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赵璟悔恨万分

    月昙是深夜被禁军带到了御前。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青丝湿透紧贴着小巧的面,裙裾滴滴答答淌着水,又是被禁军冲入藏身的别苑强硬带来, 周身说不出的狼狈。

    鱼郦将一瓯热茶递给她, 她接过,朝鱼郦投去可怜求助的眼神。

    两人虽有血缘的牵绊,但毕竟自小没在一起生活过,说不上有什么感情, 只是如今鱼郦是月昙唯一能握住的一根救命稻草,看向她的目光难免殷切。

    赵璟在一旁冷眼看着,心道这多余的善良。

    官家自然不会纡尊降贵与外邦臣女多言,由鱼郦向月昙说明两人商定好的计策。

    月昙沉默了良久,咬了咬下唇,“这样一来, 我岂不是成了引狼入室的罪人。”

    这话说得妙, 用狼来形容赵璟。

    赵璟扬眉, “公主如此明义,想必也不会继续赖在大魏, 乌耶莫多说到底也是草原的人,应当不会对公主多做为难。”

    月昙脸色惨白,纤细的身体轻晃了晃, 几欲倾倒。

    她再度楚楚看向鱼郦。

    鱼郦摇头:“这是我能想出来的最好的法子。”

    鱼郦想起明德朝时, 戎狄屡屡进犯边境,瑾穆在应对中原各路节度使起义的间隙还要分神去对方边境之忧,那时的他心力交瘁, 某种程度上坐视了戎狄的壮大。

    从那个时候鱼郦就知道, 外患不除, 社稷难安。

    赵璟还担心鱼郦妇人之仁,月昙朝她装装可怜她就会心软,还好没有。

    他以手擎额,在一旁认真地观察鱼郦,也是今夜他才发现她真的和从前完全不同。

    不过五年,真能使一个人脱胎换骨吗?

    殿中如深潭般静默,窗外雨声淅沥,显得屋内尤为冷寂。

    月昙绞扭着衣角,经历了一番天人交战,终是红着眼眶,轻轻地点了点头。

    赵璟在一旁看着,颇有些鄙薄不屑:真是个软骨头,空有一张和鱼郦相似的脸,却与她一点都不同。

    这个念头刚刚落地,连赵璟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这是在想什么,不是一直都希望鱼郦忘记前朝,撒手不要管那些所谓的前朝旧人,按照他的意愿来活,做个识时务的人。

    可是当眼前真有这么个人时,他却瞧不起了。

    赵璟满心纠结,月昙已经黏糊糊地拉上鱼郦的衣袖,她轻声说:“姐姐……”

    赵璟立即厉声道:“不许这样叫她!她不是你的姐姐!”

    这本就是一场交易,交易的内容既包括放月昙一条生路,也包括将鱼郦的身世之谜永远深埋。

    月昙冰雪聪明,立即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擦干眼泪,抬眸凝睇着鱼郦,“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虽然这些日子想得都是保住性命,说得做得也多是虚情假意,但我还是想对你说,希望你一切都好,顺遂平安,往后余生能按照你自己的意愿去活。”

    月昙偷觑赵璟,官家的脸色果然阴沉似铁,她想也许这就是诀别,想在离开时再见鱼郦一面是不可能了。

    她看向赵璟,哀求道:“我能不能送姐……送娘子一件东西。”

    赵璟十分不耐烦,冷着脸问:“什么?”

    月昙松开鱼郦的手,拎起裙摆,一路小跑到殿门口,冲禁卫哀求了几句,禁卫不敢予她,只有拿着从别苑里查抄来的剑进来。

    那是当年明德帝赐给吏部尚书的龙剑。

    岁月往矣,早就物是人非,这把剑倒是鲜亮如新,银剑鞘光泽流转,上面浮雕的螭龙倨傲跃于云上,像极了多年前那个叱咤四方、用剑如鬼神的战神蜀王。

    鱼郦当然认得这把剑,瑾穆嗜剑如命,有一段时间,他的所有剑都是鱼郦亲自管理,除了她,谁都不能沾手。

    她怔怔看着这把剑,既不言语,也不说话。

    赵璟心里像堵了块垒石,闷得喘不过气,他没好气道:“窈窈有孕在身,你送她剑也不怕忌讳。”

    月昙曾听说过鱼郦是明德帝身边的旧人,其余种种桃色传言外人自不会在一个外邦公主面前提及。

    她赠剑只是想给鱼郦留个念想,再者,她如今身边只留了这么一件贵重物品,鱼郦救了她一命,唯有此报。

    鱼郦不接,知道赵璟在这儿接了也没用,月昙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了一番,反手将剑奉给赵璟,“既然娘子有孕不便留剑,那便将此剑交给官家,待娘子生产完后再给她吧。”

    她既要杀回戎狄夺权,便不能将明德帝的剑留在身边,当年两邦交战,草原男儿可没少在那位战神蜀王的手下吃亏,带剑回去也只是授人以柄。

    赵璟懒得再与她啰嗦,随手接过,扔给了崔春良。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哗啦啦如注,浇打着残荷枝桠,月昙将披风拢紧,朝赵璟施了中原的揖礼,头也不回地走入了雨中。

    鱼郦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蓦地,竟有些羡慕她。

    不管前路是否风雨如骤,至少她是随心而去,自由自在,天高地阔。

    引路的内侍手中提着宫灯,烛光晕黄如影,散在沉酽如墨的夜色中,随着人步步远去。

    直到再也看不见了,鱼郦才把目光收回来。

    她发觉赵璟正坐在太师椅上,抵着额头一眨不眨地看她,目中有她读不懂的探究与困惑。

    鱼郦生怕他再生事,解释:“起初我只是有一点恻隐,你说过啊,战乱兵戈罪不及女子,我只是想到明德朝那些无辜受牵连的女眷。后来我就想到了这么一策,戎狄乃游牧民族,极善骑兵攻伐,这一点中原终究是落了下乘。”

    她顿了顿,谨慎地补充:“不管是大周,还是大魏。”

    赵璟道:“你在怕我?”

    这一点倒是保留了些闺阁少女的影子,每当害怕时就说个不停,以掩饰自己惶惑不安的情绪。

    鱼郦微怔,低下头轻轻抚住腹部。

    她在仓促间披衣下榻,身上除单薄亵衣只穿了件缭绫外裳,细绫轻轻垂落,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身,素袖轻挽,露出一截易折纤细的手腕。

    这个孩子就像是个魔胎,几乎要把她的精气都吸干净,自从怀上便日益消瘦憔悴。

    赵璟起身,走到鱼郦跟前,伸手抚摸她的脸。

    他的手指修长匀亭,一一描摹过她的眉、鼻梁、朱唇……摸得轻而仔细,像在抚摸一件易碎华贵的珍宝。

    鱼郦呆呆站着,睁大了眼睛瞧他。

    “窈窈,你真的变了许多。”

    这是一件多么明显的事情,自重逢时他就发现了,可是直到今夜他才尝试着去面对。

    长久以来,他执拗地想要把她变回从前的样子,也是至今夜他才突然福至心灵,变不回了,她已与从前全然不同。

    鱼郦叫他的话勾起几分惆怅,目光翩然垂落,“是呀,我变了,你也变了。”

    赵璟将手停留在她的唇上,轻柔漫捏,宛若亲吻,耳边是夜雨淋漓,他的思绪也跟着乱了,于乱麻中他倏然抽出一分清明。

    变了就变了,他们为什么不能尝试着去接受对方的改变。

    长久以来,他是不是都做错了。

    这个念头尚未成型,忽得被雨中一阵急切地足音所打断。

    驿官奔至殿门口,高呼:“蜀地邸报!”

    如今也只有蜀郡邸报才能有这种夜开宫门、承奏天子的待遇。

    这疾声高呼像一道鼓槌,骤然砸下,打散了缭绕于两人之间的暧昧黏腻。

    鱼郦的脸色骤变,望向殿门,内侍捧着一道邸报进来,双手呈给赵璟。

    赵璟拿在手里,轻轻合拢五指,感受着那凸起的裱壳,极遗憾地心想:两人之间怎么能隔了这么多呢?

    他温柔地又看了一眼鱼郦,阔步离开。

    鱼郦一直站在原地,愣愣看着他离去,僵滞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想:还好,这一回没有装首级的匣子……

    她趔趄着走到榻边,将自己裹进被衾里,方才觉出浑身已经凉透。

    这一夜她都没有睡安稳,梦寐中是从未涉足过的蜀郡,那凄风沐雨,连山险隘,处处是尸骸,血流成河。

    鱼郦自梦中惊醒坐起来,窗外的雨已经停了,琉璃瓦上积了水,正滴滴答答落在廊庑的地砖上。

    合蕊端着安胎药进来,正蹲下要喂鱼郦喝,忽见鱼郦转过一张茭白的脸,问:“昨夜……崇政殿可有旨意传出?”

