的级别很低,但却是皇帝重用一个新人的起点。

    整个王都都知道, 尼禄的上一任秘书官就是海德里希, 因此当叶斯廷进入皇帝寝宫时,一路上遇到的宫廷侍官都对他毕恭毕敬, 就差把头弯到地上去。

    “敬禀陛下, 今日共有401则觐见申请,来自赫卡星系93则,锚点工程建设局128则,帝国科学局45则,各星系星省委员会135则。除此之外,共有待处理星省议案:2910桩。”

    他踏进书房时, 恰好听见白狼骑在给尼禄汇报工作数量。

    银发皇帝早就穿戴整齐, 坐在书桌后方开始处理政务。

    手上的蔷薇权戒, 在清晨阳光下熠熠生辉。

    见他进来,尼禄朝书房里的另一张书桌偏了下头, 示意他自己入座, 便又埋头投入工作中。

    叶斯廷静默坐下, 然后就在书桌的角落,看见了一副装在玻璃盒里的单片眼镜。

    “医学院说,你的左眼曾接触过泄露的光子粒, 因此存在轻微的视力缺陷。”

    尼禄一边撰写敕令,一边不动声色道, “这让我不由好奇, 你是否也有一个从小就爱枕着爆能枪入睡的姐姐。”

    “敬禀陛下, 我并没有兄弟姐妹。左眼的旧伤是在侍奉叛首鲁铂特时, 不慎在猎场所伤。”

    叶斯廷微笑回答,并轻轻将眼镜盒子推到一边,“平时并不影响生活起居,也不影响工作。感谢您的关怀,陛下。”

    尼禄没再说什么。

    他像对待当初第一天来上任的海德里希一样,上午只让叶斯廷翻看一些已签署的议案,好让他尽快熟悉自己的理政方式和敕令风格。

    到了下午,就开始将一些不重要的领星事务分派给叶斯廷,让他起草给星省委员会的敕令,再发给自己审批。

    “陛下,请恕我愚钝。虽然我曾被叛首鲁铂特当皇室傀儡培养,但我实际所受的教育跟真正的皇室水平,仍存在堪比宇宙陨石和恒星间的巨大差距。”

    叶斯廷想提前打好预防针,“或许成果不一定能令您满意——”

    “是么?”尼禄漫不经心回应,“我看你给那群大贵族的假协议就写得很好,与皇家学院教育出来的水平不相上下。莫非我还不如贵族值得让你发挥全部实力?”

    叶斯廷只好闭上嘴巴,安静投入工作。

    他以一个正常秘书官的速度处理政务,只要尼禄不发问,他就从不主动提出建议,尽量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一天下来,他甚至没有出声超过十句话。

    但尼禄却一直很忙碌。

    除了早上叶斯廷刚来时,他基本没有更多用来试探叶斯廷的空闲。

    他本来就是掌控欲极强的帝王,连平民一辆交通工具的维修成本都要过问,政务上更习惯事必躬亲。

    早期他被大贵族架空,手里直辖的星系总共也没多少个,但即便是在那时,光是处理锚点建设、直属军队的军务,他都必须要处理到凌晨;

    现在平叛战役结束,领星兵权被尼禄强制收回,帝国领星名义上还属于贵族,但领主们的管辖权实际已被尼禄架空,需处理的政务自然指数倍增长。

    等叶斯廷默默审阅完一批议案时,尼禄早就远程接见过不下二十个星省委员会或军科局成员了,期间还去议事厅开了个会。

    中午开完会回来,他只喝了点热牛奶,随便补充一管营养剂,就进入书架后方的小房间短暂休憩。

    叶斯廷放在光屏上的指尖,微微停滞了一会儿。

    尼禄进入休息间十分钟后,他才以尽可能随意的语气,对守在书架前的白狼骑说:“营养剂是不能代替正餐的。”

    白狼骑看他一眼,不接话。

    狼骑在宫廷中保持极高的独立性,除非必要,他们不会随意跟外臣攀谈。

    叶斯廷自然明白这点。

    但他审阅完又一批议案后,忍了又忍,还是再次开口:“一次两次可以。但长期用营养剂代餐,罹患胆结石和肠胃疾病的风险只会越来越高。”

