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主上爱你,他一直爱着你。”

    赵璟眉眼间的煞气太过骇人, 鱼郦踯躅着不敢上前。

    赵璟看着她这副模样,抬手抵住脑侧,痛苦地拧眉, 他手指发颤地从袖中摸出药瓶, 磕出一颗药吞咽,靠在床上缓了许久,神色才稍稍舒展。

    他仍旧朝鱼郦伸出手,“过来。”

    鱼郦慢腾腾地挪到他跟前, 见他扬起手,她害怕地将脸偏到一边,“我不是故意的,是你先……我害怕。”

    关于这方面的记忆实在太过不堪,鱼郦难以像从前那般忍受,在赵璟欺身逼来时, 顺手抄起了床边矮杌上的铜炉, 砸向了他的脑袋。

    她也后怕, 万一赵璟当真在垣县出事,会有多少无辜的人跟着遭殃。

    赵璟扬起手缓缓落下, 落到她手边,握住她,用力将她拖到床上。

    嵇其羽见状, 连忙指挥禁卫退出去。

    鱼郦生怕再惹怒赵璟, 紧闭双目,浑身颤抖,耳边是衣料窸窣, 她感觉到赵璟在扯她的衣带, 然后是外裳, 最后将她的绣鞋脱掉,把她拥进怀里。

    他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于她耳畔疲惫轻吟:“睡觉。”

    赵璟在药庐外的山上站了一宿,看了鱼郦一宿,到如今早就累了,吃过药头疼舒缓,困倦便涌上来,如重夜深深迅速将人吞没。

    鱼郦缩在他怀中惴惴不安了一阵,直到耳边响起均匀稀微的眠声,才安心地闭上眼。

    这一觉再醒来时天幕已黑,赵璟坐在床边将鱼郦晃醒,道:“我送你去药王谷。”

    本睡眼惺忪的鱼郦骤然清醒,她赖在床上,用被衾将自己团团围住,嗡嗡说:“我不去,我不治了。”

    赵璟的声音陡然拔高:“你这是说什么胡话!”

    他那暴躁脾气上来,强硬地来扒拉鱼郦的被衾,鱼郦争夺不过他,干脆松手,双臂紧环住自己的身体,蜷缩在角落里哽咽:“我不去!要不你就杀了我。”

    赵璟喘着粗气,干脆想找绳子把她捆起来带去药王谷,还未实施,门被敲了两声,嵇其羽在门外道:“官家,药王万俟灿求见。”

    鱼郦霍得从床上坐起来,顶着蓬乱的头发,乌黑的眼珠滴溜溜转,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狐狸。

    赵璟低睨她这副傻样,脑中转过许多念头。

    万俟灿既然能找上门来,那十有八九是知道鱼郦的身份了。

    赵璟查出这位药王与明德帝的纠葛,才隐匿身份静待于此,只等她将鱼郦治好再带鱼郦回宫。如今这些恩恩怨怨都摆在明面上,只怕治疗难以为继。

    不,他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鱼郦的手一定要治好。

    赵璟面容冷峻,眼中划过狠戾之色,药王谷里的徒子徒孙甚多,他就不信万俟灿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

    他坐在床边,吩咐:“请药王进来。”

    万俟灿背着药箱走进来,神情冷淡,不卑不亢,朝赵璟施礼,道:“吾来为娘子施针。”

    赵璟提着的心总算落下,难得有些好颜色:“药王请。”

    万俟灿让鱼郦躺好,将袖子挽起,手平摊在床沿,她摆出银针布囊,先揉捏了一下鱼郦的右手,问她有无不适。

    而赵璟则在罗帐外批阅奏疏,不时抬头看一看她们。

    鱼郦满腹疑惑,但碍于赵璟,又顾忌着问不出口。万俟灿倒是坦诚,一边插针,一边道:“你不必想太多,我之所以来,是蒙晔将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了。”

    闻言,赵璟放下奏疏,歪头看过来。

    鱼郦呢喃:“我给主上丢人了。”

    万俟灿轻笑:“我自打见你第一面,就觉得你这个人心事太重,重到你这个瘦弱的身板都快要扛不住的地步。其实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烦恼,到头来不过是自己不肯放过自己。”

    鱼郦闭上眼,不再说话。

    万俟灿也不想勾她那颗多愁善感的九转玲珑心,便只默默施针,低声说着一些注意事项。

    鱼郦的右手如今已可以提一些重物,只是尚需养护。

    赵璟假装低头批奏疏,实则留心记着,一条一条用笔誊了出来。

    约莫一个时辰,万俟灿开始将银针收入布囊。鱼郦悄悄睁开眼瞥向赵璟,见他仍旧埋头于奏疏,便轻轻提起万俟灿的手,往她掌心里写了几个字。

    万俟灿头一回遇上这种事,身体僵硬紧张,鱼郦把她的手掌合上,安抚似的道:“回去给蒙大哥带信,我一切都好,让他不要担心。”

    万俟灿颔首。

    她走后,鱼郦就闭上眼假寐,她心事万千,自然是睡不着的。

    相里舟的事情得尽快让蒙晔知道,这个人狼子野心,不知会兴起何种风浪,他自己作死便罢,绝不能让他连累汇聚在蜀地的前周遗民。

    是以,她刚刚往万俟灿的掌心写了“相里舟”三个字,又写了“汪婆婆米铺”。

    蒙晔一定会明白的。

    她正琢磨着,耳边响起足音,她屏神紧合双目,感觉到被衾掀开,赵璟躺到了她身边。

    从白日到现在,鱼郦的心一直提着,她在等着赵璟的清算,她拒绝了他,把他的头打破,凭他的性子是不会轻易饶过她的。

    谁知赵璟并没有出格的举动,只是转身搂住她,清冷的紫茸香袭来,竟有些温柔宁谧的错觉。

    “窈窈。”赵璟的声音略有些飘忽:“两年了,这个人早就死透了,你就不能忘了他吗?”

    鱼郦没吭声,直勾勾盯着墙上的影子,昏黄的烛光落下,两人交颈相依,瞧上去是极亲密的姿态。

    赵璟的面紧贴着她的,柔软温热,如这世间所有平凡的男子。

    “他死时是明德二年,如今已是天启元年,天地之间早已大变了样,人人都在往前走,只有你一直将自己困在过去。”

    鱼郦目含清泪,在黑暗中莹莹闪烁,她轻声说:“困在过去的何止我一人。”

    赵璟的臂弯一僵,随即笑了几声,笑声颇为寥落:“原来我们两个是一样的人,擅长作茧自缚,那就继续纠缠下去吧,不死不休。”

    他把她翻过来,吻上她的唇。

    垣县多雨,后半夜雷声轰鸣,电光遽闪。

    鱼郦从沉睡的赵璟身上爬过去,披上一件外裳,撩开篾竹湘帘,看向对面。

    谁知鱼柳也没睡,半拢衣衫,披散头发,举着酒樽正对夜雨品茗。

    自鱼郦离开,鱼柳就和华澜一起搬进了她的寝阁,华澜没心没肺睡得沉,鱼柳却睡不着。

    她见到鱼郦,招了招手,扬起酒樽,隔空相敬。

    鱼郦微笑。

    她第一回 喝醉,就是被鱼柳灌的。

    瑾穆登基后便将春熹殿赐给了鱼郦,将一棵他植在东宫里的海棠花树一并迁了过来。

    那日是瑾穆的生辰,圣寿夜宴结束后,他只领了一个内官来春熹殿,好像有话要对鱼郦说,却不想鱼柳也在。

    鱼柳是个嘻嘻哈哈爱热闹的性子,说了三五句,瑾穆便让内官去搬酒。

    三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尤其是鱼郦,她本就不胜酒力,被鱼柳这泼皮插科打诨灌下许多,早早伏在案上醉死过去了。

    醺意朦胧间,她感觉到被人抱上了床,那人摇摇晃晃,醉得也不轻,给她盖好被衾,末了,还来拉她的手。

    定是鱼柳这厮在胡闹。鱼郦当时想,反把她的手抱过来搁在胸前,迷迷糊糊地求饶:“好姐姐,我不行了。”

    那人怔了怔,立即就想把手抽出来,谁知鱼郦抱得太紧,抽了几下无果,便干脆由她去。

    迷朦间,鱼郦感觉到他倾身过来吻她的额头,她还戏谑:这个色胚,真是男女不忌。

    这么多年过去了,鱼柳的性子好像没怎么变,喜好杯中物,每每烦心时就要喝上几杯。

    两人隔街安静地看了一会儿雨,鱼郦听见身后有些动静,朝鱼柳打了个手势,便转身回来。

    正见赵璟醒了坐在床上,满头虚汗,仓皇失措,见到鱼郦,神情才略有舒缓,将她圈进怀里,声音中有些脆弱:“窈窈,你去哪里了?”

    “只是有些口渴,去倒了杯水。”鱼郦任由他抱着,淡淡地说。

    赵璟将她扣在床上,倾身紧紧攫住她,满是不安。

    两人对视许久,他急促的呼吸才慢慢舒缓,只是目中凄郁难消,渐汇成深深的伤戚。

    他像是累极了,躺倒在鱼郦身侧,如旧揽住她,声音宛若叹息:“睡吧。”

    后半夜倒是睡得沉,一觉醒来赵璟已不在身侧,鱼郦拥着被衾想了一会儿心事,忽听门被推开,已经穿戴齐整的赵璟端着朝食进来。

    他不用人伺候,独自把碗碟摆在膳桌上,道:“你若是醒了就起来吧,等用完朝食咱们出去转转。”

    鱼郦没说什么,默默趿上鞋起身梳洗。

    朝食的种类很多,两碗黄籼米粥,一碟烤鹧鸪,一碟酒香螺,一碟炸馓子,一碟烤黄牛肉,还有一大笼蒸春饼。

    鱼郦盯着那牛肉,“按照律法,食用牛肉要刑一年。”

    赵璟挑眉:“是吗?是抓我还是抓你?抓人的是大理寺还是刑部?”

    鱼郦看了他一会儿,默默低头用膳。

    晨光熹微,窗牖半开,有鸟雀栖息在枝头嘤啾,两人专心用膳,偶有碗筷磕碰的轻微声响,这样都不说话,倒是有种难得的安宁。

    鱼郦心里仍旧忐忑,在等着赵璟翻旧账,谁知一直到吃完他都没再提,一边用帕子擦嘴,一边道:“城西有瓦舍,城东有构肆,你想去哪儿?”(1)

    鱼郦想起相里舟告诉她的联络之所在城西,便随口道:“那就去城东吧。”

    两人临出门前,赵璟道构肆人多眼杂,非要鱼郦遮面,她不愿在这等小事上与他争执,便依言戴上幂离。

    今日出门却不见嵇其羽,鱼郦随口问了句,赵璟说:“我让他去查在王屋山围攻你的刺客来历去了。”

    鱼郦点头。

    她留心观察,除了驾马车的小厮,另有几十暗卫微服跟随,左右道旁也有些眼熟的面孔,想来天子出行总是要费些周折的。

    鱼郦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马车一阵微小的颠簸,拐进一条繁华的街衢,叫卖声连同孩童的嬉笑声传来,她撩帘去看,见街头有几个垂髫孩童在玩闹。

    她一时移不开眼,直到马车走远了还抻头去看。

    赵璟收在眼底,却没说什么,将凝在鱼郦身上的目光收回,颇有些漠然。

    垣县并不大,马车很快驶入城东,赵璟撩袍下车,站在下面朝鱼郦伸出了手。

    她扶着他下来,只见面前至少挤挨着十余座棚子,莲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丝竹飘扬,戏腔婉转,喝彩声不断。

    赵璟领着她进了其中一间,腰棚以竹帘相隔,两人坐的这一间正对戏台,左右空着,观戏便利又清静。

    戏台上正演着皮影戏,是时下最时兴的话本,讲的是一对少年夫妻几经搓磨最终劳燕分飞的故事。

    正唱道“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赵璟斟茶的手略抖了抖,溅出几滴滚烫的茶水,正溅到鱼郦的手背上。(2)

    她也因这两句诗而出神,冷不防被烫,捂住手背嘤咛。

    赵璟忙去看她的手,白皙雪腻的手背略微红肿,他吩咐近侍取来药,从瓷钵中挖出一点剔透的膏给她细细涂抹于手背。

    看着他专注的神色,鱼郦想起了从前。

    少年时但凡两人在一起,赵璟就很不喜欢仆婢跟着,无人使唤,端茶倒水这种琐碎事多是赵璟干。

    好像只要身边有他,鱼郦就无需操心,他总能把她照顾得妥妥帖帖。

    但就是这样,她也总是会有各种意外。

    不是被花枝扎了手,就是走路多了崴脚,有一回崴脚后赵璟背着她回家,边走边调侃:“你可真是朵娇花啊。”

    鱼郦嘴里喊着小糖人,腮颊鼓鼓,颊边还残存着刚刚崴脚时哭得泪痕,伏在赵璟背上噘嘴:“有思你要是嫌弃我,那我下回不跟你一块出来玩了。想约我出来玩的人可多了……”

    她“啊”了一声,赵璟险些把她颠下来,她惊魂未定地紧扒住他的背,便传来他阴森森的声音:“还有谁想约你出来玩?”

    “我家隔壁的柳郎君啊。”

    赵璟气鼓鼓道:“不许跟他玩!”

    鱼郦自小便极会看他脸色,忙捏捏他的耳朵,摸摸他的头发,权当顺老虎须毛:“好好好,我不跟他玩,我只和有思玩,我最喜欢有思了。”

    赵璟也想起了这段往事,为鱼郦涂抹完药膏后坐回来,心猿意马地将目光投向戏台,心道:你这个骗子。

    两人温默无言,皮影戏演过几场高.潮,堂下喝彩不断,这一处却格外清寂。

    戏台将落幕,禁卫进来附到赵璟耳边低语,他的神色倏然变得微妙,掠了鱼郦一眼,道:“让他进来。”

    是蒙晔。

    他穿一件育阳染直裰,胳膊吊着,脚步平稳地走到赵璟跟前,还依照从前在御前的旧礼,朝他深深一揖。

    赵璟道:“行了,胳膊那个样,就别做这口是心非的姿态了。”

    蒙晔被他一通嘲讽,并不显局促,神色如常坦然,道:“听闻我走后,官家将与我同进京的师兄师弟们都下狱审问,我思来想去,还是想当面向官家陈词。”

    “他们并未与我串通,也不曾伙同我欺瞒于官家,我确确实实是宋理,也曾拜入宁相国门下,只不过文泰年间,我就离开襄州去了蜀郡,投入当时的蜀王麾下。”

    他看向赵璟,“我愿以主上在天之灵起誓,所言句句属实,求官家开恩,放了我们的师兄弟吧。”

    鱼郦在一旁安静听着,听到最后才反应过来,原来两人还算是师出同门。

    赵璟拨弄着玉扳指,良久,才嗤笑:“原来蒙都统还是个讲义气的人。”

    他不说放,也不说不放,拿捏得稳稳,像悬在空中一柄剑,把人折磨得够呛。

    蒙晔跪倒在地,合拳道:“若官家垂怜,我愿率玄翦卫就此退回蜀郡,从此画地为牢,永不离开。”

    赵璟静静低视他,目光幽邃,半晌才道:“朕以为你是明德帝的心腹,心念故国,绝不会向朕屈膝妥协。”

    “官家明鉴。”蒙晔含泪道:“我主一生仁善为民,若他英灵在天,必不愿看到他所留旧部与大魏再起干戈而死伤不休。”

    赵璟歪头看鱼郦,问:“是吗?”

    鱼郦终于明白蒙晔今日为何冒险前来,不光是为了宁殊留下的那些徒弟,还为了和相里舟撇清干系。

    看来昨日万俟灿把话带到了。

    鱼郦点头:“不管蜀中有多少人打着前周的旗号反魏,都与玄翦卫和昭鸾台无关。”她直视赵璟,一字一句道:“我主早已驾崩,未有子嗣遗世,大周的一切都该烟消云散。”

    “我主?”赵璟冷冷一笑:“你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好像跟朕做起了买卖,但听上去都是让朕放过谁,那这个买卖里朕又能得到什么呢?”

    蒙晔紧张地与鱼郦对视,慎重道:“官家请说。”

    赵璟横起折扇指向鱼郦,“朕不想再从你的嘴里听到‘我主’二字。”他又指向跪在地上的蒙晔,“你,你们从此以后与萧鱼郦再无瓜葛,她是她,你们是你们,这辈子永不许再见。若能答应,你们今日就离开垣县,朕对于从前的事情既往不咎。”

    蒙晔流露出痛苦之色,凄哀地望向鱼郦,鱼郦也释然了,仰起头将酸涩逼回去,微笑:“这不是挺好的嘛,算起来还是官家吃亏些,我一人怎能与官家的平蜀大计相较。”

    赵璟拿起她的手,柔声说:“怎么不能呢?如果你在朕的心里不值,那你所在意的这些人早就不知死过多少回了。朕比不得明德帝仁善,若有一日你果真不值了,那这些人的死期也就到了。”

    既是承诺,也是威慑。

    蒙晔双手紧攥成拳,只觉心如刀绞,还是不得不低头:“谢官家。”

    “不要谢朕,要谢窈窈。”赵璟抚着她的手,直勾勾看入她眼中,“这是你自己答应的,若再三心二意,屡屡践踏朕的宽宥,往后可就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了。”

    手握生杀大权的帝王,稍稍施些手段,轻而易举便拿捏住了他们。

    鱼郦认命地点头:“好,我从此对官家一心一意,至死不渝。”

    赵璟仿佛被取悦,呵呵笑起来,笑声却甚是寥落,闻者伤悲。

    他们一同出了莲花棚,鱼柳守在外面,立即迎上来,被蒙晔半途截拦,他拉着她要走。

    鱼柳不安地屡屡回头看鱼郦,“我们走了,窈窈怎么办?”

    蒙晔道:“她有她的路要走,我们从此再无瓜葛。”

    “胡说!”鱼柳大怒,她猛地甩开蒙晔,疾疾奔回去,在将要靠近鱼郦时就被禁卫拦住,她扶着横槊,不甘地嘶喊:“窈窈,你不能委身这皇帝,这样怎么对得起主上?他喜欢你!你知不知道,他一直爱着你!”

    此言一出,天地皆静。

    鱼郦罕见地生怒:“你胡说什么?主上清名岂容你这般败坏!”

    鱼柳双手捧泪,终于能将埋藏于心底多年的秘密说出来:“我看见了,那一晚我们都喝醉了,是主上把你抱上床的,他亲了你……窈窈,对不起,我一直抑制不住地嫉妒你,可是……可是我也希望你好,我曾私下里劝主上让他挑明,给你个名分。可是主上拒绝了,他说你的人生还很长,不能因他的一点妄想而累你一生……”

    她戚戚哀恸:“窈窈,你可以嫁人的,可是不能是大魏的皇帝。大魏亡周,若无魏军攻入金陵,主上又怎么会死?”