    合蕊轻声劝她:“娘子,您早就答应过官家了,蜀郡的事与您无关。您如今怀着身孕,股好孩子才是大局,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本不就是咱们女人该操心的。”

    鱼郦拽着她袖角的手缓缓松开,失魂落魄地看向窗外,雨后初歇,瑶台亭阁沐在一片朦胧的水雾中,宁谧安静,像一幅静止的画卷。

    她突然感觉到一阵痉挛,虚弱地捂住腹部,痛苦嘤咛。

    合蕊惊骇不已,忙将汤药放在榻边的矮杌上,高声唤御医。

    自鱼郦有孕,御医便彻夜守在紫宸殿,赵璟下了死令,此胎务必安好。

    身家性命系于此身,御医们不敢不尽心。

    跪在榻边诊脉,御医直道不好:“娘子身体羸弱,又动了胎气,快给她灌些参汤下去。”

    合蕊喂了鱼郦小半碗参汤,那御医仍旧愁眉不展,退出去与同僚商量了许久,派出一人往崇政殿递信。

    赵璟来得很快,他来时鱼郦已经饮过汤药躺回榻上,那被衾的大红绸面灿烈如火,正衬得她脸上毫无血色。

    赵璟轻轻坐到榻边,握住了她的手。

    她晃才察觉圣驾已至,转过头看他。

    两人默默相对许久,鱼郦问:“你是不是派人前往蜀郡暗杀雍明?”

    这个猜测缭绕于心许久,以至于每每在宫中听见驿官奔跑的声音她都会一阵心慌。

    头上像悬了把剑,迟迟不落,只徐徐割剐着、折磨着人。

    赵璟眸色深沉,满含柔情地望着她,将要说话,她忽得道:“你要发誓,若骗我,我们必没有未来。”

    她很虚弱,声音也轻飘,却像一把尖锐的锥子,直扎入赵璟的心中。

    他听过御医的奏报,不能冲她发火,只有将满腹怨怼艰难压回去,沉声道:“你说过你再也不会关心这些事了,你要待我一心一意,矢志不渝。”

    “可是你也说过,你不会伤害雍明。”鱼郦直勾勾望入他的眼底,“如果你食言了,那我们之间所有的承诺都将不算数。”

    赵璟怒目相视,她决绝迎上,毫无退让之意。

    两人正对峙,殿外又响起了疾疾的脚步声。

    鱼郦如今听不得这声音,只觉那脚步声像一阵密集的鼓点,声声敲在她的头上。

    她捂住腹部,疼得弯了身,赵璟觉出自己的掌间的手在微微颤抖,已被冷汗浸湿,他忙掀开被衾,却见洁白的缎褥上有鲜血滴落。

    赵璟脑子里像有闷雷轰然炸开,他高呼御医,原本守在殿外的御医们慌忙而入,将鱼郦团团围住。

    她腹中的胎儿尚不足两月,在接连受惊和忧思之下已有流产先兆,御医不敢隐瞒,跪地冲赵璟道:“萧娘子一定得放宽心,断不能再受惊了,她身体孱弱,自诞下江陵郡王后一直没将养过来,若这孩子留不住,她也会有性命之忧。”

    赵璟的声音隐在颤抖:“若现在不要这孩子,你们能不能保证娘子的安全?”

    御医抬袖拭了把额间冷汗,“官家,以娘子的身体,实在不敢冒这样的险啊。”

    赵璟望向榻上昏睡的鱼郦,一时被悔恨淹没。

    若想到会有今日,他当初就该遂了鱼郦的意,让她喝下避子汤,绝了子嗣之望。

    他们已经有寻安了,他为什么还要这么贪心,他到底在图什么!

    赵璟痛苦万分,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榻上的人翻了个身,幽幽醒转。

    鱼郦看见合蕊躲在绣帏边偷偷抹眼泪,看见御医聚在一起哆哆嗦嗦商量对策,最后才将目光递向赵璟,他那张瑰秀的面隐约有泪痕,无端有种崩坏的感觉。

    她觉得好笑,他不会是哭了吧。

    意识逐渐稀薄,当赵璟发现她醒了,上来握住她的手时,她又沉沉睡了过去。

    御医商量了许久,摆出一条几近穷途的计策:“官家,听闻药王万俟灿来了金陵,她用药如神,也许……可以请她来给娘子看看。”

    赵璟紧紧摁住自己指间的扳指,任由白玉深陷。

    他看看气息微弱的鱼郦,做了决断:“好,请万俟灿入宫。”

    这信还是让嵇其羽去送,两人之间虽无交情,但好歹在垣县有过数面之缘,万俟灿虽然对赵璟颇有看法,但是还挺喜欢嵇其羽,初入金陵时也是找上了嵇尚书的府邸。

    嵇其羽去邸舍见到万俟灿,向她说明了原委,万俟灿二话不说背起药箱就要随他入宫,嵇其羽却踯躅,他扫了一眼万俟灿身上的素服,道:“不能穿这一身,娘子之所以有流产之兆,便是受惊过度所致,若你还想她活下来,就万万不能再刺激她。”

    向来刚烈强硬的万俟灿站在原地许久,默默回屋换下了这一身素服。

    因有御令,自是一路畅通,万俟灿进入紫宸殿,根本不搭理迎上来的赵璟,径自坐到榻边,将鱼郦的手摸了出来。

    那脉搭得越久,她额间的纹络便越深。

    赵璟终于受不了这种折磨,忍不住问:“如何?”

    万俟灿冷着脸道:“人人都说伴君如伴虎,还真是不虚,好好一姑娘走时还活蹦乱跳,在官家身边待一段时日,便要去了半条命。”

    她这般刻薄,赵璟反倒有些放心了,他难得好脾气地不计较,殷切地道:“药王若能医治,不管需要何种灵丹妙药,朕都能寻来。朕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只求鱼郦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哪怕……哪怕不要这个孩子,以后再也没有孩子。”

    万俟灿瞧着这素来倨傲清冷的帝王折了腰求她,觉得十分好笑。

    自己干了那么多损阴德的事,还敢接二连三要孩子,不怕伤及子孙吗?

    只是可惜了鱼郦,这么仗义重情的姑娘,偏偏落到了这么个魔鬼的手里。

    她道:“我倒是需要几味药,烦请官家在未时前替我准备好,还有,这寝殿里需将薰笼生起来,准备艾叶。”

    七月流火,余暑未消,但没有人会质疑名满天下的药王,赵璟一声吩咐,宫人们瞬间忙碌起来。

    鱼郦是内眷,嵇其羽需得避嫌,早早退至殿外,但又怕万俟灿再有什么要求,不敢离去,靠着廊庑下的穹柱站着。

    他百无聊赖,观察起守在殿外的内侍,见当中多了个生面孔,随口问原先的黄门内侍去哪儿了。

    内侍答:“那是陆九,清晨来给官家送药,因为御前失仪惊吓到了娘子,被官家下令拖出去打死。”

    内侍……嵇其羽突然想起了仲密。

    想起这些日子这个宦官在朝堂上对自己放的冷箭,不由得问:“仲密在做什么?”

    内侍道:“仲都知听闻娘子身体不适,举刀连在自己身上割了三下,用血书写下佛经为娘子祈福。”

    嵇其羽冷笑,这阉货还真会演戏,偏偏官家如今就吃这一套,怕是要对他更加倚重了。

    他正恨恨地想,万俟灿独自从寝殿里出来了。

    她手上沾满鲜血,正用白绢擦拭,神情颇为凝重,嵇其羽忙迎上去,询问鱼郦如何。

    万俟灿摇摇头:“我与你说实话,这孩子十有八九留不住,窈窈身子太虚,我要给她养养才能打胎。”

    嵇其羽深感悲切怜悯,轻声问:“你对官家说了吗?”

