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我们可以再生一个小公主”

    鱼郦只觉惊天闷雷砸下, 悚然一惊,正僵立当场,通传的内侍已经出来迎嵇其羽进书房。

    赵璟拿起奏疏仔细看过, 心道:这可怪不得朕斩尽杀绝了。他一抬头看见鱼郦, 立即将杀意抹去,面容一派温和:“不过一个跳梁小丑,也值得你蹙眉。”

    鱼郦心系雍明,实在难以释怀:“雍明不会有此心, 定是那个相里舟的所为。”

    可是蒙晔呢?不管相里舟到底有没有控制住雍明,至少雍明还活着的消息是被他探知到了。蒙晔到底在干什么。

    她一时心乱如麻,很快又觉得不应该怪蒙晔。故国倾倒,玄翦卫早就江河日下,大不如前,蜀郡局势复杂, 凭蒙晔一己之力很难弹压, 更何况那里还汇聚了当年追随瑾穆的武将, 这些人从前饱受玄翦卫的监视之苦,早有微词, 是断不会服蒙晔的。

    鱼郦正胡思乱想,赵璟握住了她的手,他柔声说:“我要议事, 你自己去用晚膳吧, 待这里结束了,我自会去陪你。”

    赵璟越是平淡,她就越是恐惧, 心悬于嗓间, 几乎快要跳出来。

    赵璟无奈一笑, 起身将她拢入怀中,抚着她柔韧顺滑的青丝,道:“好,我答应你不杀他。”

    他哄着鱼郦去用晚膳,又坐于龙案后,脸上的笑迅速褪尽,目中冷光凌厉,冲嵇其羽道:“传旨,命荆湖南路节度使调兵围蜀,派暗卫去抓李雍明,若能活捉李雍明则押送进京,若不能直接就地斩杀,将他的首级送至金陵。”

    嵇其羽立即应是。

    说是围剿,但调兵遣将却没那么容易。

    赵璟连夜召见枢密院使桓襄、兵部尚书等一应朝臣。

    那个新上位的戎狄可汗乌耶莫多并不安分,屡屡侵扰大魏北疆,南方又流寇不断,大魏立国不过两年多,兄弟阋墙,父子相争,频繁内乱之下朝局并不稳当,眼下实在不是大肆兴兵的好时机。

    可又不能坐视不理。

    李雍明是明德帝的儿子,其号召力绝非当年的成王可比,据说他的旗号一祭出,立即便有前周遗老群起赴蜀,声称要效忠故主之子。

    这位小殿下还活着的消息一经传出,便像将复国的流焰燃遍九州,腾腾烧灼起了旧民的心。

    赵璟再三思忖,除了派兵捉拿李雍明,便让荆湖南路守军小规模围蜀、压制蜀军壮大,不可兴大规模兵伐。

    明德帝昔日旧将散落于天下各处,战事一旦起,他们必会响应,到时用不了多久战火就会燃遍全国,需要大量的兵力辎重去支持。而如今外有强敌,内贼未除,一旦再分心去应付战事,赵璟无异于腹背受敌,处境会变得极其艰难。

    倒不如暂且围而不攻,遏制蜀军的壮大,留有精力先对付戎狄和萧琅。

    议事一直到丑时,赵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寝殿,鱼郦也没睡,一直伏在案上等他,听到脚步声慌忙起身去迎。

    赵璟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殷切盼望他归来的鱼郦,握住了她的手,一时有些享受这样的依赖。

    短暂的沉默,鱼郦忍不住问:“如何?”

    赵璟幽幽凝着她,半晌才噙起一抹淡而温脉的笑:“窈窈,你不要担心,我并不会兴兵围困蜀郡,也不会要李雍明的命,只是防范他们坐大而已。”

    近来他想通了许多。从前两人总是剑拔弩张、恩怨相对,是因将锋芒矛盾全部都展露出来,谁也不肯让步,非将彼此扎得血肉模糊才肯罢休。

    何必呢?他重伤一回,突然醒悟了,虽然在鱼郦的心里他并不是最重要的,可是当他昏迷时,当危机来临时,鱼郦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挡在他面前,不惜弑父以保全他。

    他终究难以割舍,她也还算有情有义,许多事情粉饰过去就是了,她在这杳杳深宫里,又能知道什么。

    哪怕哪一日荆湖南路节度使真的把李雍明的首级送来了金陵,只要他不说,她又从何得知呢?

    想通这一些,赵璟的脸色越发和顺,他捕捉到鱼郦脸上一晃而过的犹疑,他微微一笑:“窈窈,你信我,我早已坐拥天下,何必将一个黄口小儿放在心上?别说是他,就算他的父皇复活,我也不惧,相反,我会十分乐意同他光明正大较量一场。”

    鱼郦的手颤了颤,立即道:“此事与瑾穆无关,不要提他。”

    赵璟心里又灼起一团邪火,但他很快压制下去,装出一副毫无芥蒂的模样,笑吟吟道:“好,不提他,都听你的。”

    他拉着鱼郦去歇息,合衣卧于床,将她拢入怀中,似是无意地幽叹:“窈窈,你食言了。”

    鱼郦心事甸甸,忽听他这样说,脑中的一根弦瞬时绷紧。

    赵璟轻笑了笑,抚摸她的脸,“你在垣县时说过,只要我放了蒙晔他们,你就与我回金陵,从此一心一意地对我,矢志不渝。可是你一听到李雍明的消息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言语随和清淡,让人看不出究竟是玩笑还是质问。

    鱼郦将额头抵到他的肩上,许久未言。

    赵璟很喜欢她这样无防备、全身心地依靠自己,这种柔软的姿态极大的取悦了他,他抚着她的背,宽纵地说:“好了,都是我的错,是我让窈窈为难了。”

    他哄鱼郦快睡,于她熟睡后,掀开被衾起身,召来了仲密。

    龙案上燃一盏孤灯,将赵璟那张瑰秀而略有些苍白的脸映得晦暗莫测,他道:“守军攻伐在明路,李雍明的身侧高手环绕,朕担心他们不能得手。你派左班杀手去一趟蜀郡,不用活捉,直接斩下李雍明的首级给朕。”

    仲密忙应喏。

    殿中安静了片刻,赵璟又道:“你时常出入御前,要管住自己的嘴,关于李雍明的事不可泄漏半分给萧娘子。”

    仲密眼珠转了转,应下后笑盈盈道:“萧娘子心系官家,有些事迟早会想明白的。只是……江陵郡王殿下久无生母陪伴实在可怜,不如让萧娘子多陪陪儿子,母子连心,时日久了她自然知道什么对她最重要。”

    赵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目光垂落,深深思索。

    他想,鱼郦之所以放不下前周那些人,无外乎是牵绊太多。既有对明德帝的知遇之情、那似是而非的从来没被挑明的情愫,还有对李雍明的姐弟相伴之情,有对蒙晔的共事之情,可若将她留在这里,让她感受母子夫妻亲情,时日久了,是不是也能把她拉回来。

    她在明德帝身边五年,他愿意再用五年的时间将那些抹掉,与她重温鸳梦。

    只要她对他一心一意,再无背叛,他的皇后总是虚位以待的。

    赵璟呼出一口气,轻缓道:“好,就按你说得做。”

    鱼郦一觉醒来,隐约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声,睡眼惺忪间以为自己在做梦,迷迷濛濛地起身,合蕊掀开綦文丹罗帐,满脸喜气地冲她道:“娘子,您快起来,看看谁来了。”

    乳母正抱着寻安在寝殿里来回踱步,他年幼觉多,脾气又大,清晨被吵醒正在闹别扭,挥舞着小拳头嘤嘤哭泣,把嗓子都哭哑了。

    鱼郦再顾不得别的,赤脚奔上前,朝他伸出了手。

    正暴躁的江陵郡王殿下可是六亲不认,挥舞小巴掌将鱼郦的手打开,兀自仰着头大哭。

    合蕊凑到鱼郦身侧,笑着低声道:“瞧瞧这脾气,还真随了咱们官家。”

    鱼郦至今都觉得一切虚幻的像一场梦,她呆愣愣看看合蕊,又看看襁褓中玲珑剔透的稚儿,恍惚无言。

    宫女来报,说是左班都知仲密求见。

    鱼郦忙披衣坐于榻,合蕊将罗帐垂撒,仲密在外鞠礼,鱼郦道:“九千岁不必客气,您是天子近臣,只向官家躬身,我怎能受这一礼?”

    仲密笑说:“那都是官家抬举,奴可不敢在娘子面前托大。奴昨夜向官家恩请,让把江陵郡王交由娘子抚养。听说今晨一早官家就去巡视京邑守军,怕来不及与娘子交代,特来说一声,您不必忧心,只要您不嫌稚子烦扰,郡王就留在您身边了。”

    鱼郦诧异:“是你?”不由得感激道:“多谢。”

    仲密摆摆手:“娘子可要折煞奴了,奴自前朝便净身为奴,从前这宫中人人都瞧不起奴,随意驱使折辱。唯有官家将奴当人看,倚重信赖,赐予富贵尊荣,奴必泣血以报。娘子是官家心尖尖上的人,奴自当珍重以敬。”

    他将话说得漂亮,甚是熨帖人心,鱼郦心存感念之余,觉得这个人实在妥帖周到,难怪赵璟那么个乖张暴戾的人,都能对他另眼相看。

    可是……未免太妥帖,把赵璟的心意摸得太透了。

    内官谙熟天子心机,左右天子喜乐,这是大忌。

    鱼郦直觉危险,但人家刚刚对她施了大恩,她只有笑着说:“内官做了件好事,我必记在心里,这些金锞子不成敬意,还请千万收下。”

    合蕊奉上盛金的螺钿匣子,仲密推辞不过,乐呵呵收下。

    他十分知趣,知道鱼郦思子心切,急欲亲近,便不多做打扰,立即告退。

    他走后,鱼郦连朝食都顾不得吃,急忙去抱寻安。

    乳母哄了他一会儿,又喂得饱饱的,他脸色转霁,再也不哭,只一个劲儿瞧着鱼郦吮手指,一双桃花眸乌灵灵转。

    赵璟巡视守军回来时,正见鱼郦抱着孩子在殿中踱步,她脸上挂着久违的笑容,温柔平和,眼中似有星光灿烂。

    他心有所动,轻轻靠近她,揽住她的肩,温和说:“窈窈,你有没有觉得还是自己的孩子好些?”

    鱼郦微怔,冲赵璟笑了笑。

    赵璟被她的笑撩拨得心猿意马,愈加忘形,拥着她道:“我们还可以再生一个公主,我会将她宠成这个世上最幸福得意的姑娘。”

    鱼郦身体一僵,低声说:“我一直在喝避子汤,如何能生?”

    赵璟有些心虚地避开了她的视线,掩掉他私藏的心思,语调温和如水,虚伪地说:“好,你不愿意就算了。”

    作者有话说:

    狗子,你这是在给自己挖坑。

    第52章

    “窈窈,你还爱我吗?”

    鱼郦觉得赵璟有些变了。

    自从他重伤醒来, 脾气就变得温和了许多,再也没有对她恶言相向,两人之间的相处像回到了从前, 平和安静, 有时遇上些摩擦也是赵璟先让步。

    寻安在鱼郦的照料下正一点点长大,赵璟并没有兴兵围攻蜀郡,他向鱼郦再三保证不会杀雍明,一切看上去风平浪静、尽如人意。

    鱼郦想, 这样日子继续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虽然有时也会有一阵没由来的怅然空虚。

    转过年来,天启二年二月初九,是北郊大祭的日子。

    一大早,赵璟就穿上了十二章海水江崖纹玄色龙袍,戴上祭祀的十二旒平顶冠, 鱼郦为他配上绣绶、玉玦和鱼袋。

    赵璟握住鱼郦的手, 平摊开极细致地看, 掌心的疤在数月的保养下已经很浅了,他想, 只要让他的窈窈继续过安稳的好日子,用最好的药,吃最好的补品, 迟早有一天会一点痕迹都不见。

    就像他们之间的裂隙, 正越来越小。

    他亲了亲她的掌心,温柔道:“你今日不要出门,外面不管有什么动静都不要管, 崇政殿禁卫森严, 你在这里很安全。”

    鱼郦知道, 今日是越王赵玮的忌日。

    早先几天萧太后就吵着要为赵玮开祠立祭,被赵璟驳回,她又要在宫内办道场,请相国寺的僧人在百寿堂诵经。

    太上皇死后,萧太后很是消沉了一阵,身边的心腹荆意自尽,又受赵璟打压,再没有从前的精气神,终日把自己关在慈安殿里,很少出来。

    她说要办道场,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赵璟就随口答应了。

    鱼郦颔首:“我知道,我不会出去的。”

    赵璟揽过她,轻啄了一下她的面颊,不舍地说:“等着我回来。”

    他一走,乳母就把寻安抱了过来。

    寻安已经会爬了,他随了赵璟四肢纤长有力,在崇政殿的毡毯上爬得飞快,乳母在一旁夸赞:“小殿下是习武的料啊。”

    鱼郦弯腰看护着他,笑说:“才一岁多的孩子,说什么习武。”

    自从寻安到了她的身边,她就希望时光能过得慢一些,让寻安在这无忧无虑的童年里待得久一些。诚如赵璟所言,世事多艰,长大了就会知道多少坎坷险阻、多少悲欢离合正等着他。

    鱼郦看着寻安稚嫩的面庞正出神,宫女来禀,说萧崇河求见。

    萧崇河如今官拜尚书台左司郎中,时常出入御前,鱼郦伴驾时倒是在崇政殿见过他几回,但天子面前不便多言,多数是寒暄几句便匆匆擦肩。

    这一回萧崇河带着萧婉婉一起来了。

    萧婉婉今年十九岁,尚未出阁,这在京中贵女已是罕见,朱氏这些年卯足劲儿要让自己的女儿攀高枝,先是进宫无果,后又觅了几桩好婚事也不顺,又遇上太上皇驾崩,京中勋贵需守一年国丧,便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再见这小妹妹,鱼郦发现她不似从前张扬,穿着伽罗轻缎褶裙,挽素色披帛,低眉顺眼地跟在萧崇河身后唤她“长姐”。

    两人之间本就没什么仇怨,闺中时至多有些口舌之争,历经沧桑后的鱼郦看得开了,也不与她计较,只让他们坐,让合蕊上茶。

    萧崇河说家中给他定了门亲,对方是尚书右仆射的孙女林氏,温婉秀气,识礼大方,双亲和萧崇河自己都很满意。

    鱼郦笑说:“日子过得真快,阿弟竟也要成亲了,到时我一定备一份大礼。”

    萧崇河的耳廓有一点红,羞赧道:“怎么也得等国丧过去之后,阿姐勿要取笑我。”

    鱼郦又打趣了几句,见萧婉婉一直陪着他们笑,却自始沉默,不禁问:“婉婉,你近来如何?”

    萧婉婉没想到她的长姐会主动与她说话,略一愣,道:“我都好,多谢阿姐挂念。”

    说完,她看了眼萧崇河,各自把眉眼垂下。

    鱼郦觉出有事,便追着萧崇河问。

    萧崇河忖度良久,道:“父亲也为婉婉定了一门婚事,对方是殿前司都指挥使曹墨。”

    “曹墨?”

    殿前司为皇帝近身卫士,护卫宫中殿陛,鱼郦见过几回曹墨,讶异:“他看上去至少要三十多岁了,竟没娶妻吗?”

    萧崇河道:“妻倒是娶了,只是与父亲一拍即合后,立即回家休妻,他的妻是他贫寒时娶的,正儿八经的糟糠之妻,不堪此辱,于厅堂悬梁。”

    鱼郦拍桌怒道:“这等薄情寡义的小人也配在朝为官!”

