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官家好像……疯了

    阙楼之下, 风声啸啸,卷起鱼郦的衣袖翩飞,强大的风劲儿吹散了她的发髻, 乌发如瀑, 花簪坠落,她耳边倏然响起瑾穆的声音:“玉碎了,它在替主人挡灾,往后可不许这样了。”

    什么时候呢?她想起来, 是刚刚进东宫的时候,她照顾雍明,在替他整理衣裳佩绶时,不小心打碎了他的玉珏。

    鱼郦慌张去捡,玉屑扎破了她的手指,滴落点点血珠。

    她顾不得这些, 素手想全捡起来, 手腕被握住, 她被提了起来。

    瑾穆盯着她的手,皱眉:“孤却不知, 雍明小小年纪厉害成这样,不过摔碎一枚玉,都能将你吓成这样。”

    鱼郦心里很难受。她不喜欢白受恩惠, 可前十六年在家中做姑娘, 实在算不得伶俐,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她眼眶微红,瑾穆那张严肃的脸再也端不住, 弯了身, 温柔哄她:“可不许哭, 才多大点事。玉碎了,它在替主人挡灾,往后可不许这样了。”

    耳畔余音犹在回响,鱼郦感觉到腰间撞上一枚盾牌,坠落的速度放缓。她跌入一个人的怀里,那人沉不住急速下降后的重量,抱着她向一旁歪倒,她的头磕到墙上,昏迷过去,再无知觉。

    谭裕抱着鱼郦跌在地上,赵璟飞速从阙楼奔下来,他扔了剑,想去抱鱼郦,却见她额头磕破了,正在流血。

    他颤抖着去捂鱼郦的头,沾了一手的血。

    谭裕挣扎着爬起来,急呼“传御医”,赵璟恍然回神,立即将鱼郦抱起来。

    谭裕紧随其后,走了几步,想起什么,顿住步子,歪头看向站在宫墙边的宋理。

    宋理的手还维持着刚刚将盾牌飞掷出去的动作,神情僵固,对上谭裕的视线,身子猛地哆嗦了一下,惊叫:“刚刚那是萧娘子吗?天哪,幸而我少时随师兄师弟们常在一起摔摔打打,练了些武艺在身,这……这……”

    他开始语无伦次,谭裕料想这乡野之人未曾见过这等阵仗,一时被吓坏了也是有的。

    谭裕感激道:“今儿多亏你,不然,娘子可真够呛。”

    宋理挠挠头,一脸懵懂:“你说这眼瞅着圣眷正隆,怎么就中断封后大典了?娘子如今寻死,怕不是就因为这个……”

    “嘘!”谭裕压低声音道:“勿要多言,如今官家这脾气,若是哪句话说不好惹恼了他,我也救不了你。”

    他不再赘言,压着腰间佩剑往崇政殿的方向奔去。

    宋理站在远处,遥望那天子寝殿碧宇辉煌,面上浮着的笑刹那间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心疼、憎恨。

    他走到刚才鱼郦从阙楼摔下来的地方,附身将地上的花簪碎屑一块一块捡起来,放入绢帕中包裹好。

    御医给鱼郦诊了许久的脉,不时擦擦冷汗,看看赵璟的脸色,颤颤巍巍道:“娘子的血是止住了,可伤在要紧处,还得再饮几副药试试……”

    “试什么?”赵璟嗓音沙哑,“你告诉朕,你觉得会怎么样?”

    御医抖了抖,轰然跪倒:“臣不敢隐瞒,这等情状,做着最坏的打算,娘子怕是这辈子都醒不过来了。”

    “你胡说!”赵璟面容冷峻,身体狠晃了晃,声音中带了些不易被察觉的哽咽:“她只伤了那么一点点,留了些血,从前伤得比这还重都挺过来了,如今怎么会这么严重!”

    御医稽首:“官家明鉴,娘子重伤之后大伤元气,特别是生产之后,底子都虚透了,之后一直郁结忧思,脾肺不调,根本就没好好休养。这处伤看着不要紧,可在娘子身上,那就是灭顶的打击啊。”

    郁结忧思……赵璟品咂这四个字,一时有些茫然。她为什么郁结?又为什么忧思?他要封她做皇后了啊,这是天底下的女子皆梦寐以求的,她唾手可得,如果没有李雍明的事情,她的一生都会是尊荣顺遂的。

    她为什么?

    赵璟向后趔趄的几步,崔春良慌忙搀扶住他,老内官擦着眼泪道:“官家,您让娘子好好歇歇吧,她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鱼郦先前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曾趁赵璟上朝时传御医来看过,倒是开了些猛药,御医也言明利害关系,鱼郦思忖再三,还是没有用。

    她宁愿清醒着受罪,也绝不让自己浑浑噩噩。

    这些事崔春良都知道,鱼郦的症状远比赵璟所知道的要严重得多。

    赵璟推开崔春良,蹲在床边仔细看鱼郦。

    她头上缠了一层厚厚的白绢。真是奇怪,怎么这一年里,他印象中的鱼郦总是在受伤,不是这里,就是那里。

    他不是天子吗?他不是爱她吗?怎么就没保护好她呢?

    赵璟心中痛悔交加,他轻抚鱼郦的额尖,昏迷中的她眉眼舒展,睡颜十分安宁,赵璟从来不记得,睡在他身侧的鱼郦有过这般放松沉谧的模样。

    望着那张鲜活姣美的脸,赵璟有些恍惚,怎么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呢?不会的,一定是鱼郦生他的气了,不然就是她累了,她要好好歇歇,等歇够了她自然就会起来了。

    终于想通了,赵璟将御医和宫人全都赶了出去,伏在床边,握着鱼郦的手,轻轻阖眼睡了过去。

    这一睡一直到戌时,天都黑透了,崔春良实在放心不下,进来将他唤醒。

    睡得迷瞪的赵璟爬起来,见崔春良在弓着身子点灯,压低声音道:“多点几盏,鱼郦最怕黑了,她若是一会儿醒过来见到处都黑漆漆的,她会哭的。”

    崔春良只觉有重石轰然砸在他的头上,不可置信地看向赵璟。

    赵璟瞥了他一眼,嫌他动作太慢,夺过蜡烛亲自一一点亮鎏金莲花台上的灯烛。

    点完后,他在一旁托腮端详,又嫌不够亮:“再取一些蜡烛过来。”

    崔春良僵立片刻,捣蒜似的应下,慌忙跑出去。

    他一壁命内侍黄门去取蜡烛,一壁派人请嵇其羽和谭裕进宫。两人得到信儿,飞快赶来。

    众人进入寝殿时,只见赵璟已在鱼郦昏睡的床前置了一张矮几,他坐在蜀锦绣榻上,正对着满殿煌煌烛火在批阅奏疏。

    赵璟写几个字,就抬头看一眼鱼郦,确保她在他的视线里,神色就会舒缓许多。

    嵇其羽惦着脚步悄悄上前,像怕惊动什么似的:“官家…

    PanPan

    …”

    赵璟皱眉看他,“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还有,这是朕和窈窈的寝殿,你一声不吭地进来,像什么样子!”

    嵇其羽忙后退,退到隔扇后面,忧心忡忡地与谭裕对视,默了片刻,道:“今日金陵城内有大量神策卫擅离驻地,穿梭于朝中要员的宅邸,除了之前的那几位,臣今日还探查到一人,他秘密会见神策卫中郎将,足足两个时辰,那个中郎将才从他的宅邸里出来。”

    赵璟放下笔,抬头看向隔扇,烛光闪闪映入眸中,驱不散他眼底的森凉。

    “侯士信。”

    当赵璟轻飘飘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隔扇后面的嵇其羽和谭裕俱是一愣。

    两人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赵璟自登基后便成立了内侍省左班,专门培养了一批内侍替他监视群臣与禁宫。就算没有他们两个为他打探消息,赵璟仍旧对整个金陵了如指掌。

    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些欣慰,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但这之余,又有些心凉。

    他们同旁人是不一样的,他们自己也一直这样认为,可到头来发现其实也没什么两样。

    嵇其羽隔着扇格看向床上鱼郦,心想,或许有一天,他如宁相国死了,或者如萧鱼郦半死不活,那在赵璟的心里才能变得真正不一样。

    君臣三人许久没再言语了,还是赵璟打破沉默:“老师生前说的话还是有道理的。他们都是随父皇起事的开.国功臣,朕一下动这么多人,只怕会令朝野动荡,若是消息传到各州郡,让边疆诸将生出旁的心思,那可就不好了。”

    他起身,坐于床边摸向鱼郦的手,他想,一定是前段时间神策卫作乱,导致他心烦,朝着鱼郦撒气,对她没有耐心,才让她忧思的。

    这些人本来就该死,且得死得干干净净,不能再给他们惹麻烦。

    赵璟眼中有诡异的光,凝睇着鱼郦的睡眼,温柔吟说:“他们不就是想攻这禁宫吗?那给他们就是。只是来了,就都别想活着出去了。”

    平地忽起一阵狂风,顺着窗牖缝隙吹进来,钻入衣袖,冷得人直打颤。

    谭裕受不了这等压抑的气氛,轻呼了口气,还是不能不管他的师弟:“淮南道传来邸报,说成王李翼死后,其残余军队被他麾下军师相里舟收拢,他们一路退回蜀中,再不见了踪影。”

    赵璟不屑:“穷寇而已,还是先腾出手把神策卫都料理了吧。”

    他说完这话,慢慢转头看向隔扇,忽得换了语调:“师兄,你今日救了窈窈,立了一件大功,你想要什么,只管说出来,朕一定会满足你的。”

    谭裕哆嗦了一下,忙道:“臣乃皇城司使,职责所系,谈不上什么大功,官家勿要再提了。”

    他拉着嵇其羽躬身揖礼,一刻都不敢多呆。

    他们走后,赵璟伏下身,紧贴着鱼郦的侧颊,呢喃:“窈窈,不要怕,我带你出去散散心,等回来时,这天地之间准得干干净净,再也没有那些烦人的事和……人了。”

    第32章

    “娘子醒了”

    天启元年四月初, 神策卫在一个清晨突然易帜,打出了乾佑皇帝的名号,指责当今天子不孝不悌, 擅夺帝位。

    五万神策卫攻伐禁宫, 皇城司奋力抵挡,最终不敌,禁宫很快便被神策卫占领。

    久久被传病危的太上皇竟然出来了,他在梁道秋的搀扶下, 拄着龙头杖,站在了崇政殿的门前。

    以侯士信为首的将领们齐齐跪拜:“恭迎太上皇回銮。”

    乾佑帝站在丹陛之上,迎着阳光将浑浊的双眼睁大,目光所及,是如乌云般遮天蔽日的幡帜和身着金甲的将士。

    朝阳正从云后跃出,大地被笼罩在一片金晖之中。

    乾佑帝问侯士信:“攻城用了多久?”

    侯士信道:“不过一个时辰, 神策卫骁勇, 且对禁宫防卫了如指掌。”

    乾佑帝缓缓摇头, 苍老的眉目间褶皱深镌。

    他了解他这个儿子。赵璟掌权近一年,凭他的那份谨慎多疑, 在他经营下的禁宫怎可能如此薄弱,仅用一个时辰就能攻破?

    乾佑帝又问:“有思呢?”

    侯士信犹豫了片刻,道:“神策卫攻进来时就不见了官家, 卫队搜查御苑, 发现了几处密道,想来是官家听到风声,带着左右亲信跑了吧。”

    “那谭裕呢?”

    “也不见谭司使, 他是官家心腹, 跟在官家身边吧。”

    乾佑帝又摇头, 谭裕这个人啊,当年他不知谭裕是宁殊的徒弟,贸然启用了他,皆是因为看中这个人忠勇正直、倔强死板,他既领了皇城司正使一职,负责守卫禁宫安危,就不会在宫门未破时先行逃窜。

    除非另有要务。

    乾佑帝心中有着深深的不祥的预感,他看着眼前这些盼望他出山的文武朝臣,又觉骑虎难下。

    自半年前他们悄悄去了别宫找到乾佑帝,泣涕涟涟地哭诉当今官家刚愎残暴,对他们这些老臣越来越不放在眼里,恳求太上皇出关为他们做主。

    这半年来,凡送到赵璟龙案上的,关于太上皇病症的脉案都是被动了手脚的。

    被刻意夸大,让他以为,他这老迈的父亲已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

    乾佑帝一世枭雄,怎甘心被儿子算计,细细绸缪半年,只待一日占领禁宫,看他那不孝子跪地求饶。

    如今,禁宫倒是占领了,人却不知了去向。

    侯士信从龙尾道旁的御阶走上去,附在乾佑帝耳边小声道:“臣已命京邑守军全城搜捕,官家不可能离开金陵,当务之急,太上皇要尽快将军政要权收回来,号令天下平逆。”

    乾佑帝点点头,转身进了崇政殿。

    这一日金陵的街衢上悄寂无声,沿街商肆皆门户紧闭,大批神策卫穿行于街衢之间,奉命诛杀名册上的朝廷命官。

    罪名都列好了:悖行向逆,不臣不忠。

    这些都是得知太上皇重新回銮后没有及时入宫表忠心的,也有赵璟在位时提拔过的旧臣,神策卫是造反军出身,野性难驯,传入官员宅邸,不点人,不议罪,只杀人,动辄便是灭门。

    不消两个时辰,这巍巍帝都已是一片血海。

    混乱中,唯有相国寺这一片净土。

    乾佑帝信佛,幼年家贫,曾饿倒在一佛庙前,被里头僧人喂了几口米糊糊救活。从那以后,不管他走到那里,落魄时,风光时,遇见僧人都会高看一眼。

    他在位数月,对相国寺几经修缮,不可谓不虔诚。

    近午时的相国寺门前围了众多逃难的人,他们中不乏身着锦衣华服的,是那些被问罪官员的家眷。

    寺庙内已经人满为患,新任主持辰悟出来看了一眼,叹息:“先把女人和孩子接进来。”

    僧人们领命,开了小门一一清点人数。

    辰悟领着一个小僧人去了后院,那里有一扇角门,因长久未开而爬满苔藓,小僧人艰难地把门推开,外头站着一位身型秀颀、头戴蓑笠的男子,他身后停着一辆马车。

    嵇其羽将蓑笠拿下,递给辰悟一枚令牌。

    辰悟双手接过,合十:“官家有何吩咐?”

