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
三月将尽, 日头渐暖,秋眠越发忙碌。
之前联系的猎头帮忙挖了两个很优秀的研究人员,联系、见面、洽谈等一系列事情弄完, 俩人都给留了下来。
去角质凝胶项目小组终于组建完成, 过程虽然艰难,倒也不算太坎坷。
再得空,转眼已是四月上旬末。
秋眠一翻日历,正正好周五。
摸鱼的人换成了岑溪, 见她终于忙完, 微信私聊,约她去接水。
“最近这么勤奋,瞧着都有点不太像你,是遇上什么事了,还是突然间觉醒?”
岑溪趴在栏杆上偏头看秋眠,脸上八卦神色尽显,显然是觉得好友这突然间的转变有些反常。
最近总是高度认真, 神经紧绷, 这会儿事情暂告一段落, 秋眠终于得以片刻放松。
“就是想变得优秀一点。”秋眠微微仰头,闭着眼感受玻璃幕墙透进来的斜阳落在脸上, 嘴角溢出浅笑, “没想到认真上进的感觉也还不错。”
“那么请问。”岑溪把手里的水杯怼到秋眠嘴边当做采访用的话筒,“是什么动机,促使你做出这样的改变呢?”
这问题问到了重点, 秋眠想起些事, 脸上不自知地浮上些许羞涩。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自从那次吵架在极享酒吧跟周引弦和好之后, 他们之间的感觉就变得有一些微妙起来。
往常他们虽然是邻居,但其实碰面的时间并不算多,只是比普通邻居可能稍微亲近一点。
而那晚从极享酒吧回去之后,一直到现在,尽管俩人工作都非常忙碌,可每天都会保持联系。
秋眠也不太记得这每天的联系是怎么开始的,好像那开始很自然很寻常,完美地融入进了日常里,所以无知无觉,异常和谐。
印象稍稍特别的是那晚回去后的次日傍晚,他送几个大学室友去机场,竟在机场的餐厅里打了视频电话过来。
正值晚饭时间,公司里大多数人都已经下班离开,而她还在为了项目主动加班。
手机就那么在办公桌上振动起来,她忙里偷闲探头瞥一眼,屏幕上显示是周引弦的视频来电。
那似乎是他打给她的第一通视频电话,在他们吵架和好之后的第二天。
那感觉其实很难形容,有些暧昧的惊喜,又有些羞涩的惶恐。
秋眠犹豫了一秒,慌乱地整理头发和衣服,飞快地抓起一旁的小镜子对着照了照,在那通视频来电即将挂断之前,接起来。
一瞬间,手机屏幕里跳出一片灿烂晚霞。
三月将尽的黄昏,霞光在远天铺成渐变的绮丽,一架白色飞机入了镜,尾翼拖出一道恰到好处的白,完美融入红橙黄的主色调里。
那瞬间镜头里的景色很美,秋眠晃了下神才想起是周引弦的视频来电,却没见着他人。
正要以为是他不小心按错,镜头里一晃钻出来三道人影。
是他那三个大学室友。
“嗨,秋眠!”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我们要走了,和你说一声,没吓着你吧?欢迎以后来京北玩!”
三人在镜头里笑得热情又灿烂,秋眠反应了下才明白过来,他们是在跟自己道别。
其实就只见过两面,还算不上熟识,但对面热情至极,自然熟稔得像是多年好友。
秋眠起先还有点局促,转瞬被这热情感染到,笑着冲手机里挥挥手:“好,一路平安,也欢迎你们下次再来南塔。”
话音刚落,镜头不知被谁一转,恰好对着周引弦的脸。
他微低着头,单手支着下颌,正对着平板上在忙些什么,还未察觉自己入了镜。
橘黄的斜阳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像文艺氛围拉满的电影,让人想探索他隐在昏暗光线里的另一半侧脸藏着怎样的故事。
视频通话那端传来快憋不住的偷笑声,他好似才终有所察觉,深邃的凤眸眼皮微掀,朝镜头方向瞥来一眼。
眼神微顿,转瞬表情了然,明白这是好友的恶作剧,气笑:“发什么疯。”
又看向她:“他们一会儿的飞机,非要跟你告别,还没下班?”
秋眠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撑在办公桌上捧着脸来掩饰自己此刻内心的悸动,唇角勾着一抹笑:“加班,不过随时能走。”
俩人不过这么聊了两句,就被几个好友说成小情侣旁若无人,非要插嘴:“他不给我们你微信,不然也不用拿他手机打视频电话!”
明明都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却像小学生一样告状,秋眠忍俊不禁。
周引弦眉心微蹙,嫌弃地扫了一眼好友,又看回手机屏幕:“他们就这样,不用搭理。”
“就哪样了啊?不就要个联系方式交个朋友吗,这你都舍不得!”
“可不是么,他一开始非说没加你微信,这不就露馅儿了?”
“你就说他是不是小气鬼吧秋眠?”
被这么打趣着,仿佛她是周引弦的女朋友,再不济也是有交往意愿的暧昧对象。
秋眠耳朵和脸都在发烫,一颗心跳得乱七八糟,张了张嘴,不知应该作何反应。
周引弦适时开口替她解围:“还不走,是等着滞留机场?”
“啧,开始赶人了。”
“走了走了走了,再不走要发疯咯!”
“拜拜秋眠,下次见!”
几人像是一场夏季燥热的晚风,转眼间散了干净,却在秋眠脸上仍留烫人余温。
挥挥手说完再见,那边很快安安静静,镜头里只剩下周引弦一个人。
比现实里面对面更叫人觉得羞涩。
秋眠眼神无处躲闪,只能隔着手机屏幕跟他对视,声音又低又绵:“那先挂了噢?”
“还没吃饭。”他说。
秋眠以为他在问自己,“嗯”了声。
没成想他直接收了平板拿着手机起身,镜头一下离得他那张冷酷锋利的脸好近。
“一起吧。”他说,“我也没吃。”
那瞬间秋眠也是有点傻了,脱口而出:“你不是在机场那边的餐厅吗?”
怎么可能没吃饭?
这话倒是收得快,在舌尖绕了一圈,堪堪收回去,化成心上一抹道不分明的悸动。
“说实话吗?”
“啊?”
“有点难吃,所以没吃。”
直到挂断电话,秋眠还有点像喝了酒微醺似的,晕晕乎乎。
那晚挺像一场约会,周引弦从机场开车过来,在公司楼下接上她,一起去吃了顿时间有些晚的晚餐。
她的车因此停在公司附近没开回去,翌日一早,是他开车送去上班的。
那之后到现在,每天都会聊几句,并不突兀,像是随口提起。
有时是天气,有时是工作,有时是美食。
秋眠无形中感觉到,他们之间有点暧昧。
这暧昧捉摸不到,但却令人一想起就心头雀跃,忍不住弯了唇角。
比如此刻。
岑溪皱着眉在秋眠眼前挥了好几下手:“嘿!嘿!嘿!想什么呢笑那么开心?”
“啊……”
秋眠缓慢地回过神,抿了抿唇,掩饰性地笑了下,拿着水杯转身离开:“没什么呀,就是觉得,可以变得更优秀,真是太好了!”-
春分已过,白日渐长。
海盐之旅启用夏季出勤时间表,午休时间延长,下班时间改成18:00。
难得不用加班,秋眠伸了个懒腰,收拾东西打了下班卡,每一步路都轻松雀跃。
她开始有些期待,今天的周引弦,会给她发来什么样的消息,聊些什么样的话题。
乘电梯时秋眠看了好几次手机,安静得没有任何来电和信息,才想起来还不到时间。
今天她没加班,下班比较早,周引弦大概还在忙,所以没联系她也正常。
出了大楼,夕阳正好,余晖给城市建筑描了层金边,地面影影绰绰。
正是周五,下班高峰期的城市热闹鲜活,人群涌动,人人一扫上班前的生无可恋,精神奕奕,好像这一天从此时才正式开始。
秋眠想了想,对着天边夕阳随手一拍,主动跟周引弦分享。
眠眠不觉晓:【夕阳无限好。】
并不介意他能不能秒回,正如他给她发来消息也没让她秒回一般。
朋友之间的社交距离,却又好像更亲密。
仅仅是发条消息分享夕阳而已,秋眠却忍不住唇角弯弯,心里猜想着会收到怎样的回复。
这样的好心情止于下一秒。
秋眠收起手机一抬眼,不远处的路灯杆上倚着个高大英俊的中年男人。
唇角微笑的弧度僵住,愣了下。
好像很久没见了。
其实她都快忘了他的存在,最近太忙,平常根本不会想起他,甚至连秋霜也没空想起,外婆家也没回。
这会儿突然见着他,许多尘封的记忆一瞬间涌上来,秋眠蹙眉,内心不适。
正要转身往另个方向走,那人碾灭烟,调子不轻不重地喊她:“秋眠。”
秋眠假装没听见,他倒也没再继续叫她,迈开长腿朝她走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秋眠不得已停下,拿着手机冲他比了下,“再过来我报警了。”
“不用这么紧张。”林至骁举着双手比了个投降的姿势,唇角一抹无奈的笑,“就问你个问题,问完我就走,OK么?”
秋眠浑身警惕:“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上次问你那问题你还记得么,喜欢谁?”
“不关你事。”
“很重要,问完我就走。”
秋眠充满防备地盯着他,思索着他这话的可信度,见他好像确实没有纠缠的意思,稍微信了几分,但也没敢掉以轻心。
她并不清楚他问这问题的意义和目的。
“你很久都没见那个小竹马,应该不喜欢他?”林至骁见她没应声,随口说出自己的猜测,“那你喜欢你那个邻居么?”
猝不及防听见这男人提起周引弦,秋眠刚放下的几分警惕性立即又重新回来。
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实力,秋眠不敢泄漏一星半点儿对周引弦的喜欢让他发现,尽量装得淡定寻常。
“我一定要喜欢他俩其中的一个?”
“这倒不是,就是跟你确定一下。”
林至骁似乎觉得挺意外,前几次见她还喜怒形于色,这次倒瞧不出她说的真话假话。
“真不喜欢?”
“你有话就说,我还赶时间吃饭。”
“有那么着急么。”林至骁笑笑,“问你这事儿挺重要呢,你最好说实话。”
“你怎么确定我说的不是实话?你们男人都这么自信,觉得我们女生一定要喜欢个男人才能生活吗?”
她的语气算不上尖锐,可无形中好像又将眼前男人骂了进去。
林至骁听着也没生气,只是整个人好像一下静止了,脸上的表情也跟着没变化。
那眼神一瞬有些空,又有些飘忽的远。
秋眠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不太懂他这瞬间的出神是为什么。
他好像在看着她,似乎又没有。
更像是……
透过她,在看别人。
好半晌,正当秋眠要开口问他在看什么,男人笑了下,语气却有些怅然。
“你这话,跟你妈妈当年说的真是一字不差。”他垂着眼看过来,好像有什么忽然间松动了,“走了,好好照顾自己。”
没想到他这么干脆,说走就走,背影潇洒利落,连头也没回,宽大的白衬衫衣摆被风吹得鼓起不规则的形状。
他背对着她,好看的手在半空中随意挥了挥,像是在跟她道别。
秋眠心头一直紧张揪着的那口气蓦然间一松,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刚刚,应该没有在他面前表现出自己喜欢周引弦的意思吧?
别带去什么麻烦。
手心手机忽地振动。
秋眠拿起手机看,周引弦回了消息过来。
一枕:【夕阳很美。】
一枕:【我刚忙完。】
一枕:【今天下班挺早?】
简单几句话,看似随意,却对她的话有回应,对没秒回有解释,也有礼貌的关心。
尽管并不确定这是因为他的修养好还是因为自己在他心中有一点特别,秋眠仍一扫刚刚心头的阴霾,弯着唇角回复。
眠眠不觉晓:【嗯,加班告一段落,可以安心享受周末了。】
想了想又问:【周老师呢?】
一枕:【加班。】
秋眠没再打扰他-
直至快凌晨,终于听见外面传来点动静。
应该是周引弦回来了。
秋眠看了眼时间,关掉电视,松了口气。
她知道自己这担心或许有些不必要,可仍旧怕下午那男人有一丁点儿看穿她对周引弦的喜欢,从而做出什么莫名其妙的事。
毕竟那男人本身就挺莫名其妙的。
近来太忙,一直都没休息好,秋眠早就犯困,在沙发上开着电视强撑到这会儿,眼皮子一直在打架。
回到床上躺下,闭上眼准备睡觉,脑海里却蓦然间窜出来之前在小区外面看见的那辆挂着军区车牌号的车。
她是有隐隐约约感觉到,周引弦的家境应该会很好,只是一直不太清楚,他的家境到底好到什么程度。
不过既然他家里有军区的关系,想来安全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秋眠翻了个身,侧躺着,伸手关掉灯。
心中暗暗嘲笑自己,无用的担心太多余-
难得休息,翌日周六,秋眠睡了个懒觉。
太久没回郊区外公外婆家,只打过几通电话问候,想想也应该回去看看。
秋眠收拾好东西,换了衣服出门,开车去商城,打算给两位老人挑点礼物。
在这之前,并没想过会有这么巧,竟在橙宜园附近的商城能偶遇林曦。
不只是林曦。
那位瞧着就贵气的太太,秋眠之前在橘の汤见过,当时猜测她是林曦的母亲,如今见她俩亲密挽着手逛着专柜,林曦娇俏地撒着娇,想来应该是没猜错。
并不是需要特意上前去打招呼的关系,上一次在极享酒吧的碰面虽然没闹出什么矛盾,但也算不上多愉快。
对方似乎也并没有发现自己,秋眠转身上了另一层楼,下意识与她们避开。
可当她走进下一家店,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并没做什么亏心事,与她们也没什么不好的交集,为什么第一反应是调头避开?
就算只是普通认识的关系,即便不特意上前打招呼,也可以顺其自然地闲逛,遇到后大方笑笑也没什么不妥。
秋眠暗暗懊恼,她原本想逛的店就在刚刚那层楼,竟莫名其妙地就这样避开了。
几乎没犹豫,秋眠重新调头返回刚刚那层楼,大大方方地找去自己想要逛的店,不再介意会跟林曦和那位贵太太碰上面。
可世事就是这么奇怪,真当她这么想也这么做,甚至抱着一定会再跟林曦她们撞上的想法时,却走遍整层楼都没再看见那两道身影。
秋眠顺利地挑好给秋仲景和孙婉的礼物,从扶手电梯上下楼,不经意地往楼下一瞥,好巧不巧地,又在商城一楼的大厅里看见林曦。
真是够巧了,秋眠都不禁觉得造化弄人,有些好笑,而且真轻声笑了下。
今天这招呼好像是不打也得打。
秋眠内心一片坦荡,一直盯着一楼大厅的那两道人影,随着扶手电梯一道又一道地转过弯,终于到了二楼。
眼看着就要正面碰上,秋眠甚至都想好了要用微笑大方的表情,却又在下一秒,听见声清脆的喊:“爸爸,这儿!”
秋眠一愣,顺着林曦的声音抬眼往前看。
整个人完全僵住,呆愣地立在原地。
大概是特意来接林曦母女俩,男人从商城一楼大厅的门外进来。
仍旧是一身白衣黑裤,身材高大挺拔,气质优越,长相英俊,浑身透着股难以接近的疏离感。
可也许是在妻女面前,他脸上挂着抹笑,将这冷意驱散了几分,就又从掌权者的霸气里流露出点儿散漫痞气。
整个人的言行举止看不出实际年纪,总让人觉得也就三十多岁。
林曦小跑几步冲到男人面前,亲昵地挽住男人的胳膊,笑意盈盈地在他肩头轻轻蹭了蹭脑袋,十分依赖。
男人也笑着低头瞧她,不知说了什么,父女俩人一同笑起来。
那位贵太太提着东西靠过去,比起林曦矜持许多,跟男人笑着说话,男人朝她点点头。
看起来,相敬如宾。
三人立在一起,身高外形长相气质都优越,很快就吸引周围人的注意力,路过的人都会有意无意地多看两眼。
谁不艳羡,这样美好和谐的一家三口。
脑子一下像生了锈,懵懵的转动得好慢。
秋眠一手提着购物袋垂在身侧,双脚下意识地往前迈了几步,走到二楼电梯转角平台的栏杆扶手边,手搭上去,像是还想凑近点看。
太过震惊,以至于亲眼看见仍不敢置信。
怎么会是……
昨天那个男人。
怎么会是林曦的父亲。
这瞬间,脑海里不断闪现过几次跟男人的碰面,秋眠时常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可从未将他跟林曦联系起来。
如今亲眼见到他们亲密无间,疑云拨开,才终于明白过来,那熟悉从何而来。
秋眠怎么想也没想到,跟秋霜纠缠的男人,竟是个有妇之夫。
而且,还如此凑巧,是林曦的父亲。
什么叫造化弄人,大概这就是了。
尽管早已经就将秋霜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拉黑,并且气愤难过失望得再也不想理她,此刻秋眠仍旧为她觉得难过。
也不仅仅是难过。
也许还有一点儿气愤。
秋霜知道这男人是有妇之夫,并且还有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儿吗?
如果她不知道,秋眠觉得她可怜。
如果她知道,秋眠觉得她可怜又可恨。
被渣男伤害过,守着单身那么多年,到头来,找了另一个渣男。
还是个有妇之夫。
秋眠不清楚是哪一种可能,但内心更倾向于秋霜被蒙骗。
毕竟,她可能会喜欢上一个渣男,却绝不会去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小三。
秋霜那么骄傲要强,她绝不会做小三。
秋眠越想越气愤,胸口激动地起伏着,再也不能忍,飞快调头,从扶手电梯上跑了下去。
三人正要离开。
林曦一手挽着父亲,一手挽着母亲,受尽宠爱的千金大小姐,开心又娇俏地笑着。
连背影都如此令人羡慕。
秋眠提着东西跑到她身后不远处慢下来,深呼吸几次调整后,掏出手机偷偷将前面三人亲密无间的背影拍下来。
而后,深吸一口气,装作偶遇那般,慢慢往前走,嘴角挤出微笑,扬声喊:“林曦!”
这一声喊调子有些高,带着她复杂的情绪,对男人的怒意、对秋霜的怜惜、以及她支离破碎的勇气。
不止前面三人一同停下转头看她,周围路过的人群也应声投来好奇的目光。
秋眠却顾不得别人,提着东西上前,嘴角的微笑还挂着,努力压住声音里的颤:“好巧,你也来这儿买东西?”
说罢,视线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掠过那位贵太太又落在男人身上:“这两位是……”
就算那晚在极享酒吧并不愉快,尽管她是情敌,林曦也装出笑的样子,向她做介绍:“这是我爸爸,这是我妈妈。”
并没猜错,也很明显。
秋眠深吸一口气,明明还笑着,看着男人的眼神却多了几分恨意。
林至骁也看着她,却并不见慌乱。
他甚至有些坦荡,任由她这样瞧着。
秋眠便更觉得他可恨,渣得如此明显,被她当场逮到,竟不心虚。
林曦很快发现秋眠反应不对劲,试探着问她:“秋眠,你认识我爸爸?”
“不认识,但好像见过。”秋眠深深地看了男人一眼,转而看向林曦,忽然觉得她有个这样的父亲也挺可怜,“也许是我认错人了。”
“毕竟,那男人实在渣得够可以。”
撂下这句话,秋眠提着东西径直离开。
林曦秀眉微蹙,有些疑惑地看向林至骁:“你认识她吗爸爸?”
齐疏影静静地立在一边,看着秋眠走远,目光落回林至骁身上。
先前的笑意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她沉默地等待着,如同午时三刻之前的死刑囚犯在等待那一声“斩立决”落下。
林至骁也看了眼她,笑了下,低头垂眼,目光落在林曦脸上。
“认识。”
林曦惊讶:“怎么认识的?”
“因为她是——”
“好了!”齐疏影打断林至骁即将说出口的话,察觉自己反应太过激烈,又掩饰性地笑了笑,摸摸林曦的头,“妈妈提着东西手有点酸,想回车上。”
“给我。”林至骁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东西,脸上的表情淡定,嘴角微笑寻常,胳膊肘轻轻捅了下林曦肩头,“还不搀着你妈妈。”
林曦反应过来,立即挽住齐疏影的胳膊一同往商城外走,没再继续追问。
林至骁两手提着东西大步走在前面,身高腿长,很快就领先一段距离。
齐疏影默默看着他的背影,似乎还像很久很久之前,记忆中的少年也是这般洒脱。
她总是追逐着他的背影,甚至熟悉到闭着眼都能描绘出他肩胛骨的弧线。
但他从来不会回头多看她一眼,甚至连跟她结婚时也明确说:“我得告诉你,我永远不会爱你,这场婚姻,你随时都可以说停。”
他有什么可惧怕的,好或坏都坦荡。
偏偏她爱他这份坦荡,爱他好或坏都迷人的样子,爱他很久很久之前朝她伸出的手。
中学春游的悬崖边,他逆着光,弯着腰,修长的手伸到她眼前:“抓紧了。”
她抓紧了。
却又好像没抓紧。
他不是个喜欢撒谎的男人,无论是好话或者坏话,从来也不怕说了会带来什么后果。
刚刚若不是她拦着,他一定也……
齐疏影后怕地闭了闭眼。
怎么会忘了。
他是个坦荡又迷人的混球。
回来
老人上了年纪, 似乎就有很多爱需要对晚辈释放,尤其是隔辈亲的小辈。
秋眠应对到午饭结束,心里念着在商场里看见的那一幕, 总觉得烦, 怕表现在脸上被发现,找了个午休的借口回房间。
黑名单里还安静躺着秋霜的联系方式,这么久过去,依旧无声无息。
秋霜便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她们之间哪里需要黑名单呢?
秋霜本就不太联系她, 兴许根本都没发现已经被她拉黑。
哪有母女关系是这样的, 她连生闷气都像是独角戏,自己脑补许多戏码,幻想着秋霜发现进了她的黑名单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像个幼稚的小孩,伤不了谁分毫。
连声质问也没等到。
秋眠点开相册,盯着刚刚在商城里偷拍的照片看了许久,有些恍惚。
照片里的一家三口,看上去连背影都如此相配, 幸福到要冒泡。
竟只不过是表象。
秋霜想把这照片发给秋霜看, 又想起她们之间最后一次通话, 转而作罢。
退出相册,忽地发现无事可做。
无聊地环顾一圈这间屋子, 因为居住时间不算长, 连回忆也不够多。
秋眠不免想起这些年住过的地方。
一开始,还在郊区住着时,这里还不是像现在这样的小洋楼, 不过是间旧房子, 后来才推翻重新修成了现在的洋楼模样。
后来读初中,为了给她换更好的学习环境, 全家搬到南塔市市区,租了一套套三。
再后来,等她入读南塔一中,秋霜已经变得比从前更有钱,大手一挥买了套学区房。
最后她出国留学,又回国工作,租住的房子各式各样,没有一处常住久居。
如今细细回想起来,秋眠才发现自己这些年竟过得颠沛流离,居无定所。
以至于,当她试图找出一处拥有家的感觉的住所时,大脑空白了一瞬。
一定得让人感到快乐,让人期盼回家。
这样的地方和氛围,才可称之为家。
最后,秋眠想起无忧无虑的童年,那栋还没翻新的房子。
以及——
现在,工作后,她租住的、在橙宜园一期二栋三单元十五楼、有周引弦做邻居的那套房。
秋眠趴在床上,手机放到一边,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遇见周引弦后这大半年与他有关的一切。
他们之间巧妙的许多次偶遇,他一开始的高冷,他后来对她的绅士关心。
她想起年初一南塔第一场雪落下,周引弦背着崴了脚的她一步步走在凌晨午夜的街。
雨水在伞面劈啪作响,继而化成漫天的雪。
时至今日,她闭着眼,似乎还能闻得到他身上传来她最喜欢的淡淡柑橘香。
他的后背挺拔而宽阔,修长有力的双手托着她两条腿,窄劲的腰隔着衣服面料在冰冷的雨雪夜里传来暖人体温。
一想到,他们也曾如此亲密,而他如此温暖过她,她就自私地想要永远拥有。
也许是因为最近走得有一些近,让人感觉原本遥不可及的东西好像变得触手可及——
她开始不再满足只是默默喜欢他,开始贪心地希望他也能喜欢自己,哪怕只有一点点。
渴望拥有。
这样的感觉涌上心头,秋眠埋在枕头里落了一滴滚烫的眼泪。
是明知不能拥有,却又渴望拥有。
想做恋人,却做朋友,似饮鸩止渴。
脑子里好似有一团乱麻,秋眠理不清,又莫名地想起那个男人。
她不懂林曦的父亲为什么要来问自己那样奇怪的问题,好像有什么选择是要为她做的。
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却又转瞬即逝。
但秋眠终究是想不出个名头,没有人给她指引,没有人给她提醒。
她大脑混乱着,开始头疼,渐渐睡过去-
因为林至骁跟齐疏影都来了南塔,林曦没再继续住之前那套公司安排的小房子,搬进了林家在南塔的房产,与父母亲一起居住。
今晚有件顶重要的事,她的心早就开始雀跃,从商城里回来后午饭都多吃了一碗。
照例是要去睡午觉的,却又不太睡得着,整个人兴奋得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外公齐伯约还在临市,说是见老朋友要耽搁一会儿,特意发消息给她,说怕她这个宝贝外孙女儿担心着急。
爷爷奶奶下午的飞机,也快到了。
林曦羞涩又兴奋地在床上打了个滚儿,满脸娇俏笑意,抱着手机翻看周引弦的朋友圈。
兴奋太过头,过了会儿神经乏累,林曦本来不困,却还是不知不觉睡了,
大概是因为中午多吃了一碗米饭,菜也吃得比较多,醒来后有些口渴。
房间里水喝完了还没来得及续上,林曦穿上拖鞋出了房间准备下楼去喝水。
楼下客厅空无一人,佣人在后厨里不知道忙活什么,林曦喝完水顺嘴问了下,得知她去午休后不久林至骁跟齐疏影也回了房间。
不知道他们房间有没有水喝,林曦拿了两瓶瓶装水上楼,打算送过去。
刚刚走近门口,房门关着,却泄露出一丝半点儿声音,林曦要敲门的手已经举起,转瞬又放下。
虽然这处房产有些老,可隔音还算不错,她在门外居然能听见里面的说话声,想来里面说话的声音应该不小。
吵架了?