    作者有话说:

    (1):瓦舍和构肆在宋代其实是一回事,这里为了对称。

    (2):出自唐·刘禹锡的《竹枝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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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他还碰过你哪儿?”

    蒙晔慌忙上来捂住鱼柳的嘴将她拉走, 两人争执不休,蒙晔压低声音在鱼柳耳边说了一句话。

    鱼柳脸色煞白,泪光莹莹睇着鱼郦, 如几欲倾倒的浮萍, 摇晃了几下,被蒙晔拉扯着离去。

    留下鱼郦怔忪在原地,神情恍惚,半天没回过神来。

    鱼柳的话就像平地起惊雷, 将她原本就支离的内心砸得粉碎。

    她僵立在那里,望着蒙晔和鱼柳离去的方向,杳长的街衢蜿蜒伸展,早已不见了他们的身影。

    雨后的风中带了些许萧瑟,迎面拂来,撩起裙袂袖角, 吹落了鱼郦鬓边的一朵绢花。

    但这一切, 她皆恍若未觉。

    赵璟在一旁静静看完了这一场闹剧, 瞧着鱼郦失魂落魄的模样,蓦地, 轻笑了笑。

    这笑带着些冰凉的嘲讽,冷锐的憎恨,他执起鱼郦的手, 问:“走不走呢?”

    鱼郦怔然将目光收回来, 低着头默默随他上马车。

    这一路上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赵璟在一旁盯着她,心想她要是敢哭, 他就一巴掌甩过去。

    可是她没哭, 那双眼睛自始至终空荡荡, 像是干涸的泉眼,迷离的落入虚空中,失了焦准。

    回到酒肆,嵇其羽已经守在门前,慕华澜一觉醒来不见了鱼柳,便独自出去买了一些蜜饯果子,塞进八宝攒食盒里,正托嵇其羽带给鱼郦。

    两人远远瞧见马车,嵇其羽麻利地收起食盒,嘱咐慕华澜快回去别再出来。

    慕华澜一溜烟缩回邸舍,躲在门后,探出半只脑袋偷偷看。

    她看到赵璟先下马车,而后把鱼郦抱了下来。赵璟的脸色铁青,甩下鱼郦负袖阔步迈入酒肆。

    慕华澜瞅准机会,想跑出来跟鱼郦说几句话,被嵇其羽厉目一眄,她又讪讪地把脑袋缩回去。

    鱼郦的脚步虚浮,刚踏入酒肆,被冗长的罗袖绊了一下,趔趄几步,重重跌坐在地上。

    赵璟已经踏上了木梯,听到声响回头看了一眼,目光甚是冷漠。

    嵇其羽跑过来将鱼郦搀扶起来,瞧她脸色苍白如纸,有些担忧地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鱼郦摇摇头,将他推开,独自踉跄着上楼。

    刚回了寝阁,赵璟便让人打热水来。

    他把鱼郦摁到妆台前,绵帕浸透热水,反反复复擦拭她的额头。

    赵璟的手劲很大,又携着怨,不一会儿便将鱼郦的额头擦得通红,可他犹不解气,又命人再换一盆干净的水来。

    他自两年前重逢,便想将鱼郦身上沾染的关于明德帝的一切都清洗干净,努力至今,不仅徒劳,反而令她身上的痕迹越来越深镌。

    他如何能甘心!

    赵璟拧干绵帕,又要去擦鱼郦的额头,她忽得仰起面,双目清澈如水:“有思,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当年难道不是你不告而别吗?偌大的帝京,冰冷的禁宫,我无依无靠,我除了找一个靠山还能怎么办?恰好就有这么一个人,他位高权重,对我恩重如山,我忠于他,为他效力,我错了吗?他未曾做过一件恶事,却无端惨死于我的面前,我替他报仇,我错了吗?我今日才知他对我的感情,可过去的那五年里,我们确实清清白白,从未越雷池一步。你觉得我对不起你,我哪里对不起?你觉得我有错,我哪里有错?”

    她声声切理,质问得赵璟哑口无言。

    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场牵扯国仇家恨的恩怨里,多数鱼郦是身不由己,可由己的时候,她总是毫不犹豫偏向于那个已经死了的明德帝。

    他赵璟用尽心机,方能换一句她言不由衷的“我从此对官家一心一意,至死不渝”。可明德帝已埋泉下泥销骨,什么都做不了,说不了,便能让她义无反顾全心追随。

    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赵璟挥手,将杌凳上的铜盆打落,水花泼溅,满地斑驳。

    他起身走了,把寝阁的门狠狠甩上。

    鱼郦安静坐了一会儿,走到阅台上,撩起竹帘,对面许久没有动静,过了约莫半柱香,她看见蒙晔背着行囊,领着慕华澜和鱼柳从正门走出来。

    华澜东张西望,可嵇其羽已随赵璟出去,寻他无果,失望地耷拉下脑袋。

    蒙晔抬头看向鱼郦,他横起胳膊做了一个锤心的动作,鱼郦明白,这是让她放心。

    而鱼柳则跟在他身后,双目垂地,一副落拓的模样。

    三人如来时上了马车,一骑绝尘。

    鱼郦目送他们离去,总算能舒口气,靠在雕栏上许久未动,忽得,轻轻笑出了声。

    一直到戌时,赵璟都没有回来,禁卫进来说,送娘子去药王谷。

    夜间的药王谷安静如画,谷中夜雾漫漶,溪流潺湲。鱼郦进去,却见本该离开的蒙晔三人坐在里面,争执不休,面红耳赤。

    “我不走!我实在不甘心,主上死了,成王也死了,我们合该做那缩头乌龟,由着魏帝对我们生杀予夺。”鱼柳猛拍桌子。

    蒙晔吊着一只胳膊,面上显出些疲惫:“我早就将道理说予你听,如今大势已去,何苦做那蚍蜉撼树的愚蠢行径。”

    鱼柳霍得起身,艳目炙热:“你几时这般贪生怕死了?”

    鱼郦在一旁看着,突然觉出些蹊跷。

    她记得两年前她杀赵玮为瑾穆报仇时,鱼柳还不曾如此偏激,她当时甚至还试图说服鱼郦放弃复仇和他们一起。不过两年,怎得竟像变了个人一样。

    鱼郦想起垣县城中的波折,试探着问:“鱼柳,你在蜀郡可曾接触过相里舟?”

    她问完这句话,便紧盯着鱼柳的脸,果不其然,在须臾间,自她脸上捕捉到一丝丝心虚。

    如果是这样,那么相里舟为什么消息如此灵通,能恰到好处出现在垣县,便有了解释。

    蒙晔恍如惊梦,大怒:“你是疯了吗?相里舟此人狼子野心,是你能碰的吗?”

    鱼柳咬牙:“他和成王为了光复大周不惜以命相博,总好过有些人龟缩其后,贪生怕死。”

    蒙晔揪住她的衣领,额上青筋凸蹦:“我龟缩其后?我是为了谁你心里不清楚吗?”他猛地一滞,压低声音问:“你没有把雍明殿下还活着的消息告诉相里舟吧?”

    直到看到鱼柳摇头,鱼郦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万俟灿已备好针灸的一应物什,拉着鱼郦去了最里间,她自己的寝阁。

    可饶是把门关得严实,仍有零星的争吵声传进来。

    鱼郦躺在藤床上,任由万俟灿给她扎针,心事沉甸甸的。

    她一直知道,蜀郡的前周遗民过得并不好,当地厢军怕遗民作乱,隔三差五便要入山清剿,还有沉重的徭役税赋,遗民们过着朝不保夕、流离失所的日子。

    这个时候,若有一个人站出来,打出复国的旗号,号召众人反抗赵魏,点燃遗民心中未曾冷却的国仇家恨,稍加撩拨,便能轻而易举做到一呼百应。

    更何况这个人还曾随成王起兵,一路兴兵直上,几乎快要打入金陵。

    岂不更是给遗民艰难黑暗的生活带来一隙希望。

    可为国而死的是成王李翼,跟这个相里舟又有什么关系?他充其量不过是个在败军面前胆小鼠窜的小人。

    连鱼柳都动摇了,不知相里舟用这套说辞蛊惑了多少人。

    蒙晔和鱼柳还在争吵,童子开门送药进来,那争吵声愈加尖锐刺耳,一阵风飘进来,吹落了挂在寝阁的画卷。

    鱼郦不顾自己手上扎满了针,忙起身去拾捡画卷,画卷上瑾穆笑容温润,眉宇舒展间颇有些悲天悯人。

    她抚着他的画像,耳边充斥着争吵声,终于忍不住,弯身哭起来。

    万俟灿在她身后朝她伸出手,却又不知该如何劝,默了许久,只有去把她手上的针一一拆下。

    鱼郦啜泣:“怎么办?瑾穆你说,该怎么办?”

    自然唤不来回答,瑾穆浮于画卷上,如一尊神游离于世外,安静宁谧地俯视众人。

    万俟灿默默守着她,目睹她痛苦煎熬的模样,心生恻隐:“不要管了,你好好过你的日子。你这副羸弱的肩膀,扛不起如此重担。”

    鱼郦扶着墙上画卷,歪头看她,双目水雾迷朦,有破碎凄清的光。

    万俟灿抱住她,“只剩几日,你的手就会好了。做皇帝的女人也好,做民女也罢;富贵也好,贫贱也罢。你只为自己活,再不要去牺牲自己了。”

    鱼郦怔怔愣愣,过了许久,才反握住万俟灿的手。

    她没再理蒙晔他们,乘马车回了酒肆,赵璟仍旧未归。

    她向禁卫多要了几盏灯,摆在阅台上,席地而坐,遥望星空灿烂,饮了些屠苏酒。

    鱼郦酒量实在堪忧,喝了三四盏,便觉头晕目眩,摇摇晃晃走到雕栏前,将大半边身体前倾,朝天伸出手,想要抚摸星星。

    赵璟恰在这时回来了。

    他左右跟着嵇其羽和辰悟,两人扶着醉醺醺的赵璟,一眼瞧见挂在雕栏上倾倾欲坠的鱼郦。

    霎时三魂去了两魂半,还是赵璟反应最快,推开嵇其羽和辰悟,踉踉跄跄地奔上楼。

    鱼郦觉得自己离天近在咫尺,快要抚摸到星星,忽得被人拽了回来。

    他身上有着浓重的酒气,几乎要把清馨的紫茸香全都掩盖掉了。

    赵璟将鱼郦打横抱起,跌跌撞撞地往床边走,可怕的记忆瞬间袭来,鱼郦骤然清醒,她激烈挣脱,在地上滚了一圈,拢紧衣衫缩在角落里,捧着脸哭泣。

    “你这个混蛋!”

    赵璟凝着梨花带雨的她,痛苦地阖眸,半晌才道:“不会了,我不会再那样对你了。”

    原来他一直清醒,原来他什么都明白。

    “但是……”赵璟缓慢走近她,目中藏着偏执癫狂的光,他指向她的额头,“药王万俟灿有一手绝学,曾为被火焚烧而毁容的人换皮,只要这一块,你忍忍,让她换掉。”

    鱼郦咬牙不语。

    赵璟上来搂她,带着醺意地轻哄:“只要换掉了,我就封你做皇后,从前的事就过去了,我再也不提。”

    鱼郦轻笑着呢喃:“你到底是哪里来的魔鬼?把我的有思又藏到哪里去了……”

    赵璟搂着她的臂弯微僵,冷声问:“你说什么?”

    鱼郦抚摸着他的胸膛,语意凄凉:“你想换我的皮,我还想换你的心呢。把从前那颗爱我、疼惜我的心换回来。”

    赵璟沉默良久,忽得嘶笑:“心?我早就没有心了。”

    他抱起鱼郦,把她丢到床上,围拢过来,捏着帕子使劲擦她的额头,明明那里白皙洁净,却像有什么碍眼的污垢,抹之不去。

    鱼郦闭上眼,忽听他问:“他还碰过你哪儿?”

    暗夜里幽幽的一问,让人毛骨悚然。

    鱼郦阖眸道:“有思,你杀了我吧。”

    赵璟给她擦拭额头的手猛然停住。

    她的声音绵软惆怅:“我不能再寻死了,为我这条命,瑾穆和蒙晔付出了太多,他们想方设法要让我活下去,我实在对自己下不了手了。大约还是我太过软弱不堪,需借助外力,你给我个痛快的,解脱我,也解脱你自己,然后好好回去娶妻生子,我对你没有旁的要求,只求你善待我的寻安。”

    酒入愁肠,才能生出平常没有的勇气。

    鱼郦紧闭双目,眼前一片黑暗,她能感受到赵璟那冰凉的指尖徘徊于她的脖颈,她秉住呼吸,释然轻松地等待着将要来的窒息。

    再多不堪,以死总能洗净。

    可是那双手终究没有落下,赵璟抚向她的脸颊,流连辗转,幽叹:“你才是混蛋,竟想诓我杀你,你死了,我怎么活?”

    他躺在她身侧,搂她入怀,习惯性地想去亲她的额头,临到跟前,想起什么,偏头改亲面颊。

    他已经筋疲力尽了,拥着她很快入睡。

    鱼郦睁开眼,对着穹顶一夜未眠。

    第二日赵璟酒醒了,好像全然忘记了昨夜发生的一切,绝口不提昨夜之事,如常早起,摆好朝食唤鱼郦来用。

    如此蹉跎了数日,离治疗结束只剩一天。

    这些日子上京送来的奏疏变得多起来,鱼郦在赵璟批阅间隙偷瞟了几眼,发现她父亲的名字出现的频率极高。

    宁殊死了,左相虚悬,朝中再无与之抗衡的,既是右相又是外戚,兼执掌中书省的萧琅可谓一人之下,权倾朝野。

    除了萧琅,奏疏上出现最多的便是戎狄。

    戎狄可汗暴毙,乌图首领乌耶莫多率军冲入王庭夺权,已被戎狄十三部奉为新可汗。

    看上去都很棘手,但赵璟批阅时面不改色,下笔流畅,周密细致地部署。

    鱼郦心想,朝野动荡,边防不安,相里舟的运气还真是好,只怕往后至少五年,赵璟顾不得蜀郡。

    她徘徊于阅台,看着清冷的街衢,身后传来赵璟的声音:“明日做完最后一场治疗,我们连夜回金陵。”

    鱼郦抚摸着雕栏,发现赵璟把剑搁在了阅台上,她瞥了几眼,忍不住去拿起来,试着用右手拔出,手掌拢剑柄,略有些僵硬,她换到左手,刺出去的瞬间,有了个主意。

    赵璟迟迟未等来她的回声,抬头去看,见她盯着剑出神,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阴狠。

    但她很快掩饰掉了,抬眸迎上他的视线,清媚潋滟的桃花眸里溢出些笑意。

    那夜醉酒后的纠缠,两人都发现了,一个死不了,一个下不了手,反倒认命似的平静下来。赵璟坚持了几日擦她的额头,随着奏疏多起来,他日益繁忙,暂时放弃了。

    白日他自是衣冠楚楚,雍容矜贵的官家。到了晚上赵璟会反复地问她,占有她的人是谁,甚至喜欢在两人飘至云端时突然问鱼郦:“你爱他吗?”

    这近乎于自虐的方式令鱼郦嗤之以鼻,她也看开了,敷衍他,应付他,旁的不论,他的皮囊还算好看,反正日子得照常过。

    但在走之前,她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做。

    这一夜她去药王谷疗后,敛袖起身,拢着青丝冲万俟灿随意道:“我想向你讨一碗药,吃下去后永绝子嗣。”

    向来冷静自持的万俟灿吓了一跳,险些被银针扎手。

    看着她这么紧张,鱼郦微笑着试图解释:“我生寻安的时候太吃力了,那痛楚至今记忆犹新。我倒也不想对自己下手这么狠,可是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再怀孕的。孩子么,生一个已是作孽,再生下去,只怕下辈子投胎要进畜生道了。”

    万俟灿仔细观察她,她和刚来垣县时相比已大变了样。

    那时她的心事重,终日愁锁烟眉,如今那双秀婉的眉眼倒是舒展开了,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哪怕说着对自己残忍的话,也是淡淡甚至含了一点戏谑。

    万俟灿火气上来,抓住她的手腕,怒道:“凭什么?你就没想过有一天甩了这狗皇帝,找个俊俏体贴的小郎君过日子,再生上几个孩子。”

    鱼郦笑起来,笑声如春铃清脆,“好好好,我以后就这样干,可是这样干之前,眼下这关我得先过了啊。”

    万俟灿掐腰:“你不用吃,我开一副药,你放进那狗皇帝的杯中,一了百了。”

    鱼郦叹道:“他现在可不能死,他要是死了,我爹非得把寻安捧上帝位,自个儿当太上皇。你不知道,跟他比起来,我爹更不是东西。”

    万俟灿道:“谁说要杀他了,给他下绝嗣药,让他再生不出孩子,寻安不就是唯一的皇子,你再熬一熬,等当上太后了,那天下俊俏郎君任你挑。”

    鱼郦笑容灿烂,眉目间神采奕奕,真的畅想过这好日子,果真愉悦至极:“好,你开给我,就这样干。”

    她回了酒肆,赵璟还在伏案批奏疏,鱼郦给他斟了一瓯热茶,双手捧着送到他唇边,温柔道:“有思,喝一口吧,你嘴唇都干了。”

    赵璟冷眸瞥了她一眼,将瓷瓯打落:“你和万俟灿都活腻歪了吗?”