    “他手握殿前司二万精锐,掌天子宿值,父亲很看重,才不管他是不是有情义。”萧崇河如是说,温雅的面上浮掠起淡淡的嘲讽。

    萧婉婉擦点面颊上的泪,扑通跪倒在鱼郦腿边,抓住她的裙缎,吟吟哀求:“从前都是妹妹的错,我不该肖想表哥,与姐姐别扭。只是如今妹妹已有了自己的心上人,实在不愿嫁曹墨,求姐姐帮帮我吧。”

    鱼郦任由她哭泣,良久才轻扯了扯唇角,讥诮:“又轮到你了。”

    好歹自诩清流门第,没想到萧家的女儿都是用来卖的。

    鱼郦低凝萧婉婉,“你起来。”

    萧崇河将梨花带雨的萧婉婉搀扶起,“阿姐,父亲如今说一不二,能阻止他的恐怕只剩下官家了。”

    鱼郦心想,官家凭什么阻止呢?管天管地也不能管着臣下联姻,这等小事就不用惊扰赵璟,她就能办了。

    她道:“你们先回去,过几日我回家省亲,崇河,你出面把殿前司都指挥使曹墨约到家里来,我要见一见。”

    鱼郦在入夜就寝前向赵璟提出省亲。

    “省亲?你是想你爹了,还是想你的继母朱氏了?”赵璟戏谑。

    鱼郦把玩着手里的珑玉小扇,笑说:“我想我那间闺房了,回去看看不成么?”

    赵璟如今对她百依百顺,这等小事自然不会拒绝,只是提出派禁卫相随,近身保护她的安全。

    鱼郦玩笑:“瞧瞧你,好像我是个瓷人,稍不留神就要碎了。”

    赵璟拢她入怀,于她耳畔深深道:“我不能没有你,若你有丝毫差池,我必大开杀戒。”

    好么样的,又犯起疯病。

    鱼郦顺着他的背安抚:“好了,就是去省个亲,不在家过夜,只是回来得晚些,怕宫门落钥,我就进不来了。”

    赵璟道:“如今的我是天子,宫闱尽在掌控,谁敢把我的女人关在外面?”

    鱼郦不禁莞尔:“好,那早些歇息吧。”

    赵璟伸手去拿床边的酒樽,鱼郦拦住他,忧心道:“那些药本就伤身,如今夜夜饮酒,你是不想要自己的身体了吗?”

    赵璟拂开她的手,满不在乎道:“我身体好着呢。”

    鱼郦把酒樽夺过来,一饮而尽,擦着嘴角道:“你要是有个差池,我和寻安怎么办?”

    赵璟一怔,回过味儿来,鱼郦竟是在关心他么?

    他有些甜蜜,同时又有些失落。

    不是因为爱他才关心他,是经历过他重伤昏迷的时候,见识过那些虎狼的嘴脸,怕他撒手去了,寻安无立锥之地。

    但是好歹也算是关心吧。

    赵璟甚是纠结了一番,决心还是糊涂些好,他搂着鱼郦哀哀可怜地撒娇:“可是没有酒,我睡不着。”

    鱼郦道:“你躺下,试着平心静气地入睡,总不能一辈子依赖这些东西。”

    赵璟像个乖顺的孩子,由着鱼郦将他摁在床上,盖上被衾,他却像个凶猛的小野狼一弹而起将鱼郦锢在臂弯间,他委屈兮兮地凑过去:“窈窈……”

    鱼郦明白他想干什么,垂下眼睫。

    赵璟握住她的手,她只略微颤了颤,没有挣开。

    两人同床共枕许久,倒是有些默契。

    鱼郦对这些事看得淡了,只要安抚住赵璟,寻安就能一直留在她身边。

    而且如今的赵璟已比从前好了许多,他在她面前脾气温和,有求必应,甚至不会再禁锢她,金陵之内,她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

    她没有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却过上了最安稳平静的日子。

    人生怎能奢求太多,既想要桑榆,又想要东隅。

    这样想着,她慢慢放松,冰凉的、带有药味儿清苦的唇印上了她的面。

    清晨醒来时,天色正暗,赵璟已经穿戴好了朝服,蹲在床边看她,目中尽是绻绻深情。

    “窈窈,我真不想上朝,我想每时每刻都与你在一起。”

    鱼郦忍不住笑:“都一把年纪了,怎得还像孩子?”

    “一把年纪?我老吗?”赵璟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还不到二十四岁,窈窈你不许这么说我。”

    鱼郦喟然道:“我们同年啊,才活了二十多年,我时常觉得好像已经经历了大半生,离合悲欢、酸甜苦辣尽皆尝遍。”

    赵璟凝睇着她,暗昧的烛光下,他神情隐有痴怔,半晌才问:“窈窈,在我身边,你觉得快乐吗?你还爱我吗?”

    他这个问题问得鱼郦有些茫然。

    她似乎已经许久没有情绪波动了,快乐的,痛苦的,尽皆消磨在日复一日犹如死水般平静的日子里。

    赵璟总是说寻安需要母亲,既然把他生下来就不能弃之不理,不能让他步他们两个的后尘。

    鱼郦听进去了,也在尽力做一个好母亲,可是赵璟问她快乐吗、还爱他吗……这要如何作答呢?

    赵璟看出了她的迟疑,心中伤慨犹甚,但分毫未露,只贴了贴她的面,微笑:“时辰还早,你睡一会儿,我让尚舍局备好了仪鸾,你晚些时候再省亲。”

    他走了,鱼郦盯着穹顶却再睡不着,她起身,一直慢腾腾地梳妆,直到合蕊将汤药端来,她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除了第一回 的避子汤让她腹痛不止,后面的药都很温和,喝下去不光未有不适,还觉得腹部暖融融的。

    合蕊道御医改良了方子。

    鱼郦没往心里去,在用过午膳后带着合蕊回了萧府。

    萧琅不在,据说中书省政务繁忙。这一点鱼郦倒认为没在扯谎,蜀郡战事搁置,朝堂君臣斗法激烈,萧琅疲于应对。

    朱氏接待了她,不知是不是鱼郦的错觉,她总觉得明明仍旧明妆靓丽的朱氏总给人一种疲惫憔悴的感觉,再不似从前浑身软刺,如今有些软塌塌的,有些心灰意冷。

    鱼郦不关心她如何,简单寒暄,在花厅中等了半个时辰,萧崇河将殿前司都指挥使曹墨带来了。

    曹墨身形魁梧,但容貌却如书生温雅,五官端正,倒是有副好皮囊。

    他隔帘朝鱼郦揖礼,笑道:“在御前几次见到娘子,总也没有说话的机会,好在如今快成一家人了,来日方长。”

    鱼郦让合蕊奉茶,自己抬起茶瓯轻抿,道:“父亲好眼色,竟挑了指挥使这样的人做婿。”

    曹墨没听出她言语中的讥讽,只当恭维,道:“萧相国执掌中枢,某掌宫中宿卫,日后尽心拱卫,娘子和江陵郡王的地位自然稳若泰山。”

    鱼郦在心中冷笑,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早早拥立皇子,倒是投机的好手。

    赵璟觉得自己年轻,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凭那多疑诡谲的帝王之心,怎么可能容得下皇子及其背后的势力越俎代庖。

    今日这一趟,就是不为萧婉婉,为寻安也该来。

    鱼郦假意接了他的投诚,言语间愈发亲近,说话到天黑,萧琅仍旧未归,萧崇河亲自送曹墨出府。

    他赴的是私宴,不曾大张旗鼓地摆排场、带护卫。

    骑一匹黑鬃神骏,带着三个护卫,从抱慈恩寺街慢悠悠走过。

    此夜春风料峭,皎月当空,几道颀长的人影拖过长街,高马上的曹墨耳朵颤了颤,忽得仰身,躲过疾锋砍来的剑。

    鱼郦戴了一只斗笠,堪堪遮住面,手里的剑对准了马上的人。

    她身型窈窕,曹墨一眼看出是个女人,调侃:“你不在家侍奉夫君,带孩子,跑到外面来闹什么,不会以为凭你一个女人能杀得了本官吧?”

    鱼郦冷哼:“你抛弃发妻在前,勾结朝臣在后,还想把皇子牵扯进来,今日杀你,你不冤。”

    曹墨惊愕,这个声音……他未来得及细细琢磨,冷厉剑锋已经袭来,鱼郦挽了剑花,劈倒了上前帮手的三个护卫,横腿将曹墨扫下马。

    他连番三个筋斗,勉强站住,抽出腰间佩剑迎敌。

    曹墨是昔日明德年间的武进士,明德帝在位时曾在四执库当差,时常陪着明德帝练剑。

    那疾如骤风,幻如影动的剑招已数年未见,却不想,今夜再出现在面前。

    他疲于应对诡谲多变的招式,满身力气逐渐耗尽,一时不慎,被刺中左肩,当胸一脚重重摔了出去。

    鱼郦紧随而来,竖起剑插进了他的胸膛。

    鲜血四溅,他挣扎着叫了声“陛下”,便歪过头没了气息。

    因着这声陛下,让鱼郦怔忪许久,没有注意到道旁阴翳里,有一个人目睹了全部后悄悄离去。

    仲密深夜入宫复命,道曹墨已经死了。

    赵璟正伏案批阅奏疏,闻言叫好:“这个人勾结萧琅,又执掌内宫宿卫,实乃大患,你干得利落,朕有重赏。”

    仲密迟疑着说:“不是奴下的手,是……萧娘子。”

    赵璟久久未言,仲密觑看着官家脸色,“娘子好厉害,那堂堂都指挥使竟毫无还手之力。”

    赵璟捏碎了手边的瓷瓯。

    鱼郦深夜归来,寝殿里灯火如昼,赵璟正坐在床上等她,闻得声响,快步出来,捏着她的肩上下打量,倒谨慎,换了一件新衫裙,干干净净,未曾沾血。

    他压抑着怒气,冷脸盯着鱼郦道:“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第53章

    “罪在玷污官家血脉……”

    鱼郦今夜很高兴。

    不仅仅因为她除掉了一个祸害、隐患, 还因为她重新拾起了剑。

    她苦练数月,皆纸上谈兵,付诸实践后才发现剑招并不逊于前, 相反, 还比从前稳当周密了许多。

    她抬头看向赵璟,昳丽眉眼间有光彩韵然,连语调都轻灵:“有思,我今夜杀了一个人。”

    这句话, 明明是杀了个人,却说出了一种“簪了朵花”、“绣了只香囊”的娇憨。

    赵璟以为她不会承认,正想算账,没想到她未有丝毫隐瞒,反倒以此为荣。

    鱼郦未曾察觉他暗藏的情绪涌动,勾住了他的胳膊, 平摊开右手给他看, 颇有些雀跃:“我的手全好了, 从前万俟灿还说用不了剑,我不信, 从回到金陵就勤加练习,以前……以前有个人说勤能补拙,原来是真的。”

    她脸上笑容粲然, 眼底有灿烂的星光, 像枯萎的花儿重聚魂灵,散发出诱人生动的光泽,赵璟看得发愣, 一时竟忘了要兴师问罪。

    他沉默良久, 才用温和的语气问:“你有没有受伤?”

    鱼郦摇头, 方才注意到赵璟神色的微妙,收敛笑容,小心翼翼问:“你生气了吗?”

    赵璟想,他能把这一切截断,把她手里的剑夺走,把她关在这座寝殿里,让她做一个只能伺候他、照顾孩子的小女人,可是如果那样,就会把她眼里的光一并夺走,让她变成从前那个死气沉沉的木头美人,逆来顺受,缄默寡言。

    这是他想要的吗?

    赵璟暗自叹息,拢她入怀,“没有,只是有些担心你,那是殿前司都指挥使啊,武艺超群,身边又有护卫,你就不怕吗?”

    鱼郦愕然仰头:“你知道?”

    她只说自己杀了个人,不曾说杀的是什么人。

    赵璟轻笑:“皇城中的事是瞒不过我的,如果我连御前禁卫司使的死活都不知道,那迟早有一天这皇城要跟着你爹姓萧了。”

    鱼郦低下头不说话了。

    赵璟挑起她的下颌,“不会吧,不会因为我说你爹,你要跟我生气吧?”

    鱼郦心想当然不是。只是刚才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很不安。

    她也闹不清这份不安来自于何处,明明赵璟待她宽纵至极,且和颜悦色,她总觉得这一切透着虚幻,好像迟早会有褪下温和表象,露出狰狞本质的一天。

    是杞人忧天吗?

    鱼郦不想做这种庸人自扰的事,竭力驱散蔓延于心头的沉雾,冲赵璟道:“你知道的,你与我爹斗得再厉害,我也只怕你会吃亏。”

    “我吃亏?”赵璟笑起来,他弯身将下巴搁在鱼郦肩上,眨巴眨巴眼,“我是该高兴啊,我在窈窈心中仍是温良无害又柔弱的模样。”

    他轻啄鱼郦的颊边,又觉不过瘾,将她深锢入怀亲吻,手也开始不安分。

    鱼郦又开始不安,转瞬安慰自己,管他呢,反正有避子汤。

    今夜赵璟的兴致格外高涨,鎏金烛台彻夜长明,直到天边破晓,才在鱼郦虚弱的哀求中放过了她。

    他披亵衣靠床坐起,将她的手放在掌间把玩,纤纤十素指,清骨雪腻,仔细看才能发现指腹和虎口上有薄茧。

    在明德帝身边究竟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呢?竟会叫她如此念念不忘。

    他感觉到身侧略有窸窣,忙将眼中的戾气掩藏,温柔垂眸,对上鱼郦惺忪疲倦的睡眼,“醒了?时辰还早,再多睡会儿吧。”

    “你不上朝吗?”鱼郦声音沙哑。

    赵璟摸了摸她的脸,“不上朝,我刚刚让崔春良传旨免朝了。”

    做太子时他是最勤勉的,因为要防范兄弟冒头、父皇打压,所以一朝一夕都不敢懈怠;刚登基时也算勤政不辍,因为根基不稳,内忧外患,稍有差池身家性命不保。

    如今皇位坐稳,萧琅也逐渐不是对手,应付戎狄和蜀郡游刃有余,他骨子里的懈怠就跑出来了。

    他自小被父亲毒打着逼迫着念书习武,瞧上去持重勉励,实则生出一身反骨。

    什么夙兴夜寐、呕心沥血,明德帝倒是这样了,最后不还是那么个凄惨下场。

    要他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才是正理,他天生命就比明德帝的好,他要把明德生前求之不得的享受个透彻。

    这样想着,倒生出一种超越情愫的兴奋。

    赵璟俯身吻上鱼郦,将她的嘤咛抱怨尽数压回去,顺手打散了刚刚束起的罗帐。

    一直胡闹到午时,两人才慢腾腾地起身。

    崔春良搬进来一摞奏疏,赵璟披散着头发,伏在榻上哀嚎:“怎么又这么些?是要把朕累死吗?”

    崔春良把奏疏放到他跟前,捂唇偷笑,冲鱼郦揖了一礼,悄默声地退了出去。

    鱼郦正在妆台前绾发,看上去心不在焉,不时回头看一眼殿门。

    直到合蕊将汤药端来。

    这一切尽收于赵璟眼底,他只当没看见,仰躺在榻上,把玩着指上的扳指,漫不经心道:“窈窈,咱们出去玩玩吧。”

    鱼郦回头看他。

    “去兰陵,去襄州,或者我陪你去蜀郡看看,你不是一直心心念念着那里吗?”