林曦不太放心,凑到门上侧耳偷听。
在她的记忆里,父母亲虽然不像热恋中的人那样恩爱,可也算得上相敬如宾,俩人在她面前从来都是笑模样,还没吵过架。
怎能不担心?
林曦把耳朵贴在冰凉的红木门板上,室内的说话声渐渐变得清晰——
齐疏影:“是,我是说过不要求你爱我,这些年我也不管你去哪儿做什么,见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可是——”
“你就不能也替我想点儿,上午你在商城,难道当真打算跟曦曦说实话吗?”
林至骁:“不然呢?你知道我不会说谎的,我从不骗女人,何况她是我女儿。”
“你也知道她是你女儿。”齐疏影的声音听着有些崩溃,“你明知道说实话会伤害她,难道你也要说吗?”
“为什么不呢,有些事不可能一辈子瞒着她不是么?不过是早晚的区别,她会知道的。”
“可她现在还是小女孩!她从小就天真纯粹,受尽宠爱,你怎么能、怎么能那么残忍!”
林至骁沉默了一瞬,林曦因此在门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们在说什么?
什么事情瞒着她?
林曦连呼吸都不敢大喘气,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下来,她的心跳好快,呼吸却好慢。
没敢弄出任何动静,继续贴在门板上偷听。
林至骁的声音重新在里面响起,林曦顿时觉得兜头一盆冰水浇下来——
“可秋眠也是我的女儿。”
甚至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林曦大脑空白了一瞬,对这个消息有些接受无能。
然而里面的交谈却还在继续——
“秋眠她不该是你的女儿!”一向淡定从容的贵太太语气失控地提高音量,“你只有林曦一个女儿,只有林曦,她是整个林家和齐家认定的,你唯一的女儿!”
“何必呢,疏影。”林至骁的声音很平静,“你明知道秋眠是我的女儿,不然上午你也不会在商城里拦我那一下不是吗?自欺欺人,除了让自己得到那一星半点儿的心理安慰之外,向来没什么作用。”
“林至骁!”
“在你嫁给我之前,你就应该知道会有今天不是吗?我早跟你说过的,我不会爱你。你明明看着我和秋霜谈恋爱,看着我和她纠缠,看着我和她分分合合,你都看在眼里。”
“可是你,却还是要嫁给我。”
“别说了,林至骁。”
齐疏影的声音里带上一点儿哭腔,像是已经无法再承受他接下来的话。
可林至骁似乎却并没打算停止。
“咱们认识那么久了,我从来也没骗过你,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个好男人,你也知道,我这样的人,能说什么爱不爱呢?”
“虽然我自己也不太确定,并且那可能也实在够不上爱的范畴,但如果真的要用爱来形容,你知道的——”
“我确实就只爱过秋霜这么一个女人。”
齐疏影再说不出一句话。
他太残忍了,尽管一切都是既定的、已知的事实,她也从头到尾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她自己要选择走上这样的路,是她自己一定要嫁给他,她早知道最后结果会是这样。
可是,当他这么直白地在她面前说出这些不加掩藏的实话,齐疏影还是觉得他好残忍。
他怎么能这样,明明可以不爱她却跟她相敬如宾这么多年,给她过得去的面子,给她人前的尊重,给她林太太应有的一切。
但是,他却不愿意说点好听的话来骗她。
半句也没有。
爱一个人,怕被他骗,也怕他连骗都懒得骗。
他甚至可以做到,在她大年初一打电话问他在哪儿时,坦荡地告诉她他在南塔。
在南塔干什么呢?
她不必问,他也不用说,彼此心知肚明。
他太残忍了。
可她束手无策。
她知道,都是她自己选的,怨不得谁。
林曦心口狂跳,剩下的话不敢再听,或许也没有剩下的话,她好像听见母亲在哭。
在她记忆里,从没见齐疏影哭过。
太割裂了。
无法接受这一切是真的。
林曦抱紧了手里的两瓶水,悄悄转身离开,回到自己房间,反锁上门,心跳却越发狂野,好像会越来越快,直至她无法呼吸。
刚刚听见的话不断地在脑海里跳跃,她好像理清了什么东西。
怪不得她一直觉得秋眠有种形容不出来的熟悉,没成想是因为她们有个共同的父亲。
林曦隐约觉得,自己从小到大引以为傲的幸福美满的家庭即将要破碎了。
虽然母亲还在努力维持着它,可父亲却像是一场即将落下的倾盆暴雨,他会毫不留情地摧毁这个摇摇欲坠的避难所。
转念她又想,不会的。
这么多年,他们这么多年都这样过来了,只有自己是突然知道所以才觉得害怕。
他们是两个家庭的结合,不会轻易分开。
林曦让自己慢慢淡定下来。
转瞬想起父亲一遍遍问她,是真的要嫁给周引弦吗,哪怕他不喜欢她?
当时只以为是父亲对女儿的关心,怕她嫁了不爱她的人会过得不幸福,现在才明白,原来是他误入歧途在前,所以才动了恻隐之心。
这么想着,渐渐地,林曦好像找到了破坏父母亲感情的源头——
秋霜。
她知道,那是秋眠的母亲。
之前她们见过一次的,在餐厅里,那个女人很漂亮,她还夸她的名字好听。
那么漂亮,怪不得父亲这么多年都念念不忘。
林曦又想起秋眠。
秋眠也好漂亮,虽然她一点都不想承认,但秋眠确实比她更漂亮。
最重要的是,她喜欢的人,她的师兄,他们明明已经认识那么久了,秋眠却还是抢走了他的喜欢。
旁观者清,她看得出来的,师兄对秋眠的喜欢那么明显,秋眠对师兄的喜欢也那么明显,他们完全是两情相悦,只差捅破那扇窗。
秋霜抢走了她母亲喜欢的男人的爱,秋眠也抢走了她喜欢的男人的喜欢。
明明,明明是她母亲先认识的父亲,明明是她先认识的师兄。
她们才是后来者。
林曦越想,心里有什么想法就变得越疯狂,一颗心全乱了。
不过是要重蹈母亲的覆辙罢了。
她掏出手机,找到秋眠的微信头像,点进聊天框,双手颤抖着,噼里啪啦地打字-
秋眠睡得迷迷糊糊,恍然间听见手机铃声一直在响,还以为自己工作出了什么问题,猛地吓清醒,从床上爬起来去找手机。
晃眼一瞥,还以为自己做了梦中梦,压根儿没睡醒,不然怎么会看见这么离奇的消息。
秋眠眨了眨眼,掐了一下自己胳膊,疼得“嘶”了下,吸了口气,又定睛去看手机。
忘记跟林曦是什么时候加的微信,她甚至习惯不给人改备注,差点儿没认出她来。
但眼下,她确实认出来了。
这是林曦的微信,她看起来像是疯了,胡言乱语地给她发了好多条消息。
秋眠往上滑动,一条条地查看,看得眼皮直跳,差点以为自己遭遇了诈骗——
林曦疯了,居然说她是她爸的私生女。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你知道你是我爸的私生女,不然你为什么说他是渣男?】
【你到底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从来都没跟我提过?你看着我是不是感觉特好笑?】
【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可能的,我们家绝不会认你!】
【你只是个私生女,你什么也得不到,别做梦了,那是我爸,不是你爸!】
【你妈妈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
【私生女见不得光的,你自己把这件事藏好,我不会告诉别人,你也别来跟我抢!】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看着我被蒙在鼓里很开心吗?觉得那样我很像一个小丑对吗?】
【上午你在商场里追上来,看着我们一家三口幸福地在一起是不是要嫉妒疯了?】
【你是不是又羡慕又嫉妒又恨又觉得可笑?】
【那又怎样呢,你不回复我是心虚吗?】
【我不需要你的回复!】
【你只是私生女,你妈妈跨越不了的阶级,你也永远都别想跨越!】
不同于平时见面时的优雅和温柔热络,林曦像是一个发了疯的跟她翻了脸的仇人。
上午碰面时还能保持礼貌性的微笑,这会儿已经是彻底撕破脸不打算再跟她维持表面功夫。
也许是因为太过激动,她发的一溜消息看上去逻辑不通,思维混乱,不像正常人。
秋眠一时之间也消化不了这爆.炸的消息,更别提相信,不知道怎么回复,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关心了一句:【你怎么了?】
得到个红色感叹号。
被删好友了。
“……”
秋眠秀眉微蹙,把消息从头到尾来来回回又看了几遍,有些东西在脑海里忽然变得有迹可循,那些理不清的事情,渐渐变得合理。
她信了。
还没太睡醒的脑子此刻仍有些懵,像是无法正常运转,更没办法好好去思考这件事。
秋眠在床上呆坐了好一会儿,勉强缓过那股劲,把秋霜从黑名单里拉出来,打电话过去。
占线。
秋霜在忙。
秋眠也没太着急,等了会儿,再打过去。
这次响了两声,秋霜接了:“您好,请讲。”
不知为什么,这么久没听见她的声音,突然听见她声音的这一刻,秋眠眼睛酸了一下。
她大概是很忙,甚至都没时间看来电备注就接听了她的电话。
这么些年,好像她总是这么忙。
秋眠一时间没出声。
秋霜好似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疑惑试探地叫了她的名字:“秋眠?”
“是我,妈妈。”秋眠吸了口气,“您有空吗这会儿,我有问题想问您。”
“稍等。”
秋霜大概捂住了麦克风,低声对那边交代了几句什么,随后响起关门的声音,那边的背景音终于归于寂静。
“怎么了?”
“您认识林曦吗?”
秋眠仍然不知道那男人的名字,但她想,如果一切真像林曦说的那样,秋霜应该会知道林曦的存在。
即便之前她们在餐厅的那一面并无任何异常,如今在她带着答案问问题的情况下也会有所不同。
果然,秋霜居然沉默。
“认识的对不对?”秋眠继续问,“那您认识她的父亲吗?也认识的对不对?”
秋霜终于开口:“你在哪儿?”
“在外公外婆家。”
“不论你见了什么人,又听谁说了什么,好好在家待着,我在临市出差,马上回来。”
秋霜挂断电话,折返进去快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拿上,又立即打电话联系助理交代事情。
最后,打电话给林至骁。
随着电话挂断,秋眠内心也像有什么东西落了地——
她终于完全确定,她确实是个私生女。
尽管这些年,她一直隐约知道,自己有个渣男父亲。
可秋霜一直跟她讲,她的父亲早就死了。
所以,即便她并不相信这句话,也仍旧用这一丝不可能的可能来安慰自己——
她其实不是私生女。
读书时,每一次填写各种各样的表格,家长那一栏,父亲的地方总是空着。
有许多人曾经问过她:“你爸爸呢?”
她想起秋霜的话,虽然并不相信,可却又用那句话来骗别人:“他死了。”
她从未在说这句话时装得很难过。
可是,同学和老师的表情却都在那一瞬间从好奇变成愧疚,往后也因此对她多加照拂。
在可怜她,她知道,但并不介意。
得到同情或者怜悯,总好过被鄙夷。
这么多年,人人以为她是没了父亲的可怜虫。
因为这个谎言,她收到许多带着怜惜的善意,从未因为单亲而受过欺负。
她长得漂亮、脾气好、对同学朋友友善大方有耐心,几乎所有认识的人都喜欢她。
没人知道她是一个私生女,没有任何人骂过她一句话,更没有人用这个词来骂她。
可如今,第一次听见这个骂名,却是出自情敌,也是可以光明正大骂她私生女的人。
她无力反驳,也无法反驳。
冥冥中好像有什么在轮回,秋霜奋力挣脱开的东西,她又不知不觉间卷了进来。
自欺欺人这么多年,终于在被骂的这一天,不得不清醒,面对现实。
秋眠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想了好久,才终于明白。
原来,她连出生也是错的。
她想起以前读过史铁生的一句话——
“果然,在那明媚的阳光中传来了那一声枪响。那枪声沉闷至极。”
而今,那发子弹,穿过岁月长河里的漫天黄沙、风霜雨雪。
终于来了。
回来
争论随着齐疏影的闭口不言而停歇, 房间陷入一片寂静,那阵手机铃声就在此时响起。
俩人的表情皆是一怔——
是那首《让她降落》。
独属于秋霜的来电铃声。
时隔多年,齐疏影终于再次听见这首早已被自己拉进听歌黑名单的音乐在林至骁的手机里响起。
像是命运的齿轮转至尾声, 却忽然断了绷紧它的那条皮筋, 因此匆匆倒退回原点。
许多回忆潮水般涌上来,有什么不可昭彰的东西正在被暗示要重现。
眼见着林至骁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已经要去划到接听,齐疏影受了天大的刺激, 维持多年的贤妻人设再难以为继。
“不可以!”
她疯了一般, 在林至骁根本没设防的情况下一把夺过他的手机,飞快地跑到窗边,猛地推开透明玻璃窗,用力将那支手机丢了出去。
黑色外壳的手机在高空划过一条长长的抛物线,落进远处梧桐树下的池塘里,沉了底。
像是丢掉一枚即将引.爆的手.榴.弹,即便已经拋至远处, 危险暂时解除, 可内心仍旧吓得怦怦跳个不停。
齐疏影胸口剧烈起伏着, 精致的面容上带着湿湿的两道泪痕,一手扶着窗棂稳住身形, 缓慢地回过头看向几步之遥的丈夫。
如此难过绝望, 睁着眼又滚落一滴泪,明知有些东西留不住,却又拼命想要挽留什么。
林至骁沉着脸看她, 凌厉眉目间有隐忍怒气, 像暴雨来临之前乌压压的天空。
相敬如宾多年,到了这一刻, 她的伪装终于撕破,没有预料,却又似乎不太意外。
到底不是个会随便跟女人计较的人,临了蹙着眉无声地睨了她一眼,转身去开门。
“爸妈马上就要到了!”
齐疏影在他身后惊慌大喊。
林至骁身形一顿,却没回头。
“所有的一切你都不管了是吗?现在你就要去找她是吗?全都不怕了是吗?”
齐疏影不再顾及形象,像赌场上满盘皆输的赌徒破釜沉舟地推出所有筹码。
林至骁深吸口气,闭着眼揉了揉眉心。
“我去捡手机。”
齐疏影仍旧死死地盯着他。
光滑透亮的红木门板上映出窗边人影,林至骁盯着那影子,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
“捡了就回来。”
门板上那道影子终于一松。
齐疏影缓慢转过身,面朝窗户,背对着他,没再说一句话。
林至骁拉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秋霜打了两遍林至骁的电话,第一遍未接听,第二遍再打过去已经关机。
事不过三,她收起手机没再继续。
一路超车抄近道赶回去,秋仲景和孙婉都出门去侍弄药草不在家,秋霜急匆匆下车甩上车门往楼上跑。
秋眠的房间门关着,如同她曾要求的一样没有反锁,她只用握着门把手一转便打开。
“咔哒”一声轻响,门缝里泄进来一缕光。
秋眠坐在书桌边,呆呆地转头去看。
四月中旬的天,空气里隐隐浮散几许热意,向来处变不惊的母亲,因赶来太匆匆,胸口微微起伏着。
她立在门口,一手还扶着门,看过来的眼神带着点担心的试探,一直梳妆整齐的脸上渗出细汗,额前粘着几缕汗湿的凌乱碎发。
秋眠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眼眶忽地一热,猛地转过头不再看。
一滴热泪“啪嗒”一下落在桌面的试卷上。
刚刚被她翻出来的试卷,这么多年被好好收放着,除了有些泛黄陈旧,没有任何损坏。
除开小学的,每一张试卷上家长签字的地方都写着同一个名字——
秋霜。
字迹漂亮有力,像名字的主人。
清冷、倔强、严厉、要强、不认输。
从初中秋霜回来开始,即便工作再忙,都一定会亲自查阅她的试卷并签字。
那些她批评自己学习差劲的画面仿佛还历历在目,秋眠仍记得当时每一次的忐忑。
她们之间鲜少有温馨的时刻,连坐下来好好交流的时间也屈指可数。
如今,她们之间,不得不坐下来,为了那个隐形二十几年的男人,好好谈谈。
秋眠看上去似乎比她想象中要平静,秋霜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些。
“秋眠。”
她这么叫了声,径直走入房间,从一旁提了个空凳子坐在她旁边。
俩人就这么安静坐着,离得很近,谁也没看谁,秋眠整理着刚刚翻找出来的那些东西,秋霜低头盯着她书桌上的台灯。
不知道为什么秋眠把窗帘全都拉上了,室内有些昏暗,只有那盏桌角的台灯散发着幽幽的光,照亮这一隅。
秋霜看着那台灯,忽地觉出一丝熟悉的感觉来,想了想才记起,那是她买给秋眠的。
那些年她在外面打拼,秋眠读初中后她决心回到南塔陪伴她成长,虽然后来她似乎并没有把这件事做好,但当时送这台灯时秋眠很高兴,宝贝似的捧着它笑了很久。
其实她当时并不太懂秋眠喜欢什么,她俩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性格,但那台灯她瞧见的第一眼就觉得,秋眠肯定喜欢。
橘子堆积造型的底座,其中一个掏空做了笔筒,底座一侧往上延伸出逼真的树干,横向延伸出枝叶,灯管就藏在枝叶里。
那么喜欢橘子的秋眠,一定无法拒绝。
秋霜诧异地发现,自己忙碌这么多年,许多事情都麻木到容易忘记,却将这样的小事记得如此清晰。
她甚至记得,那笔筒里的红色签字笔,秋眠最喜欢用哪个牌子。
不过是因为当初她感冒无法出门,打电话小心翼翼地询问她晚上回家可不可以帮她买一下,指定了牌子,又怕她不高兴,特意解释说自己用习惯了,很喜欢。
秋霜一直知道自己记忆力很好,可平常太忙,这样的小事,甚至在她忙碌的生活里连小事都排不上的程度,完全没有记得的必要。
如今不过是看见了,竟就这样清晰地全都记了起来,又才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替她买过任何东西。
她们之间,本就淡泊又岌岌可危的母女之情,似乎变得更加脆弱,一触就断。
而现在,也许那个真相,就成为了熔断这根弦的最后一击。
秋霜沉默良久,终于先开了口:“今天有谁跟你说了什么?”
“这不重要,妈妈。”秋眠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头看她,“重要的是,事实如此,不是吗?”
秋霜没有反驳。
“你就当你没有父亲,不必太在意。”
“为什么不在意?”秋眠声调稍稍拔高,看着她时眼里涌出一丝怨念,“我倒宁愿真的没有父亲,或者他就像您从前总说的那样,死了也好,总好过背一个私生女的骂名。”
“可我偏偏有,还偏偏是他!”
秋眠不懂。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为什么偏偏是林曦的父亲呢?
这是什么逃不脱的宿命吗?
二十几年前,她们的母亲爱上同一个男人,而如今,她们也喜欢上同一个男人。
如果当年那么优秀的秋霜感情尚且不得善终,那又何况是如今平平无奇的自己呢?
而且……
秋眠一想到现在自己不得不面对的事实,心里就像是横着什么东西上不来下不去——
她还是个私生女。
咸鱼奋起,努力靠近,却依旧不敢奢望喜欢的人能同样喜欢自己。
到现在,像是被人在半山腰从头顶踹了一脚。
往下坠落的她抬头看,上空有什么东西面目好狰狞,鄙夷地骂她根本没资格说喜欢。
不仅喜欢没资格。
秋眠想,她好像今生都要永久地背负着这个“私生女”的骂名,失去一切原本属于一个正常人的权利。
那些曾经被她欺骗的老师同学和朋友,他们都会知道自己是一个说谎话博同情的私生女,他们会对自己充满厌恶,再无任何善意。
如果会面对这样的结局,秋眠宁愿自己从未在这世上出现过。
“您为什么要生下我?”
“难道是因为爱吗?可您对我的爱又有多少呢?是用钱来衡量的吗?您给过我好多好多钱,是不是这就是您的爱?”
“您总是对我那么严厉,甚至不肯对我笑一笑,从小不会陪在我的身边,即便后来住在一起,也很少见面。”
“您总是要我学这学那,根本不会管我喜不喜欢,您也从来不在意我开不开心,只在意我有没有按照您的要求把事做好。”
“别人的妈妈都可以坐下来跟他们温柔谈心,会支持他们的兴趣爱好,可您却一定要我当一个优秀的淑女,学我根本不喜欢的乐器和舞蹈,就连行走坐立,也不可以随意自在。”
“我不过是在不懂事的青春期谈了场网恋,您就可以大发雷霆将我赶去国外那么多年,如果不是因为外公突然病重,您甚至此生都没打算再让我回国。”
“您真的有那么恨我吗?”
“是因为一看见我,就想起曾经被那个男人抛弃伤害,想起那段失败的感情,所以,连看见我都觉得恶心,也从来不肯好好跟我说话。”
“如果真的是那样,又何必那么麻烦呢?早在我还是个胚胎时,直接结束我啊!”
“还是说您恨那个男人已经恨到极致,所以您要生下我来报复他?”
“可您又何必要给我花那么多钱呢,您那么忙那么累那么辛苦赚下来的钱,又何必花那么多在我身上呢?”
“我真的不懂了,您看上去一点都不爱我,可真要用钱来算,您又爱惨了我。”
“我该怎么办呢,我好难过啊妈妈,您教教我,教教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秋眠委屈地控诉着,质问着,眼泪再也没能控制住,汹涌地滚落下来,泅湿试卷。
这么多年不敢宣之于口的疑惑,终于在此刻找到了宣泄口,不管不顾地吐露出来。
秋霜静静地听着,看着秋眠在自己眼前崩溃,忽然也漫上重重的无力感。
这么多年,她才终于发觉自己好像错了。
可她该怎么解释呢?
是要从当年京大惊鸿初见,那人温柔带笑的一声“学妹”开始讲,还是从她去医院准备打胎,看见医学影像上还不成人形的她,忽然莫名地动了要留下她的恻隐之心开始说呢?
那天怎么就那么凑巧,她在医院排着队等叫号,看见显示屏上的日期,才发现当天是白露,是她19岁生日。
医院来来往往的人群声音明明那么嘈杂,走廊尽头开着的窗户钻进来一缕微凉的风,她却不知怎么就听见有人叫了她一声“妈妈”。
那天本来是要去结束一条还未降临的生命,可当她在漫长等待后看见阴.道超声探测出的影像,那甚至只是个小小的孕囊,却令她耳边又回响起那一声虚无的“妈妈”。
那好像是道带着哭腔的细微女声,虚无缥缈地在她耳边晃了一瞬,她便想起19年前的同一天,母亲历尽艰辛让她出生。
而恰在那时,母亲的电话从南塔打来,祝她生日快乐,言语之间尽是关心。
似乎有什么冥冥之中注定了,她无法在她真正拥有生命的纪念日这天,去做出扼杀一条生命这样残忍的事情。
甚至,在往后的每一次,她决心要终止妊娠时,都似乎总能听见那一声微弱的呼唤。
应当是幻觉,她知道。
那大概是一个女性,在孕育生命时,与生俱来的母爱天赋和责任感,在唤醒她作为母亲的仁慈。
所以,即便她其实并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即便她为此需要休学,即便她在那个并不开放的年代将永远背上“未婚生女”的骂名。
即便那真的也算得上是千难万险,她还是,勇敢地,生下她。
而那一年,她才19岁。
这些年,她不曾刻意去细想往事,便一直觉得往事遥远。
而如今,抽丝剥茧,才发觉往事如昨。
她给予秋眠生命,却也同时附赠她永远逃不脱的“私生女”的骂名。
她无法替秋眠摆脱这骂名,从前年轻貌美的秋霜没能力,开不了对方的口要一个娶她的承诺,也踏不进如同隔着天堑般的高高门第。
如今对方已家庭幸福美满,她更不屑再去讨要一个无足轻重的身份。
“我很抱歉。”秋霜无法为自己开脱半分,“将你带到这世上,却没能给你一个圆满的家庭,是我做母亲的失职。”
“但有一点我需要告知,你的母亲,我,秋霜,并没有做任何人的第三者,去破坏任何一段感情。”
“私生女的身份确实不太光彩,但你并不是一段卑劣感情下诞生的生命,恰恰相反,当你初初降临,我与你父亲仍十分恩爱。”
“时过境迁,说恩爱显得有些可笑,可你确实是在我们的爱里诞生。”
“我们是正经恋爱,虽然不得善终。细说起来太复杂,但你父亲是在与我分手以后才娶了林曦的母亲,从而有了林曦。”
“至于我和你,我们都不是后来者。”
“你问我爱不爱你——”
秋霜略微停顿,她们之间确实从来没有讨论过这样的话题,这于她而言太过亲密。
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懂如何做好一个母亲,只知道要给她优渥的生活,所以生下她以后便继续学业,而后努力工作。
这些年来,她工作越来越好,赚的越来越多,她确实也以为,那就是爱了。
书上不是说——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她一直都有在为了秋眠努力赚钱,给她越来越好的学习环境,给她出国留学也衣食无忧不必兼职的底气,给她见更多世面的机会。
她想让她往后可以拥有更多选择,不必像自己从前一样被太多东西局限住。
怎么说爱不爱呢?
