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
金子,是金子——
不是黄铜,是真真正正的金子!
宫人盘中所呈皆是楚国的“郢爰”。
其正面略凹,类矩形的金版上钤阴文方印,躺在红漆盘里倒像是一块金色的巧克力。
只是不知道到时候究竟能拿多少赏金。
秦昭无法遏制内心的欣喜。
短时间内几乎不可能挣到孙膑要求的旅费,竟然在这里寻到了希望——只是个奇物而已,造,想破脑袋也要把它造出来。
“骄奢淫逸。”
秦昭听到名为“鞅”的男人如此评述,心中的欣喜渐渐消散。
能花费重金去寻找一件新奇的匣子,想必应该是当权者们满足私欲的一种消遣。
联想方才他们在棋盘上的交流,秦昭不难判断鞅是在讽刺魏国的上层。
国还未独霸,君却已耽享乐。
如此肆意挥霍金钱,想想为挣钱门路愁苦的自己,再想想普天之下为一口饭食拼命的底层劳动者,秦昭确实无法再展开笑颜。
两千年后被赋予的心性与道德感,在倒退的节点上显得异常无奈与天真。
秦昭为方才欣喜的自己羞愧,却越发坚定要拿到赏金去秦。
历史已经给出答案:至少要先结束乱世,统一华夏,才能一步步去接近最好的时代。
“有要做的事,需借赏金一用。”
见同坐的鞅兴致低靡,秦昭只求心安,低声解释了一句。
对方似有些意外,斟酌着回她:“君子心明,一不违法,二不违德,昭既然通过正规途径赢得奖赏,无人可置喙。”
酒肉终于被端上案,秦昭和鞅将棋盘移走。
青衣婢子摆好食具,不复以往的活泼,低声向秦昭道谢后便离开。
她想说些什么,又最终无话可说。
至少在外人面前,秦昭不能表现得太过与众不同——她或许待人接物没有阶级之分,但战国时代有阶级差别。
鞅拿起壶要给秦昭斟酒,不知为何他迟疑了片刻。
“昭,饮酒吗?”他问。
“可以一试。”她拿起爵递过去。
鞅没有给她盛多少酒。
秦昭并未在意,等他给自己斟好后,他们举杯同饮。
“昭觉得酒水如何?”
见人一口全饮赵酒,且面不改色,鞅好奇地问她。
“……还行?”
秦昭略微回味了下酒味,似乎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毕竟酿造技艺摆在那,连蒸馏酒都没有的时代,战国的酒被二十一世纪的酒秒杀得彻彻底底。
鞅愕然,而后笑意舒展:“昭有大气量。”
秦昭歪歪头,指着他半满的酒樽笑道:“鞅的酒亦是大气量。”
宾客尽欢。
即使是初次相逢,分食饮酒也无比欢畅。
战国就是这样的时代,会因其世间苦难激愤哀叹,也会因它单纯的人性浪漫而动容。
……
秦昭与鞅的分肉同饮并未持续太久。
等楼下闪出桑冉影子的时候,秦昭起身与鞅道别。即使是萍水相逢,她也承蒙他的情谊,临别时遂祝他“得偿所愿”。
无论乱世或太平,这句话都是最好的祝愿。
秦昭与桑冉会合后,便去核验重金求奇物的相关消息。
要求全都写在一卷绢帛上,绢帛摊开挂在榜上,即使过了段时间,还是有人围在那不愿散去。
或许是因为给的报酬实在太多吧。
在秦昭看来,这个“甲方”不算难缠,限定七日内,要求就一个字:奇。
一个小小的饰物匣能做得多“奇”?战国时代没有声光电来做噱头,“奇”或许只能在手工技艺和造型塑造上表现。
秦昭丝毫不敢小觑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
很多历史遗留下的文物在两千年后被发掘出土,依旧能将未来人惊掉下巴,由衷感叹一句“巧夺天工”。
她也不是专精木工的匠人,真比起手艺来或许桑冉都能碾压她。
“哟,你要做这玩意儿?提前说好,我倒是可以支援你点木头……如果你要做的东西让我觉得没意思的话,秦昭,我可不会下场帮你干活。”
桑冉端起手,昂着下巴挤了挤秦昭的肩。
她抬眼看了看他,即使双目平视前方,他眼中的兴味也在鼓动着——务必造些本人不曾见过的玩意儿,手很痒,想下场。
秦昭没说话,桑冉呆了会,却是忍不住了。
“说话啊,秦昭,想好造什么了没?”