    “说了。”万俟灿道:“他这会倒是答应得痛快,求我一定要保住鱼郦的命。呵……她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我一味毒药喂下去,给她个痛快。”

    嵇其羽慌忙道:“药王不可这样说,只有活着才有一线希望,你是娘子的希望。”

    万俟灿听到“希望”二字,有些动容,下意识轻轻拢了拢袖角,那里搁着她刚刚研制出来的灵药。

    两人正说着话,赵璟从殿中出来,瞥了眼万俟灿的发髻,万俟灿循着他的视线摸去,才发现是一朵未来得及摘下的白绢花胜。

    赵璟扶着雕栏,望向远方相叠的宫阙,“朕与你说实话,朕只想要李雍明的命,派入蜀中的杀手也只存这一个目的,未曾插手蜀中纷乱,蒙晔的死,是相里舟做的孽,与朕无关。”

    提起这位师兄,赵璟的言语中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哀怜。

    万俟灿咬紧后槽牙,怨毒几乎要将整张面灼烧。

    她初闻蒙晔的死讯,将遣散了药王谷的童子们,收拾行囊要入蜀为蒙晔复仇。

    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鱼郦。

    像是天意使然,她研制的灵药在蒙晔死讯传至的前夕出炉,她觉得应该来看看鱼郦,将这药给她,完成蒙晔对她的托付。

    “官家放心,冤有头债有主,万俟灿自会寻仇。”

    药王铮铮铁骨,倒让赵璟刮目。

    赵璟道:“据左班奏报,明德帝留下的两名良将在蜀郡被流寇杀死,其部曲群龙无首,最后都归顺了相里舟。这个人像条毒蛇,蜀中如今自相残杀,血流成河,他功不可没。若哪一日朕取了蜀郡,搞不好还得重赏他。”

    他不说无用的话,这样说意在让万俟灿知难而退,留她下来长久地照顾鱼郦。

    谁知万俟灿坚决道:“我入蜀中,能杀相里舟报仇最好,若运气不好,杀不了他反死在他手里,也算是为我主尽了最后一份忠,为蒙晔尽了最后一份力,自是死而无憾。”

    她这话说得赵璟头疼,像极了鱼郦的语气。

    他抵住额头,一手摸出药丸囫囵咽下,边关又有邸报至,他只得回崇政殿继续理政。

    临走时他恳求万俟灿不离左右地照看鱼郦,万俟灿答应了,他才放心离去。

    万俟灿进屋去看鱼郦,她似乎有了些意识,寐中额头紧蹙,嘴唇翕动,像在梦呓。

    她靠头过去听了许久,隐约听见她在唤雍明。

    万俟灿悲从中来,强忍下泪水,趁合蕊出去端药,紧贴住她的面,轻声说:“窈窈,你是不是也放不下他们,假死药我已经制成了,你坚强些快些醒来,我们一起去蜀郡。”

    作者有话说:

    吼吼,下一章就是文案,会很长很长,我可能要码到天亮,大家明天一睡醒就能看到了…

    第62章 你好些了吗?

    “窈窈,别丢下我。”

    似是心有灵犀, 在万俟灿涓涓细流般的呢喃中,鱼郦醒转过来,她缓缓睁开眼, 万俟灿那张清雅的脸映入眼帘。

    她恍惚中以为自己在做梦, 嗫嚅:“姐姐。”

    在药王谷,最后离别时她也曾这般轻唤她姐姐,一声姐姐敛尽无数哀愁与依赖。

    万俟灿觉得眼睛发酸,抬袖拢住她, 将唇抵在她的耳畔,柔声说:“姐姐来了,窈窈,你受苦了。”

    鱼郦神思稀薄,微睁着眼看她,痴痴道:“我刚刚做了个梦, 梦见我们朋友们正在受苦, 梦见雍明在喊我救他, 梦见蜀中百姓如在炼狱挣扎。”

    万俟灿强忍住泪,违心地摇头:“那些都是假的, 什么事都没发生,你要好好休息,保重身体才是最要紧的。”

    “姐姐……”鱼郦虚弱低咛:“我有种感觉, 这个孩子是保不住的, 我保不住他,虽然总说不想要,可是刚刚流血的时候我也会心疼, 是我对不起她, 我该再聪明一些, 不该上了有思的当。”

    万俟灿暗咬了咬牙,没想到赵璟竟这般无耻,她想破口大骂,可是又怕言辞犀利会刺激到鱼郦,只有轻声劝慰:“不是你的错,窈窈,你总是这样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

    她身边渐渐安静,转头看去,只见鱼郦又沉沉昏睡了过去。

    这一睡整整六个时辰,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鱼郦犹觉腹部痉挛酸痛,可已经不及白日时那种难以忍受的痛。寝殿里罗帐垂撒,榻尾亮着一盏灯,烛泪累叠,像在哭泣。

    她挣扎着坐起来,望向窗外,这几日多雨,天边彤云密布,像一匹厚缎子,堆积得密不透风。

    罗帐外有脚步声,她以为是合蕊,谁知帐子掀开竟是万俟灿。

    她瞬时愣住:“药王?”

    万俟灿端着药笑说:“你这小姑娘真没良心,梦里拉着人家的手叫姐姐,一觉醒来我又成了药王。”

    鱼郦颊边染上酡红,略有些羞赧地低首,没想到梦里竟是真的。

    她只当日有所思,梦见了蒙晔、鱼柳、慕华澜、雍明、万俟灿……没想到万俟灿真的来了。

    她坐在榻边,将吹凉的汤药送到鱼郦唇边,盯着她乖乖饮尽,搁下药碗,试了试她的额头,才轻舒了口气,长长地抻了个懒腰。

    一整日的劳累和提心吊胆,到如今终于能放心了。

    万俟灿拉着她的手,凝着她憔悴苍白的面,满是心疼道:“离开垣县不过一年,你怎么又把自己折腾成模样?”

    叫她这么一问,鱼郦深感凄落。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是真心想把日子过好的。守着寻安,在这座宫闱里慢慢到老。

    她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境遇急转直下……或许是从被欺骗,怀上这个孩子开始。

    鱼郦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目中尽是哀伤。

    合蕊听到里面的动静,知道鱼郦醒了,忙将膳房送的糕饼端进来,在榻前微微屈膝,“娘子一天未进膳,只怕更加虚弱,还是多少用些吧。”

    鱼郦瞧着那些甜腻腻的糕饼实在倒胃口,不想吃,万俟灿却道:“你是该吃些东西了,这位姑娘想得很周到,多谢你了。”

    合蕊道:“药王不必客气,奴本就是伺候娘子的,娘子好奴才能好,哪里敢当个谢字。”

    鱼郦见到万俟灿在向自己使眼色,有些会意,让合蕊将糕饼放在榻边的矮杌上,温声冲她道:“我与药王是旧识,如今久别重逢,有些话要说,你先出去吧。”

    合蕊冲她鞠礼,正要告退,想起什么:“娘子,您要早些歇息,别累着自己。”

    鱼郦一一应下。

    待人走后,万俟灿拂帐出去转了一圈,发觉无人偷听,才又绕进来,凑到鱼郦跟前低声道:“你听我说,自今日起我要在你的汤药里加一味药,会让你看上去越来越憔悴,直至最后油尽灯枯。但其实这是我研制的新药,它会让你失去呼吸十个时辰,如同死去。待十个时辰之后,你就会醒来。”

    这就是鱼郦曾经在典籍中看到过的假死药,当时以为是虚幻,没想到成了真。

    她眼中亮起几簇光,但很快湮灭,她摇头:“不行,我不能丢下寻安。”

    这一回与上回不同,上回是赵璟将她逼至绝境,再无转圜,她为了不受折磨不得已才登上城阙。可是如今,她与寻安朝夕相伴一年,母子情深再难割舍,她若是假死离去,那不就意味着此生再也见不到寻安了。

    万俟灿沉默了,她可以劝鱼郦冲破囹圄奔向新生,可是不能劝母亲舍弃自己的孩子。

    两人之间再度陷入宁静,万俟灿拿起一块糕饼送到鱼郦嘴边,她鲜妍的眉目间满是严肃:“你必须吃,窈窈,我不是在吓你,这样下去你会死,你死了便是对江陵郡王负责了吗?”

    鱼郦只有忍住呕意,将糕饼吞咽下去。

    万俟灿陪她到亥时,两人并排躺在榻上各自说了些往事,万俟灿说起当年去蜀地投入军营为明德帝效力,想起如此蜀郡的惨状,颇有些伤慨,盯着穹顶连叹了几声。

    就是这几声叹息触动了鱼郦敏感的心弦,她问:“你从外面来,可曾听说蜀郡现在如何了?”

    万俟灿欲言又止,想起赵璟的警告,终究把话咽回去,“蜀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想来还算太平,倒是听说官家派兵加驻韶关边防,想来是将大部分精力放在对付戎狄上。”

    鱼郦翻了个身,凝着她的侧颊,“姐姐,你没有骗我吗?”

    “我骗你做什么?”万俟灿扑哧笑出来:“我巴不得将蜀郡说得越惨越好,到时勾得你跟我走,只是没有的事,你让我说什么?”