到此刻,她好像忽然有点理解当时的林至骁,实在太荒唐。
当年她很多次问过林至骁爱不爱自己,他总搂着她腰笑:“我有多喜欢你,感觉不到?”
她强调:“不要混淆问题。”
他也强调:“不要问这样无聊的问题。”
一直到分开,他都没说过一次爱她,喜欢她的话倒是无时无刻张口就来。
可爱又是什么呢?
他教她许多东西,引领她成长,京城娇生惯养的高傲大少爷,曾在深夜里衣不解带地照顾生病的她,被连累感冒也笑着要叫她亲。
也曾为她散尽银钱,只求她开心。
到底爱不爱呢?
如今被问这问题的人换成了自己,秋霜才发现,原来她也没办法说出口一个“爱”字。
她想自己应该是爱秋眠的。
风华正茂的年纪,她选择成为一个母亲,也把大好时光用来为她打拼。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在某一天出现意外,所以早早立好遗嘱,而秋眠是唯一的继承人。
父母能够自己养老,因此,她甚至连自己的每一份保险受益人,也全填了秋眠的名字。
站在她的视角里,又怎么能说不爱呢?
可换作秋眠来看,她对她不够温柔,关心不够,陪伴她的时间太少,对她要求太过严厉,控制欲太强,事事不尊重她的意见。
又怎么能说爱呢?
秋霜三缄其口,到最后,她想,她应当解释些什么,并不是为了自己开脱,而是得让秋眠知道,其实她并非完全不爱她——
是吧,秋霜想,虽然她确实没能做好一个母亲,但她是想要爱她的。
只是她们之间,想法有偏差,而事实难两全,沉默不言并不是最佳答案。
“虽然我并没办法确切地回答你这个问题,但有些事情,你不该那么误会我。”
秋霜回忆着从前那些初衷,她的出发点。
“从小,我让你好好学习,对你管教严厉,教你淑女礼仪,努力工作给予你优渥生活,想培养你成为大家闺秀。”
“你觉得那些都让你难受,可我只是——”
秋霜垂眼看着书桌桌角的台灯,喉头哽塞,从前受辱的一幕幕仿佛仍在眼前重现。
京北的咖啡店,齐疏影在桌面搁下一支录音笔,带着鄙夷的中年女声一字一句地响起——
“当然不可能让她进林家门,没有任何背景的小门小户里教出来的女儿,行事鲁莽不懂规矩,没见过多少世面,看着点好就走不动道。”
“谈谈恋爱享享乐子也就罢了,花点钱也不算亏待她,懂礼貌的拿了钱就该自动走人。”
那些话还清晰地刻在脑海里,秋霜从未忘记。
可她当时太年少,在一切事实之下唯一可辩解的,无非是她并不图钱。
而那真心,在对方眼里一定一文不值。
秋霜垂眼,苦涩地笑了下。
“我能有什么目的呢,无非是想让你往后爱人有更多底气,不必像从前的我一样,被这俗世的物质条件所困扰。”
“我不想你像我一样,被对方的家庭轻视,说你小门小户,不懂规矩,行事鲁莽,没有见过世面,在纸醉金迷里,贪图他家银钱。”
“可我能给你的又有多少呢?”
“这世界上的有钱人那么多,多的是跨不过去的高门大户,我尽力而为,也完全不够,所以,我想要你也可以努力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当然,让你变得优秀,并不是为了可以更好地嫁人,而是让你拥有更多选择的余地。”
“这余地,是在你选择去爱一个人时可以不被任何条件所限,也是在你选择谁也不爱时依旧能自给自足恣意生活。”
“只有当你变得足够优秀,你才能拥有更多选择,才不会再被这世间那些条条框框的门槛拦住,别人也不敢再用轻蔑的语气对你说话。”
“为什么我会在发现你网恋时将你赶出国,其一是因为,在青春正好的年纪,你应该选择让自己变得更优秀,而不是听从男人的哄骗。”
“其二,你一定忘了,聊天记录里,你的网恋对象邀请你大学考到京北——”
“京北啊。”
秋霜语气有些怅然。
皇城一梦初惊醒,此生不再踏京北。
“我怎么可能让你去京北呢?”
“难道让你去被认出身份,让你被误会故意回去争夺家产,破坏别人家庭?”
“你脾气这么软,能受得住几句诋毁呢?”
“虽然你不够优秀,但从小到大过得还算快乐,何必要去吃那种苦。”
“我也不确定,我辛辛苦苦生下并养大的女儿,会不会因为那些难听的流言蜚语想不开做出一些傻事,你让外公外婆怎么办呢?”
“从小到大,我都跟你讲,你的父亲早就没了,并不是因为我恨他才这样,而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觉得,你是什么私生女。”
“将你送出国,远离这一切,虽然背井离乡,但往后却少了许多困扰。”
“让你回来,除了因为想让上了年纪的外公外婆少些思念牵挂,也是因为,我觉得你长大了,你会有所成长,可以面对一些不好的事。”
“还因为,你并没有做错什么,该受惩罚的不是你,你不该遭受这一切。”
“如今你知道了,难过崩溃,我早有预料,可我并不是很会安慰人的母亲。”
“有错在我,你要怪就怪。”
“但有些道理,我仍要讲给你听。”
“私生女的定义是什么呢?”
“我生下你,只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没有其他目的,我会努力给你好的生活。”
“你的母亲没有做破坏别人感情和家庭的第三者,你也并没有被当成棋子去争夺家产。”
“没有谁有资格骂你私生女,你只是属于我秋霜一个人的女儿。”
“你一时间难以接受,可以理解,但却并不应该因此而觉得此生无望,从此堕落自卑。”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当时确实有想过要放弃你,可每当我想放弃你,却总能听见不知从哪传来的一声呼唤。”
“那一声又一声的妈妈,像奄奄一息的女童在叫我救命,我想那大概是你传给我的信号。”
“尚未成型的你都尚且有顽强求生的勇气和毅力,何况此时不过是几句莫须有的骂名呢?”
“以及,我确实不知道应该怎么来回答爱不爱你这个问题,我只能跟你说——”
“妈妈那时太年轻,也是第一次做母亲,她想给你更好的生活,只是用错了方式。”
“她的一切都属于你,无论是遗产的继承人,还是各大保险的受益人,都是你。”
“你并不是不被妈妈爱的小孩,所以,你不必在乎你的父亲是谁,你要勇敢,要坚强,你要成为更好的人,拥有追逐美好的底气。”
“这底气,不一定是面对爱人的家庭,它应该是你去看这大千世界的一架云梯。”
“你可以搭乘这架云梯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看任何你想看的风景。”
“如果你因为努力太久觉得累,也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妈妈会为你创造底气。”
“妈妈会永远为你这架云梯添砖加瓦,保驾护航,你只需向前看,往上走。”
“前尘已翻过,往事已如烟,日后,你且览千山,踏平川,大胆往前。”
秋眠再说不出一句话。
她连哭也不敢太大声,趴在书桌上,埋在手臂里,闷闷地哭泣,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妈妈从来没跟她讲过,原来妈妈曾经过得那么艰难,原来妈妈是因为爱她才生下她。
她一直不肯相信她也爱自己,对她诸多猜测怀疑,也诸多不满怪罪。
到头来,她居然爱自己爱得那么深。
她不是个优秀的女儿,不仅没能实现妈妈的期望,还不懂事地对她宣泄委屈。
从前那些让她难以理解和接受的相处画面,此时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好似都有了旁白注解,是她翻过太匆匆,没能看仔细。
“对不起,妈妈。”
秋眠抽泣着,终于抬起头看这个自己一直误会又惧怕的母亲,试探着张开双臂。
“您能抱抱我吗?”
原来她需要的只是一个拥抱。
这么多年,秋霜好似才终于知道。
从不肯轻易落泪的清冷双眸忽地滚落了晶莹透亮的眼泪,她抬手将秋眠揽进怀里。
“妈妈也对不起你。”
终于、终于也能感知到母亲怀里的体温。
这么这么多年的委屈,在此刻烟消云散。
秋眠再难忍受一切,在她怀里大哭出声。
不知过去多久,哭声渐歇,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渐渐暗了,夕阳下沉,楼下响起秋仲景和孙婉归家的动静。
手机也在此时发出振动声响。
秋眠退出秋霜怀里,擦擦眼睛拿起手机打开看,又擦擦眼睛,整个人忽地愣住。
察觉她的异样,秋霜关心到:“怎么了?”
“他要跟林曦订婚了……”
秋眠呆呆地重复着刚收到的微信消息,郑采薇发来的,突如其来甚至像个恶作剧。
秋霜表情微怔,蓦地想起之前林至骁同她说的那些话,此时顿时有了某种直觉。
“小周老师?你喜欢他?”
“喜欢、很喜欢。”
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承认过的问题,如今秋眠忽然再也不想藏在心里。
刚哭过通红的双眼,此刻忽地又涌出泪意。
她察觉自己好像要失去什么,却束手无策。
他就要订婚了。
他是自愿的吗?
他一定是被迫的,他明明不喜欢林曦,他明明还对前女友用情至深念念不忘。
他怎么会……
不知是否因为刚刚才听过母亲的劝慰和鼓励,秋眠心中有了某种大胆的决定。
至少,也勇敢一回。
秋眠抬眼看向秋霜,噙着泪苦笑了下——
“怎么办啊妈妈,我可能要让您失望了。”
她说着,忽地拿着手机起身。
“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他。”
秋霜略有几分错愕,不得不抬头看。
这个总是很胆小很怕她的女儿,此刻忽然坚定无比、充满勇气地与她对视。
“您说,十几岁的我应该努力变得优秀,而不是听从一个男人的哄骗。”
“但现在的我已经是二十几岁的秋眠,她会因为喜欢一个人而努力变得优秀,也因为您学着变得更勇敢。”
“您说希望我可以坚强勇敢,成为更好的人,拥有去追逐美好的底气,那么——”
“追逐喜欢的人,也算在内吗?”
她如此认真地询问,秋霜便也认真思考。
从未想过,曾经出现在她面前的难题,如今也会同样地出现在秋眠眼前。
命运的试卷出了相同的两份,只改了数据,却并没有改变题型。
一份交由她,一份交给秋眠。
时至今日,她也没能知道正确答案。
该如何作答才是正解呢?
秋霜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个总是胆小的女儿,比曾经的她更勇敢。
也许勇敢也是正确作答的其中一轮。
“当然。”
秋霜起身,抬手抽了两张纸,轻轻地拨开秋眠额前粘湿的碎发,替她擦去眼角泪痕。
“你并没有让妈妈失望,拥有爱人的能力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你愿意为了喜欢的人变得更优秀,这正是爱情的魅力所在。”
“一切令你感到快乐、令你变得更好的,都值得你去追逐,爱人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如果你确定你找到了这样的一个人,并愿意为了他变得优秀勇敢,妈妈祝你得偿所愿。”
“但在你勇敢之前,妈妈还有话要说。”
“爱是一定可以让你变得更勇敢,但是,它也一定不能让你丢失尊严,违背道德三观。”
“所以——”
“你想好要去做什么了吗?”
秋眠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止不住,母亲这么温柔耐心地跟她讲道理,替她擦眼泪,可她却不争气地将那两张纸全部哭湿。
眼前模糊一片,她甚至觉得好像一场梦。
“我知道,您教我勇敢,也教我不可行事鲁莽,从前我不爱听,可我都学得很好。”
“我不会去大闹他们的订婚宴,我只是去楼下等一个答案。”
“如果他同意跟林曦订婚,我会祝他订婚快乐,如果他并没同意,我想向他表明心意。”
“无论是哪一种结果,无论他面对我的表白是什么样的态度,我都会坦然接受。”
“我喜欢他,我想让他知道。”
“我应该让他知道。”
秋眠走得头也没回。
内心从未像此刻这般汹涌也坚定。
她甚至小跑起来,边跑边在手里提着的包里摸索车钥匙。
里面东西凌乱,她摸索半晌,抓住车钥匙的同时,指尖扫过一颗凉凉的东西。
整个人霎时一顿,不可置信地确认包的外形,惊讶发觉竟真是当初初见周引弦时手里提的那一个。
秋眠抓着那颗凉凉的东西掏出来一看。
果然是初见那颗怎么都找不到的玉珠,她多次遍寻不着,却在此刻奇迹浮现。
蒙尘多时,玉珠仍通体温润,金色“引”字在夕阳下闪着光。
像是某种代表幸运的暗示——
原来他的“引”,一直落在她这里。
回来
那手机经过严重磕碰, 进了水,林至骁捞起来时已经无法开机。
甩了甩水,他捏着那手机往回走。
并没直接上楼, 去楼下冰箱里找冰水喝。
佣人路过, 见到他仰着脖子捏着瓶冰水大口往里灌,很有敬业精神地多了句嘴:“先生?是今天午饭盐太重了吗,下次我调整调整。”
“还好。”林至骁放下那瓶水,烦闷的心情并没有好转, “不用调整。”
“噢噢那就好。”佣人心里松了口气, 紧绷的面部神经也跟着放松下来,“我还以为是午饭盐太重,因为刚刚大小姐才拿了水给您和太太送上去。”
林至骁捏着水瓶发泄的力道一顿,眉心拢在一起:“林曦?她刚刚拿水去找过我?”
“是,大小姐真是有孝心又体贴。”佣人笑了下,转瞬又好奇,“您没见到吗?”
当然没见到。
林至骁很快反应过来什么, 修长手指在眉心揉了揉, 点点头:“知道了。”
转身上楼, 往林曦紧闭的房门口看了眼。
倒挺好,随了她妈, 有事儿也能装得像没事儿, 不声不响,粉饰太平。
马上还有一堆事,都得让他亲自去做, 林至骁干脆也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 回房找了个备用机换上电话卡。
正要给秋霜回拨电话过去,齐疏影的手机响起来, 母亲提醒她,说林家两位长辈的飞机马上降落,叫她别忘了礼数,要亲自去接。
嫁人二十几年,她作为儿媳的礼数早就无比周到,哪里还用母亲提醒呢?
无非是在母亲眼里,她仍然是需要长辈操心的小辈,事事需要提点。
林至骁那通电话终究没能拨出去。
如同刚刚发生过的一切争论都没发生,俩人表面上还是相敬如宾的夫妻,亲自去机场迎接林家两位长辈。
齐伯约夫妇也在林家两位长辈抵达南塔这处住所后到达,亲家会面,自然笑着热络地寒暄。
林曦也很快独自调整好了情绪,在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到齐之后才装作刚睡醒冗长午觉一般打着哈欠从楼上下来。
林至骁盯着她瞧,她眼眶微微泛红,显然是哭过,对上他眼神,目光微顿,转瞬移开,笑着去跟长辈们问好。
外婆问她眼睛怎么有些红,她说睡午觉前看了本虐心的狗血言情,哭了一会儿。
几位长辈心疼坏了,将那林曦凭空捏造的狗血言情作者骂了一通,无异于拍打着地面哄摔倒哭闹的小孩,说地面不该让她摔倒。
林至骁默默在一旁瞧着,莫名想起秋眠。
林曦随便编句谎话就有一大家人去哄,秋眠大概是没有的。
他又不禁想起二十几年前。
情到浓时,秋霜问他喜欢女儿还是儿子。
“女儿吧。”他说,“肯定像你。”
“那生女儿的话,就让她叫林曦?”怀里的女人神色充满向往,“森林里的晨曦。”
“有什么寓意么?”他问。
“无论迷雾森林里的黑夜有多么恐怖昏暗,当黎明到来,晨曦都一定会穿过参天大树的枝桠缝隙,驱散一切阴霾。”
“好啊。”他笑着说,“都听你的。”
后来呢?
他也忘记是哪个喝醉酒困顿的夜,趴在沙发上睡得神志不清,有道女声在他耳边问:“给女儿取个什么名字啊,你想好了吗?”
女儿?名字?
恍惚间他还以为是跟秋霜的婚后,而从前情意浓时说要生女儿的话成了真。
“叫林曦啊。”他翻个身,闭着眼抓住女人的手搁在额头,“好累啊,给我揉揉。”
那晚他认错了人,喝醉酒后说话也温柔。
齐疏影受宠若惊,软着一颗心替他轻揉太阳穴,小声问他:“哪个xi啊?”
他困得要睡过去,只觉得她好奇怪,自己取的名字,却忘了是哪个字。
但他对她向来耐心,撑着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回答:“森林里的晨曦啊。”
次日他睡醒,只当是昨夜醉酒后太过思念秋霜夜里做了场梦。
直至林曦这名字上了户口,甚至都上了无法更改的族谱,他才终于发觉,皱着眉问:“谁取的这名字?”
齐疏影不解:“你亲自取的啊,忘了吗?”
他瞬时一怔,才发现那夜不是梦。
是喝醉了酒,认错了人,所以,将秋霜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也弄丢了-
今天是周允回七十六周岁的日子,早前他就说过,不用风光大办,家人聚聚就好。
晚宴定在城北的定风波,高级私人订制餐厅,是周家的产业,周允回的妻子去世后就交由儿媳阮琳琅打理。
定风波闹中取静,隐私性极高,独栋独院,古色古香,看似低调,又极其奢华,用来招待齐林两家再合适不过。
阮琳琅已经提前让人发了定风波近几日暂停营业的通知,所有人力都被用来准备今日的晚宴。
今日一早,周沛泽也丢下手中的其他事赶来与她一同准备,此刻俩人正在后厨查阅。
周允回在家中排行老幺,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已经相继去世,留下的后辈倒是没有走散,仍常常往来。
不过,今日有很重要的家事,周允回不想闹得太高调,因此并没有宴请宾客。
除了他的一儿一女及其家属,就只有京北来的林家和齐家参加他今晚的生日晚宴。
周沛泽上面有个双胞胎姐姐,叫周霖铃,比他先完婚一年,结亲的是南塔的钟家。
姐姐也只生了一个儿子,叫钟斯琰,比周引弦大一岁多一些,是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混球。
阮琳琅一边查看后厨准备的东西一边随口跟丈夫八卦:“斯琰也没订婚呢吧?”
“没有,姐姐还说呢,他好像有喜欢的人,听说是南塔大学的老师。”
“跟周周一个学校?也不知道认不认识。”
“谁知道呢,你儿子都管不过来,还管人家儿子?操不操心。”
“那不也是我侄子,关心一下怎么了。”阮琳琅捶了丈夫肩头一下,叹气,“我怎么感觉,今晚可能会出事。”
“这感觉没问题。”周沛泽捏了颗圣女果塞她嘴里,“你儿子铁定会闹。”
阮琳琅一咬,圣女果在齿间爆开,汁水四溢,酸不拉几的,令她忍不住皱眉闭眼。
“太酸了,不能要。”
店员被叫过来重新去更换果盘,阮琳琅嗔怪地斜了丈夫一眼:“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
“嗯?”周沛泽眉头微微上挑,“我担什么心,我等着看热闹呢。”
阮琳琅惊诧:“什么?”
“你儿子瞧着听话,脾气比我还臭,我倒要看看他这臭石头今晚能忍多久。”
“说的什么话这是。”
“他可不听人安排,没准儿为了反抗,能从大街上随便拉个女孩儿说要跟她结婚。”
“哪有你说的那么随便。”
周沛泽无所谓地耸耸肩:“等着看啊。”-
周引弦忙完学校工作,瞅着时间差不多,收拾了手头上的东西,开车去赴宴。
当车停在定风波外面,他抬头看了眼门楣,眉心微动,隐隐有种怪异的直觉——
家里可不太轻易在这地方设宴。
自从奶奶去世后,家里老爷子就不太踏足这地方,大概是怕触景生情。
今天他生日,且电话里说是不用大办,家人聚聚就好,可却没在家里聚,而是定在这地方,实属奇怪。
鸿门宴。
周引弦心里嗤笑,拿了车钥匙下车甩上车门,面上毫无惧色,好整以暇地走过去。
他倒要看看,今天这里是个什么样的龙潭虎穴,等着他来入网。
等他刚进大门,外面紧跟着又停下几辆车。
齐林两家的人也到了-
台阶下摆了“暂停营业”的牌子,周引弦走近了一瞧,心里不好的直觉更甚。
进了定风波大门,入目并无其他宾客,一楼大厅只有前台守着。
前台认得他,笑盈盈地请他上楼去。
是,最尊贵的SVIP厅在楼上。
周引弦微微颔首表示收到,并无退缩之意。
穿过前厅进去,正要上楼,阮琳琅跟周沛泽从一楼后厨那边过来,与他迎面相对。
楼上周允回也正好走到楼梯口,见到几人,道了声正好:“正好,都到了。”
随即下楼来,要带着几人往前厅去:“他们也到了,一起去迎吧。”
话落扫了周引弦一眼,忽略他微蹙的眉心,自顾自往前走。
周引弦立在原地没动,敏锐的直觉在脑子里拉警报让他撤离,他却还想看看到底有多危险。
周沛泽跟阮琳琅没敢一直耽搁,匆匆看了他一眼,经过他身边,轻轻道了声:“走吧。”
前厅旋即响起男性老人爽朗的笑声,紧跟着又响起几道女性的问候寒暄,一道年轻又阳光的甜美女声平地炸开——
“爷爷生日快乐!”
是林曦。
“叮叮叮——”
周引弦脑子里的警报响得更加急促,仿佛危险系数已经拉满,即刻就要报废。
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若换作别人,此刻就要逃。
可周引弦却偏要迎难而上。
不破不立,单刀赴会又如何?
今天这鸿门宴,他,吃定了。
周引弦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微微挑动。
迎出去,慢条斯理地将白衬衫的袖口往上挽,装作并没看出来这是场鸿门宴,礼数周到地向几位贵客问了声好。
林曦也同他问好,娇俏又羞涩。
他点点头,算是回应。
几人正寒暄,门外又来人。
周允回的长女,周沛泽的双胞胎姐姐,带着丈夫和儿子姗姗来迟。
“抱歉,堵车有点厉害。”
阮琳琅笑着接话:“哪里抱歉,这不是也提前到了?正好大家都到齐了,上楼就座吧。”
周引弦礼数周全地落在最后面,钟斯琰自然也跟着在后面磨蹭,凑近了小声八卦:“哎,听说你今天要订婚了?”
“管好你自己。”周引弦冷冷睨了他一眼,“别那么幸灾乐祸,小心笑太早。”
被戳中痛处,钟斯琰顿时一噎,嗤了一声-
众人上楼进门坐下,早已等候多时的店员们便依次进入,将准备好的东西一一呈上。
席间推杯换盏,交谈甚欢。
看起来好像真是一场简单的生日宴,老友相聚,追忆从前阔谈未来,没有任何目的。
跟平常的家宴座位安排不同,周引弦一手边坐着钟斯琰,另一边坐着林曦。
钟斯琰悠闲地吃着东西,趁着端起杯子喝水,遮掩住嘴型,歪头凑近压低声音:“我感觉马上要切入正题了,你真不慌?”
周引弦瞥了他一眼:“你慌么?”
“我慌什么,又不是我要被订婚。”
“追到夏老师了?”
“……管好你自己。”
俩人悄悄话刚说完,周允回就起了话题:“好久没见,曦曦都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我记得比我们家周周小一岁吧?”
“是啊。”齐伯约接话,“你还比我小一岁,没想到万事都让你给抢先了。”
周允回大笑两声,开玩笑道:“那不正好,我们周周大一岁,当哥哥会照顾人。”
林家老先生跟着接话:“看着是很沉稳,这年纪有这个心性,真不错。”
林曦知道大家要聊什么,偷偷看了眼周引弦,害羞地低下头。
周引弦假装没听懂,面色如常地用勺子盛了一颗鱼丸,蓦地想起秋眠喜欢吃,就有点想掏手机问问她这会儿吃没吃饭。
但周家的规矩是吃饭不能碰手机,连钟斯琰都只能无聊地一边吃菜一边八卦他。
几位长者仿佛在演戏,男性搭完话,女性也跟着夸来夸去,莫名地就说起来:“这么说的话呢,他俩往那儿一坐,看着还真挺配。”
于是众人目光都落过来。
“是挺配啊,郎才女貌,瞧着都亮眼。”
“两个小的也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要不咱们就———”
“亲上加亲,好上加好?”
“我看行!”
几位长辈不知怎么就开始讨论订婚的事。
在他们眼里,这事儿就是这样,先走这么个看似开玩笑的流程,在这样的场合,即便小辈要拒绝要闹,也得顾着点双方的面子。
半推半就的,事情也就成了一半,到时候两方家长再关上门各自教育自己家孩子,好言相劝或是威逼利诱,事情也就成了,最后再慢慢选个好日子,正式订婚,宣布喜讯。
最最最重要的是,周引弦看着就是沉着稳重的个性,又极具修养,而且瞧着还有点不近女色的禁.欲感。
齐林两家家长便凭借着这表面印象认为,他没有什么儿女情长,面对婚姻,一定会审时度势、权衡利弊,而他们这样的家庭背景,他挑不出任何毛病,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就连周允回也觉得,周引弦即便再怎么不愿,也绝对不会在他的生日宴上闹。
虽然他脾气臭点儿,可还是不如他表哥混蛋又张扬,也懂守孝道,会给他这个老爷子一点儿生日在老友面前的面子。
所以,他才会特意选在今天这个日子来讲这件事,算是有点儿道德绑架的意思。
看着这些长辈自说自话地开始给自家表弟谈论订婚的事,钟斯琰不免幸灾乐祸地低笑了声:“来了弟弟。”
周引弦不慌不忙地放下筷子,同样低声地回:“那就看好了,弟弟给你打个样。”
不等钟斯琰琢磨他这话什么意思,饭桌上长辈们正相谈到最欢处,忽地平地一声惊雷——
“我不同意。”
整个房间顿时鸦雀无声。
众人的目光默契地一同朝声音来源处看去。
只见周引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下筷子,甚至像是根本没动过筷一般端正地坐在那里。
他挺肩直背,目光平静坦荡地回视着落在他身上的每一道目光。
而后,再次重复:“我不同意。”
这片刻房间里满坐寂然,落针可闻,因此他这句“我不同意”便瞬时清晰无比地回荡在整个房间里,钻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
他甚至都没有委婉地、装傻地、开玩笑地说一句诸如不合适别乱开玩笑之类的话。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的场合,对方身份金尊玉贵,他也依旧如此坚定、直白、确切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
不留半点让人推拉的余地。
没人想到他会这样,即便是等着看热闹的周沛泽,也以为他会先含蓄委婉地推拉一阵,不会这样直接让场面陷入尴尬境地。
坦白讲,周沛泽觉得联姻没什么,毕竟能保证两边各方面条件不会相差很多,相处起来会更轻松,而且感情可以培养——
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明明他自己从前也很抵触,可没想到拿了先婚后爱的剧本,这些年过得蜜里调油,就觉得联姻也挺好。
钟斯琰在心里默默冲周引弦竖了个大拇指。
好家伙,瞧着不声不响,上来直接就是一刀砍上大动脉是吧?