    他差点就要自然而然把那句“这种事不可以顺着他”说出口。

    但是左臂上那个小小的创口,让他的理智迅速回归。

    涉及关键的皇室DNA密钥,他手臂中植入的基因嵌合工程自然被剥除。左臂的表皮上,只留下一个一指宽的手术刀痕。

    就在此时,休息间内传来少年的传唤声。

    白狼骑闻声进入,将刚睡醒的小主人抱出来,然后用后背挡着叶斯廷,用小梳子悄悄把满头乱炸的银发理顺。

    尼禄重新坐回书桌后方,微微眯起红眸,很优雅地用拳头掩住了一个哈欠,然后继续工作。

    银发皇帝下午工作的时间比上午更长,光屏在他桌上此起彼伏亮起又熄灭,不断有不同的面孔和不同的声音,向他们的君主报告各自的工作进展。

    到了晚餐时间,尼禄头也不抬地对叶斯廷说:“去太阳宫的贵族餐厅吧。餐后如无要事,自行回府邸即可,不用再过来了。”

    叶斯廷领命,按住衣摆站起。

    临出门前,他回头看了眼还在伏案工作的尼禄,又深深盯了两秒在旁协理的白狼骑,才缓步离开。

    尼禄终于感到腹中空空时,时针已经指向晚上八点。

    他下意识去摸白狼骑的一只臂铠,想从里面掏一支营养剂出来——

    为了应对尼禄的低血糖,白狼骑总会随身带着营养剂,未曾想被尼禄直接当做餐品自取处。

    但这次他头也不抬地掏摸了一会儿,却掏了个空。

    “……?”尼禄抬起头,质疑地瞪白狼骑。

    后者眼灯乱闪片刻,然后像变魔术一样,突然从门外端进一个盖着精致餐罩的餐盘。

    尼禄一看见餐盘,就不由无语道:“我说过无数遍了。如果当天政务太多,给我准备营养剂就够了。浪费时间,拿走吧。”

    “陛下,营养剂始终不能代替正餐,这样下去,您会患上肠胃疾病的……”

    “这句话你也说过无数遍了。”尼禄揉着额角,桌上堆积的政务让他有些心烦,“我又不是天天这样,只是碰巧今天工作太多——你不是知道我有多少桩未处理议案么?”

    尼禄语气一变冷,白狼骑的身形就变小一圈——他始终还是不愿意跟尼禄吵架的。

    但尼禄说的并非事实,自平叛战役结束后,他正常用餐的几率基本为零。

    想到小主人的身体状况,白狼骑厚着脸皮走到书桌后方,然后单膝跪下去,将狼嘴巴搭在尼禄的扶手上,用很轻的声音说:

    “陛下……我,我请求您。”

    尼禄没料到他能做到这个地步,不由微微一哂。

    余光又见门口有人影晃动,抬头一看,门口除了站岗的狼骑,居然还有两个头上戴着厨师帽、盔甲上系着小围裙的狼骑。

    厨师帽狼骑正探头探脑往里看,显然很想知道自己烹饪的餐品是否合小主人的胃口。

    尼禄无声叹了口气。

    “行了。”他说,“我知道了。”

    他花了20分钟,吃完餐盘里的果蔬和肋排,还面无表情地侧过空盘子,亮给门口两颗狼头看。

    厨师帽狼骑欢欢喜喜,进来将空盘子收走,却在走廊里迎面碰上叶斯廷。

    “怎么了?”尼禄挑起眉看他,“我说过你可以返回府邸,明早9点再来我的书房就好。”

    叶斯廷瞄了一眼被狼骑端走的餐盘,才垂眸躬身:“敬禀陛下,我还有一些工作没完成。”

    他解开礼服扣子落座,继续处理尼禄分派的政务,但效率开始暗暗疯涨,以至于尼禄不得不又将手中的工作分出一半。

    等时针又走过一圈,指向晚上九点时,他案上已经没有剩余的光屏。

    白发青年便抬起一双绿莹莹的狐狸眼,开始频频看向书桌后方的尼禄。

    尼禄在审阅锚点的驻舰预算:“有事可以告退。”

    “不是的,陛下。我以为……”叶斯廷指尖摩挲着笔,终于再一次忍不住开口,“我以为应该到您的就寝时间了。”

    “就寝?现在?”尼禄好笑地看了一眼时钟,又将目光落向光屏,“你以为我如今还只有三岁五岁,每晚九点准时上床听故事么?君主要是连帝国的黎明都怠于等候,又怎么能带领帝国走向光明?”