    鱼郦一愣,捂唇咯咯笑起来。

    待她笑够了,才从袖中摸出药包,“官家别怕,在这里呢,您一定会子孙满堂的。”

    赵璟盯着她,她抚上他的肩,蔻丹鲜艳欲滴,喟叹道:“你果真在药王谷里布了眼线,那蒙晔没走的事你自然也知道了。”

    经过那日的争吵,鱼柳与蒙晔他们散伙了,她去投奔相里舟,慕华澜被遣回蜀郡,蒙晔独自留在药王谷里治伤。

    他答应过赵璟,再回蜀郡便永远不能离开,所以总得亲眼见着鱼郦平安离去才能走。

    赵璟执起鱼郦的手,漫然道:“他走不走的,随他去,反正你得走,明儿就走。”

    鱼郦凑近赵璟的脸,目光炯炯瞧着他,“走之前,我们杀个人吧。”

    赵璟了然:“相里舟。”

    鱼郦讶异:“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太可怕了。”

    赵璟拿过她的手吻了吻,嗤笑:“跳梁小丑,他但凡有些勇气,敢跳出来杀我,我都会对他有几分佩服。像个缩头乌龟似的,哼,真是个阉人。”

    “啊?”鱼郦愕然:“你连这都知道。”

    这一段还是从前瑾穆悄悄讲给鱼郦听的,这个相里舟是罪臣之后,受过宫刑,机缘巧合被成王李翼看中,才引为幕僚。

    瑾穆活着的时候就很不喜欢相里舟,可他深得成王喜爱,瑾穆怕伤了弟弟的心,又觉得相里舟终究没有大错,是个无根的人,也酿不出大错,便暂且将他留下了。

    如今看来,一念之仁遗祸无穷。

    鱼郦搂住赵璟的脖颈,在他耳边柔声进着谗言:“杀了他吧,我知道他们的联络点在城西汪婆婆米铺。”

    赵璟道:“我杀了他,蜀中还会冒出别人。这个人啊心肠歹毒,容不得良将。我放他回去与蜀中遗民自相残杀,待相里舟把明德帝留下的几个能打的良将都祸害死了,我再派兵围蜀,呵……到时不费吹灰之力,那蜀中一片大好河山可就尽归我赵魏了。”

    算盘打得可真够精的。

    鱼郦腹诽,意兴寡寡地想把手收回来,赵璟却拉着她不让走,“比起相里舟,我还是对李雍明更感兴趣,他今年十三岁了,不知在什么地方正慢慢长大,会不会长成他父皇的样子?又有几分他父皇的才干?”

    鱼郦咬牙,竭力遏制住想和他同归于尽的冲动,漫然道:“官家大声些喊,喊得天下人尽皆知,您的大魏江山就更太平了。”

    赵璟将她锁进怀里,摸摸她柔若无骨的手,“好,我不说了。瞧瞧,多么好看的一双手,非得天天喊打喊杀,留着绣花不好吗?你小时候就会刺绣,绣的海棠花多漂亮,那件衣裳我至今还留着。”

    鱼郦道:“你不喜欢海棠花啊,宫里的海棠花都被砍净了。”

    “那是因为明德帝给你种过一棵海棠树,我自打知道了这件事,瞧着那花总是膈应。”赵璟一边说着,又将目光落到了鱼郦的额头上,他的手徘徊于周,就是不愿意碰,满是遗憾:“明天就要走了,你不再想想?药王医术高超,不会留疤的,就算留了,我也不嫌弃你。”

    如今的鱼郦才不怕他这一套,她抽出手抚上他的胸膛,笑靥如花:“我说了,你换心,我换皮,你不剖心,休想让我换皮。”

    作者有话说:

    治疗疯子的诀窍:比他还疯。

    第43章

    “瑾穆……你真傻”

    赵璟静静看着鱼郦, 神色认真到鱼郦开始害怕,他不会真在考虑这件事吧。

    好在,沉默没有持续多久, 赵璟就把鱼郦从自己的腿上推开, 他嗤笑:“我才不会让你如愿,我死了你就能去找小郎君,简直做梦。”

    这是什么眼线,非得把话回得这么详细么。鱼郦腹诽。

    她在赵璟这没得到便宜, 颇有些意兴阑珊,不再与他纠缠,落落寡欢地回床上躺着。

    已是后半夜了,月光皎皎,星辰稀疏,这漫漫长夜让人觉得甚是无趣。

    鱼郦睡了一会儿, 被一阵密集的敲门声吵醒。

    她烦躁地坐起来, 见赵璟还在批奏疏, 嵇其羽顾不得诸多忌讳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卷束以缟素的卷轴。

    赵璟去接的手竟在颤抖。

    鱼郦揉着头发懵了一阵儿, 迅速反应过来了。

    御医说太上皇活不过今年秋天,不管这话是真还是为迷惑赵璟,可到头来终究成了真。

    可惜, 因她之故把赵璟拖在垣县, 没能见到父皇的最后一面。

    可是话又说回来,刀剑相向的父子俩,临终见了要说什么呢。

    鱼郦惊奇地发现赵璟的眼红了, 兴许是灯烛晃出的错觉, 竟有种泫然欲泣的感觉。

    嵇其羽的嘴唇翕动, 轻道了声“官家节哀”,便默默退下。

    他走后,这间屋就变得更安静了。

    赵璟一袭黑衣坐在窗边,背后是阅台和漫天疏星,风吹动烛焰轻晃,落下一道颀长的孤影。

    鱼郦突然有些羡慕他,铁石心肠如他,爹死了他竟然还会伤心。如果是鱼郦的爹死了,她才不会,因为她爹才不值得她半滴眼泪。

    她大概是睡迷糊了,有些心软,温声提议:“要不你现在回京,明天我自己回去。”

    赵璟猛地歪头看她,冷声道:“你现在躺下睡,一句话都别说。”

    他冰凉的声音里有些鼻音,隐约藏着些哽咽的意味,好像在竭力遮掩,不想让鱼郦窥见他脆弱的一面。

    鱼郦不想在这个时候招他,乖乖躺下,把自己卷进被衾里。

    她有时候真的想不通,太上皇明明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还伙同朝臣给赵璟添什么乱,他自己便罢,累得那么多官员丧命,究竟在争什么。

    权欲熏心,权力难道比人命还值钱吗?

    有人最该活下去却活不了,为什么活着的人就这么不知道惜命。

    想到这儿,鱼郦怔了怔,她想到自己曾经也寻过短见。

    道理一大堆,可到自己身上全是虚妄。

    鱼郦心想,这个时候她需要辰悟,需要他给自己念几段佛经,开导一二。

    自打蒙晔他们离开邸舍,辰悟就搬进了这间酒肆里,那夜赵璟酗酒归来,辰悟是跟在他身边的。

    她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眠,头嗡嗡的响,实在耐不住坐了起来。

    天边露出一线鱼白,赵璟背对着她站在阅台上,双手扶在雕栏上,轻轻仰头望着天在发呆。

    看着他的背影,鱼郦生出些感慨。

    少年时她从未觉得两人有多可怜,她有祖母,赵璟有老师,他们出身于官宦世家,自小锦衣玉食、仆婢成群,就算赵璟在都亭驿里受了些委屈,但很快有了祖母的打点,吃喝上是不曾被薄待的。

    后来长大了她才发现,他们两人简直像是被诅咒了一样,少时没有父母缘,长大了寡绝夫妻情,好不容易各自有个引路人,她的主上,他的老师,也只能陪他们走一小段路,很快撒手人寰。

    她不能想瑾穆,一想就心如刀绞。她实在难受,靠在床上嘤咛,赵璟闻声过来看她,摸向她的额头。

    他立即扬声把嵇其羽唤进来,让套马车去药王谷。

    鱼郦躺在赵璟的膝上,马车略微的颠簸让她更加晕眩,她意识稀薄地朝他伸出手,呢喃:“活着真是太难了。”

    赵璟握住她的手,刚想说他亦有同感,鱼郦接着嗫嚅:“瑾穆……你真傻。”

    赵璟脸色瞬冷,他把她的手甩出去,连带着人差点甩出马车,好在他反应快些,拦腰把她抱了回来。

    他把她的脸扣进怀里,不想再看她,更不想再听她说半句胡话。

    鱼郦贴在丝滑的鲛绡纱上,嗅着清冽的紫茸香,回忆起往事。

    她想起了城破时瑾穆赶她走,那抬起的差一点就要碰触到她脸的手。

    他那时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可是什么都没说,只让她快走,以后好好生活。

    明明知道自己快死了,还要把话憋在心里,死的时候该有多遗憾。

    她从未想过她和瑾穆之间会有“爱、喜欢”这种关系,他在鱼郦的心里一直高高在上如神祗,轻易言爱是对他的一种亵渎。

    可若她早就知道瑾穆的心思,她一定会在他临死前说些让他高兴的话,而不是像个木头似的,就知道哀求他跟自己一起走。

    她烧得迷迷糊糊,突然觉得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睁开眼,见赵璟正抱着她往药庐走,他的脸阴沉如铁,好像下一刻就要提刀去砍人。

    鱼郦挣扎着把嘴里的团帕拿出来,虚弱地控诉:“你还是人吗?我都这样了,还拿这个东西塞我的嘴。”

    赵璟道:“闭嘴。”

    万俟灿对于两人白天来访甚是惊讶,但见鱼郦满面晕红,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忙让童子们烧药炉。

    幸亏他们来得够早,还没有多少病人,万俟灿能细致地给鱼郦把脉,亲自运控药的火候,甚至寻了借口将赵璟请出去,亲自喂鱼郦喝药。

    喂完药,万俟灿把鱼郦抱在怀里,轻轻哄劝:“你睡一会儿,睡醒就好了。”

    万俟灿身上有股清苦的药味儿,闻着让人格外安心,鱼郦枕着她的胳膊,说:“姐姐。”

    万俟灿试过她的额头,滚烫得吓人,料想她是烧糊涂了,顺着她道:“好,以后我就是你姐姐。”她环顾四周,见无人,附到她耳上低声说:“姐姐在研制一种药,饮下会令人暂时呼吸全无,形同假死,你将来能不能脱身,还真的全靠你姐姐了……”

    鱼郦于寐中浑然未觉,抱起她的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偏头睡了过去。

    这样大的阵势自然惊动了在隔壁养伤的蒙晔,他刚要进屋就被万俟灿喝止,她道:“官家就在外面,你别进来了,说不清楚,窈窈又要遭殃。”

    蒙晔本来一只腿都迈进来,又退出去。

    他出去,见赵璟站在药炉外的山巅上,衣袍飘飘,始终凝睇着药庐,静沉的似要与群山相融。

    蒙晔觉得应当去打个招呼,可走到山底,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转身要走,赵璟却叫住了他:“参星。”

    这是他做为宋理时的表字,十几年不用,在御前时,赵璟时常这样唤他。

    蒙晔轻应了一声,撩袍爬上山。

    山巅清寒,蒙晔当即打了个哆嗦,却见赵璟衣着也单薄,但久立不动,像不知冷似的。

    或许不是不知,而是已经习惯了。

    两人缄默许久,还是蒙晔先打破沉默:“窈窈就托付给官家了,她执拗任性,求官家往后多担待。若是腻烦了,也求官家开恩,不要杀她,不要伤害她,将她送来蜀郡,我会照料的。”

    他将话说得大大方方,赵璟反而无从寻衅。

    哪怕后来剑拔弩张过,赵璟对蒙晔的印象仍旧不错,恰如当时众多师兄弟一起上京,他唯独看中了蒙晔留在御前。

    他的身上有种温和的宽宏的包容之感,似山川广袤,似江河无垠。

    赵璟突然意识到,明德帝就是这样的,甚至有时候鱼郦也是这样的,好似耳濡目染出来的,都是同一种感觉。

    根本都是刀尖舔血的人,哪里来得那么多宽容。

    赵璟鄙薄不屑,在他的典籍里,没有宽容,只有睚眦必报,旁人对不起他一分,必叫他还十分。

    他摒弃无用的想法,道:“朕与你没有别的话说,只有一点,蜀郡再怎么乱,李雍明不能冒头,他一旦出现,只有死路一条。”

    蒙晔深揖:“我明白,我与窈窈救他,从来不是想让他去争夺什么,只期望他能像平凡的孩子那般长大,一世平庸平安。”

    “好。”赵璟揉揉额角,显出几分疲惫:“你要再与窈窈说话吗?”

    蒙晔明白他的意思,“不了,今日本就是治疗的最后一日,我就走了。”他单膝跪地,朝赵璟施军礼,“多谢官家。”

    他小跑下山,把自己的马牵出来,翻身上去,最后转头看了一眼药庐,几分流连不舍,仍旧还是扬鞭离去。

    万俟灿听得马鸣,急忙出来,却只见一骑烟尘,渺小的人影融入群山孤隘。

    她破口大骂:“没良心的狗东西,连个招呼都不会打。”

    天光渐渐大亮,药庐里涌进许多病人,万俟灿无暇照料鱼郦,又怕童子不周到,便让人去向赵璟带话。

    赵璟去了挟屋,鱼郦已经醒了,她脸颊仍有红晕,但目光清明许多,靠在藤床上,喃喃说:“蒙大哥走了。”

    倒是有些灵犀。

    赵璟冷漠道:“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

    鱼郦瞥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复躺下。

    赵璟也不想说话,搬了张椅子坐到床边,时不时去试试她的额头。

    蹉跎到中午,万俟灿才得空来看鱼郦,她将布囊翻开,道:“今日是最后一天,快快施完针,你们便走吧。”

    鱼郦觉得她有些奇怪,没说什么,把手伸了出来。

    赵璟在一旁守着,第一回 看见鱼郦手上扎着密密麻麻的针,忍不住问了句“疼不疼?”

    鱼郦未答,万俟灿笑说:“都扎两个月了,疼不疼的有什么要紧。”

    赵璟不敢在这个时候得罪神医,看了她一眼,没再搭话。

    扎完针,赵璟抱着鱼郦出来,药庐外拥簇着许多病人,老少妇孺,排起了长队。

    鱼郦只是极平常地扫了一眼,目光骤然凝住。

    人群有一个女子,粗布荆钗,面色青灰,乍一看与乡野村姑无异,可仔细看看,便知她气质高贵清华。她怀里有个十三岁的小郎君,生就一张圆脸,朗眉星目,有着与他年龄不符的忧郁沉默,静静透过人群看向鱼郦。

    是嫣栩公主和雍明。

    鱼郦终于明白万俟灿为什么让他们这个时候走。

    雍明往前走了几步,朝鱼郦招手,鱼郦明白那个手势,不是告辞,而是回见。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们终有再见的一日。

    鱼郦强忍住泪,怕被赵璟发现,甚至不敢多看他,赵璟将她抱上马车,车帷落下的瞬间,她看见雍明不停地向她招手。

    回见,回见,回见。

    当初他们在禁宫里分别时,因丧父之痛而泪流满面的雍明被玄翦卫抱着离开,他不说话,只对着鱼郦不停地做这个手势,虔诚如古老的仪式。

    期待别后重逢。

    马车驶离王屋山,鱼郦目中含泪,却忍不住在心底悄悄地笑了。

    她一定一定会好好活着,活到别后重逢的那一日。

    垣县离金陵并不远,星夜兼程,于深夜子时抵达金陵城外。

    赵璟是秘密离京,只有极少数官员知道,萧琅率两府的几名要紧台谏在城门前候驾,骑马随御驾进入禁宫,赵璟下马换乘肩舆,众目之下,他们看见天子挽了个美貌女子一同乘舆,女子的身上还系着官家的螭龙披风。

    萧琅有种不妙的预感,他抬起头,果真见他那讨债女儿的脸,鱼郦笑靥恬静,依偎在赵璟身侧,娇声冲他道:“爹爹,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说:

    从此以后姐就是你们的噩梦

    第44章

    “奴倾慕娘子已久……”

    萧琅在暗夜中僵立, 只觉头有些隐隐作痛。

    从他本心而言,女儿能做皇后,外孙能当太子是最好的。若是女儿实在不中用, 把外孙握在手里也是好的。

    毕竟是皇长子, 细细绸缪,用心运作,未必不能御极天下。

    女儿有没有,倒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当他看见鱼郦, 想起她曾经兴起的风浪,只恨不得从来没有过这个女儿。

    他眼皮不住地跳,有种预感,钻营半生挣下的尊荣迟早有一天要折在这个女儿的手上。

    萧琅狠摇头,想把这不祥的念头摇出去,他没搭理鱼郦, 走到御舆前, 冲赵璟躬身道:“太上皇的棺椁停于别宫, 司监已将吉地修缮完毕,该怎么办, 只待官家御令。”

    赵璟道了句“有劳舅舅”,便让起驾,把鱼郦送回崇政殿, 他去别宫。

    崇政殿灯火如旧, 仍是那个寝殿,仍是合蕊,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敛衽为礼, 恭恭顺顺把她迎进去。

    这一回赵璟大方了许多, 除合蕊这名掌事女官外,另给她配了五名小宫女,三名内侍。内侍中有一个鱼郦瞧着很眼熟,他察觉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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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座飘来的目光,伶俐地出列,道:“奴福已,先后供职于翰林御画院和崇政殿前殿,曾随梁都知去春熹殿给娘子送过画像。”

    鱼郦想起来了:“原来是你。”

    福已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生得白皙俊秀,像春日里新抽条的柳枝儿,透着清新柔润。

    打小鱼郦看人先看脸,觉得他顺眼,便让他和合蕊在身边伺候,余下的去做些外殿的琐事。

    太上皇刚驾崩,宫里到处悬魂帛,宫女内侍们都穿着素衣,头上扎白练。合蕊将孝服端来要给鱼郦换上,鱼郦只瞥了一眼,道:“瞧着怪丑的,我才不穿。”

    她生过一场病,兼之舟车劳顿,早就累了,简单梳洗后躺到床上,倒是一夜酣沉。

    清晨被蝉鸣吵醒,崔春良隔着帐子道:“官家在别宫守了一夜,治头疾的药用光了,命奴回来取。娘子若是玉体无恙,能不能……去看看官家。”

    鱼郦很不耐烦,坐在床上打了个呵欠,还未置可否,崔春良又道:“萧二郎君也会去。”

    萧崇河在今年春闱中名列二甲十三名,在萧琅的运作下直接进入尚书台任左司郎中,乃天子执事。

    鱼郦倒不是多么想见萧崇河,只是见崔春良一把年纪一夜未眠,沙哑着嗓子劝她,心下有些不忍,便应下,起身梳妆。

    她不肯穿孝服,合蕊实在没有办法,给她找了件玉色罗裙。

    照理前日就该大殓,但赵璟未归,萧太后不敢做主,只有在陈列大殓衣衾并设奠之后,先将太上皇的遗体放入棺椁中,暂不盖棺,等候官家回来。

    鱼郦到别宫时,只见正殿里分外冷清,除停放的棺椁,赵璟跪在灵柩前焚烧黍稷梗,他身后是嵇其羽和谭裕,还有一个鱼郦不认识的文臣。

    崔春良把赵璟的药塞给鱼郦,催促她快些进去。

    鱼郦实在不想再跪太上皇,便蹲到赵璟身边,将药递给他。

    赵璟的脸上并没有泪,眼睑下两团乌青,容色憔悴,显出深浓的疲惫。

    他已经换上荆服,抬头掠了一眼鱼郦,将药接过,崔春良接着给她水,她还未递出去,赵璟已经把药囫囵吞下了。

    鱼郦盯着手里的一瓯茶水,干脆自己喝了,把空瓯送还给崔春良。

    崔春良附到她耳边低语。

    鱼郦压下心中烦躁,轻声朝赵璟道:“我还没用朝食,你是不是也没用?”她风寒未愈,多说句话就忍不住掩袖咳嗽。

    赵璟歪头看了她一阵儿,起身,顺道把她也拉了起来。

    两人去内殿用朝食,待走远了,谭裕忍不住靠近嵇其羽,低声道:“国丧啊,连孝服都不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这是要干什么?一会儿让台谏看见了,非得参她不可。”

    嵇其羽眼观鼻鼻观心:“只有你看见了,官家没看见吗?官家都没说什么,你急什么?”