    嵇其羽掀开车帘,里头坐着合蕊,合蕊的怀里抱着正在昏睡的鱼郦,她们身边堆放着小山般高的油纸药包。

    “御医说娘子的伤在头,不能受颠簸,官家吩咐先把她安放在这里,待城中局面安稳,他自会亲自来迎回娘子。”

    辰悟瞧着马车内昏睡的女人,怔了怔,立即应下:“还请嵇侍郎转达,让官家放心,只要贫僧活着一日,必会照顾好娘子。”

    相国寺内的厢房如今都满了,一间狭窄的屋舍里往往挤了七八口人,流离失所、无妄之灾,不时传出些哀戚的哭声。

    辰悟命僧人将鱼郦抬到自己的寝阁,他冲合蕊解释:“前院厢房人多眼杂,只有贫僧这里清静些,贫僧自今日便搬到寝阁的外间去住,施主若有什么要求尽管来与贫僧说。”

    这里是历任主持的寝阁,在流渠石径的尽头,背靠大片湘妃竹林,有风来时,竹叶飒飒作响,衬得这里更加宁谧。

    合蕊感激道:“多谢主持。”

    她见辰悟身边的僧人寻出木碗要去盛斋饭,忙道:“不敢劳烦小师父,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做的。”

    将鱼郦安放在卧榻上,她便随僧人一起出去。

    辰悟站在卧榻前,低眸看向鱼郦的脸,叹息:“唯君已放下,得见大光明。看来,你终究还是没有放下。”

    他坐于榻沿,要给鱼郦把脉,却发觉她右手掌心上有一道深刻丑陋的疤痕,他满目悲悯,哀哀轻叹,将手搭上了她的脉。

    合蕊盛好斋饭回来时,辰悟已经写了个方子出来。

    “把从前的药都停下吧,照这个方子抓药。”

    合蕊为难:“从前的药都是御医开的,这……”

    辰悟仰头看她,干净俊秀的面容上一片赤诚:“娘子的身体都虚耗透了,那些药只是一昧治头伤,催她醒来,贫僧的药是要给她调理身体。她活着只为她自己,而不是图快点醒来去安谁的心。”

    合蕊彻底呆楞住。

    辰悟冲她微笑:“去吧,去用斋饭吧,贫僧先给娘子针灸。”

    往后的日子里,合蕊陪鱼郦住在寝阁内间,辰悟则住在外间,中间有一道篾竹隔扇,不时传入辰悟的诵经声。

    除了第一日辰悟擅自作主给鱼郦把脉,往后,不管是针灸还是诊脉,但凡辰悟进入内室,哪怕鱼郦还在昏睡,身旁也必有合蕊作陪。

    合蕊逐渐听到一些关于这位新主持的事。

    他今年才刚满二十岁,是那西游度鉴的圣僧觉慧法师的嫡亲爱徒。去年云藻宫夜变,相国寺的僧人卷入其中,元气大伤,寺内一度混乱,老主持愧疚之下圆寂,闭关许久的觉慧法师出来主持大局,寺内元老皆推选辰悟当主持。

    辰悟如此年轻便当了国寺主持,除了他本身的慧根佛缘,还因他与当今官家赵璟的渊源。

    当年赵璟才十二岁,在都亭驿为质。那日是鱼郦的生辰,他精心准备了礼物要去给她过生辰,为省时辰抄了近道,在一个幽僻小巷子里发现了被饿得奄奄一息的辰悟。

    赵璟和嵇其羽这两个半大小子费了好大劲才把人背回都亭驿,奈何那里的仆役嫌这孩子将死晦气,说什么都不肯收。

    大门敞开,双方争执时,恰好入宫讲经的觉慧法师路过,他询问过缘由,收留了辰悟。

    云藻宫之变后,相国寺内人心惶惶,为求在煊赫皇权下生存,元老们赌了一把,将辰悟推出来,期望赵璟能念这一段旧缘,下手留情。

    赵璟也确实给了辰悟情面,只裁了相国寺部分修缮费用,没收了部分田产,未因云藻宫夜变而做其他的处置。

    辰悟当主持的这半年里,深居简出,寺内一众庶务要一一禀报过师叔师伯们,经他们同意才做决断。平日里的施粥等善行,他亦如从前做小僧人时事必躬亲。

    渐渐的,寺内对他的非议声小了。

    晨起,他照常在外室诵经,合蕊去盛斋饭,寝阁内窗牖半开,有喜鹊在枝头嘤啾。

    辰悟阖眸敲打木鱼,耳廓倏然颤了颤,他仿佛听见一些细小摩挲的声音,又不像竹叶。

    他睁开眼,起身走到隔扇前,透过篾竹透缕的花纹,他看见鱼郦偏撑着身体坐在绣榻上,她的声音略微沙哑,含着久睡的慵懒:“小僧人,是你吗?我记起来了,上一回也是你把我叫醒的。”

    鱼郦在睡梦中依稀听到诵经声,那经声平和沉厚,让人的心无比安静。她如被关在一间黑屋里,周围漆漆,什么都看不见。她挣扎了许久,终于,在温暖的阳光镀上面颊时,才幽幽醒来。

    她想起了去年,城破宫倾时,她陷入梦魇无法醒转,赵璟曾令相国寺的僧人入宫做法事,那个时候,萦绕在耳边的好像也是这个声音。

    真是奇怪,她怎么才认出来。

    鱼郦揉了揉披散在身后蓬松的头发,向后仰了身子看向窗外,朝阳明灿,篁竹碎影,还有喜鹊绕于枝头不散,这尘间看上去真是美好。

    辰悟在隔扇后微笑:“娘子的记性真差,现在才认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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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你帮我逃出去吧”

    鱼郦打了个哈欠, 以手做梳,慢慢梳理秀发,抬起自己的右手看, 眼神有些迷离:“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我那时倒是醒了, 可到后来也没把日子过好,现在想想,真是对不起你念的经。”

    辰悟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娘子只要好好活着, 焉知等不到柳暗花明的一天。”

    “真会安慰人。”

    他们说着话,合蕊端着斋饭回来,见鱼郦醒了,险些将斋饭打翻,喜极而泣:“娘子,你终于醒了!若是官家知道, 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鱼郦脸上或迷茫或惆怅的表情瞬时僵住, 她低下头沉默, 半晌才问:“我怎么会在这里?”还有,寻安呢?

    合蕊将近来皇城之变说给鱼郦听。

    距离神策卫攻入禁宫已经过去月余, 对外宣称官家抱恙,太上皇出关理政。经过了最初神策卫满城血洗之后,仍不见消停, 街上明卫暗卫颇多, 一看就是在搜查赵璟的下落。

    合蕊道,她们刚刚出宫就被嵇其羽送到了这里,至于官家去了哪儿, 她也不知道, 而皇长子殿下是跟在官家身边, 被好好照料着。

    鱼郦敛眸思索了许久,目光落到斋饭上,虚弱一笑:“我倒真有些饿了。”

    寺中的斋饭不见多少调味,更不见肉糜,皆是菜蔬,胜在鲜香清爽。

    小米饭上铺着蒌蒿、胡荽、芸薹、藕、豌豆……浇一勺烫过酱,搅拌在一起,十分爽口。

    鱼郦吃光一碗,抬头看向隔扇,“我还想再吃。”

    辰悟也在外面用斋饭,闻言擦了擦嘴角,有些为难:“近来寺内涌入许多避难的人,粮食有些不够吃,贫僧刚刚下过令,每人每顿只用一碗斋饭,一天两顿,不能多吃多占。”

    鱼郦摸摸干瘪的肚子,有些委屈地低下头。

    合蕊刚刚吃完,正在擦拭壁柜桌角,忖了片刻,道:“不如奴出去给娘子买些吃的回来。”

    鱼郦摇头:“如今神策卫正全城搜捕官家的下落,你曾在崇政殿当差,卫队里搞不好有人见过你,为了点吃的,不值得出去冒险。”

    她躺下:“算了,我也不怎么饿,今日不是还有一顿嘛,扛一扛就过去了。”

    隔扇外安静了许久,辰悟想了想,放下木碗,拿起佛珠,起身道:“寺庙后院种了些新鲜菜蔬,虽不够味美,但能果腹,贫僧去采些回来,劳烦合蕊姑娘把炉子生起来。”

    被送来时虽已经快四月,但鱼郦总是四肢冰凉,辰悟将让在她的榻边生炉取暖。

    合蕊找出铜炉,生起火,往里塞了几块木炭,将窗牖大开,辰悟抱着一只锅和一捧洗过的菜进来了。

    是些红蓼、蕨菜、蔓菁,放在锅上蒸一蒸,再拿出来蘸醋吃。

    鱼郦坐在榻边看辰悟和合蕊忙活,有些过意不去,抱歉地说:“让你们辛苦了,可我真的饿。真是奇怪,我已经许久没有这种饿的感觉了,从前守着满桌珍馐,都觉得胃口不开。今日吃了碗斋饭,倒像打通了胃口,见什么都想吃。”

    她面色仍旧苍白,但一双桃花眸水灵灵,见蒸锅冒白烟,吞咽口水问辰悟:“什么时候能吃?”

    辰悟正挽起袖子,将醋倒进蘸碟,不禁笑出了声:“这就好,这就好。”

    合蕊给鱼郦披了件薄绵夹袄,扶着她下榻坐到了锅边的簟席上,锅盖一掀开,就要下手去抓,辰悟慌忙制止:“娘子,烫。”

    他递给鱼郦筷箸,自己蹲在她身侧,为她举着醋碟,看她风卷残云似的吃了小半锅才停下,捂着肚子打了个饱嗝。

    辰悟将头侧到一边偷笑。

    鱼郦看过合蕊,又看看辰悟,秀美的面上现出些羞赧,她轻压下颌,乖巧地把手交叠放在身前。

    合蕊笑着上来搀扶她:“娘子,既吃完了就上榻去歇一歇吧,您头上的外伤虽然好了,但到底昏迷了这么久,身子还虚弱。”

    鱼郦依言去躺下,合蕊同辰悟一起将锅碟收拾出去,内室倏然静下来,鱼郦歪头看向窗外的竹林,忧愁再度泛上来。

    这样的日子真好,可是这样的日子也不能永远过,总有一天赵璟要再把她关进禁宫里。

    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为何一觉醒来天翻地覆,可当她听合蕊说在神策卫攻城前赵璟就已经离宫,而且神策卫搜向萧府时,早已人去楼空,她就知道这是一个圈套。

    太上皇绝不是赵璟的对手。

    她起初想不通赵璟为什么要这样,但想起文泰年间,外祖父被连累进去的那一桩太子谋逆案,之后株连蔓引,金陵城中一度血流成河,她好像就有些明白了。

    不禁浑身冰冷,钻进棉被裹紧自己。

    辰悟的寝阁外除了一片竹林,再往后便是一爿院墙。院墙外喧闹厮杀,日夜不休,院墙内却极为幽静,除了辰悟近身的一个小僧人,寺中僧侣极少会来这里。

    鱼郦时常坐在榻上歪头看窗外景致,她的话不多,只是食欲不减。辰悟道他开给她的药里有振食欲的功效,她身体孱弱,需要多多进补。

    往后每日每餐,除了原本的份额,她都可以多吃半碗饭,这半碗饭上浇着满满的青菜,吃起来十分满足。

    白天时,每逢同合蕊说话或者辰悟进来给她把脉,她脸上总挂着淡淡的微笑,不见丝毫阴郁。

    可到夜间,她时常彻夜难眠,或者就算睡着,也会因梦魇而惊悸醒来。

    有一夜,她梦见赵璟逼问她雍明的下落,她说不知道,赵璟就要来掐死她。她尖叫着“救命”醒来,晃见素室寂静,榻边亮着一盏灯。

    在小榻上睡觉的合蕊慌忙来看她,隔扇外的辰悟也被惊醒,他起身快步走到隔扇前,焦急地问:“娘子,你怎么了?”

    皎皎月光镀进内室,映亮了鱼郦眼中伶仃破碎的光,她张开双手捂住脸,泪水自指缝间流下。

    合蕊半搂着她,在她耳畔温柔说了些宽慰之言,她颤抖的身体才渐渐平复下,又重新躺下。

    也就是这一夜之后,鱼郦想绝不能等着赵璟来接她,她要想法子跑出去。

    她的身体并未痊愈,前些日子刚刚苏醒时,因为久卧病榻,四肢僵硬,连多走些都做不到。

    鱼郦刻意在辰悟为她把脉时询问:“我刚刚想出去透透气,可走到门边就已大汗淋漓,腿脚再也使不上劲儿,难不成我一辈子就这样了吗?”

    辰悟正把针灸的物什拿出来,闻言动作一滞,回头看她,清澈的眸中有什么一划而过,他道:“娘子若想恢复,就得每日练习着走路,每日先试着走半个时辰,就算再艰难也得坚持下来。”

    得了他的话,鱼郦便咬牙每日坚持练习,尤其选在合蕊出去为她煎药的时候。

    练了月余,一直到六月,凌霄花绽放的时节,她总算能像常人一般走路。

    金陵城中的局面胶着,一方面,太上皇遍寻赵璟不到,愈加不安,下令招来了颖昌府厢军,颖昌郡守虽曾在明面上效忠于赵璟,但实则一直与太上皇有联络,可谓身在曹营心在汉。

    神策卫、京邑守军和厢军将出入金陵的门户把守得严严实实,几乎要挨家挨户搜查赵璟的下落。

    到鱼郦听到颖昌郡守率军来京的消息时,她就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皇室政变,殃及池鱼者无数,几乎隔几日就有人找上门求做超度法事,有一户是从前的宣徽院副使,觉慧法师入宫讲经时颇受了他一些照拂。辰悟代师还情,亲自去做这一场法事。

    合蕊要去给鱼郦煎药,鱼郦对合蕊道:“我听前院佛堂里有晨会,我想去跟着念一念,午时才归,你若是回来不见我,自不必寻我。”

    合蕊担忧道:“娘子能自己出去吗?”

    鱼郦寻了方丝帕遮面,装出一副艰难行走的模样,拄着一副早就找来的拐杖,“就这几步路,再者说了,在寺庙里怕什么。”

    她前几日趁合蕊出去煎药,悄悄摸过寺内的路,寻条小径,走到假山幽僻处,扔了拐杖,快步向角门奔去。

    盛暑的清晨,树叶飒飒作响,落下斑驳影络,她刚要走出假山,忽见有几个男子朝这边跑来。

    他们虽着常服,但脚上踏着禁制官靴,鱼郦缩进假山底下,听见他们步步靠近,在外议论:“刚刚还在渠水边,怎得一眨眼就不见了,萧娘子不会是想跑吧?”

    “反正我可听说,这娘子在宫里就不是个安分的主儿,本来差一点当上皇后,不知怎得惹恼了官家,还被下进狱里。”

    “咱们可得看紧点,若是把人丢了,官家可饶不了咱们。”

    “瞧这话说的,她前些日子还半死不活的,连路都走不利落,怎得突然闹这一出。”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近,鱼郦步步后退,掌心里出了一层黏腻的冷汗。

    这假山下不过几个矮小的石窟,肯定藏不住,但若要退回水渠,顺着原路返还,必会叫他们察觉。

    她正思索,要不就干脆撕破脸杀出去,忽得身边飘过一股浓郁的檀香,刚刚丢弃的拐杖被塞进了她的手里。

    暗卫冲进假山,只见鱼郦拄着拐杖艰难仰头,辰悟站在她身侧,满面无奈道:“娘子,传言,优昙婆罗乃灵瑞,三千年一现,连贫僧都未曾见过,这里怎会有?玄痴看错了罢。”

    玄痴就是跟着觉悟身边,时常进出他寝阁的小僧人。

    鱼郦掌间黏腻,几乎快要抓不住拐杖,装出一副遗憾模样:“还以为相国寺佛光普照,能滋养出灵瑞呢。”

    暗卫见此情状,大松了口气,默默退出假山,却不曾离去,徘徊在假山外的槐树下。

    辰悟搀扶着鱼郦往回走,边走边叹息:“娘子,出不去的,寺庙内外潜藏的暗卫至少有几千。”

    鱼郦的心思全暴露在他面前,反而不需遮掩,她只一颗心不断下坠,绝望至极,抓住他的衣袖,如一根救命的稻草,低声哀求:“你帮帮我吧,帮我逃出去。”

    第34章

    “窈窈,我们再也不回来了”

    两人正走到榆树荫中, 斑驳明暗的影落到辰悟的脸上,将那张清澈俊秀的面衬出几分高深莫测。

    沉默良久,辰悟轻声说:“我不能背叛官家。”

    世人只知那一段少年仗义施救的往事, 却不知, 两人之间的羁绊远比世人所知道的要深得多。

    云藻宫的夜变,赵璟之所以能迅速摸到情况,辰悟功不可没。

    他是天子埋在国寺里的一根针,任外间风卷云涌, 此间定如瀚海。

    若是寻常人,怎值得将挚爱托付?

    鱼郦不再说话,迎着烈日返回寝阁。

    存了些心思,仔细观察,鱼郦就发现那些徘徊在主持寝阁外的扫地僧,还有往来运送斋饭的门外弟子, 甚至就连逃难至此的一些人都看上去像暗卫。

    暗卫训练严苛, 行止步伐都刻在骨子里, 鱼郦从前跟在瑾穆身边时见过许多,只要一直盯着看, 总能看出端倪。

    几千暗卫……看来赵璟不光是想把她困在这里,还把这里当成了藏兵之所。

    城中一旦发生械斗,这几千暗卫能起到的作用不可小觑。

    鱼郦愈发沉默寡言, 但每顿仍要多吃饭, 她知道只有将身体养好才能有一线机会逃脱。

    只是夜间难眠,着实煎熬。

    她时常于深夜合蕊睡着时,赤脚在寝阁内走来走去, 隔扇外时有漆黑一片, 却时有窸窣, 辰悟会披衣站在隔扇外看她,清隽的眉间郁色难抒。

    后来,她的药变了味道,每每喝完总是很快就瞌睡。

    可是睡着了,就意味着梦魇再度降临。

    她的噩梦里不再只有赵璟,更有一些异样扭曲的恶兽妖魔不停地追赶她。她浑身瑟缩,想要挣脱却不得,整个人如浸在冰潭中,冷彻心肺。

    正囿于地狱,忽听耳边传来清越的嗓音,一遍一遍,耐心呼唤。她自梦魇黑暗中窥得一隙光亮,猛得惊醒。

    鱼郦正爬在榻上,额头冷汗淋漓,合蕊和辰悟站在榻边轻轻摇晃她,两人脸上俱是担忧。

    “娘子,你做噩梦了。”合蕊叹道:“你在梦中总喊救命,这里很安全,你不要怕。”

    鱼郦臻于崩溃边缘,将头埋入枕间,压抑着哭声。

    辰悟站在一旁看她,看了许久,默默转身回到隔扇后,开始低声诵经。

    这经声能让人心底安宁,鱼郦哭了一会儿,稀里糊涂和着泪在经声中睡过去。

    清晨,她醒来时,合蕊和辰悟竟都不在,斋饭已摆在榻边,还有一碗熬得浓酽的参汤。

    鱼郦赤脚下榻,绕过隔扇,见到辰悟那张小膳桌上也摆着斋饭,只有半碗,浇了些汤汁,连菜都没有。

    她想起自己多出来的半碗饭和满满的菜,正发愣,门被推开,辰悟身着伽蓝万卍撒金袈裟,手持佛珠,踏着朝晖走进来。

    他眉间带着些许憔悴,朝鱼郦颔首示意:“娘子用过朝食了吗?”