    她笑靥灿烂,神色坦荡,让鱼郦不禁生出几分侥幸。

    或许就是自己多心了,她想也许赵璟真的只是派暗探入蜀,就算他卑劣地背弃诺言想要取雍明的性命,可是雍明在兆亭,有蒙晔谋划保护他,不会让赵璟得手的。

    一定是这样,鱼郦如是安慰自己。

    万俟灿起身为她盖严被衾,又去试了试薰笼的温度,确定一切无差错,才自己去了合蕊早就为她收拾出来的偏殿住下。

    没了万俟灿的陪伴,鱼郦独自躺在榻上发呆。

    过了没多久,她听见殿外雨铃叮咚,心不由得揪起来,果然帘幕被掀起,一股龙涎香飘进来。

    赵璟带着一脸疲惫走到榻边,抬手去试她的额头,紧拧的眉才稍微舒开。

    “窈窈,你好些了吗?”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

    鱼郦捂着腹部不说话,这殿里很暖和,可是她的手总是冰凉,裹在被衾里捂了许久才捂出一点暖意。

    她将这点点暖意传到腹上,唯有这样才能换来心安。

    赵璟看着她宝贝地捂住腹部,再不像前几日总说着不要这个孩子,又想起万俟灿说的,这个孩子迟早是保不住的,不禁心如刀绞,喉间有血腥味儿蔓延。

    他脱了外裳,躺到鱼郦身侧,缆柱她的肩,于她耳畔轻声说:“窈窈,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话飘似烟雾,连他自己都不信。

    鱼郦累极了,她不想再与他争辩谁对谁错,阖上目,强迫自己入睡。

    万俟灿留在紫宸殿照顾了鱼郦十余日,针灸汤药佐以精心料理的膳食,渐渐将她脸上的血色养回来几分。

    白日无事,乳母会把寻安抱来同鱼郦玩一会儿,只不过如今乳母是断断不敢让鱼郦自己带他,一直侍候在侧。

    有时寻安会吮着手指呆呆看着鱼郦的腹部,软糯糯道:“小妹妹。”

    他那般天真澄澈,眼睛干净清灵,鱼郦不禁搂他入怀,轻声问:“寻安喜欢小妹妹吗?”

    寻安会在她怀里重重点头。

    有子相伴,生活似乎有了些盼头与希冀,鱼郦有时会认命地想,既然怀了那就生吧,生下来这个,她自己再悄悄地找副狠药来吃。

    可是这样想完,又会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失落。

    万俟灿察觉到她的变化,愈发忧心,她知道这个孩子保不住,如果从一开始就告诉鱼郦,让她有个准备倒还好。偏偏他们各个都怕刺激到她,对此事三缄其口,到如今她好像已经有些期盼这个孩子的到来,再告诉她孩子其实保不住,她肯定是承受不住的。

    她陷入两难之境,无人可说,只能在逮住嵇其羽的时候在他面前念叨几句。

    嵇其羽仰望天空,叹道:“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官家那么聪明的人都想不出法子,我哪能想出来。”

    万俟灿无奈:“我现在除了担心窈窈的身体,还担心她的这儿……”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那天我陪她午睡,一觉醒来竟看见她攀上了窗牖,像是要跳的样子,我急忙去把她拉回来,她却说她不知道怎么就爬上了。”

    嵇其羽想想那个场景,觉得瘆得慌,他回头看了看紫宸殿的窗,“窗才多高,跳下来也不会怎么样。”

    “可是她回来后会掰着自己的指头叫母亲……”万俟灿叹道:“我盯着她的眼睛,也分不清她究竟是不是在梦游,我问她在干什么,她又不说话了。”

    嵇其羽是知道鱼郦的生母裴氏的经历,听到这一段,不禁眼睛酸涩,堂堂七尺男儿差点落下泪。

    他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恐怕连官家都这样以为,没想到被她藏在了心里,于脆弱时反复舔舐伤口。

    他从来没见过一个姑娘的命会波折凄苦到这地步,鱼郦这些年强撑着熬过来,是到了要熬不住的时候了吗?

    嵇其羽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住了,他不敢想象如果鱼郦有个好歹,官家会怎么样。

    两人各怀心事,忽听身后有声音,回过头去,见鱼郦竟出来了,她散着头发,如瀑青丝及至脚踝,穿一件蜜合罗裙,衣袖翩垂,怀里抱着手炉。

    万俟灿忙跑过去搀扶她,问:“你出来做什么?”

    “屋里太闷了。”鱼郦眺望远方山水,“我想去章吉苑泡温泉,我身上总是凉凉的,我想暖和一下。”

    万俟灿看向嵇其羽,嵇其羽道:“官家刚来就被仲密缠住了,说是有些吏治上的事要商议,把我都请了出来,我不好再去,不如让中贵人进去问问。”

    “吏治?”鱼郦奇道:“你一个吏部尚书,商谈吏治的事为什么要把你请出来?”

    “大约是因为近来的文选勋封,还不知那个仲密要给我罗列什么罪名……”嵇其羽讥讽地轻笑了笑:“我若是哪日被谗毙,连个孩子都没有,倒省了祭祀繁礼了。”

    鱼郦静静看了他一阵儿,忽得生起气来,不管不顾往偏殿闯,宫人们皆知她有孕在身体弱多病,不敢使劲碰触到她,竟被她冲破阻拦推开了殿门。

    里头熏香袅袅,黄花黎长案后赵璟仰躺在圈椅上,仲密一边给他揉肩一边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鱼郦觉得这个场景简直令人作呕,因而当赵璟起身要来拉她的手时,她嫌弃地避开了。

    赵璟扑了空,也没有生气,半拢着她坐到圈椅里。

    仲密极伶俐地绕到长案前,跪地继续禀事。

    赵璟瞧着他这副恭敬低微的模样,心中十分满意。

    自当上皇帝后他才深切地感觉到何为高处不胜寒,他坐在崇政殿里的那张龙椅上,看着御阶前众臣三跪九叩,总是抑制不住地想,这些人究竟是不是真心跪伏,他们打着什么算盘。

    所以他成立了左班,藉以监视群臣,铲除祸患。

    起初他只当左班是他手里的一把刀,恰如明德帝的玄翦卫,奉行君意,直入御庭。

    渐渐的,他开始享受这种掌控一切,生杀予夺的感觉。

    凡朝臣中有异动,左班必会迅速探知,诛之。

    他登基两年,昔日做太子时的仇敌已诛杀殆尽,如今的朝野举目望去,再也没有乾佑朝时的影子了。

    这一切除了赵璟自己的运筹帷幄,还得益于仲密的能干。

    这是个宦官,不必担心他会有非分之想,而且每每他在外头咬完了人,回来像条狗似的跪在赵璟面前,赵璟都会觉得得意。

    他看着仲密,就像看着多年来自己经营起的朝堂,有种将天下生灵碾于脚下的痛快。

    少年时的凄惨境遇以及爱而不得的惆怅,仿佛都可以得以舒缓。

    仲密习惯了做奴才,深谙君心,将做小伏低半扮到极致,当然,必要时也要咬人。

    “今年的文选勋封,嵇尚书递上来的人选都是明德朝的旧臣,这些人在新朝向来籍籍无名,也未见有何建树,嵇尚书倒是惦念着他们,不忘畅通这擢升之路。”

    赵璟蹙眉,因为他想起了前不久嵇其羽还向他请旨要去蜀郡。

    他倒不是怀疑嵇其羽通敌,只是觉得某些东西一旦在心底生了根,行事就会有失偏颇。

    就如他身边的鱼郦。

    鱼郦将青丝拢于身前,一边捋着头发,一边不解地问:“我有些不懂,如今究竟是明德年间还是天启年间。”

    仲密夸张地惊呼:“娘子可不兴乱说,当然是天启年间。”

    赵璟的脸色有些沉,但是没发作,只是捏过鱼郦的手,道:“你身子不舒服就好好歇着,没得出来胡言乱语。”

    鱼郦偏头看他,未施粉黛,一张小脸素寡干净,“明明是天启年间,仲都知还一口一个明德朝旧臣,难道他们不是天启皇帝的臣子?”

    赵璟垂眸陷入思索。

    仲密忙道:“可终究是旧朝上来的,不得不防。”

    鱼郦含笑看向仲密,“我记得你也是前朝的宦官,这么说,官家也得好好防范你了?”

    仲密叫她噎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偏偏面上尽是卑微的惶恐:“奴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娘子,竟叫娘子按上如此诛心之论?”

    他这种招术鱼郦从前跟着瑾穆身边时见得多了,一点不放在眼里,只慢悠悠道:“我也不知嵇尚书是哪里得罪了仲都知,竟叫你按上如此诛心之论?”