    谭裕叹道:“祸国妖姬。”

    嵇其羽咬牙碾他的脚,谭裕疼得呲牙咧嘴,暂且将剩下的话咽回去。

    按照大魏的礼法,至亲逝后三日不食水浆,虽然太上皇驾崩已经超过三日,面对满桌的膳食,赵璟仍然坚持不动筷箸。

    崔春良道:“文正言曾说‘凡居丧,虽以毁瘠为贵,然亦须量力而行之’。官家龙体要紧,何必拘于虚礼。”(1)

    这话倒有些意思,鱼郦轻声问身边的合蕊文侍郎是哪方神圣,合蕊答:“方才在殿中,站在谭司使身边的官员就是,文贤琛。”

    哦,那个鱼郦瞧着眼生的文官,据说从前是制敕院侍郎,后来皇城政变中立有功勋,擢升为中书省左正言,在她爹手底下。

    崔春良劝了一通,赵璟仍旧不食,他看向鱼郦,道:“用完了朝食,就回寝殿里待着,无诏不许出来。”

    鱼郦对他刚刚跪在灵前的模样深有感触,犹豫少顷,试探道:“我想见见寻安。”

    赵璟沉默了片刻,薄唇噙上些微冷意:“我早就说过了,寻安和你没有关系。”

    赵璟在离京去寻鱼郦前,已经为寻安取下大名,赵衡,衡字,乃权衡均衡之意,很符合当下朝堂局面。

    皇长子在满一周岁时敕封为江陵郡王。

    鱼郦低着头半天没说话,浓密的睫羽轻覆,遮住了她眼底翻涌的情绪。

    两人正相顾无言,内侍来禀,说福王和顺王求见。

    福王赵瑁和顺王赵瑜是赵璟的两位庶弟,一个十五,一个十六,穿一身孝服躬身进来,不像天潢贵胄的龙子,在赵璟跟前倒像是受了惊的小家雀。

    当年赵璟离家入京为质时这两个弟弟还小,自来没什么感情,赵璟登基后依例封了他们做亲王,他们屡屡自请回封地,都被赵璟驳回。

    鱼郦坐在赵璟身边,生受了他们一礼,顺王赵瑜道:“皇兄日夜守灵,只怕于龙体有损。我们二人是闲人,本就没什么用,可代兄长守灵。只盼兄长多加保重,家国有依,吾等才能安心。”

    赵璟的脸色难得有所缓和:“你们有心了。”

    他在垣县徘徊月余,前朝积攒了许多政务亟待处理,赵璟纵然有些孝心,也不能继续耽搁在别宫了。

    他和鱼郦一起出了殿门,正遇上萧崇河迎面而来。

    赵璟道:“不必多礼,母后因父皇新丧伤心不已,数度痛哭晕厥,现下正在别宫偏殿休养,你去看看她,劝她保重。”

    萧崇河躬身道:“臣领命。”

    赵璟拉起鱼郦的手,她被带着趔趄了几步,回头看向萧崇河,他这位古板小弟弟果不其然对着她的云髻珠钗和罗裙皱起了眉。

    鱼郦觉得好笑,自嗓间溢出些笑音,赵璟冷声道:“我父亲死了,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鱼郦立马噤声,揽着他的胳膊道:“抱歉啊,我也不是故意的,要不这样,哪天我爹爹死了让你笑回来。”

    赵璟斜睨她,目中愠色颇浓,正要发作,内侍将肩舆抬了过来。赵璟气鼓鼓地指了指鱼郦,把她推上去,将要坐到她身侧,萧太后披头散发地奔了出来。

    她双目血红,手颤颤指向鱼郦,怒意凛然:“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怎么配!”

    鱼郦强忍着不笑,心道,她这姑姑又是唱得哪一出,太上皇活着未见与她多恩爱,他这一死,她倒像伤心得疯癫起来。

    赵璟半揽着萧太后,吩咐左右:“把母后带回去。”

    内侍们听令上前,欲将萧太后挟回殿中,被萧太后推搡开,她步步靠近鱼郦,指着她骂道:“你这贱人!杀我玮儿,蛊惑我的有思,你合该死上十次八次了,你怎么还不死?还不死!”

    赵璟把她拖回来,于她耳畔低声道:“母亲,你若是舍不得父皇,就随他一起去皇陵。草棚相守,将来也是一段佳话。”

    萧太后倏然怔住,不可置信地仰头看向赵璟,赵璟已经耐心全无,将他推给萧崇河,讥讽:“好好劝劝你的姑姑,你们萧氏的清誉门楣可容不得践踏。”

    从始至终,鱼郦安安稳稳走在肩舆上,看完了一场闹剧。她隔着宫人们看向萧太后,面上挂着挑衅的笑。

    萧太后怒不可遏又要上前,被萧崇河飞快拢住臂膀推入殿中。

    纷乱中,萧崇河回头看了一眼鱼郦,神色颇为复杂。

    赵璟坐到鱼郦身侧,肩舆被高高抬起。

    行至御苑时,赵璟握住了鱼郦的手,冲跟在身侧的嵇其羽问:“垣县那些刺客的来历查得怎么样了?”

    嵇其羽回:“臣已让人去认过尸,基本可以确定是从前越王府军,至于受谁指使……”

    赵璟道:“但说无妨。”

    “大娘娘身边的荆意前些日子经常出宫,行踪成迷。”

    赵璟握着鱼郦的手骤僵,鱼郦微微一笑:“算了,快别查了,真查出什么来,还能为了我把你的亲娘怎么样吗?”

    赵璟凉凉道:“我大魏后宫规训第一条,便是女眷不得干政。有些事情,她就算是我的亲娘也不能干,你不要太自作多情,不是为了你。”

    原来这件事情要紧的地方在于勾结越王余孽,而不是想要她萧鱼郦的命。但怕是方向错了,这等周密的部署,可不像她姑姑那个榆木脑袋能干出来的,她多半是被人推出去挡枪了。

    鱼郦正想调侃几句,忽得意识到赵璟那句话是一语双关,她笑说:“好,我不干政。”

    她面上挂着笑意,心里却在想,真险啊,当初差一点就妥协嫁给赵璟了,若真成了亲,他们就是另一对太上皇和萧太后。

    将成怨偶,非死即疯。

    赵璟亲自把鱼郦送回寝殿,终于忍不住,将她头上的金钗玉环一一拨下扔出去,他将披头散发的鱼郦拥进怀里,柔声说:“我昨夜跪在父皇灵前,一直在想,世人总说千秋万岁,哪里来的万岁?从今年起,朕开始修建自己的陵寝,就睡在父皇的隔壁,那里头宽敞得很,朕还给你留了位置。你放心,你再怎么闹,有多么不甘心,你都生是朕的人,死是朕的鬼。”

    他说完就把鱼郦松开了,冲殿内宫人道:“好好伺候娘子,可不许惹她生气,朕今晚可是要让她侍寝的。”

    赵璟终于扳回一城,笑着离开。

    鱼郦散发进殿,蓦地,挥手扫落了案几上的物什。

    宫人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只有福已小心翼翼上前,心疼地说:“娘子,你的手伤了……”

    鱼郦抬起手,果真见指尖鲜血淋漓,该死,伤得还是右手。

    她紧张起来,“快去拿药。”

    福已十分伶俐地将药箱拎出来,摆弄出瓶瓶罐罐,合蕊皱眉看他,道:“你下去吧,这里有我。”

    鱼郦却摇头:“不要你,就要他。”

    福已受宠若惊,殷殷上前为鱼郦敷药。

    鱼郦干脆摒退了众人,只留他在身边。

    福已将鱼郦的手搁在绸帕上,像对待稀世的珍宝,每抹一下药膏,就要送到唇前吹一吹,他叹道:“娘子的手生得和脸一样美,要好好爱惜,伤了多可惜啊。”

    鱼郦歪头瞧他,觉得这个人真有趣,被赵璟惹出的阴郁稍散,微笑:“你的脸长得也美,可惜……”

    福已面露忧郁:“可惜,是个阉人。”

    “可别这样说。”鱼郦道:“有人多了二两肉,也不拿它干人事,呵,还不如阉人。”

    福已不妨她竟会开这样的玩笑,忍不住捂嘴咯咯笑起来。

    鱼郦也笑,两人笑作一团。福已不禁怅惘:“从前随梁都知去给娘子送画像,说是要给娘子择婿的,奴心里可担心了,就怕娘子真看上谁,就要离开春熹殿,不在宫里住了……”

    作者有话说:

    我敢肯定,你们绝对在玩火。

    (1):出自宋,司马光。

    第45章

    “娘子腹痛不止……”

    现在再回想那段辰光, 当真像做梦一般。

    鱼郦后仰了身体,姿态慵懒而怅惘:“现如今我可是再也离不了宫……”

    福已给她的手指缠上白绢,唇上噙着幽秘的笑:“走不了才好, 奴会一直陪着娘子的。”

    到底是个孩子, 真是年少天真。

    鱼郦将手抬到眼前,看着纤细的指骨,手背上隐隐浮藏的青筋脉络,想起蒙晔和万俟灿在这只手上的付出, 倍感凄落。

    她道:“我想喝点酒。”

    福已犯难:“眼下正是国丧,宫中禁酒。”

    鱼郦靠在凭几上,将手搭在膝上,罗袖垂撒,青丝曳地,玉颈窈窕, 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她叹息:“国丧啊, 真是可惜, 我现如今就是想喝点酒。”

    福已叫她这么一念叨,心都酥了, 瞧着她那张美艳哀愁的脸,心想:是呀,不就是想喝点酒, 娘子又能有什么错。

    他溜去膳房, 借着当年梁道秋留下的关系,找到管膳具茶酒的勾当官,说尽了好话, 总算讨出来一小壶屠苏酒。

    鱼郦的酒量并不见长, 喝下去小半壶, 不觉纱衣半泄肩头,拢着乌发说起了胡话。

    “你有没有见过寻……江陵郡王?他是胖是瘦?饭量怎么样?断奶了吗?”

    福已一边给她披衣,一边道:“郡王很好,锦衣玉食,就是啊……官家不大去看,乳母们倒是尽心,先头有几个怠慢的,都让崔都监杖责后赶出宫了。”

    鱼郦目光轻垂,幽幽凝着青砖上的纹络,半晌没言语。

    福已凑到她身前,仰起一张俊秀澄澈的面,柔声说:“娘子不要伤心,那就是您的孩子,谁也改变不了,待他长大了,自然会来认亲娘。”

    鱼郦笑了,烛光下眼角晶莹,有着剔透伶仃的光泽。

    到辰时,赵璟才暂且从繁杂的政务中脱身,他负着一身疲惫进入寝殿,浓郁的酒味迎面扑鼻。

    他皱眉看向身后的合蕊,合蕊低垂螓首,一声不吭。

    雪色罗帐翩飞如蝶翼,鱼郦趴在梨花矮几上,纱衣半倾,露出雪白圆润的香肩,青丝如瀑洒在地上,与纱裙凌乱勾缠。

    纤细白皙的手指搭在桌沿,其下是歪倒的酒壶。

    福已跪在鱼郦身边,额头紧贴着地砖。

    赵璟冷声问:“谁给她拿酒的?”

    福已哆哆嗦嗦地跪着上前,“是奴。”

    赵璟瞥了他一眼,只道:“打。”

    内侍进来要将他拖出去杖责,鱼郦恰在这时醒了,她双目迷离,视线游散,嗓音略微沙哑:“这是干什么呀,不就喝了点酒。”她踉踉跄跄地起身,拢住赵璟的胳膊,靠在他肩上,绵软笑说:“都是我指使的,罚我吧。”

    软玉温香依偎在怀,赵璟的脸却冰冷无澜,他凝向她的右手,问:“手怎么了?”

    鱼郦懒懒应付:“受了点小伤,不碍事。”

    他沉默片刻,猛地将鱼郦拦腰抱起,凤眸中森凉,“你确实该罚。”

    这一番算是有惊无险,将要施刑的内侍把福已放开,齐齐退了出去。

    寝殿里烛光煌煌,彻夜不灭,映在层叠的罗帐上纷乱人影。

    福已和合蕊是要在殿内伺候的,到后半夜,福已听见罗帐内鱼郦好像在哭。

    他的手紧攥成拳,浑身都在颤抖,合蕊掠了他一眼,撩帐进去送绵帕。

    天将亮赵璟就起身了,他几乎彻夜未眠,但精神却好,神采奕奕,凤眸明亮,穿戴齐整后回到床边,低头亲亲鱼郦的颊边,紧贴着她,轻声说:“窈窈,其实这样的日子也不错,你说呢?”

    鱼郦疲惫不堪,稍稍挪动下身体都像在受刑,她抬起眼皮,目中甚是空洞:“只要别闹出人命。”

    赵璟抚摸她的手微滞,随即道:“怕什么?有了就生。”

    鱼郦粲然一笑:“生出一对你和赵玮这样的兄弟吗?”

    赵璟靠着床沿席地而坐,歪头看向窗外微熹的天光,漫然说:“你要是实在不想生,就算了,你这身子骨瞧上去也经不住折腾。”

    他走后,合蕊端进来一碗药,鱼郦如久病遇医,立即抢过来一饮而尽。

    这药喝完,她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瘫在床上,愣愣盯着穹顶。

    约莫半个时辰,她的肚子开始疼。

    伴随着强烈的腹部痉挛,疼得冷汗淋漓,她捂住肚子在床上滚来滚去。福已和合蕊听到动静赶过来,福已心疼地给鱼郦擦汗,不住问合蕊:“你给娘子喝什么了?”

    合蕊横了他一眼,道:“只是寻常的避子汤。”

    她怕出事,不敢耽搁,忙派人去请御医,御医来看过,觑见缎褥上有血,尴尬地轻咳:“娘子怕是来葵水了。”

    鱼郦算日子不到,裹在被衾里说:“从前不会这样疼得厉害。”

    御医欲言又止:“那避子汤药性颇烈……”

    鱼郦便没话说了,如果是这样,那这点疼算不得什么。

    白天的事瞒不住赵璟,他近来颇有些心灰意懒,对于子嗣的事他本就没有多少执念,鱼郦不愿再生,就随她。

    反正如今的日子是过一日算一日,他没想过长远,鱼郦更不会想。

    这么纠缠着,相互折磨着,直到两人中死一个,也就算是个结局了。

    今日给鱼郦的避子汤下了猛量,御医说只要连饮十日,这辈子于子嗣就无望了。

    可当合蕊来向他禀鱼郦的痛苦之状,他还是动摇了。徘徊于深殿数个时辰,在去寝殿前,吩咐御医将避子汤停了,换成补药,仍旧在侍寝后端给鱼郦,不许告诉她。

    他如常在深夜踏进寝殿,鱼郦拥被坐在床上,不施粉黛,露出一张干净素寡的小脸,凝着烛光在出神。

    福已正弯身给她掖被角,听得脚步声,慌忙回身跪拜磕头。

    不过一个内侍,赵璟未曾放在心里,连看都没看他,随口道:“出去。”

    福已躬身要退,尤不放心鱼郦,壮起胆子冲赵璟道:“娘子今日肚子疼得厉害,一日未进膳。”

    赵璟这才将目光落到福已的脸上,他惊讶地发现,这个小内官长得甚是标致。

    柳叶弯眉,琼鼻薄唇,皮肤白嫩如水,望向人的目光里总透着些天真无辜。

    他问福已的姓名来历,福已一一作答。

    “哦,翰林御画院……”赵璟神色幽邃,看向卧在床上的鱼郦,见鱼郦没什么反应,才随口让福已下去。

    他坐到鱼郦身边,有心哄她:“我要去相国寺给父皇做道场,你若是在宫里待腻了,觉得闷,我便带你一起去。”

    鱼郦真觉得荒谬。

    要说赵璟冷酷无情吧,他恪守服孝三日不食浆水,丧仪道场一个不落,把太上皇的身后事张罗得妥妥贴贴;但要说他有孝心,呵……鱼郦想起他昨夜的放纵荒唐,真觉得这人虚伪。

    她静静打量他,心道要不怎么说衣冠禽兽呢,穿戴好冕服,瞧上去也跟个人似的。

    怪不得他答应了她可以不再生孩子,他本心里也怕会生出他这样的孩子吧。

    赵璟见她不语,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戏谑:“心里又在骂我什么呢?”

    鱼郦摇头,无趣道:“突然觉得累,累极了,你非得每天都来吗?你就不能像个正常的皇帝,选几个美人充实后宫,也充实一下你自己。”

    赵璟脸上的笑骤冷,拿起她的手,摸着她掌心的旧疤,“你从前也会这样劝明德帝吗?”

    鱼郦不喜他提旧主,那股厌憎几乎快要破胸而出,她忍了又忍,才竭力用平和的语调道:“要我说多少遍,我从前只是女官,这等帝王的内帷之事,哪里轮得到我置喙。”

    “那现在我的事就轮到你插嘴了?你认清自己的身份了?”赵璟忽得甩开她的手,掐住她的下颌,迫她抬头看自己,“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鱼郦因他突然烧起来的怒火发懵,愣怔了片刻,反应过来他说得极对。

    宫中人人恭敬地叫她娘子,可她到底连个最微末的才人名分都没有。唯一值得提的,她是皇长子的生母,可赵璟不承认,听说宗牒上寻安的生母一栏至今空着,任两府三台轮番上奏,赵璟都不肯松口。

    他是皇帝,翻覆之间可倾风云,抹掉自己孩子的生母还不是轻而易举。

    鱼郦莞尔,抚上赵璟的手,“好,我知道了,官家。”

    她一唤他官家,赵璟便觉胸口垒上了石块,闷得喘不过气。他今夜不是来找她吵架的,相反,是想借着带她出宫来示好,可未说几句话,两人又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他心头邪火涌窜,又不便将鱼郦摁倒撒气,松开她拂袖而去。

    他彻底消失在寝殿里,鱼郦这才松了一口气,放松地躺下,福已鬼鬼祟祟地进来,轻声说:“娘子,官家骑马出宫去了,今夜不会宿在寝殿了。”

    鱼郦忍不住轻笑:“你这小黄门,敢说这等编排官家的话,是活腻了吗?”

    福已拢着袖子靠在床帏上,怅惘道:“奴希望娘子快乐,可是每回官家一来,娘子就不快乐了,明明在笑,瞧上去跟哭似的。”

    “你才笑像哭呢。”鱼郦翻了个身,朝福已眨眼:“我想出去玩玩,你有办法吗?”