    鱼郦低凝着他的膳桌,问:“你把自己的饭给了我,你吃不饱怎么办?”

    辰悟脸上有平和的笑:“《瑜伽四十四卷》中说了十苦,第一苦便是诸食资具匮乏苦。贫僧既入此道,便是来受苦的,若能度世人,区区口腹之缺又算得了什么。”

    鱼郦想:我的苦很多,每顿多给我半碗饭是解救不了我的。

    但她下定决心不再向辰悟求助了,她不能利用这小和尚的善心,反将他推入反劫不复。

    她没再说话,进去把那半碗饭端出来。

    不知从第几日前,庙墙外开始有人叫卖蜜枣糖糕,一个年轻的女子声音,悠扬婉转,极具有穿透性。

    鱼郦听了三日,终于沉不住气,趁合蕊出去煎药,辰悟去做法事,偷偷塞给玄痴几两碎银,让他买两份蜜枣糖糕,两人分了。

    玄痴去了两炷香才回来,打开油纸包,糖糕还冒着热气,只是已经被人捏得粉碎。

    小和尚懊恼地挠挠头:“寝阁外的扫地僧一定打开检查,把每一块糖糕都弄碎,看看里头有没有藏东西。”

    鱼郦的心提起来:“没查出什么吧?”

    玄痴拉着张脸:“查出什么呀,什么都没有,那僧人瞧着脸生,又这么霸道,我非得向主持告状。”

    “别别别。”鱼郦慌忙摆手:“这事可不能让主持知道。”她凑近玄痴,这小僧至多十三四岁,个头刚到鱼郦的肩膀,她摸摸他的头,问:“你以后还想不想吃糖糕?”

    玄痴望着油纸包里不断散发出香气的蜜枣碎糕,轻轻吞咽口水,奶乎乎地说:“想。”

    “那不就得了。”鱼郦摸了摸她鬓边的金钗,“这个能换很多糖糕,你明天拿它去,再买些回来。”

    玄痴大喜,瞬间将刚才的不快抛诸脑后。

    两人趁着辰悟和合蕊未归,狼吞虎咽,将糖糕全部处理干净。末了,鱼郦举起那张沾了糖霜的油纸,对着阳光,发现上面有几个细小的缕空的字。

    十日后、丑时、晔。

    鱼郦有些惊愕,她只认出了外面那个叫卖蜜枣糖糕的是鱼柳的声音,没想到是蒙晔亲自坐镇。

    也是,他如今就在金陵,甚至混到了赵璟的身边,不可能不管她的。

    鱼郦将油纸扔进炉子里,火舌迅速将纸吞没,不消一会儿,便只余残烬。

    不多时,合蕊就端着药回来了。

    鱼郦瞧着这汤药,心道不能再喝了,辰悟定是在里头加了助眠的药物,每回喝下去都瞌睡。往后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可不能错过任何蒙晔那边传来的讯息。

    鱼郦不知蒙晔为何要将日子定在十日后,但直觉那日必定有要紧事发生。这家伙,最擅长浑水摸鱼。

    嗅到了自由的味道,鱼郦不再整日恹恹。她甚至会在午睡后,装模作样拄起拐杖,绕到隔扇后找辰悟说说话。

    “小和尚,你不光会念经,还懂医理,真是厉害,你的医术是从哪里学的?”

    鱼郦托腮看辰悟,辰悟像入定的老僧,阖眸诵经,手指不停拨弄佛珠。

    他睁开眼,望向鱼郦的眼睛,面上浮起淡淡微笑:“是跟我的师父觉慧法师学的,他西游列国,不光研取经书,还集各国医术之大成,一路上悬壶济世,活人无数。”

    鱼郦见他满含崇拜自豪,生出些好奇:“你们总说觉慧法师,可我来寺庙这么久,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他?”

    辰悟道:“师父在闭关,不见外客。”

    “哦。”鱼郦拖长了尾调,起身要走。辰悟叫住她,却不说话,只盯着她的脸。他那双眼睛清澈无垢,像一缕阳光直射过来,仿佛所有妖魔在这样的注视下都无所遁形。

    鱼郦被他看得有些慌,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被关这么久,虑事竟这么不周全了。

    两人僵持了片刻,辰悟微笑:“娘子,去躺下歇歇吧,合蕊姑娘快要回来了。”

    鱼郦恍然回神,忙拿起拐杖回榻上躺着。

    她要继续扮忧郁,整日坐在榻上,遥望窗外篁竹影斜,神情寥落。

    合蕊见她整日郁郁寡欢,透出些消息哄她:“娘子不要担心,官家很快就会来接您了,他知道您醒了,别提有多高兴了。”

    鱼郦心道,难怪合蕊近来每日都会失踪一个时辰,原是出去递消息了。

    她抽了张绢帕盖住脸,不欲多言。合蕊早就习惯了她低沉寡言的模样,没往心里去,仍旧出去给她张罗药。

    六月二十九的夜晚,鱼郦趁合蕊和辰悟不注意,将整碗药倒进了盆栽里。她如往常盖好被衾躺在榻上,手里捏着她白天去佛堂里顺回来的十八罗汉手上的降魔杵。

    更漏里沙砾陷落,日子点滴流逝。好容易捱到丑时,外面倏然传来尖锐的厮杀声。

    潜伏在金陵城各个角落的暗卫同时向武侯铺发起进攻,迅速占领城中最高的瞭望台。弓箭手就位,京邑守军反水,攻向神策卫大营。而早就埋伏在城郊的淮南道厢军开始攻城。

    当日,淮南道节度使徐滁奉命入京,不仅仅是为献成王李翼的人头,还秘密带了三万精锐,散布在城郊山峦错峰之间。

    深夜的帝都迅速被唤醒,火光冲天,哀嚎不断。原本宁谧的寺庙也开始躁动,那些经历过政变灭门的借宿之人如惊弓之鸟。一时间,孩子的啼哭声、呼喝逃命声不绝于耳。辰悟快速穿戴好要出去主持大局,临行前嘱咐合蕊看好鱼郦。

    合蕊为鱼郦掖了掖背角,温声安慰:“娘子,不要怕。”

    鱼郦躺着不动,降魔杵被她攥出一手黏腻的汗渍,墙外隐隐传来更鼓和叫喊声:“天启皇帝圣令,此番只为翦除逆贼,不伤无辜百姓,各家各户关闭好门窗,不要出来……”

    叫喊声被一阵短促尖啸的箭声打断,一片混乱之后,有人喊:“玄翦卫!玄翦卫来了!”

    从天而降的玄翦卫开始攻击离相国寺最近的武侯铺,那里的暗卫逐渐不敌,为首的中郎将急中生智,派人向相国寺这边的暗卫求救。

    夜间厮杀不休,城中干戈缭乱,暗卫派出去向嵇其羽请示的传讯官迟迟未归,武侯铺已经抵挡不住,前来求救的使者道:“若是因此而耽误官家回銮,卿负首责。”

    暗卫想起这位官家的凌厉手段,心中胆怯,又见主持寝阁一派安静,料那跛脚小娘子也跑不掉,便一跺脚,调遣剩下的大半暗卫去援助武侯铺,只留百余人。

    他们撤后,从墙垣外飞入十几名玄翦卫,身形利落宛若流星,疾疾几棒子下去,暗卫横七竖八晕了一院子。

    合蕊觉察出不对,想要呼救,鱼郦迅速从床上弹起来,用降魔杵将她打晕。

    她小心翼翼托着合蕊的身体,把她拖到榻上,给她翻了身,让她的脸对着窗,盖上被衾半遮面。

    做完这一切,窗牖被推开,露出宋理那张含着笑意的脸。

    鱼郦将降魔杵收于身后,喜极而泣:“蒙大哥。”

    蒙晔朝她伸出手,“窈窈,我们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第35章

    他盛怒之下宛如恶魔

    鱼郦将左手递给他, 两厢用力从窗牖怕爬出去。蒙晔笑容微敛,看了看她垂在身侧的右手,眼中有沉痛, 喟叹:“都怪我, 没有保护好你,主上在天有灵一定会怪罪我的。”

    鱼郦笑说:“你是玄翦卫都统,我是昭鸾台尚宫,谁也不比谁矮一头, 保护我什么时候也不是你的义务啊。”

    两人说着,动作却未停,飞快闪身避过寺中出没的僧侣,往后门而去。

    后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驳的锁,蒙晔拔剑要砍,忽听身后有踩断落枝的细微声响, 他倏地回身, 把剑刺了出去。

    “蒙晔, 住手!”

    鱼郦惊呼,愕然看向站在他们身后的辰悟。

    辰悟身披袈裟, 一手持佛珠,一手提灯,目光深深落到鱼郦的身上, “娘子, 你还是要走。”

    不知怎得,鱼郦纵觉自己奋力逃脱苦海是对,可当面对辰悟时, 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

    她忖度良久, 道:“主持总说要度众生, 我难道不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吗?我的归宿不在深宫,主持能度我吗?”

    月光下的辰悟面含悲悯,“可是娘子一走,相国寺难辞其咎,贫僧一人性命不足为惜,只可惜这国寺要再度陷入危机中。”

    鱼郦回头看向蒙晔,蒙晔几乎跳脚:“你瞅我干什么,我能潜入金陵把你救出来已是极限,难不成还指望我搭救这寺僧?窈窈,你要知道,今时不同往日。”

    此情此景,让鱼郦想起了瑾穆临终前的情形。

    她竭力劝他逃,可是他说:不能为活一命而伤百命。他为帝时无尺寸之功,唯有以身殉国,任贼分裂其尸,勿伤百姓一人。(1)

    她住在相国寺近两月,未曾被亏待,她的命也并不比谁的矜贵,怎能因一己之私而置百年国寺于水火之中。

    鱼郦犹豫了,蒙晔眼瞅着她松开了扶门的手,心中大惊,他怒目看向这个搅浑水的辰悟,心念微动,挥剑向他,挑断了他手里的佛珠。

    蒙晔上前,用剑往辰悟的手背划了一道,点点血珠滴在散落满地的佛珠上,他抓过辰悟,咬牙道:“只能委屈主持同我们一起走了。就当是我蒙晔下作,连国寺主持都不放过,伤你,劫你,到时贵庙僧众自可去向天启皇帝要人。今夜是他的暗卫中计在先才丢了人,如何都不能再怪罪到相国寺的身上。”

    他说完,不等另外两人置喙,手起刀落,砍掉了门锁,左右拉扯着两人迅速上了早就候在外面的马车。

    鱼柳和华澜守在里面,一见到鱼郦,二女齐齐扑进她怀里。

    鱼郦左拥右揽,鱼柳一边抹眼泪,哽咽道:“华澜这个傻丫头,真听了你的话,自个在金陵城里寻了个地方猫起来,要等一年后才来找我们。得亏蒙大都统来了,把我们这些乌合之众都聚集起来,细细绸缪,不然,还真不知道此生有无相见之时。”

    华澜肉嘟嘟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泪:“姐姐,你怎么这么想不开?那阙楼多高啊,要是真跌下来非得粉身碎骨不可。”

    鱼郦紧紧拥着她们,“不会了,我再也不会想不开了。”

    马车一路疾驰,穿行在灯火如昼、兵戈不歇的金陵街头,偶有禁卫排查,蒙晔便亮出宋理的鱼符,禁卫便放行。

    辰悟默默坐在马车角落里,始终注视着鱼郦。

    姐妹们叙过旧情,才发现这马车里坐了个僧人。

    鱼柳“呀”了一声,挪身到辰悟身边去坐,歪头看他,艳媚一笑:“这是从哪里找来的小僧人,瞧瞧,这眉眼生得可真俊俏。”

    蒙晔一壁紧盯着外面的情形,一壁紧扼住鱼柳的手腕,“看看就行了,可不许上手。”

    向来沉稳自若的辰悟罕见的红了脸,面上溢出几许羞赧慌张,他起身躲去鱼郦身侧。

    蒙晔道:“这位是相国寺主持,辰悟大师。”

    “呀,这么年轻就当上主持了!”鱼柳激动地又要往上扑,鱼郦伸胳膊挡住,哄道:“好姐姐,咱们还逃命呢。”

    鱼柳这才能消停些。

    马车趁乱出了金陵城,不敢有片刻停歇,疾速往蜀郡的方向奔去。

    混战持续到辰时,天已大亮,被调虎离山的暗卫回到寺中,才惊觉主持和萧娘子都被掳走了。

    他们不敢耽搁,立马禀报嵇其羽,未出半个时辰,赵璟亲自来了。

    他身着玄锦袍服,如一片沉沉暗夜罩下,他的袍裾和手上沾了血,脸上戾气横溢。走去辰悟的寝阁,已不见了鱼郦的踪影,只有刚刚从晕厥中醒来的合蕊,跪伏在地,哭着道:“官家,娘子不见了……是奴没看好娘子,求您恕罪”。

    玄痴哭哭啼啼地捧来辰悟的佛珠:“是师父的,上头有血,师父是不是叫他们害了?”

    围观的僧众皆大惊失色,齐齐跪倒在地,乞求官家营救他们的主持。

    赵璟走进辰悟的寝阁,坐到了他日常念经的蒲团上,数夜未眠的眸子里满是血丝,他抬手抵住隐隐作痛的头,吩咐:“派人往蜀郡的方向去追,要快。”

    嵇其羽领命,赵璟叫住他,一字一句道:“记住,朕要活的。”

    嵇其羽下去传令,暗卫和尚乌压压跪了一地,只玄痴呆愣愣站着,仍旧捧着辰悟的佛珠在哭,越哭越伤情,赵璟蓦地怒喝:“闭嘴!”

    玄痴被吓了一跳,止了哭声,呆呆看向赵璟。赵璟冷笑:“你以为你的师父清白吗?蒙晔那等身手,真要掳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僧人,需要留下佛珠这么拖泥带水吗?这佛珠是留下给朕看的罢。”

    寺内僧人听到这话,无不大惊失色,连声喊冤,道他们的主持大师慈悲为怀,绝不会做这等与贼人为伍的大逆之事。

    “慈悲为怀。”赵璟讥讽:“怕是慈悲过了头。”

    他挥袖,将桌上物件全部扫落在地。

    谭裕回来了,禀道:“臣查问了金陵各个城门的守军,昨夜除了奉命传讯的驿官,只放出去了宋理的马车。臣刚刚去军营清点人数,宋理……不在。”

    赵璟抚着额头,摸向袖中,发现药瓶在混战中丢失,他强忍着剧痛,轻哼:“把同他一起入京的儒士们都关押起来,挨个儿审问,看里头有没有他的同伙。”

    那些人都是谭裕和赵璟的师兄弟,系出同门,如今又都官居要职,甚至在政变中立过不不小功勋。

    谭裕有些犹豫,赵璟看他,目中阴鸷毕现:“师兄,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玄翦卫都统蒙晔的庐山真面目?你看清宋理的脸了吗?那就是。”

    谭裕大惊:“这……这里头会不会有误会?”

    “误会?”赵璟凉凉一笑,指向寺院:“先是佯攻武侯铺,调虎离山。再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寺中,从合蕊被打晕来看,两人怕是早就暗暗联络上了。如此手段,又能让鱼郦如此信任,除了蒙晔,这普天下还有第二个人么?不是蒙晔得话,难不成是明德帝复活了?”

    谭裕僵愣在原地。

    赵璟想起这两月以来的艰难绸缪,以及艰难绸缪之余对鱼郦的思念,就觉胸膛有一股阴煞喷薄欲出,恨不得持刀亲自杀向蜀地,将那里的残周余孽尽数灭绝,让萧鱼郦再无念想。

    他咧嘴嗤笑:“师兄,你说,这女人怎么这么不安分?”

    谭裕紧张地按住腰间佩剑,觑着天子诡异艳冶的容颜,不敢言语。

    赵璟拨弄着地上的碎瓷片,目中闪烁着残忍的光:“伤了一只手还不知乖乖的,非得被抓回来弄残了双腿再也走不了路才能知道什么是本分吗?”