    他像个顽劣的孩子,想起一出是一出。

    鱼郦惊骇,忙道:“蜀郡局面复杂,多险阻,哪是天子能轻易涉足的。”

    赵璟“哦”了一声:“你是怕我去把那帮子人斩尽杀绝。”

    鱼郦越来越摸不清他,有时能在他身上觅出几分少年时的影子,有时又觉深不可测,哪怕同床共枕最亲密的时候,她也分辨不清他那幽邃深深的眸子里藏着些什么。

    她一边思索,一边捧起避子汤啜饮。

    赵璟翻了个身,将自己裹进被衾里,不再说话。

    然而时局容不得赵璟惫懒。

    曹墨被杀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师,大理寺奉命彻查,查出当日他是去萧府拜访,离开时有一人尾随。

    赵璟心道八成是鱼郦不小心让人看见了,谁知大理寺卿回,尾随的人已经抓住,是太仆寺左司郎中靳言。

    又冒出个人,赵璟完全出于好奇把靳言召至御前,审问了两句,才发现他和萧婉婉竟有些首尾。

    “臣真心恋慕婉婉,也曾上门提亲,只是萧相国看不上,将臣轰了出来……那夜臣也不是故意尾随都指挥使,只是……只是想找机会向他说明原委,求他成全。”

    靳言跪在御阶前,哆哆嗦嗦说着。

    赵璟却提起一根弦,装作漫不经意地问:“这么说你看见是谁杀了曹墨?”

    靳言摇头:“臣离得远,只听见那人说话,应当是个女人。”

    赵璟松口气,靠回龙椅,心道:杀就杀,跟那人废话什么,窈窈啊,你还是不够老练。

    他摆摆手,正欲让禁卫把靳言送回大理寺诏狱,一直唯唯诺诺的靳言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跪伏着上前哀求:“官家救我,萧相国早就不满臣与婉婉亲近,此事一出,必迁怒于臣,就算人不是臣杀的,可臣百口莫辩啊……”

    赵璟叫他哭得烦躁不已,正欲呵斥,忽听靳言道:“臣知道一件关于萧相国的辛秘,此人卑鄙无耻,不光有损文人气节清誉,还玷污了官家血脉。”

    此言一出,大殿死寂。

    赵璟神色冷峻,微微倾了身,声音凉如霜雪:“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靳言稽首:“臣所言句句属实,萧娘子根本就不是萧相国的女儿。当年戎狄可汗来金陵,看上了萧夫人,相国为荣华献妻,不久萧夫人就生下了娘子。过去二十年谁也说不清娘子到底是不是萧相国的女儿,可是月昙公主来了,她与娘子那么相像,这难道是巧合吗?”

    赵璟身体僵硬,半天没回过神来。

    就连见惯场面的崔春良都惊得半张了嘴,错愕地看向赵璟。

    靳言唯恐赵璟不信,道:“当年萧相国为了掩盖这件事,曾杀了些人灭口,官家细细追查下去,总有痕迹可循,臣万不敢拿此事欺君。”

    赵璟覆在案上的手紧攥成全,过了许久,才吩咐禁卫:“把他单独关押,无朕手谕任何人不许靠近,更不许跟他说话。”

    禁卫应喏,押着靳言退下。

    杳杳深殿一片静谧,崔春良终于耐不住,凑到赵璟身前,轻声说:“这……江陵郡王……”

    这才是最关键的,如果鱼郦是戎狄可汗的女儿,那么寻安的身上也流着戎狄的血,而他是皇长子,是未来的皇储,是要继承大魏帝祚的人。

    所以靳言才说萧琅罪在“玷污官家血脉”。

    赵璟从巨大的震惊中走出来,心中盈满对鱼郦的怜悯疼惜,他脸上杀意凛然,瞪向崔春良:“寻安怎么了?他是朕与心爱的女人生的儿子,朕要传位给他,谁敢说三道四!”

    崔春良慌忙应喏,连道是这样。

    赵璟深呼一口气,竭力平复心情,他道:“召仲密……不,召嵇其羽和谭裕来。”

    两人来得很快,站在崇政殿的流觞曲水前,见赵璟脸色阴晦不定,好像随时会跳起来大开杀戒一般,相互交换神色,愈加忐忑。

    许久,赵璟才道:“师兄,其羽,朕要你们去查一件事,务要守口如瓶,连父母妻儿都不能泄漏半个字。”

    两人忙道:“官家请说。”

    “文泰年间,那时戎狄可汗还未继汗位,曾以王子的身份来金陵议和,他在金陵期间接触过什么人,与萧琅关系如何,还有和谈中关于岁币的冲突是如何解决的。以及后来,萧琅是否曾戕害过朝廷命官,一一核实清楚,不许落纸,熟记于心后当面汇报给朕。”

    两人一头雾水,但牵扯的皆是要紧人物,谭裕抻头想问,赵璟先一步道:“朕不会说,你们也不要问,此事烂在肚子里,永远不许见天日。”

    谭裕只有缩回脑袋,和嵇其羽一起揖礼告退。

    赵璟今夜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到亥时才回寝殿。

    寻安早就被乳母抱去睡觉了,鱼郦独自伏在案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赵璟蹑步走过去,从身后拥住她。

    鱼郦醒了,迷濛地回头看他,呢喃:“怎么了?你有心事?”

    赵璟摇头,将脸埋入她的颈间,“窈窈,我爱你,我对你的爱不会比任何人少,不管那个人是活人,还是死人。”

    第54章

    “窈窈,你对着我叫瑾穆?!”

    鱼郦把他的头掰起来, 凝向他的双目,问:“出什么事了?”

    赵璟回望她,目中有融融春水, 泛起层层涟漪, 他微笑:“没事啊,我每日烦心的无外乎是朝政,你不会喜欢听的。”

    知他忌讳,鱼郦不多问, 转开话题:“今日寻安会叫娘了。”

    “真的?”赵璟喜出望外。

    因前些时日他不许鱼郦见寻安,承恩殿伺候的宫人生怕触怒龙颜,寻安学话时特意避开娘亲、母亲这些,倒是早早会叫爹爹,就是不会叫娘。

    为此鱼郦还曾伤心落泪,看得赵璟心里很不是滋味, 搂着她哄了半天, 甚至还当场挽起袖子, 想亲自教寻安叫娘,被鱼郦哽咽着阻止。

    赵璟发现自己近来变得心软了, 开始时只想以母子亲情唤鱼郦回头,可渐渐的,只要见她开心, 就什么都能答应, 什么都能让步。

    他好像史书上烽火戏诸侯的昏君,只要博美人一笑,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这到底是谁的局, 网罗住的又是谁。

    他无奈一笑, 抬手撩起鱼郦散落于鬓边的一绺碎发,“窈窈,你觉得现在的日子还好吗?你过得舒心吗?”

    鱼郦有片刻沉默,点了点头。

    赵璟凝睇着她的眼睛,神色微冷,可当她仰起头目光相触时,他又笑起来,拢她入怀。

    嵇其羽和谭裕接连几日扑在这件事上,查出个七七八八,还未来得及御前呈奏,戎狄那边倒是先出事了。

    那位新上位的戎狄可汗乌耶莫多上表大魏天子,要求放还月昙公主。

    月昙客居都亭驿,听到消息时花容失色,忙找到乳母翟氏说明了情况。

    乌耶莫多此举没安好心,那老可汗就是死在他的手里,月昙的兄长们皆殒命疆场,若她回去,无异于羊入虎口,落不着好。

    可若赵璟不肯把她放回去,乌耶莫多便会拿住把柄,说大魏无端扣留戎狄公主。

    月昙这些日子对赵璟有些了解,觉得这位官家虽然表面上温风和煦,但骨子里冷漠寡凉,未必会为了自己的安危而做授人以柄的事。

    乳母翟氏急得在屋内踱步,蓦地停住,环顾四周无人,将门关上,握住月昙的手低声道:“也许……公主可以去见一见萧娘子。”

    “萧鱼郦?”月昙目睹过官家对萧鱼郦的紧张关怀,知道她一直住在崇政殿里,虽无名分,但做为皇长子的生母,享的一直是椒房专宠,官家登基快两年了,身边就没有过别的女人。

    若要求情,她倒是个合适的人选,只是她凭什么帮自己呢?

    月昙说出疑问,翟氏欲言又止,只道:“公主可以试着先去见一见萧娘子,观察一下她的反应,后面的事慢慢再说。”

    月昙换上淡青色襦裙,梳拢起头发,斜簪一支银钗,素素寡寡地去了崇政殿。

    鱼郦正在教寻安说话,寻安坐在了赵璟日常批阅奏折的龙案上,开始时咿咿呀呀学得起劲,没有一个时辰就失去了耐心,伸手拨弄鱼郦的珠钗,被鱼郦挪回去,开始暴躁地踢腿。

    鱼郦把他抱起来哄,合蕊领着月昙进来了。

    月昙依照大魏礼节,朝鱼郦敛衽为礼。

    鱼郦分神让合蕊给月昙搬凳子上茶,将寻安交给乳母,嘱咐:“回偏殿继续学,不许纵着他,他这脾气得磨,不然真成官家了。”

    乳母以袖掩唇,咯咯笑了几声,把孩子抱走。

    鱼郦坐回来,冲月昙道:“让公主见笑了。”

    月昙将茶瓯放下,“娘子一片慈母之心,哪有什么可笑的。”

    她有心事,略与鱼郦寒暄了几句,便将乌耶莫多要她回草原的事说了出来,她难得示弱,淌下几滴泪:“我父兄皆故去,偌大的草原被乱贼掌控,若我回去,只怕要饱受羞辱,生不如死。”

    鱼郦凝着她,一时有些恍惚,想到当初城破宫倾时,那些仓皇狼狈的昔日贵女,流离若浮萍。

    她忖度再三,还是叹息:“事关国策,我不能插嘴,官家也不会听我的。”

    月昙本没抱多大希望,只是按照乳母嘱咐的,轻声哀求:“不敢为难娘子,只求娘子在官家面前提一提这事,看看官家做何反应。您不必替我求情,只探一探官家的口风。”

    她顶着一张与鱼郦八成相似的面,放下公主的骄傲,这么苦苦求她,鱼郦又最受不了小姑娘哭,一时心软应下了。

    夜间,鱼郦特意备了一碟茯苓糕给赵璟,赵璟拿起来咬了一口,被面里包裹的糖齁得直咳嗽,他灌了一大壶茶,挟掉眼角咳出的泪,冲鱼郦道:“你有事说事,只要不过分我都能答应,快把这东西拿远一些。”

    鱼郦瞧他这夸张模样,心下犹疑,拿起一块想自己尝尝,被赵璟夺过来扔回碟里,“你别吃,想吃让膳房做,跟着我还不至于连糕都吃不起。”

    茯苓糕刚出炉的时候鱼郦其实尝过,不太好吃,可也没有夸张到这地步吧。

    她有些嫌弃地把糕点推到一边,道:“我下回给你煮羹,我羹煮得挺好。”

    这副殷勤样儿让赵璟很是不安,他敛袖坐端正了,颇为含蓄谨慎地掠了一眼鱼郦,“你先说事。”

    鱼郦将月昙今日来找自己的始末大致说与赵璟听,赵璟听后半晌未言,转着白玉扳指,念叨:“她来找你了啊……”

    神色幽邃莫测。

    鱼郦有些看不懂,正欲再问,赵璟忽得握住了她的手,道:“照理说,这些兵戈相见的事跟女人有什么关系,都是男人们争权夺利,赢了女人未必能跟着享福,输了女人却要跟着遭罪。不过一个公主,吃不了几斤粮食,用不了几匹缎子,把她留下就留下了。可是乌耶莫多大张旗鼓地上国书,我反倒没有强留的道理了。我知道这蛮子的心思,八成以为我跟这月昙公主搞到一起了,我要是扣着人不放,还不知要引出多少难听的流言。”

    他思虑极深,面面俱到,鱼郦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赵璟揉捏着她的手,看着她掌间的疤忖道:“不过她既求上你了,那这个面子还是要给你的,虽然不便一口回绝乌耶莫多,但是这事可以拖,先让月昙对外称病,拖他一两个月不成问题。”

    鱼郦舒了口气,笑说:“谢官家。”

    赵璟摸了摸她颊边笑出的小梨涡,喟叹:“前周的人你舍不得,戎狄小公主你也舍不得,我的窈窈这么善良心软,将来可怎么办啊?”

    鱼郦被他说得紧张起来:“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是有些麻烦。”赵璟想到了萧琅那个禽兽以及他干的禽兽事,握住鱼郦的手加劲,几乎要把她紧嵌入骨,他深深道:“但是我愿意,我愿意为窈窈平尽一切麻烦。”

    这件事情一了,赵璟挑了个时间单独召见月昙。

    这回乳母翟氏坚持要跟着月昙一起来。

    大殿之上曲水潺湲,赵璟将累牍的奏疏放置一边,看着两人道:“朕允你们再留京一月,这全是萧娘子的面子,她与你们本就没有交情,能做到这些已是难得。此后,你们不许再去找萧娘子,她是魏人,同戎狄半点关系都没有。”

    月昙不明就里,只呆呆应喏。

    而乳母翟氏却心里明镜似的。来大魏之前老可汗曾经嘱咐,若月昙公主遇上麻烦,必要时可向萧家大姑娘求救。

    那段前尘旧事知道的人不多,翟氏本未报多少希望,不想官家这等态度,无疑他是知道的。

    翟氏暗暗心惊,都说魏人重血统,就连七品芝麻官都不会娶戎狄女子为正妻,没想到堂堂天子竟有这胸襟。

    坊间流传着官家与萧氏女的爱恨情仇,从前只当戏谈,现在看来却是情比戏真。

    她不再多言,与月昙稽首谢恩。

    他们走后没多久,嵇其羽和谭裕就来求见。

    两人奔波劳碌数日,将萧琅当年的无耻行径查了个底朝天。

    “萧琅这一脉不过是兰陵萧氏的旁系,得亏攀上了裴太傅才能在朝堂有一席之地,和谈后极受天子倚重,萧琅一路青云扶摇,才有了后来的位置。”

    谭裕不禁讥讽:“怪不得后来卖起女儿来得心应手,原来一开始就是靠女人上位的小人。”

    嵇其羽暗扯了扯他的衣袖,毕竟是娘舅,这骂得也太难听了。

    御座上的赵璟却迟迟无回音。

    他攥着御笔的手指拢紧,用力到指骨凸起泛白,手腕微微颤抖,目中杀意森然。

    “萧琅,留不得了。”

    这句话一出,御阶下的两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眼下并不是铲除权相的好时机,萧琅是从龙的元老,在朝中经营数年,根系深厚,党羽尚未除尽,贸然动他,只会引起内乱,遗祸无穷。

    “可是留着他一日,事情就有被掀出来的风险,万一他狗急跳墙,把事情抖落出来,寻安的身世暴露,会引发更大的动荡。从大局计,这个险得冒。”

    赵璟一边切情切理地分析,目光直愣愣落于虚空。

    可怜的窈窈啊,万一被她知道她的出生是一场无耻交易的结果,她一直怀念的母亲曾身陷腌臢,她该如何自处?

    不行,这件事得瞒住了,绝不能让她知道。

    赵璟声色沉冷:“那个月昙不能继续留在金陵,你们派人守在都亭驿,趁天黑将月昙绑了送还给乌耶莫多。还有那个乳母翟氏……”照今日的表现,月昙未必知道,但那个翟氏铁定是心里有数,“把她杀了,做得干净利落些。”

    谭裕应下后又道:“臣和其羽秘密彻查此事时,在典籍中发现了一些痕迹,好像当年明德帝也查过这件事。”

    奉命彻查的应该是玄翦卫,所以在龙图阁的典章中才没有记载。但在天子起居注中却详细载明了当年他曾派人去往戎狄,也曾召见当年那个被萧琅冤杀的三阁秘馆侍郎的同僚,同年戎狄使者来访,向来以武道著称宁折不弯的明德帝破天荒地答应了对方互市的要求,使者滞留数日立即返回,像是做成了什么交易。

    谭裕懵懂地问:“明德帝隐瞒这事干什么?他跟萧娘子又没生孩子……”

    被嵇其羽狠踹了一脚,他嗷呜一声,吃痛地捂住屁股。

    赵璟目光散于空,蓦地冷笑。

    鱼郦陪着寻安玩了半日,正午时伏在案上瞌睡,不知怎得,梦到了些旧事。

    那一年是瑾穆刚刚登基,戎狄再三上表请求互市都被他驳回,可是到年尾,他却破天荒地同意了。

    鱼郦当时负责排查宫女中的细作,查出几个可疑的,正欲当面禀报,刚一进他的书房,便见他将一摞纸笺扔进了炭盆里。

    她奇道:“陛下,您这是做什么?”