    福已勾着手指犯难,鱼郦叹息:“算了,料你也没什么办法。”

    她语中满是寥落失望,福已于心不忍,干脆豁出去了:“只不过得委屈娘子换身衣裳。”

    鱼郦立即腾身坐起来,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福已在窗前观察了许久,唤进一个高矮和鱼郦差不多的内侍,甫一进殿,便将此人打晕,从他身上扒拉下素服素冠。

    鱼郦一一穿戴好,临出门时却对福已说:“你就别跟来了,省得到时被发现要连累你。”她想得极周到,甚至还从床底拿出绳索,“你盯着外面,要是情况不对就拿绳子把自己绑了,就说是我绑的。”

    出宫是不能想的,别说蒙混过夜巡的禁卫,就是各大宫门的勾当官都蒙不过去。

    鱼郦东躲西躲,朝承恩殿去了。

    寻安早就被赵璟挪去了承恩殿,这里迂回偏僻,离崇政殿甚远,倒是离冷宫很近,鱼郦熟门熟路,避开守卫攀上墙垣。

    深夜悄寂,各殿都黑漆漆的,唯有庑房透出些微弱的光晕。

    鱼郦看过殿宇的规制,找出正殿,发觉门前守卫森严,绝无可能偷摸进去,有些失望,便坐在墙后出神。

    庑房里透出老嬷嬷的叹息:“听说崇政殿里的那位娘子就是咱们殿下的生母,你说也够狠心的,都不来看看自己的亲儿子。”

    “这些贵人们担的心事多,哪里容得骨肉亲情分神……”另一个说道。

    那老嬷嬷还在念叨:“倒是宁姑娘常来,对殿下关怀备至,我觉得这名门贵女就是不一样,又与官家是自幼的情谊,朝里朝外请求立她为后的呼声甚高,咱们殿下若能得这么一位嫡母,那真是福气。”

    “唉,殿下可怜,如今咿呀学语,乳母们都不敢教他叫娘,生怕官家哪日来了听着不快……”

    鱼郦听得怔忪,半天没回过神来。

    她在墙下坐了一会儿,与寻安仅一墙之隔却终不得见。宫里瞧过三更鼓,她起身扑落身上粘着的草屑石灰,飞身上墙,循着原路回寝殿。

    谁知路过御苑,堪堪躲避过夜巡的禁卫,刚一转身,便觉风声轻啸,利刃破空袭来,她弯身躲过,却被人勒住脖颈拽得连连后退。

    第46章

    “瑾穆,别走”

    鱼郦被拖到了松柏旁, 草木蓊郁,形成巨大的遮挡,正适合杀人放火。

    她陡然一惊, 挣扎着弯起胳膊肘反击, 那人正欲用剑,一时不慎被她挣脱开,连退数尺。

    两人面对面,鱼郦见到对方身着黑衣, 身形纤细,瞧着竟像是个女人。

    她疑窦丛生:“你是什么人?”

    那人未接话,横剑攻上来,鱼郦躲过最强劲的三招,脚蹬地抵住身体,变守为攻。

    两人过了十数招, 招招奔着要对方命去的, 终于因为动静过大而招来了夜巡的禁军。

    禁军刺槊:“宫苑禁地, 何人放肆?”

    黑衣人一滞,立即飞身逃开。

    禁军分成两路, 一路去追击,一路将鱼郦团团围住。

    所幸为首的校尉认识鱼郦,合拳道:“娘子, 刚才出什么事了?”

    鱼郦道:“我刚从承恩殿出来, 走到御苑就遇上这个人攻击我,她应当是个女人,身手不错。”

    校尉皱眉。

    鱼郦明白他的顾虑, 宫里宫女众多, 说不清是外面来的刺客还是内鬼乔装, 若要挨着排查,这寂静深夜怕是要惊动阖宫的人。

    校尉将鱼郦送回崇政殿,追寻黑衣人的禁军回来说把人追丢了。

    他们不敢担干系,只有去禀报皇城司使谭裕。

    如果现在大张旗鼓地找人,等同于搜宫,谭裕也做不了主,只有去请示赵璟,去了才知,赵璟深夜出宫,至今未归。

    谭裕心里不安,总觉得这个刺客还在宫里,扶剑在崇政殿前来回踱步,到晨初破晓,才见赵璟回来。

    他身后跟着宁棋酒。

    赵璟纵马外出,却发觉这偌大的金陵并没有可去的地方。

    他自幼兄弟疏离,两个弟弟的王府没什么可去,朝臣中也没有信任到能孤身去拜访。他在街头徘徊了一会儿,还是去了宗祠,祭拜他的老师宁殊。

    上了几炷香,烧了些黍稷梗,宁棋酒就来了。

    她说本来已经睡下,翁翁给她托梦,说官家遇上难事了,让她来宗祠。

    赵璟往炭盆里撒了一把黍稷梗,念叨:“越来越虚玄了。”

    宁棋酒没有分辩,只静静陪在他身边,借着满祠烛火轻轻歪头看他。

    他鼻梁高挺,两侧阴影深邃,凤眸精致绝美,这样一张脸,不符合当下士族所推崇的清俊飘逸的长相,倒偏向胡人的浓艳华丽,可惜他总是神情淡漠冷峻,将这样张扬极致的美貌锁在了帝王威严里。

    宁棋酒从小看他到大,何曾不知自己是单相思,可每当她要放弃、要接受旁人时,就总忍不住拿旁人来跟赵璟比,比来比去,又只剩下不甘心。

    襄州才女,鸿儒世家的姑娘,十分不习惯铩羽。

    宁棋酒面上温脉,内心讥诮:未到最后,谁知胜负。

    赵璟的话很少,颇有些心灰意懒,一整晚没说几句话,到天亮他该上朝了,再也耽搁不得,只有启程回宫。

    宁棋酒说他脸色难看,自己不放心,非要跟着他去。

    谭裕在崇政殿前迎上两人,见宁棋酒也不是外人,不必避讳她,靠在赵璟耳边将昨夜之事大致说明。赵璟不禁蹙眉:“她受伤了吗?”

    谭裕摇头:“官家放心,娘子无恙。”

    赵璟轻舒了口气,面目又恢复了淡漠:“搜就是。”

    谭裕传令下去搜,宁棋酒凝着他的背影,眼中掠过几许担忧,但很快恢复如初,她体贴地冲赵璟道:“用些朝食再去上朝吧。”

    赵璟摇头,“你去别宫拜一拜父皇吧,明日就要入葬了。”

    宁棋酒只得依言离开。

    她走后,谭裕部署完回到赵璟身边,赵璟目随宁棋酒离去的背影,道:“你刚才说窈窈是深夜在御苑遇袭,那刺客怎么会知道她要去御苑?”

    “臣也觉得奇怪啊。”谭裕百般不解:“这里又不是垣县,崇政殿周围守卫森严,绝无可能有暗桩,刺客不可能提前探知娘子的行踪。”

    赵璟道:“如果刺客一直守在承恩殿呢?”

    “啊?”谭裕困惑地摸向脑袋。

    “窈窈去承恩殿,那刺客见到她了,但承恩殿守卫森严,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招来禁卫,所以只能尾随她到御苑再下手。”赵璟分析道。

    谭裕仔细想过这种可能,觉得甚合清理,却更加后怕:“那……江陵郡王岂不是危险?”

    赵璟面色森寒,“你派个妥帖的人去承恩殿,随便找个理由清点昨夜在承恩殿伺候的人,下朝后朕就要看到名册。”

    谭裕应是。

    赵璟再度看向宁棋酒离去的方向,心想,希望是他多心了。

    自昨夜鱼郦被禁卫送回崇政殿,福已就一直哭唧唧的,鱼郦用朝食,他顶着红肿的双目伺候在膳桌边,乖巧周到又可怜。

    鱼郦实在拿他无法,遣退了宫人,端起一碗鹌子水晶脍给他,“快吃,吃完了不许哭了。”

    福已敛袖侧过身,赌气:“奴不吃。”

    鱼郦起身,绕到他面前,舀起一勺水晶脍送到他嘴边,笑着哄他:“吃吧,可好吃了,我刚才替你尝过了。”

    膳食的醇香飘出来,福已经不住诱惑,还是尝了一口。

    果然美味。

    鱼郦又喂了他第二口、第三口……直把那碗水晶脍喂完,她将空碗搁在桌上,笑说:“可不许哭了。”

    福已泪汪汪看她,满怀挚情:“奴不是担心自己,奴是担心娘子,万一……万一那刺客再厉害些,那可怎么办啊?”

    鱼郦轻笑,这小郎君真有意思,是没见过她斩杀神策四卫的模样,要不是许久未练加上手还在恢复,昨夜那个女刺客早就见阎王去了。

    她乐得逗他:“万一再厉害些,我就死了啊……”

    福已猛地捂住她的嘴,严肃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娘子不要胡说,神仙会当真的。”

    鱼郦愣住了,福已后知后觉出自己的僭越。

    他的掌心紧贴着鱼郦的唇,那唇温热柔软,触感细细蔓延于掌心,似触之即融的云朵,带着令人悸动的蛊惑。

    他明知僭越,却舍不得放手。

    鱼郦有片刻的僵滞,随即拿开福已的手,半是认真半是玩笑:“我不胡说,你也不许胡闹了。”

    她拂帐回床上躺着,用薄纱帕蒙脸,福已跟进来,蹲在床边,轻声问:“娘子生气了吗?”

    鱼郦心头有些猜测,但还未证实,不愿往最恶劣处揣测。但她很喜欢和福已的相处,他不懂得遮掩,喜怒随心,是个真正鲜活的人,而非阖宫把自己封在木头里的人。

    如果真是特意为她准备的,那这个人一定很聪明。

    鱼郦歪头看他,隔着纱帕笑靥灿烂:“我没生气,只是刚才那一瞬间有些熟悉,想到了一个故人。”

    “什么故人?”福已好奇地问。

    “是个比你小几岁的孩子,明明是郎君,可是爱哭极了,被养得温和、善良、守礼,可偏偏要经受最艰难、最残酷的命运。”

    鱼郦怅惘:“我可真有些担心他。”

    福已问:“他是娘子的什么人?”

    鱼郦怔了几许:“他总叫我姐姐,开始时还好,后来他爹就开始闹别扭,每回听到他叫我姐姐就不高兴。我那时还不明白是为什么……”

    “那奴以后也叫娘子姐姐。”福已摇晃鱼郦的胳膊,殷殷哀求:“好不好?”

    鱼郦失笑:“叫我姐姐?你活这么大不容易,可别糟践自己的命了。”让赵璟听见,还不得把他剥皮拆骨。

    福已也想到这一层,胆怯地吐吐舌头,又围了上去:“那奴以后在无人时叫娘子姐姐,好不好?”

    鱼郦想起雍明,倍觉惆怅,翻了个身,随口道:“好,随你。”

    宁棋酒去别宫拜谒过太上皇,如常,转去承恩殿看寻安。

    乳母们照料得很细致,正把四时衣物拿出去晾晒,萧太后身边的大内官荆意也在,带了些糕饼赏给承恩殿宫人,嘱咐他们尽心。

    萧太后在这一点上确实精明,当然,也是萧琅点拨有功,毕竟血脉相连,可不能轻易把皇长子这个筹码舍掉。

    宁棋酒一直等着荆意走了才慢悠悠离开承恩殿。

    一个宫女悄悄跟了出来。

    她叫青儿,与宁棋酒年龄相仿,样貌平凡,毫不招眼。两人虽未当众交谈,但有些默契,宁棋酒走去僻静里巷,才回头。

    她正要责难,忽见青儿走路姿势不对,皱眉:“你受伤了?”

    青儿道:“她很厉害,奴根本就不是对手。”

    “当年的蜀王剑誉满天下,她得明德帝倾囊相授,自然厉害。我是知道她手受了伤,才敢让你去刺杀她,没想到仍旧不是对手。”

    青儿叹息:“神策四卫都不是她的对手,如果她身手完好,只怕奴已经见不到姑娘了。”

    她提及神策四卫,就不免让宁棋酒想起了越王赵玮,她感到烦闷之余,同时意识到,眼前这个自小豢养的侍女差一点落到禁卫的手里。

    当初赵氏盘旋于襄州,意图染指中原,宁棋酒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青儿送入宫当内应。

    后来改朝换代,青儿本以为可以恢复身份回家,谁知宁棋酒意在中宫,让她继续在宫中为自己效力。

    宁棋酒精心筹谋,才把她安插到这赵璟唯一的儿子身边。

    青儿了解她家姑娘,觑着她的脸色,心中一凉,刻意道:“姑娘,虽然没杀死萧鱼郦,但奴对姑娘忠心耿耿,想当年,官家的书信都送进宫里了,差一点就到萧鱼郦的手上,还是奴给拦了下来……”

    “你闭嘴!”宁棋酒低声嘶吼:“你提这个做什么?”

    青儿害怕地缩身,言辞却利落:“官家执念真深,闹到这个地步都不肯舍下萧鱼郦。真可惜啊,当初就差一点点,萧鱼郦知道他没舍弃她,对他存一点念想,兴许两人闹不到今日。官家一定恨死截他书信的人。”

    宁棋酒冷眸看着这个自己一手扶持的内应,忽得笑了笑:“你别怕,我不会不管你的,事情不是还没到最坏的时候嘛。”

    她想起什么,神色霁然:“有思最恨人背叛他,也恨萧鱼郦对他不贞,她不贞,足以令他大开杀戒。”

    鱼郦清静了一整日,晚上仍不见赵璟,她心情愉悦,舒舒服服地独自用完晚膳,歪在榻上看福已给她寻来的话本。

    除了话本,还有一样东西。

    犀香。

    《异苑》中有载: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袋,人能与鬼通。(1)

    福已把香放入绿鲵铜香炉中,任白雾飘飘,鱼郦将话本扔到一边,双手托腮,神色怅然:“我真的能看到鬼吗?”

    福已将漏隙香盖罩上,笑说:“谁知道呢,但民间传得可玄了,去世两三年的人都能看见。”

    鱼郦心动,紧盯着香炉,看得久了却觉头晕心慌,她起身,身体摇晃,呢喃:“你别蒙我,这怎么跟迷药似的,我……”

    她戛然住口。

    白雾飘渺渐渐凝落,香炉真站了个人,玄衣纁裳,螭龙跃于肩,眉目温润多情,他正朝着鱼郦微笑。

    鱼郦蹑步走近,怕惊动了什么似的,朝他轻轻伸出手。

    他道:“窈窈,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应该以裴月华的身份生活在民间吗?”

    鱼郦心头酸涩,泪水无声滑落,她哽咽:“我就知道,就知道你生我的气了,自我杀了越王,你就再也不到我的梦里了。”

    他面目慈和,有着悲悯世人的宽容:“杀他做什么?杀了他我也并不能活过来,还累得你困囿于此,窈窈,你知道我有多心疼。”

    鱼郦泪流满面,伸出的指尖微颤,慢慢靠近他,试探着想要碰触他,本不做希望,没想到当真碰触到一片柔软的袖角。

    他拥她入怀,抚着她的青丝,怜惜又无奈:“窈窈,窈窈……”

    鱼郦陷在着虚幻绮梦里,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春天,不,不是回到,而是她从未离开,她的人生没有被困在宫闱,而是困在了两年前那个血腥的东宫里,困在了瑾穆被杀的时候。

    她能做什么呢?她什么也做不了,救不了瑾穆,改变不了时局,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杀了赵玮。

    什么不该,什么不值得。

    她不后悔,若时光重溯,有再选择的机会,她仍要替瑾穆报仇。

    她萧鱼郦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后悔。

    她的怅惘幽思蓦地被一阵怒喝击破,她只觉怀里一轻,失去了依靠向前踉跄着险些摔倒,她抵住额头,不支地坐倒在地,痛苦地轻唤“瑾穆别走”,被合蕊紧捂住嘴。

    鱼郦茫然抬头,迷离中见到了跪在地上的福已,飘摇的香雾,和赵璟那张暴怒扭曲的脸。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南朝·《异苑》。

    第47章

    “窈窈,我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赵璟刚刚走入寝殿, 便看见鱼郦抱着福已在哭。

    全情投入,伤慨痛哭,是他许久没有见到的真实脆弱的模样。

    他目光幽冷地看向跪在地上求饶的福已, 看着他年轻俊秀的面孔, 澄澈无辜的眉眼,方才的暴怒反而渐渐熄止,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以及对残暴凌虐的渴求。

    赵璟弯身坐到太师椅上, 唇角有残忍冰凉的弧度,他看向鱼郦,“在这个内侍死之前,你还可以说几句话。”

    鱼郦尤陷在那幻梦里,恍惚盯着香炉,犀香缥缈, 只余残烬。

    她恍若未闻, 赵璟也不恼, 只轻轻挑起她的下颌,“你要是不说话, 那我就直接剐了。”

    “官家饶命!”福已悚然大惊,跪爬到赵璟脚边,连连稽首, 见他无动于衷, 无助地挪到鱼郦身边,吟吟哀求:“姐姐救我。”

    赵璟听到这一声“姐姐”,浑身像针扎般不自在, 他指向福已, 吩咐:“先把他的舌头拔了。”

    内侍上前, 鱼郦忽的抬头:“拔了舌头还怎么审?”

    福已怔怔看她,一时间所有生动的、惹人怜惜的脆弱消失殆尽,只剩下不可置信。

    鱼郦心里有些遗憾,这世上终究没有人能取代雍明,就像永远只有一个瑾穆。

    每个人都只是自己,不能代替旁人聊以慰藉。

    连那么一点点虚幻的、能让自己稍稍抒怀的梦,都到了要破灭的时候。

    赵璟到如今才能正视鱼郦。

    鱼郦觉得很疲惫无趣,她仍旧坐在地上,靠向身后的煴麝香案,漫然环顾殿宇,眼中满含讥诮:“看来官家的宫闱也并不是一块铁板。”

    赵璟今日搜宫,把萧太后身边的掌事内官荆意逮了出来,他近些日子频繁出宫,形迹可疑,恰好昨日鱼郦遇袭时他不在宫里。

    荆意起初不招,严刑拷问之下才说,他在净身入宫前曾经娶妻生子,那儿子如今二十多岁,前些日子无故失踪,他联络朝中密友帮着找寻。

    谭裕亲自出宫核实,证明其所言不虚。

    眼瞧着冤屈洗净,荆意偏在这个时候自尽了。

    这倒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赵璟顺着荆意的来历查下去,发现他祖籍襄州,曾受过他老师宁殊的恩惠,当年奉命入宫做内官,其实是给赵氏做内应,深得他父皇倚重。

    赵氏入主帝京,他父皇不声不响地把这个心腹送去了当时的萧皇后身边。

    赵璟想,难怪萧氏一族的动作都瞒不过他的父皇,原来艮节在这儿。

    只是父皇一死,这个荆意怕是另有主子,被推出来当了烟雾弹而已。

    事情到这里,连通垣县鱼郦遇刺,其实已经相当明了。

    赵璟深夜来寝殿,其实是拿不定主意,那个人同别人不一样,他下不去手说杀就杀,他想从鱼郦这儿得些宽慰,可是一进来就看见她抱着那个该死的内侍。

    他心头积着怨气,起身拿起一盏灯烛,将福已的脸摁在了跳跃的烛焰上。

    大殿里惨叫连连,赵璟终于被愉悦了,他语调轻缓,如在闲谈:“你既然知道这是个圈套,为什么还要上钩?”