    谭裕听得脊背发凉,哆哆嗦嗦道:“官家息怒,好歹还要顾念皇长子。”

    “皇长子……”赵璟语中尽是凉薄:“皇长子是没有母亲的,一个抛夫弃子的女人,怎配做皇长子的母亲。”

    他将碎瓷抓在手心,狠狠握住。谭裕惊叫一声慌忙去阻,他使劲掰赵璟的手指,低声哀求:“好,臣等必会竭尽全力将人抓回来,官家您放手,不要伤害龙体。”

    赵璟一直将瓷捏得粉碎,才缓缓松开手,瓷屑和着血自掌间滑落。

    谭裕大呼“御医”,捂住他的手,试图阻止血再流。

    赵璟却浑然不知疼的样子,他起身,仰头看向苍茫无际的天,冰冷的面容上却有着说不出的扭曲疯癫。

    他凝着初升的朝阳,缓缓笑了:“萧鱼郦,你最好跑得远远的,永远也别落在我的手里,不然,这辈子,你都别想走出寝殿。”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两更合在晚上更哈

    (1)出自《明史》本纪第二十四,庄烈帝二,对此有记载,原文是:帝崩于万岁山,王承恩从死。御书衣襟曰:“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

    第36章

    “窈窈,这么久,你想朕吗?”

    入夜后的禁宫宁谧依旧, 琼阁台榭若群山,静静绵亘在碧瓦朱墙之内。

    崇政殿丹陛前的螭龙盘伏在须弥座上,宝石双目散发出威严诡谲的光。

    外头闹腾了一天, 祸起萧墙, 厮杀不休,终于分出了胜负,神策卫被灭杀殆尽,皇城司重新占领宫禁, 淮南道厢军和京邑守军迅速占领金陵城中的各要塞。

    帝京重归赵璟掌控。

    崔春良哈着腰将崇政殿厚重的漆门推开,里头烛火煌煌,龙涎香环绕。太上皇坐在龙案后,捋着胡髭,看着走进来的赵璟,轻轻一嗤:“折腾一天了, 总算消停些, 厉害呀, 天启皇帝运筹帷幄,短短数月逆转危局, 我的那些老部下都被你杀净了吧。”

    赵璟坐到大殿一边的太师椅上,手放在冰鉴上撩了一圈,慵懒信意:“父皇不必挂怀, 都是些居心叵测的奸佞, 杀了便杀了,没有他们,我大魏江山必千秋永固。”

    辰时, 以侯士信为首的乾祐朝臣已全部伏诛, 谭裕亲自监斩, 献血浸红了云阳巷的地,泼了几十盆水都清洗不干净。

    赵璟杀过人,饮过药,头疾稍缓,心情也好了许多,他拢着袍袖,愿意跟他的父皇多说上两句:“他们打出的旗号是天子不孝不悌,威逼君父禅位。这些儿子都认。可是,儿子从未想过要伤父皇性命,只是希望您能在别宫颐养天年。却不知您有没有想过,这场叛乱一旦成功,儿子只怕要尸骨无存。”

    “哼……”太上皇冷斥:“你倒不如问问自己,登基一年,如何对待那些与朕打天下的老臣,刚愎残暴,蛮横狷狂,惹得怨声载道,才酿出今日祸端。”

    赵璟眸光清凉:“朕予公侯爵位,世袭罔替,他们还是不满意。是非得把这大魏江山划成几份,分给这些所谓功臣,才能平息怨气么?”

    他语中有些鄙薄:“父亲,这是治理天下,不是你们占山为王瓜分战利品。北有戎狄,南有前周,内忧外患,由着他们闹下去,你我父子就离前朝明德帝的下场不远了。”

    太上皇语噎,半晌没说出话来。

    赵璟懒得再与他废话,朝崔春良使了个眼色,崔春良立即招进黄门内侍,将太上皇请了出去。

    御前的人知道赵璟的脾气,迅速进来,将太上皇碰过的旧物全部清理出去,笔砚香彖、象牙细簟都换成新的。

    赵璟再度坐上龙椅,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血洗过的禁宫好似变得寂静了许多。

    窗外夜星迢迢,冰鉴中有水滴滴落,吧嗒吧嗒,像一口枯井,杳无人烟。

    赵璟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仿佛破了一道口子,不断地往外漏东西。

    他提起笔,又放下,转头问:“寻安睡了吗?”

    崔春良弓着身子回:“官家放心,方才乳母来说,小殿下进得香睡得好,让您不要担心。”

    赵璟后仰了身体,阖眸问:“嵇其羽呢?”

    “嵇侍郎奉命派人追踪萧娘子,还……”

    话音刚落,殿前内侍传话:“嵇侍郎求见。”

    赵璟立即坐直,见嵇其羽风尘仆仆进来,合揖跪倒:“臣奉命追到了城外五里,那里的驿站差役说曾看见宋理……蒙晔一行人路过歇息,换马买粮。可那之后,就没有人知道他们去哪儿了。臣查过舆图,从那条路起,有三条通往蜀郡的路,一一标注出来,请官家示下,是分三路追击,还是着重从哪一条追。”

    崔春良从他手中接过舆图递上,赵璟仔细看过,提起朱笔勾出来一条,召嵇其羽上前问询。

    “这条路倒是便利,途径几座繁华州郡,只是他们若选择这条路,就不该经过臣方才查到的驿站。”嵇其羽有些想不通。

    赵璟目蕴精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些招数,对蒙晔来说玩起来得心应手。”

    嵇其羽仍旧迟疑:“官家如何断定他们必会走这条路?”

    赵璟勾画出垣县,“药王谷安家在此,他们的第十代传人万俟灿医术高超,传说,就连手脚折断都能接回去,而后行走自如。”

    如果他们当真情谊深浓,蒙晔会愿意为鱼郦冒这个风险的。

    嵇其羽脱口问出:“官家如何知道?”

    问完这句话,看着赵璟阴郁的脸色,嵇其羽立马意识到这个问题问得多愚蠢。

    当初萧鱼郦刚刚伤到手时,官家曾斥重金派人四处寻访名医。药王谷远离京畿,不渉朝政,这一代药王更是闲云野鹤的性子,常常流连于名山丽水间,赵璟多次派人请其出山,最后都扑了空。

    君臣之间相顾沉默。嵇其羽突得想起另外一件事。

    “臣奉命审问神策卫诸卫,他们不承认曾派暗卫刺杀官家。”嵇其羽皱眉:“臣也觉得蹊跷,他们若有这等神通能知道官家的藏身之所,必定会不惜一切置官家于死地,怎会轻飘飘地派几个暗卫来。而且那些人对行辕熟门熟路,倒像是……”

    “像什么?”

    “像内鬼。”

    赵璟揉揉额角,崔春良递上药丸和热茶,劝道:“官家歇歇吧,这些日子太累了。”

    他见赵璟沉眉不展,试探道:“内侍省收拢在册的罪臣女眷,奴去看了看,有几个姿色很是不错,将她们招来伴驾如何?”

    崔春良本想说让月昙公主来,可因为当初御前献舞,月昙失手差点伤到萧娘子,从那儿以后官家就对这异族公主分外嫌恶。最最要命的,当初阙楼上鱼郦用来攻击赵璟的冰丝,就是她偷偷从月昙公主献舞的鎏金扇上拆下来的。

    想起萧鱼郦,崔春良就有些头疼,巴不得趁她不在,多招新人入宫,让官家彻底忘了她,省得继续纠缠下去,非得两败俱伤不可。

    赵璟斜睨他,茶色瞳眸里流转着冰凉的光。

    崔春良以为他不满罪臣奴籍的女子,忙道:“不然就让礼部筹备选秀,官家登基一年,后宫不宜继续虚置。”

    “然后呢?”赵璟凉凉道:“选几个女子进来,再立个皇后,让寻安管旁人叫娘,彻底把萧鱼郦忘了?”

    崔春良稽首,深切道:“官家,民间总说良配,自改朝换代,奴在一旁看着,您与萧娘子纠缠了两年,孩子都生出来,可实非良配啊。她既不是您的良配,您也不是她的。”

    赵璟静静等他说完,薄唇噙起幽秘的笑:“不是良配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朕是天子,天下之主。任她跑去天涯海角,朕也能把她逮回来。逮回来,关进寝殿,这辈子不离不弃,这才是最要紧的。”

    他才不会找旁人,这段关系里明明就是鱼郦先对不起他,三心二意是她,始乱终弃是她,心猿意马也是她。如今她厌烦了,想把他甩掉了,就该让她如愿么?

    真是笑话。他赵璟岂是能被辜负的。

    赵璟看向嵇其羽,“加派兵马继续找,若遇抵抗,就把除鱼郦之外的人全部杀光。”

    嵇其羽低头应是,转身出了崇政殿。

    这夜何等浓酽漫长,漆漆天幕罩下,永无边际的黑。

    嵇其羽轻呼了一口气,却见御阶上迎面走来一人,是左班都知仲密。

    赵璟成立左班,职系监察群僚,风闻奏事,短短半年,已有无数朝臣因他们的奏报而获罪,朝野上下,凡提起左班无不噤若寒蝉。

    而左班都知仲密,就是如今官家身边最受倚重的宦官。

    仲密见到嵇其羽,堆起一张笑脸:“嵇侍郎深夜还在御前侍奉,真是辛苦。”

    这人约莫四十出头,头发乌黑溜光挽成髻,眼睛细长,一张嘴薄巧伶俐,逢人先笑。

    嵇其羽压住佩剑,慎重道:“为官家办事,谈何辛苦。”他本想问候一句,可想起左班所行皆是秘事,怕惹上打探之嫌,便侧身为他让出道:“内官先请。”

    “别别别。”仲密捏起兰花指摇摇,“您如今晋为吏部侍郎,是天子近臣,某家哪敢让嵇侍郎让路,自然是您先请。”

    嵇其羽不耐烦跟这些黏腻歹毒的宦官啰嗦,朝他颔首,立即快步走了。

    仲密目送他离开,才躬着身子进入正殿。

    ***

    鱼郦在马车上睡了一觉,醒来时马车里只剩她自己,身上盖着辰悟的袈裟。

    她撩帘出来,见马车停在蜿蜒山道旁侧,夜空彤云密布,阴沉欲雨。

    辰悟蹲在马车前生火,火星噼里啪啦四溅,上面悬着一只铜炉子,他用绵帕垫着,将热水灌进蛇皮壶里。

    他见鱼郦醒了,将蛇皮壶递给她,“喝些热水吧,我往里面兑了凉的,不烫。”

    鱼郦喝了一小口,问:“他们呢?”

    辰悟看向山道旁简陋的邸舍,道:“买些干粮和药。”

    “怎得不叫醒我?”

    辰悟道:“你累了,我们都想让你好好歇歇。”

    这一路上鱼郦感觉出来,大家都待她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个易碎的玉人,需得贡起来才行。

    鱼郦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本来连累蒙晔必须以真面示人已然过意不去,如今还因她之故招来追杀,不知前路还有多少麻烦等着。

    她已习惯将情绪藏在心里,仰头叹道:“看来是要下雨。”

    辰悟却未跟着她看天,只凝着她的脸,“娘子不要想太多,尽快赶去垣县才是要紧。”

    “垣县?”鱼郦诧异:“那并不是直接去蜀郡的路。”

    “可那里有药王谷,听说这一代药王擅治外伤,手脚折断都能接回来。”

    鱼郦直言“荒唐”,她奔向邸舍,正见蒙晔等人从里头出来,身上大包小包扛着补给。

    鱼郦将蒙晔拽到一边,道:“我们不是说好尽快赶往蜀郡,怎么又要去垣县?”

    蒙晔将包袱扔到绣墩草堆上,面色温和:“去给你治手。”

    “这都什么时候了?我的手难道比大家伙的性命还重要吗?”鱼郦质问。

    蒙晔未答,只是目光深深掠过她的面,良久才叹息:“窈窈,你变了,从前我与你共事,哪怕意见相左,也从未见过你如此气浮慌张的模样。那个皇帝对你做了什么?竟叫你怕他怕成这样?”

    鱼郦眼神闪躲,避开他灼灼的注视,“并没什么,你不要多想。我只是觉得眼下逃命要紧,我也想见祖母和雍明了,这手伤了这么久,就算要治,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蒙晔负起袖氅,缓缓道:“我们回蜀的路不会太平,那个皇帝派出了大量精锐追击我们,是直奔蜀郡的。我在路上放了个烟雾弹,借道去垣县,正好避开他们。况且,萧太夫人和殿下也并不在蜀郡。”

    当时城破宫倾,蒙晔临危之下护送李雍明入蜀,一路上艰难曲折,谁知将至蜀郡,却听说成王李翼造反。

    蒙晔担心李雍明活着的消息一旦曝出,他将成为各方争夺的焦点,再三思忖,将他送去了兆亭与萧太夫人作伴。

    “兆亭与垣县相距不远,我已经去信,请萧太夫人和雍明殿下来垣县与你相见。”

    鱼郦听到将要见到心心念念的两人,当下雀跃,陷在沉霾中许久的容颜转霁,她思索过蒙晔的谋划,觉得也有些道理,便听从他的安排,不再赘言。

    几人回到马车,换了新马,正趁夜快马加鞭。

    慕华澜从布兜里拿出一捧煮栗子扣在鱼郦掌心,她笑嘻嘻道:“邸舍里煮饭的姑姑喜欢我,给我的。”

    鱼郦调侃:“这么舍得,全都给我了?”

    “都给姐姐,姐姐趁热吃。”慕华澜目光盈盈看着鱼郦,如看失而复得的珍宝,眼睛一眨不眨,生怕稍稍失神她就从自己面前飞走了。

    鱼郦低头想剥栗子,可右手使不上劲儿,怎么也剥不利落。她不甘心,埋头继续,那栗子吃不住力,自她掌间飞出去,掉到地上。

    马车里静悄悄的,众人都望着鱼郦,满含怜惜,华澜红了眼,被鱼柳在腰上狠掐了一下,勒令她不许哭。

    安静了许久,辰悟将那颗掉了的栗子捡起来,微笑:“让贫僧剥吧。”

    他神色专注,动作麻利,很快剥出一捧栗子仁,放在了鱼郦的掌心,还不忘嘱咐:“夜间少食,防止脾胃不调。”

    鱼郦捧着栗子未动,也没有应和,她僵了半天,直到有泪珠坠下来。

    她将脸埋进掌间,泪水黏湿了栗仁,从开始压抑的啜泣到嚎啕大哭,哭得浑身颤抖,酣畅淋漓。

    从云藻宫夜变那天,她就从未为自己的手哭过,如今终于忍不住,仿佛要把压抑了年余的委屈心酸全都哭出来。

    华澜和鱼柳去抱住她,华澜仰头大哭,鱼柳虽能隐忍,但泪珠也是一颗接一颗,洇湿了她精心勾画过的妆容。

    蒙晔红了眼睛,竭力忍着,歪头看向窗外。

    辰悟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切,看着这些失去凭靠漂泊无依凑在一起取暖的可怜人,习惯性地想要捻动佛珠,陡觉指间空空,恍惚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佛珠在离寺时已被蒙晔斩断。

    他竖起手掌在襟前,低声吟念佛经。

    从邸舍外念到王屋山下,从黑夜至天色清明,在包容世间万象的梵音里,鱼郦逐渐情绪平稳,她在鱼柳的怀中睡去,鱼柳靠着车壁小憩,而蒙晔则使劲把睡滚到地上的华澜抱起来,搁回鱼郦身边。

    辰悟停止吟念,睁开眼,看见鱼郦脸上还挂着泪水残痕,他脑中有片刻空白,待回过神来时,已经捏起了袖角在给她细细擦拭。

    蒙晔在一旁看着,倏然道:“大师,对不起。”

    辰悟并不惊讶他这样说,他们一个是赵璟的老对手,一个与赵璟相识多年,都十分了解他,相国寺里拙劣的布局根本瞒不过他。

    辰悟凝着鱼郦的睡颜,道:“施主不必挂怀,若贫僧不想来,谁也强迫不了。”

    他并不担心赵璟会对相国寺如何,因为很多年以前,从他开始为赵璟效力时,赵璟就答应过他,不管将来赵璟至何位,都会尽全力维护国寺尊严。

    在寺中那样说,他只是存了一线希望,想留住鱼郦。

    替赵璟,抑或是还有别的。

    蒙晔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他朝辰悟拱了拱手,“我欠大师一个人情,将来必还。”

    辰悟道:“贫僧现下就对施主有所求。”

    蒙晔让他尽管说。

    “听闻玄翦卫乃前朝皇帝一手创立,专擅暗杀。贫僧想求施主,永远不要将刀指向当今官家。”

    蒙晔没想到这僧人对赵璟竟如此忠心,轻笑了几声:“不管大师信与不信,自先主死后,我已无心参与天下纷争,蒙晔一生所求,唯有守护好先主留下的人。云藻宫夜变,实乃那时我身陷蜀地乱局,无暇顾及,颜思秀自作主张……”他顿了顿,面上漾起几分自嘲:“也罢,都是我的部下,甩也甩不干净。是我失察,但请大师相信,我无心与魏帝为敌,不然,我曾在他身边数月,若有杀心,他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

    两人说着话,鱼柳先醒了,她揉揉哭得红肿的脸,撩帘看出去,外面下起了雨,细雨濛濛,虚虚掩映着群山连隘,沇河滔滔。

    她“呀”了一声:“我们到王屋山了。”

    那药王谷就在王屋山里。

    鱼柳将鱼郦和华澜推醒,从包袱皮里摸出一幅卷轴。

    鱼郦看得纳罕:“这是什么?”