“桑冉,你知道‘机械传动’吗?”
青年眼中燃起好奇。
少女平静地往湖里丢下石子。
“七天时间,我准备做一个,能自己打开的盒子。”
……
盒子是在院子里完成的,没有瞒着孙膑。
坐在轮椅上的青年,看着两个小朋友在院子里打打闹闹,也对他们会用什么东西挣到旅费感到好奇。
第一天,他们在院子里分割薄板,浅色的桦木纯洁干净,两个人因为板材厚薄吵得孙膑头都晕了。
第二天,秦昭一个人拿着铅笔,趴在院子里在一块块薄木板作画,孙膑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异形构件,云里雾里。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两个人沿着木板上的铅笔痕迹,将它们一块块地分割下来,然后比对打磨成合适的大小。
第六天,秦昭因为部件精度不够,差点抓断了头发。最后她在桑冉的工具箱里,找了最精细的锉刀,一点点磨平木制零件上的毛刺,从日出磨到日落。
第七天,孙膑看着秦昭将一块块杂乱零散的小木片,慢慢卡扣搭建,小心翼翼地拼装,她只有一次机会,一旦拼错拆除,盒子就不能用了。
小盒子最终放在了孙膑腿上。
他打开正前方的木搭扣,按下扣锁,掀开盖子,整个盒子便自动流畅地打开。六只小小的分装匣展开,宛若蝴蝶的翅膀。
乌克兰·乌格斯机械木匣。
秦昭只玩过一次的休闲玩具,她在战国时代将它复刻了出来。
*
秦昭在一边来回踱步,焦急地等待。终于,她看到了手里提着包裹金版粗布的桑冉。
他正故意放慢脚步,拿着用首饰盒换来的赏金冲她显摆。
秦昭立即飞奔过去,看着那团小东西心潮彭拜。
七天的磨砺,没有蜡的情况下,只能用最精细的锉刀去打磨光滑。
一百八十五颗小部件,聚沙成塔,才变成那样一个机械传动的小盒子。
“恭喜你,秦昭,你做到了,回去可以好好打那家伙的脸了。”
桑冉笑着把包好的金版递给她,看她小心翼翼地拆开确认又关上,一副还在做梦的模样。
“给你拿着吧。”
“不不不,桑冉,你拿着,我怕拿丢了。”
桑冉翻了个白眼,没有拒绝她,把赏金揣进怀里。
他正要邀秦昭离开士子楼,身后放榜处,又有侍者拿着绢帛欲宣读。
“秦国国君开诚求贤,代之念与诸位听——”
四周嘈杂骤起,议论纷纷。
秦昭如同被撞击的鸣钟,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发麻。她听见她最期待的文字化作声音,直直地冲进她的心脏。
“昔我缪公自岐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光美。
“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遑外事。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
秦昭心神震荡,眼中似有水雾升起。
她利落转身,不顾桑冉的呼喊,毅然决然地向来处飞奔。
身后,侍者用洪亮清越的雅言,将那篇五百年一卷的战国雄文一字一字砸进秦昭的心里。
耳畔的声音在远去,内心的诵读从未停止。
“献公即位,镇抚边境,徙治栎阳,且欲东伐,复缪公之故地,修缪公之政令。
“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1]”
这是秦国新君,嬴渠梁的《招贤令》。
从细说先祖无能的国耻,到身处弱穷之秦依旧心怀鲲鹏之志,停落在心胸开阔真诚求贤。
踉跄着起跑没关系,撞到人也没关系,被外物碰伤也没有关系——
秦昭的眼睛被炽热浸染,她只希望脚程再快一点,回去的路能再短一点。
“先生,我等的‘东风’终于来了!”
兴奋、激动、满足……难以分辨的情感翻涌上来,让秦昭的心激越着。
和孙膑的距离每多一尺,都变得如此煎熬。
旅费挣足了,契机也到了——
先生,我有说服你去秦国的理由啦!
这是穿越到战国以来,秦昭最快乐的一天。
少女捂着胸口,带着笑如视无物地穿梭在大梁城内。
秦昭不知,前方有人御烈马驰行,那人的轨迹与她的方向重合——
就在下一个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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