    仲密抬起头,恨不得将银牙咬碎。

    要说他决心对付嵇其羽,根源便在于赵璟遇刺的那个深夜,也是从夜起他彻彻底底地清醒了。

    哪怕他舍命护驾有功,哪怕他一直守在官家身边尽心伺候,可当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官家要托孤,要立辅政大臣,先想到的还是嵇其羽和谭裕,哦,多加了一个文贤琛。

    说到底,他们三个才是股肱之臣,他仲密不过是官家豢养的一条狗。

    他恨,恨不到官家身上,只有把气撒在三人身上。

    那个文贤琛性情内敛甚至可以说是木讷,尚不足为患,倒是那个掌了吏治大全的嵇尚书,颇有些性情,仗着自幼跟在官家身边,行事锋芒毕露。

    仲密想若是他能扳倒嵇其羽,既能顺势将吏治大权收入自己囊中,还能在朝臣面前立威,朝野上下必以他仲密为尊。

    本来一切正有条不紊的进行,偏偏半途冒出来个萧鱼郦。

    赵璟听到鱼郦的话,忍不住笑起来:“你说得倒也有道理啊,本就是一回事。”

    仲密见官家对萧鱼郦满是宠溺宽纵,只有将怨恨暂且咽下去,稽首:“娘子教训得是,是奴愚钝了。”

    赵璟道:“你警醒些是对的,朕让你监视朝臣,万不可有分毫懈怠。”

    仲密应喏。

    他告退后,赵璟摸了摸鱼郦的脸,戏谑:“你跟一个宦官置什么气,我还真能把其羽怎么样吗?”

    鱼郦想起了文泰年间,自己外祖父牵扯进去的太子谋逆案,摇了摇头:“只怕耳边风吹多了,谗言便成了刺向忠臣的刀。”

    赵璟想要替自己辩解几句,却见鱼郦直勾勾盯着他,“嵇其羽永远不可能像仲密一下在官家面前低三下四,他是个脊背挺直的人,不是一条狗。”我也一样。

    赵璟面露诧异:“你这是怎么了?我几时贬低侮辱过其羽?”

    鱼郦心头梗着气,心道:是呀,你没有把嵇其羽当狗驱使,却任由一条狗在你面前随意攻讦他。

    你也没有直说我是你豢养的鸟雀,可是我连要不要怀孕都自己做不了主。

    也许从前她还抱了一线希望,她一度觉得赵璟也有待她好的时候,可这个孩子的到来让她彻底清醒了,所谓好不过是海市蜃楼,控制与禁锢才是这段关系的本质。

    她不再说话,站起身要走。

    赵璟扼住她的手腕把她拖了回来。

    他面有不豫,“人都说君心似海,我怎么瞧着你如今的性情比我还坏?”

    前些日子鱼郦不想闻赵璟身上的熏香,向他提出亥时以后不许进她的寝殿,赵璟虽然有气,但考虑到她如今的情形,生怕刺激她导致病情加重,也只有捏着鼻子忍下来。

    晚上不让见就罢了,白天见了也没个好脸色。

    鱼郦没理她,兀自低头摸向自己的腹部,那里平坦如川,真难想象竟有个小生命在里头慢慢长大。

    她幽幽地说:“其实这个孩子是保不住的吧。”

    像一盆冷水被浇在头上,赵璟打了个寒噤:“你……你胡说什么?”

    鱼郦白净的脸上挂着深切的惆怅:“我能看见她啊,她一直在哭,说她不想死,想活……”

    她说着说着,闭眼晕了过去。

    赵璟接住她,愣滞了片刻,才想起将她打横抱起快步回寝殿。

    万俟灿给鱼郦把了脉,道:“还是体虚脾弱的老毛病,她这身子是虚耗透了,像个漏水的瓶子,补药灌下去效果甚微,现在仍不是好时机。”

    赵璟知道她说得好时机是什么,心里一阵抽痛,望向昏睡的鱼郦,担忧道:“可是等孩子月份大了,不是更麻烦更伤身?”

    “那还不是你造的孽!”万俟灿恨声道。

    这普天下只有药王是赵璟不敢得罪的,他忍下这口气,道:“你说,还需要什么,灵芝鹿茸,天山雪莲,只要你能说出来,朕必会命人送到你面前。”

    万俟灿终于忍不住:“你就没发觉窈窈这些日子有些怪异?”

    要说怪异,那就是她的脾气越来越坏。有时赵璟跟她说不上一两句她就突然暴躁地要赶人。他白日忙于朝政,晚上得空时鱼郦又不许他进寝殿,两人相处的时间极少,他还能看出哪里怪异。

    万俟灿见他一脸懵懂,忍不住骂了句,正视他,“她会掰着手指叫娘,会睡着睡着跑去跳窗户,官家,您是何等本事,把一个鲜活坚韧的姑娘逼到了这个地步?”

    赵璟眼睁睁看着万俟灿的红唇张张合合,竟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待反应过来,只是有股凉气在体内蔓延,他心疼地拢住鱼郦,与她额头相抵,有泪滴落。

    他想起刚才在偏殿鱼郦抚着腹部跟他说话的样子,其实她心里一直很清楚,这孩子留不住,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他不知事情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若要怪谁,那第一个要怪的就是他自己。

    万俟灿冷冷低睨他,只当他惺惺作态,道:“官家若是怜惜,夜间就不要在寝殿外来回踱步,窈窈眠浅极易被惊醒,而且她认得你的脚步声。”

    她和鱼郦同床共枕,睡得迷糊时鱼郦时常会突然钻进她怀里,像个寻求庇护的孩子,孱弱地颤抖。

    开始时万俟灿尚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才知道,她是听见了窗外赵璟的脚步声,她畏他如斯,抗拒如斯,哪怕隔一堵墙仍旧遏制不住。

    赵璟垂下眼睫,神情颇为落寞:“是吗?窈窈会认出来。”

    他怀中的鱼郦轻微挪动了下身体,隐有要醒的样子,万俟灿忙把赵璟赶出去,将盛针的布囊拿出来给她针灸。

    赵璟回了崇政殿,在漆漆黑夜中伏案独醉,崔春良守在一边,默默给他斟了一杯又一杯酒。

    他忽得将手中酒盅扔出去,酒盅落地后瞬时四分五裂,碎瓷飞溅。

    黑暗中他的一双茶色瞳眸格外幽亮,“朕要立窈窈为后。”

    崔春良大惊:“官家……”

    赵璟继续道:“民间不是有冲喜的风俗吗?朕以皇后之位为朕的窈窈冲喜,她一定能好起来。”

    崔春良暗自嗟叹,荒唐,荒谬,也……可怜。

    他提醒:“官家,太上皇驾崩尚且一年,这个时候立后,怕是惹人非议,要说官家不重孝道。”

    赵璟冷笑:“谁敢说三道四,朕就杀谁,直到把这些讨厌的舌头全都拔光。”

    次日朝堂他刚提出这事,果不其然台谏中有人站出来反对。

    赵璟当即要开杀戒,若非嵇其羽和文贤琛极力阻拦,那言官恐怕早就身首异处了。

    朝堂上围绕着鱼郦风云攒聚,她自己却毫无所知,在醒来后让万俟灿搀扶着她去章吉苑泡温泉。

    这里白雾濛濛,热水从竹引中淌出,氤氲着花叶。

    遥想当初从这里的密道偷跑去东宫与赵璟幽会,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鱼郦不止一次地想,那个时候就不该纠缠在一起,缘起而相爱,缘尽而离散,本是世间真理,要强行逆转,只会得到反噬。

    她泡在水中,发现自己今日的脑筋竟格外清醒。

    万俟灿陪她泡了一会儿,披衣起身,去屋里准备针灸的物什。

    章吉苑的宫女进来帮她。

    两个姑娘默默将细针和药瓶规整,宫女忽得问:“药王看上去年岁不小,可曾婚配?”

    万俟灿摇摇头。

    “哦,那是有心上人?”

    万俟灿想起了十几年前就认识的那个人,彼时还是青衫磊落的少年郎,转瞬间成黄土白骨,真是世事无常。

    时隔数月,每每想起悲伤总是难抑制,她轻叹:“有是有,可惜,死了。”

    话音将落,门外传入什么磕碰的声响。

    万俟灿脑子里绷的那根弦骤然惊响,忙奔出去,见鱼郦扶墙而立,衣衫松散,像是匆匆追过来,而她脚边有万俟灿遗落在汤池边的发簪。

    偏偏今日合蕊没有跟来,当她从汤泉中出来,发现这发簪要亲自给万俟灿送来时,无人敢阻拦。

    鱼郦捂住腹部,面上尽是痛苦之色:“蒙晔……死了?”

    “你别胡说!”万俟灿慌忙否认。

    鱼郦紧盯着她的眼睛,“你敢发誓吗?你敢发誓你没有骗我?”