    鱼柳将卷轴紧紧抱在怀里,犹如稀世珍宝:“这是先主遗像。你们不知道吧,这位药王万俟灿曾是先主做蜀王时的帐下军医。她乃杏林奇才,五岁师承老药王,十岁便在垣县扬名,十五岁出师,乔装投入蜀王帐下效力五年。后来主上回京,她也就回了药王谷,一晃七年过去了,也不知现如今怎么样了。”

    原来还有这等渊源,难怪赵璟多次派人请她都无果。

    鱼郦心想,原来不管男女,凡有志者都有一个军营梦。鱼郦想起了少年时赵璟,他也曾遐想过,有朝一日要追随蜀王冲锋陷阵。

    天意还真是会捉弄人。

    鱼郦竭力将这个人摒除脑外,随蒙晔一行人进入药王谷。

    药王谷在峡谷中,连亘几间屋舍,朝霭未散时,前来求医的已经排到了山口。

    蒙晔托人通报,未多时便有人请他们进去。

    泱泱人群中,坐着位女郎中,她身着五晕罗银泥裙子,外罩半臂褶裥衫,加淡青褙子,打扮清雅宜人。

    不出意外,这就是药王万俟灿。

    根据鱼柳的描述,万俟灿今年至少二十七岁了,但她面容干净,肌肤白皙,容色昳丽,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

    众人被请进里间,这一候一直到了午时,万俟灿才有时间来见他们。

    众人起身与她见礼,蒙晔双手将画卷奉上,万俟灿徐徐展开。

    画卷裱底已有些泛黄,透出浓沉的岁月痕迹,但上面绘着的人却仍旧鲜活,瑾穆身着劲装,手执长剑,眉眼年轻俊秀,气度矜贵雍容,兼具统帅威仪与儒将风雅。

    万俟灿怔怔看着画像上的人,眼圈竟红了,半晌才道:“谢谢蒙先生。”

    蒙晔揖礼:“不敢承药王的谢,此番前来,实是有事相求。”

    他将来龙去脉隐去,只说这是主上身边的旧人,因意外伤了右手,求药王恩治。

    万俟灿上下打量鱼郦,“旧人?女人?”

    “不不不。”蒙晔忙道:“她姓裴,是已故裴太傅的后人,主上念及裴氏冤屈,将她留在身边,平时不过做些掌灯添墨的琐事。”

    万俟灿让鱼郦坐下,拿过她的手仔细揉捏,嗟叹:“伤得有些重,但幸亏来得不算晚,若再耽搁些时日,只怕就是我也无力回天。但如今治,就算将来治好了,也不能像从前那般用刀剑了。”

    “不求恢复如初,只求能……”蒙晔猛地反应过来:“她不用刀剑,她柔弱着呢。”

    万俟灿横了他一眼:“行了,瞧瞧她掌上茧子的分布,练武之人无疑,蒙先生几时变得这般狡诈,嘴里连句实话都没有。”

    蒙晔叫她奚落得抬不起头,蔫蔫缩到墙角。

    他心思比较多,隐瞒鱼郦习武,是怕万俟灿猜出她的身份。毕竟昭鸾台尚宫也曾威名赫赫,世人都知道,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再毕竟,昭鸾台尚宫与天启皇帝的爱恨纠葛,被编成了各种话本,于街头巷尾传唱。

    而越王真正的死因却被隐藏。世人只知萧鱼郦弃主投向新帝,却不知她曾有过何种惨烈义举。

    蒙晔绕过各种心思时,万俟灿已做出初步诊断:“给我两个月的时间,倒是可以医治,医完后手可以活动,不影响正常生活,只是还是那句话,再也使不了剑,耍不了刀。”

    蒙晔忙将诊费奉上:“这就可以了,谢谢药王。”

    药王不沾铜臭,自有童子来取。

    万俟灿道:“你们也看见了,我这里每日来求医的人很多,耽搁不得。你只有每日天黑后戌时来找我。”

    鱼郦应是:“自不会耽误药王。”

    讲定之后,众人离去,刚出了山谷,慕华澜便一蹦老高,欢呼雀跃:“太好了!姐姐有治了!”

    鱼郦额间愁绪缭绕:“两个月,太久,也太危险了。”

    她担心蒙晔的调虎离山迷惑不了赵璟太久,暗卫追往蜀郡扑了空,自会向金陵报信。凭赵璟的心智,未必猜不出他们来了垣县。

    他们这一行人目标鲜明,实在太容易被识破。纵然蒙晔的玄翦卫一直散在人群中案暗地里保护他们,可一旦引来魏军,便是压倒之势,玄翦卫也未必是对手。

    蒙晔知道她的担忧,却不让她说,只岔开话题:“咱们先去城中寻个邸舍住下。”

    垣县贫瘠,只在中巷最繁华的地方有间还算干净的邸舍,上下三层,堂前管膳食,客人寥寥,倒是清静。

    他们住进了三楼,共赁下三间房,辰悟、蒙晔各自一间,鱼郦、鱼柳、华澜住一间。

    鱼郦在马车里哭了一场,好像将这两年积攒的郁气全都宣泄干净,她夜间安眠,再无梦魇侵袭。

    加上华澜实在闹腾,三个女孩儿关起门来说说笑笑,为着安全起见,平日里白天几乎不出门,连一日三膳都是在房里解决。

    每每入夜,辰悟会陪着鱼郦去药王谷看病。

    白天无事,实在打腻了叶子牌,鱼柳便甩给堂倌一锭银锞子,让他去街上买些绢花簪角。

    垣县民风淳朴,沿街店肆货郎买的东西物美价廉,虽然绢花粗糙,但胜在鲜妍,三人坐在床上一边说笑,一边互相给对方簪花,不多时,便如满园芬芳至。

    华澜指着两位姐姐咯咯笑,想起这些日子邸舍内的热闹,打趣鱼柳:“鱼柳姐姐看上那个小主持了,天天缠着人家,让人家给他讲经,把人家吓得呦,白天门都不敢出了。”

    鱼柳泼辣地掐腰,啐她:“我看上有什么用,那就是块木头。你们说说,他一个僧人,还是国寺僧人,若是对我没意思,赖着不走做什么。他不急着回去念经,拜他的佛了?”

    鱼郦把她们买的衣裳钗环挪到一边,恍然发现,经过半个月的针灸疗治,她的右手稍稍能使上些力气了。

    这个发现让她惊喜不已,她试着不用左手,只有右手,竟也能把盛满簪角绢花的漆盘托起来。

    华澜抱住鱼郦,贴紧贴着她的后背,喜极而泣:“不愧是药王,姐姐,真是太好了。”她哭了一会儿,惋惜道:“只可惜不能再用剑,那可是主上手把手教出来的。”

    鱼柳满不在乎道:“谁说不能再用?右手用不了,左手还不行吗?你就从今天开始练,像从前在主上眼皮子底下那般刻苦,早晚有一天能恢复到从前的成就。到时候咱姐三儿仗剑走江湖,还理那些狗男人干什么。”

    鱼郦望着她们明艳生动的眉眼,只觉心里暖洋洋的,她稍稍遐想那样的日子,只觉整个人都快要快乐地飘起来。

    唯一的遗憾就是祖母和雍明迟迟未至。

    蒙晔道,垣县三面环山,前些日子阴雨不绝,导致山道泥泞,他们不得不推延了来垣县的日子。耽搁了几日,萧太夫人又病倒,便只有雍明独自前来,算算日子,也就是这几日了。

    鱼郦听闻祖母生病,焦急万分,虽然蒙晔一再言明只是风寒,但她还是忧心难释,跪在窗前,朝着兆亭的方向连念了好几天的经。

    她这半月由辰悟陪着进山,路上听他讲经,越听越入迷,越听越虔诚,也信了佛,每逢初一十五斋戒沐浴,端得一个善男信女。

    鱼柳对此嗤之以鼻,奚落了她几句,换来华澜对她一顿“爱而不得”的嘲笑。

    如今华澜大了,鱼柳照样揍她,揍得她鬼哭狼嚎,又招来蒙晔劝架。

    他们在垣县待到第二十天的时候,鱼郦照例清晨开窗牖透风,却发觉街巷上的人多起来。

    这种多不是显眼的,起初只是一种感觉。再细细看,会发现街尾的摊贩多了几个,坐在街边吃馄炖的人多了几个,还有往沿街肆铺送货的驴车多了几辆。

    像一盘散落的棋子,这里多出几粒,那里多出几粒,若是汇聚到一处,却也不少。

    鱼郦心中不安,趁鱼柳和华澜还睡着,匆匆出去,想敲蒙晔的门,谁知里头传出他和辰悟的声音。

    蒙晔坐在窗上,灌了一口屠苏酒,瞥向正虔诚诵经的辰悟,笑问:“主持大师不来几口?”

    辰悟阖眸道:“不了,施主独自享用吧。”

    蒙晔道:“大师今日倒有兴致来我房里,不知所为何事?”

    辰悟蓦地睁开眼:“施主没有发现?”

    蒙晔脸上吊儿郎当的笑意稍减,他仰头闷了一大口屠苏酒,直道痛快:“我知晓这位天启皇帝虽然残暴,但有一个优点,就是不杀妇孺。当日皇城政变闹得那么厉害,也没见他杀犯官罪眷。我已让玄翦卫撤退,勿要以卵击石。数来算去,也就是剩下我一个值得杀了。我倒是能跑,只怕这一跑反要激怒他,在此大肆搜查……”

    垣县离兆亭太近,实在经不得搜查,万一被他搜到雍明的痕迹,后果不堪设想。

    也怪当日的机缘,偏偏把雍明藏在了兆亭,那药王谷又偏偏搬来了垣县。

    辰悟听出他的舍命之意,不禁讶异:“为何?”

    蒙晔笑了:“这世上值得在意的事原本就不多,恰好鱼郦的手是一个。她为给主上报仇囿于深宫,又为救我玄翦卫而伤了筋骨,我只有舍命为她医好,才能全了我们共事一场的情谊。”

    鱼郦伏在门上想,难怪这么久,雍明迟迟未至,原来蒙晔早就察觉到危险,肯定向雍明传过信儿,让他不要来了。

    瞒着她,不过是想让她安心治疗罢了。

    她心中愧疚,却听里面再度传出辰悟的声音,足令她神魂俱惊。

    “这些暗卫已徘徊多日,迟迟不动。贫僧听闻,太上皇病笃,官家奉行孝道,进入相国寺斋戒祈福,一应奏疏送进去给他批阅再拿出来,唯独不见他的人。如此,已然半月有余。”

    蒙晔呛了口酒:“孝道?真是笑……”他戛然住口,过了半晌,才呢喃:“半月……看来这小小的垣县不止有佛缘,还有龙缘。”

    鱼郦是虚浮着脚步回到了寝阁。

    华澜和鱼柳已经醒了,正摆好朝食等她。鱼柳一眼瞧出她的不对劲儿,问她怎么了,她痴痴愣愣数息,抱住她和华澜。

    现下让她们走已然来不及了。

    其实从他们察觉出暗卫已至就已经来不及了。

    蒙晔一定也想到了这一层,所以乖乖等着,甘心就戮,来换她的手和雍明的命。

    她怎么就相信了蒙晔的话,她每每提出离开这里以后再来,蒙晔总说他有办法。其实他一直记着万俟灿的话——“幸亏来得还算及时,若再耽搁些时日,就算是我也无力回天了。”

    她的手耽搁不得,所以蒙晔决心将自己的命耽搁在这里。

    鱼郦心中凄楚,强搁在心底不说,强颜欢笑陪着华澜玩叶子牌,给鱼柳簪花,三人完了一天,到入夜,鱼郦照常去药王谷。

    但今夜她不让辰悟跟着。

    杳长幽黑的街头,细雨淅沥,将地上的孤影打散。她系着披风,右手打伞,左手提灯,漫然走了许久,像身陷梦魇,绝望于黑暗中踽踽独行。

    直到细雨落下的声音有了微妙的变化,她顿住脚步,夜影几乎将她吞没。

    身后传来暗哑的嗓音:“窈窈,这么久,你想我吗?”

    作者有话说:

    还债2800,还剩1200,欧耶!

    第37章

    “你怎么还不死?”

    鱼郦紧攥住纸灯的手柄, 但纸灯仍旧随着她的身体轻微晃,上面绘着的缠枝莲花忽明忽暗,宛若夜色中一抹血。

    那道浓沉的影子从她的身后绕到了身前, 他朝她伸出手, 鱼郦猛地瑟缩后退,那盏在雨中飘摇的纸灯终于被丢下,火舌迅速将灯纸吞没,燃烧蜷曲, 归于灰烬。

    赵璟瞧着她惊慌失措的面容,脸上那点因为重逢而起的温情终于消失殆尽,他瞳眸幽凉,掠了眼天色,问:“你今夜不去药王谷了吗?”

    鱼郦的身体仍在哆嗦,她竭力想止住却终是未果。赵璟进一步, 她退一步, 直到赵璟的耐心告罄, 猛地上手攥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进怀里。

    那把纸伞也被迫丢弃, 赵璟将她揽进宽厚的臂弯里,雨水顺着他的伞骨淌下,滴滴答答, 洇湿了裙角。

    赵璟低头吻她的额头, 轻叹:“你让我好找。”

    过了最初那几日恨不得亲筑囚笼,赵璟慢慢地开始害怕,他害怕追到垣县也是无果, 他害怕鱼郦就此消失在天地间, 哪怕他平了蜀郡也不能把她揪出来。

    这种恐惧如幽兽一点点吞噬着他, 使他再也无心做其他,整顿朝堂走上正轨后,立即赶来了这里。

    他御骑夜行,其实前日就到了,但他没立刻声张,包下了鱼郦住的邸舍的对面酒肆,暗暗观察她。

    她鲜少出门,但白日会打开窗牖。他躲在暗处窥视,时常会看见她同那两个女子混在一起嬉笑,那笑容太过明媚灿烂,让赵璟恍惚,他究竟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鱼郦了。

    他本来想多藏些日子,多看看她的笑,可近来察觉到玄翦卫有异动,纵然他有自信一切尽在掌握,但他还是不安,终于沉不住气从暗影中走到了鱼郦的面前。

    果不其然,当面对他时,她就再也不会笑了。

    鱼郦被他锢在怀中,仰起一张惨白的脸看他,“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你说呢?”赵璟的语调轻柔,手缓慢抚过她的面颊,压上她的唇角,如亲吻般缱绻,“窈窈,我离不得你啊。”

    鱼郦如身在冰窖,凉意顺着筋脉传向四肢百骸,她身体僵硬,赵璟却愈发温存:“你难道不爱我吗?你离得开我吗?”

    他摩挲着她那张漂亮的脸,细致描绘过她的眉眼、鼻梁、唇瓣,痴痴叹道:“你真美啊,这般美貌,怎能轻易出来抛头露面?自当与我回去,落进深宫,永永远远只能叫我一人欣赏。”

    鱼郦喘息陡重,把他的手打落,“你方才问我爱你吗?离得开你吗?我现下就可以回答,我……”

    赵璟火速捂住她的嘴,于她耳畔道:“今夜晚了,先不说这些,我送你去药王谷。”

    两人打一把伞,赵璟送鱼郦到山谷口,将伞交于她让她独自进去。

    今夜来迟了两炷香,万俟灿边给她施针边问:“可是出什么事了?”

    鱼郦躺在藤床上,犹觉惊魂未定,她默了片刻,道:“没什么,只是雨路泥泞,我摔了一跤。”

    万俟灿忙去检查她的身体,发觉无外伤,才稍稍松了口气,又问:“那个小和尚怎么没跟着来?”