    瑾穆望向她,目光中有些她看不懂的复杂,半晌才微微笑开:“一些没有用的东西,烧就烧了,留着只是平添烦恼。”

    鱼郦“哦”了一声,正要说什么,瑾穆抢先一步道:“窈窈,你……你会不会想念母亲?”

    冷不防他这样问,鱼郦一时怔住,默了许久,嗫嚅:“会呀,她命太苦了,一心扑在爹爹身上,可是当没有了家世,爹爹便将她其如敝履。我有时候真想不通,爹爹又不能随便休妻,为什么连表面的戏都不愿意演一演呢……”

    她说着说着,眼眶微红,瑾穆起身走到她身前,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脸,却忍住又把手缩回来。

    他笑着哄她:“不许哭啊,不要为这样的人哭,你要记住,哪怕他是父亲,可是不值得就是不值得,将来窈窈也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哭。”

    不值得……鱼郦梦到深处,依稀觉出有人晃她,那人念叨“这样睡了要着凉的”,给她披上一件厚衣,她迷迷糊糊握住那人的手,呢喃:“瑾穆……”

    耳边骤然静寂,她脑中的弦绷然裂响,她猛地睁开眼,看到赵璟那张瑰秀冷湛的面庞,他的手仍被她握着,声音凉如冰屑:“你刚叫我什么?”

    作者有话说:

    周末结束:(三十个红包安慰一下吧:(

    第55章

    “朕在你心里就是一个禽兽不如的坏人?”

    鱼郦愣滞了片刻, 忙道:“有思。”

    赵璟将她的手甩开,怒气冲冲地转身要走,鱼郦忙拦住他, 解释:“我没有把你当作他, 我只是……只是……”

    赵璟那双漂亮的凤眸里溢出些冰凉,质问:“是什么呢?”

    鱼郦一时语噎。

    赵璟将她推到一边,要走,刹那间, 鱼郦蓦地想起了那静如深潭的无边无际的黑暗,想起了寻安渐渐飘远的哭泣,想起了那人闷窒的孤独。如果不曾拥有过尚可以安之若素,可是已经拥有了怎能轻易舍掉?

    恐惧在心底蔓延,她追上赵璟,从身后拥住他。

    赵璟想要推开, 覆上她的手, 感受到那不安焦躁的颤抖, 又没有出息的迟疑了,这一迟疑却让她锢得更紧。

    “有思, 你给我些时间。”她说:“我可以慢慢地将过去遗忘,我们……都要往前看的,对不对?”

    这话其实连她自己都不信, 只是她知道这是赵璟喜欢听的。

    赵璟何曾不知她在哄自己, 从何时起,他的窈窈竟成了这么一个骗子,予他虚情, 与他做戏。

    偏偏他正贪恋这样虚幻的戏码, 上了瘾, 身陷其中,难以自拔。

    两人僵持许久,赵璟重重捏住鱼郦的手,偏头问:“窈窈,你究竟在怕什么呢?”

    鱼郦猛地一瑟。

    “怕我把这一切都收回?怕我把你重新丢进黑暗里?”赵璟凄清地笑了笑:“我做错了,我也在弥补了,你就不能忘了我的这些错处吗?难道从始至终,你就都做对了?”

    他松开鱼郦,回头凝睇她的面,她面上有着浅浅淡淡的泪痕,明眸如水,浮漾着脆弱的波漪,看得人几欲心碎。

    赵璟低身吻她,捧起她的脸,手插入她厚重柔韧的发髻中。

    鱼郦仰起头,被动地承受。

    唇齿相缠犹闲不及,赵璟将她打横抱起往罗帐里走,鱼郦心里有什么被砰然打碎,她惊骇地抓住他的手,“不要,不要在这个时候,你控制不住自己,我……我怕疼。”

    有些事是不能在怨恨中进行的。

    赵璟望着她惊惧的面,只觉心头攒聚的柔情骤然熄灭,正一点点凉透,最后只剩下一片残烬。须臾间,如身置冷窖,凉得彻骨。

    他抱着鱼郦进了罗帐,将她放在床上,她像受了惊的鸟雀慌忙将自己裹进被衾里,紧紧拢住,戒备地抬眸看他。

    他冲她轻扯了扯唇角,“不用怕,不会了,你害怕的一切都不会再发生。”

    他甚至寻出打火石,把鎏金莲花台上所有的蜡烛都点亮,近乎于偏执,哪怕被火灼到了手都浑然未觉。

    做完这一切,他扔开打火石,看了看鱼郦,后退几步,霍得转身离开。

    赵璟回了书房,抵住头,囫囵吞下两颗药,将冷落许久的酒盏又拾了起来。

    他连喝了三盅,心底那碎裂般的疼才稍稍有些麻木。

    崔春良站在穹柱边看他,官家已数月未沉溺于酒酿,就连药都吃得很少,一夕之间竟像是回到了从前,不把自己灌醉不罢休。

    他不明就里,只觉得心疼不已,踯躅片刻,想转身去找鱼郦来劝一劝。

    刚迈出去几步,一只酒盅从身后飞来,正砸到他面前的地上,瞬时四分五裂。

    “不许去找她!”

    赵璟嘶声低吼,抄起酒盅往嘴里灌。

    崔春良看着他的模样,轻轻叹息,召黄门内侍进来将残旧瓷屑清扫干净。

    第二日清晨,赵璟如常去上朝,只是面色苍白,眼睑发乌,崔春良给他系革鞓时不住觑看他的脸色,忧心道:“官家要爱惜龙体。”

    赵璟神色清冷漠然,敷衍:“好,朕知道了。”

    崔春良暗自嗟叹,却也不知再说些什么,只有捧着旒冕随他去上朝。

    天启二年的大魏并不太平,北方大旱,南方贼寇,据说官道旁饿殍遍野,一片哀鸿。

    好似回到了明德二年,天灾人祸,隐有亡国之兆。

    赵璟听了两府三台的呈报,一一给出决策,将要下朝时,他冲萧琅道:“舅舅留步,朕有话要说。”

    朝臣们相互交换神色。

    这些日子的君臣相争都看在眼里,如今官家先让步,是不是就意味着朝堂即将转霁,要风平浪静了。

    萧琅端着玉笏,挺直了肩背,颇有些扬眉吐气。

    崇政殿里早早用上了冰鉴,冷水珠滴落,伴着赵璟清越如山玉的声音:“朕前些日子去巡视京邑守军,发现了颇多弊端,桓襄新任枢密院使,怕是有些事做起来还是吃力。”

    萧琅眼珠转了转。

    枢密院掌军机,向来与中书省井水不犯河水。

    从前的枢密院使侯士信是太上皇的心腹,他死后,恰逢蜀郡生乱,戎狄犯境,赵璟临危指了桓襄接替侯士信。

    他曾查过桓襄的底细,此人是明德朝的武状元,极受明德帝倚重,赵璟的心里怕是有些疑窦。

    呵……每当这个时候,就想起他这个舅舅的好了。

    萧琅将姿态端得高高:“桓院使到底年轻,行事难免有疏漏,官家既扶持他上位,该多多宽宥才是。”

    赵璟提起朱笔轻点笔洗,清水中朱砂荡开,涟漪轻微。

    他微笑:“这么看来还是舅舅妥帖些,舅舅近来若是有空闲,不妨和朕一起去趟京邑守军营帐,帮朕瞧瞧有些建制该如何调整,朕赐舅舅半座帝舆随行。”

    萧琅心中一动,目光炯炯地看向赵璟。

    “朕的皇子一日日长大,国朝又逢多事之秋,日后许多事得仰仗舅舅。”

    赵璟朝崔春良掠了一眼,崔春良立即奉上珊瑚镂雕戗金桌屏。

    “过几日就是舅舅的寿辰,国丧当前,怕是不能大办,朕也不便登门道贺,贺礼朕先备好了,希望能合舅舅的心意。”

    萧琅接过,谢恩。

    他有些摸不清赵璟。双方都不是温良恭俭让的好人,倒不至于天真到去相信甥舅情深,谁知道这一番殷勤背后藏着什么。

    萧琅是怀着戒备、猜度告退。

    他一走,赵璟脸上那虚假的笑容瞬时褪个干净。

    谭裕和嵇其羽从屏风后走出来,嵇其羽疑道:“官家想在京邑守军军营里动手吗?”

    赵璟面含讥诮:“自是不能,朕这位舅舅心眼颇多,就算朕今日向他示好,他也会先派人探查军营附近,若有任何异动,必瞒不住他。”

    “那……”嵇其羽不解。

    赵璟展开臂膀,刺绣着海水朝崖爕龙袍袖翩然垂下,他沉稳道:“就在这里。”

    “在崇政殿动手?”谭裕惊呼。

    赵璟道:“只有进皇城才能堂而皇之地让他摒退守卫,只要进御殿才能依礼让他解下佩剑,朕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最好得手后对外宣称暴毙。”

    嵇其羽仍有几分担忧:“萧相国春秋鼎盛,身子骨一直健朗,说暴毙只怕无法堵住文武朝臣的嘴。”

    “朝臣若忠君,自知朕铲除权佞的一番苦心。朕不想给萧琅定罪,是为了……为了朕的皇子,不想他外祖父沾染污名,累他日后前程。所以,此事心照不宣就好,若真有人因此作乱,那其心可诛,诛了也不无辜。”

    嵇其羽暗忖,他这位主子在什么事情上都看得很开,宁可他负诸卿,不许诸卿负他,唯有在情之一字上钻进牛角尖就出不来了。

    若是这份豁达通透稍稍分点在男女情.事上,早就嫔妃众多、儿女满堂了,何苦和那萧鱼郦相互搓磨到今日。

    赵璟又想起什么:“朕将巡视守军的日子定在十日后,你们还有十天的时间,由皇城司调兵遣将守住台阁各路要塞。萧琅执掌中书多年,绝不能因为他的死而让朕的中书省乱起来。朕已让仲密严密监视中书诸臣,若有异动立即格杀。”

    谭裕看了看嵇其羽,倒吸了口凉气:“是不是太……”太狠了。

    未敢说出口,被嵇其羽一瞪,只有默默咽了回去。

    两人出了崇政殿,谭裕再也忍不住:“那个仲密我瞧着就不像什么好东西,几乎日日出入御前,可别让他把官家带歪了。”

    嵇其羽掸了掸绸袖上的轻尘,“你想多了,凭官家的心智,怎可能被区区宦官所左右?那只是他手里的一把刀,朝堂诸臣皆在这把刀下,顺其者昌逆其者亡。”

    “那也太狠了,萧琅为官多年,自然有几个门生,总不见得凡心向他的都该死吧。”

    谭裕见嵇其羽不再搭理他,耐不住,倾向他低声问:“你刚才说顺其者昌逆其者亡,这里头包不包括咱们?若咱们有一日违逆官家之意,他会不会像对付旁人那般,手起刀落直接杀了我们?”

    嵇其羽未答,而是深深揖礼:“见过萧娘子,见过江陵郡王。”

    鱼郦今日抱着寻安去御苑赏荷,碧水荡漾,连叶成荫,寻安很高兴,在鱼郦的搀扶下顺着河渠走了一段,徘徊到这个时辰才回寝殿。

    鱼郦望向深杳的大殿,暗怀着些心事,问嵇其羽:“官家好吗?”

    一听这话,嵇其羽就暗叫不妙,十有八九是又翻了脸,难怪他今日一进书房就闻见了一股浓郁的酒味儿。

    明明已经戒了许久,又喝上了。

    他轻声说:“娘子但凡问出这话,官家就不会好。他虽然年轻,可也没有终日酗酒的道理。”

    鱼郦敛眉,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抱着寻安要回寝殿,崔春良出得殿门正要传膳,灵机一动,道:“娘子,让官家见见小殿下吧。”

    他想的是寻常夫妻有些磕绊,都得看在孩子的份上让步,天家应当也如此。

    谁知他一说要把寻安抱走,鱼郦瞬时脸色惨白,忙道:“官家政务繁忙,寻安正是顽皮的时候,就别让他去乱官家的心了。”

    她紧拢住寻安,像随时会被旁人夺去的珍宝,顾不得和嵇其羽告辞,立马要跑,心急则乱,刚跑了几步被裙裾绊了个趔趄,向前倒去。

    鱼郦忙调转身体,寻安被她牢牢护在怀里,自己却后背重重着地。

    嵇其羽和谭裕慌忙去扶。

    这么一摔,倒摔出几分清醒。

    鱼郦想,若赵璟想将孩子夺走,躲是躲不过的,他那个恶劣阴狠的性子,若真要报复她昨夜就把孩子挪出寝殿了,万不会等到今日。

    还是回忆太过痛苦惨烈,让她情急之下慌乱,失了最基本的判断。

    寻安虽没有受伤,但被吓得哇哇大哭,谭裕将他抱在怀里轻哄,而嵇其羽则去将鱼郦扶起来,她正要从谭裕手里接过孩子,有些微妙的感觉,一抬头见赵璟正站在殿门口,面无表情,也不知在这站了多久。

    众人都在哄孩子,只要赵璟直勾勾盯着鱼郦,冷冷道:“传御医。”

    “官家放心,小殿下没事。”

    赵璟越过众人,把鱼郦拉扯到自己跟前,轻轻抚过她的背,她立即吃痛地嘶气,赵璟的脸色愈加阴沉:“传御医,快。”

    御医来得很快,虽未见血,但鱼郦的后背一片红肿,用活血油细细揉过,御医本觉得无大碍,但偷觑官家的恶劣脸色,又颤颤巍巍地开了口服的汤药。

    鱼郦纱衣半泄,露出肩背,正艰难地想把衣衫提起,赵璟气不可遏地冲她怒问:“在你的心里,我就是这么一个禽兽不如的坏人?”

    作者有话说:

    鱼郦:……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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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章

    “窈窈,你不要怕我。”

    鱼郦轻拢衣衫, 低头沉默。

    赵璟最见不得她这副模样,暴躁道:“说话!”

    “你想让我说什么?”鱼郦仰起面,白皙皎净的容颜上满是困惑:“你做过什么, 你是什么人, 还需要我来下定论吗?”