    万俟灿稍有躲闪,立即被她捕捉到。

    她嗫嚅:“蒙晔死了,蜀郡现在成什么样子了?究竟死了多少人……”

    身边宫女们惊呼,有鲜血从鱼郦的身上滴落,落入花田,在枯叶上留下斑驳血影。

    她们来不及回紫宸殿,万俟灿把鱼郦抱紧了章吉苑温泉旁的屋里。

    赵璟中断朝会飞速赶来时,正见宫女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端出来,他脚步虚浮地迈进殿中,鱼郦躺在床上,整个人裹在单薄的亵衣里不住颤抖,手抓住床帏,死命地绞扭。

    他上去试图握住鱼郦的手,却反被她甩开,她声音嘶哑,满含憎恨:“你混蛋

    䧇璍!”

    赵璟上前环住她,声音中隐有哽咽:“是,我混蛋,你就算想杀我解恨,你也得先咬住牙活下来。”

    鱼郦的脸上满是冷汗珠,周遭一切皆朦胧,但脑子却是清醒的。

    她想她一定得活下来,蒙晔死了,玄翦卫都统死了,只剩下她这个昭鸾台尚宫,她要活着去蜀郡。

    她紧掐着这缕念头陷入黑暗。

    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了许久,如她这些年在绝望困顿中挣扎,凭着一口气才没有被这幽兽一般的黑暗吞没。

    她睁开眼,正是天色溟濛,寝殿里暗漆漆的,沐在死寂一般的沉静里。

    只有赵璟在,他趴伏在自己的身边,鱼郦稍挪动了下身体,他立即抬头惊醒,带着浓重的鼻音道:“窈窈,你觉得哪里不适吗?”

    鱼郦静静看他,他反倒不敢触碰她的视线,偏头避开,起身去给她倒了半瓯热水。

    他用瓷勺一口一口喂她喝完,说:“窈窈,我会娶你。”

    “呵……”鱼郦忍不住轻笑出声,这一笑气息牵动了腹部,又传来一阵撕裂血肉的疼,她顷刻之间冷汗夹背。

    她的声音轻飘如烟:“有思,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悲惨的事不是出生在萧家,不是被薛兆年逼婚,更不是后来经历的国破城倾,而是被你爱上。”

    不知是不是夙夜未眠的缘故,赵璟脸色煞白,端瓯的手猛掂了掂,好像连那点重量都承受不住。

    他多想抱抱她,可是触到她眼底刺目的嫌恶,终究难以伸出这手。

    “你好好休息。”赵璟像是没听见她伤人的话,顶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为她把被衾盖严实。

    万俟灿因为守了一夜而体力不支,暂且休息去了,待她醒来便立即来看鱼郦。

    满殿宫人都安安静静,众人极少说话,更是绝口不再提那个短暂存在过的孩子。

    乳母有时会将寻安抱来,鱼郦凝着他天真无邪的纯净面容,总是不由得自主地想:活着多难啊,你生在这宫闱里,有一对这样的父母,往后的人生该经历多少酸楚啊,不如早早了结……

    她残存一缕意识,回过神来,手里竟然拿起了绣篮里的剪子。

    鱼郦悚然一惊,忙让乳母把寻安抱走。

    自那日后,不管鱼郦有多挂念想念,她都不敢再见寻安。

    她出人意料地平静,没有再想章吉苑初闻噩耗时大哭大闹,众人都以为她正默默接受现实。

    一日清晨,万俟灿比平常早来了半个时辰,将她蒙面的被衾掀开,晃见她早已泪流满面,颊边泪痕斑斑,可是没有一丝声响。

    她仰躺着冲万俟灿哑声说:“姐姐,你给我用药吧。”

    万俟灿知道她经历了何种痛苦煎熬才做出这个决定,再难以割舍,也因为筋疲竭力到守不住而必须割舍。

    那药每日一点点放在补药中,无声无息,赵璟看见鱼郦因为小产而日益衰弱,几次三番找万俟灿,却始终无能为力。

    鱼郦不许他靠近,他便只有趁她睡着偷偷来看她。

    有好几回鱼郦突然不见,万俟灿领着宫人出去找,结果不是在水渠边就是在假山上发现她,她一个人迎风站着,神情淡淡,清浅眸中一片冷寂,仿佛世间万千再也映不进去。

    深夜赵璟宿醉后刚刚睡下,崔春良快步进来将他晃醒,惊惶道:“官家,娘子去宣德门阙楼,她想上去看看,禁卫不敢阻拦,特来向您禀报。”

    赵璟略微愣滞,忙起身披衣快步奔出去。

    今夜天气晴朗,天幕迢迢漆黑如慕,有星河灿烂,赵璟远远看见鱼郦坐在城碟上,抬头仰望天空,星光映亮了她的半边面,美丽清皎似初见。

    禁卫守在她身边,阙楼下还有几个,寸步不敢离。

    鱼郦看见了赵璟,远远地,搁着沁凉夜色朝他轻轻一笑,那笑容虚幻得如一缕幽梦。

    赵璟拎袍顺着石阶飞速朝她奔去,袍袖如翼,在风中翩舞。

    鱼郦脸上罕见的没有怨怼与憎恶,她眺望远方山河,眉目间尽是释然:“有思,你看,这世间辽阔,繁星如许,恰如及笈那年,你说要娶我时。”

    赵璟心想:你记错了,你及笈那年的夜晚是月光皎白,星河反倒黯淡,你不知道,我在萧府外徘徊了许久,才终于攀上那座院墙。我说要娶你时,看上去镇定,实际手心里全是汗,怕极了你会拒绝我。

    禁卫一阵惊呼,赵璟抬头看去,只见鱼郦朝着天空伸出了手,掌心大开,想要将星光攥在手中。

    她大半边身体都在阙楼外,像一只随时会飞走的纸鸢,料峭危险。

    自她小产后,于赵璟而言,恐惧总是如影随形,他的心像漏跳了一拍,慌忙上前环住她将她单薄的身体箍进自己怀里,近乎于哀求:“窈窈,不要想不开,不要丢下我。”

    作者有话说:

    这算是今天中午的更新哈,咱们晚上再见^_^

    么么哒,狸狸爱你们。

    第63章 冲喜

    “窈窈,我要立你为后”

    鱼郦任由他抱着, 目光落入迢迢夜空,那里恰有一双飞燕逐云。

    秋风萧索,将两人的衣袖搅缠在一起, 宛如这纠缠哀凉的命运。

    赵璟紧拥着鱼郦, 她身上有股如兰如麝的香气,混浊着药的清苦,纤纤细弱,如同一片随时会消散的影魅。

    他愈发不安, 想与她说几句话,却听怀中传来低喃,她好像在哼一首歌谣。

    赵璟觉得熟悉,想了许久,才想起来从前在都亭驿为质,有一回他得了风寒, 高热不退, 缠绵于病榻, 昏昏沉沉醒来时,正见鱼郦守在他的榻边, 在哼这首曲子。

    那时觉得歌谣甜美,同样的曲调,如今却无端品咂出几分悲凉伤戚。

    他们曾经是那么相爱, 于乱世中誓要厮守, 为了对方甚至有对抗整个世间的勇气。

    从何时起,他们竟把对方弄丢了。

    他在她耳畔轻声说:“窈窈,我再也不会强求你些什么了, 从此你可做你自己, 我们从头来过, 好不好?”

    鱼郦却恍若未闻,执拗地一遍又一遍哼那首歌谣。

    这是幼年时母亲常常哼给她的,是温柔的吴侬软调,这么多年,母亲的模样已渐渐模糊,这首歌谣倒像刻在心里,带着些闺阁里芸香的味道。

    赵璟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明明她在怀中,软玉温香,却像失了魂灵,听不见他说话,没有喜怒哀乐。

    他曾经几乎疯魔地想让鱼郦温驯听话,她终于变成他想要的模样。

    赵璟抱鱼郦下城碟,把她裹进自己的披风里,仪鸾司抬来了肩舆,两人并排坐着,赵璟将鱼郦拢进怀里,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落在地上交颈相依的影落,看上去那么恩爱。

    鱼郦是趁着紫宸殿宫人疏忽偷偷跑出来的,她有轻功在身,虽然体弱,但是躲避几个笨拙的内侍还是绰绰有余。

    赵璟将她抱入寝殿,沉着脸要杖责疏于职守的宫人,鱼郦突然开了口:“别打他们。”

    听到她的声音,赵璟浑身竖起的尖刺瞬间软下,他唤回要行刑的禁卫,上前握住鱼郦的手,温声道:“好,不打他们。”