    鱼郦道:“他这些日子太过辛苦,我让他歇歇了。”

    万俟灿察觉出她有心事,没再继续追问,摆弄好她手上的针,往香炉里撒一把安神香,“你睡一会儿吧,待好了我叫你。”

    鱼郦满怀心事,扔抵不住那安神香强大的助眠效力,躺在藤榻上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待醒来时,已然天光大亮,雨停了,积水顺着飞檐滴落,一片氤氲雾气。

    鱼郦拥着薄衾坐起来,望着窗外黛山群峦,有一瞬的迷茫,她立即反应过来,忙翻身下床,急匆匆奔出去。

    寅时刚过三刻,药王谷里的童子们正进进出出准备接诊,嘈杂的庐舍里坐着两个人,辰悟和华澜。

    华澜揉搓着睡眼来拉她的手,“姐姐,你昨夜未归,我们担心你就来药王谷寻你,药王说你太累了,脉象沉涩,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鱼郦额间尚有虚汗,她看看辰悟和华澜,问:“你们……在这里一夜?”

    “是呀,我还睡了一会儿,辰悟大师一宿没睡。”

    鱼郦见辰悟脸上疲惫憔悴,叹息:“这是何必呢?我不会出事的。”

    辰悟凝着她的脸,面上神色复杂,还是冲她笑了笑:“我在邸舍里也是打坐,不碍事。”

    三人结伴回去,这一路鱼郦存了心思观察,见熙攘人群中总有些可疑的,一路随行。

    她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将华澜支派开买糕饼,低声冲辰悟道:“他来了。”

    辰悟身体一僵。

    “你去见他吧,就说是受我们挟制,不得已才来垣县。”鱼郦尽心为他打算:“你不涉朝堂,又与这些事没有直接瓜葛,他应当不会过分为难你的。”

    辰悟凝着鱼郦的侧面,默默点了点头。

    有心人不难发现,这两日的垣县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守城厢军大量增加,城门开放的时间每日缩短了两个时辰,街衢上添设些路障,邸舍里的宾客被驱赶,只剩下鱼郦这一行人。

    而对面的酒肆则早就闭门歇业,门前有护卫镇守,日夜轮岗。

    辰悟缓步走进酒肆,嵇其羽正下楼,朝他拱手,道:“大师请,官家正在上面等您。”

    赵璟站在雕栏前,正对邸舍鱼郦的客房,她今日回去后便强制让华澜和鱼柳搬了出去,那间客房里如今只剩她自己。

    她对墙发了一会儿呆,起身把窗帷拉上了。

    赵璟耳聪目明,听得身后足音,还未回头,便道:“你做得很好,若不是你递信,朕还不能这么快就将她找出来。”

    辰悟缩在袖中的手握了握,又松开,目光垂落,“这些日子,她挺高兴的。”

    “鸟儿出了笼子当然高兴,可飞得久了,失去庇护,难免会遇上猎人。”赵璟瞧着对面窗帷后的秀影,眸色幽深,“漂亮的鸟儿还是关进笼子里好生照料才妥当。”

    辰悟想起就在方才,鱼郦还替他担心,担心他会因此受到牵累,心中很不是滋味,低下头,缄默不语。

    赵璟察觉到他的异样,回过头,似笑非笑:“你这是什么表情?你可怜她了?”

    辰悟道:“贫僧怜悯世人。”

    “呵……”赵璟甚为不屑:“大师可真是慈悲为怀。朕还以为你这些日子与他们在一起生出感情,忘了自己是谁了。”

    “他们都是好人。”辰悟抬起头直视龙颜,坚定道:“他们只是不幸,但并未害过旁人,求官家开恩,不要滥破杀戒。”

    他这般僭越,赵璟却不与他一般见识。赵璟在阑干前慢踱了几步,目光始终不离对面,他轻勾了勾唇,“好呀,我不杀他们,你去替朕递个信,让窈窈今日午时来这里,来朕的寝阁。”他回头看辰悟,笑容恶劣:“记住,让她打扮得漂亮一些。”

    辰悟的手紧攥成拳,攥到咯吱咯吱响。

    他回到邸舍,见堂倌正端了午膳要往二楼送,他接过,亲自送上去。

    被赶出去的华澜和鱼柳硬要往鱼郦的客房里挤,鱼郦借口累了,强行把她们轰出去。

    辰悟进门,将话传到,而后小心翼翼看鱼郦的脸色。

    鱼郦有些木讷,半天那双漂亮无神的桃花眸才僵硬的转了一下,颔首:“好。”

    她为避开蒙晔和华澜他们,未走正门,悄悄从窗牖翻出去,午时,踏入了对面的酒肆。

    酒肆里早已不见了从前的掌柜和堂倌,桌椅堆砌到角落里,暗卫四处巡视,嵇其羽扶剑从楼上下来,不敢看鱼郦的眼睛,声音宛若叹息:“娘子,上去吧。”

    鱼郦像个提线木偶,拎起裙摆一步一步往上走,脚踩在木梯上,发出闷钝的声响。

    楼上一片空寂,雅间的门开着,她走进去,轩窗大开,清风拂面,很快被人从身后拥住。

    赵璟亲了亲她,眷恋道:“窈窈,那窗帷不许拉,我要时时都能看见你。你放心,这一条街都被我清干净了,不会叫旁人瞧见的。沐浴也好,换衣也好,都不许拉,不然你就只能搬到我这里了……”

    他手劲陡加,满意道:“倒是比从前长了些肉。”

    鱼郦像被人扼住咽喉,艰难地挤出些破碎的声音:“我不想。”

    赵璟一手勾着她,信意将她头上那些便宜的发簪拨下来扔到地上,随口道:“你什么时候想?你专会扫兴。”

    他发觉鱼郦没有匀妆,十分不满:“还不如从前东宫时,来侍寝时好歹还知道描画一番,你如今怎么这么敷衍?”

    鱼郦终于忍无可忍,她推开他,怒道:“我说了我不想!你听不懂人话吗!”

    赵璟不防被她挣脱,趔趄着后退了几步,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

    鱼郦这些日子被呵护惯了,早已不习惯低眉顺眼忍气吞声,她低头系起衣带,恶意满满地道:“你的命可真大,皇城政变死了那么多人,怎么你还活着?”她触及心底,呢喃:“你怎么还不死?”

    作者有话说:

    明天换榜,今晚先不更哈,明天中午也不更,等明天晚上换榜后一起补上。

    第38章

    “你以为你能拒绝朕?”

    赵璟知道这世上想要他死的人不胜枚举, 但他从未想过,这样的话有一天会从鱼郦的嘴里说出来。

    他反倒忘了生气,站在原地怔怔看着鱼郦, 瑰秀秾丽的面上浮漾起疑惑:“窈窈, 你方才说什么?”

    鱼郦不理他,转身要走,他快步追上去扼住她的手腕,“你方才说什么?”

    纠缠至今, 鱼郦心中觉得厌烦至极,她一边把赵璟的手往下撸,一边说:“放开,你听见了。”

    她执意要走,赵璟干脆松开她抵在门前,凤眸中罕见的闪过一丝脆弱, 随即被凛然怒意所掩盖:“你怎么能这么说我!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说想我死, 唯独你不行!”

    鱼郦溢出几缕轻笑:“我为什么不行?你莫非忘了曾经对我做过什么?”

    赵璟曾经无数回躲在这酒肆里偷偷看鱼郦, 看她同那两个女孩在一起嬉闹,贪恋她脸上明媚神奕的笑。可当她真对着他笑了, 他却只觉得无比刺眼,恨不得将那张脸摁进绣枕间,不让她说话, 不看她的脸, 任意施为——他曾经也真的这样干过。

    这些记忆一旦撕开道口子,就失去了最后的遮拦,如大坝决堤泥沙轰然冲袭而来。

    赵璟从前不愿意想, 一直在逃避, 然而到如今他不得不正视一个问题:窈窈对他心有怨恨, 且这怨恨极深。

    可是这怎么能怪他?

    他日日面对一个对他意兴阑珊、虚情假意的女人,如何能做到春风和煦,柔情似水。

    她只当她有怨恨,难道他就没有了?

    赵璟幽幽道:“萧鱼郦,那都是你自找的。”

    他倏然翻脸,攥住她的手腕往里拖,鱼郦竭力反抗,她右手恢复了些力气,再不似从前那个孱弱娇躯,能任他搓圆捏扁。

    两个人争执拉扯,撞翻了案几上的甜白釉瓷壶,门外立即传来嵇其羽不安的声音:“官家?”

    被赵璟摔到门上一只铜炉,转瞬天地皆静。

    最后终究还是赵璟占了上风,他将鱼郦摁到榻上,厚重手掌压住她的肩,半屈了膝,居高临下地低睨她,“出来不过几日,心都野了。”

    鱼郦挣脱不过,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

    她下了死力,直到唇齿间漾满血腥味儿才稍稍松口。赵璟一声不吭,任由她咬,只是双眸深处愈加晦暗,像有风澜攒聚。

    两厢安静。

    鱼郦筋疲力竭地仰躺在榻上,双目空洞,半晌,泪水无声地自颊边滑落。

    闹到这地步,就算起初赵璟有些风月绮念,到如今也兴致全无。

    他有些无奈、疲惫地松开鱼郦,她立即像条挣脱藩篱的鱼儿,从榻上弹起来往外冲。

    嵇其羽守在门口,晃见漆门敞开,与冲出来的鱼郦打了个照面,下意识将手抚到佩剑上,正犹豫要不要拦,她径直越过他,咚咚往楼下跑。

    嵇其羽回身看向客房,只见赵璟正屈膝跪坐在榻边,维持着一个僵硬且别扭的姿势,那华美刺绣的鲛绡纱袍裾上满是褶皱,像刚刚浇铸好的雕像,半天都没有动作。

    他有些担心,蹑步进来,忽听赵璟道:“你去把那个慕华澜逮来。”

    嵇其羽吓了一跳,心里嘀咕,不是不杀妇孺吗?正踯躅着,赵璟目光凉凉落到他身上:“怎么了?不知道慕华澜是哪一个?当初在宫里的时候你不是还救过她。”

    那时候云藻宫夜变,慕华澜被鱼郦藏进了密道里,叫禁卫搜捕出来,差点被当成逆贼处决,还是嵇其羽存了些恻隐,将慕华澜送去被幽禁在冷宫的鱼郦身边。

    嵇其羽当然记得这往事,被赵璟逼视,只觉头皮一麻,想起方才那场令天子折尽颜面的纠缠,他生怕自己稀里糊涂成了被殃及的池鱼,慌忙应下去办。

    周围原本潜藏的玄翦卫都扯干净了,蒙晔终日闭门不出,像是在等着一个结局。暗卫很顺利地混进邸舍,将正在午憩的慕华澜兜头套进麻袋里,扛去了对面的酒肆。

    慕华澜从麻烦里扒拉出来,正要破口大骂,忽得见到赵璟那张冷峻的脸,愣怔片刻,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恐惧迟缓袭来,一寸一寸镇透。

    她甚至不敢看赵璟,低下头,默默思索着活命之策。

    安静了许久,头顶传来赵璟轻缓的声音:“朕召你来,是想问你一些事。”

    慕华澜觅到一丝期冀,但又不敢轻易许诺,生怕他问及故国干系重大的事,到时只有舍生取义这一条路可走。

    谁知赵璟拨弄了一会儿玉扳指,用无比严肃的语气问道:“平常,你同窈窈在一起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慕华澜愣了愣,斟酌着说了些日常琐事,无外乎女孩子们围在床上说心事,分享糕饼蜜饯,互相簪花梳髻。

    “还有玩叶子牌。”慕华澜跪坐在地上,思索道:“我陪姐姐玩……哦不,是姐姐陪我玩叶子牌,我脑子不好,总是输,输了我就哭,姐姐拿我没办法,就故意输给我。”

    赵璟靠在太师椅上,阖眸细细听着,心中渐生出些鄙薄不屑,所谓自在快乐就是热衷于哄小孩儿吗?不要华殿美服,非要来尝一尝何为人间疾苦。

    慕华澜仍在喋喋不休:“刚离开金陵那几天,我姐姐有时候会做噩梦。她在马车里睡觉,睡梦中哭成个泪人,我们都不敢说话,鱼柳姐姐搂着她把她叫醒,就稀里糊涂接着睡。第二天醒了她自己都不记得做过噩梦。”

    “那她在梦里会说话吗?”许久未言的赵璟忽得开口问。

    慕华澜嗫嚅:“就是救命啊……像有什么恶鬼在身后追她。”

    她年纪小,许多时候不知愁,可当目睹一个人在睡梦中哭成泪人的场景,不禁有种悲绪从心而来。

    慕华澜难以想象,在他们都看不见的角落里,鱼郦究竟经历了什么,有多么刻骨入髓,那些不美好的记忆才能在睡梦中都不肯放过她。

    这间房内久久无回音,慕华澜壮起胆子抬头觑去,见赵璟仰靠在太师椅上,抬头望着穹顶,那双茶色凤眸如冰封的潭水,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璟不说话,屋里便静悄悄的,慕华澜挣扎着抻头想说什么,见到侍立在侧的嵇其羽在冲她轻轻摇头,她只有缩回脑袋,恹恹地低下来。

    “其羽。”赵璟唤他:“把她送回去。”

    鱼柳在午憩醒来后发现慕华澜不见了。

    她仓皇之下来不及细想,慌忙去敲蒙晔的门,惊动了鱼郦和辰悟,两人赶来,听鱼柳哽咽着说华澜失踪了。

    鱼郦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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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脑子里砰的一声,她转身往外跑,蒙晔忙去拉住她,“不要冲动!咱们都在这里好好的,抓华澜做什么,有什么用?”

    自然是有用的。鱼郦太了解赵璟了,这人惯会谋算人心,剖出最软弱之处反复搓磨,直把人折磨得生不如死。

    华澜是她的小妹妹,有什么是比让华澜在她面前突然失踪更值得痛苦。

    鱼郦拂开蒙晔的手,疾速奔向对面酒肆。她错了,她不该图一时之快而去触怒赵璟,远离他这么多天,差点忘了他是一个睚眦必报、阴狠恶毒的人。

    酒肆前的护卫将鱼郦拦在门外,她心下焦灼,正欲抢他们的剑,恰看到嵇其羽带着华澜从楼上下来。

    嵇其羽朝护卫摆了摆手,他们执剑推开,华澜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路小跑扑进鱼郦怀里,面颊蹭着她的,嘤嘤:“姐姐。”

    鱼郦忙把她推开,上下细看,确认她无外伤,才轻轻舒了口气。

    嵇其羽扶剑站在华澜身后,敛眸看地,觉得十分过意不去,从袖中掏出一只塞满银锞子的绣囊,双手递给华澜:“抱歉,姑娘,吾等也是听命而为。”

    慕华澜歪头瞧这个俊俏小郎君,觉得甚是稀奇。她还是头一回见人赔不是直接塞银子的。

    还未等她想出该做何反应,鱼郦已经揽着慕华澜转身要走。她知嵇其羽的品行,此事与他无关,若是随意迁怒无辜,那和赵璟又有什么区别。

    慕华澜被她姐姐强行拖走,挣扎着回头,冲嵇其羽笑了笑。

    嵇其羽正戚郁难释,忽见她冲自己笑,笑靥澄澈无垢,不由得怔住了,半天没回过神来。

    两人回到邸舍,蒙晔最先冲下来,如鱼郦那般,将慕华澜上上下下一顿检查,确认她无外伤,才将她松开。

    虽是虚惊一场,但众人皆如惊弓之鸟,惶惶难安,只寒暄了几句,各自低落地回客房。

    没有人喜欢头顶悬剑地过日子,对面的酒肆就像一把剑,虽暂不见异动,但随时准备破刃,沉沉威慑着他们。

    或许赵璟就享受这样让人惧怕不安的感觉。鱼郦这样想,她对着窗牖出神,对面的篾帘上映出斑驳人影,她静静看了一会儿,起身去敲开了蒙晔的门。

    恰好辰悟也在,自打从酒肆回来,大师就不离蒙晔左右,生怕他出事似的。

    鱼郦说明来意,蒙晔立即变了脸色:“你不想治了,你让我们走?”