    话音落下,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脱口说了什么,蓦地止住话音。

    书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沉寂。

    少顷,尼禄仍未抬头,只语调变得低哑许多:“回你自己的府邸去,骗子。我今天政务很多,别在书房里干扰我。”

    叶斯廷听他沙哑地唤自己骗子,一时只觉心脏被一只手攥住,某种来自遥远过去的疼痛感,令他心房霎时发麻。

    他滚动喉结,半天在原地不动。

    直到尼禄抬起一双剔透红眸,向他半期盼半焦灼地看来,似乎是在等他宣布什么重要真相。

    他们目光相接的那一刻,叶斯廷却像触电一般,迅速将眸光移开。

    “遵命,陛下。”叶斯廷敛眸躬身,“请容我告退。”

    尼禄眸中的微光再度熄灭。

    “……去吧。”他轻轻说,“明早9点,你要再来。”

    叶斯廷退出书房。

    他走出蔷薇庭院,回首遥望黑夜中的寝宫。

    弥漫着夜雾的黑暗中,只有寝宫的书房灯光亮着,像是一座孤独的灯塔,伫立在黎明前的迷雾中。

    他在深夜的蔷薇庭院沉默徘徊。

    蔷薇上冰寒的夜露沾湿了他的袖口和裤腿,可他却似浑然不觉。

    空中白月已走过大半轮。但当他勉力咳嗽着,再次抬头,发现书房窗口的灯光仍未熄灭。

    ……时到如今,他竟然依然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败给自己。

    叶斯廷径直穿过庭院,拨开拦路的荆棘和花藤。在快步迈向寝宫的路上,他恍惚看见了那个小尼禄被恶作剧惊吓的夜晚,在太阳宫焦灼寻觅小尼禄的自己。

    在狼骑未加阻拦的情况下,他走进寝宫的大门,走向通往书房的阶梯,走向书房门后伏案工作的尼禄。

    “陛下,”他看着尼禄,眼神有种艰深的无可奈何,“您是否一定要处理完所有政务,才会选择就寝休息?”

    “是。”尼禄也看着他,语气和眼神都带上了孩子般的执拗,“那又关你什么事呢?”

    叶斯廷不作声,径直走到自己的书桌旁,然后将礼服外套脱下,露出里面穿着的衬衣马甲,并将袖口往上挽起固定。

    他脸上难得没有笑意,可是此时此刻,他却比尼禄此前见过的任何一回,都要更接近那个在壁炉边读书的少年。

    叶斯廷固定好两侧袖口,便低声道:

    “陛下,您当前直辖星系的数量急剧增加,将所有政务都集中在您一人手中,虽然能最大程度保证效率,但仍会变得越来越不现实。帝国当前的军事规模已发展壮大,但与之配套的行政管理机制却处于停滞状态——今日时间已经太晚,请先让我替您分担剩余公务,其余明日再说。好吗?陛下?”

    末了,他近乎哄劝似的,又轻轻补了一句:“好吗?”

    尼禄看着他,良久,才说了一个字:“好。”

    他的理智仍在支配大脑,于是依旧只将非核心的政务交给叶斯廷处理,最关键的军务和虫族情报,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但深夜折返回来的叶斯廷,却呈现出跟白天截然不同的工作状态:他起草敕令的速度和方式,熟练到几乎令人发指,已经到了能被当做最终敕令发出的地步,仿佛早被这样训练过数十年。

    因需要集中用眼,他的左眼有些模糊,便下意识伸出手,去拿桌子上的单片眼镜。

    眼镜是太阳宫特制的,比他在黑市采集自制的用料更好。

    他把单片眼镜佩戴在左眼时,能明显感觉余光中的银发皇帝,坐在桌后看了他很久。

    但叶斯廷低着头,一次也不与尼禄对视,只顾埋头解决尼禄的政务。

    精神集中到极点时,他甚至想起了一些尼禄的黑历史:

    当年为了避免尼禄被加涅大学士打屁股,他似乎也曾这样彻夜帮尼禄补过作业。

    他们的工作在凌晨两点正式结束。

    虽然时间仍然很晚,但相比起平叛战役后,尼禄每日需要轮轴转到清晨的情况,已好上太多。

    叶斯廷替尼禄拟完最后一个敕令,便像落荒而逃一样,匆匆起身告退。

    即将离开书房时,他听见自己身后,传来如同幻觉般的轻声喃喃。

    “……骗子。”

    第140章

    驻守王都的高级将领们发现, 自新的御用秘书官上任后,宫廷内部似乎正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

    首先被小范围改组的,就是帝国的御前议会。

    此前为了应对边境星盗, 也为了从大贵族手中夺权, 尼禄把重心都放在赫卡星系的军队建设上,于是如今被安置在王都的绝大多数人, 全都是行军打仗的帝国军官。

    由全军事将领组成的议会, 在战时非常好用。

    但当平叛战役告一段落,原本控制在贵族领主手中的领星事务,滚滚涌向王都时,帝国此前过于侧重军事发展的失衡隐患,就彻底暴露无遗。

    将领们固然能对征兵训练、实战演练侃侃而谈,但毕竟不是谁都能当海德里希, 有关战后应如何恢复领星治安、如何改革领星经济制度、如何指派星省委员会等事务, 确实超出将领们的知识储备了, 目前都得由尼禄自己一把抓。

    遇到叶斯廷以前,尼禄也想过重新构建一个更成熟的行政管理系统。

    但时间对他极尽苛刻。

    平叛战役前, 必须争分夺秒建设军队, 本来就没有时间做更多准备;

    平叛战役后, 政务骤然加重,哪怕一天滞后处理,领星都有可能再度陷入混乱。

    这让他确实抽不出空再与储备人才磨合。

    再加上未来还有虫族虎视眈眈, 帝国当前绝大部分资源,都必须向军备倾斜。

    多一个行政文官, 军队里就会少一名士兵。

    他本想就这样硬扛到战争胜利, 等击退虫族后, 再来料理帝国内政问题——

    当然是他还活着, 且疯症程度依然能勉强控制的前提下。

    “帝国是一台精密运转的巨型机器,坚不可摧的齿轮、液压杆和轴承是其存在根本,但编程指令和有效的传动控制,才能称为一台机器的核心。”

    叶斯廷翻阅此前人才征募计划的档案,敛着眸低声自语。

    每当他不自觉沉浸工作中,总会在一定程度上忽视对自己的伪装,展露出区别于此前轻佻模样的沉稳姿态来。

    他无意翻看到阿撒迦的档案,也不由为那恐怖的战绩惊叹:

    “如果这个人前二十余年都在斗兽场度过,没人系统教过他该如何给特种部队分工,也没人教过他如何在太空战中排兵布阵的话,那么他拥有的的军事天赋确实高得可怕,而且应该还有很大的可挖掘潜力。”

    尼禄正看着他伏案工作的样子,听对方这样说,立刻插嘴道:

    “是我找到阿撒迦的。”

    叶斯廷又翻到了赫卡星系那个强迫症税务官的档案。

    他仅粗略浏览过一遍对方的工作报告,便毫无疑问地将这份档案摘出,移到另一面已有十几份档案的光屏中:

    “陛下,我会相当推介这个人进入您的秘书办。他的能力远不止统筹一个星系,且能看出很有经济头脑。若他当初没有因贵族身份选择入宫,而是在星系间经商的话,如今应该已经是垄断帝国经济的富商巨贾了。”

    尼禄眨眨眼,又立即说:“这个人也是我发掘的。”

    叶斯廷:“……噗。”

    他一时没忍住,等轻笑出声后,才想起要后悔。

    但已经来不及了。

    桌后的小皇帝,显然也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幼稚表现感到惊愕。

    他的脸一下就黑沉下去,像只默默生闷气的小猫咪。

    叶斯廷语调温和地顺毛哄他:“是,陛下英明。能将这么多顶尖人才聚集在身边,当然是因为陛下本身能力出众,识人眼光也出类拔萃。”

    尼禄别开头:“……赶紧把秘书办的名单给我。”

    他们这段一来一回,互动过于熟稔和自然,等双方都意识到什么时,便同时齐齐一愣。

    在尼禄望回来以前,叶斯廷迅速垂眸避开视线,像个礼数周全的臣属般躬身致礼:

    “遵命,陛下。今日之内,我会确定御前秘书办的全部人员。如能获得陛下许可,我愿意全权负责新晋秘书办的管理事宜。”

    “……好。”尼禄移开目光,“你去办吧。”

    御前议会的人员配置不再像从前那样单一,尼禄将主持镜泉教育事务的加涅大学士召回,又加入国防科技大臣、帝国星系建设部部长、审判庭大法官等一批文官,方便综合参谋帝国事务。

    要让帝国文官进场,必然有一批将领的御前席位会被取消。因此御前议会刚改组那几日,议事厅里的将领们都有些蔫蔫的。

    他们不知道未来会有虫族威胁,还以为平定那群大贵族后,帝国就会迎来很长的和平时期。

    人人都知道和平是好事,但军事将领在和平时期发挥的作用比文官要低,这也是毋庸置疑的。

    虽然道理都懂,但在陛下面前露脸的机会变少,还是让将领们感到有些许落寞。

    又过了几日,王都将领们发现,皇帝陛下身后多了一个白头发的秘书官,应该就是此前陛下说过的项圈破解者。

    白发秘书官很少在会上发言,他只安静地坐在主座后方的墙边,低头用光屏记录会议要务。

    但当遇到一些相当棘手的政务,御前议会的成员发生激烈争执,尼禄紧蹙的眉心也解不开时,他就会静悄悄站起身,附在皇帝耳旁轻声说些什么。

    “陛下,请恕我愚钝……”席上有将领小心翼翼发问,“这几日都没有见到海德里希上将出席,是陛下给他分派了其他军务吗?”

    尼禄刚侧头跟叶斯廷说完话,一听见海德里希的名字,方才还有些发亮的眼神,一下变得没好气起来。

    “哼。”银发皇帝冷冷一嗤,“你们不如自己去问他?”

    “噢。”

    几个将领面面相觑,又默默低下头去。

    王都当前绝大多数优秀军官和尖兵,都从赫卡星系这个帝国兵工厂输送。

    赫卡星系的将领,早期由尼禄亲自甄选,后期尼禄忙于平叛,就将征募和选拔权移交给海德里希。

    这几个将领跟王都部分高级军官一样,都是由海德里希亲自挑选,又予以培养提拔,才得以来到王都面见皇帝陛下,因此都对海德里希非常信服。

    虽然明眼人都能看出,最近陛下可能跟海德里希在闹矛盾,但抱着一丝为长官争取的心态,他们还是壮着胆子向陛下提问了。

    军人想法向来直来直去,想为敬仰的长官争口气,就索性出声问了;

    问完被陛下批了面子,就默默缩在椅子上长蘑菇。

    小插曲过后,会议正常进行,他们却感觉有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抬头一看,是陛下身后那个安静的白发秘书官。

    那双绿莹莹的狐狸眼看过来,眸光既不冷也不热,但却深沉得厉害,完全不像是职位低微的秘书官,竟像是身居高位者正在思量什么。

    但只一瞬间,他身上那股违和感便消失殆尽。

    白发秘书官勾起唇,友好地对他们笑了笑。

    又过了几日,第一批被挑出的秘书办成员,千里迢迢抵达王都。

    赫卡星系刚好也进驻一批新的青年将领,尼禄索性命礼官举办一个简单的招待宴,也作为平叛战役后,第一个用以庆祝的宫廷宴会。

    宫宴当天,他还是一整日忙碌公务。

    直到宴会快要结束,才匆匆去宴会厅露了个脸。

    不得不说,由尼禄自己授意举办的宫宴,比曾经需要迎合大贵族时要舒服太多。

    再也没有他闻了就想打喷嚏的脂粉香气,没有到处飞舞的Omega求爱手帕,也没有虚与委蛇的所谓贵族交际。

    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只有帝国冉冉升起的新星们,正东一簇西一簇饮酒交谈。

    尼禄用银勺轻轻敲两下高脚杯,然后对所有人举起酒杯:“为了帝国。”

    “为了帝国!!”