    她憋得太久,积郁颇深,一直为了寻安忍着,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赵璟叫她噎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鱼郦将衣带系好, 因为激动而喘息微乱:“你总说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可我是个人啊,我有记忆,如何能轻而易举地便将过去抹掉?我们之间种种从来都是你说了算,你想折磨我就来折磨我,你不想了, 又说要忘掉重新开始。你是天子, 你是官家, 你手里握着我和寻安的命运,我舍不得寻安所以投鼠忌器, 可是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咄咄逼人。”

    她一通抢白,声泪俱下,说得赵璟反倒没有脾气了。

    安静了许久, 赵璟才艰难地开口:“窈窈……你不要生气。”他嘴唇翕动, 觉得似乎应当再说些什么,可是喉间酸涩,竟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他有些后悔了, 鱼郦说得对, 他太心急了, 太咄咄逼人了,本来两人还能彼此忍让着艰难磨合,这么把一切都剖开,搓掉了外面那层单薄的、具有欺骗性的华美外衣,只剩下满目疮痍。

    赵璟闭了闭眼,“窈窈,你不要怕我,我可以发誓,绝不会把寻安从你身边夺走。今日我们都累了,你回去好好歇息,你放心,我暂时不会去烦你。”

    鱼郦披上外裳,毫无留恋地快步离去。

    崔春良躬身进来时,赵璟正独自坐在榻上,他双手搭在膝,满脸惆怅,嗡嗡地说:“阿翁,昨夜的酒太淡了,今日朕想喝烈一些,你去搬几坛来。”

    “官家,烈酒伤身。”崔春良苦苦劝道。

    “伤身?”赵璟抬起头,寥落一笑:“活得好的人才热衷于爱惜身体,如朕,不过今朝有酒今朝醉罢了。”

    若真喝醉了,还能梦见少年时的光景,那时的他和鱼郦虽然一无所有,连命运都不在自己的手里,可起码都热忱地爱着对方。

    那个时候,仿佛连天都比现在清湛。

    崔春良心疼地望着他,在赵璟的再三催促下他才慢腾腾去搬酒。

    赵璟果真信守诺言,接下来数日都不曾踏足寝殿。

    鱼郦从最初的惊惶不安逐渐平静下来,夜间搂着寻安睡觉时再也不会从噩梦中惊醒。

    闲暇无事时她仍旧会在殿中练剑,寻安是她最忠实的观客,盘腿坐在床上,冲她嘻嘻哈哈,流光水润的桃花眸笑成了弯月牙,不时吧唧吧唧鼓掌。

    这小小的寝殿像是在宫闱里圈起的方寸桃花源,为他们遮挡住外界的厮杀与烦恼,过着宁静无忧虑的生活。

    从明德二年的那个春天,城破宫倾后,鱼郦就再也没有过过这么舒服的日子了。

    有时寻安会在她的怀里喊爹,乳母随口说“小殿下想官家了”,会让她怔忪许久。

    鱼郦也会挣扎,究竟该如何对赵璟。

    前尘过往惨烈不堪,自然不可能一笔勾销。可是如今安宁舒服的生活又全仰赖赵璟所赐,是他展开羽翼庇护他们,为她和寻安在残酷幽深的宫廷里开辟出这么一方安静天地。

    崔春良这几日会送给鱼郦一些冰湃荔枝以消酷暑,时不时在她面前长与短叹,说赵璟如今夙夜饮酒,有时能在太师椅上睡一宿,清晨起来去上朝,把自己当成铁打的可劲儿糟蹋。

    鱼郦知道他的意思,可实在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唯有缄默相对。

    本来生活平静,这一日她正半躺在床上轻轻拍打着寻安哄他午睡,忽听殿外传进些厮打怒骂的细微声响,她起身去看,被门前的禁卫拦住。

    “官家有令,娘子今日不得外出。”禁卫冷肃道。

    “啪嗒”……好似长案倾倒,笔墨纸砚洒了一地,丁零当啷,无比纷乱。

    鱼郦有些不安地问:“这是前殿书房的声音吗?出什么事了?”

    禁卫道:“一切安好,娘子勿要多心。”

    鱼郦回来坐立不安,她想起崔春良曾在几天前无意提起,赵璟近来常常召见嵇其羽和谭裕至后半夜,君臣三人关起门来密谋,连崔春良都不能在一旁。

    她直觉一定是出事了,正胡乱猜测着,酣睡的寻安突然醒了,哇哇大哭,她忙去哄他。

    今日巳时,萧琅入宫。

    为着今天的巡视京邑守军,赵璟特意免朝,偌大的宫闱,悠长蜿蜒的龙尾道,平铺在初生的朝霞下,显得威严肃穆。

    萧琅留意到,殿前除了赵璟的仪仗,果真早就备好了半副帝舆。

    他不禁得意起来。

    入了大殿,嵇其羽和谭裕都在,在萧琅向赵璟揖礼后,两人齐齐向他见礼。

    这两位,尤其是嵇其羽如今圣眷优渥、势头正盛,以晚辈礼乖乖顺顺拜倒在他膝下,不禁让萧琅更加飘飘然。

    礼节完毕,各自落座。

    寒暄了一阵儿,崔春良奉上茶来。

    是老君眉,琥珀色的茶汤醇香华然,萧琅端起将要品茗,蓦地顿住。

    他早年入京赶考前曾在家乡习过一点点医术,对百草略有识。后来随乾佑帝于襄州起事,为了躲避玄翦卫的暗杀,对入口的膳食慎之又慎,他特意将识毒善毒的郎中带在身边,跟着学了许多药理。

    那茶他闻了闻,霎时心头蔓上凉意,不可置信地看向赵璟,心道他是疯了吗?

    赵璟温润一笑:“舅舅请用茶啊。”

    萧琅瞥了眼崇政殿前的守卫,将茶瓯搁回去,道:“臣今日身体不适,怕是不能伴驾巡军,望官家恕罪。”

    说罢他起身要走,谁知那厚重漆门轰隆隆从外面推上,隔绝了最后的天光,大殿之上一片暗沉,斑驳阴翳浮上了赵璟的脸。

    萧琅甩袖:“官家这是何意?”

    赵璟缓缓将半瓯残茶放回御案,“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要舅舅的命。”

    话音将落,嵇其羽和谭裕站起了身。

    两人自桌下抽出早就藏好的佩剑,利刃出鞘,粼粼寒光如波,漾过萧琅的脸。

    萧琅冷笑:“官家可要想清楚,我的故吏门生遍布朝野,边塞守军将领与我亦关系匪浅,我兢兢业业于朝政,未曾有过大差错,贸然杀我,只怕朝野动荡,再生乱局。”

    赵璟一直耐着性子等他说完,轻飘飘道:“也许会生乱子,朕也曾有过顾虑,但眼下最重要的是你必须死。”

    他递出目光,嵇其羽和谭裕会意,挥剑攻了上去。

    本以为是个文弱书生,不想萧琅竟会武。

    他出身于兰陵萧氏旁系,成年时家族早已落魄,为谋求生计曾混迹于市井,学了些拳脚在身。只是后来得中进士,做了裴太傅的乘龙快婿,才将这些粗俗拳脚掩盖起来,伪装出一派温润秀弱的儒士形象。

    赵璟高坐于御椅,鄙薄不屑地想,这个人还真是一辈子都不曾以真面目示人。

    萧琅毕竟老了,养尊处优之下荒废了武艺,在掀倒案桌、踢倒圈椅后,嵇其羽和谭裕渐渐占了上风。

    萧琅被迫得步步后退,谭裕腾跃起身当胸一脚踹上,他趔趄着摔倒,嵇其羽横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不要留外伤。”御座上的赵璟发号示令。

    嵇其羽依言,一手架刀,一手把毒茶端了过来,给萧琅灌下去。

    已经凉透的茶水顺着喉线迅速滑落,萧琅抠着嗓子剧烈咳嗽,试图把茶水吐出来,但终究徒劳。

    他无力地半伏在地上,不甘心又疑惑地念叨:“为什么?为什么?”

    嵇其羽已不管他,去将翻斜的桌椅归位,掩盖掉曾经剧烈打斗过的痕迹。

    颓然倒地的萧琅突然想起什么,挣扎着仰头看向赵璟,怒目炙盛,“那个月昙公主一夜之间从都亭驿离开,你一定是知道了,你是为了那个野种!”

    赵璟正抚着额头皱眉,闻言,垂眸看向萧琅,他起身拾御阶而下,慢慢走到萧琅身前,弯腰看他,忽得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你说谁是野种?”

    这一巴掌打得极重,萧琅半边脸高高肿起,俯身吐出一口血沫和几颗牙齿。

    他体内的毒性开始发作,肆行于五脏六腑之间,催人心肠,难受至极,他的五官扭曲变形,便咯咯笑个不停,显得诡异可怖。

    “她怎么不是野种,我原先还只是存疑,直到见到了那个月昙,哈哈……一个戎狄的贱种,当初就该把她掐死。”萧琅满面憎意,咬牙切齿地。

    赵璟又甩了他一巴掌。

    萧琅被打得翻了个身,试图以胳膊撑起身体,但牵机毒已深入四肢百骸,使不上力,重重摔倒在地。

    赵璟蹲在他面前,欣赏着他的惨状,缓慢地说:“你以为如果有的选,窈窈她愿意降生在萧府,做萧家的人吗?这一切究竟是谁造的孽?贱的人又是谁?”

    萧琅已经说不出话,身体不断抽搐,口吐鲜血与白沫。

    赵璟站起身低睨他,直到他彻底没了呼吸,才长舒一口气,吩咐嵇其羽和谭裕善后,而自己则回寝殿。

    这个时候,他突然很想见到鱼郦。

    第57章

    她抚着胸口不住干呕

    鱼郦正抱着寻安在哄。

    隔壁的声音传到这虽然已经微弱, 但寻安眠中醒来开始焦躁,攥着拳头不住地哭,鱼郦将他抱在怀里哄了许久, 他才渐渐平静下来, 眨巴着朦胧泪眼在看她。

    鱼郦突然有些微妙的感觉。

    她想起了寻安刚刚出生时,她住在崇政殿,一时想不开要跳阙楼,每当她有这种念头时寻安就会莫名大哭。

    这个孩子从一出生好像就与她有着某种灵犀。

    那今日她尚且好好在这里, 也不再有轻生念头,他无故啼哭又是为什么呢?

    鱼郦正胡乱想着,听见身后传来足音,她回头,见赵璟站在绣帏边静静看她,眼中有她读不懂的怜惜。

    两人沉默对望, 谁都没有说话。

    自那日在书房不欢而散, 虽然离得这样近, 但再没见面。

    赵璟总是有这种本事,想缠着你时周围皆是他的痕迹, 密不透风;不想见你时能消失得彻彻底底,仿若生命中从来没有这个人。

    鱼郦安逸日子过久了,性子上锋棱被磨得平了, 她不愿用爱恨来折磨自己, 赵璟不出现时她甚至下意识不愿意多想他。

    沉默许久,还是赵璟先开了口:“我刚才听见寻安在哭,他是不是很难带?你累不累?”

    鱼郦摇头:“刚才是怎么了?我听到有动静。”

    赵璟没有拂帐进去, 而是转过身坐到了窗前的太师椅上, 他冲鱼郦道:“把孩子交给乳母, 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面上带着些疲惫,神情严肃,鱼郦紧张起来,忙唤进乳母。

    日影偏斜,绚烂光芒扫过琉璃瓦顺着窗牖落进来,映亮了赵璟的半边面颊,显出几分温柔。

    赵璟仰起头,朝鱼郦伸出了手。

    自从把鱼郦从垣县带回来,赵璟就很执着于这个动作,仿佛带着某些执拗,一定要拉住她的手。

    鱼郦不在乎这个,将手搁在他的掌间,他修长匀亭的手指缓缓合拢,将她紧紧攥住。

    “窈窈,我杀了你的父亲。”

    赵璟以此开端,将这几日的绸缪实施悉数告知,唯独省略了关于她身世的那一环。

    鱼郦靠在赵璟的怀里久久无言,赵璟有些担忧地低头看她,“你知道,但凡有转圜余地我也不想这样,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他实在过于僭越了。”

    赵璟竭力将你死我活归咎于君臣相争,生怕鱼郦会有半点猜疑,谁知她始终神色淡淡:“从回来的那一日起,我就有这种感觉,你们之间不是你逼死他,就是他谋害你。”

    鱼郦以为到底是父亲,会因为他的死而难过,可是真面临父亲薨逝,她心中有一种近乎于冷漠的平静,甚至还轻轻舒了口气。

    再也不用见到这个寡凉的父亲,再也不用应付虚伪的亲情,再也不用做戏了。

    有好些想不通的事也可以就此封存。

    赵璟抚住鱼郦的后脑将她扣进自己怀里,温柔劝慰:“你要是难过就哭出来,你要是觉得没有了爹爹心里空落落的……那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爹爹,我不介意再养个女儿。”

    他由己推人,他跟他父皇生前斗得那么惨烈,可当父皇一撒手他还是有段时间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谁知鱼郦自始至终都沉静,甚至在赵璟来亲她时还会直勾勾盯他,“我是你女儿,你能这样对我吗?”

    赵璟被呛了一下,怔愣过后忍不住搂着她笑起来。

    赵璟以“入谒暴毙”宣布了萧琅的死,尸体被整理后送回萧府入殓,萧太后得知后去萧府哭了半日,几度晕厥,赵璟听说只有派御医和禁卫把人带回来。

    朝野之上有些异样的声音,但在赵璟蓄意弹压下,总体上还算平稳。

    只出了两件意外。

    谭裕奉命要去将月昙公主送回戎狄时,发现她和乳母得到消息早逃之夭夭了;与萧琅生前交好的神策卫中郎将刘盛在萧琅死后带着所辖三千精锐不知去向。

    后者赵璟没放在眼里,他只担心月昙,派仲密暗中找寻,必要时可以灭口。

    萧琅出殡那日,赵璟带着萧太后和鱼郦回了萧府。

    到底是相国身份下葬,门庭鼎沸,风光大殓,朱氏领着一双儿女跟在棺椁后哀哀哭泣,萧太后亦低头抹眼泪,只有鱼郦怔怔看着父亲逐渐远去,眼睛像干涸的枯泉,半滴泪珠都没有。

    萧太后瞥了她一眼,刻意在赵璟面前哽咽:“亲爹死了都不哭,真够狠心歹毒的。”

    她已经接受了赵玮的横死,也知道喊打喊杀在鱼郦这占不到便宜,不再像过去张牙舞爪,只是言语间仍不经意流露出对她的憎恨。

    鱼郦看向萧太后,刚想嘲讽回去,赵璟先一步半拢住他的娘亲,以宽慰的姿态附在她耳边道:“舅舅意外薨逝,朕知道母后难过,萧家该有的体面都有,您就别生事了。不然,比死人更悲惨的事还有的是呢。”

    萧太后满心积愤,在儿子的强势下也得咽下去。

    正值酷暑,除了带孝的要穿荆衣,其余人都换上了轻薄的罗衫,饶是这样在完成大殓之礼后仍旧大汗淋漓。

    萧崇河出面招呼宾客,让后厨煮了糖楂茶,撒上碎冰,送给客人们解暑。

    赵璟和鱼郦的两碗是他亲自递上去的,交错之间他看了鱼郦一眼。

    鱼郦会意,冲赵璟道:“我想去后院看看。”

    赵璟正应付着群臣,还得分神看住他那个随时会生事的娘,分.身乏术,只有拉住鱼郦的手嘱咐她:“早去早回,我们天黑前就回宫。”

    鱼郦应下,赵璟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她的手。

    顺着鹅石小径慢行,浮荷渠水的尽头是歇山顶石亭,三面敞阔,清风吹起帘帐,萧崇河正坐在那里。

    自从垣县回来,浮光掠影似的,姐弟两倒是见了许多回,却没正经说上几句知心话。

    萧崇河身着孝服,清俊的面容显得十分憔悴,略作寒暄后,他突然问鱼郦:“父亲真的是暴毙吗?”

    鱼郦搭在石桌上的指尖轻颤了颤,“阿弟这是什么意思?”

    萧崇河道:“父亲向来身体康健,又未至暮年,怎会这般突然?不光是我,朝中有许多人都心中存疑,怎得入宫见了官家一面,父亲就暴毙了?”

    “朝中许多人?”鱼郦蹙眉:“他们都说什么?”

    “父亲与官家近来诸多龃龉,实在让人不能不多想。”

    萧崇河自求学归来,见识了帝京中太多诡谲阴谋,早就不是最初那个单纯的书生,他对一切存疑,也想过鱼郦的立场,但还是觉得阿姐不至于。

    不至于帮着皇帝弑父。

    直到此刻,鱼郦才后知后觉出赵璟杀父亲,有些操之过急了。

    不是说他不该死,而是未到时机,他的党羽还没铲除干净,也还没抓住他致命的把柄,未曾将风闻逆转,如此诛杀权相,难免朝野有非议。

    赵璟登基才两年,已经逼退亲父、屠戮权贵,如今再加一条,杀舅夺权,纵然他睿智多思,手腕强硬,可难堵天下悠悠之口,只怕会有反噬。

    萧崇河见鱼郦兀自敛眉不语,更加疑窦:“阿姐?”