    辰悟盘腿坐在蒲团上,将手斜搭在膝上,已停了诵经,面容凝肃地盯着鱼郦。

    “事已至此,我是去不了蜀郡,如今不过猫戏老鼠的游戏,只要一日不回金陵,他是不会放你们离去的。”鱼郦抬手斟茶,将瓷瓯推到蒙晔跟前,目中莹莹:“走吧,此生有缘再会。”

    蒙晔看着鱼郦决绝的模样,如雷轰顶,起身拍桌:“只差一个月,药王说了,再一个月你的手就能治好。咱们千难万险都过来了,只差最后一哆嗦,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的手好与不好就这样了,你们的命才是要紧。”

    蒙晔盯着她,“你这是怎么了?华澜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何必这么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样?“

    “你们不了解他。”鱼郦将手抵在桌上,喘息陡然急促:“他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今日放华澜回来,明日呢?后日呢?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突然触怒他,如今的情形,我们有反击之力吗?”

    蒙晔安静下来,沉默许久,他凝重地问:“窈窈,你告诉我,他都对你做过什么?”

    鱼郦避开他灼灼的目光,“没有什么,此事说定,我这就去药王谷,我要告诉药王,从今日起我就不去劳烦她医治了。”

    她身上有股雷厉风行的劲儿,说罢就要去找万俟灿,蒙晔和辰悟一左一右追她出了邸舍,却拦不住她。

    赵璟守在篾帘前,正因鱼郦迟迟不回客房而不豫,突见这三人吵吵嚷嚷地出来,在街衢上争执不休,那两个男人对鱼郦拉拉扯扯,全然不顾礼教。

    他冲嵇其羽问:“朕近来是不是脾气太好?好到让他们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嵇其羽不敢顺着他说,唯恐稍稍点火他就要喊打喊杀,便压着下颌,谨慎道:“兴许有事,臣去把他们弄上来?”

    赵璟缓缓点头。

    嵇其羽下楼,走到三人跟前,合掌道:“诸位,官家有请。”

    蒙晔松开鱼郦,抬头掠了一眼酒肆,神色幽晦,“早就该拜见官家了。”

    毕竟还有数月御前相伴的经历,对于赵璟,蒙晔的态度复杂了许多,他和辰悟正欲随嵇其羽上楼,鱼郦忽得后退了几步,转身跑了。

    三人中辰悟反应最快,他追了几步,实在文弱,眼睁睁看着鱼郦跑远,只有大喊:“快拦住她,她要去找药王退诊。”

    这一声确实要紧,嵇其羽不等请示赵璟,立即和蒙晔飞奔上去追她。

    这些日子,赵璟虽然没有明说,但做为天子近侍,嵇其羽心里很明白,赵璟之所以迟迟未亮明身份,一方面是不想金陵那边知道他离京,另一方面是知道药王万俟灿不愿效忠魏朝,所以才屡屡谢绝他的相邀。

    他想静悄悄地等万俟灿治好了鱼郦的手,才把她带回去。

    鱼郦曾被瑾穆手把手点拨过步伐,她轻盈如燕,步若清风,饶是蒙晔这样的绝顶高手,追她也很是费劲。

    直到几乎看见王屋山的山巅,蒙晔才伸手掐住鱼郦的肩膀,将她制住。

    嵇其羽喘着粗气紧随而来,明显逊于二人,面红气虚,艰难道:“娘子,不要……想不开,机会……难得。当年官家掷千金求药王出山为娘子医治,她都不肯。如今官家蛰伏于此,也全是为了娘子的手啊。”

    鱼郦只觉得可笑,说到底,万俟灿肯医治还是仰赖于她对瑾穆的感情,若是药王知道她同魏帝之间的纠葛,怕是早就将她扫地出门了。

    她正视嵇其羽,“连你也劝我,我只问,若哪一日他的疯病犯了,又要喊打喊杀,你劝得住吗?”

    质问得嵇其羽一阵心虚。

    正僵持不下,蒙晔的耳廓倏地颤了颤,空中有劲风袭来,他将鱼郦和嵇其羽推了个踉跄,数枚淬着寒光的银针正从他们方才站的地方射过。

    山道旁蓊郁的松柏窸窸窣窣,跳窜出来数十名黑衣人,执剑朝他们袭来。

    嵇其羽上前迎敌,蒙晔一手护着鱼郦后退,一手杀敌,对方招招狠戾,配合有素,蒙晔左右顾盼之下逐渐吃力。

    鱼郦眼见蒙晔胳膊被刺破,仍旧全力护住她,她看向地上被斩杀的黑衣人,用左手拾起剑,撂下一句“蒙都统,专心迎敌”,便冲了上去。

    冰封的记忆被唤醒,那些游曳似练的招式如镌刻在骨子里,鱼郦连杀两人,臻入佳境,与蒙晔向背而立,相互掩护。

    前些日子她听了鱼柳的话,试着左手练剑,邸舍的院子里时常会有被削成片缕的柳叶出现。

    蒙晔斩掉攻来的黑衣人,歪头问身后的鱼郦:“你笑什么?”

    “这感觉真好。”鱼郦打落银针,微笑着说。

    蒙晔打趣:“原来只有打打杀杀才是好日子啊。”

    当然不是。鱼郦喜欢的是剑在手的感觉,她可以保护自己,而不必等着旁人来救,这样的瞬间会出现一种错觉,仿佛命运一直在自己的手里。

    但是她没有高兴很久,这些黑衣人好像是冲着鱼郦来的,对蒙晔和嵇其羽没有太大兴趣,当阵法摆齐整后,刀剑如沙石沉沉压向鱼郦。

    嵇其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同蒙晔护在鱼郦周围。

    但对方人数太多,剧烈的消耗之下,渐渐不敌。

    三人被逼得步步后退,道旁突然射出几支箭,将迫近他们的几名黑衣人放倒。

    蒙晔反应极快,拉扯着鱼郦和嵇其羽往一旁的山石后躲,箭光如雨纷纷而至,随着惨叫声,黑衣人陆续倒地。

    鱼郦认出了来救他们的人,其中有几个眼熟的,正是酒肆里打过几回照面的暗卫。

    是暗卫,更是禁卫,出手利落,很快山尾石道上铺满了尸体。

    禁卫火速清出一条干净的道路,赵璟负袖走来,冷声吩咐:“去检查检查,看有没有活口。”

    嵇其羽从山石后跳出来,抱剑合揖:“这些人是冲娘子来的。”

    他极为笃定,以至于当赵璟看见鱼郦那玉色丝裙上沾染了血迹时,心漏跳了几拍,快步迎上去,皱眉:“你受伤了?”

    鱼郦摇头,伸手把蒙晔扶出来。

    那道伤在蒙晔的胳膊上,只是他身着黑衣,看不出来,刚才缠斗时两人挨靠得太近,蹭到了鱼郦的身上。

    蒙晔避开鱼郦的搀扶,无所谓地摆摆手:“无碍。”

    但众人看向他的目光却愈加凝重,蒙晔自是心中有数,“剑上竟然抹毒,真是下作……”

    话未说完,他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鱼郦慌忙抱住他,赵璟脸色铁青,吩咐禁卫:“抬他去找药王医治。”

    他们正在王屋山下,药庐近在咫尺。

    万俟灿看了一眼蒙晔的脸色,立即撂下正在诊治的病人,让人把蒙晔抬进内室,飞速运针逼出剑毒。

    赵璟没进去,站在不远处柏叶掩映的山石上眺望,夏风缠绵,吹得纱袍后摆,仿若一幅浓墨铺陈的画作。

    嵇其羽爬上山,将擦拭干净的银针递上,赵璟掠了一眼,觉出些蹊跷,拿在手里细细观察,瞳眸中寒光凛冽。

    “淬毒的针和剑,倒让臣想起了从前的越王。”嵇其羽道。

    越王赵玮还活着的时候,养了五千府军,嗜杀蛮横,专出为人不齿的阴招。

    比如,放暗器,在剑上淬毒。

    嵇其羽继续道:“这些人应当是早就守在邸舍附近,想等娘子落单再下手,这些日子她身边有官家派出的暗卫保护,才让他们迟迟没有机会。刚才那么一闹,反倒阴差阳错引出了他们。”

    他有些后怕,如果当时鱼郦的身边没有他和蒙晔,如果禁卫没有及时赶到,凭这些人招招致命的狠辣,恐怕鱼郦就没命了。

    是谁对鱼郦如此恨之入骨?

    赵璟盯着银针许久,道:“当日宫变,以为都杀净了,谁知竟还有漏网之鱼。”

    越王谋反,皇城司围剿,自是血流成河。

    那些尸体被火速清理,内侍省根本派不出人挨个儿查验身份、核对人数,只知数量大体不差,但若赵玮在进宫前存心要留下几十个人,倒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当日鱼郦杀赵玮的消息被彻底封锁,若这些人从一开始没随赵玮进宫,那根本就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不是报仇,那就只能是受人指使。

    是谁让赵玮如此牵挂,以命相博之余竟还留下精锐给那人差遣。

    赵璟想不通,但他很快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常峥献降,在来金陵的途中遇上了出逃的越王旧部,并将他带入宫,由此,赵璟才知道李雍明还活着的消息,也由此,他和鱼郦才彻底翻脸。

    桩桩件件看似是巧合,却又都朝着鱼郦去了。

    赵璟额间纹络深陷,忧心不解,看了一眼嵇其羽,嵇其羽立即明白,下去遣派禁军将这座山重重围住。

    到深夜,月澜如霜时,蒙晔才醒来。

    其间辰悟跌跌撞撞地追来,鱼郦知道赵璟不曾离去,她不想他看见辰悟与他们过分亲密,便推说无事,让辰悟回去给鱼柳和华澜递个信,道她和蒙晔今日住在药庐,就不回去了。

    她着重嘱咐辰悟看住二女,不要让她们出门。

    送走辰悟,就下起了雨。

    鱼郦站到草庐的窗前,见那苍茫无际的群山连隘之间散落星点火光,依稀照出山巅的身影。

    那抹身影浸在夜色雨幕里,根本看不清面容,可鱼郦知道,那就是赵璟。

    她看了一会儿,将窗帷拉上,转身去看蒙晔,却见他已经睁开了眼,正偏头幽幽盯着她。

    “你没有向药王退诊吧?”蒙晔虚弱地问。好像鱼郦若说是,他当场就能气死。

    鱼郦挂念着蒙晔的伤,早将这件事抛诸脑后,她蹲在蒙晔的病榻前,红了眼睛:“对不起,那些人是冲我来的,是我连累了你。”

    蒙晔执拗地问:“你先回答我,有没有退诊?”

    鱼郦摇头。

    蒙晔长舒了口气,豁然道:“这是蓄谋已久,若非今天将他们引出来,这些人会一直盯着咱们,后患无穷啊。”

    他疑惑:“你可曾与人结仇?”

    鱼郦百般思索,当年述职昭鸾台时,为行职事倒是结过几个仇家,但那些人早都随着改朝换代而不知去向,就算还活着,倒也不至于为了那点点恩怨靠到今日还来要她的性命。

    那就是近仇,倒真有,越王赵玮。

    蒙晔也想到了这一层,猜度:“莫非是为旧主复仇?”

    鱼郦也想不通,按照当年的阵势,越王府的部曲应当都被剿灭了,竟还有漏网之鱼么?

    她对这些事看得极淡,唯一的伤怀,便是连累蒙晔受伤。

    鱼郦扶着他的病榻还想再说,蒙晔摆摆手:“行了啊,别再说什么连累我的话了,照理,当初留在禁宫为主上报仇的人该是我,若非你替了我,那后面的诸多劫难都不会落在你身上。若真要算,总是我欠你的多。我欠你就欠了,我也不打算还,你别啰嗦了。”

    说完,蒙晔拉上被衾,赶她出去:“快去让药王给你施针,小心你的手。”

    鱼郦痴痴愣愣地出来,见万俟灿累得伏在桌上睡着了,药庐外堂只亮了盏孤灯,小火苗徐徐跳跃,投下憧憧影络。

    她出了门,弯身坐到檐下,细细的雨丝飘到她身上,很快湿透了衣衫,浑身冰凉凉,倍感绝望。

    她忍不住反复回想白天的一切,她痛恨自己的胆怯软弱,赵璟一来,她就彻底成了一只惊弓之鸟,怕他大开杀戒,怕他伤害自己的伙伴。

    她闭上眼,将头埋入双膝间,无助地环抱住自己,忽觉雨丝稍歇,她抬头,见到了一把油纸伞,举伞的人站在雨中,雨水顺着赵璟的脸颊滑落,冲淡了他惯有的戾气,凭添了几分似错觉的温柔。

    他一字一句道:“我不杀人,不杀蒙晔,不杀鱼柳,不杀慕华澜。你好好医治手,若真成了残疾,你这辈子都打不过我了。”

    鱼郦仰头看他,目中有伶仃的光。

    他接着说:“但我有个条件,你要搬来与我同住。”

    鱼郦脱口而出:“不去。”

    赵璟那虚假的温柔转瞬褪去,轻哼:“你怎么总觉得我是在与你商量,你以为你能拒绝朕?”

    第39章

    “我真的……不想见到你。”

    鱼郦静静看了他一阵, 霍得起身就跑。

    她冲进了漫天雨幕中,湿漉漉的衣衫紧贴在身上,仰头看天, 只觉有万钧重的石块垒在胸前, 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了。

    赵璟追过来,将油纸伞挪到她的头顶,那片阴翳如影随形,让她几近崩溃。

    “我真的……真的不想见到你。”鱼郦以手掩面, 身体微微颤抖,有细小的泪珠从指缝间淌下。

    赵璟强忍着心里那股邪气,咬牙道:“你只有搬来与我同住,才能确保安全。你别跟我说你没看出来,今日这些人是冲你来的。”

    鱼郦将手拿开,仰面看他, 她脸颊上扔挂着剔透的泪珠, 目中晕开淡淡水渍, 朦胧而脆弱:“我不怕。”

    “那蒙晔呢?”赵璟掠了眼有昏黄烛光晕出来的药庐,“今日是蒙晔, 明日又是谁呢?你身边的这些人,他们哪一个会眼睁睁看着你被围堵而不舍身相救?窈窈,你不是最讲义气的么, 蒙晔为你受伤, 你心里就不内疚?”

    他的话音温柔似水,薄薄的唇角上勾,噙着一抹和煦的笑, 但仔细辨识, 那笑中却有着最残忍的弧度:“或许你自己不愿意承认, 你才是最自私的那一个,为了自己,宁可置自己的伙伴于水火之中。”

    鱼郦彻底崩溃,原本就有的愧疚如汪洋泛滥于满是疮痍的心底,她蹲下,双手捂住脸,发出了嗡嗡的泣声。

    赵璟冷眼看了她一阵儿,如看掌间被剪断羽翼的翠鸟,由她扑腾,却始终脱逃不了控制。

    他压下心底的怒气,伪装出耐心,低下身,张开臂膀搂住她,于她耳畔轻吟:“窈窈,那可是一条条人命啊,死了就再也活不过来了。你跟着我,我分兵保护他们,大家都能好好活着,皆大欢喜。你不是最善良最能牺牲自己吗?当日为了明德帝你都能舍身,如今怎么就不行了?”

    赵璟反复揉搓着她的肩膀,在伞底狭小的空间里营造出一种缠粘的暧昧。他在一步一步试探,察觉鱼郦并没有像最初那般激烈反抗,便更进一步,轻啄了一下她的脸颊,哄劝:“回去吧,回药庐,让药王给你针灸,这手若是治不好,蒙晔岂不是白牺牲?”