    举杯致礼时,他无意往宴会厅门口一瞥,发现多日未出现的海德里希也来了。

    男人踩点似的,就在向皇帝举杯的众将背后现身,然后兀自走到宴会厅的角落去。

    祝酒过后,悠扬的音乐声再度响起,宴会厅又是一片和乐融融。

    叶斯廷在宴会上的人气明显很高。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白发秘书官就是陛下新近宠信的红人,除了休息时间,几乎一整天都跟陛下呆在一起。

    加上叶斯廷看起来又温良和善,对谁都笑眯眯,作为军科参谋,似乎也不像是个心机深沉的人。

    来给他敬酒的人一茬接一茬,敬完也不离开,就围在他身边抢着搭话,希望能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

    但相较之下,王都的上一位“宠臣”,看起来就有些落魄了。

    海德里希是临时接到礼官的邀请函,才从王都防御前线基地匆匆赶来。

    因为路途太远,一时来不及整衣敛容,他一贯整洁如新的军装斗篷下摆,还沾有灰白的星舰涂装污渍,可本人却似乎没有察觉。

    能时常进出太阳宫的人,都多多少少知道海德里希不被允许出席御前议会的事。

    虽然也有想去搭话的,可偷眼看见皇帝陛下还在主座上,又不敢当面触陛下的霉头,只好端着酒杯走开去。

    海德里希似乎也没有主动找人攀谈的想法。

    他只是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姿态一如初见时,像一把永不屈折的钢刀。

    那双冷静的蓝瞳,只沉默看着自己手里的酒杯,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尼禄皱了下眉,移开目光。

    说实话,他今天本来不想搭理这家伙的。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海德里希站的位置虽然是角落,却又刚好能被高台主座尽收眼底。

    尼禄身边的加涅大学士也发现了他,无意间想起来:

    “咦,那不是海德里希上将吗?我这几天去找常看的医官看我的风湿腿,还时常碰到他呢。”

    “……”尼禄说,“一个不在前线的王都指挥官,有什么伤病可以看?”

    “好像是劳累导致的神经衰弱吧。我常找的那位医官,很擅长调理这方面疾病,王都不少军官都会去找他。”

    加涅实话实说,“陛下在德尔斐失踪的那段时间,王都战役是他一个人扛下来的,估计是那段时间积攒了不少压力吧?”

    “我知道,那段时间连科学院都跟他一块拼命哩。”

    旁边的国防科技大臣心有余悸,“我都不知道他那时到底睡不睡觉,反正指令一个接一个砸过来,我手里的研究人员都被他累垮了一批。”

    “不过战争时期也正常。时机就是生命,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尼禄听了一会儿闲聊,又随意看了眼宴会厅。

    他发现,就连当初跟海德里希一块被他从德塔要塞提拔上来的副官,此刻都没去跟海德里希主动打招呼,而是在人群中揽着人说话。

    “……你妈的,快放手啊!”

    离高台还有一段距离的宴会厅中央,被副官死死揽着脖子的将领,终于忍不住小声爆粗。

    “我就跟上将打个招呼,又费不了他多少时间!”

    副官紧紧勾住对方,咬牙切齿说出今晚第六十遍托词:

    “我都说了——长官的妹妹最近生病,长官没多少心情交际,你就别去了,来,跟我喝酒——”

    “……他妹生病,跟我去不去打招呼有什么关系???”

    “……”

    鬼知道啊!

    副官心中一个血泪瀑布!

    鬼知道那个老六又在那演什么独角戏,他今晚光拦人都要拦得手臂抽筋!

    不多时,海德里希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履行完出席宴会的义务,就放下空酒杯,转身从侧门离开。

    宴会厅外的月光一片冷情,被厅内的鼎沸人声映衬得更加寂寥。

    因为宴会还没结束,海德里希甚至没能找到穿梭艇。

    他在冰凉的夜风里站了一会儿,系好军装斗篷的扣子,便一个人步行离开了。

    尼禄深吸一口气,把刀叉掷回柔软的餐布上。

    如今王都的人已经换了一批,但趋炎附势的现象却仍未消失,这让他多少感到有点不爽。

    “传召礼官。”

    他最后说。

    礼官匆匆赶到尼禄身边。

    他躬身致礼,然后小心把脑袋凑到陛下身侧,等候对方指示。

    就见银发皇帝的雪白指尖,在桌上随意叩点半晌,然后那双红眸隐忍似的闭了闭,转了过来。

    “……战后的晋衔仪式,是不是该提上日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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