    鱼郦恍然回神,“崇河,我自回宫后一直住在崇政殿,对官家的事了若指掌,他不曾杀父亲。我是你的阿姐,你必须信我,不要与那些妖言惑众的朝臣混在一起,更不要附和他们,被他们撺掇着做些什么事。那样只会害了你,害了整个萧家。”

    她深深看向萧崇河,“如今你该做的事是担起萧氏的门楣,正经做人,好好为官。”

    萧崇河面有伤戚,“官家总是待我客客气气的,予以勋爵,予以厚禄,可是朝中凡要务皆不让我插手。”

    鱼郦睫羽轻覆,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惆怅:“崇河,耐住性子,一切慢慢来。”

    时局如此,人力终究太过渺小。

    近来鱼郦常有此感,王朝兴衰、朝野纷争似一卷黄沙,将所有人裹挟其中,只能逐风流,而无回天力。

    姐弟两郁郁不语,萧崇河倏地想起什么,取出一方螺钿盒子,“这是上回阿姐托我去章吉苑挖出来的,一直存放在我这儿,不知阿姐可否还需要,我今日一并带来了。”

    鱼郦略有些恍惚,她轻轻抚摸过盒面上阴刻的花纹,感慨万千。

    这里面盛放着瑾穆为她准备的“裴月华”的籍牒、地契、田契以及宝钞,可以说小小的盒子里装的是完完全全的另一种人生。

    上面铜锁完好,萧崇河是君子,不曾拆开来看。

    鱼郦将盒子放回原处,道:“先存在你那里吧,兴许……这辈子是用不上了。”

    两人正说着话,管家领了几个新买的侍女从院中走过。

    萧琅新丧,家中庶务繁杂,朱氏请牙婆买了几个侍女进门。

    跟在最末的侍女将头低下,偷觑到鱼郦与萧崇河告别,往前院去,忙拎裙悄悄跟上她,在僻静无人处,猛地闪身扑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姐姐救我。”

    ***

    赵璟主持着丧仪,在宾客散尽后给萧琅上了三柱香。

    白雾飘飘,氤氲着牌位佛龛,做道场的僧人到了,耳边是阵阵梵音,让人心中格外宁静。

    赵璟看了眼院中石晷,冲随侍在侧的崔春良道:“你去看看窈窈,她怎么还不回来。”

    崔春良刚要去,鱼郦回来了。

    赵璟拉住她的手,凝着她的脸,“怎么了?”

    鱼郦神情呆滞,反应缓慢地抬眼看他,目中有涟漪散开,轻轻地摇头。

    赵璟觉察出她的手在抖,疼惜地拢入掌心,问:“冷吗?”

    外面艳阳盈天,这话问得着实怪异。

    但鱼郦竟真点了点头:“冷,有思,我冷。”

    赵璟忙让崔春良取他的披风来,给鱼郦系上,又将她拢入怀中,紧紧挟住,点头问她:“还冷吗?”

    鱼郦仍旧点头:“我不想在这里了,我们走吧。”

    赵璟忙让摆驾回宫。

    LJ

    萧太后正在后院抱着萧琅的旧衫哭,这弟弟活着时也未见姐弟多深情,但他这么一撒手,萧太后虑及自己的处境、虑及萧家的前景,倒真伤慨恸哭起来。

    所以当内侍来传信时,说赵璟要摆驾回宫,萧太后不禁破口大骂。

    赵璟先将鱼郦送上龙舆,不时撩帘看一看她。

    她将自己裹在披风里,双手抱膝,蜷缩成一团,视线落入虚空,破碎如裂絮。

    赵璟皱眉,疑心她的身体有恙,钻进车舆试了试她的额头,不热,又问她:“哪里不舒服?”

    鱼郦轻微哆嗦,带了哭腔:“为什么还不走?”

    赵璟让崔春良去催。

    正好内侍回来,躬身道:“大娘娘……大娘娘说道场未做完,她不走,官家也不许走。”

    车舆内传出鱼郦压抑的哭声。

    赵璟心乱如麻,吩咐:“留下一百禁卫保护母后,起驾。”

    他钻进车舆,将鱼郦拢入怀中,撩起她额前湿漉漉的发,“窈窈,你这是怎么了?”

    鱼郦宛若一只受了惊的麋鹿,眉眼间漫开淡淡的忧伤,她怔怔看着赵璟,看了许久,轻缓摇头。

    赵璟已经问了许多遍,不是摇头就是压根不理他,他只当萧崇河说了什么难听的话,搂着鱼郦道:“那就是个书生,耿直一根筋,朕瞧着也没什么坏心眼,你别往心里去。”

    鱼郦点头。

    赵璟实在拿她无法,“睡一会儿吧,很快我们就回家了。”

    他往剔银葡萄纹香囊里添了些安神香丸,鱼郦很快睡着,再醒来时她已经躺在崇政殿的龙凤拔步床上了。

    床沿竖着两个脑袋,一大一小。

    赵璟抱着寻安在看她,嗟叹:“窈窈,你可真能睡,你睡了整整九个时辰。”

    本来是想让她好好歇息,一夜过后赵璟没有吵醒她,兀自去上朝了,谁知上朝回来她仍旧在睡,那娟秀的眉宇似蹙似颦,像梦中有着无限的烦心事。

    赵璟几回想叫醒她,又实在不忍心,恰好乳母依照时辰抱寻安来和鱼郦一起用午膳,父子二人干脆蹲在床边等着她醒来。

    再过一个月寻安就满两岁了,他会说许多话,正眨巴眼朝着鱼郦:“娘亲,饿不饿?”

    鱼郦坐起,抱他入怀,低眸凝睇他的面,目中有伤慨和内疚,许久未言。

    寻安不是个耐心的孩子,扯着她的亵衣袖不住地问:“饿不饿?饿不饿?”

    鱼郦轻牵了牵唇角:“好,我们用膳。”

    膳桌上鱼郦吃得很少,大多时候都在喂寻安,赵璟在一旁盯着她看,也放下了筷箸,朝内侍低声吩咐,内侍端上一碗参汤送到了鱼郦的手边。

    “把它喝了,你的脸色很不好。”赵璟道。

    鱼郦依言放下筷箸,端起参汤,谁知本是喝惯了的,但那股味道涌入口鼻时竟觉恶心,她勉强咽了小半口,剩下的全吐出来,抚着胸口不住干呕。

    赵璟挽袖为她顺背,让传御医。

    鱼郦摆摆手,“我只是累了,那些御医看你脸色,明明没病还要开一堆汤药,苦死了。”

    赵璟忧虑颇深地凝着她,“这到底是怎么了?去萧府之前还好好的,萧崇河到底对你说什么了?”

    鱼郦唯恐连累崇河,忙道:“他没说什么,只是回了一趟家,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心里有些憋得慌。”

    “你想这些做什么?”赵璟给她舀了一碗口味清淡的粥,用汤匙徐徐搅凉,“我们两个都是不能想过去的人,过去有什么好?除了我们在一起的那点回忆,剩下的全都丑陋不堪,你听我一句,趁早都忘了。”

    鱼郦看着他,痴痴怔怔。

    赵璟舀了一勺粥喂给她,“你说咱两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投了这样的胎。”

    鱼郦想,一定是杀人放火,灭人全族了。

    她被赵璟喂着喝了小半碗粥,再喝不下去,赵璟拿起绵帕为她擦拭唇角,寻安在一旁看着,嘟嘴:“我也想喝粥。”

    赵璟随口道:“让乳母喂你。”

    乳母立即端上来,寻安却发起了脾气,扑棱胳膊险些将粥扫落。被赵璟斜眸一横,立即老实地耷拉下小脑袋。

    宫女来禀,说大娘娘来了。

    不等通报,萧太后直接领着宫人浩浩荡荡进来,她算准了赵璟下朝的时辰,正来兴师问罪:“你个没良心的兔崽子,昨儿把你娘独自丢下,领着这个……”

    赵璟瞪她,她讪讪把辱骂之词咽下:“领着这个女人走了,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竟让你失了心窍?”

    赵璟道:“天色晚了,朕也不能在臣子家里久留。”

    “那是普通臣子吗?那是你舅舅!”萧太后扶了扶鬓侧浣白的宫花,将跋扈敛去,面容转肃,“朝中有些传言,传到了我的耳朵里,他们都说你舅舅死得蹊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跟你有没有关?”

    此话一出,鱼郦蓦地抬头看向赵璟。

    赵璟整个人陷在圈椅里,姿态慵懒,“母亲也知道,舅舅死在这个时候致使流言蜚语满天飞,我又不是傻的,我杀他做什么?还嫌我名声不够坏吗?”

    萧太后左右一想,是这么回事。她这个儿子自小精明,凡事先权衡利弊,就算君臣两确实有些不愉快,那萧琅也不是手握重兵的藩王、节度使,有夺权争位之嫌,何必把事情做得这么急、这么惹人猜疑。

    她将袆衣微拢,指着赵璟道:“最好与你无关,要是让我知道是你干的,咱们母子也就到了翻脸的时候。”

    言罢,她满脸厌恶地扫了鱼郦一眼,扬长而去。

    赵璟嘀咕了句“脑子真是不好使”,倾身把一旁看热闹的寻安抱起来,冲鱼郦念叨:“这孩子不会隔辈随吧……”

    鱼郦正一眨不眨地看他,好像自萧太后进来,目光便没有离开他。

    赵璟觉出些不对劲:“窈窈,你怎么了?”

    第58章

    “我不可能怀孕……”

    鱼郦道:“有思, 杀了他,一定给你惹来了很多麻烦。”

    寻安挥着胳膊张扬舞爪,赵璟把他摁回去, 目光细细淌过鱼郦的面, 心道不可能,她不曾离开过自己,绝无可能知道。

    他道:“这算什么,朝堂上的麻烦多着呢, 桩桩件件理顺不清,且得折腾。”

    赵璟看向自己怀里的寻安,笑说:“你快点长大,等你长大了,朕就把这一摊子都给你,那个时候啊朕的好日子就来了。”

    鱼郦凝着他, 心想他还是像少年时那么叛逆、不受管束, 骨子里向往自在,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阴差阳错坐上了帝位。

    要被那张龙椅锁个几十年, 真不知是福是祸。

    萧琅这么一死,反倒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了,赵璟搬回了寝殿住, 除了上朝, 大多时候都腻在寝殿里,不许鱼郦离开他的视线。

    他发现鱼郦好像没有从前那么厌恶抗拒自己,有时他伏案批奏疏, 觉察出殿里过分安静, 会下意识抬头搜寻鱼郦的身影, 好几回看到她坐在一旁,托腮一眨不眨地看自己。

    那目光幽幽,怎么看都不像讨厌他的样子。

    赵璟有时会想,相遇最初他亲手把一面镜子摔得粉碎,如今正在一点点小心拼凑,虽然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扎得双手鲜血淋漓,可是还得继续拼。

    这些日子,据鱼郦观察,朝臣中仲密来得次数最多。

    他是内官,无需守一些清规戒律,可自由出入天子寝殿。

    但近来两人说话时常背着鱼郦,不是赵璟招呼他去书房,就是寻个理由把鱼郦支出去。

    鱼郦起先不知,后来撞上嵇其羽,从他口中得知已数名朝廷命官死在了左班的诏狱里,这些人无明确罪名,但无一例外都是在萧琅生前与其过从甚密的。

    有一回鱼郦去给赵璟送参汤,恰见嵇其羽守在崇政殿门前,她纳罕:“你怎么不进去?”

    嵇其羽道:“官家与仲都知在说事,我还是回避吧。”

    鱼郦很不喜欢这个仲密,总觉得此人过于鬼祟,带着些阴邪在身上,偏赵璟一个劲儿夸他忠心细致,做事妥帖。

    赵璟不喜后宫干政,鱼郦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仰头看天,道:“日头这样猛,你去偏殿歇一歇也好啊。”

    说罢,将漆盘里的梅子汤端给嵇其羽解暑。

    嵇其羽啜饮了一小口,瞧着鱼郦一顿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问:“娘子近来可有华澜的消息?她还好吗?”

    鱼郦立即生出些警惕:“我自从垣县回来,就与他们没有联系了。”

    嵇其羽看上去也不像是在试探他,面带忧愁,像是揣着什么难解的心事。

    鱼郦心里一动:“可是蜀郡出事了?”

    嵇其羽忙道:“没有,没有,娘子勿要多心。”

    他有躲闪之意,避开她灼灼的视线,岔开话题:“我真有些害怕。”

    “你害怕什么?”

    嵇其羽将空了的冰瓷碗放回髹漆盘,望着深杳的殿宇叹息:“我真怕自己哪一天也成了仲密的手中囚,入了他的诏狱,连分辩的机会都没有。”

    鱼郦觉得有些荒谬。

    旁人怕也就罢了,嵇其羽可是自小跟在赵璟身边,陪伴他于微时,与他同甘苦共患难的。

    可是话说回来,连嵇其羽都怕了,可见朝堂之上早就是一片人心惶惶。

    崔春良出来请鱼郦进去,鱼郦却道:“嵇尚书已经候了许久,想来是要务,我这里不打紧,还是先让他进去吧。”

    老内官略微踌躇,把嵇其羽迎了进去。

    鱼郦在偏殿守着看,过了不到两刻嵇其羽就出来了,崔春良又来请她。

    赵璟畏热,大殿摆着冰鉴,水珠滴滴答答,带着凉意蔓延。

    鱼郦瑟缩了一下,赵璟忙让内侍把冰鉴搬走。

    赵璟治头疾的药停不下,但近来与鱼郦同床共枕,酒喝得少了,御医说应当多饮参汤补气血,膳房就日日奉上。

    鱼郦将参汤放在龙案上,赵璟一把将她拽进怀里,她不甚自在地看向御阶下的仲密,轻声说:“有人在呢。”

    “怕什么,仲密又不是外人。”赵璟含笑说:“他近来为朕做了几件事,颇为利落,他向朕讨赏,这事还得你点头。”

    鱼郦奇道:“什么?”

    赵璟说:“他看上了你身边的宫女,想娶回去做对食。”

    鱼郦的一颗心提起来,“哪一个?”

    赵璟冲仲密道:“你说哪一个。”

    仲密堆起笑脸,冲鱼郦躬身:“就是玉镜。”

    不是合蕊,倒让鱼郦松了口气。她自对赵璟没有那么厌恶后,才发现合蕊是个十分周到精干的姑娘,她凡事能想到鱼郦前头,对寻安也很尽心。

    至于玉镜……鱼郦回想,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在福已之后才调入寝殿,时常跟在合蕊身后,梳一对鬟髻,脸圆圆的,笑起来会有一对小梨涡,说话软软糯糯。

    鱼郦看向仲密,他鬓发花白斑驳,眼角褶皱密布,因为净了身下巴光洁,说话尖声尖气的,由里到外透出些黏腻腐朽之感。

    她本来只是厌恶,可一想到他垂涎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便忍不住作呕。

    鱼郦不好当面驳回,只有半是玩笑地冲赵璟道:“婚姻大事,我可要回去先问问玉镜。”

    赵璟从来没把这些事放在心里,只当可有可无的消遣,见鱼郦乖乖坐在他腿上与他亲昵地说话,早就心旌荡漾,哪有不可。

    仲密以为他刚给了鱼郦的一个大人情,不过是讨要个宫女,她不会犹豫,却听到这明显的推脱之词,甚是不豫,可见官家对她五迷六道的,暂且不敢开罪,只有笑盈盈应下:“那奴可要回去备下聘礼,只等着玉镜姑娘点头。”

    他告退,赵璟端起参汤要喝,被鱼郦夺过置到一边,她美眸圆瞠,“这件事不成,趁早死了这心。”

    赵璟去拉她的手,嬉笑:“瞧瞧你,多大点事,你要是舍不得那个宫女我再给你挑好的送去,这个人眼前有用,先笼络着。”

    他把话说得轻飘飘的,仿佛不管是那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还是他甚为倚重的仲密,在他眼里不过是颗棋子,随时可用,随时可抛。

    鱼郦终于知道嵇其羽的恐惧从何而来,坐拥四海的天子轻贱其人命来,可不令人生畏。

    她一时五味陈杂,坚决道:“不行。”

    赵璟见她俏眉拧起,愠色横溢,忙道:“好好,不行就不行,你舍不得玉镜,我再选旁人给仲密就是。”

    “你谁也不准给!”鱼郦指着仲密离去的方向,“他是个内官,他娶妻做什么?能干什么?宫女绮年花貌,凭什么将一生断送在这样的人身上?”