    鱼郦颇为冷淡地把手抽出来,瞥了一眼殿中的更漏。

    赵璟明白她的意思,这是在提醒他时辰到了,他该离开了。

    他慢吞吞起身,因刚才在阙楼上的一番纠缠,玄色鲛绡纱的袍裾上满是褶皱,缕绣的金龙暗昧无光,恰如他整个人颓丧。

    赵璟不想离去,可又怕再缠着鱼郦会惹她生气,徘徊在紫宸殿外的廊庑上,看着地上由殿内映出来的烛光,舍不得离去。

    直到寝殿里传出瓷瓯坠地的声音,赵璟听见合蕊在低声宽慰鱼郦,他知道,这是鱼郦听见他的脚步声迟迟不离而发脾气,生怕她气坏了身体,纵有万般不舍,也只得离去。

    他走后,万俟灿就从偏殿摸去了鱼郦的寝殿,躺到了她的榻上。

    鱼郦那一头青丝迤逦于枕间,蓬松柔韧,半遮半掩着一张白皙憔悴的小脸。万俟灿把遮于她眼上的一绺发丝撩开,道:“那药你吃了五日,如今还是瞧上去气血亏,再往下身体会越来越虚弱,吃到一个月,就会有油尽灯枯的假象。你若是后悔了……”

    “姐姐。”鱼郦仰躺看殿顶,眼中澹静如深潭,“我今日登上阙楼,在上头吹了半夜凉风,突然想通了很多事。”

    “人活一世,是不能退而求其次的。我从前不愿回来,可是有思逼我,他手腕强硬,我怕他,只有妥协。如今我想离开,舍不下寻安,又想妥协。可是到最后我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了,险些做出伤害寻安的事。”

    “或许我就是这样的命,越喜欢什么,越想守护什么,老天就要从我这里夺走什么。”

    万俟灿侧身专注倾听,静静看着她,蓦地叹息:“我有时候想,我们这些人啊……从大周亡的那一天其实就死了,不过是游荡于世的孤魂野鬼,没有凭靠,没有寄托,有时候连尊严和自由都没有了。”

    “本心里我总告诉自己,一切得往前看,可是怎么看?步步是死路,处处是绝境。”

    万俟灿想起蒙晔,眼眶红了,抬手拭掉眼角的泪,她见鱼郦却平静得可怕,那双雾霭霭的眸子盯着穹顶,干涸无光,没有悲欢。

    她心里揪了一下,心道鱼郦陷入这种悲惨的境地,自己该安慰她才是,怎得先哭哭啼啼起来,没得惹她更伤心。

    连忙将眼泪憋回去,抬手隔被轻轻拍打鱼郦,哄劝:“好了,不管怎么样,日子还得照过,只要天亮起来一切迟早都会好的。”

    鱼郦仍旧没有表情,只有唇角僵硬地轻牵了牵,算作回应。

    紫宸殿里终日缭绕着药的清苦,可是心疾难医,鱼郦一日比一日沉默寡言,有时搬张椅子坐在庭院里晒太阳,一晒就是一天,任凭万俟灿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她也罕做回应。

    赵璟召了两府阁臣秘议立后之事,果不其然招来了强烈反对,按照大魏习俗,失恃失怙至少要守孝三年,就是民间也没有孝期娶妻的道理,更何况是皇家。

    尚书右仆射提出折衷之法,可先纳妃,等孝期过了再扶正。

    赵璟坚决不肯,盛怒之下将龙案上笔砚扫落,砚台被摔得粉碎,溅起的碎片刺到了右仆射的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举朝皆知,自打萧娘子病了,官家的性情便日益乖张暴戾,但议政时公开折辱朝臣还是头一回,更何况折辱的还是前朝鸿儒、两府股肱老臣。

    尚书右仆射林槐羞愤难堪,自被伤了脸后便闭门不出,郁郁成疾,没几天竟就撒手人寰。

    这个林槐与萧家是姻亲,萧崇河与林氏女定亲,因而林槐的葬礼他也去了。

    没几日,萧崇河便递了帖子要进宫探望姐姐。

    赵璟知道这厮是来告状的,将帖子驳回,萧崇河不甘心,想在朝中托托关系看有没有人能在官家面前说上话,他就想见姐姐一面。

    谁知搜罗了一番,才发现从前与父亲过从甚密的旧僚不是提前致仕就是蹊跷死亡,他不禁又想起了那个流传的关于父亲死亡的谣言。

    怀疑的种子在心中生了根,深深扎下,再难根除。

    正当萧崇河一筹莫展之时,靳言找上了他。

    萧琅一死,赵璟将靳言放了出来,仍旧在太仆寺任职,官阶升了半品。萧府办丧事时他跟着忙前忙后,一家子都看在眼里,对他也没有从前的抵触。

    自打萧琅死后,萧家的门楣风光大不如前,朱氏快速衰老,亦变得沉默寡言。当靳言上门向萧婉婉提亲时她也没有多加干预,只说现在萧崇河是家主,一切他定夺就可。

    萧崇河书生性情,耿直刚硬,最不喜以门阀定英雄,他不在乎靳言身份低微,存心观察他许久,知道这个人品行端正勤勉,加上妹妹又喜欢,便应了这门亲事。

    靳言虽然是寒门仕子,但八面玲珑,他听闻萧崇河入宫被拒,主动提出他与相国寺的主持辰悟大师有些交情。而近几日,因萧娘子夜间惊悸难眠,官家请了相国寺的僧人入紫宸殿诵经,若萧崇河不介意,可以扮作僧人进去见姐姐一面。

    倒不是真如赵璟揣摩的,萧崇河是因为林槐的死要入宫向鱼郦告状。如今立后风波闹得沸沸扬扬,坊间朝野对鱼郦诟病颇深,萧崇河知道他这个姐姐自幼便心思重,她小产后入宫看过几回,发觉她比从前更加沉默寡言,萧崇河担心她,所以才想去看一看她。

    没想到官家如此不近人情。

    萧崇河与靳言说定,混在相国寺的僧人中进了宫。

    紫宸殿珠光影壁,装饰一新,赵璟有意讨好鱼郦,往殿里送了许多名贵的家具,就是其中一座红珊瑚螺钿屏风便值千金。

    鱼郦却不喜奢侈,让人将红珊瑚屏风移走,仍然用那张半旧的薄绢墨山屏风。

    隔着斑驳水墨,梵音徐徐传入,鱼郦靠在凭几上,阖上目。

    合蕊守在一边,见她一张不施妆容的脸寡如清水,像是全然失去了情绪,不见喜不见忧。

    过了许久,她突然睁开眼,冲合蕊道:“你去歇息吧,昨夜是你值夜,很累了吧。”

    合蕊惊讶,她伺候鱼郦两三年,从未听她这样跟自己说话。

    不像主对仆,倒像是朋友般随意。

    她深感惶恐:“奴不累,照顾娘子是奴的本分。”

    鱼郦道:“你就去睡一个时辰,我在这殿里也不出去,不会有事的。”

    合蕊被上回章吉苑的遭遇骇住了,不敢离开,可是鱼郦执意要她歇,她怕再坚持会惹鱼郦生气,便假意告退,仍旧守在殿外听着里头的动静。

    僧人们念了一段《大藏经》,鱼郦忽得叫停,把其余人都遣了出去,只留辰悟和他身边的一个小僧人。

    鱼郦冲着屏风道:“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萧崇河知道姐姐于纷杂中听出了他的声音,立即起身绕了进来,半跪在鱼郦身前,紧凝着她的面,焦切万分:“我来宫里后听他们说阿姐病得很重,官家急着立后是为了冲喜,阿姐,这怎么可能?你从小身体就好,根本就没看过几回郎中,怎么会……”

    他来时不信阿姐已病入膏肓,可是当见到她时却信了,她就那么安静坐在哪里,纤瘦到根本撑不起衣袍,病骨支离,生息微弱。

    鱼郦擦了擦萧崇河颊边的泪,心道这些男人怎么这么能哭,哭起来一样的丑。

    她又看向屏风,淡淡说:“舍弟无状,让大师笑话了。”

    屏风那边安静了片刻,才传来辰悟宛若叹息的声音:“娘子不必与贫僧如此客套的。”

    鱼郦不再招呼他,专心与萧崇河说话。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话说,萧崇河见鱼郦这副模样根本不敢将前朝的风云变幻说给她听,都是些家常琐事,多是萧崇河说,鱼郦在一旁安静地听。

    她听了一会儿,说:“你还记得我存在你那里的一只匣子吗?”

    萧崇河略微怔愣,立即点头:“我一直小心保存着。”

    “这经还要讲几日,待回去你将匣子交给辰悟大师,让他明日进宫时带给我吧。”

    萧崇河应下,与她说了好些宽心的话,又嘱咐她保重身体,才不舍地离去。

    日暮时分,赵璟来陪鱼郦用晚膳。

    鱼郦如今吃得很少,但赵璟仍旧殷勤体贴地为她布菜、舀汤,坚持不用宫女,他亲自照顾她。

    用膳时两人都不说话,赵璟反倒极为贪恋这宁静温馨的相伴时刻,恨不得鱼郦吃得慢些,再慢些。

    鱼郦沾了一点羹就放下了筷箸,将面前小山般的菜肴推开,“前朝是不是出事了?”