    鱼郦没想到他会这么疯癫,起身欲阻拦,被崔春良和合蕊合力摁了回去。

    合蕊低声说:“娘子,且顾自己吧。”

    鱼郦仰头迎向赵璟,楚楚可怜:“我想让自己高兴些啊,有思,我太难受了,阴谋诡计有什么要紧,他能让我高兴啊。你不是爱我吗?一个内官而已,他什么都做不了,你总不能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吧?”

    大殿中一片死寂,侍奉在侧的宫人无不惊愕瞠目,这般离经叛道的天子内眷,真是闻所未闻。

    崔春良暗忖,本以为只有官家疯癫,出去转了一圈,这萧娘子再回来后看上去比从前柔软温和了,可谁知内里的疯癫程度不亚于官家。

    真是天生一对。

    终于都成了疯子。

    赵璟被鱼郦气得额头青筋凸蹦,他近乎于咬牙切齿:“你到现在心里都不清楚,你只能是我的,只能抱我,哪怕是个阉人,只要碰到你的手指头,那都该死。”

    他将容颜尽毁的福已甩开,如同甩开肮脏微末的草芥,他接过绵帕擦手,反反复复地擦,而后嫌弃地扔开。

    低睨瘫在地上不停抽搐的福已,赵璟凉凉说:“你听见了,她不过是与你演戏,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妄想,把知道的都说出来,说得好,朕可予你全尸。”

    福已没说话,他侧过脸,痛苦虚弱地看向鱼郦,容颜的丑陋破碎支离,蓦得他朝她笑了笑,拨下髻间银钗。

    鱼郦想要阻止,福已冲她摇头,将那银钗狠狠插入自己的脖颈。

    鲜血四溅,溅到了赵璟的袍裾上。

    赵璟将外袍脱下扔掉,看看眼前自尽的福已,想起不久前那个同样的荆意,仅存的一点犹豫彻底消散。

    她可真厉害,不光把手伸到了内宫里,还如此御下有术,一个两个都这么乖巧懂事,该死的时候自己就死了。

    他弯身坐到鱼郦身侧,把她的外裳撕了,搂住仅着亵衣的她,嫌弃地念叨:“身上一股子阉人味儿。”

    鱼郦愣愣看着已经死去的福已,有些难过地心想,她是不是做错了?在察觉到他来历成疑时就该将他赶走,或者那样,他是不是就能留住一条命。

    可是他呢?他就没想过这般算计她,到头来会害了她?

    赵璟循着她的目光看出去,面色不豫,吩咐内侍立即把尸体拖出去。

    他撩起鱼郦的青丝,看向香案上烧尽的犀香,笑问:“刚才看见什么?看见你心心念念的鬼了吗?”

    鱼郦目光痴怔,缄默不语。

    赵璟最恨她这副样子,凑到她耳边道:“两年了,他早就成了白骨,你要是不信,我把他剖出来给你看看。”

    鱼郦骤然回神,怒目瞪他,“你敢!”

    赵璟道:“我怎么不敢?你觉得我不敢?”他扬声唤进嵇其羽,吩咐他去剖了明德帝的陵寝,嵇其羽踯躅着不肯领命,掠了他身侧的鱼郦一眼,轻声说:“算了吧官家,何必呢?不值得。”

    他正说着,奉命彻查承恩殿的谭裕回来了。

    禁卫押解着青儿,她身上的素色衣裙撕裂,褴褛而狼狈,袖角破絮迎风颤,脸上有几道新鲜的伤痕。

    赵璟皱眉问谭裕:“你们皇城司几时这般无用,抓一个宫女还要这么大费周章?”

    谭裕跪地道:“不是禁卫伤的,是有人想杀青儿灭口。”

    赵璟闭了闭眼,把头靠在鱼郦的肩头,默了许久,吩咐:“请宁棋酒来崇政殿,师兄,要悄悄的,不要惊动旁人,不要伤了老师的声誉。”

    谭裕脸上闪过挣扎之色,还是重重颔首,领命。

    宁棋酒归家半日,至今未见那个派去灭口的杀手来复命,便知不妙,直至谭裕登门,哪怕他说得再客气,宁棋酒也品出了一丝江河日下、臻于崩坏的意味。

    她反倒轻松了,交代了府中仆婢关于她祖父四时飨祭的事,便随谭裕离去。

    偌大的崇政殿,赵璟着玄色深衣高居螭龙御座,青儿跪在阶前,旁边竖着一道屏风,映在屏风上憧憧影络。

    宁棋酒的目光在屏风上停留了几息,倏地笑了。

    “师妹。”赵璟许久没这样唤她,到如今反倒觉得这个称谓生疏:“你是襄州才女,是鸿儒宁殊的孙女,该有一份体面,朕不想对你用刑,你自己说。”

    宁棋酒仰头看向赵璟,笑容温婉:“是我,垣县的刺客,御苑里指使青儿杀萧鱼郦也是我,荆意的儿子失踪也是我干的,我想将祸水东引向大娘娘,藉以挑拨官家和萧氏。”

    甚至更早,越王赵玮死后,那些人找上她,说是越王生前放不下她,特意留下了心腹给她,供她驱使。

    这个人就是蠢,蠢了将近二十年,临了临了,还要来膈应她。

    她自幼父母双亡,随祖父投奔襄州节度使,同赵家兄弟一起长大。

    赵玮打小就喜欢黏她,黏到她十五岁那年,目睹她烧了赵璟送回来求父母向萧鱼郦提亲的书信,从那以后他好像开了窍,想通了什么,就不怎么黏她了。

    他把精力都放在算计赵璟,同他较高下,以及暴虐杀戮上。

    多可笑,像个被抛弃的小孩子,恨不得同整个世间为敌,就为了疏散心中的不满。

    改朝换代后,宁棋酒突然很担心,她想起那两封书信,生怕被赵璟知道,有意无意在赵玮面前提及。

    赵玮果真上套:“怕什么?青儿自然会守口如瓶,至于送去襄州的信,我担下来吧,反正谁都知道我厌恶大哥,专喜欢搅和他的好事。”

    宁棋酒称了心,说了些好听的话哄他,他便乐呵呵地再三向她保证,绝对不会泄漏天机。

    她敷衍过,要走,谁知赵玮叫住了她。

    他凝着她清雅的面,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阿姐,我若是赢了兄长,你是不是就能像喜欢他一样喜欢我了?”

    那时宁棋酒想,斗吧,你们兄弟斗得越狠,有思就越需要依仗他们祖孙,她和有思之间的攀联就会越深。

    她微笑:“是呀,你若赢了我就喜欢你。”

    随口一句话,赵玮当真去造反了。

    收到他死讯的时候宁棋酒还松了口气,心道这样也好,死人是不会泄漏秘密的。可那之后,她就感觉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空虚。

    她想,死了,他终于死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这样全心全意疯狂爱着她的人了。

    再往后,她每每看见赵璟为了萧鱼郦要死要活,痛苦疯癫,她总会不由得想起赵玮,想他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从来就没看得上过他,他实在平庸,及不上赵璟分毫。

    但他也有聪明的时候,知道给她留下人差遣。

    她同越王旧部一直有联络,逐渐被祖父察觉,祖父心思清明,很快通过越王旧部探知到前周太子李雍明还活着的消息。

    当然,宁棋酒也知道。

    但她与祖父不同,她想的是如何利用这个消息,彻底摧毁赵璟和萧鱼郦的关系。她等呀等,终于让她等到了一个绝妙的时机,淮南道节度使徐滁押送降将入京,她派越王旧部假意投诚,将这个消息自然地带到了赵璟的面前。

    后面的事如她所料,赵璟和萧鱼郦翻脸,萧鱼郦跳了楼,她以为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萧鱼郦下落不明,赵璟终有一日会忘记她,宁棋酒默默守候着他,直到一日,她发现他不见了。

    他去了垣县,在朝局动荡亟需天子主政的关键时候,他扔下一切去了垣县。

    在那一刻,宁棋酒彻底清醒了。

    赵璟是不可能舍下萧鱼郦的,这辈子都不可能,除非她死。

    正如她和赵玮,非得死一个,这纠缠至深的锁扣才能拆解开。

    宁棋酒将始末娓娓道来,歪头看向屏风,幽笑如夜铃:“鱼郦啊,你听我一句,不要忘了明德帝,这辈子都不要让有思得到你全部的心。他自小就是这样的性子,越是得不到什么,就越执念于什么,不甘心,不放手,哪怕毁了也不放手,就像我啊……”

    鱼郦靠在屏风上,轻轻地吐出一口压抑的浊气。

    赵璟冷眸低视她,“朕只有最后一问,当年朕冒险送进宫,给鱼郦的书信去哪儿了?”

    “官家饶命!”青儿不等宁棋酒说话,跪伏着上前,“都是姑娘指使的,奴也是奉命行事。”

    “去哪儿了!”赵璟厉声暴喝,紧盯着宁棋酒发问。

    宁棋酒笑着在御阶前漫踱,“我指使青儿烧了啊。”她看看屏风,再看看赵璟,心情十分舒畅,语调是虚伪的惋惜:“唉,真可惜,只差那么一点点啊,鱼郦你就知道了有思他不曾抛弃你。那信中他想约你私奔啊,他说他不喜欢打仗,不喜欢杀人,也不想登御天下,他只想和你在一起。他好痴情啊,看得我羡慕极了。”

    鱼郦仰头看向穹顶,竭力不让泪流下来。

    赵璟因暴怒而面容涨红,浑身颤抖,他咬牙:“朕要你死!”

    谭裕奉命上来将宁棋酒押下去赐酒,来时的路上他想过无数遍如何为自己的师妹求情,可当他听完全部,终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大殿重归于寂,赵璟仰靠着龙椅,全身乏力,目光空洞。

    鱼郦亦需要倚靠屏风才能支撑住身体的重量,两人各自沉默,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赵璟轻叹:“窈窈,我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鱼郦没接话,赵璟又道:“我这辈子只求过一次人,是求父皇让我娶你。如今我求你,能不能……把这七年里的事都忘干净了,只记得那个邀你私奔的有思。我们……可否重新开始?”

    作者有话说:

    宁姑娘下线~~

    明天换榜,今晚和明天中午不更,都合在明晚上更哈。

    第48章

    “这些年,我竟忘了该如何爱你”

    鱼郦没应声。

    她循着旧记忆回想, 如果那时候收到了赵璟的信,她会毫不犹豫地跟他走。

    在最初,这帝京除了祖母和赵璟, 也并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

    可是她没有收到, 不管是因为什么没收到,那分别的五年,她就是处于一种被舍弃、需不断疗伤的状态里。

    她在夹缝中艰难求生,不断缝补着一颗支离的心, 她对护佑她、关爱她的人真心真情相待,这一切怎可能就因为一封信而被统统抹杀。

    那是刻骨铭心的五年啊。

    她心里很明白,赵璟说得重新开始是何意,就是让她抛弃过往,全心地顺服他。

    经历了这么多,鱼郦总算能明白一个道理, 明知做不到的事, 开始就不要轻易许诺。

    鱼郦倚靠着螺钿屏风, 轻声唤他:“有思。”

    赵璟偏头,神色专注:“嗯。”

    “这世上的缘分有些并不是一世的, 多数只能相互陪伴着走一段路,有时缘分尽了就该告别,强留无益, 再强求下去只会连最初的那点美好都毁掉了。”

    大殿里悄寂如深潭, 两人连呼吸都弱,耳边只剩更漏里流沙陷落的声音。

    辰光如此,并不会因悲欢离合而停驻半息。

    良久, 赵璟才道:“这些道理你为什么不用来劝劝你自己?明德都死得透透的了, 你为什么还走不出来?”

    鱼郦怔忪。

    赵璟凄清冷笑:“你不是想让我放了你吗?好啊, 如果你能做到像从前那般全心全意地爱我,像对明德帝那般毫无条件的维护,我就放你去过你想过的生活。”

    他仰靠在冰凉冷硬的螭龙椅上,“如果做不到,那就永远留在宫里陪我,直到死。”

    鱼郦是被禁卫送回寝殿的。

    青石砖上残留的血迹已被清洗干净,内侍历经数度政变,对此道谙至娴熟。

    鱼郦坐于窗边,看着外面浮延错落的宫宇,突然感觉到深深的疲惫。

    到傍晚,她在小憩中被惊醒,有喧吵声隐约从前殿传来。

    合蕊道:“是三台六部的官员在为宁姑娘求情。”

    要杀宁棋酒是件不容易的事。

    宁殊虽死,但他在朝中的声望犹在。

    他是关中鸿儒,是随乾祐帝征讨立国的首臣,士族尽皆追随。

    而宁棋酒是他唯一的孙女,纵然恶事做尽,可能摆在明面上的,不过是拦截了当初官家的一封信。

    不明就里的人觉得,罪不至死。如果因为这点事杀了宁棋酒,未免显得官家凉薄,会凉透士族的心。

    崔春良把求情奏疏搬到龙案上的时候,赵璟正在和嵇其羽、文贤琛议另一件事。

    赵璟掠了眼奏疏,神色甚为淡漠,冲文贤琛道:“你走一趟府台,代朕安抚一下这些官员。”

    文贤琛前脚刚走,赵璟立即冲崔春良道:“你去刑司,亲眼盯着她喝那杯酒,人死透了再回来向朕复命。”

    他刚命谭裕去将越王余孽秘密处决,让他们多活了这么久,在京城掀起这许多风浪。

    嵇其羽忖道:“这样说,那当日皇城政变,太上皇占领禁宫,官家在京邑守军营中遇袭,也是宁姑娘指使越王府军干的?”

    “她不承认这一项。”赵璟揉揉额角,显露出疲惫:“只有这一项她不认,坚持说不是她干的。”

    “臣也认为宁姑娘不会想置官家于死地。”嵇其羽想,那个时候正是赵璟和萧鱼郦闹翻的时候,萧鱼郦昏迷不醒,正是局面对宁棋酒最有利的时候,她除非是脑子坏了才会在那个时候派人刺杀赵璟。

    不是她,那又是谁呢?

    嵇其羽百思不得解,忽得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因宁姑娘之固,朝堂上动静颇大,唯有中书省安静至极,萧相国颇有些看热闹的意思。”

    宁殊活着的时候就与萧琅分庭抗礼,甚至总是压萧琅一头,赵璟登基后虽然将表面粉饰得滴水不漏,但亲疏远近自有分明。

    如今赵璟坚持要赐死宁棋酒,虽不至于和宁殊留下的亲信彻底翻脸,但嫌隙已生,再也不可能像从前君臣无间。

    谁都没想到,这件事闹到最后,获利最大的竟是萧琅。

    嵇其羽叹息:“萧相国这个人,实在德不配相国之位。”

    他毕竟是鱼郦的亲生父亲,是皇长子的外祖父,嵇其羽不便诟病太多,但事关社稷国策,他又实在做不到袖手。

    赵璟微眯了眼,幽邃的瞳眸中闪过冷锐,“朕怎么会不知道呢?”

    嵇其羽担忧地仰头看他,犹豫再三,还是道:“官家,这些事总会解决,烦请您保重龙体。”

    殿中有深浓的酒味,从一进来时嵇其羽就闻到了。

    近来他屡屡见赵璟酗酒,在垣县、在帝京。

    赵璟漫然一笑:“我们赵家的男子向来短命,父皇活到四十五岁已算长寿,到了朕还不知有几年好光景,过一日算一日,何必拘束自己?”

    嵇其羽拔高了声调:“官家怎么能这么想!”

    赵璟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朝他摆摆手,“你不必担心萧琅,朕有法子对付他。”

    这几日阴雨连绵,巍巍帝京日夜笼罩在漫漶的大雾中,宁棋酒死后被葬在宁殊的墓边,士族们接二连三去祭拜,朝堂之上局面甚是微妙。

    赵璟接连数月没有踏入寝殿,崇政殿彻夜灯火如昼,丝竹不绝。

    云韶部新编了歌舞,本因国丧而暂时搁置,谁知官家兴致上来,倒有了用武之地。

    月昙这些日子一直混迹在云韶舞姬之间。

    戎狄政变,可汗被杀,滞留在京的戎狄公主瞬间身份变得尴尬起来。

    故国是回不去了,月昙只有上表请求赵璟容她暂住金陵,待部落旧部拨乱反正,她归去时自当重谢。

    赵璟答应了。

    这位戎狄小公主在草原时就以美貌善舞出名,戎狄舞蹈与中原舞蹈相融合,别有一番风味。

    月昙新学了中原的五弦琵琶,今夜正经在御前献艺。

    龙案上散落着几只空酒盅,赵璟拿起甜白釉酒壶,斟下一杯酴醾酒,仰头而尽。

    他靠在龙椅上,烛光落下,映出瑰秀迷离的容颜,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人,美丽矜贵而虚幻。

    一阕舞结束,舞姬们齐齐跪倒于御阶前,赵璟兀自目光散落,迟迟无音。

    崔春良上前低声提醒他,他才恍然回神:“都起来吧。”

    月昙将琵琶抱起,笑着问:“官家喝的什么酒?”

    赵璟轻晃了晃金酒樽,“这是酴醾酒,甜米酿的,以酴醾花熏香浸染,膳房用冰湃过。”

    “冰?”月昙打了个寒噤:“都快入冬了,官家怎得还喝冷酒?”

    赵璟笑了笑,吩咐崔春良:“拿一壶去热热,赐给月昙公主。”

    本来热闹纷呈的殿宇因歌停舞歇而迅速冷寂,赵璟受不了这样的安静,道:“停下做什么?接着舞啊。”

    舞姬们迅速甩袖步入舞阵。

    左班都知仲密恰在此时求见。

    如今左班是朝中炙手可热的衙门,因里面都是宦官,毋需在意宫规忌讳,常常深夜滞留御前不归。

    仲密应召躬身走到赵璟身侧,看了眼满殿婀娜的舞姬们,欲言又止。

    赵璟饮尽樽中酒,道:“说就是。”

    “吏部那几个帮着萧相国卖官鬻爵的奸佞已经处决,奴奉命查抄了吏部尚书的家,已将他投入左班诏狱,他……”

    赵璟问:“怎么了?”