不要命了。
这事儿要是他自己来做,钟斯琰就觉得挺正常,可换成他这表弟来做,他就觉得这人八成是疯了,在找死。
不过转念一想,钟斯琰又笑了——
差点儿忘了,他这表弟,面上看着一副正派模样,实际上,是个不折不扣的疯批。
也是么,搞科研的人,哪有不疯的。
最先打破寂静的是周允回。
“啪”的一下,他一掌拍在昂贵的桌面上,声色俱厉:“你在胡说什么!”
其余小辈都被他这一掌吓得心都跟着抖了抖,周引弦却面无惧色地迎上他充满威胁和暴怒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之意。
“我说,我不同意跟林曦订婚。”
这一下,点名道姓,比刚刚更直白。
在这么多长辈面前被喜欢的人如此不留情面余地地拒绝,甚至在她都还没有来得及表达任何想法时对方就已经如此迅速地做出了这样的反应。
林曦眼眶一热,低着头就要哭出来。
瞬时,除了林至骁,在场的齐家和林家人脸色均有些挂不住地沉下来。
场面一时间有些收不住。
偏在这时,房间里不合时宜地响起一道手机铃声,与此同时——
“啪”的一下,齐疏影不小心摔了一个碗。
林至骁默默瞥了她一眼,只有他们彼此才知道,齐疏影为何会在这种场合如此失态——
是那首秋霜的专属铃声,《让她降落》。
齐疏影道了声“抱歉”,弯腰去捡掉落在地摔碎的碎碗块,阮琳琅温声提醒:“等下我叫人来收拾吧,小心割伤手。”
她应了声“好”,心口却像是被什么勒紧了,弯腰藏在桌下的手和嘴唇都在发抖。
林至骁犹豫片刻,那手机铃声已经响尽一遍,来电到了时间自动挂断。
而另一边,秋霜一边握着方向盘开车,一边注意路况,一边分神再度拨打那串号码。
这是她今天打给林至骁的第四通电话,而在这之前的三通电话,都未被林至骁接听。
在她的世界里,有一套事不过三的原则。
除了工作上的事,她绝不会放弃自己的尊严去求人第四遍。
然而今天,此刻,为了秋眠,她主动打破了自己的这条原则。
甚至,如果这通电话依旧没被林至骁接听,她还会拨打第五遍、第六遍、第七遍,直至他接听,或者,她赶到现场。
在这之前,她曾提醒秋眠,爱不能令人丢掉尊严,也不能令人违背道德三观。
可是,秋眠离开以后,她在她房间里静坐半晌,回想这大半生,忽然怕秋眠像她一样错过,不能得偿所愿,此生都过得不幸福。
所以,从前她没能为自己勇敢发的疯,今天,她要为了秋眠全都豁出去。
终于。
这通电话在响了两声之后,被林至骁接起。
“林、至、骁!”秋霜一字一顿地叫他的名字,“秋眠过去了!”
再多的话,她不必说。
她知道的,林至骁会懂。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定风波二楼的SVIP厅里,当林至骁接起那通电话,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落在他身上。
他说:“知道了。”
语气竟有一丝温柔。
房间里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因这突然的打扰而变得不上不下,顿时又恢复寂静。
周引弦起身,拉开座椅,朝众人微微颔首致歉:“抱歉,还有点事,大家慢用。”
一副先前无事发生的淡定模样。
周允回见他要走,顿时又急又气,对着桌面“啪”的一下,又落下一掌:“给我站住!”
周引弦目光平静地望着他:“您请讲。”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古至今就是如此!”周允回气得手指都在抖,“你以为你能拒绝?从小到大教你的礼数你都学到了哪里?当着这么多人,你就是这么做的?”
“不然呢?”
相较于他的怒不可遏,周引弦语气仍旧平静得像是没有起风的湖面。
“我又不喜欢林曦,难道还硬要娶她?”
他拒绝的话,一次比一次直白。
而这一次,几乎是毫不留情面。
林曦还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从小到大养成的骄傲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这样的耻辱,林曦羞愧难当,立刻想要为自己挽回些尊严,说她也不想跟他订婚。
可转瞬,耳边落下道声音——
“我有喜欢的人,我只会跟她结婚。”
那人就立在她身旁,字字句句声音如此清晰,清晰地说他不喜欢她,要娶别人。
而那个别人,她清楚地知道,是秋眠。
那份骄傲被击碎的羞愧瞬间转变成嫉妒和愤怒,她最爱的两个男人的喜欢,被秋眠和她妈妈抢走了。
林曦再难忍受一切,宁愿自损一千也要毁秋眠八百,在自己的伤口上撒盐一般,忍着哭腔问:“那师兄喜欢的人是谁呢?”
从入座到现在,这是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所有人便同她一起期待答案。
周引弦本不欲将秋眠卷进这漩涡,可对她的爱不想再对任何人隐藏。
这么、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坦荡地、赤诚地、勇敢地将她的名字宣之于口——
“我喜欢的人,她叫秋眠。”
尽管早有预料,可终于亲口听他承认,林曦心里仍旧像是响起了一阵雷暴。
这阵雷暴震耳欲聋,她终于没忍住落了眼泪,而后几近崩溃,再不怕什么两败俱伤玉石俱焚。
“秋眠吗?”她仰头看着身旁立着的高大男人,竟然泪中带笑,“就是那个私生女啊?”
好似“砰”的一声,平地又落惊雷。
整个房间里的所有人都不淡定了。
林至骁皱眉冷声呵斥:“林曦!”
“您在害怕什么啊爸爸?”林曦又哭又笑地转头看他,“您不是亲口说秋眠是您女儿吗?”
齐林两家的人震惊中慌乱,不置信里掺杂愤怒,矛头齐齐指向林至骁。
林至骁揉揉眉心,坦荡承认:“秋眠确实是我的女儿,但——”
不等他把话说完,周允回的茶杯直直地冲周引弦砸了过来:“混账!”
周引弦微微偏头,躲过了那茶杯。
茶杯摔落在地,“啪”的一声碎响。
周允回的怒意更甚:“你竟然喜欢一个小三的女儿!小三生的女儿能有什么好东西!我们周家绝不可能接受这样的人嫁进来!”
“秋眠不是小三的女儿。”
周引弦直视着比先前更加暴怒的周允回,眼神坚毅,语气坚定,不容置喙。
“请您尊重她。”
“我并不在乎她是什么样的人,她是什么样,我就喜欢什么样。”
周引弦语气平静从容,却藏不住眉宇间的桀骜不羁,仿佛在场没人能左右他。
“再者,她即便要嫁,也是嫁给我,而不是嫁给周家,您让或不让,都与她没有关系。”
他要的人,除了那个人本身,这世上,绝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能拦得住他。
阎王也不行,阴曹地府他也不是去不得。
“以及,我记得她的生日——”
周允回气得一时无话,只能暴怒地死死盯着周引弦,周引弦却恍若未觉,低头看向林曦,那眼里再无半分师门之情,只有冷漠。
“她比你还年长七个月。”
林曦顿时被他眼里的冷漠吓到,难过更甚,却不肯承认他说的事实:“那又怎样?我爸爸只有我妈妈一个明媒正娶的妻子,她的妈妈就是小三,她就是小三的女儿,她就是私生女!”
“她不是。”
林至骁直直地插进话来,无视齐林两家长辈的怒火,语气平淡却掷地有声。
“我和她妈妈可是正经恋爱。”
这话音刚落,林家老先生的茶杯也砸了过来:“混账东西,你听听你在说些什么!”
林至骁轻松躲过那茶杯,无所谓地挑挑眉:“这不是事实吗?有什么可逃避的。”
“您看。”周引弦坦荡无畏地直视着周允回,“我说过,秋眠不是小三的女儿。”
“管她是不是小三的女儿!没名没分的,她就不配!”周允回吼完怒瞪一眼周沛泽,“你这个当老子的一个屁不放,隐形人?!”
“……”
周沛泽看热闹看得正投入,冷不防被自己老子骂一顿,一时间还愣了下。
虽然是他儿子,可从小就被这老爷子抢走带在身边,他一直过的是二人世界,哪里会管儿子啊,这会儿管不了了就想起他这个爹了?
“咳。”周沛泽清了清嗓子,皱眉冲周引弦使了个眼色,“差不多得了。”
林至骁也跟着接话:“是,差不多得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做不成亲家做朋友呗。”
“凭什么!”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接话这一刻,林曦冲林至骁尖声大吼,抛弃教养,几近疯狂。
“你刚刚接了谁的电话?是不是那个小三?她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让你把师兄让给秋眠?所以你现在是要这么做了是吗?”
“我不同意!”
她甚至疯狂得连尊称也不再用,将自己放到了与父亲齐平的位置来质问他。
不等林至骁说些什么,齐疏影已经先他一步语气严肃嗓音颤抖地开口呵斥:“林曦!谁教你这么跟你父亲说话的?!”
“妈妈!”林曦不甘心地大喊,“为什么要维护他!他根本就——”
“闭嘴!”
“够了!”一直沉默的齐伯约终于开了口,面色沉郁,怒气尽显,“还要闹什么?”
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体面人,如今各自在对方面前出尽家丑,要不是阮琳琅有颗玲珑剔透心,早就暂停营业,且这房间隔音极好,也没留任何外人在这候着,不然不知道要闹出去多大笑话。
周允回心头浮上几分羞愧,转头看着齐伯约张口欲言,被他抬手制止了。
“我现在就问一句,曦曦,你还要嫁他么?”
林曦深吸口气平复情绪:“要。”
就算她得不到幸福,也不要秋眠得到。
“好。”齐伯约点点头,转而看向周允回,反正两家家丑都在这会儿出尽了,也不用再顾及什么面子问题,“允回,我曾救过你一命,你说愿意答应我任何事。”
“那么现在,我要把外孙女托付给你做孙媳妇儿,你能不能办到?”
挟恩以报,不是什么光彩事。
齐伯约从前救人时也没想过会有今天,但今时今日,这个口头承诺派上了用场。
他知道的,周允回从来都是一诺千金。
周允回瞬间便回想起从前战场上被他救下的那一幕,胸腔里满是热血涌动。
可没等他答应或是拒绝,周引弦已经先于他开了口:“我不会答应。”
齐伯约抬眼看来,周引弦定定地回视他,眼神里甚至有一丝蔑视一切的不羁傲气。
“要命,我还。”
“娶她,不行。”
这话落下,整个房间再也没了别的声音。
周引弦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慢条斯理地抬手看了眼时间。
“该说的都说了,失陪了各位。”
说完,他转身便要走。
周允回最先反应过来,在他打开房门之后,扬声便冲外面候着的人喊:“拦住他!”
外面不止候着他的人,还有齐伯约的,一听这命令,第一时间执行,纷纷上前挡住周引弦去路。
周引弦侧身回头,冲他和齐伯约眺来一眼。
“想要非法囚禁?”
“我还手的话,算正当防卫吧?”
而后,他转身,看向面前拦住自己去路的几人,云淡风轻地挑了下眉。
“一起来吧。”
话落,他便泰然自若往前走。
几人没等到命令,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紧紧地用目光将他盯住,一退再退。
见此情景,周允回大声喊道:“抓住他!”
几人得了命令,立即动手。
周引弦眼疾手快,反应迅速,动作灵敏,闪躲回击,动作流畅至极。
林至骁在座位上默默看着,倒是挺好奇这小子有多大能耐。
钟斯琰也看着,却没他那么坐得住,座椅往后一拽,起身就冲了出去。
周霖铃惊呼:“斯琰!”
没能来得及将人拦住。
房间外是更宽阔一些的大厅,用来休闲娱乐,此刻已经充满打斗痕迹。
周引弦一人应对多人,没有趁手的工具,只能靠拳腿功夫,竟也没落下风。
这还得感谢周允回,逼着他从小练的。
刚刚甩开这几人,厅外走廊的人听见动静也冲了进来,迅速拦住出口。
周引弦一向耐心极好,此刻也有些烦了。
正要冲房间里唯一会帮他的外援吼一嗓子,余光里钟斯琰已经冲了出来。
“你哥来了!”-
秋眠按照郑采薇给的地址一路赶过去。
郑采薇不知为什么比她还激动热血,在微信里发语音给她:“我就知道你喜欢我小舅!快去抢亲啊!我马上去帮你拦人!说好的替你上刀山下火海,我郑采薇说话算话!今天这个亲,我帮你抢!”
秋眠没空回她,一直注意着路况。
正是晚高峰,有些堵车,她便忍不住胡思乱想,怕周引弦对抗不了家庭,答应跟林曦订婚。
她知道他有爱而不得的人,但她喜欢他。
所以,即便他到最后都不会喜欢自己,她也仍旧希望他可以按照他自己的方式和喜好生活,而不是被迫跟不喜欢的人一起度过余生。
她想好了表白的话,哪怕这也许可能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自由之身的见面。
无论如何,今晚,她要去见他。
秋眠从没发觉原来自己也可以将车开得这样好,不知不觉间,为了喜欢的人,竟挖掘出自己许多的潜在天赋。
她莫名想起陆游那句诗——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夜色降临时,秋眠终于抵达目的地。
抬头一望,豪气潇洒的三个大字——
“定风波。”
也在转眼间,看见那辆眼熟的黑色宾利。
秋眠将自己的车找地方停好,下车朝定风波大门处走去。
台阶下立着牌子,写着“暂停营业”。
她只能停下,左右四顾寻找用来打发等待时间的东西。
晃眼一瞥,看见旁边墙面上镶嵌着一块安着灯带发着光的装饰牌。
那牌子里,像是写着什么字。
秋眠走过去,却忽地顿住。
是那首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而那字迹,莫名眼熟-
周引弦撑着走廊护栏跃起,飞身一脚侧踢,落地一脚反踢,将追上来的两人全部击退,又随手掀了一旁的古董架子。
架子瞬时朝追来的人砸过去,走廊立刻响起一片“哗啦啦”的陶瓷器破碎的声音。
他拍了拍手,抬眼看向还在缠斗的钟斯琰,轻飘飘丢下一句——
“交给你了,哥。”
“放心走。”
楼梯下还有人往上冲。
周引弦瞥了眼,轻嗤了声,顺势冲进一旁的房间,推开窗户,跨上房檐。
弯腰蹲下,抓紧檐边。
在最后一抹昏暗天光里,纵身一跃。
秋眠立在墙边看那首词。
心里下意识照着默念,正念到: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
“砰。”
身后落下声响。
她吓一跳,回身去看。
心里念了一天的人,就这么突然地,从天而降,单膝跪在她眼前。
装饰词牌灯带跃出暗金色光线,照亮他棱角分明冷酷不羁的侧脸。
秋眠默默在心里将那句词念完整——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回来
心跳忽然间暂停了一瞬。
秋眠愣愣地看着周引弦从地上弹跳起身, 动作流畅迅猛,仿佛丛林里作战利落的士兵。
骁勇善战,来去自如, 无人可挡。
她甚至被震慑到一时间忘了言语。
视线交错, 周引弦才注意到自己面前立着个人,定睛一看,四目相对,动作停顿。
“秋眠?”
开口的同时视线飞速在她脸上扫过。
总爱笑的姑娘眼眶泛着红, 素面朝天, 头发也微微凌乱,看起来像是不久前才哭过。
这么呆呆地盯着他瞧,像个傻兔子。
我见犹怜。
听见他的声音,秋眠才瞬间找回自己的意识,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顺从心意地叫了他一声:“周老师。”
有些呆滞地抬头望了望:“你怎么……”
撤离途中遇上她,意料之外。
周引弦一边听着那些人追来的动静, 一边停下专注地看她。
兵临城下, 十万火急。
他却不再跑。
“你怎么在这儿?”
周引弦眸色深沉地锁定她的视线, 深邃双眸好似一汪不见底的深潭。
“看起来像是哭过,为了谁哭?”
“有心事?在想谁?”
一连几个问题, 步步紧逼。
不知为何, 秋眠觉得他这问题问得有些急迫,像是时间紧急,再不问就没了机会。
莫名地, 她也跟着紧张, 心跳加速。
“我来找你。”
“为了很多人哭,也为了你。”
“心事是, 听说你要订婚了,我很难过。”
“所以,我是在想你。”
像危急关头交接机密。
回答完毕,一颗心跳得混乱不堪。
秋眠在急促的心跳里抬头与他对视。
“我想我应该是喜欢——”
话到嘴边绕了弯:“你……订婚了吗?”
话音刚落,一旁传来匆忙凌乱的脚步声。
秋眠顺着这动静转头看,一群人冲了出来,像是要抓谁。
她吓得抬头看周引弦。
蓦然间,对上他略带笑意的眼。
“我逃婚了。”
好像不过就在这转瞬间,他散去一身锋芒锐气,整个人松弛下来,宛如了却心愿再没遗憾,所以束手就擒。
那人群冲他们涌了过来。
一瞬间打过来的灯光好刺眼。
秋眠抬手挡了挡,与周引弦一同转头看。
乌压压一群人,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这片刻,她莫名就有了种,俩人私奔被抓,逃无可逃,不得不当场对峙的感觉。
冲在前面的人群各自向两边退开,从中间让出一条路来,后面的一群长者便朝他们走近,在几米外停下。
秋眠默默地打量那人群,有些认识,有些第一次见,可看穿着打扮和气质站位,能大概猜得出他们的身份。
那人群同时也打量着她,视线有如实质,有些锋利地落在她身上。
也有温和的目光。
两对看着跟秋霜差不多年纪的夫妇,一个跟周引弦差不多年纪的年轻男人,以及,她的……血缘关系上的父亲。
两军对峙,敌众我寡。
战前沉默,无人出声。
秋眠耳边回荡起周引弦那句“我逃婚了”,下意识第一反应就去抓住他的手要带他跑。
“快跑啊。”
她放低声音,比他还着急。
却没能将人拽动。
抓住的那只手,忽然反手将她用力握住。
秋眠整个人一僵,错愕地看向他。
那修长有力的手指却在这时钻过她指缝,坚定地与她十指紧扣。
脑子里好似有什么在噼里啪啦地闪,她不敢相信在这样的关头,他会选择握紧她的手。
掌心相贴,他安抚性地用大拇指贴着她手背轻轻摩挲了两下。
秋眠一瞬间像是被注入勇气,立刻回握。
如此仿佛都仍觉不够。
朝他迈进一步,与他并肩而立。
即便,他并没有开口对她说一句喜欢。
但是,当他握紧她的手,行动代替语言——
他需要她。
陪在他身边,与他对抗这风雨无边。
俩人旁若无人情意绵绵的小动作全都落进在场众人的眼里,有人挑眉赞赏,有人默默看戏,有人不明所以,有人愤怒至极。
周允回抬手指向秋眠,语调拔高:“你喜欢的人就是她?”
秋眠心口猛地一跳,侧抬头看见夜色下周引弦利落分明的下颌线微动。
耳边随之落下道掷地有声的肯定应答——
“是,我喜欢她。”
“砰砰砰”的声响,好多绚丽的光在闪。
脑子里仿佛一瞬炸开烟花。
未曾设想过的画面。
当着这样来者不善的人群,他毫不犹豫,语气坚定到,这句表白不像是托辞。
秋眠瞬间更有底气,坦荡地回视众人。
她知道,他那样优秀,并不需要她替他说什么做什么,只需要静静陪在他身边。
他会自己处理好一切。
耳边周引弦又开了口:“不用再威逼利诱,如果一定要,我可以放弃周家给予我的一切。”
周允回怒不可遏地问:“你当你翅膀硬了?如果没有周家,你以为你能走到现在?如今为了一个小三的女儿,你竟然全都要放弃?”
“我不是!”
“她不是。”
一直沉默的秋眠忍不住开了口,一旁的周引弦与她异口同声,一样坚定。
秋眠有些不敢置信地转头看他。
他竟像是早就知情,却又在她还未开口解释任何时就已经无比坚定地选择信任。
握着她的那只手紧了紧,她听见他低声说:“别怕。”
秋眠几乎一瞬间要掉下泪来。
她猜了他知道她身份后很多种不好的可能,却唯独没猜到,这样的一种可能。
那些自卑、焦急、犹疑、彷徨,都被他的信任所击败,她因他一声“别怕”变得更磊落。
无人察觉的暗处角落,缓缓停下一辆黑色卡宴,却只降下车窗,无人下车来。
秋眠感受着周引弦握住她手的力量和体温,决心要为自己,也为母亲澄清。
“我妈妈不是第三者。”
开口说出第一句,就像是泄洪堤坝开了闸口,蓄积多年的憋屈都争先恐后地要吐露。
秋眠缓慢地呼一口气,视线一一扫过众人。
“她跟我父亲,是自由恋爱,恋爱之前两人均未有任何婚约,都是单身。”
“他们在恋爱关系存续期间有了我,她也曾试过放弃我,是一个女性作为母亲与生俱来的仁慈天赋最终将我留下。”
“当初我母亲和父亲分手后,父亲结婚生女,母亲独自生下我,抚养我长大,从未想要我去争夺父亲的家产,也没想过要我去破坏父亲的家庭。”
“这么多年,她和我父亲从未有过任何联系,也未曾告知过我父亲我的存在,更未要求他尽过任何父亲的抚养义务。”
“她漂亮,优秀,坚强,敢爱敢恨,拿得起放得下,从未纠缠,也从未破坏任何人的感情和家庭。”
“她从来都不是第三者,她是一个优秀的女性,伟大的母亲。”
“她说过,我不是第三者的女儿。”
现场一片寂静。
周允回重新打量这个站在自己孙子身边,与他携手并肩对抗家族的女孩儿。
她看上去漂亮易碎,楚楚可怜,却又为了所爱之人而如此坚韧。
可他又怎会轻易相信她的一面之词。
妻子生前最讨厌第三者。
因此,即便他因秋眠的那份坚韧而对她少了些许偏见,肯正眼瞧她,也仍要质疑。
“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所言为真?”
一旁的林至骁揉揉额头:“周老先生,我想我刚刚在饭桌上已经——”
话未说完,林老先生在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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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踹了一脚:“有你什么事?闭上你的嘴。”
林曦在一旁大喊:“你撒谎!明明就是你的母亲故意生下你,想要用你来破坏我们家的感情,这一切都是——”
齐疏影冷声呵斥:“林曦!”
“妈妈!”
林曦心有不甘,早在看见秋眠出现,跟周引弦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时,她就已经崩溃。
为什么,为什么秋眠会恰好在此时出现?
师兄为了她,竟不惜跟家里闹翻,打架也要逃,是早就约定好在这里见面吗?
他们难道早就约定好,今夜要私奔出逃?
“是吗?”秋眠无视林曦的气急败坏,抬眼对上她视线,冷声反问,“整个过程我都没有提过我的父亲是谁,只是简单陈述事实,你说这些话,诉求是什么?”
林曦被她一噎,又急又气,张口欲言,被齐疏影扯住胳膊,警告的眼神瞥来,她的冲动便瞬间变得哑口无声。
一旁暗处的卡宴驾驶座内,秋霜静静地注视着一切,听着秋眠为了她勇敢地对抗人群。
也看见,她和周引弦紧紧相握的手。
这一路她火急火燎地赶来,想要替秋眠做些什么,哪怕豁出一切,抛弃她的骄傲。
可现在看来,似乎不用了。
那个她总是嫌弃太不稳重、太胆小、太偷懒、太不求上进的小女孩,不知不觉中,也终于成长为可以对抗风雨的大人。
爱是一定能让人变得更勇敢。
从前她做不到的,秋眠现在都做到了。
爱情是勇者的游戏,她想她一定会获得胜利。
秋眠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却也没有咄咄逼人,倘若她想,完全可以指着林至骁冲林曦喊:“那你亲口去问他啊,问问他我妈妈是不是那样的人。”
杀人诛心。
她本可以,但她没有。
她勇敢、坦荡、理智,也不乏仁慈。
仁慈,却又不会圣母心泛滥。
林至骁看着她的目光充满欣赏,仿若时隔多年又看见了从前的秋霜。
其余众人表情各异,周允回锐利双眸微眯,回想起秋眠说的那番话。
确实,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亲生父亲就在眼前,她却没有指名道姓半分,只是简单陈述事实,替母亲和她自己辩解。
顾全大局,顾全对方颜面。
这一点,倒是值得他欣赏。
可即便如此,有些事已经难以改变。
他答应了齐伯约,要促成这门婚事,此刻又怎能中途毁约。
周允回还想说些什么,只是这次没再把矛头指向秋眠,而是以某种决绝的眼神看向自己的孙子。
“你当真要喜欢她,同她在一起?”
“是。”
“被逐出家门也不肯低头?”
“是。”
“愿意为了她放弃周家的一切,哪怕是断绝我们亲人之间的关系?”