    赵璟不解:“你生这么大气干什么?又不会碍着你什么。”

    鱼郦凝目瞧他,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很是陌生。

    她不是第一回 觉得重逢后的赵璟陌生,过去两人恩怨相对,憎恶也好,惋惜也罢,身涉其中感情十分强烈。可这一回她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平静地观察他,发现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热忱良善的少年,而真真正正成了一个帝王。

    血冷心硬,手腕狠绝的帝王。

    鱼郦闭眼轻叹:“你难道忘了薛兆年?”

    赵璟脸色骤沉,那是他极不愿回忆的往事,是他少年卑微时最无能为力的屈辱,他松开鱼郦,“你提他做什么?”

    “你不觉得现在的你,很像当初的薛兆年。”鱼郦道:“是,你没有强娶民女,可是你是始作俑者,离了你,那个仲密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也许是这一路攀登太过艰险,当大权在握再无掣肘,可横行于江海时,连最初的那一点对众生的怜悯都不复存在。

    如果赵璟没有为鱼郦做过那么多事,她是不会在这里与他真情实意地争辩,可偏偏在不久前,她曾经在他的身上觅到一点从前那个相依相守的少年郎君的影子。

    那么一点点真诚和温暖,似昙花一现。

    赵璟斜扣手掌搭在御案上,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出流畅的弧度。

    她了解他,这是生怒的征兆。

    两人沉默对峙,片刻后,还是赵璟先开口,他重新拉起鱼郦的手,带了些无可奈何:“窈窈,你身上的这点妇人之仁总会让我想起明德帝,不管是你在维护前周遗臣还是月昙,甚至于今日,你为了这么一个小宫女要和我翻脸,我总能在你的身上看见他的影子。”

    这是他第一回 在鱼郦面前提起明德帝,如此平心静气。

    他将鱼郦推开,起身抚摸着蟠龙鎏金椅,缓慢道:“为君者当政令通达,杀伐果决,恩威并施,弹压相济,令天下望君生畏无敢违逆,方能太平。明德也许有些许本事,可是他太过妇人之仁,于危困中登基,尚不能大开杀戒以定四方,最后落得那个下场是必然。”

    赵璟抬眸看向鱼郦,“你也如此,若不是这么一点妇人之仁,你早就母仪天下了,鱼郦,你的人生就是在不停地被一些卑贱的人拖累。”

    鱼郦扶着桌沿倒退,“若当初主上没有这点妇人之仁,要不顾一切大开杀戒,那他首先该杀的就是我。我是你们赵家的亲戚,我与你的过往他尽皆知晓,在你连下大周五郡时我就该死了。到那时你又待如何?你觉得卑贱的、不值一提的人,同样是至亲至爱眼中的珍宝。你觉得我重要,可我也曾经是一只蝼蚁,全仰赖这一点妇人之仁才活下来。”

    也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她说到最后觉得头一阵眩晕,眼前流光四溢,一股恶心涌上喉间,她紧挟住桌角才避免从御台上一头栽下去。

    她想起这些日子癸水推延,有个可怕的猜测,但随即否掉,不可能,她一直在喝避子汤,癸水紊乱只是避子汤的缘故。

    鱼郦正安慰自己,殿门忽得被打开,内侍传讯:“蜀郡邸报至,请官家审阅。”

    赵璟立即收敛心思,冲鱼郦道:“你回寝殿。”

    鱼郦声音发颤:“蜀郡怎么了?”

    第59章

    “娘子是有了身孕”

    赵璟厉声道:“你回寝殿,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鱼郦没有理他,她看向传讯的内侍,发现随邸报而来的还有一只匣子, 刚好能装下一颗人头。

    她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 霍得转身问赵璟:“你取了谁的性命?”

    赵璟不语,拽着她的手腕往外拉扯,她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遽然挣脱赵璟, 跑去把匣子揭开。

    正值暑天,匣子里铺着冰块,以保证面目鲜妍,清晰可辨。

    鱼郦松了口气,而这一切都被一旁的赵璟看在眼里。

    她突然觉得乏力,抚着胸口半弯了身, 气息有些虚弱:“有思, 你答应过我, 不会伤害雍明。”

    赵璟缩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面上风云变幻, 最终归于宁静,他软了声调:“我记得,你不是看了吗?不是李雍明。”

    鱼郦木然颔首, 在合蕊的搀扶下回了寝殿。

    她刚走, 赵璟便把仲密传了回来,他站在窗前,声色沉沉:“那不是李雍明。”

    “这……”仲密面露诧异:“这是自相里舟军营里取来的首级, 年岁相貌都对得上。”

    赵璟道:“可是有一个人, 她与李雍明曾朝夕相伴, 她一眼就能认出真正的李雍明。”

    仲密疑惑不解:“这么说是狡兔三窟,还是连相里舟都没能得到真正的李太子?”

    “这需要你去查。”

    赵璟的语气中稍稍透出些不耐烦,仲密立即叩头应喏,为难:“这些日子需监视京中朝臣,又要入蜀探查,左班的人手不够……”

    “那就去大理寺、刑部调人,两衙人手皆由你调配,遇急从权,可先斩后奏。”

    仲密忙稽首谢恩。

    他想起一事:“蒙晔……”

    “蒙晔的事情不许声张!此事绝不能传到萧娘子的耳中!”赵璟的声音陡然拔高。

    仲密慌忙应喏,疾疾告退。

    赵璟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又坐回龙案后,刚摊开一叠奏疏,还未落笔,便将笔狠狠掷了出去,挥袖扫落龙案上所有物件。

    崔春良在一旁徐徐劝道:“官家勿恼,依奴看,不如早些册封萧娘子,让她有自己的寝殿,以后这些事到不了她跟前,她不知道,自然也就不会与官家别扭了。”

    赵璟抬手抵住额头,他不是没有想过,可心中总是不安,前两回都是名分将定的前夕就出了岔子,如今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他总觉得一切虚幻飘渺的像一场美梦,轻而易举就会被戳破。

    除此之外,他心里还有些不甘。

    每回都是他巴巴地凑上去,上赶着求着鱼郦嫁给他,就不能有那么一回是两厢情愿吗?

    他不说话,崔春良又想了个主意:“就算不册封,让娘子先搬出崇政殿也好。”

    赵璟思索,这些日子蜀郡来的邸报不会少,鱼郦日日守在跟前见着这些东西终归不是个事,若哪一日兜不住漏出来才真是要追悔莫及。

    现在有寻安拉扯着她,料想她也不会像从前那么冲动,试图离开他,或是做些伤害自己的事。

    赵璟道:“让她搬去紫宸殿。”

    崔春良在一旁暗惊,自前朝起,紫宸殿就是历任皇后的寝殿,从来没有过哪个女子能无名无份地住进里面。

    赵璟靠在龙椅上,轻阖双目,仿佛累极:“派禁卫日夜镇守紫宸殿,无朕诏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尤其是朕的母后。”

    在他眼皮子底下时,无人敢僭越,只怕离了他,还有些暗箭需躲。

    鱼郦自回了寝殿便不住回想今日之事,她越想越觉得蹊跷,那匣子里的首级虽然不是雍明的,可是年龄与李雍明相仿,甚至细看,眉眼间亦有几分雍明的神韵。

    她不觉得这是巧合,如此郑重地加急送往帝京,怎可能是个无名之辈。

    鱼郦一阵心慌,胸口积蓄的那股呕意更甚,她靠在穹柱上干呕,合蕊进来见了,忙给她递茶,“娘子,你……”

    鱼郦漱过口,气虚疲乏地靠在柱子上,呢喃:“没事,歇一歇就好了。”

    合蕊搀扶着她上床,给她仔细掖好被角,将罗帐打散,才一步三回顾地退出来。

    鱼郦近来嗜睡,哪怕没有安神香,再醒来时已日上三竿,窗牖半开,有鸟雀在枝头嘤啾。

    她坐起身,合蕊听到响动立即进来,冲她拂了拂身,“娘子,您用朝食吧,待用完了咱们今日搬家。”

    “搬家?”鱼郦揉揉睡眼,“搬去哪儿?”

    “官家有旨,让咱们搬去紫宸殿。”合蕊喜滋滋地说。

    那是历朝皇后寝殿,虽无册封名分,但寓意明显,合蕊也为鱼郦高兴。

    鱼郦却觉得十分怪异。

    赵璟那个人,偏执疯癫起来,恨不得把她绑在身上,揉进骨血才罢休,怎可能轻易松口放她离开身边。

    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这里离他议政的地方太近,他怕她知道些什么。

    她又觉头晕,抵住脑侧,痛苦嘤咛。

    玉镜恰在这时跑了进来。

    她一阵风似的扑倒在鱼郦床前,白皙雪腻的脸颊上挂着泪痕,抽噎道:“娘子救命,奴不想给仲都知做对食。”

    鱼郦让合蕊把她扶起来,温和安慰:“你放心,昨日仲密在官家面前说这事了,被我一口否决,我不会把你送出去的。”

    “可是……”玉镜泣道:“今日奴去尚宫局取娘子的衣裳,遇上几个左班的黄门内侍,他们一个劲儿向奴道喜,还说他们千岁要迎奴进门。”

    鱼郦暗骂:这个不要脸的!

    她朝玉镜伸手,玉镜乖巧地坐到床边,鱼郦握住玉镜的手,道:“我绝不可能让你去给内官做对食,我今日会去找官家,绝不许他们胡说坏你名声。”

    到底年纪小不担事,玉镜又捏着帕子哀哀戚戚哭了一阵,才在鱼郦和合蕊的劝慰下出去。

    鱼郦本想立即去找赵璟,可是坐在妆台前,铜镜中映出的脸色实在太过苍白,她用蔷薇粉匀面,用过朝食,将脸养出些血色,才去了赵璟的书房。

    今日天子倒是清闲,他独自坐在书房里,对着窗外迎风洒落的石榴花出神。

    他看向鱼郦,皱眉:“你的脸色不好。”

    鱼郦来时点过胭脂,没想到赵璟还是一眼就看出来。

    她没说话,弯腰坐到案桌前的太师椅上,与赵璟平视。

    赵璟冷静了一夜,本心还是想好好跟她过日子的,对上她的视线,无奈温和地一笑:“这神情,是又想起什么事要来与我算账了?”

    鱼郦诧异,她竭力让自己平静,没想到赵璟还是一眼看穿。

    也是,少年时不管她是喜是忧,不管她把情绪藏得多深,赵璟只要看她一眼便能将她看穿。

    于他而言,看穿她是最轻而易举的事,可是于鱼郦,却越发读不懂赵璟了。

    她心中有些凄郁,好像近来身体不适,越发多愁善感了。

    “有思……”鱼郦忖度过,若是先说雍明的事,有可能会翻脸,那后面就谈不成了,只有先说玉镜。

    “我不知这位九千岁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我也没答应他啊,怎么阖宫上下都像要办喜事了一样。”

    赵璟笑说:“好,我一会儿就把仲密召来骂一顿,奴才就是奴才,你不点头,他想也白想。”

    鱼郦勉强牵了牵唇角,正欲说第二件事,赵璟忽得抢先一步道:“窈窈。”

    她秉神倾听。

    他的语调很慢:“我今早去看过寻安了,他真聪明,口齿伶俐,像极了我小时候。”赵璟向后仰身,姿态懒散,面上浮掠起几分惆怅:“可惜,我小时候就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小小年纪就被送到金陵为质,受尽了委屈,长到这么大,御极天下,富有四海,可还是不愿意回想那一段往事。可想而之,这孩子过得好不好,是与父母有极大关系的。”

    鱼郦绞紧缎帕,把自己的手指缠了进去。

    赵璟凝睇着她,有些许深意:“寻安能不能过得好,全在于我们,你说呢,窈窈?”

    鱼郦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赵璟掠了一眼更漏,道:“回去收拾收拾箱笼搬去紫宸殿吧,时日还长,还有得忙活呢。”

    鱼郦起身往外走,赵璟一直在她身后目送着她离开。

    晌午后,嵇其羽来了,说药王万俟灿来了京中,找上他,说想见一见鱼郦。

    赵璟立即否决:“不能让她见。”

    嵇其羽想起了蒙晔,知道万俟灿是为他来的,不禁担忧:“这样的事只怕不能瞒娘子一世。”

    “为什么不能瞒一世?”赵璟抬眸,眸中尽是决绝:“她在深宫里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只要不让她跟这些人接触,哪个有胆子敢去她面前说三道四。”

    嵇其羽默了默,跪下揖礼:“臣想请旨去一趟蜀郡。”

    “你去做什么?”

    他犹豫片刻,鼓起勇气:“臣去把华澜带回来。”

    赵璟略微一愣,瞧着这郎君的呆傻样儿,瞬间明白,不禁大笑:“其羽啊其羽,你是什么时候动了这样的心思?”

    嵇其羽面颊浮起酡色:“求官家成全。”

    谁知赵璟突然变脸,斥道:“你觉得朕可能成全你吗?那慕华澜是什么人?她是昭鸾台的人,是明德帝的人,她可能一辈子死心塌地与你过日子吗?”

    嵇其羽不语,只仰起头看着赵璟,目光澄净。

    赵璟意识到自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内心没由来的酸楚,却又要维持在臣子面前的威仪,他喟叹:“你与慕华澜感情不深,还有回头的余地,不要学朕。”

    嵇其羽想起如今的蜀郡乱相,宛若人间炼狱,心念慕华澜,不死心,还想在求,却见随侍一旁的崔春良在朝他悄悄摆手。

    他知赵璟是吃软不吃硬的人,怕触及逆鳞后面更不好办,只有暂时作罢告退。

    鱼郦抱着寻安搬进了紫宸殿。

    相较于崇政殿的寝殿,紫宸殿是独立的殿院,台阁瑶楼相间,花苑中丁香和西府海棠,千山层叠,渠水萦洄,四角攒尖顶方亭浮在水面,池畔有蓊郁松柏遮荫,瞧上去一派生命茂盛的繁衍之象。

    合蕊道:“为了让娘子住得舒服,尚造监连夜修葺过院子。”

    鱼郦神色淡淡,看不出喜。

    只是寻安高兴,围着池畔玩闹,几个宫女寸步不离地跟着,生怕他一头栽进水里。

    她站在岸柳边默默看着寻安,未曾注意身边宫女悄悄退去,有人走到她身后,揽住她的腰将她拥入怀中。

    醇郁的龙涎香飘来,鱼郦又觉头晕难受,忙挣脱赵璟,扶树呕吐。

    阳光顺着树叶的缝隙洒落,有斑驳树影落在鱼郦的面上,衬得她单薄而苍白,她纤弱得像是一片雾影,仿佛随时会消散离开。

    赵璟觉得不安,给她递上一瓯水,将她打横抱起,传召御医。

    鱼郦躺在床上,御医细细诊脉,随即笑开,朝坐在床边的赵璟躬身道:“官家大喜,娘子又有了身孕。”

    “这不可能。”鱼郦挣扎着起身,“我每回都饮避子汤。”她猜到什么,目光尖锐地瞪向赵璟。

    赵璟倒是镇定,握住鱼郦的手,摁下她的激烈反抗,含笑冲御医道:“真是个好消息,你们要照料好娘子的身体。”

    御医应喏告退。

    待人都走净,鱼郦猛地甩开赵璟的手,气息紊乱,怒声质问:“你在避子汤上动了手脚?”