    仲密颤颤道:“他没扛住刑具,死了。”

    “你们把他弄死了?”赵璟那双精致的眉宇微微蹙起。

    仲密凑近他,脸上堆砌着深深的惶恐:“官家啊,这老贼与萧相国过从甚密,又实在嘴硬,奴为官家分忧心切,一时没拿捏火候。”

    赵璟看了他几眼,揉揉额角,意态慵懒:“算了,死就死了,他掌吏治,平日里没少跟萧琅同流合污,死在狱里也不冤,只是你得处理干净了,省得谏院和御史台那帮老匹夫来烦朕。”

    仲密笑盈盈应是。

    他捧上一只狭长的髹漆匣子,里头盛着一柄龙剑,错金为鞘,红宝石嵌做龙眼,在暗夜宫廷里散发出威严的光。

    “这是奴从吏部尚书家里抄捡而来,据说这老匹夫当年还是前周天子跟前的筵经官,因满腹经纶、妙语连珠而博得明德帝龙颜大悦,顺手将御剑赐予他。”

    仲密一边说,一边想,这个明德帝还真是嗜剑如命,赐给文官剑干什么。

    赵璟来了兴致,将龙剑拿在手里把玩,崔春良恰好将温热的酒端上,他朝月昙招了招手,月昙立即放下琵琶走到他跟前。

    “你会舞剑吗?”赵璟问。

    月昙微抬下颌,倨傲道:“当然,臣女的剑受过名师点拨。”

    赵璟笑了:“你把壶酒喝光,用这把龙剑舞一段。”

    月昙呷了口酒,才发觉这酒并不似她想得那般甘甜绵软,一股辛辣如刃刺向咽喉,惹得她咳嗽不止。

    她讨饶的看向赵璟,却见赵璟正自斟自饮,饮酒如水,大有不把自己灌醉灌死不罢休的架势。

    月昙只有硬着头皮饮了半壶。

    仲密在一旁看着,眼珠滴溜溜转,溢出些精光,躬身凑到赵璟身前,笑说:“若要舞明德帝的剑,月昙公主换上汉服岂不更得宜?”

    赵璟抬起一双朦胧醉眼看向月昙,她身上仍穿着戎狄的正红琵琶襟窄袖袍,便随口道:“好,去换。”

    月昙解围,感激地看向仲密,仲密朝她微微一笑。

    不过一炷香,再出来时月昙已大变了样。

    她身着湘妃色襦裙,襟前绣着大片的凌霄花,露出赤色衣褖,宝髻高挽,簪一支莹润的梅花玉钗。

    她随意执起龙剑,在手中挽了剑花,踏着丝竹弦乐,于大殿中翩然起舞。

    赵璟一杯接一杯的灌酒,灌到意识朦胧时,他倏然叫停了剑舞。

    他指向月昙:“你别动。”

    月昙有些发懵,她正侧对着赵璟,半边面上汗渍浸出,妆容斑驳,实在算不得美丽。

    她想要正过身,却听赵璟暴喝:“朕让你别动!”

    月昙被骇了一跳,忙止住脚步,僵身不动。

    赵璟看了她整整一刻,幽邃的瞳眸中情绪涌动,似眷恋,似憎恨,似杀意凛冽,似难以抛舍。

    满殿的人都觉莫名,只有崔春良了然,轻轻叹了口气。

    赵璟冲月昙道:“你以后就着魏服吧。”

    月昙心中不愿,但今时不同往日,父汗殒命,旧土难归,如今寄人篱下,全仰赖天子垂怜过活,她只有咽下心中酸楚,乖乖巧巧地敛衽应是。

    她要将龙剑奉上,赵璟漫然说:“赐给你了。”

    被中断的丝竹再度奏起,缥缈婉转,赵璟宿醉后靠在龙椅上睡着了。

    暗绣金龙的纁裳袖氅垂落在地,睡梦中他匀亭修长的手指总是微微勾着,像要拉住什么人。

    月昙看得纳罕,轻声问崔春良:“中贵人,官家睡了,乐还要继续奏吗?”

    崔春良满脸涩然地颔首。没有乐曲,赵璟根本睡不着,每每入夜,他最怕周围悄无人声。

    仲密和月昙告辞,崔春良相送,还未走到殿门,乐姬中有一人霍得站起来,自袖中抽出匕首刺向御座上酣睡的赵璟。

    仲密习过武,听到动静回头,悚然一惊,忙飞身去阻,他打在乐姬的左肩上,匕首偏了半寸,刺入赵璟的胸膛。

    赵璟在剧痛和众人的惊呼声中醒来,迟缓地低头看去,见锦衣上洇了大片血,又抬头看看那被仲密拿住的乐姬,乐姬娇柔的面上满是愤怒,挣扎着骂道:“狗皇帝!你纵容权宦滥杀朝臣,我今日杀你是替天行道!”

    “放肆!”仲密一巴掌扇过去,乐姬半边脸红肿,嘴角沁出鲜血。

    崔春良顾不得这些,忙去传御医,再回来看赵璟,他胸前不断有血渗出,靠在龙案上,脸色惨白如纸,他问崔春良:“朕会死吗?”

    崔春良一壁捂住他的伤口,一壁泣道:“官家不要胡说,您洪福齐天,必寿与天齐。”

    赵璟笑了,笑得寥落支离:“寿与天齐……那才是最大的诅咒。”他将沾满血的手搭在崔春良的胳膊上,虚弱道:“把她叫来,朕想她了。”

    崔春良慌忙吩咐近旁内侍:“去请萧娘子。”

    鱼郦夜夜被丝竹所扰,干脆将睡眠颠倒,趁白日安静入睡,傍晚醒来,摒退众人,以花枝为剑在寝殿里练习。

    自打出了福已的事,赵璟就不许她喝酒,另外两个内侍也被驱逐,伺候在她身边的只有宫女。

    倒是一件好事,鱼郦再不会宿醉糊涂,常常彻夜习剑,右手和左手交互执剑,竟也练出些心得。

    她的右手恢复得很好,虽达不到全盛之时,但她为弥补身体上的缺陷,会更加用心地钻研瑾穆教给她的剑招,

    合蕊慌慌张张跑进来的时候,她正对着花枝默默参详。

    “娘子,请您速去前殿,官家……官家他遇袭了。”

    鱼郦将花枝收于身后,有片刻的茫然。

    这丝竹声刚刚猝然停歇,鱼郦还以为赵璟转了性子,谁知竟是遇袭。

    天启皇帝在崇政殿内遇袭,听上去甚是荒谬。

    她擦过汗,系上狐裘随合蕊出去。

    崇政殿前乱成了一锅粥,御医宫人进进出出,各个行色仓皇。崔春良擦着汗从殿内出来,一眼瞧见鱼郦,眼中一亮,甚至顾不得礼数,上前拉她的衣袖,“娘子快来。”

    赵璟被暂且安置在书房的软榻上,他只着亵衣,伤口已包扎好,仲密跪在榻边喂他喝药,他躺在榻上眼皮半耷,气息微弱,看不出是否清醒。

    崔春良把鱼郦拽到榻前,躬身冲赵璟道:“官家,娘子来了,她听说你遇袭很是担心,刚刚还哭了一场。”

    “呵……”赵璟轻嗤:“她不会哭,她会高兴的。”

    鱼郦将头偏开,心想他耽误了她练剑的时间。

    仲密仰了头看向鱼郦,那张明媚的容颜在一片纷乱人影中灿然静立,犹如暗夜明珠,亮得惑人心神。

    突然之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赵璟执意让崔春良把他扶起来,靠在粟心软枕上,他顶着一张因宿醉和受伤而憔悴的面看向鱼郦,朝她伸出了手。

    鱼郦站在原地,没有理睬。

    赵璟重伤在身,支撑不了太久,手颓然落地,他额上冷汗涔涔,虚弱地问:“窈窈,若我有个差池,你愿不愿意陪我?”

    鱼郦摇头:“不愿意。”

    赵璟垂下眉目,目中光影寂落,转瞬一片黯然。

    他默了许久,倏然道:“召文贤琛、嵇其羽、谭裕来见朕。”

    崔春良躬身要劝,他打断:“把江陵郡王带来。”

    听他提及寻安,鱼郦眼睛骤然放光。

    赵璟却让她躲去屏风后。

    嵇其羽三人来得很快,一直到崇政殿门前才惊闻官家遇刺,三魂丢了两魂半,忙奔进殿内,跪倒在御榻前。

    赵璟强撑着坐稳,缓慢道:“若朕不测,诸卿当拥江陵郡王为新君,然郡王年幼,需诸卿辅政静待其成年。”

    谭裕跪着往前挪了一步,哀嚎:“官家不要胡说!”

    “师兄,请你安静,朕还未说完。”赵璟艰难轻言,额间流下汗珠。

    嵇其羽红着眼睛把谭裕拖了回来。

    赵璟抚着胸口剧烈咳嗽了一阵,胸膛上的白绢渗出血迹,崔春良慌忙上前,被赵璟摆手斥退。

    他接着说:“京邑防卫、皇城司、殿前司、兵马司在谭裕之下各司其事,其羽,朕擢封封你为吏部尚书兼平章军国事,你这些年沉稳了许多,此位职责不轻,务要谨慎尽力。你恐怕是自前朝以来最年轻的尚书,你要用对朕的忠心尽心佐助朕的儿子,好好看着他长大。”

    嵇其羽合拳,哽咽道:“官家放心。”

    赵璟颔首:“文卿。”

    文贤琛是三人中最镇定的,只有藏在敝屣下手的颤抖流露出他一点点真实情感。

    他跪伏上前。

    “你是他们中唯一正经的进士出身,也是朕最倚重的。萧相国野心勃勃,若朕身后必称霸朝野,朕会留下遗诏赐擢你为中书省侍郎,仅次于萧琅,你可有信心能压制住他?”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或许是惊于,这文贤琛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而赵璟也未表现出对他过多的倚重,但在关键时候却委以最重的重任。

    一直沉默的仲密抬头掠了文贤琛一眼,神色微妙。

    文贤琛持重如初,他端袖揖礼,“官家诏谕,臣誓死遵从。”

    赵璟长舒了口气,疲惫至极,朝他们三人摆了摆手,他们稽首告退。

    他只留下了仲密。

    赵璟轻唤:“窈窈。”

    鱼郦自屏风后出来,看看嵇其羽他们离去的方向,心事重重地来到赵璟的病榻前。

    他仰头,羸弱苍白的面上有极深的恋慕,他静静看她,留给自己最后的任性时间,慢慢的,恋慕褪去,剩下冰冷的镇定。

    “我不能给你名分,不能承认你是寻安的生母,不能让你做太后。”赵璟抚着胸口低咳,咳出些血腥味儿,嘶哑道:“你心念前朝,若以天子之母尊立,君弱母强,往后十数年,将不知这天下究竟是姓赵还是姓李,是大魏还是大周。”

    他说了这么多,如此绝情冰冷,鱼郦的心中却无一丝波澜。

    从父亲的角度,他拆散骨肉亲情,让母子分离,寡情恩绝之至;可从帝王的角度,他机敏睿智,做得十分正确。

    鱼郦问:“那要如何处置我?”

    赵璟指了指仲密,本歪头正盯着鱼郦的仲密恍然回神,立即上前,朝赵璟稽首:“奴在。”

    “待朕身后,你护送萧娘子回兰陵郡,十五年不得出。”赵璟觑向鱼郦,“你不许嫁人。”

    鱼郦木然道:“我本无此意。”

    听她这样说,赵璟笑了,像个被取悦的孩子,笑靥澄净,他笑了一阵儿,眉宇再度皱起,仿佛有操不完的心:“往后十五年,不管蜀郡如何乱,你都不要管。而朝中,不管是寻安掌权后杀了萧琅,还是萧琅压下辅政大臣把寻安当傀儡,你也不要管。厮杀纷争都随他们去,你捱过这十五年,待天下清平安宁,你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鱼郦呢喃:“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她少女时想随赵璟浪迹天涯;及笈后想追随瑾穆踏平天下;如今……她只想去蜀郡好好守护雍明和那里的前周遗民。

    可瑾穆死了,若赵璟也死了,任蜀中纷乱十数年,他们都不在了,那这偌大天下,鱼郦还能去哪儿?

    来找寻安吗?他会认她这个陌生的母亲吗?

    鱼郦突然感觉到巨大的空虚茫然,她摇头:“我不要这样的安排,为什么?”

    赵璟凝睇着她,沉默良久后说:“我想让你活下来。你既不愿意陪我,那总不能死在旁人的手里,世间艰难万分,道路泥泞难行,远比你想象得要残酷得多。”

    鱼郦嗤笑:“你不要说得这么好听,让我活下来……我在你心中是贪生怕死之人吗?”她盯向他的眼睛:“你知道不是的。我不怕死,我只期望在有生之年做我想做的事,过我想过的生活。可是你偏偏想让我按照你的意愿来活,你竟觉得这是爱吗?那这爱未免太虚伪,太狭隘了。”

    赵璟怔怔看她,病弱支离的面上满是困惑。

    良久,他怅然道:“我好像已经忘了该如何爱你……”他回想少年时,那些甜蜜与哀苦,相守与分离,突然醍醐灌顶:“我都忘了如何爱你,又怎能奢求你心里仍旧有我。”

    作者有话说:

    男主不会下线!勿要传谣。

    昨天还是前天有个宝子没领到红包,也怪我没把规则说清楚,今天补偿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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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她将孩子抱入怀中

    赵璟再度朝她伸出手, 鱼郦不理,他执拗地不肯收回,牵动伤口, 他猛烈咳嗽, 咳出一口血。

    鱼郦在崔春良的哀求下,不情愿地搭上了赵璟的手。

    她的手绵软温热,细触之下指间有薄茧,赵璟缓缓合拢手指, 将她攥于掌间,再舍不得放手。

    他道:“我竟十分想继续活。”

    话音刚落,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传来,鱼郦忙松开赵璟的手,回身去看。

    乳母抱着寻安匆匆而至,寻安深夜被吵醒, 正挥着拳头闹脾气。

    鱼郦跑过去想接, 乳母为难地看看她, 踟蹰着不肯松手。

    赵璟看着这一切,道:“给她抱一会儿吧。”

    鱼郦骤然惊喜, 挽起罗袖从乳母手中接过寻安。

    寻安的五官舒展开,再不似刚出生时黑黢黢皱巴巴的模样。一双桃花眸流光水润,鼻梁高挺, 薄唇如朱, 是极秀丽阴柔的长相。

    他脸颊上尤挂着泪珠,却忘了哭,只睁大眼睛好奇地盯着鱼郦。

    鱼郦将他扣进怀里, 面颊紧贴着他的, 呢喃:“寻安……”

    乳母看红了眼, 哽咽着道:“娘子,这样抱小殿下会舒服些。”

    她教鱼郦托扶住寻安的背,哪怕知道可能仅有一次抱孩子的机会,鱼郦还是学得极认真。

    赵璟默默看着她,蓦得道:“可以了。”

    乳母来抱孩子,鱼郦却死抓着不肯放手。她快步走到赵璟的病榻前,抱着孩子蹲下,泪光莹莹地冲他道:“把孩子给我吧,我带他走。”

    赵璟怔了片刻,轻勾唇角:“你这是在说什么胡话?”

    “他不做储君,不做皇帝,照样可以轻松快乐一世,我会拼尽全力护住他。”

    赵璟目中情绪撩动,说不清是感慨还是寂落,他捂住胸口咳嗽,声音愈加嘶哑虚弱:“他是我的儿子,是大魏的皇长子,这是他逃脱不了的身份。你把他带走,也护不住他,他会像李雍明一样,成为各方权力博弈的筹码。”

    他指了指乳母,乳母便上前来夺孩子,鱼郦哭着不肯放手,寻安像是察觉到了大人间的暗流涌动,在被争夺间焦灼地哭了起来。

    听到孩子哭声,鱼郦立即撒手。

    乳母抱回孩子轻轻颠在怀中,孩子很快被安抚,合拢小拳头呼哈呼哈地睡了过去。

    赵璟的声音又弱了几分:“带孩子去偏殿,调禁卫日夜守护,不许旁人靠近半步。”

    众人应是,皆退了下去。

    书房里再度陷入安静,鱼郦坐在榻边,目光涣散,怅然若失。

    御医端来了第二碗药,仲密伶俐地去接过,将要跪下喂赵璟,赵璟疲乏地摆了摆手,“这药太苦,朕不喝了。”

    他拉住鱼郦的手,侧身凝着她清媚的面,缓缓合拢了双眼,睡了过去。

    这一睡却并不安稳,赵璟半夜发起热,御医们徘徊于榻前不敢离去,灌下几盏药,隔一柱香就更换额上浸着冷水的绵帕。

    人进进出出,鱼郦滞留在榻边很不方便,她想把手抽出来,可赵璟睡梦中手劲却紧,抽了几回没抽出来,崔春良抹着泪哀求鱼郦别这么残忍,鱼郦心想自己也无处可去,倒不如守在这里随时观察局面。

    赵璟睡着时并不像醒着那么戾气深重,他阖着双目,睫毛轻轻覆下,精致的容颜在睡梦中显得纯良无害。

    御医道这伤不重,那乐姬不是练家子,又刺偏了半寸未伤到要害。

    麻烦就在,这些日子赵璟彻夜酗酒,膳食不调,身子都虚耗透了,经不得这样的伤,所以才看着凶险。

    鱼郦伏在榻上睡了半晌,脑子纷乱如麻。

    她试着去想如果赵璟死了会怎么样,寻安尚在襁褓之中,如此稚弱无依,根本担不起朝堂重任。那几个辅政看上去倒是可靠,可他们能是父亲的对手吗?

    如果朝堂落入萧琅之手,那可真是天下莫大的灾难。

    鱼郦从前对赵璟说过狠话,可当真到了这个地步,她才觉出心慌。

    天子遇刺的消息被迅速封锁,嵇其羽编造了圣躬抱恙的理由免朝,往常龙榻前只有赵璟指定的三位辅政和仲密徘徊,也只有他们知道。

    赵璟昏睡了一日,崔春良似苍老了十岁,他的身体愈加佝偻,沙哑着嗓音同鱼郦商量:“要不让相国寺的僧人来做道场?”

    鱼郦回迟了几息,崔春良立即道:“当初娘子昏迷不醒,官家可是衣不解带地照看,他本不信这些神鬼之说,可还是冒着被太上皇猜疑的风险叫来了僧人为娘子念还魂经。”

    鱼郦凝着昏睡的赵璟,轻声道:“去请吧。”

    她见到了数月未谋面的辰悟。

    辰悟身着伽绫洒金袈裟,手持佛珠,坐在屏风前诵念佛经,念了半日,其余僧人被崔春良带下去用膳,只留辰悟在此。

    鱼郦的手仍在赵璟掌间,她偏头看着屏风上晕染的墨山,喟然叹道:“似乎,我每每陷至穷途时,就总会见到大师。”

    辰悟颔首:“世人在伤心无助时就会寄希望于神佛,而快乐的时候则无此虑。”

    鱼郦愣了许久,怅惘道:“那神佛不会生气吗?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辰悟笑了:“神佛包容海川,不会计较这些小事的。”

    鱼郦轻阖双目,良久才道:“那大师觉得,我该怎么办呢?”