这话一出,现场顿时一片死寂。
就连一向处变不惊玲珑剔透的阮琳琅也在回过神后不禁惊呼:“爸!”
周允回不理,一双极有压迫感的眸子死死地盯住周引弦,倒要看看,他这亲手带大的孙子,能为了个女人做到什么份上。
是不是真可以为了她,六亲不认。
秋眠猛地一下将周引弦的手抓更紧,转头看他,明明刚刚那样的情况都没哭,此刻却忍不住双眼含泪。
而后,她缓缓低头。
声音极轻,却很认真:“不可以。”
周引弦像是瞬间做好了抉择,抓着她的手忽然用力,秋眠感觉手上筋骨都快要断裂。
她忍着,没叫疼,耳畔落下他的声音——
“爷爷,您应该知道,我一直都很敬重您,如果您此刻一定要我做这样的选择。”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
目光坦然地直视那位将他带大的老者。
秋眠似乎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另一只手也握住他,哭着摇摇头低声说不可以。
剩下的话周引弦分明还未说出口,可在场所有人仿佛都知道了他内心所做出的回答。
没人会不惊讶。
秋眠从未见过他这样的一面。
叛逆、轻狂、不可一世。
他竟也会这样与他的家庭抗衡吗?
是为了自由,还是为了……她?
不止她没见过,在场的所有人,谁又见过呢?
就连同辈的钟斯琰,也惊讶地挑了挑眉。
阮琳琅没想到事态会到如此不可收场的地步,再难保持镇定,一双手紧紧地抓住丈夫,默默祈盼着儿子能服软。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
一定要闹到这种地步吗?
情况僵持不下,周引弦没说出最后答案,现场的每分每秒都变得缓慢而焦灼。
仿佛在等谁来打破这平衡。
周允回人过古稀,大半辈子还没遇到过这样的场面,当着这么多人,他亲手带大的孙子,连半分也不肯对他服软。
即便他还未说出口一个肯定的答案,可沉默就是他做出的回答。
罢了,既如此,要断便断。
周允回微仰着头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仿佛已决定好一切,面色冷凝。
正要开口,有人抢了先。
“好了,到此为止吧。”
人群里,齐伯约打破死寂。
像刽子手临落刀之前,赦免圣旨先一步到来。
周允回错愕地转头看他,他却只是叹了叹气,一派语重心长:“允回,好好珍惜家人,别跟孩子置气。”
尽管这些年来齐伯约一直说一不二,可把生死之交逼到家人离散这种恶事他做不出来。
他知道自己这位老友是重情守诺之人,欠着他一条命,可以为他做任何事,答应过就绝不会反悔。
因此,今日能做出退让的,只有他。
到底是过了命的交情,如今各自都上了年纪,却还叫人看这种笑话。
他觉得自己丢人,也对战友不忍心。
家丑今日已经出尽,再继续待下去,丢脸的还是自家外孙女——
他也一直默默打量着那对小情侣,看见他们彼此交握的手,还有什么看不出来呢?
别人都已经“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了,再继续纠缠,没有任何意义。
不过是求姻缘,不至于那么没皮没脸。
好儿郎又不止他一个。
他也懒得去管那是不是女婿的私生女,说到底,是下一辈的事,他没那闲心。
到底历经风霜多年,想明白一切也不需要多少时间,齐伯约先行释怀。
“允回,当初救你是出于战友之情,易地而处,我想你也同样会救我,实在无需挂怀。”
“你能记得这份恩,我们之间就永远有情。”
“刚刚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挟恩以报,是我的不对,你就当今日我们彼此看了个笑话,这事就此作罢,不必放在心上。”
“今生与你做不成亲家,但永远是兄弟。”
“你我年少相识,而今均过古稀,别后多珍重,他日再相逢,仍与你把酒言欢。”
恢复理智的齐伯约仍像年少时一样,是较之周允回更为沉稳的兄长。
周允回热了眼眶,觉得有愧于他。
当时相识不过十八九,而今再聚近八十。
尸山血海里他拽起他,替他捡回一条命,这热血至今未冷。
他应是什么都可以为他做,可一切太有限。
而他仍体贴,让他不必记在心。
感念在怀,无以言表。
于心有愧,唯有道一声:“你也多珍重。”
今生恩,来生再报。
齐伯约转身欲走,林曦却不肯。
脸上眼泪已经干了,可她眼眶还湿着,无法接受今晚就如此潦草收场。
她问为什么,也叹凭什么。
林家两位长辈心疼孙女,可却无法左右齐伯约的决定,恩情是他的,他们什么也没有。
齐疏影没有想到,多年后的今天,历史重演,她的女儿成了输家。
或许,她也是输家。
林至骁也没打算走,他看见秋霜在车里。
除了齐伯约夫妇,没人肯就此收场离开。
钟斯琰在一旁瞧着都想笑,被他爹在背后拍了一巴掌,悄声警告:“收着点儿。”
场面便好像陷入了另一种尴尬,周允回不知如何打破,阮琳琅也只能静观其变,周家姐弟俩默默隐形看戏。
秋眠眼睫上还挂着泪,有些茫然地看着这场面,不知道为何周引弦说出那番话之后最先做出反应的竟然是林曦的外公——
应该是林曦的外公吧,毕竟跟她妈妈长相有几分相似,瞧着也是最有话语权的一个。
周引弦则偷摸地用大拇指指腹在秋眠手背上摩挲着,将对面众人的心思猜了七七八八。
他慌吗?
意外吗?
丁点儿也不。
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他或许不太懂爱情,却懂人性。
那位齐老先生,怎会不顾颜面也不念战友旧情,任由大庭广众之下事态如此发酵下去。
他会知道的,如果有一个人必须先做出退步,那这个人只能是他,而不是他这位重情守诺还欠了他救命之恩的战友。
虽然周允回把家庭关系处理得很糟糕,但没人会否认,他确实是重情重义,一诺千金。
哪怕今日当真收不了场,鱼死网破。
他也绝不可能,在齐伯约发话之前作罢。
周引弦在赌,赌齐伯约的仁慈。
而他赌赢了。
齐伯约见林曦不肯走,虽然是从小捧在手心疼爱的外孙女,也仍旧生了气。
他最讨厌别人没骨气。
“还不走,是等着留下来吃夜宵?”
齐伯约冷声发了话,尽管再不愿,齐疏影也只能拽着林曦跟在后面离开。
林至骁拽了个人帮忙开车,借口有事,溜了。
几辆车的车尾灯亮起,渐渐远离,刚刚还人潮拥挤的现场,转瞬只剩下小半人。
周霖铃见状,很识趣地带着丈夫和儿子告别离开,钟斯琰偷偷把手背到身后冲周引弦比了个大拇指。
如此一来,便只剩下周家人和秋眠。
没了要守的诺言,周允回看秋眠便不再有压力,他刚刚不是没瞧见,她一直想拦着自家孙子,不让他说那狠心的话。
只是此刻看着周引弦,就更加不顺眼。
冷哼一声,背着手转身进去。
阮琳琅一直提着的那颗心总算松了,忙跟上去,又偷偷冲儿子使眼色,让他跟进去。
周沛泽落在后面,侧身回头冲还握着手的两人勾勾手:“走呗,进去聊聊。”
秋眠犹疑地看向周引弦,想征询他的意见,他也同时低头看来,唇角微弯。
“你怕不怕?”
“有一点。”
“那就不去。”
秋眠抬头冲他笑了下。
“但我可以为了你克服恐惧。”
周引弦默了一瞬,握着她的手举起来,用自己手背贴贴她嘴。
“别撩我。”
秋眠脸颊一热,此刻放松下来才闻到他手落下时传来的的浅淡柑橘香。
不敢再跟他对视,稍稍别开眼,轻咬下唇,低声道:“进去吧。”
定风波外转眼间恢复成空空荡荡的模样,秋霜也终于放下心来,准备启动引擎离开。
副驾驶车门忽地被一下拽开,钻进来个人。
秋霜吓一跳,转头去看。
林至骁已经扣好安全带,偏头瞥她一眼。
“走吧,聊聊。”-
定风波内。
店员们正在收拾刚刚打斗弄乱的场地,
阮琳琅扶着周允回去了隔音极好的会客厅,秋眠仍被周引弦握着手,跟在后面进去。
没了外人,气氛也没之前紧张。
阮琳琅让人泡茶送过来,温言相劝还在生气的周允回:“爸,您别跟周周计较,回头来把自己气坏了不划算。”
周允回从来没对这个儿媳甩过脸,即便此刻气得看什么都不顺眼,也仍旧没冲她撒气。
只是也没怎么搭理人。
周沛泽坐在一旁的座椅上,随手捞了一份报纸翻阅,云淡风轻地附和了一句:“可不是么,跟他有什么好生气的,又不是不知道他什么人,最不服从管教。”
话音刚落,周允回随手操了个东西砸过来,周沛泽敏捷闪身一躲,那东西砸在地面上,“砰”的一下碎开了。
周沛泽瞥了眼。
哦,是个普通茶杯。
还好,不是古董。
他不吭声了,周允回没地方撒气,又冲他砸过去一个茶杯。
这次力道有些偏,落向进门口。
周引弦刚好进门,迅速将秋眠往自己身后一拽,另一只手一抬,将那茶杯稳稳接住。
周允回没听到茶杯落地的动静,抬眼一瞥,见到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别过头看也不看。
“爷爷。”
周引弦叫了他一声,拉着秋眠进门,把那茶杯送回他手边,搁在茶桌上。
秋眠犹豫了下,也跟着乖乖叫人。
“爷爷好,叔叔阿姨好。”
周沛泽和阮琳琅都回了声好,周允回别别扭扭的,一开始没应,后来“嗯”了声。
秋眠还以为他不会理自己。
第一次见家长,却是在这种情况下,也是独一份儿,够令人难忘的。
店员送了茶过来,阮琳琅接过来,让人下去忙,自己去给周允回斟茶倒水,笑着招呼秋眠:“随便坐啊秋眠。”
秋眠忙点头应声:“好的阿姨。”
周引弦拉着她在周沛泽和阮琳琅对面坐下,周允回坐上座,看着要开会似的。
阮琳琅提着茶壶到了秋眠旁边,秋眠忙起身去接:“我来吧阿姨。”
“不用。”阮琳琅笑笑,“你坐。”
倒完茶,阮琳琅在秋眠对面挨着周沛泽坐下了。
周引弦主动开口道歉:“抱歉,爷爷。”
周允回瞬时冷哼一声:“你多不得了,还跟我道歉,受不起。”
周沛泽在一旁帮腔:“你是他爷爷,有什么受不起的,说这话。”
“别,刚刚不是已经要跟我断绝关系了?谁是他爷爷?我可不是。”
“那不是也没说出来吗?”
“还用说出来?你没长眼睛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那态度还不够明显?”
“好像是有点。”周沛泽点点头,墙头草似的,“你怎么回事周周,以下犯上?”
“……我本来也没打算说。”
“瞧瞧,人家说没打算说呢,你跟他生什么气,多想了不是?”
“滚!”周允回又想砸他,奈何杯子里倒了茶水,忍住了,“要你传话?”
“不要我传话你倒是搭理他啊。”
“你这个逆子!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是你没做好榜样!”
“哦,矛头指向我了。”
周沛泽把报纸一放就起身,拉着阮琳琅就要走,冲周引弦和秋眠指了指周允回。
“你俩的事我没意见,把他哄好就行。”
想想又冲周引弦补了一句:“回头把账单发你,你今晚砸的东西可不少。”
话落,当真拉着阮琳琅离开。
会客厅瞬间只剩下三人。
阮琳琅悄声问:“我们走了真没关系吧?”
“咱俩不走,那老爷子能放下脸听他俩说话?”
周允回喝了口茶,周引弦主动起身续上。
“后面的话我真没打算说。”
“哦?是吗?那你当时是要放弃她了?”
“也没有。”周引弦重新坐回去,“我在等齐老先生开口。”
周允回冷笑了声,睨他一眼:“等他开口?开什么口?把你绑起来带走?”
“当然是等他开口说这件事到此为止。”
“你以为你谁,不过是脑子聪明了点儿,就能揣摩人家的意思?”
“为什么不能呢?如果他不开口,您也不会做出退让不是吗?我也不会。”
“难道他真能看着我们断绝关系?不会。如果他会的话,您也不会如此敬重他。”
“你心机使到他头上了?”
“揣摩了一下而已。”
“你把你爷我也算计进去了,给你当棋子是吧?你真是好样的!”
“兵不厌诈啊爷爷。”
周允回气得吹胡子瞪眼,想骂些什么,又不知道能骂什么。
“你这不是君子所为!”
“那我也不能什么时候都当君子。”
“混账东西!”
“再骂两句也能受得。”
周允回气得彻底没辙,端着茶杯一口饮尽,周引弦很懂事地又给他倒上。
“您也别生气,要不是被逼到这份儿上,我也不至于这么算计您。”
“我知道您想我有个好姻缘,但并不是对方家境好就好,得自己喜欢才行,您跟奶奶当初不也是么,否则也不会有如今的定风波。”
周允回一时间竟没了言语。
除了有报恩心理外,另一部分原因,确实是他认为对方是结亲的好人选。
今日特地设宴在定风波,一是因为这地方合适,二是因为这地方有特殊的纪念意义,他想让妻子泉下有知,自己为孙子择了一份好姻缘。
只是今日,事与愿违,还差点闹得无法收场。
周允回想起妻子,脾气瞬间消散大半。
端着茶喝一口,蓦然间忆起从前。
那时年少,外敌来犯,边境动荡,他一腔保家卫国的热血从军上战场。
离别前夕,当时的未婚妻拒绝他让她另觅良人的建议,说一定等他回来。
前路未明,承诺太重也太轻,他纠结一整晚,天明时她来送行,他送出去一副看了一整晚的词,想叫她不必等。
她收下那副词卷,却未当场打开看,说等战役结束凯旋,她在家里等他娶她为妻。
他已做好赴死准备,无法应一声好。
后来战火连天,两地相隔,艰苦岁月里无书信往来,他无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常念着她那句临行前的承诺又活过一回。
最接近死亡那一次,齐伯约把他从尸山血海里拽出来,问他还要不要回去娶未婚妻。
他活下来,直至凯旋。
不是马革裹尸还,是荣归故里。
那已经是他离开的第七年。
没有他的承诺,未婚妻仍独守着她自己在他离别前的诺言,不曾另觅良缘。
彼时他已赫赫战功加身,想要同他结亲的人派来媒婆快踏破他家门槛。
未婚妻静静地等,却等来许多谣言。
无非是,这些年间,她其实并没有专心地等他凯旋,同许多男人有暧昧不清的往来。
而他,无视那些流言蜚语,身体力行,应了临行前她的那上半句诺言,娶她为妻。
怎会信别人一面之词呢?
他死里逃生的信念,绝非他人谣言可撼动。
那婚后生活同他每一次跟死亡擦肩时幻想的一样美好,妻子美丽优秀,替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庭,置下丰富家产。
某个黄昏,吃过晚饭,他们坐在定风波的屋顶,吹着晚风一起追忆往昔。
那已经是他们儿女双全的第十年。
他问,为什么给这店取名定风波。
妻子笑着说,等他那几年,日子难熬。
她漂亮优秀,又在适婚年龄,许多人劝她不要等,早日同别人成婚。
那些媒婆也有许多造谣他的版本,说他也许早已战死沙场,即便他日功成名就归来,也会有许多良缘佳配,必定抛弃她这糟糠。
可她通通都不信。
她日日翻看他临走时留下的那首苏轼所作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知他已抱必死之决心,却仍盼他战场杀敌无阻无挡、早日平定风波凯旋。
她坚信他一定会回来娶她。
坚信他会平定战场上的风波,也会平定,那些胡编乱造的谣言掀起的风波。
而他,也果真凯旋,娶她进门。
取店名定风波,是为了纪念,也是为了提醒——
他们彼此熬过那些艰苦岁月才走到一起。
不可忘初心。
他问她怎么那么相信自己。
她反问:“那你又为什么会相信我并没有跟其他人暧昧纠缠呢?”
那时他怎么说?
“漂亮又优秀的女人总是更容易被造谣,因为她们会受到更多的关注,而这关注里,许多目光并没有善意。但我爱你,了解你,信任你,因此,任何人都无法成功诋毁你。”
“对啊,有人嫉妒我们,却无法成为我们。他们不想让我们在一起,便会编造许多谣言,以为感情一击即碎,却没想到——”
“只要彼此信任,真爱坚不可摧。”
周允回从回忆里抽身,愣了下神。
怎会忘了,他这般年轻时,也曾为了娶一个人大闹一场,坚定地选择相信对方。
当时也有许多大家都觉得更好的选择,可他仍旧只选择了他喜欢的那一个。
周允回目光落到秋眠身上。
转瞬间记起,他曾见过秋眠。
在年前,那间出租房门口。
面对他审视打量的目光,她似乎有些怕他,却偷偷挺胸直背与他对视。
一如刚刚在外面,害怕,却仍愿与所爱之人共担风雨。
也如此刻。
她有看得出的紧张,却仍旧愿意走进来坐下面对他,在他打量她时,表现得落落大方。
妻子从前的话仍犹在耳:
“他们不想让我们在一起,便会编造许多谣言,以为感情一击即碎,却没想到——”
“只要彼此信任,真爱坚不可摧。”
他想秋眠应当是知道今晚来会面对私生女骂名的,可她还是来了。
又想起她甚至连辩解也在为他人考虑,而相较之下林曦则有些……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周允回摆摆手:“好好谈吧。”
秋眠有些不敢置信,他什么话都还没问她呢,她紧张了好久,就这么轻松过关了吗?
周引弦却似乎不太意外,起身谢谢他成全,拉着秋眠同他告别:“今日天色已晚,改天我再带秋眠来陪您喝茶。”-
从定风波出来,周引弦问起秋眠怎么知道他今晚在这儿,秋眠正要解释,郑采薇姗姗来迟,下了车跑着过来。
气喘吁吁地问:“秋眠姐姐!你抢到了吗?”
周引弦:“抢什么?”
“抢婚啊!”郑采薇用手扇着风,边喘气边吐槽自己的委屈,“我说我要来帮忙抢婚,我爸妈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来,我砸了好多东西,跳窗跑下来,又被抓回去,后来磨了好久,我妈妈终于同意让司机送我过来。”
秋眠捏捏她胳膊关心:“跳窗伤着没?”
“没有没有,你放心,我精着呢!”郑采薇有些得意,“我跳窗爬墙厉害得很!”
“你还挺得意。”周引弦冷冷嘲讽,“好的本事没有,坏的本事比谁都精。”
“哪有……”
郑采薇撇撇嘴,转瞬瞥见俩人牵着的手,立即激动地跳起来:“啊啊啊!抢到了!”
秋眠:“……”
“在那叫什么?”周允回推开窗户冲楼下问,“上来我考考你学习。”
“啊不——”郑采薇急忙调头跑路,“我还有事先走了,下次再来看您啊太太!”
“吱呀”一声,楼上窗户重新关上了。
周引弦偏头去看秋眠:“抢婚?”
“也……不是。”秋眠脸红耳热,“就、就是过来看看……”
周引弦牵着她往停车的地方走:“看什么?”
“看有没有机会……”
“什么机会?”
“跟你表白。”
“哦,原来刚刚是要表白。”
周引弦捏捏她手,软乎乎的。
心里莫名就有些荡漾。
“表吧,我听着。”
“……”
本来是要来表白的,台词都准备好了,但这会儿怎么忽然间就有点说不出口。
其实刚刚也差不多算是表白了吧?
他们现在还牵着手呢。
不知不觉走到车旁。
看见车,秋眠才忽然想起那颗突然出现在她包里的玉珠,急忙低头翻找出来,握在手心摊开递到他眼前:“你看。”
周引弦低头瞧。
一旁路灯穿过梧桐枝叶在她手心落下斑驳光影,那颗消失好久不见的玉珠就这么突然出现,安安静静躺在她手心。
“说来有点让人难以置信,当时我找了它好久,就差掘地三尺,可怎么也找不到。”秋眠此时想起仍觉得奇妙,“直到下午我急匆匆出门来找你,在包里翻找车钥匙,忽然就发现了它。”
“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巧,今天和初见你那天提的是同一个包,当时那颗玉珠没掉到地上,竟顺着系带的缝隙落进包里。”
“这么多天,我明明不止一次用这个包,却从未发现它的存在。”
“好奇怪,在我决定向你表白心意那一刻,它就忽然那么出现在我眼前。”
“夕阳照在上面,金色的光在闪,像幸运之神眷顾我。”
“你的名字,借给我勇气。”
“我该怎么向你表白呢?”
“来找你的这一路,我想了好久,表白的台词在脑海中换了好几轮。”
“我怕你顶不住家里的压力跟自己不喜欢的人共度余生,更怕自己不能成为那个你想共度余生的人。”
“我想告诉你,为了可以在你喝酒后给你代驾,我去买了车练习车技,现在已经练得很好。”
“我想告诉你,为了可以尽量配得上你的优秀,我在公司里接了个好难做的项目,现在正在进入正轨。”
“可这一切都太不值一提,你并不常喝酒,不那么需要我做你的代驾,我的项目也还没有成功,经理许诺我的奖励还不能兑现。”
“它们都太像是空头支票,无法成为我向你表白的底气。”
“我原本是想要等到自己变得更好一些才向你说我喜欢你,可好像会来不及。”
“所以,我想告诉你——”
“虽然现在的我还不够好,但我愿意为了你变得勇敢,变得优秀,我不会拖你的后腿,我会与你并肩,你不用停下等我,我会朝你追逐、奔跑。”
连续说完这么多话,秋眠深吸口气,抬起头真诚地望向眼前人的脸。
“我喜欢你,请和我交往吧,周老师。”
周引弦垂眼看着她手心里那颗玉珠。
他丢失的“引”,竟一直落在她那里。
像命运的某种暗示。
这些年来,他丢在她那里的,又何止一个“引”。
宿命的轮回掀起一场海啸。
过往种种,摇旗鸣笛,仿若声嘶力竭地呐喊,劝他不要重蹈覆辙。
可他分明清醒着,却再度踏入那条河。
“好。”
回来
南塔的夜色与京北有许多不同。
一南一北, 繁华也像是两个世界。
秋霜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并不知道要去哪里,或许应该找家咖啡厅。
好半晌, 卡宴已经开过不知第几家咖啡厅, 最终停在路边一棵树下。
这儿是临时停车位,前后都停了车,卡宴卡在中间,秋霜停得很稳。
林至骁挺感慨:“从前教你练车那会儿, 你还是个马路杀手, 现在这么厉害了。”
秋霜拽安全带的手一顿,“嗯”了声:“开得多了就还好,你要聊什么,话不多的话,就在这儿说吧,不然就去旁边咖啡厅。”
“你从不肯好好跟我聊聊,今晚这么好说话, 是不是因为觉得, 打了那通电话, 欠了我什么,所以得补偿我。”
“没有。”秋霜见他没有下车的意思, 安全带重新扣了回去, 视线落在一旁的树干上,“就是觉得,如果不答应, 你大概会一直缠着我。”
林至骁忽然就听笑了:“这么多年, 你还是这么了解我,可我好像并不了解你。”
“没关系。”秋霜平心静气地回应, “你不用了解我,我们以后还是继续做陌生人就好。”
“如果我不想呢?”
“别让我太讨厌你。”
“我从前对你不好吗,要讨厌我这么久。”
“挺好的。”
所以才会讨厌这么久。
“是吗,哪里好?”
他这么问,秋霜一时恍惚,那些他对她好的记忆倒真一瞬间清晰地冒了出来。
她的十八岁,他的二十一岁。
教她练车,教她酒桌文化,教她如何用少的钱去赚多的钱,教她如何在险境全身而退。
他教她许多一生受用的东西,也带她游玩享乐,上天下海,所有的路都顺畅。
她在他身边见过许多世面,所以才贪心想要永远,也渐渐清醒地知道没有永远。
那一年他有多宠她,圈子里的朋友纵情声色,可他得闲时却只待在她身边,陪她逛一整天无聊的街,任劳任怨地帮她提东西。
她心里过意不去,推他去找朋友玩。
“陪他们多没意思。”他双手提着东西,凑过来要她亲,“陪你我乐意。”
那只不过是他对她好的片段中最普通的一个,可她竟也这样清晰记得。
其实想想,他不过是不肯娶她,倒也没有多么对不起她。
谈恋爱嘛,也不是一定就会走到结婚的。
这么回忆着,秋霜沉默了会儿。
眼前扇过一阵风,她回过神来,是林至骁的手在她眼前挥了一下。
他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故意笑着打趣:“想起我的好,后悔了?”
“没什么后悔的。”秋霜大方坦然地笑笑,“走错路是很正常的事,换个方向就好了。”
林至骁叹气:“怎么就不肯等等我呢。”
然后他讲,其实他也不是不会像今晚周引弦对秋眠那样,为了她怒发冲冠对抗家族。
他也有挺多苦衷,比如那时他的大哥在海外生死未卜,林家四面楚歌,最好的选择是他跟京北势大的齐家联姻。
那是一条比较好走的路,也是最快的路。
但他其实也可以自己撑着,撑过那一段,也许一两年,也许三五年,林家再没人能管得了他,他会给她想要的答案。
可她没肯等。
其实那时林至骁也不明白,她不过才十八九岁,那么年轻,怎么就不能等他呢?
甚至连他认真想了好久的答案也不要,就那么离开他,狠话说尽,死生不见。
很多年后才知道,她当时怀了孕。
但她没跟他讲。
秋霜知道他其实并不像他表现出的那样自由,可她从未听他说过这些话。
一切都太迟,他们终归有缘无分。
那时齐疏影在中间做了催她离开的纽带,甚至都不必使用太多手段,就可以将她的骄傲和自尊心轻易地践踏。
没道理爱一个人就要失去尊严的,她是那么那么骄傲的秋霜,绝不可能委曲求全。
事过随风,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秋霜难免会眼眶泛热,却不会回头,温声同他讲:“都过去了,现在你家庭美满,以后好好过。”
“我过不好呢?”