    鱼郦像个提线木偶似的走入药庐,万俟灿已经醒了,她看过蒙晔,确认无事,顶着两团乌青,疲惫地朝鱼郦招手:“过来,我给你针灸,早些结束我们都能休息。”

    她躺到那张靠窗的藤床上,窗上糊着薄如蝉翼的春绢,上面描绘的空谷菡萏已有些褪色。

    鱼郦合上眼,倾听着窗外雨声沥沥,一下一下像敲在她的额角上。

    她知道,赵璟不会走的,若执念能杀人,那这位皇帝陛下将所向披靡。

    万俟灿一边给她施针,一边看她的脸色,这姑娘好像又回到了刚来的时候,双眸紧闭,好像用了全身力气逼自己平静入睡,但那眼皮下不断转动的眼珠总是透出难释的焦虑。

    她轻轻叹息,再度往香炉里撒了一把安神丸。

    安神丸对鱼郦的功效大不如前,刚刚卯时,她就醒了过来。

    雨已经停了,但天边仍旧彤云密布,朝阳隐在群山之后,露出一弧细弱的光芒。

    鱼郦去看蒙晔,他睡得酣沉,脸色略微有些苍白,自胳膊肘往下袖子都被剪断,伤口处缠着厚厚的白绢,包扎得干净整齐。

    童子一早来换药,鱼郦接过他手里的药膏和白绢,冲他道:“我来。”

    她净过手,挽起袖子,为蒙晔拆解旧白绢。

    药换到一半,蒙晔醒了,目中有未散的迷蒙,打了个哈欠:“我试着得劲多了,药王就是药王,多厉害。”

    鱼郦冲他笑了笑,温声道:“蒙大哥,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翻出在心底斟酌过无数回的话语:“我昨夜仔细想了想,我还是过不惯这种粗茶淡饭、朝不保夕的日子。既然官家已经追来了,梯子都给我了,那我就下吧。我同鱼柳她们不一样,我本来就出身世家名门,自小养尊处优,不该过苦日子的。”

    蒙晔一眨不眨地看她,良久才道:“窈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鱼郦粲然一笑,撩起落于鬓边的一绺青丝,“我在说实话。从前跟着主上,他也没有让我过过苦日子,我信若他在天有灵,也希望我能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地过完这一生。我是官家的女人,是皇长子的生母,我这一辈子就不该蒙入尘垢。”

    蒙晔紧紧盯着她的脸,双手紧攥,手背青筋凸出,但他的语气却甚是轻松平和:“好呀,你既然已经想好了,那就随你去吧。说到底,大周已经不在了,若是一场宴席,早该到了要散的时候。”

    鱼郦很感激,在最后的时候,蒙晔还是为她保留了颜面。

    她勉强咽下喉间翻涌的酸涩,正欲让他多保重,门忽然被踹开,万俟灿一脸怒容地叉腰站在外面,冲鱼郦质问:“你刚才说什么?”

    鱼郦一懵,还未及反应,蒙晔挣扎着坐起来,打哈哈:“我们没说什么,说了个话本,街头巷尾最流行的天子佳人的爱恨情仇,药王也看过吗?”

    万俟灿不受这糊弄,怒目炙盛紧盯着鱼郦,“人都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娘子却连真名姓都不敢示人吗?”

    鱼郦愣怔片刻,转瞬释然:“却是对不住药王,我不姓裴,而姓萧,闺名鱼郦。”

    “萧?”万俟灿冷笑:“兰陵萧氏的萧?萧相国的萧?萧太后的萧?”

    鱼郦颔首。

    万俟灿嘲讽:“原来这一年来,让当今官家不惜重金求医的女子就在我的眼前,我这药庐竟能迎来这等贵人,好生蓬荜生辉。”

    鱼郦垂下眼睫,轻轻道:“欺骗药王是我的不对,这厢向你赔罪。蒙晔是旧相识,他的身份做不得假,还望药王大人大量,不要迁怒于他,鱼郦感恩戴德。”

    她敛衽为礼,越过万俟灿往外走,蒙晔朝她伸出手,细细忖度之下,挽留的话终究都咽回去。

    他看向万俟灿,叹息:“为何要出口伤人?”

    “你倒是对她格外宽容。”万俟灿将鱼郦为蒙晔包扎过的白绢全部扯下,满脸厌弃地丢出窗,嗤笑:“我都听见了,不过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当年识人善用的明德帝竟也有眼瞎的时候。”

    明德帝是当年万俟灿还是少女时一腔热血闯江湖遇上的最崇敬的人,也曾有过誓死效忠的决心,后来为了顶起药王谷的门楣,不得已留书离去。

    当年的她万万没想到,这一走竟是永别。

    明德帝的死讯传来时,万俟灿正在给病人诊脉,她听得童子来报,只淡淡应了一声,神色平常地看完最后一个病人,想要起身,才发觉腿脚像被抽干净了筋骨,酸软疼痛得难以站立。

    她伏在案上痛哭,哭了整整一夜,自那以后立下规矩,凡魏朝官宦及其家眷来求医,拒不接待。

    万俟灿将药重重糊在蒙晔的伤口上,恨道:“你骗了我,坏了我的规矩。”

    蒙晔咬牙忍住疼,转头看她,目中深含惆怅,“你怎么还是这么个火爆性子。你怎么就认定她说得是实话,你没看见她眼中有泪吗?”

    万俟灿一怔,奚落:“不梨花带雨怎能惹人怜惜?照你说话,她是装出一副贪慕虚荣的模样,那又是图什么?”

    蒙晔只觉心如刀割,愧疚且无奈:“你不懂,她就是这样的人,什么事都要自己扛……”

    鱼郦从药王谷出来,盘山道尾停着一辆黑鬃马车,神骏沐在初生的日光里,正闲闲地用蹶子刨地。

    嵇其羽立马迎上来,“娘子,请上车。”

    鱼郦闭了闭眼,踩着杌凳上去,赵璟果然坐在里面,举着一本奏疏在看,半点眼神都没有分给鱼郦。

    她巴不得清静,坐得离他远远的,仰靠在马车壁上,合目养神。

    她觉得很累,自从赵璟出现在她面前,她脑子里就像绷着一根弦,时不时被弹几下,铮然裂响,震得她耳鸣目眩。

    她到今日才总算知道,原来真正的折磨不在于刀剑棍棒相加,而在于细水长流的割剐。

    自打鱼郦上马车,赵璟就再没看进去奏疏上的一个字。他忍不住偷看鱼郦,看了几回,见她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原本攒在心头的柔情渐渐消散,只余冰冷怨气。

    他在等鱼郦的时候想过了,如今可看成是个全新的开始,纵然从前的日子不甚美好,导致彼此心头满是疮疤,可到底已经过去了,该收拾心情往前看。

    不管他用了何种卑劣的手段相逼,也不管鱼郦忍下多少委屈怨恨才答应他,两人总算是坐到了一辆马车上。

    赵璟放下奏疏,捋了捋胸前那股燥气,从食匣里摸出一碟桃脯,端到鱼郦面前:“从前你最喜欢吃的。”

    鱼郦睁开眼,掠了一眼那些滚过糖霜的鲜亮桃脯,神色中颇有些漠然。

    她轻扯了扯唇角,意有所指:“你也知道,是从前喜欢的,如今不喜欢了,自然咽不下去。”

    赵璟端着瓷碟的手指骤然绷紧,他想要翻脸,但还是忍住,拿起一颗送到鱼郦唇边,温柔轻言:“那就试着重新让自己喜欢。”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中午更新晚了,实在抱歉,大家留言我发红包^_^

    第40章

    “窈窈,我想你想得紧……”

    虽然赵璟在微笑, 可鱼郦无端从他的脸上觅到了些狰狞的意味。

    她想,如果不吃,赵璟会不会给她硬塞进去。

    于是张开了口, 把那颗桃脯咬进了嘴里。

    赵璟见她乖乖的, 神情略有舒缓,扬起眉,“如果你喜欢垣县,可以在这里多待些时日。”

    鱼郦心想, 与其说她喜欢垣县,不如说她喜欢这世上任何一处没有赵璟的角落。

    这些,就算他心里清楚,也会装作不知,继续自欺欺人下去的。

    她不应声,赵璟也不恼, 继续说:“我可以下旨, 在垣县修建行宫, 待行宫落成之日,我们再来垣县, 也就不必住在那简陋的酒肆邸舍里了。”

    赵璟畅想着未来,情到深处,放下瓷碟, 将鱼郦整个人环住后去握她的手, 发觉她的手冰凉,嘀咕了一句“准是昨夜淋多了雨着了凉,今夜再去药王谷, 要穿得厚实些。”

    他提及药王谷, 鱼郦心里一咯噔, 被赵璟迅速捕捉到,他问:“怎么了?”

    今日算是与万俟灿彻底翻脸了。鱼郦这些日子频繁往返于药庐与邸舍,深知万俟灿的为人,她爱憎分明,对瑾穆一片忠心,既然将事情挑明,她绝对不会再为鱼郦医治。

    鱼郦有些担忧,她这手治与不治倒在其次,只怕赵璟知道万俟灿拒绝治疗后,会为难她。

    她越想越忧心,昳丽的眉间愁雾不散,赵璟搂着她在她耳边又聒噪了些什么,她也没有听清。

    两人回到酒肆,将要进去时,慕华澜差点从对面的邸舍冲出来,被鱼柳拦腰抱回去。两女倚在门边可怜巴巴看着鱼郦,鱼郦冲她们笑了笑,转身随赵璟进了酒肆。

    今日再来,鱼郦才注意到,酒肆虽陋,但赵璟住的这间寝阁是正儿八经装点过的。

    正中摆了一张瘿木枨云纹膳桌,其后是黄花梨泥雕花太师椅,南面连着敞天的阅台,阅台上半垂一张透光缕花的竹篾湘帘。

    往里看,綦文丹罗帐半挽,床上铺着象牙细簟,七月的天仍有余热,赵璟素来怕热,一直用着。

    但他把鱼郦领进来后便让人把象牙簟撤了,又命抱来几床厚实的缎被。

    鱼郦冷眼瞧这架势,再明白不过,晚上还是躲不过要同床共枕。

    她自打生完寻安,就有些畏寒虚弱,夜间入眠四肢冰凉是常有的事。

    赵璟命人布置完这一切,便坐入了太师椅,看着僵立在罗帐前的鱼郦,道:“你的脸色不好,要不睡一会儿。”

    鱼郦立即警惕。

    赵璟呵呵笑了:“你要不要去照照铜镜,脸白得像鬼一样,我可下不去手。”

    鱼郦也确实累了,这种累是思虑过深、忧心所致的筋疲力尽,整个人失了精气神,像霜打的茄子。

    她索性豁出去:“我想沐浴后再睡。”

    赵璟朝外喊了一声,不出一炷香,便有人将浴桶、浴水、花瓣和香胰都抬了进来。

    两人之间隔了扇屏风,赵璟看见薄绢上细影袅娜,不时探出一只纤纤素手,将脱下的旧衫挂在屏风上。

    白雾飘出,浴水哗啦啦响,惹得赵璟心猿意马。

    他有种感觉,在垣县再见面后,鱼郦好像变了。

    她不再像在寝殿里那么死气沉沉、逆来顺受,变得牙尖嘴利,充满了攻击性。好像拓在画卷上的美人倏然被赋予了魂灵,变得活色生香。

    赵璟并不觉得这是坏事,凝着屏风上摇晃的影络,轻笑了笑。

    鱼郦听见了他的笑声,散布安静的寝阁里,让她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她将自己埋入温热的浴水中,越来越往下,直至浴水没过口鼻。

    赵璟有一阵没听见里头的声音,心中一紧,起身去看,刚走到屏风前,就听里面水花爆开,花瓣四溅,鱼郦浮上水面,深吸一口气,没好气道:“官家刚刚可是说了,我脸白得像鬼一样,你下不去手。”

    赵璟悬起的心回落,转身坐回太师椅,难得没翻脸,“洗完了就快出来,水凉小心伤身子。”

    鱼郦快速洗完,拿起早就搭在屏风上的干净亵衣,系好衣带,才从屏风后绕出来。

    她一头青丝湿漉漉铺在身后,赵璟看了直皱眉,让人送进来四个炭盆,整整齐齐摆在床前。

    鱼郦习惯在沐浴后趴着睡,长发顺着床沿滑下去,几乎齐地。

    赵璟在看奏疏的间隙瞥了几眼,实在看不下去,起身来给她划拉回去。

    这一靠近,就再舍不得走。

    她身上有一股极清淡宜人的香气,如兰似麝,被衾自肩背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皓腕,也不知睡梦中有什么令她那般紧张,手指微绻,像在跟什么较劲。

    赵璟弯身坐在床边,想给她把被衾盖严实,手将要落下,鱼郦猛地弹起来,狠踹了他一脚,裹着被衾连连后退。

    赵璟一时不慎,被她踹了个趔趄,险些从床上翻下去。

    他怒气冲冲回头,见鱼郦裹被缩在角落里,双眼冰冷地瞪着他,像在看一个无耻的登徒子。

    赵璟一口气梗在胸前,怒道:“我好心给你盖被,你这是干什么!”

    鱼郦脸上满是怀疑,那神情像极了在说:你会好心?笑话!

    赵璟气急,挽起袖子来回踱步,暴躁之下干脆低头拆解衣带,一边拆一边道:“反正也要担这恶名,不如做实了,我总不能吃亏。”

    鱼郦双目圆瞠,想不到这人竟会如此无耻,见他飞快脱了外袍只着深衣,心里一紧张,干脆扔了被衾下床赤脚往外跑。

    赵璟岂能让她跑了,飞身将她拦腰抱住,凑到她耳边呢喃:“窈窈,不管你有没有想我,我可是想你想得紧……”

    嵇其羽躲在门边偷听里头动静,听到这一句脸腾得红了,觉得不宜再听,往旁边挪了挪,红晕一直漫到了耳廓。

    正陷在遐思里,里头忽得一声震天响。

    鱼郦仰躺在床上,怔怔看着铜炉从自己的手里掉落,赵璟的脑袋上挨了这么一下,愣愣看着鱼郦,眼睛睁得老大,一副死也不瞑目的样子。

    他轰然倒下床,失去了意识。

    鱼郦环着自己愣了半晌,直到外面嵇其羽耐不住,试探着唤了声“官家?”,她猛地回神,捏着嗓子喊:“你混蛋,呜呜……”

    嵇其羽立即又退回一边。

    鱼郦飞快奔下床,撩起衣衫穿上,从窗跳了下去。

    自然惊动了守在酒肆前的守卫来追她,她稀里糊涂跑了三条街,忽然想起华澜她们,正要回去叫她们一起跑,从小巷钻出来一个黑衣人,蒙住她的口鼻把她拖了进去。

    那人将她扣在墙上,一个男子自穷巷深处走来,约莫四十岁,褒衣博带,文雅飘逸。

    鱼郦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可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男子朝黑衣人摆了摆手,后者立即将鱼郦放开。

    他朝鱼郦揖礼,微笑道:“在下相里舟,见过萧尚宫。”

    鱼郦想起来了,相里舟就是成王李翼最信赖的军师,从前她陪瑾穆去成王府的时候,常见此人随侍成王左右,极受倚重。

    她想起路上蒙晔对她说过的,成王死后,就是相里舟收拢起残余兵马,退守蜀中,以求东山再起。

    与鱼郦猜度得不差,蒙晔所率的玄翦卫与相里舟并不和,两方人马各行其是,谁也不服谁。

    鱼郦对这个人有着天然的警惕,她看了一眼执剑在侧的黑衣人,问:“相里先生这是要干什么?”

    相里舟捋了捋短髭,目中精光内蕴:“某听闻尚宫为先主复仇,内心钦佩不已。便知尚宫感念故国,忠贞不二。如今某携殿下残军退回蜀中,已是穷途末路,唯有向尚宫求助,奢求觅得一线生机。”

    他说的话,鱼郦半个字都不信。

    她在瑾穆身边见过了各路野心家,这些人自以为隐藏颇深,但目中的贪婪是怎么也遮不住的。

    但鱼郦担心另外一件事。

    她虚以委蛇:“先生想让我做什么?”

    相里舟一边觑看她的脸色,一边试探道:“某打探到,大魏天子就在垣县,若能让他葬身于此,朝野必然大乱,届时才有机会光复大周。”

    鱼郦在心中冷笑:算盘倒是打得好,却不知这大周到时是姓李还是姓相里。

    她未置可否,只道:“成王已死,只怕李氏后继无人。”

    相里舟道:“成王留有遗孤,已经三岁,为防不测,国亡后一直藏在洛州,某已将小殿下接到身边。”

    鱼郦暗暗舒了口气,心想看来他还不知道雍明尚在人世。

    她向后退了几步,眼珠转了转,问:“相里先生想让我做什么呢?”

    相里舟脸上划过一道狠戾:“赵璟对尚宫的痴心某早有耳闻,如今他来了这贫瘠的垣县,料想是冲尚宫来的。卧榻之侧,想来尚宫是有机会下手的。”

    他见鱼郦不语,逼近一步,咄咄道:“主上生前那般倚重尚宫,难道真是人死如灯灭,您转身就要投入新帝的怀抱吗?”

    鱼郦在心底冷笑:用瑾穆来压我,你也配?

    她压下蔑视,装出一副感怀模样,掉了几滴眼泪,问:“我要如何与你联络?”

    相里舟道:“尚宫可去城西汪婆婆米铺。”

    说罢,他耳朵一颤,撂下句“尚宫保重”,便和黑衣人翻墙跑了。

    嵇其羽率禁卫追至巷口,脸色阴沉,冲鱼郦合揖:“娘子,请随臣回去。”

    鱼郦被逮回去,被推进寝阁里时,赵璟已经醒了。

    他头上缠着厚厚的白绢,靠在床上,脸黑得像炭,见到鱼郦,牙齿咬得咯咯响:“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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