    赵璟目光如水,一寸寸淌过她的面,幽幽地问:“窈窈,你这么生气做什么?难道你不想生我的孩子吗?你曾答应要好好和我过日子,难道都是假的?你又在唬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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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0章

    “朕同月昙清清白白!”

    鱼郦想不通这个人怎么能蛮横至此。

    她想要与他讲道理, 可那股呕意梗在喉间,像要把仅存的气力都吸食干净,她靠在床帷干呕, 赵璟不再与她争, 去倒了瓯热水仔细喂给她喝。

    这一回比怀寻安时反应还要大。

    鱼郦抚着胸口,感到一阵绝望,“我照顾不好两个孩子。”

    照顾一个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为他妥协, 为他担惊受怕,她不能想象再来一个,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再往深里想,生育时的艰难痛苦,那九死一生的遭遇,更加让她胆寒。

    她抚住自己尚且平坦的腹部, 抬头看向赵璟,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赵璟正弯身为她盖严被衾, 闻言手轻微抖了一下,眉目如浸在冰霜中, 他冷声道:“不行。”

    “这是我的孩子,他在我的身上,我为什么不能不要?”鱼郦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她极无助地将头埋在双手间, 呜咽:“有思,我求你了,我养不好两个孩子, 我害怕, 怕极了孩子会变成小时候的我。”

    赵璟只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当初生寻安时她也是这般抗拒,誓死不肯生。

    若非他以前周遗民相要挟,只怕寻安根本就没有机会来到这个尘间看一看。

    他们之间从来都是错的,那拼凑支离的破镜是错,重逢是错,连生的孩子都是错。

    赵璟心中凄惶,甚至是愤怒,他十分想大开杀戒,将从前承诺的要放过的人全部捉起来,就在鱼郦面前杀,让她亲眼看看背弃对他的承诺是何后果。

    他压抑住怒气,冲鱼郦道:“你知道不要这个孩子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他要化成一滩血水从你的身体里流出去,那是一条命啊,是有你我血脉的命。”赵璟弯身坐在床边,抚摸着鱼郦的小腹,“再有几个月他会出来,像当初寻安一样,睁开眼看一看这个世间,然后慢慢长大,他会渐渐的有了哀乐,有了自己的朋友和人生。窈窈,你忍心把这一切都剥夺吗?”

    鱼郦缄默,她低头,泪水自眼角滑落,将妆容洗刷得斑斓。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一张网给罩住了,手脚被束缚,连后路都在一截一截被斩断,不得往生。

    赵璟起身将绵帕浸在水中,然后回来,一点一点将她脸上残留的蔷薇粉和胭脂擦拭干净,没有了艳妆,她那张消瘦憔悴的脸便毫无遮挡的浮现在赵璟面前。

    赵璟嗟叹:“你的身子这么弱,这孩子已经在你身上快要两个月了,若强行落胎,只怕你会受不住的。”

    罗帐被拂起,合蕊将刚刚煎好的安胎药端进来,赵璟接过,一勺勺耐心吹凉,喂给鱼郦喝。

    她有孕的消息不胫而走,珍馐补药流水般送进了紫宸殿,她虽无名分,但是后宫唯一的女人,又怀着身孕住进这历朝皇后的寝殿,一时风光无两,世家女眷接二连三递帖子拜见。鱼郦怀孕后精神不济,见不了太多人,只能由合蕊先做筛选,哪些可放放,哪些要紧不容怠慢。

    有几个女眷家的郎君曾在前周为官,还是勋位不低的,曾有机会见过鱼郦随侍在明德帝身侧。

    几人结伴从紫宸殿中出来时,有个年轻的女眷随口调笑:“这位萧娘子好本事,前朝时明德帝便将她带在身边,虚掷后宫,再无妃嫔伴驾。到了咱们官家又是如此。只是可惜啊,总是差了那么一步,挣不到个名分。”

    左班内侍无处不在,很快便将信递到了仲密那里,仲密正因为玉镜的事被赵璟训斥,心生怨怼,闻讯冷笑:“出言不逊,冒犯了萧娘子,自然该死,此等小事何须惊扰圣听。”

    不出几日京中便传遍,太学郭祭酒的娘子被左班投入诏狱,于狱中自尽。

    有台谏据此事参奏,除了抨击仲密的左班无法无天,亦将矛头指向鱼郦,道她未经册封住入紫宸殿,吃穿用度有僭越之嫌。

    一时之间,仲密所为反倒成了次要,直把鱼郦推上了风口浪尖。

    赵璟如今听不得规劝,更听不得旁人对鱼郦的诟病,当即下旨杖责上奏的御史台大夫。

    自前朝御史台和谏院便有风闻奏事之权,为的是时时劝谏君王,使之周听不敝。责打言官是大忌,一时之间,举朝哗然。

    萧崇河依照礼度进宫探望鱼郦时,将这件事说给了她听。

    鱼郦听完紧蹙眉宇,很快捕捉到关键:“动手的是左班?”

    萧崇河颔首:“我瞧着,如今仲密是越来越跋扈,为了密探蜀郡以及监视朝官,官家给了他调拨刑部和大理寺衙役之权,两衙不敢得罪他,逐渐视朝廷法度为无物。再这样下去,只怕这朗朗朝堂要叫这宦官一手遮天了。”

    鱼郦心中一动:“崇河,你与他没有冲突吧?”

    萧崇河摇头:“我身在闲职,只怕人家仲都知还看不上,只是这些日子我瞧着他好像有些针对嵇尚书。”

    “嵇其羽?”鱼郦觉得荒谬:“其羽与官家是自幼的情谊,区区仲密怎可能挑拨?”

    萧崇河略有忧色:“话是这样说,可是嵇尚书仿佛对蜀郡遗民有些回护之心,阿姐你知道,这是官家大忌。仲密此人心思缜密歹毒,若被他抓住把柄,攻讦嵇尚书,这……很难说啊。”

    鱼郦抚胸咳嗽,娟秀的眉宇深蹙,半晌才道:“我知道了,你要小心,阿姐大约是得罪这位仲都知了,你既然知道他是小人,要躲着些。”

    萧崇河愤慨道:“他若对阿姐如何,我必饶不了他!”他起身蹲在鱼郦身前,握住她的手,郑重道:“阿姐,你不要怕,虽然爹爹走了,可是萧家还有我,我必不会让人对我们随意欺辱。”

    鱼郦想不到这个素来寡言木讷的弟弟竟会说出这么窝心的话,心中一暖,摸着他的鬓角宽慰:“你放心,阿姐不会有事,只是如今朝堂风云诡谲,你身在其中才要多加小心。咱们萧氏虽是外戚,瞧上去好像是跟官家更亲近,但这个身份带来的不定是福是祸,你要慎之又慎,万不可掉以轻心。”

    萧崇河一一应下,宫女进来提醒探亲时辰到了,他才依依不舍地松开鱼郦的手。

    临行前,鱼郦想起什么,拉住他,于他耳边轻问:“她还好吗?”

    萧崇河有片刻愣滞,随即反应过来:“我将她安置在别苑,暂时一切平静。只是……阿姐,她身上干系颇重,你与她又素无交情,为什么要帮她?”

    鱼郦道:“有些事你不必知道。”

    萧崇河满心疑窦,但宫女又来催,他只有离宫。

    萧崇河走后,鱼郦只觉身心疲乏,叫停了晚膳,躺到绣榻上,以薄绢覆面,在烛光下静静想着心事。

    太过投入,连有人走到跟前都未曾察觉。

    赵璟把那张薄绢揭开,恰看见鱼郦若远山的眉宇间愁雾缭绕。

    他站在绣榻边,低眸凝视她,问:“让你好好养胎,又胡思乱想什么?”

    鱼郦没有起身,只仰躺着回望他,额间皱起几道纹络,目光中颇有些复杂。

    沉默片刻,她道:“你曾说仲密是你手里的一把刀,这把刀只会杀该杀的人,不会滥杀无辜罢。”

    赵璟了然:“我就知道不能让崇河来见你,千防万堵,堵不住小舅子的嘴。”

    “祭酒娘子不过是说了我几句闲话,我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吗?这就要了一条人命。”鱼郦抚住腹部,“你要留这孩子,就不能为这孩子积些福祉吗?”

    赵璟面上毫无波澜,“仲密将她锁拿入狱后,向我请旨该如何处置,我没想杀她,是她自己惊惧交加,在狱中自缢。”

    鱼郦霍得坐起来,目光锐利,“这种鬼话你也信?”

    “杀了她又如何?”赵璟目中一片漠然,“我虽未正式册你为后,但你到底是皇长子的母亲,她公然在宫眷面前议论你和前朝皇帝的旧事,置天子尊严于何在?”

    鱼郦知道,这件事情就是因为牵扯到了瑾穆,所以才触了赵璟的逆鳞。

    她不禁想,那个仲密还真是深谙君心,将厉害关系算计得分毫不差。

    赵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口道:“崇河为官不错,上峰同僚都说他兢兢业业,他在尚书台左司郎中一位上也做了年余,我想给他提一提,擢至左言正,加封紫金侯,世袭罔替。”

    鱼郦心里清楚,自宁殊死后,尚书台就牢牢握在赵璟的手里,左司郎中也好,左言正也罢,都是被架空的命。

    又是勋爵又是官位,无非是给她的奖励,奖励她肯留下这个孩子。

    亦或说是一种交易。

    鱼郦没说话,赵璟又道:“你妹妹萧婉婉看中了太仆寺的寺丞靳言,舅舅生前嫌靳言身份低微不肯应这桩婚事,如今婉婉执意要嫁,我想顺道也抬一抬靳言的官位,装点一下萧氏的门楣。”

    这样倒真有种一人得道,全家升天的感觉了。

    赵璟说完这些就陷入沉默,他拨弄指间的扳指,仿佛在等着鱼郦说些什么,或是向他求些什么。

    他将路铺到九十九层,只留最后一层给她走,她肯迈出这一步,也算两厢情愿。

    鱼郦玲珑心窍,何尝不知,她用被衾裹紧自己,对着跳跃的烛焰出了一会儿神,轻喃:“我有些累了。”

    赵璟眼中本就微弱的星光瞬时陨落,他唇边噙起自嘲:“好,累了就睡吧。”

    转身离开。

    自从鱼郦怀孕,他便不再强迫同床共枕之事,顺着紫宸殿的游廊慢行,身后只有崔春良提一盏宫灯相随。

    一道影子从丁香丛中漫过,仲密像一道魅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赵璟面前。

    “官家,奴跟了萧郎君几日,他倒是没有异动,只是萧府里少了几个小厮,奴顺着藤蔓探查,发现他们被萧郎君指派去了别苑。”

    赵璟没把他当回事,随口道:“崇河大了,也学着人金屋藏娇了。”

    仲密却说:“只怕没那么简单。奴派左班探子潜入了别苑,看见萧郎君所谓的‘藏娇’,正是官家在找的人。”

    赵璟面色骤凛:“谁?”

    “月昙公主。”

    “是她……”赵璟揽于身前的手不禁攥起。

    他不觉得萧崇河有这样的城府和胆子敢私藏戎狄公主,而且月昙和萧府素无来往,犯不上冒这样的险。

    而且月昙失踪到如今已有些时日,也不曾在京中生事,说明萧崇河只是想帮她。

    为什么帮她呢?

    赵璟想起萧琅出殡那日的种种怪异,心底有个猜测,闭了闭眼,返身回去找鱼郦。

    她没有入眠,只是躺在绣榻上看窗外沉酽如墨的夜色,听得足音转过身来,面上还残留着尚未来得及遮掩的惆怅。

    赵璟问她:“你都知道了?”

    他见鱼郦面露疑惑,补充道:“我为什么急着杀舅舅,还有月昙。”

    鱼郦垂敛眉目,话中似有秋雨伶仃,不尽凄凉:“那日爹爹……那个人出殡,月昙混迹在萧府侍女中,趁我落单,突然跑出来叫我姐姐。”她深吸一口气,“她那张脸,还有辰悟给我讲过的故事,还有你那些时日的种种不同寻常的动作,我突然一下子就明白了。”

    “这件事情上谢谢你。”鱼郦仰起头,“谢谢你让我不至于沦为街头笑谈。”

    赵璟胸头涌动的情绪很复杂,说不清是更心疼她,还是更气她不声不响瞒他许久,独自默默承受消化着这些不堪的事。

    他嗤笑:“我就知道,这事情一旦让你知道,你总会往牛角尖里钻,郁郁寡欢,难怪这些日子神色憔悴。若是我,我才不管什么街头笑谈,谁敢多嘴,就送他去见阎王。”

    鱼郦摇头,难得耐心:“防民之言甚于防川,杀,是杀不尽的。”

    赵璟好笑:“你现在倒是要来教我怎么做皇帝了。”

    鱼郦不再言语,如今的他刚愎多疑,哪里能听得进良言。

    赵璟道:“你得把月昙交出来,乌耶莫多正问我要人,韶关局面胶着,犯不上为个女人授人以柄。”

    “如果把她交出去,只怕最后的下场只有一条死路。”鱼郦这几日想过月昙的事,她没奢望能把月昙藏一辈子,京城中左班探子遍布各坊市,被发现是早晚的事,她提议:“你既然在为乌耶莫多而心烦,那为什么不派军帮月昙夺回戎狄王帐?”

    “你说得倒轻巧,两国交战哪是这么容易的事……”赵璟本不以为意,但电光石火之间明白了鱼郦的意思。

    鱼郦裹着被子坐起身,一本正经道:“既然乌耶莫多要月昙回去,那你就派重军把月昙送回去,乌耶莫多若有微词,就说是月昙公主怕人谋害她,央求赵官家派军护送。草原刚刚经历了夺位之争,其混乱不下于我们大魏,那乌耶莫多不过是小部落首领,靠着投机暗杀老可汗,夺得王帐,必然引来诸方不服。这个时候月昙若以老可汗之女的杀回去,与乌耶莫多夺权,未必没有胜算。”

    “若是赢了,我大魏军队便可控制王庭,边关百年无忧;若是输了,也必使局面更加混乱,乌耶莫多元气大伤,一时半会无力攻伐魏境,正好给我们喘息之机。”

    赵璟认真思索,权衡利弊,惊喜地发现这是一条妙计,比这些日子枢密院和兵部递上来的法子高明百倍。

    但他有一点顾虑:“月昙能担起此任吗?”

    鱼郦道:“戎狄可汗薨逝一年有余,月昙能哄着官家一直把她留在京中,这份忍辱负重的本事不亚于当年官家在都亭驿为质。”

    “你这是说得什么话!”赵璟有些恼:“我同那月昙清清白白。”

    鱼郦微笑:“好,清白。不必有顾虑,乌耶莫多此人野心勃勃,若留着他,早晚有一战,倒不如将战场放在草原,官家可隔岸观火,既避免战火燃至国土魏民流离失所,也能抢占先机。若月昙胜了,我魏军可顺势占领草原要塞,自此,韶关之忧可彻底解除。”

    “若官家不放心,可派一得力干将统军前往,只是借用月昙名号,能发挥多大作用全看她自己的本事。”

    赵璟稍作思忖,觉得此计可行,若真施行得当,诚如鱼郦所言,至少可让韶关安宁百年。

    他一扫多日颓气,一刻也等不得,忙让内侍召月昙入宫。

    此夜注定无眠,鱼郦干脆披衣起身坐到书案后,摆出三只茶瓯,斟下热茶。

    烛光下她神情专注,身子纤弱却底气颇足,赵璟看得有些出神,他意识到,鱼郦……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说:

    喵……惊不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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