“会过好的。”
“可你没回答我,怎么不肯等我。”
“是我不想等了。”
“跟齐疏影有关系么?”
“没有。”
“她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
林至骁沉默片刻,语气笃定:“你撒谎。”
秋霜反驳:“我没有。”
“是吗?”林至骁冷笑,“也许你自己都没发现,你撒谎时眼睛爱看左边。”
秋霜有一瞬的错愕,正要辩解,林至骁解了安全带:“我会和她离婚。”
“不行!”秋霜忽地慌了,一把拽住他胳膊,“你不能离婚!”
林至骁低头垂眼,视线略过她的脸,慢慢落到她抓住自己胳膊的手上。
忽然就自嘲地笑了。
“你好像从来就没很爱过我。”
“从前你不肯等我答案,是因为你更爱你自己,怕折了你的骄傲,丢了你的自尊。”
“现在怕我离婚,是因为你更爱秋眠,怕我离了婚,齐家大闹,流言蜚语淹没她。”
“我永远不是你更爱的那一个。”
秋霜无法反驳。
林至骁沉默地等着她的沉默,推开车门。
胳膊还被紧紧抓着,他往后仰靠在座椅靠背上,语气怅然——
“当时你要是也这么紧紧抓着我就好了。”
秋霜慢慢松开了抓着他胳膊的手。
年少时的秋霜比现在更骄傲,因为自己不是对方的第一选择就果断离开。
现在的秋霜已经懂得他也身不由己,可时过境迁,再也没了选择。
“你走吧。”她说,“只求你不要离婚,以后……也不要再见了。”
林至骁起身离开,留下他今晚最后一句话。
“我都听你的。”
车门被关上。
路灯还亮着。
车窗外的车过了一辆又一辆。
车内陷入一片寂静。
那萦绕着的淡淡烟味渐渐散得很干净。
秋霜想她不应该哭的。
可眼泪根本不受控制。
这些年其实她已经不太有时间看闲书,此刻却莫名想起两年前准备偷偷去国外看秋眠时,在南塔机场的书店里看见的那本书。
当时不过随手翻了一页,很快有工作上的电话找,匆忙间她只来得及瞥一眼,却将那一眼看见的那段话记得好清晰——
“你可以很爱一个人的同时,依然选择和他说再见;你可以时刻都在思念一个人,但仍然庆幸他不会再出现在你生命里。”
生命这条长河,她走了大半。
早已无法回头了-
秋眠开车回了郊区。
母女俩人出发都太匆匆,没来得及讲清缘由,两位老人等到好晚都没敢睡,一直担心。
好不容易等到秋眠回家,忙从沙发上起身走上前关心,拉着她上下左右查看。
这一天心情大起大落,此刻只剩下欢喜,秋眠笑着安慰:“我没事啦,妈妈呢?”
孙婉和秋仲景对视一眼:“在你后面出去了,不是去找你的吗?”
秋眠微愣。
没见到啊?
打电话过去,刚响一声,竟被挂断。
在忙工作?
手机一振,进来条微信。
妈妈:【在忙。】
秋眠立即和秋仲景孙婉解释,俩人终于放心,去洗漱睡觉。
秋眠提着包上楼,拿着东西要去洗澡,才觉出不对劲——
她妈妈在忙,没接电话,却回消息?
这不太符合她的作风。
秋霜一直不喜欢文字交流,更喜欢效率相对较高的电话语音,忙碌时更不可能发消息。
想到这里,秋眠再次打了电话过去。
响了好几声,意料之外,秋霜接了。
“喂,妈妈?”秋眠小声试探。
电话那端静默片刻,终于响起秋霜带点鼻音的声音:“在呢,怎么了?”
秋眠瞬间愣住——
她好像哭过。
“没事。”秋眠温柔地装作没听出来任何异常,“您什么时候回来?”
“今晚不回去了,你早点睡。”
“如果我想要您回来呢,我们可以一起睡觉吗?我想和您说说话。”
这次电话那端沉默好久。
也许是今天多年来岌岌可危的母女关系终于被修补好,秋霜不忍破坏这难得的温情,终归是应下来:“好,马上。”
她果然没在忙。
秋眠有些担心,拿了衣服去洗澡,出来时体贴地换了一套新的床单被套。
清新素雅的浅蓝色,秋霜喜欢的颜色。
换完后又觉得少了点什么,秋眠对着一旁那几个玩偶看了半天。
因为不停地搬家,她拥有的玩偶不多,留下来的几个都是她最喜欢的——
一个外公外婆买的,一个岑溪送的,一个网恋对象粥粥送的小老虎,最后一个,也是最久的,最旧的,哆啦A梦。
那年秋霜特意寄回来,送给她的六岁生日礼物,随着她搬了好几次家,一直保存至今。
那一年,她好像跟自己今年一样的年纪。
秋眠想了想,把那个哆啦A梦拿出来,放到等下秋霜会睡的那一边的枕头旁边。
妈妈选了这个作为她的生日礼物,说明她本人也是喜欢的,就让它陪着她吧。
秋眠又看见那个网恋对象送的小老虎玩偶,犹豫了一会儿,没能狠心扔掉,找了个纸箱装起来,放到衣柜里。
那个人曾真心待过她,即便如今她喜欢了别人,也不该践踏他的心意的。
这么想着,秋眠干脆把房间里所有跟网恋对象有关的东西全部都找出来,收到那个纸箱里,一起封存。
整个过程,她没再打开那些东西看一眼,以免勾起任何回忆,对周引弦不公平。
有新人,不该怀念旧人的。
做完这一切,楼下终于响起秋霜开车回来的动静,秋眠迫不及待地跑到房间门口等。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渐渐停了,秋眠探出头看,秋霜站在二楼楼梯口,大概是在犹豫。
看见她,愣了下,解释到:“我先洗澡。”
秋眠回到房间里,躺床上等。
她其实很想跟岑溪发消息,分享今天的事情,可现在更想关心秋霜为什么哭。
时间不够的,精力也不够。
手机振了下,秋眠拿起来看,唇角弯弯。
是周引弦发消息给她。
一枕:【忙完了。】
秋眠想跟他聊天,又怕聊起来刹不住,只好回他:【好的,早点休息,晚安。】
一枕:【你有点冷淡。】
秋眠惊讶:【有吗?】
一枕:【你表完白了。】
眠眠不觉晓:【我知道啊,你答应了。】
一枕:【嗯,所以到手了就这么冷淡?】
秋眠有点不知所措:【那是要我哄你睡觉吗,周老师?】
一枕:【或许你可以换个称呼。】
秋眠想了下,总不可能跟他家人朋友一样叫他周周,否则她别想忘记粥粥了。
可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什么别的亲昵称呼,又怕耽搁太久秋霜洗完澡过来,只好略微敷衍地回他:【好,睡觉吧宝贝。】
等了好几分钟,手机才再次振动。
一枕:【。】
一枕:【你叫前男友也是宝贝?】
看着这消息,秋眠莫名感觉他要找茬。
不敢隐瞒,如实回复:【我叫他粥粥。】
一枕:【所以不叫我周周,是怕叫我一次,就想他一次,为了避嫌?】
眠眠不觉晓:【不是。】
一枕:【哦,所以是对他余情未了,只有他能叫这名字,我叫不了。】
秋眠欲哭无泪:【不是,周周T^T】
一枕:【别勉强。】
眠眠不觉晓:【你杀了我吧@_@】
一枕:【。】
一枕:【你别太爱了。】
眠眠不觉晓:【我最爱的是你^_^】
一枕:【……】
一枕:【只有标点符号可信。】
秋眠仔细一瞧,她这话压根没标点符号。
太能阴阳人了。
之前她哪儿能想到,瞧着那么冷酷不羁的一个人,谈恋爱这么娇气要人哄的。
可今晚刚确定关系,那句最爱的是他已经是她能说出的最肉麻的极限。
再多的,不太好意思开口。
楼道响起脚步声,大概是秋霜。
秋眠没敢再耽搁,急匆匆跟周引弦说了晚安,把手机开了静音,往枕头下一塞。
没再管。
敲门声响起,秋眠转头看,门明明开着,秋霜竟没有直接进来,以前她都是直接推门进来的。
“你洗好澡了啊妈妈。”秋眠笑着掀开被子一角,拍拍旁边空着的地方,“给你留好了。”
秋霜顺着她拍的地方看过去,忽地一怔。
“这个哆啦A梦……”
她走进房间,关上门,到了床边,有些诧异地拿起那玩偶看。
之前都没怎么注意,现在才看见。
“您二十五岁那年买给我的六岁生日礼物。”秋眠冲她笑笑,“下个月我也二十五岁了,这个哆啦A梦快十九年了。”
秋霜忽地眼眶泛酸。
秋眠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眼睛,眼眶果然有些红红的,还有一点不明显的肿。
确实哭过吧。
“已经很晚了妈妈,上来睡觉吧。”
秋眠拍了拍旁边的枕头,温柔提醒。
秋霜点点头,在她旁边躺下,手里还拿着那个哆啦A梦左看右看。
“别抱她了。”秋眠侧躺着看她,“您抱抱我吧,妈妈,您好像没怎么抱过我呢。”
秋霜整个人一僵,缓慢地转过头。
母女俩人就这么距离极近地躺在一张床上,面对面侧躺着,四目相对。
秋眠终于清楚看见她的那双眼睛。
原来像她这么骄傲的人,是要躲起来偷偷哭的。
“那我抱抱您吧。”
秋眠主动靠近,身体往下挪了一点,缩进秋霜怀里,一条胳膊胳膊轻轻搭在她腰后。
秋眠隐隐有猜想,秋霜可能今晚也去了定风波,但并没有现身,而是找了个地方躲起来。
她大概看见了齐林两家人,想起了那些不好的往事,所以才会藏起来偷偷哭。
她跟林先生年轻时相爱过,还有了她,分开大概也是爱而不得,而不是感情耗尽。
秋眠忽然很心疼她,一个人撑了这么多年,连崩溃哭泣都要躲起来,没有任何人可以给她安慰,给她拥抱。
她一直以为她感情淡薄,无坚不摧。
却忘了她也会有脆弱的一面。
秋霜真的不想哭,但她确实又落了泪。
那眼泪滚落在枕头上,很快泅出一小块儿湿掉的深色水迹。
她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在她从未设想过的,女儿温柔的拥抱里。
秋霜空出一只手,缓慢地,轻轻地,试探地,也搭在秋眠的后背,回抱住她。
她闭上眼,脑海里蓦然间浮现出那年在医院从早晨痛到黄昏,终于听见那声啼哭的那一秒。
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出去了,可同时,有什么重担也落在她身上。
那个小到一只手就可以托起来的婴儿,也成长为可以给她拥抱、给她安慰的大人。
不再需要她担着,而是与她风雨同行。
她们有着相似的脸,截然不同的性格,也拥有,完全不同的命运。
她这一生,回首往事,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但还好,有一件是对的——
没有剥夺那一声啼哭的降临-
直到第二天早上,秋眠起床以后,才想起去查看手机上昨晚周引弦后来发的消息。
可他撤回了好几条,最后只留下一条。
一枕:【晚安。】
不知道他撤回了什么,也不知他为什么撤回,是否生气,秋眠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眠眠不觉晓:【早啊周老师。】
想了想,等不及他回复,直接拨电话过去。
居然被秒接听。
可他声音有点儿轻微的喘:“干嘛?”
秋眠愣了下,看了眼时间。
这大早上的,她联想到一些,男性独特的生理性的……
思想顿时就走歪了:“你……在那个吗?”
电话那端忽然沉默得只剩下微.喘。
秋眠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怎么一下就把心里的话给问出口了?
他该不会觉得她是个变.态吧?
正打算力挽狂澜狡辩一番,耳边电话里重新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那个是哪个?”
“……”秋眠被噎了一下,“就是……”
忽然想起来,他好像有晨练的习惯。
“你在运动吗?”
“嗯。”电话那端的声音渐渐恢复平稳,大概是他结束了晨练,“这有什么不敢问出口的么,你那语气,像见不得人。”
“……没有吧。”
他居然听出来了,她的歪心思。
秋眠心虚地岔开话题:“昨晚我跟我妈妈一起睡的,所以后来就没看手机了,你撤回了什么呀?”
“想知道?”
“想。”
“哦,想着吧。”
“……”-
经历了那样的一场闹剧,齐林两家的长辈次日早早就回了京北。
林至骁一整晚都没回来,齐疏影也一夜没睡,整个住宅灯火通明,直至天亮。
林曦从楼上下来,齐疏影还在客厅沙发上坐着,她忽然就觉得这样的婚姻也挺没意思。
窗外四月天的晨光在树叶里摇曳,鸟鸣阵阵,一切都是生动的。
这样好的周末,这样大的住宅,却是死寂的。
院子里响起佣人问好的声音,是林至骁回来了,沙发上的齐疏影终于有了点儿动静,不再像个提线木偶。
林曦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出去。
跟林至骁在门口擦肩而过,他没叫住她问她要去哪里,她也没开口叫他一声爸。
从前她爱跟他撒娇,他也总是笑着配合,纵容宠溺,原来都是假的。
他真会演。
周引弦拒绝了林曦第三次邀请,她找到了他实验室,被不知内情的朱桢带进去。
后来他们坐在橘の汤,林曦来南塔后他第一次带她去的地方。
当时他只是嫌麻烦,懒得费心思找地方,所以选在这儿,如今竟被她赋予纪念意义,告别也执意要选在这里。
“去年坐在这里,还是冬天呢。”
林曦转头看着透明落地窗外路过的行人。
今天周日,橘の汤开在大学城,外面来来往往,路过的全是充满青春气息的学生。
她现在也还是学生呢,六月就研究生毕业,再也不是学生。
可是,她现在又好像已经不是学生,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快乐。
从来没想过,喜欢一个人,会让自己变得如此遍体鳞伤。
周引弦没想同她叙旧,看了眼时间,实在没多少耐心待在这儿。
“你要说什么?”
“就是很好奇。”林曦收回视线看向他,“师兄不是说,只喜欢前女友吗?”
周引弦“嗯”了声:“是。”
林曦有些疑惑:“那秋眠呢?”
她其实有个猜测,此时忍不住问出来:“我一直觉得你对她很特别,可你也说,你没放下前女友,所以,她是长得像你前女友吗?”
“不是。”想起秋眠,周引弦眼里的冷漠淡了点儿,“一直都是她,没有别人。”
林曦整个人瞬间彻底呆滞,看着他,不敢置信,可周引弦坦荡地直视着她,毫无遮掩,证明他一切所言非虚。
好像有什么东西把那些过往串了起来,林曦仍然不明白,为什么秋眠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可她却明白,自己自作多情的缘由——
那年研究生复试,她在京大的校园里兴奋地闲逛过了头,临考前在生科院大楼里匆忙奔跑,差点赶不上笔试。
考场外学长拉着警戒线,摆着张小桌登记,她被拦在门外,万分焦急。
忽然见那学长偏头朝后面喊:“周周,过来一下,这儿有个迟到的。”
她顺着那学长的声音抬起头,楼道那一头,考场的另一道门,有个挺拔高大的男生倚着门,教室的灯光落在他轮廓立体的侧脸,照得他比漫画里的男主还要好看。
他本只是听见那学长喊,漫不经心地朝她的方向瞥来一眼,却又不知为什么,看见她的那一刻,整个人好似有短暂怔愣。
而后,他朝她走过来。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那几秒里变得好快,全然忘了该作何反应。
而他走近她跟前,淡漠的眼眸里闪过恍然,转瞬移开视线,看了眼时间,大发慈悲地开了口:“还有两秒,进去吧。”
她顺利地考完那场笔试,也顺利地通过后面的面试,成功地录取到院长门下。
竟和他是一个导师。
一见钟情,变成历久弥坚的日久生情。
可是现在,她好像连那样美好的初遇也快要守不住了。
“所以,师兄第一次见我,多看了我一眼,其实是因为——”
说到这里,林曦顿时哽咽得再难继续。
但她又想死个痛快。
“晃眼一瞥,误以为,我、我、我是……”
周引弦当真顺着她这话回想了一下第一次见她的场景,当时确实有那么一瞬间,他误以为,食言的秋眠又出现。
但那瞬间很短暂,他清楚地将她同别人区分开来,却又像踩在梦里。
唯恐那是梦,所以忍不住想靠近看真切,也忍不住对像她的人多几分宽容,怕她在梦里也过得不好。
而且,那时间,确实还剩两秒。
“不全是。”他说,“我以为是梦。”
林曦再也没忍住,捂着脸哭出来。
怪不得,哪怕他们往后关系再近,师出同门,他对她也如同萍水相逢。
再也没有,初见那一眼,惊鸿一瞥的宽容。
她无数个日夜里,甜蜜入梦的那个画面,竟不过是借了一丁点儿像秋眠的福气,还要靠初见时的恍惚如梦,才能得他半分仁慈的施舍。
整个世界都在迅速崩塌,林曦呜咽抽泣,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周引弦坐在她对面,甚至没有递一张纸。
她自己哭得停下,跟他说对不起。
“不必了。”周引弦起身离开,“往后好好过,不必再记得我。”
林曦埋在桌上,哭得再没了顾忌。
她不想让自己被他这么讨厌的,不想在他眼里,她是这么坏这么坏的人。
本来她已经要主动放弃同他订婚的,她其实没想那么逼他的,可是她好嫉妒秋眠。
怎么办,以后再也不能叫他师兄了。
再也不能,借着各种名义同他相处了。
如果能藏住喜欢就好了。
怎么会这样。
他不过就那么随意眺来一眼。
她就匆匆误了此生。
回来
进入四月下旬, 南塔接连落了一周的雨,原本已经浮上热意的空气慢慢凉下来。
先前的那些兵荒马乱,仿佛也随着这场连绵的春雨一同趋于平静。
秋眠并没有特意去打听, 但收到一条未知号码的短信, 上面写着,他们已经全部回到了京北,祝她得偿所愿,以后会永远幸福。
那串未知号码她瞧着陌生, 也没有兴致去打听背后的主人是谁, 只回了谢谢两个字。
无论是谁,以后应该都不会再有联系。
日子恢复宁静,一切都比从前更好。
被爱使人变得温和,秋眠同时找回母爱,也追到自己所爱,更觉万物可亲。
平常她就总是温柔待人,如今嘴边更是常挂着微笑, 工作也尽心尽力, 不再摸鱼。
岑溪察觉到一些不对劲, 将她抓住审问。
秋眠避无可避,从实招来在和周引弦谈恋爱的事, 除了得到她一番挞伐之外, 也得到她善意的疑问——
“你之前不是一直说,周引弦有个多年恋恋不忘的前女友吗?怎么忽然就……”
这也是秋眠最近一直在逃避的问题,可有些问题, 就是越逃避, 刻在心里越清晰。
她表面装作不在乎,告诉自己抓住当下就好, 也不敢在刚确认关系不久就去追问周引弦这样敏感的问题。
可她心里从来没能真正不在乎。
她好奇,疑惑,纠结,抓心挠肝,全靠自己,什么答案也想不出来。
虽然她足够漂亮,但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就能靠这漂亮让周引弦就此放下前女友对她情根深种。
坦白来讲,她对这段关系其实没多大的安全感,所以一直没敢告诉岑溪,想着等到更稳定一些,再和她讲,也不至于到头来闹笑话。
谈恋爱以后的生活和之前其实也并没太大区别,除了牵牵手,他们其实连吻都没接过。
秋眠又忍不住想,自己该不会是哪里长得像周引弦前女友,他对前女友爱而不得,把自己当成替身,却又清晰地明白,她们是两个人。
所以,并不愿意跟她有更亲密的接触。
深受这样的想法折磨太久,再这样下去自己可能会崩溃,以至于五一假期刚结束,秋眠就决定着手解决问题。
那天是收假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周引弦坐在沙发面前的地毯上处理学生的作业。
电脑旁边放着他回家时买的半个西瓜,瓜瓤切成小块放在半球形的瓜皮里,插了个叉子。
秋眠坐在他旁边,抱着西瓜吃了会儿,就那么打突击似的朝他伸手:“我看看你手机。”
周引弦的视线从电脑屏幕上挪开,落到她身上:“干嘛?”
“给我看看嘛。”秋眠叉一块西瓜喂进他嘴里,“拜托了,可以吗?”
周引弦嚼着那块西瓜,清甜汁水溢满口腔,甜蜜蜜的,却有点想笑——
他买的西瓜,她倒会借花献佛。
手机掏出来,解锁递过去:“行吧。”
秋眠低头一瞧,接过来还有点不太相信:“这不是我的照片吗?你什么时候拍的?”
“上个礼拜。”
照片里,她穿着夏天的睡裙,歪在沙发上睡颜恬静,怀里还抱着一瓶橘子汽水。
印象中,好像是上个礼拜三晚上,她说要陪他加班,却在一旁无聊地犯困。
她当然没想到会被偷拍,睡姿慵懒随意,甚至因为刚洗过澡,素面朝天,头发半干。
可照片却拍得很好看。
她曾听说,爱一个人,镜头会替他表达爱意,拍出无与伦比的作品。
所以,她也不太确定——
把她拍得这么好看,是因为他摄影技术本来就好呢,还是因为他对她心里有爱?
转瞬,秋眠又想起,上一次问起他的锁屏壁纸,他明明说过照片是他前女友。
这会儿问他要手机,她也不过是想看看,自己跟他前女友长得像不像。
怎么突然就换了呢?
秋眠问出自己心中所想:“你什么时候换的锁屏壁纸啊?”
“拍完这张照片的时候。”
“那……你的前女友——”
“已经过去了,秋眠。”
秋眠忽地一愣,把手机还回去,装作不在意地低头叉西瓜:“你放下她了吗?”
周引弦轻声应:“嗯,放下了。”
秋眠试图从他的语气里听出点别的意思,可他如此滴水不漏,她什么也听不出来。
是真的吗?
好突然哎。
秋眠左手胳膊肘支在茶几上,手指虚虚地撑着额头,侧身歪头看。
周引弦双眼盯着电脑屏幕,一手握着鼠标滑动,一手在键盘上单手打字。
是因为要陪她,所以他才把电脑搬到茶几上来工作,盘腿坐在地毯上,肩背依旧挺拔。
都说男人认真时最迷人,眼下看着他认真工作的模样,秋眠怀里抱着的西瓜也忘了吃。
周引弦一手滑动着鼠标,一手五指张开抵住她额头往后推:“干嘛,看什么。”
“你那天晚上……有没有偷亲我啊?”
“……没。”
秋眠痴迷美色,被他推开脑袋又弹回来,呆呆地把心里的话问出口:“怎么不亲?”
周引弦偏头瞥她,眉头微挑:“你想?”
秋眠看着他傻笑:“你接过吻吗?”
“……没。”
“我也没有——”
说到这儿,秋眠忽然顿住,诧异抬眼。
“你跟你前女友……”
“她当时还小,没舍得。”
听见他这句“没舍得”,秋眠心里忍不住酸了下,努力压下去那股酸意,鼓起勇气。
“那……要不要和我试试?”
“试试?”
“都是男女朋友了。”秋眠也不知道自己在试图说服谁,还是安慰谁,“亲一下,没关系的吧?”
周引弦意味不明地点点头:“嗯。”
秋眠凑近,仰头看他,唇瓣像西瓜瓤一样红,泛着西瓜汁的水润光泽,轻声引.诱。
“你亲我一下吧,周老师。”
不知为什么,周引弦感觉自己浑身瞬间过了道电流,麻酥酥的,混沌又清醒。
脑袋躲避似的往后微微仰了下:“做这种事的时候,别叫我老师。”
否则他的师德摇摇欲坠。
主动,但被拒绝。
秋眠那点儿勇气瞬间荡然无存,满是羞赧,把没吃完的西瓜往茶几上一放,起身就要走:“打、打扰了……”
腿刚抬起来,还没迈出去,手腕一紧,被人拽着往下一拉,跌进一道炙热的怀抱里。
失重感来得这么突然,秋眠下意识想抓住些什么,慌乱中搂住周引弦脖颈。
再睁眼,已经稳稳坐在他腿上。
他盘腿坐着,中间凹陷下去,她就坐在这凹陷里,视线比他稍低一些。
周引弦微微颔首,垂眼看着她,眼神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灼.热。
秋眠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仿佛落进火堆里,他整个人都好烫,她也跟着热起来,根本不敢看他,羞得得心跳错频。
“你放开呀……”
秋眠声如蚊呐地喊,脸颊犹如火在烧。
周引弦薄唇微掀,低沉悦耳的声音里隐有笑意:“叫我放开,你倒是别搂我这么紧。”
秋眠抬眼一看,她搂他脖颈像投怀送抱。
脸一热,手松开,按着他肩头想起来。
刚动了下,瞬间被压回去。
她低头看,他两条胳膊都搂着她腰,青筋性感地绕着他小臂,贴着她的睡裙面料。
这画面令她瞬间面红耳赤。
“你松开呀……”
秋眠别别扭扭地在他怀里坐着,不敢乱动。
话音落下,电脑微信消息提示音响了下。
周引弦当真松开右边胳膊,右手握住鼠标滑动,去点开消息查看。
紧接着,左胳膊也抬起来,单手在键盘上打字,按键在她身侧发着闷闷的响。
她整个人被他两条胳膊围起来,困在他怀里,额头贴着他下颌,无处可逃。
一切都好近。
她被迫近距离感受着他的体温,听着他的呼吸,闻着他洗过澡后身上淡淡的橘子香味。
空气寂静着,只剩下机械的鼠标按动声在响,间或夹杂着键盘按键按动的沉闷响声。
这片刻忽然显出一些岁月静好的意味,秋眠也就安静待在他怀里,忘了挣扎。
有学生打了电话过来,他打开免提,手机放到一边,她听出来是朱桢的声音。
“抱歉周神,这么晚打扰你,我那个论文你帮忙看了吗?我导马上就要提刀来砍我了!”