    她好像陷入了两难,赵璟说得对,她不能把寻安带走,这朱墙黛瓦之内虽残酷,却是他唯一的容身之所,出了宫门,纵有浩瀚山河,怕是也容不下他。

    那她呢?她当真要听从赵璟的安排,去兰陵隐居十五年。

    辰悟轻轻摇头:“贫僧也不知道,当年娘子昏睡时,官家问过我同样的问题,贫僧亦无从解答。”

    “哦?他也有彷徨无助的时候吗?”鱼郦生出些好奇。

    辰悟道:“当年娘子总也醒不来,官家听我诵了几日经,曾问我,若娘子永远也醒不过来了,他该怎么办?往后的岁月他独自该怎么熬?我答不上来。佛有百经可度世人,可到头来脚下路仍需自己走。”

    鱼郦低眸看向赵璟,默了许久,嗟叹:“他身上的担子很重,他不能死。”

    辰悟合掌轻诵:“若娘子不想官家死,那就同贫僧一起祈求神佛,保佑官家早日醒来。”

    鱼郦意有所动,问:“当初他求了吗?”

    “求了。”辰悟道:“当时官家跪在佛前,说他愿用半生健康换娘子平安到老,后来娘子果真醒了,从那以后官家就信佛了。”

    鱼郦有些发懵。

    记忆中少年时期的赵璟对这些鬼神之说是嗤之以鼻的,重逢两年多,她竟不知他何时信佛了。

    若要回想,好像有些迹象可循。

    当初她住在东宫,曾请相国寺的僧人来为狄姑姑做道场,那时候的赵璟就曾跪在佛前陪她虔诚诵经。

    换做少年时的赵璟,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

    可当时鱼郦心系复仇,根本没有多少心思放在他身上,这么明显的变化竟也没意识到。

    赵璟说得对,他忘了如何爱她,她的心里也早就没有他了。

    鱼郦轻叹一口气,对辰悟说:“我是真心期望他能醒来,不为自己,为这天下苍生。可我珍爱之物已所剩无几,若要与神佛做交换,唯一珍视的便是我的自由和我的生死之交,但我却舍不得。

    辰悟调侃:“所以啊,还是官家对娘子更大方。”

    两人正说着话,殿外飘进喧闹。

    今日早朝未见赵璟,萧琅便疑窦丛生,他用言语试探过嵇其羽和谭裕,却只碰了一鼻子灰。

    他回到府台,越想这事越觉得不对劲。这官家彻夜沉迷杯中物,莫不是早早将自己的身子糟践透病倒了。

    他装模作样抱着一摞奏疏在崇政殿前纠缠,说有要紧公务需官家定夺,自然被禁军拦了下来。

    萧琅怒道:“某为中书令,大魏相国,有要事面呈官家,岂是你们这些小辈能阻拦的!”

    禁卫横槊挡住,纹丝不动。

    萧琅越发觉得蹊跷,卯足劲要硬闯,忽得顿住了脚步。

    鱼郦站在横槊后,目光淡淡垂落:“爹爹,你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萧琅错愕:“你怎么……”他猛然想起,赵璟是把鱼郦安置在了自己的寝殿里,虽数月未召幸,但用度排场犹在。

    他向来能屈能伸,哪怕面对最厌恶的女儿,还是软了声调:“窈窈,官家到底如何了?爹爹有要事,你可不能瞒我。”

    鱼郦定定看着他,那目光直剌剌,像扎着尖刺,让萧琅很不舒服,他正欲避开,却见鱼郦温婉一笑:“官家任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爹爹怎得还不了解他。不过是这些日子与我闹了些别扭,如今我们和好,正是花前月下的时候,免几日朝算什么?”

    这话听着十分荒唐,万分不值得信,萧琅疑心他这女儿在与他瞎扯,但因实在荒唐,反倒不好笃定是不是瞎话。

    他度量片刻,堆起一抹虚假的笑:“你让爹爹进去,我有事要与官家商量,一会儿就完事,绝不耽误你们,我又不是外人。”

    他把街头泼皮那套耍得炉火纯青,不顾禁卫阻拦硬要往殿里挤,鱼郦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心道他要是敢闯进来就结果了他,过后把他的死推到父女间私人恩怨上,朝堂未必会乱。

    谁知萧琅骤然停止了闯宫的动作,僵立在殿前。

    有虚弱却又威严的声音自鱼郦的身后飘过:“舅舅这是做什么?”

    第50章

    “别怕,我已做腻了禽兽”

    鱼郦回头, 见赵璟在亵衣外系了件玄色燮龙披风,恰把胸膛前的白绢遮住,脊背挺直, 神色冷峻, 若非早就知道他身受重伤,这么乍一看,倒真有几分唬人。

    萧琅脸上漫过讶然,但很快敛去, 将手中奏疏奉上,诚恳道:“臣惶恐,臣也不想惊扰官家,只是国事要紧,一刻也耽误不得啊。”

    赵璟伸出手,崔春良立即将奏疏搬过来, 一本一本递给赵璟看。

    “兖州大旱, 灾民群情激愤, 攻击了官仓……”赵璟冷哼:“朕若是没记错,兖州的监当官是萧相国举荐的, 这等无能之辈,既有负于朝廷俸禄,又对不起相国重托, 该死。”

    他将奏疏扔出去, 内侍立即传旨赐死。

    萧琅的脸色已不好看,“这……旱情未能镇压这怎能怪监当官?当地的节度使、观察使都要责任啊。”

    赵璟掠了他一眼,打开了第二本。

    “参奏仲密私刑朝廷命官……”赵璟道:“仲密乃左班都知, 所行皆是奉朕密旨, 相国这个意思是要来责怪朕?”

    萧琅提起这事就来气, 也懒得掩饰:“吏部尚书乃前朝鸿儒,他为先帝立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官家不过登基一年,怎能滥杀无辜老臣?”

    “他无辜?”赵璟讥讽:“他卖官鬻爵桩桩件件证据确凿,若是他无辜,那有罪的是谁?能指使堂堂吏部尚书作奸犯科的又是谁?”他前倾了身体,问:“你萧相国吗?”

    萧琅语噎,脸涨得通红。

    鱼郦在一旁看着热闹,暗自称妙,却觑见赵璟的额角淌下汗珠,他脸色过分苍白,强撑着一股气力,身体摇摇欲倾。

    鱼郦上前挽住他的胳膊,暗自注力,支撑住他。

    她笑靥甘甜:“官家,我们不理这些烦心事了,回去歇着吧。”

    赵璟一怔,瞳眸直勾勾盯着她,失了神。

    怒气透胸的萧琅见女儿冒出来,转瞬有了宣泄的缺口,他扬声道:“我们萧氏乃清流门第,萧氏的女儿怎能行那无媒苟合的下作事,官家若不能给臣的女儿名分,就请将女儿送还给臣,臣做主为她张罗另行婚配。”

    鱼郦心想,她爹不愧执掌了中枢要权,连说话都比从前硬气了许多。想当初她被赵璟拘在东宫,他上门求见,那唯唯诺诺的样儿,至今记忆犹新。

    还清流门第,卖女求饶的事他干得比谁都娴熟。

    赵璟揶揄:“舅舅如今想起自己还有女儿了,真是难得。”

    他懒得再搭理萧琅,拢着鱼郦转身,随口吩咐禁卫:“把萧相国送回都堂,朕这些日子不怎么想见他。”

    禁卫领命,冲萧琅作揖,萧琅被赵璟一顿折辱,早就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鱼郦扶着赵璟刚刚走入书房,赵璟就倾身歪倒,鱼郦扛不住他的重量,跟着他一起倒地。

    赵璟握住鱼郦的手,吐气若游丝:“窈窈,别怕。”

    崔春良召来黄门内侍合力将赵璟抬到龙榻上,他的披风下早已一片鲜血淋漓,崔春良忙去唤御医。

    鱼郦站在榻边怔怔看着他,他似有所察觉,睁开眼对她的目光,艰难地轻扯了扯唇角,“我做梦了,梦里你拽着我的手在哭,说你很害怕。”

    鱼郦默了片刻,道:“我是很害怕,可我不会再如从前害怕时只会哭。我虽不及你的智谋,但若真到了那一步,我照样会拼尽全力为寻安扫清障碍。”

    她隔着薄纱袖握了握藏于袖中的匕首。

    赵璟的神色一时很复杂,望着她觉得陌生,又有些失落。

    御医恰在这时赶来,将赵璟团团围住,换药喂药,一时之间便没了鱼郦的位置。

    鱼郦接连后退,退到门边,身后传来尖细黏腻的声音:“萧娘子。”

    她回过头,见是仲密。

    不过短短一日,两人也算是共患难,在御前说了几句话,算是相识。

    仲密脸上擦了一层厚重的蔷薇粉,身上是甜腻腻的熏香,鱼郦很不习惯靠近这样的内官,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一步,“官家醒了,都知快进去吧。”

    仲密笑得起了褶皱:“这都是娘子照料得好。”

    他疾步进去,鱼郦回头,见仲密跪在赵璟的榻边,朝他抻出头,赵璟似乎跟他说了些什么。

    这副场景,让鱼郦莫名感到不适。

    瑾穆在位时曾大力打压内侍,严禁他们参入政事,甚至最初昭鸾台的成立就是为了监视内宫,防止外臣与宦官相勾结,欺瞒君王。

    她从前不曾插手政务,无从得知,赵璟如今竟对内侍如此倚重,她冷眼旁观,就是嵇其羽和谭裕都比不上仲密的得宠。

    可偏偏是这个内侍在最危机的时刻救了赵璟一命,更是制衡她父亲在朝中势力的重要棋子。

    她知道,赵璟这个人最刚愎清傲,听不进人言,劝了也没用,干脆噤声。

    仲密与赵璟低语了一番,很快得令离去,不知是不是鱼郦的错觉,擦肩而过的瞬间,她觑到他脸上漾起一抹得意奸猾的笑。

    包扎完伤口,御医尽皆散去,书房再度安静,赵璟朝鱼郦看过来。

    崔春良立即碎步过来,把鱼郦拉扯到榻边。

    刚刚御医说,赵璟已度过了最凶险的一夜,既然能及时醒来,那是无大碍了,只要细细调养,官家年轻,很快就会恢复。

    他比鱼郦坚强得多,陷入昏迷后能尽快醒来,不像她,昏睡过那么久。

    纷乱散去,一切归于平静,一直坐在屏风外的辰悟走了出来。

    赵璟讶异:“你来做什么?”

    崔春良解释道:“娘子担心官家,叫主持来为官家诵经祈福。”

    赵璟轻笑:“朕说怎么梦中一片梵音,还以为朕死了去了极乐之地,当时还奇怪,朕这样的人合该下地狱才是。”

    辰悟严肃道:“官家勿要妄言。”

    赵璟却不理他,只幽幽瞧着鱼郦,叹道:“你这样忠直善良的人,若有转生,必入极乐。我们终究只有这一世,这一世过后也就分道扬镳了。”

    鱼郦心想,从前的赵璟乖张嘴毒,有时候他多说几句话她都恨不得把他毒哑。受了这样一场重伤,经历过一番生死,倒像是转了性子,言语间总透出一股凄凉。

    她无法对着一个病弱支离的人恶言相向,只有道:“你伤重未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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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多多休息吧。”

    鱼郦瞧着他温润无害的面颊,心中生出些侥幸,试探着道:“寻安就在偏殿,我能去看看吗?”

    赵璟收回目光,凝着穹顶,语气恢复了冰凉:“你能抛下前朝羁绊,安安稳稳留在宫闱里做我的女人,做寻安的母亲吗?”

    鱼郦不说话。

    “如果不能,你总去见寻安干什么?见得多了,生出感情,将来如何割舍?我是不可能让你去给他灌输那一套拥立前朝的思想。他有他该做的事,他不需要母亲。”赵璟字字切理,无比残忍。

    鱼郦默了许久,语调苍凉:“那你当初为什么非逼我把他生下来?”她后退几步,凝向赵璟满是血丝的眼睛,终于嘶声喊道:“我们已经是这样的命了,为什么还要再孩子拉入泥沼?”

    她跑出去,辰悟唤了声“娘子”,追她出去。

    赵璟冷冷看着辰悟和鱼郦的背影。

    鱼郦跑到殿门口,被禁卫横槊拦了回来。

    他们道官家昏迷前曾下令,娘子不能出崇政殿半步,如今官家虽醒,但此令未消,他们只有依令行事。

    鱼郦不想再回书房,干脆在大殿之中席地而坐。

    冬风凛寒,虽然烧有薰笼,但仍有一股凉气从地底往上泛,迅速在体内蔓延。

    辰悟把袈裟脱下,让鱼郦坐在这上面。

    他容色清澈文隽,比在垣县时看上去更沉着安静,他抱膝坐在鱼郦身侧,轻声说:“贫僧从来没有对娘子说过自己的身世吧。”

    鱼郦正陷入思子之恸,闻言愣愣看他。

    辰悟面露怅惘:“我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父亲曾在三馆秘阁掌天文历数,这是个真正的闲职,不会大富大贵,但无意外可保一生无虞,可偏偏就来了意外。”

    “家中出事时我才九岁,过了许多年我才明白,一心扑在天文历数上的父亲为什么会被污蔑贪渎结党,最终惨死狱中,而我和家人都受到了追杀。这一切起源于文泰年间,戎狄可汗来京。”

    “当年戎狄可汗微服漫步在金陵街头,惊鸿一瞥看了一个小娘子,偏偏这娘子罗敷有夫,不仅自己系出名门,嫁的还是当朝文官。”

    “那时文泰帝欲与戎狄言和,却在岁币多寡上商量不清,那位娘子的夫君正是负责议和的官员。他与戎狄可汗做了个交易,将新婚妻子迷晕赠予他,一夕贪欢,娘子浑然不知,被仆婢送回了府中。而戎狄可汗猎艳意满,在岁币上做了让步,那位无耻的官员也就此平步青云。”

    “我父亲就是无意中知道了此事,才被灭口,我们全家都被灭口,只有我侥幸活了下来。”

    辰悟微笑迎上鱼郦怜悯的视线,目光深深,“我以为遁入空门会放下过往,可是刚刚我又听到了仇人的声音,我终于明白了,这一切因果循环,原来都是天意。”

    鱼郦疑惑:“刚刚?”

    辰悟漫然道:“谁知道呢?兴许是我的臆想吧。”

    他站起身,将那一身曾珍爱无比的袈裟留给了鱼郦,怅然道:“贫僧总劝娘子放下,到头来却发现错了,放下哪有那么容易,连贫僧自己都做不到。”

    辰悟拂袖起身,目中似有灿灿烈火烧灼,将修行十数年的佛光几乎掩盖。

    他兀自离去,留下鱼郦似是而非的困惑。

    她坐在袈裟,抱着双膝稀里糊涂地睡着,再醒来时已被人抱上了榻。

    窗外天色溟濛,榻边亮着一盏烛灯,赵璟倚靠在她身侧,手里举着一本奏疏在看。

    这样的场景莫名有些熟悉,鱼郦恍了半天神,才想起从前在东宫,那一回赵璟向乾佑帝求娶她,被打得重伤归来,也是高热不退,她以为他会昏睡很久,可是他很快醒来,一刻不歇地张罗着要去上朝。

    他好像是天生的劳碌命,天都不想让他过早闭眼安歇。

    察觉到动静,赵璟放下奏疏低头看她,隔被轻拍了拍她的身体,叹道:“原来你在袖中藏了一把匕首。”

    鱼郦忙低头看去,自己的外裳已被褪去,只留亵衣。

    赵璟神色如常,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续着刚才的话说:“你去见萧琅,是怕他生事,要杀了他吗?窈窈,我再说一遍,只要有我在,便轮不到你去打打杀杀,就算有一天我再也醒不过来,我也会把一切都安排好。”

    鱼郦已经记不清上一回赵璟能这么心平气和地与她说话是什么时候了,他一场重伤,竟好像脱胎换骨,全然变了一个人。

    她闭上眼,“我也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寻安。”

    赵璟轻哼:“你就说句让我高兴的话,便是能要你的命吗?”

    好了,还是那个赵璟,没有被换魂。

    鱼郦闷声道:“我让你高兴,你就能让我见寻安吗?如果不能,我凭什么让你高兴?”

    赵璟凝睇她许久,终是道:“不行。”

    他扶着胸口起身,信手去拿搁于榻边的金樽,一仰而尽,鱼郦嗅到了酒味,皱眉:“你不要命了吗?”

    “酒可以镇痛。”赵璟穿着宽大的缎袍,散着头发坐于书案前,似笑非笑:“除了酒,你也可以,只是你总是别扭。”

    鱼郦突然怕起来,将自己蜷进被衾里,赵璟不悦道:“行了,我已做腻了禽兽。”

    他低头批阅奏疏,不时呷一口酴醾酒,鱼郦生怕他酒气上头再发疯,忙起身穿衣。她去浴房沐浴,再归来时发现仲密又来了,他半跪在赵璟身侧,正用手托着笔洗供赵璟使用,姿态极尽谄媚卑微。

    赵璟似乎很享受这种奉承,没让他起身,朱笔点水,漫然道:“左班都知不过是个三品,怎能镇得住满朝文武。朕有心另设九千岁这个虚衔儿,加在你的身上,食亲王俸禄,再扩充左班,招揽会武能书的宦官充实,尽供你驱使。”

    仲密连忙稽首叩谢。

    鱼郦在幔帐外看完这一切,突然觉得憋闷。

    贪酒,贪色,宠信宦官,他终于把自己活成了史书上昏君的模样,只是他这个昏君睿智狠毒,杀伤力更不可估量。

    鱼郦不愿意进去,在外殿徘徊,嵇其羽在通报后进来。

    他神色匆匆,眉宇颇有些愁绪不展,见到鱼郦,深揖为礼,径直就要进书房见赵璟,鱼郦拦住了他,“仲密在里头与官家议事,其羽你还是再通报吧。”

    嵇其羽愣了愣,才意识到他再不是从前追随赵璟的那个心腹,而在仲密的对比下,真真正正成了外臣。

    他心中凄落,再看看鱼郦,更觉怜悯,他压低声音道:“娘子,出事了,相里舟在蜀郡祭出了大周太子李雍明的旗号,招揽各路前周散军,势要灭魏兴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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