“现在看。”
“好好好!十万火急!你这会儿不忙吧?”
“嗯,还好,哄孩子。”
“啊?那不会打扰你吧?”
“还好,她目前很乖。”
秋眠还以为他在随口胡诌,给他自己找没帮忙看论文的理由。
反应几秒,越听越不对劲。
他哄的那个孩子,该不会是她吧?
朱桢的电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挂断,室内重新归于宁静,秋眠还在回味周引弦刚刚的话,脸上发热,心里也跟着发热。
又羞又欢喜。
忽地感觉他胸腔震动,有低沉笑声落在她耳边:“抱你这么久,想亲不会自己亲?”
秋眠被他笑得耳朵都跟着酥了,却故作镇定地小声反驳:“哪有女生主动亲的啊。”
“没有主动亲的,但可以主动索吻?”
“……”
秋眠说不过他,闭上嘴没再吭声。
过了会儿,听他喊:“哎,抬头。”
她赌气,低着头没理。
下一秒,下颌一紧,被他捏着往上抬。
头顶光线瞬间被遮挡,西瓜味的柔软薄唇覆下来,她顿时惊得瞪大双眼。
没接过吻,完全不知该怎么反应。
周引弦只碰了一下就离开,耳朵尖红了。
陡然间四目相对,怀里姑娘睁着水润清亮的眸子呆呆地盯着他,身体里瞬间像有什么东西在窜,燥得人要发疯。
“怎么不闭眼睛?”他问。
秋眠抿了下唇:“我忘了……”
“不准看。”
他抬手盖住她双眼,低头重新吻上她。
一开始的吻很温柔,像蜻蜓点水,只是简单的双唇触碰。
周引弦珍惜地轻贴她的上唇,又挪到下唇,而后落在她嘴角。
他并没有接吻的经验,渐渐地,凭借着本能,含.住她的上唇轻轻地吮。
她刚吃过好多西瓜,他因此品尝到西瓜汁水的清甜,是夏天的味道。
这感觉令人上.瘾,欲罢不能,他的接吻天赋像是瞬间被挖掘,唇瓣辗转含.吮,舌尖轻轻地扫他吮过的地方。
忽然间又想起什么,一手轻轻掐住她脖颈,稍稍往上使力,迫使她仰头承受他的亲吻。
秋眠不知道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了这样。
唇上被吻得发麻,脖颈忽然间也被禁锢住,呼吸都好像被他掌控。
有种濒临窒息的刺、激感。
说不出来是舒服还是难受,她下意识双手去抓他掐住自己脖颈的那只手,想要他温柔一点,却贴上他手背凸起的青筋。
充满力量与性感的青筋,因他用力而凸起。
她毫不怀疑,他只要稍一用力,这只手就能直接将她置于死地。
生死都被他掌控的感觉。
“唔唔……”
秋眠张口欲言,却突然引贼入室。
他的舌尖就那么猝不及防地闯进来,搜寻她、贴住她、邀请她、勾卷她、纠缠她。
真的快要窒息。
求生欲使她想要推开他,他却忽然退出去。
终于得到氧气,她大口呼吸着,不过几秒,他又卷土重来。
好似仍然不够,他忽然将她往茶几上一抵,后背撞上他提前垫好的掌心。
“砰”的一声闷响,茶几上的西瓜晃晃悠悠地转了两个圈,掉落在地。
红色的西瓜瓤碎了一地,汁水四溅。
好浓郁的西瓜香味瞬间充斥整个房间。
秋眠彻底放弃挣扎,任由自己在他的吻里沉沦,双手轻轻揪住他腰间两侧的衣服。
那只掐住她脖颈的手慢慢松开,转而移到她的后脑勺轻轻安抚,狂风暴雨般激烈的吻也渐渐平息,他温柔地在她唇上轻啄。
俩人胸口剧烈起伏着,唇齿间逸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周引弦闭着眼,与她额头相抵。
亲到了。
原来这滋味这么美妙,真能令人疯魔。
她不知道的,她是他青春期到现在所有绮丽的梦境里,唯一的女主角。
这样疯狂的事,他早就在梦里做过了。
不止一次。
她窥不见他的内心,发现不了他波澜不惊的外表下,藏着怎样疯狂的灵魂。
一吻上她,就激动地叫嚣着。
将她困在他身边,再也不许她离开。
周引弦缓慢地呼了口气,再次捏着秋眠下颌抬起来,温柔地吻过她眉眼。
他的爱而不得,他的掌上至宝。
此生不能舍。
感受着轻柔的吻落在眉眼,落在鼻尖,落在唇角,仿佛她是名贵却易碎的瓷器,秋眠心里也慢慢跟着变得柔软。
缓过那阵窒息的眩晕感,她终于睁开眼,却意外撞进一双近在咫尺的幽深黑眸。
心里猛然一惊——
她在他眼里,竟看到了疯狂的占有欲。
就像是……爱惨了她。
唇上忽然被温热指腹抹过。
秋眠静默地看着周引弦的脸,他垂着眼,认真地盯着她的嘴唇看着。
好一阵,像做完实验得到结果验证。
他抿了下唇,眉心微动。
“还真能亲肿啊。”
“……”
秋眠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又用食指关节轻轻碰了碰她的唇:“疼吗?”
“问这些,你是要写接吻研究报告吗?”
周引弦忽然笑了:“如果你需要的话。”
秋眠:“……”
“不过我得告诉你,只做一次实验,是无法写出正确的实验报告的,得靠多次实验验证。”
“所以,如果你真的需要这份报告——”
周引弦凑近,在她嘴角轻啄一下。
“那得多亲几次。”
“最好是能提供不同的实验方式,比如,你主动吻我。”
“强吻也行。”
回来
立夏过后, 南塔进入雨水充沛的夏季,断断续续落了几场雨,气温一直维持在人体感觉比较舒适的二十几度。
天气凉爽, 秋仲景和孙婉闲来无事, 在家里楼上楼下里里外外地打扫卫生。
午饭时间,秋眠接到孙婉打来的电话,说是在打扫她的房间,帮忙整理东西, 发现一个从国外邮寄回来的包裹箱。
“去年你回国前邮寄回来的, 是什么啊?当时是我签收的,放在你房间角落,你是不是没注意?我刚刚看,一直都没拆,不会放坏吧?”
秋眠一边吃着面条一边回想。
她一直挺害怕麻烦,走哪儿都喜欢轻装简行,所以随身行李能少则少。
回国之前, 她确实打包了一些不方便拿也不太常用的东西去邮寄, 可现在她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箱子没拆开。
一直没用上, 应该也没多重要。
不过……
国际邮费不便宜,既然她能花那个钱特意邮寄回国, 肯定也不是能随意丢弃的东西。
今天没什么要紧事, 秋眠想了想,应到:“我也记不清了,下午下班我回家看看。”
忙完下午的工作, 恰好到点下班, 秋眠收拾完东西打了下班卡,驱车回郊区。
孙婉正在准备晚饭, 见她回来,往楼上指了指:“箱子还没拆,就放在地上,你去看看,其他东西都没动你的。”
秋眠应了声好,好奇心驱使下,提着包往楼上跑,看着显得有些急切。
房间门开着,那包裹箱原封不动地堆在她书桌桌角,体积不小。
因为是自建房,并不吝啬建筑面积,她的房间空间很大,这包裹箱比她先回国,孙婉签收后放在她房间角落,她平常不常回家住,所以并没注意。
此刻再次看见,秋眠才隐隐约约想起来,里面好像是一些礼物。
她人缘一直还不错,虽然因为并不太擅长维系感情而并没有太多常年交好的老友,但每到一个地方,相处期间交好的朋友却很多。
在加州留学时,各种大大小小的节日,她总能收到不少礼物。
当时要回国,她纠结了好久,最终还是不想浪费别人的心意,全都打包邮寄回来。
秋眠走近书桌,抽了支拆箱刀,蹲下将包裹箱拆开,那些尘封的礼物终于重见天日。
大多数礼物都被混合着放在箱子里,唯独有一个人的礼物,一直被单独收放——
那个人,其实她并不知道是谁。
在加州的那七年,每一年的元旦前夜,她租住的地方,房门外总会出现一份新年礼物。
一开始,她以为是同学朋友给的惊喜,可问遍了当时的朋友圈也无人认领。
有人开玩笑打趣:“该不会是哪个暗恋你的人送的吧,所以才不敢承认。”
她想了想,脑海里并没有这样的人选,只能作罢,将东西收下放好。
后来,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
直到她回国,每一年的元旦,那个人的礼物都从未缺席。
她也曾试图寻找他的踪迹,可监控总是像摆设,一次也不曾拍到他。
每次的礼物贺卡,她都认真看过,试图辨认出是否有眼熟的字迹。
但每一次,礼物贺卡上都只有简单的“新年快乐”四个字,字迹也并不眼熟。
至于贺卡的落款——
秋眠回想了下,不知道那算不算落款。
低头在单独的收纳盒里找了找,那些贺卡她居然也没丢,此刻正好拿出来仔细比对。
落款像字母“N”。
可她印象里,没有哪个认识的人,名字落款会是字母“N”。
时至今日,送礼物的人是谁,依旧是个迷。
秋眠再次翻看了一遍收纳盒里的礼物,高跟鞋、演唱会门票、限量专辑……
这些东西看起来似乎都并不算多特别,可它们却都出现得恰到好处。
每当她特别想要一样东西,那东西就很有可能会在元旦前夜出现在她家门口。
这样了解她,这样妥帖。
秋眠本应在受宠若惊的同时感到困扰的。
可是,那个神秘人一年只出现一次,也只会一年送她那一次礼物。
其余的三百多天,他从不出现。
他没出现的日子里,她学习、兼职、娱乐、生活,根本不怎么会想起他。
只有在偶尔,看见他送的礼物时,她才会像现在一样想:他是谁呢?
此刻再看见这些东西,秋眠想起往事,忽然就挺好奇,去年元旦,那个人是否还会去她之前住的地方送她礼物?
应该没有追到国内来送。
毕竟——
秋眠细细回想了下,去年元旦,她就只收到了一份礼物,是周引弦送的那支手表。
还是他不要的奖品。
想起周引弦,秋眠弯了弯唇角,把东西重新收起来,放到房间角落。
无论那些礼物是谁送的,那个人去年还有没有像从前一样去她住的地方放礼物在门口,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日历显示,距离5月27日还有一周。
那天是周六休息日,周引弦在实验室加班,秋眠一个人在家学烘焙。
秦弋泽打来电话,说他车就停在楼下,让她下去,一起去吃顿饭。
“干嘛,突然请我吃饭?”
“生日礼物不要了?”
“那不是下周六吗,还早呢。”
“提前送你行不行?”
“……等下,我换衣服。”
秋眠看了眼时间,差不多也快到饭点,烤箱里的东西也刚烤好,简单收拾一下就能走。
秦弋泽照常说话没顾忌:“干嘛,见我还得特意换衣服,看上哥了?”
“……没看上。”秋眠实话实说,“只是这衣服刚刚烤饼干弄脏了,不适合穿出门。”
“切,赶紧下来。”
“知道了。”
秋眠随便换了身衣服,提了包出门,顺便给周引弦发消息,提醒他早点吃午饭。
大概他在忙,一小时后才看见消息回过来:【刚忙完,现在去吃,你干嘛呢?】
那会儿秋眠已经跟秦弋泽坐在餐厅里享用午餐,如实回答他:【我在跟秦弋泽吃饭。】
一枕:【?】
一枕:【跟他吃午饭?】
眠眠不觉晓:【他说送我生日礼物,顺便请我吃顿饭,我刚好也没事,就来了。】
一枕:【你生日不是还有一周?】
眠眠不觉晓:【提前送的。】
回完这条消息,秋眠才想起,自己好像并没有跟周引弦说过自己的生日。
他是怎么知道的?
没等她问,周引弦的消息又回了过来。
一枕:【什么生日礼物,非得520送。】
秋眠忽地一愣,后知后觉想起来,今天确实是国内拥有特殊意义的520。
怪不得,昨天朋友圈就有人提前晒花。
这几年在国外,她确实有点忘了。
他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秋眠唇角微翘,回消息给他:【可能只是凑巧吧,你下午忙吗?要不要我去陪你?】
见到她这少女怀春般的模样,秦弋泽在对面手指弯曲敲了敲桌面:“能不能好好吃饭?”
“啊?”秋眠抬头看他,嘴角还弯着一抹笑,想着周引弦吃醋的样子,觉得有件事一定要跟秦弋泽说清楚,“我谈恋爱了。”
秦弋泽夹菜的手一顿,轻嗤一声:“谈恋爱就谈呗,多稀奇啊,你没谈过恋爱?”
“只谈过一场网恋啊,你不是知道吗?”
“当然知道。”秦弋泽低头吃菜,忽然间意兴阑珊,“不过就是场网恋,被抓就被抓,分手就分手呗,当时还非要抱着我哭那么伤心。”
“有吗……”
秋眠想了想,好像确实有这么一件事。
当初虽然是她提的分手,说了好多难听的话,但她真的也好难过。
几天后遇见秦弋泽,他问她眼睛怎么是红的。
“犯红眼病啊你?”少年吊儿郎当地问。
刚问完,眼前的少女就“哇”地一下哭了,一边骂他一边声泪俱下地讲述自己第一次网恋无疾而终半路夭折的经过。
她其实哭得很伤心,整张脸都糊满了眼泪,看着狼狈极了,少年却觉得好笑。
也不是那画面有多搞笑,他就是打心眼儿里莫名开心,忍不住笑,将她搂进怀里假模假样地安慰:“哎好好好,真是太可惜了。”
“我好难过啊秦弋泽呜呜呜……”
“不难过了不难过了,失恋正常的嘛。”
“可是我好喜欢他,怎么办啊……”
“往坏了想呗,他能拐你一个未成年跟他谈恋爱,指定也不是什么好人,分得好。”
“是我拐的他啊!”
“哎哟,那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你滚啊……”
“哎,你讲点儿理吧,我是在安慰你哎?”
少年不着调惯了,安慰人也是不着调的,还夹着点儿幸灾乐祸的笑,藏也藏不住。
秋眠回想起当时在他怀里,好像也没哭太久,被他那副样子搞得再也哭不出来。
那好像是……2014年秋天的事了。
九年了啊?
“行了,你男朋友给你发的消息吧?”秦弋泽一副不屑的样子,斜眼看她,“那姓周的?”
秋眠点点头,纠正他:“他叫周引弦,有名字的,又没惹你,干嘛老这样叫他。”
“他还没惹我?”秦弋泽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差点没跳起来,冷笑好几声,“他惹我的多了去了,看见他就烦。”
“哪有……”秋眠蹙眉,不想听他这么说,“反正我跟他已经谈恋爱了,你以后别老针对他,不然我夹在中间很难办的。”
秦弋泽哼哼了几声:“你有什么难办的,你肯定帮他,又不会帮我。”
“不一定啊,如果他过分,我也会说他。”
“那我真是谢谢你了。”
“不用谢,咱们是朋友嘛。”
“……”
咱们是朋友嘛。
听见这句话,秦弋泽瞬间有些恍惚,一下就想起小时候,秋眠也是这么对他讲。
他从小就皮,当然老是闯祸,有一次跟别的小朋友闹矛盾打了起来。那会儿他发育比较慢,比同龄的小朋友都长得矮,当然打不过。
正被人按在地上捶,忽然就听骑在他身上的那个小胖子一声尖叫,从他身上滚了下去。
他躺在地上转头看,邻居家的小妹妹手里拿着路边捡的石头往欺负他的人身上砸。
一边砸还一边大声呵斥:“你们不准欺负他!我外公马上就来了,把你们都抓去打针!”
那会儿正值换季,感冒频发,附近许多人都到秋家找秋仲景看病拿药。
有时打针,有时打点滴,小孩子怕痛,被她那么一吓,竟真的全都跑了。
他躺在地上,被打得龇牙咧嘴,浑身都痛,还是小朋友的秋眠跑过来扶他,问他是不是要死了。
“……还死不了,就是要痛死了。”
“那不是也要死了吗?”
像在鸡同鸭讲,他只好说好像不痛了。
“那你快回去告状吧,让他们也被家长打一顿,这样下次他们就不敢打你了。”
他说好:“好吧,谢谢你了秋眠。”
秋眠就仰着张小脸冲他笑:“不用谢,我们是朋友嘛。”
当时年纪小,不太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就听她说他们是朋友,就感觉很开心。
后来她也总是这么说,可渐渐地,他们都长大了,初中时分开读书,再次见面,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她,心里怪怪的。
那会儿不懂,后来才明白可能是情窦初开,对她产生了不一样的感情。
所以,再听见她说“我们是朋友嘛”,心里就再也没了从前的欢喜。
那感情不太明朗,大多数时候,他都拿秋眠当妹妹看的,可有时又觉得不像妹妹。
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他终于渐渐明白,他好像早就开始喜欢秋眠。
可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
秋眠对于他的感情,从来都没变过。
她一直,都拿他当朋友。
正如此刻,她仍这样说——
“我们是朋友嘛。”
秦弋泽回过神来,扯着嘴角牵强地笑了下,把准备好的礼物拿出来。
“拿去吧,送你的生日礼物。”
秋眠看见他拿礼物出来时,悄悄地从礼盒上撕掉了什么东西。
如果没看错,应该是一张粉色的心形便签。
好像有什么东西,有什么话,不知道被他们之间的谁扼杀了。
秋眠恍然了一瞬,若无其事地笑着接过来。
“送了我什么呀,谢谢。”
“还能有什么,就是女生喜欢的东西呗。”
“那我回去再拆。”
“随你。”
后来午餐结束,秋眠要去南塔大学找周引弦,秦弋泽开车送她。
到了校门口,下车后,秋眠想了想,绕到驾驶座那边敲车窗。
秦弋泽降下车窗看她:“干嘛?”
“要不要抱一下?”
“谁要抱——”秦弋泽话音忽地一顿,点头,“行吧,那就抱一下。”
秋眠退开两步,秦弋泽推开车门下来,张开双臂将她拥进怀里。
他闭上眼,感受着时隔九年的再次拥抱。
秋眠拍拍他的背,温柔笑着。
“秦弋泽,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认识你,很开心。”
而后,她退出他的怀抱,挥挥手:“快走吧,我要去找周老师了。”
秦弋泽低头看着她,脸上少了那点儿不着调的笑,看上去竟有点儿怅然。
耳边似乎还在回响刚刚听见的那两句话。
她对他说了永远。
但那并不是他最想要的永远。
不过她说她很开心。
好吧,那他也会很开心。
“哦。”他说,“我也挺开心的。”
“我们都很开心。”秋眠笑着又挥了挥手,转身,“我先走了,不管你啦!”
话音刚落,一抬眼。
那辆眼熟的黑色宾利就停在前面不远处的路边,周引弦一身白衣黑裤随意地靠在车头,投来一道锐利的视线。
秋眠心跳忽地一滞,转身去看秦弋泽。
秦弋泽还没走,见她回头,冲她笑了下:“哎,你没看见他?他一直在那儿。”
秋眠倒吸一口凉气。
秦弋泽又笑:“自己去解释啊,我可不帮你,他要是不要你了,哥重新帮你找一个。”
话落,朝周引弦扬了扬下巴,又恢复成那副不着调的模样:“好久不见,走了哥们儿!”
撂下这句话,秦弋泽当真上车调头离开。
虽然那个拥抱完全没有暧昧的意思,可是被男朋友当场看见,秋眠还是有点惶恐。
硬着头皮走过去,在距离周引弦两步之遥停下,挤出一个心虚的笑:“好巧啊周老师,你怎么在这儿?”
“我不能在这儿?”周引弦半坐在车头,狭长丹凤眼充满冷意,“打扰你了?”
“没有!”
“你还挺忙的。”
“不忙不忙,我这不是来陪你了吗?”
“哦,这还不忙?陪他吃完饭,还要赶来陪我加班,真是辛苦你了。”
秋眠轻咬下唇,像个犯了错的学生,面对老师,心虚惶恐,百口莫辩。
周引弦轻嗤:“不说话什么意思?”
“你太凶了。”秋眠吸了吸鼻子,“我不敢说。”
“你有什么不敢的。”
“……我什么都不敢。”
“你不会解释?”
秋眠小声反问:“那我解释了,你会信吗?”
校门口人来人往,高颜值组合总是轻易就能惹人注目,更何况周引弦还是这学校里的名人,渐渐地就有不少人都往这边看过来。
并不想被人这么看着,周引弦从车头上起身,一把拽住秋眠的手将她塞进副驾驶座。
宾利绕着学校转了大半圈,停在北门外面,俩人就这么在车里耗着。
好一阵,周引弦先开了口:“说话。”
秋眠立即在车里坐正了:“我就是跟他一起吃了顿饭而已,我告诉你了呀。”
“别装傻。”
“好吧……”秋眠心虚地抿了下唇,“我确实是跟他抱了一下,但也没有别的意思。”
“好端端的就一定得抱他?”
秋眠也说不上来那感觉。
她对秦弋泽确实没有任何男女之间的意思,刚刚的拥抱也毫无暧昧。
之前岑溪一直说秦弋泽喜欢她,她都没当真,直到刚刚,秦弋泽送她生日礼物,却偷偷撕掉那张心形便签——
在那瞬间,她恍然大悟,后知后觉,秦弋泽可能一开始并不是要提前送她生日礼物。
前几年她在国外留学,秦弋泽每年的生日礼物也是从不缺席的,总是提前送到。
可今年,他们明明在一个地方,他根本没有提前送自己生日礼物的必要。
更何况,今天还是有特殊意义的520。
所以,他大概是想要借机跟她表白。
只不过,在这之前,知道她已经在跟周引弦谈恋爱,才会临时放弃,撕掉了那便签。
他将原本要说的话咽回去,保全了俩人之间好朋友的氛围,没让彼此尴尬。
秋眠也不确定,自己这样想是不是自作多情,在秦弋泽送她来学校的这一路,她一直都在想,要不要就一直装作不知情。
直到刚刚下车,她决定,无论秦弋泽是真的想要对她表白,还是就只想送她生日礼物。
她都想要对他表明自己的态度——
他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也只能是好朋友。
至于那个拥抱。
也许是为了在彼此都不尴尬的情况下,将她的答案说出口的下意识动作。
绝对、绝对没有任何暧昧意思。
不想让彼此因为这个问题产生隔阂,秋眠将自己心里所想都仔仔细细讲给周引弦听。
话音落下,车厢里陷入一片寂静。
周引弦垂着眼,视线落在车前不远处进出南塔大学北校门的学生身上。
平静无波的外表下,九年前那一幕却已然在他心里掀起了一场经久不息的浪潮。
那是2014年的秋天。
女友说了好多难听的狠话,删了他好友,并将他拉黑。
那并不是她第一次说分手。
可那一次,她说了从前都没说过的难听话,他却还是自欺欺人地觉得,她也许还会像从前一样后悔,然后来找他。
当然没有等到。
她在他的世界里消失得彻底,再也没有了每天的早安晚安,手机再也不会为她响起。
那样突然的感情破裂,没有人会甘心。
他顶着实验室项目的巨大压力,加班加点地熬了两个大夜,请了事假,跨越一千多公里,回到南塔找她。
在南塔一中校门口,撑着因为熬夜奔波而困倦至极的身体,终于等到她。
却又不止等到她。
他不肯相信,却又亲眼看见。
几天前还在说喜欢他的女朋友,被另一个男生那样亲密地抱在怀里。
她在那个男生怀里哭,男生就笑着哄她。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也不知道那个男生笑着说了些什么。
他只知道,他都没抱过的女朋友,就那么被别的男生抱在怀里哄好了。
两人穿着不同学校的校服,分别时,男生还在她头顶胡乱地揉了一把,亲密至极。
他就站在几步之遥的校门口,她要进去,从他身边经过,不小心碰到他胳膊,抬头跟他说了声对不起。
为她跨越的一千多公里,熬的几个大夜,就只换来她匆匆一眼和一句对不起。
匆匆一眼是看陌生人。
对不起是因为撞到他。
那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可她从未记得他。
他曾为了这一面准备许多话,可却在她看向他那一刻通通都作废。
她不会想听的。
他也不必讲。
从前有多少浓情蜜意、海誓山盟,全都没有用,在那一刻,他只是他的陌生人。
根本不可能,像别的男生那样,在人来人往的中学门口,与她尽情相拥。
这些年来,他刻意遗忘却不能彻底遗忘的画面,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
刚刚看见的那一幕,仿若和九年前完全重叠,少年少女成长为更出色的大人,从中学门口,换到了大学门口相拥。
原来那个拥抱她的人,一直是秦弋泽。
而他,始终是那个亲眼目睹的旁观者。
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周老师。”
周引弦回过神,车内后视镜里,照出秋眠惴惴不安的脸。
她看着他,小声地问:“你还在生气吗?”
这一刻周引弦也有些恍然。
他得偿所愿了吗?
好像是的。
喜欢了那么久的人,终于再次成为他的女朋友。
这一次,她不再是隔着手机屏幕,而是真真切切地在他眼前,在他身边。
是真的吧。
周引弦侧身,伸手,触碰上秋眠的脸。
滑腻的手感,微热的体温。
手心里,她讨好地用脸蹭了蹭。
那只手忽然间用力,顺着秋眠的脸颊滑到她后颈,将她往跟前一压。
他凑过去,低头,一口咬在她唇上。
唇齿间忽然逸出一声低低的痛呼,秋眠感觉到嘴唇破了皮,口腔里散开血.腥味。
转瞬,周引弦的舌尖在她被咬过的地方温柔舔.舐,安抚她因此产生的痛觉。
“如果你也感觉到痛。”
“要记得,别再抱他。”
回来
车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雨, 落在挡风玻璃上砸出“噼里啪啦”的响。
心里也好像跟着下起雨来,秋眠感觉整个世界都被淋湿,有什么东西模糊不清。
她也觉得奇怪, 可那感觉越发强烈——
周引弦对她的爱, 对她的占有欲,完全超过了她的想象,像是已经爱到无法自拔。
唇上发麻的感觉渐渐平缓,结束这个绵长的吻, 周引弦闭着眼, 薄唇贴在她额头。
“接吻也要走神?”
秋眠从小习惯装乖,示弱的语气,像控诉:“你咬得我有点痛。”
“我看看。”
周引弦离开她额头,捏着她下颌微微往上抬了点,大拇指指腹抵着她下唇往外拨,低头凑近瞧,殷红的唇瓣内侧确实破了一小块儿。
缓过那阵劲, 他才觉得自己有点过分。
“要不你咬回来?”
他很认真地建议着, 没忍住又在她唇瓣轻啄了一下:“我不怕疼, 你可以用力。”
“……”
秋眠才发觉,他好像也没多正经。
雨势渐大, 外面行人匆匆, 街景模糊。
车内空气有些闷,秋眠降下车窗,一股夹着雨水的凉风钻进来, 卷着尘土的味道。
脸上沾了点儿凉凉的湿意, 雨声噼啪,响得更清晰, 一下下砸进人心里。
“现在去哪儿啊?”她回头问,“你吃午饭了吗?为什么那个时候会在校门口呢?”
周引弦敲着方向盘,语气凉凉的:“没。”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吃午饭啊?”
话音刚落,周引弦瞥了她一眼,秋眠就明白过来,原来这人在知道她跟秦弋泽一起吃饭那会儿就不高兴了。
“你刚刚……该不会是打算去找我吧?”
“不然呢?”
“……”
他看着还有点儿没消气,秋眠也就绕开这话题,在地图上搜索起餐厅。
“我陪你吃饭吧,下午还加班吗?”
“不用。”
“那要约会吗?”
周引弦直接将车启动开了出去。
“去哪儿啊?”
“约会。”
“……”-
确实是约会。
一起去餐厅吃了饭,又去看了部电影。
结束观影后在影院楼下闻到烤面包的香味,秋眠才想起来自己上午在家里烤饼干。
还没装起来,不知道今天下雨会不会潮。
后面的安排都临时划掉,秋眠拉着周引弦进了旁边的商超买了些菜,说要回家做饭。
那饼干还好好的,堆在烤盘里散发着浓郁的奶香气,卖相也很不错。
秋眠拿了个碟子,把上午烤的面包饼干都放了一些进去,拿出去让周引弦垫肚子。
她忙得很,又不见慌乱,甚至也不用周引弦帮,很快做好饭,还叫了啤酒外送。
俩人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吃饭喝酒,过一个漫着潮湿水汽的凉爽初夏夜。
聊天话题五花八门,想起哪儿说哪儿,不知怎么就扯到童年。
周引弦其实不是个会跟别人聊私事的人,确切来讲,他其实不太爱聊天,这辈子聊天最多的时间,还是从前跟秋眠网恋那会儿。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能让他坐下来闲聊的人,一直都没变,还是她。
可能是喝了酒,他有了点儿倾诉欲。
也正是因为这点儿喝了酒后的倾诉欲,秋眠才得以窥见一星半点他的从前。
原来他小时候一直是养在爷爷奶奶身边,爸爸妈妈不怎么管他。
爷爷一直想让他长大以后以后从军,甚至在他出生前就替他取了“引弦”这样的名字。
他的人生,早在出生时性别定为“男”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放到了既定的轨道。
爷爷是战火连天里活下来的,总觉得从军保家卫国才是最重要,一直拿他当兵养。
他的整个童年都在军训,没什么时间交朋友,只有同在军区大院里长大的宗勋一直交好。
“宗老板也军训吗?”
“就他最菜。”
“后来呢,是因为保送到京大,所以你爷爷才改变让你从军的想法吗?”
“不。”周引弦捏着易拉罐微仰着头饮了一大口,眉眼间弯着点笑,“是因为我反抗了。”
“反抗?”
“嗯,受到一个人的鼓舞,所以反抗。”
秋眠隐隐有种直觉:“谁啊?”
周引弦偏头看她,眸色缱绻:“一个很勇敢的女生,她告诉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嘴里的啤酒忽然就变得苦涩,秋眠抿了下唇,仍然要问:“是前女友吗?”
“在遇见她之前,其实我没想过反抗。也许是从小就习惯了那样的生活,也许是因为,那个人是一个随时都可以为国牺牲的英雄。”
“你爷爷吗?”
“嗯。”
“他身上有许多战场上留下的伤疤,甚至还有弹孔,可他说,男人就应该保家卫国,就算是用性命去维护也万死不辞。”
“可是保家卫国不一定要参军呀。”
听见这句话,周引弦忽地就笑了。
这么多年,她这句话还是没变。
秋眠不解:“你笑什么啊,我说的难道不对吗?现在已经是和平年代,保家卫国并不是只有参军才可以,爷爷应该只是比较有危机意识。”
周引弦手里还捏着半罐啤酒,跟她轻轻碰了碰,眼含笑意地看着她:“继续。”
秋眠也不谦虚,继续说着自己的理解:“我个人觉得啊,只要我们各司其职,为了祖国的繁荣昌盛而奋斗,就也是在保家卫国。”
“嗯,还有呢?”
“我们当然要爱国,但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方式,不分功绩大小,不分职业贵贱,在其位谋其职,让自己负责的那一环顺利转动,为国家带去正向的增长——”
“无论是军事、政治、经济、医疗、民生,还是其他任何方面,都需要人去努力。”
“综合国力的提升,会让国家拥有更高的国际地位,更多的话语权,更安定的社会环境,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保家卫国吗?”
“就像你现在,教书育人,搞科研,为国家培育人才,做出科研成就,也是为国家做贡献,也是一种保家卫国啊。”
“像我的话呢,虽然我没有你那么厉害,也没有你那么伟大高尚,但我现在也有在努力工作,为国家缴税,为国货品牌在国际上争得一席之地而尽自己的一份努力。”
“可能有人会觉得,我们工作只是为了赚钱。当然,我们工作当然首先是为了赚钱,因为我们要生活,但在我们努力生活的同时,已经为国家强大社会安定献出了自己的力量。”
秋眠说完,忽然发觉,类似的问题,自己好像从前也跟谁讲过。
虽然一直咸鱼,可道理她都懂。
要真跟人扯这话题,她能说一大堆。
不过她是个理科生,没太学政治,感觉自己在周引弦面前讲这些问题,有点……一本正经地在班门弄斧。
毕竟,虽然同是理科生,但周引弦可是各方面都比她这条咸鱼优秀出色得多。
刚刚话题一开没收得住,这会儿说完秋眠才觉得不好意思,偷偷去观察周引弦的反应。
却见他单手支着额头,笑意盈盈地看她,温柔又宠溺,还很给面子地夸了一句:“说得不错,520跟我讨论爱国,你很特别。”
“……我们都是根正苗红的好青年嘛。”
“确实。”周引弦举了举手里那罐啤酒,“那为了祖国的繁荣昌盛,喝一个?”
秋眠举着手里那半罐啤酒跟他碰了碰,笑起来:“那就祝祖国繁荣昌盛!”-
翌日酒醒,周引弦说要带秋眠去个地方。
秋眠一直知道他挺有钱,可当她看见他新买的房子时,还是难免震惊。
带电梯的别墅,靠他自己赚钱买的。
“装修风格还不错,你不喜欢的话也还可以换,主要是这房子带电梯。”
说到这儿,周引弦回身看她。
“没别人,很方便。”
秋眠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好奢侈。”
“你喜欢就行。”他顿了下,“喜欢么?”
这么大房子谁不喜欢,秋眠点头。
周引弦勾了勾唇角:“我就知道。”
秋眠疑惑:“知道什么?”
他好像话里有话,但她听不懂。
周引弦笑着往前走:“以后你就知道了。”
不用以后,当天晚上,秋眠在他家书房借用电脑,不小心点进了一条神秘书签。
熟悉的标题,熟悉的画面。
令人脸红心跳的暧昧声响。
秋眠当场石化,不知道为什么,去年双十一福利群发的那部片子会出现在周引弦电脑的书签里。
这么凑巧,他也在那个群里?
没想到,他表面看着这么正经禁.欲,私底下也跟她一样喜欢猎奇。
居然看尺.度这么大的片子……
转瞬她又想起,白天他带她去看那套新买的别墅,特意提到电梯,还问她喜不喜欢。
秋眠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要买一套带电梯的别墅,为什么要说“没别人,很方便”,原来是——
他指不定脑子里已经想了什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把她锁在里面,这样那样。
谈恋爱到现在,也就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他们最多也就接过吻。
他从来没有逾矩的行为,她还以为他这人骨子里跟表面一样正经,什么都慢慢来。
没想到人家私下里玩这么花。
买套带电梯的别墅,居然只为了追求刺激。
回想起这部片子里的剧情和画面,秋眠瞬间心跳急促,喉咙发干,脸颊发烫,椅子上仿佛燃了个火盆,她再也坐不住。
正要起身逃跑,周引弦推开房门进来。
四目相对,秋眠脚底下瞬间像被定住,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一手撑在电脑桌面上。
周引弦刚洗过澡,一边拿着毛巾擦头发,一边不明所以地走进来。
“要走了?”
他刚洗过澡,穿着宽松的无袖T恤和大短裤,看上去干净舒爽,慵懒惬意。
可他脖颈间挂着头发上滑落的几滴水珠,顺着他的肌肤缓慢地往下滚动,整个人陷在半明半暗的书房光线里,就莫名显得色.气。
因此,明明是很寻常的一句话,甚至只有简单的三个字:“要走了?”
落在秋眠耳朵里,就变成了危险的逼问,像是她如果真的要走,他就会强制将她留下。
秋眠瞬间觉得喉咙更干了,下意识抿唇吞咽了下口水,试图让自己喉咙不那么干涩。
她一时间没能说出话,紧张又警惕地盯着周引弦瞧,看见他高大挺拔的身影朝她越靠越近,而后在她面前停下,连光线也遮挡大半。
那种头皮发麻的压迫感变得更强,秋眠却无法迈动自己的脚步逃离,浑身僵硬又发软。
像是所有力气都被抽离,她甚至不敢再跟他对视,垂着眼,视线不知该落在哪里。
无袖T恤这样宽松,他性感的锁骨露了大半。
那里刚好滚落一滴水,落在他锁骨窝里。
秋眠不小心看见,眼睛像被烫了一下,飞快地移开视线,慌乱地“嗯”了声。
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周引弦停下擦头发的动作,俯身去查看电脑。
她太过慌乱,页面还没来得及关,他握着鼠标轻轻一点,安静的室内响起来旖旎的声音。
“原来你在看这个。”
他好像笑了下。
一时间,秋眠脑子里的血液仿佛都在倒流,脸颊像发烧了一样滚烫,拔腿就要逃。
手腕忽地一紧,周引弦扣住她。
刚洗过澡,他的手心滚烫柔软,却又充满力量,让她动弹不得。
“跑什么。”他说,“害什么羞,一起看。”
“……?”
秋眠全然没想到他竟然已经不再掩饰,还要拉着她一起看,瞬间脑子里就过了好多更无法见人的画面。
他这不是调.教是什么?
是不是看着看着他就要照着做?
秋眠心跳混乱不堪,试图挣扎。
还没来得及,整个人天旋地转,一眨眼,被他抱着坐在腿上,圈在怀里。
眼前赫然是他巨大的电脑屏幕,里面什么东西白花花的晃人眼,她飞快地转过头,埋在他怀里,欲哭无泪:“我要回去……”
周引弦闷闷地笑:“你又不是没看过,别装。”
秋眠整个人顿时一凛。
他怎么知道她看过?
难道他也在群里,发现了她,只是没戳穿?
那股头皮发麻的感觉更强烈,原本复杂的情绪里又加上了社死,她连反驳也开不了口。
可她躲在他怀里,眼睛逃离了,耳朵却没逃离,看不见,却听得着。
日语听不懂,但那些抑扬顿唑的调子和各种暧昧的声音又怎么可能不明白。
半分钟也待不下去,秋眠在他怀里挣扎着要下去,几番动作都是徒劳,反倒被扣更紧。
“别乱动。”周引弦低沉的声音里夹杂了点儿克制的沙哑,“我没买套呢。”
秋眠瞬间不敢再乱动,却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升温,耳边落下他滚烫的呼吸,像是故意压着,比平时更缓慢绵长,一寸寸浸入她皮肤。
耳朵像被电了下,周遭肌肤都跟着颤栗。
她以为保持乖巧就能保平安,转瞬却被他贴着耳朵吻下来,湿.热的吻从耳朵挪到嘴唇。
像是温水煮青蛙,他的吻一点点加深,吞噬她的氧气,阻止她的呼吸。
她不知不觉掉入他的陷阱。
身体被他转了下,后背抵着电脑桌。
他倾着身,压下来,吻得情动。
睡裙下摆翻卷,微凉的空气贴着皮肤,又被他驱散。
她感知到他腕间的脉动,却猜不透他下一步的走向,整个人如同一片浮萍,随着他激起的涟漪而在水面颤.抖荡.漾。
绵长的吻终于停歇,他抬起手,好似终于也受不了那暧昧的声响,握着鼠标点了下,室内恢复寂静,只剩混乱的呼吸声。
侧脸相贴,他下巴搁在她肩头,双手将她搂进怀里,声音低低地问:“你怎么这么乖。”
秋眠被他亲得恍惚,没懂:“什么?”
“就让我肆意妄为,也不抵抗。”
“你说你没买……”秋眠觉得羞赧,但很诚实,“所以我觉得你不、不会……”
“这么信任我。”
“嗯,虽然你……但我觉得,你的自控能力很强,一定不会做出什么失控的事。”
“你不是那种会被色字冲昏头脑的人。”
周引弦沉默。
好一阵,笑起来:“误会大了。”
“别去猜男人在这方面的底线,大多数时候,他们根本没有这东西。”
“你也是吗?”
“如果对象是你的话,当然。”-
做了一整晚无法言说的梦,翌日周一上班,秋眠一直打瞌睡。
午饭时被岑溪打趣:“困成这样,昨晚干什么去了,该不会……”
对上她暧昧的笑,秋眠脑海里瞬间回想起昨晚的一切,轻咳了声,别开脸:“没呢。”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哪有那么快。”
“快什么呀,这都一个多月了,趁着热恋,赶紧试下他行不行,要是不行,趁早断了呗,不然以后感情深了才发现,断起来难受。”
“……应该还可以吧。”
“你看了?还是上手了?”
秋眠心里一抖:“没,都没。”
“那你怎么知道?”
“昨晚……接吻的时候,我坐在他腿上,有、有感觉到一点。”
“牛啊,他能忍?”
“他说,没买套……”
岑溪笑死:“下次你买了放兜里。”
“哎呀不要说了。”秋眠羞得脸通红,推着她往前走,“要是被他知道,我跟你说这个,我就没脸见他了。”
“怎么就没脸见他了,男欢女爱多正常的事,你以为他心里就没想。”
要是换作以前,秋眠还能认为,周引弦真没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可想起昨晚在他电脑里看见的东西,便觉得岑溪这话无比有道理。
他确实想了-
临近下班时,秋眠处理完工作,忽然收到一条微信好友验证。
验证消息的备注里,只有三个字:秦岐山。
秋眠想了一阵,才记起来好像是周引弦的大学室友,之前来南塔参加生物论坛会时他们互相介绍了名字,只是一直没加联系方式。
也不知道突然加她是不是有什么事。
犹豫几秒,最终还是通过了他的好友请求。
没想到她这么快同意,秦岐山还有点意外:【你好,是秋眠吗?】
秋眠回他:【是的,我们之前见过。】
秦岐山:【还好,有点怕记错微信号。】
秋眠直入主题:【有什么事吗?】
秦岐山:【有一点,比较重要,不知道你这会儿方不方便。】
秋眠看了眼时间,马上下班,工作也处理得差不多,没什么要紧事,便回他:【方便的。】
秦岐山:【我给你打个电话?】
秋眠起身:【稍等,我换个地方。】
到了没有人的走廊尽头,秋眠主动打了电话过去:“你好,我是秋眠。”
秦岐山在电话那边笑:“听出来了。”
秋眠也跟着笑了下:“请讲吧。”
“那我直说了?”
“当然可以。”
“你有没有失忆过?”
回来
失忆过吗?
这问题奇怪又突兀, 秋眠被问得愣了下:“没有啊,怎么了?”
“真没有?”
“当然,从小到大我都没有出过什么会失忆的意外, 自然也没有失忆过啊。”
“好吧, 我这么问确实有点奇怪,但是你应该谈过恋爱吧?”
“算是谈过一次吧。”
“算是?”
毕竟是年少时犯的错,这会儿回头看确实挺幼稚,秋眠有点不好意思:“网恋。”
“网恋吗……”
秦岐山的语气变得犹豫起来。
秋眠好奇追问:“怎么了?”
秦岐山纠结了会儿, 还是没忍住问出口:“可能有点冒犯, 你喜欢周周吗?”
“嗯……”秋眠笑,“我们在交往。”
“……”
秦岐山沉默。
秋眠又问:“怎么了?”
“你知道他有个喜欢很久的前女友吗?”
“知道啊。”
秋眠说完,才觉得哪里不对劲。
秦岐山这么突然找她,支支吾吾地问一些奇怪的问题,这会儿又提到周引弦的前女友。
他到底想干嘛?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秋眠有些不好的直觉,“为什么提到他前女友呢?”
秦岐犹豫了下,叹气。
“我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 但我确实也纠结了好久, 想想还是决定告诉你。”
“其实上次去南塔, 我就发现周周对你有些特别,你对他好像也有点意思。”
秋眠诧异:“啊, 有吗?”
周引弦那么早就喜欢她了?
“当然, 我们几个都看得出来好吧,否则我们也不会一直打趣你们,那不是讨嫌吗?而且他都带着你跟我们一起吃饭了, 很明显啊。”
“……”
有吗, 她都没敢那么想。
秦岐山接着说:“你们两个郎才女貌非常般配,我们应该为他感到开心的。”
“但是, 跟他做同窗做室友那么久,我清楚地知道,他一直没能放下前女友。”
秋眠嘴角的笑意忽然凝滞。
他说的是事实,她知道。
可她隐隐有种直觉,接下来,他会说一些不好听她也不想听的话。
理智告诉她,不要停,就此打住。
但心底有另一道声音在劝她继续听。
秋眠轻声应:“嗯,这个我也知道。”
秦岐山惊讶:“这个你也知道?”
秋眠笑了下:“我一直都知道啊。”
秦岐山沉默了会儿,又接着讲:“之前去南塔,看他对你那么特别,一开始还以为你是他前女友,你们和好了,后来听你说——”
“等一下。”
秋眠听到个重点,打断他的话。
“你是说,以为我是他的前女友?”
“一开始我确实有这么想过。”
“怎么会认错啊,你们没见过他的前女友吗?不认识吗?”
“没见过,他们异地恋,那个女生从来都没来找过他,我们当然没见过。”
“……”
秋眠一瞬间有点懵,脑子乱乱的。
秦岐山见她不说话,自己接着讲:“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去吃饭的时候,在车上我说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秋眠“嗯”了声:“记得,不过后来你们不是说,是因为我跟林曦长得有点像才眼熟吗?”
“那是他们,我觉得你眼熟并不是因为林曦,而是因为,我在周周的手机里,曾见过一张他前女友的照片,你们长得有点像。”
秋眠心里忽然一凉。
她也曾猜想过,是不是因为自己长得像周引弦的前女友,他才会这么喜欢自己。
明明他们认识也不算久,可他看上去,给她的感觉像是
殪崋
爱了她很多年。
但他亲口告诉她,已经过去了。
所以,她也安慰自己,他应该是放下了从前,现在喜欢的人是她。
从未设想过,会亲耳听见他的至交告诉她,她确实长得像他的前女友。
寂静的楼道里渐渐响起急促凌乱的脚步声,哄闹的人群说笑着不知道在聊什么。
下班了。
岑溪路过看见她打电话,比了个拜拜的手势,先行离开。
秋眠压下心头那股难以形容的无力感,找虐一般追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在想,是不是因为你和他前女友长得像,所以他在你的身上寻找寄托,把你当成了他前女友的替身,所以才对你特别。”
“那天我很纠结,到底要不要告诉你。”
“一方面,他是我很好的朋友,我想要他过得幸福,所以或许我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但另一方面,我看出来你好像也有点喜欢他,而你并不知道自己和他前女友长得像。”
“再者,我也没有确切的把握,他是否真的只是拿你当替身——”
“我问过他的,但他闭口不谈。”
“以前我也被前女友当过替身,后来她的前男友回来,我就被踹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她并不喜欢我,一直是看着我想别人。”
“那天晚上,其实我想说点什么,也许是觉得你和我同病相怜,想提醒你,可好像被周周发现了,不让我和你单独相处。”
“说他是占有欲也好,怕我泄密也好,当时看见他那么冰冷的眼神,我就知道,如果我真的说了,他可能会发疯。”
“所以,那天晚上我最后还是选择放弃。”
“那几天我一直倍受煎熬。”
“我不想看着别人重走我的路,可我也确实不忍心让自己的好朋友难过,所以一直到离开我都没跟你讲这些话。”
“那天离开南塔时,在机场的餐厅,我故意让朱子兴和钱兴文他们起哄,说要打电话跟你告别,其实是想拿到他的手机,记下你的微信号。”
“我当时想着,先记下吧,说不定哪天我的良心过意不去,就选择告诉你。”
“可后来我太忙,加上太纠结,这件事就不了了之,只把你的微信号保存下来,没想着要来找你说点什么。”
“但就在今天,周周发了条朋友圈,我刚好无聊刷到,看见他的微信个性签名,才想起来,这么多年,其实他的微信签名一直没换。”
“秋天会回来?”
“嗯,你也知道是吧?那你知道,他给你的微信备注是什么吗?”
“不知道。”
“Autumn.”
秋眠忽地一愣。
Autumn,秋天的意思。
“当时我看见聊天框页面的Autumn,还以为那是你自己的微信名,毕竟你叫秋眠嘛,用Autumn当微信名再正常不过。”
“可是,记下你的微信号以后,我害怕记错,上飞机前特意搜了一下验证。”
“搜出来,头像一样,名字却不一样。”
“你叫眠眠不觉晓,在他的手机里,却叫Autumn,我才知道是他给你改的备注。”
“但当时我也没记起他的微信个性签名,所以也就没想太多,以为他就是按照你的姓氏给你改了备注。”
“直到刚刚,再次看见他的个性签名,我才想起来这件事,一时间就想了很多。”
“我猜测你就是他的前女友,可你说你们是去年才认识的,所以我想着打电话来问问你,是不是失去了某一部分记忆。”
“但你刚刚说没有失忆——”
秦岐山叹气:“那我的猜测很可能是错的,毕竟,他的秋天会回来,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的前女友,是在秋天离开他的。”
“而他给你改的备注,有可能也真的只是巧合,你不是他要等的那个秋天。”
周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恢复寂静,人群散去,这长长的一条走廊变得空空荡荡。
玻璃幕墙外面天空乌云密布,压得很低,像是马上就要大雨瓢泼。
怎么有点让人喘不过气。
秋眠一瞬间有些听不清秦岐山在讲什么。
什么叫——
“你不是他要等的那个秋天。”
“但是——”
寂静的空气里,秦岐山的声音再度响起。
“也不是没有另一种可能。”
秋眠低落的心并没有因他这句话而泛起涟漪,只是本能地顺着他的话问:“什么?”
“你刚刚不是说,你谈过一段网恋?”
“是。”
“什么时候分手的?”
“2014年秋天。”
秦岐山忽然笑了。
“好巧,周周也是。”
“所以另一种可能是,他当时谈的那一段恋爱,并不是异地恋,而是跟你的网恋。”
像有什么东西“砰”地一声砸下来,脑子里都荡出一圈“嗡嗡嗡”的回音。
秋眠一时间失去了思考能力,大脑僵直,无法转动,也理解不了他这句话。
后面他还说了些什么,她好像全都没听进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了通话。
开车回到家,那场雨一直没落下。
天色却完全暗了下来。
秋眠窝在沙发上,像秦岐山当初纠结要不要告诉她这些事那般纠结要不要去问周引弦。
在秦岐山的分析里,她好像胜算很大。
可倘若是另一种可能呢?
她又该如何面对。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来。
秋眠拿起来看,是周引弦。
忽地就有些莫名的忐忑。
是秦岐山已经告诉他,跟她说了这些事,所以打电话来向她坦白了吗?
纠结几秒,秋眠将电话接通。
却与预料中不同。
周引弦大概还在忙,电话一接通便直接说出自己的来意:“在家吗这会儿,我有份文件忘记传手机,方便的话帮我传一下。”
不知为什么,只是听见他的声音,她就有种想哭的冲动。
“好,我现在去。”秋眠起身,“但我没钥匙,你可能得告诉我门锁密码。”
“你声音怎么不对劲?”
“追剧呢,太虐了,想哭。”
“真没事儿?”
“真没有,密码多少啊?”
电话那端忽然陷入沉默。
秋眠试探:“不方便?”
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她走到他家门前,终于再次听见他的声音——
“981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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