    赵璟握箸的手微僵,随即问:“崇河又跟你胡说八道什么了?”

    鱼郦抬眸看他,目中有惊讶。

    赵璟微笑:“我早就说了,这是我的皇城,尽在我的掌握,怎会连什么人来了都不知道。你整日恹恹无神,我想让你高兴些,所以才改了主意任他进来。”

    鱼郦的心一紧,想起了崇河手中的匣子,一时有些担心。

    赵璟不知她的心思,握住她伏在膳桌上的手,“想必崇河与你说了,我正在筹备立后大典,你放心,不会让你太累,我将礼规删减了大半,你只要那日穿上皇后袆衣,与我一同受众人参拜。”

    他想起那个场景,他所拥有的一切尊荣皆与鱼郦共享,甚感愉悦。

    到今日他才明白,从前与鱼郦置气是多么愚蠢,自始至终他心中唯一认定的妻只有她,配站在他身边的人也只有她,既然注定是要地老天荒,那又何必在乎谁多迈一步,谁少迈一步。

    若鱼郦不愿意动,她尽可站在原地,他会不顾一切地奔向她,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

    赵璟正溺于蜷蜷柔情中,忽听鱼郦笑起来。

    她笑得钗环轻曳,叮叮当当,声音中尽是嘲讽:“有思,你还真喜欢做这些感动自己的无聊事。”

    第64章 他就是个疯子

    “谁的爱会这么可怕呢?”

    赵璟如今不敢招惹鱼郦生气, 不管她如何口出狂言,他如何生气,也只能强自忍下。

    他竭力将声音放和缓:“窈窈, 你不要与我赌气, 民间都有……”他想说民间素有借婚事冲喜的风俗,可是想到如这样说那不是告诉鱼郦她已病入膏肓,便转了话锋:“民间的男子都知道要迎娶心爱女子为妻,我是官家, 当然要给心爱的女人一个名分。”

    鱼郦只是笑,唇角斜勾,是清诮的弧度。

    “有思,你那么聪明,你一定很清楚我最想要什么。”鱼郦望入他那双茶色瞳眸中,话语中颇有些伶仃:“可是你不愿意给, 所以你只能通过塞给我这些我不愿意要的东西来证明你很爱我。”

    她体力不支, 绵软地伏在案上, 呢喃:“谁的爱会这么可怕呢?”

    被戳中了心事,赵璟恼羞成怒, 脸色铁青难看,但他不敢朝鱼郦倾泻怒火,只有自己静静坐了一会儿, 将怒火压下去, 抬手抚弄她的青丝。

    一下一下,捋顺到发尾,“你还是念着蜀郡吗?可是如今你的身体根本扛不住舟车劳顿, 若执意要去, 别说去了如何, 就是路上的辛劳你都捱不过。”

    鱼郦不说话,只将脸埋入胳膊中。

    “那个相里舟手段歹毒,连蒙晔都躲不过,如今玄翦卫和昭鸾台群龙无首,已是一盘散沙,相里舟正不择手段地收拢他们,你去了,你就是相里舟的头号眼中钉,君子易躲,小人难惹,不过是去送死罢了。”

    赵璟这些日子虽然见识过鱼郦的才智,但本心里还是觉得,她一个纤纤弱质的女流,如何能与雄踞一方的枭雄相抗衡。

    鱼郦不说话,只伏在案上沉默,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宫女们进来收拾膳桌,同时奉上汤药,赵璟端起来吹凉,轻声哄鱼郦:“好,都是我不对,先起来把药喝了吧。”

    对于喝药一事倒毋需多劝,鱼郦坐起来,赵璟一勺一勺喂她喝,末了,他从袖中抽出锦帕给她擦拭唇角残留的药渍。

    整个过程仔细专注,像在对待一个易碎脆弱的瓷人。

    喂完药,赵璟将鱼郦抱上榻。

    她夜中惊悸难安,万俟灿开了副药,让宫女们磨成粉末混在香彖里,袅袅白雾从绿鲵铜香炉的漏隙里飘出来,鱼郦很快打了个呵欠,昏昏欲睡。

    赵璟俯下身轻吻她,欲要离开,鱼郦握住了他的手腕。

    “有思。”

    赵璟坐回来,摸了摸她柔滑细腻的脸颊,对上那双乌黑的桃花眸。

    鱼郦的声音很轻,带着微微急促的喘息,像是单说几句话就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我不想让寻安继承大统,你能不能答应我,在远离京畿的贫瘠之处划一块做他的封地,满十岁就让他离京,再也不许他回来。从此待他就如一般臣子,不要给予过多的关注与宠爱。”

    自她决心离开,她满心里便全是对寻安的割舍不下。

    她想,若此去蜀郡能侥幸逃脱一条性命,她就是拼尽全力也要把寻安带走,她不能让他做没有娘亲的孩子,不能让他重复她童年的悲剧。

    可是赵璟说得对,凭她只身一人入蜀,哪有那么容易对付在那里经营数年的相里舟。

    算起来,还是死在那里的可能性更大。

    想到这个可能,鱼郦非但不觉恐惧,还有一种解脱的快感。

    只是她解脱了,留下寻安该怎么办?

    赵璟正值春秋盛年,迟早要立后纳妃的,待日后有了嫡子、庶子,涉及到储位相争,寻安顶着皇长子的名号,又没有母亲护着,那岂不是混迹于狼群里的羊,随时都可能被一口吞下。

    她思来想去,最稳妥的法子便是让他远远离开金陵,永无承嗣的可能。

    赵璟心思清明,听她这样说,宛如在安排后事。

    他深感酸涩凄苦,难受得头又开始作痛,他强忍下痛楚,温柔安慰:“不要想这么多,你会好起来的,寻安会承欢膝下,我永不纳妃,我只要他一个儿子,他会是前后两朝数百年来最幸福自在的皇子,你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他勾勒出了一幅美景,却连他自己都觉得虚幻无望。

    鱼郦的目光幽幽落下,呢喃:“皇位,储位,古今多少恩怨皆因而此而起,做了太子、皇帝就会幸福吗?有思,你先做太子又当官家,你觉得自己幸福吗?”

    赵璟梗住,鱼郦却已经累极,再也无法承受体力的快速衰竭而合眸沉沉睡了过去。

    赵璟为她盖好被衾,流连许久,才难舍地从寝殿里退出来。

    走到殿门边,他被门前的石阶绊了一下,趔趄着跌倒在地。

    崔春良惊呼着果然搀扶他,周围的黄门内侍乌压压围过来,赵璟却只觉得憋闷,暴躁地让他们都滚。

    他扶着崔春良的胳膊站起来,看了眼漆暗无星的夜幕,道:“朕要去太庙。”

    已近亥时,宫闱内悄寂无声,数道宫门连开,禁卫在道旁跪拜,护送着御舆一路往太庙去。

    自从赵璟登基,除了每年必要的祭典,他就从来没进过这座供奉赵氏历代先祖的庙宇。

    他们赵家是草寇出身,祖上杀人越货作恶无数,到了乾佑帝登基,嫌这个出身不够体面,便让龙图阁的那帮儒士们给他杜撰了一个提举世舶司参军,掌漕运的祖上。

    香案上莲花海灯长燃,一片煌煌烛光,映亮了墙上悬挂的画像。

    赵璟跪在蒲团上,举起香烛对着画像三跪九叩。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赵璟无状,逼退生父,残杀朝臣,罪无可赦,赵璟愿承担一切惩罚,遭受天谴。但内子无辜,求祖宗怜悯,保佑她百岁平安,远离灾厄病痛。”

    他将香烛插入炉中,深深稽首。

    如今的金陵是多雨的时节,后半夜天空中飘起了雨丝,细濛濛的,举目望去,瑶台琼阁像雨雾中飘摇。

    内侍们在太庙外守了一夜,破晓时分,赵璟才从里面走出来。

    他长夜久跪,玄色绫袍上满是褶皱,脸上更是毫无血色,从袖中摸出药瓶,连倒出几颗,一仰而尽。

    崔春良看得担忧,“让御医来给官家请脉吧。”

    “不用。”赵璟将药瓶收起,“上朝。”

    朝堂上仍旧对立后一片反对之声,尚书右仆射的死激起了群情之愤,台谏们纷纷站出来死谏。

    其中一人说道,林尚书实在冤屈,他并未反对皇长子的生母入宗牒,只是希望官家能顾全大局行权宜,暂纳萧氏为妃,待孝期过后再定夺。

    此言一出,朝臣们纷纷附和。

    赵璟冷眼看着这些跳梁小丑,抬手抵住额头,蓦地冷笑。

    这是深明大义,深明大义道随口就让别人家的女儿做贵妃,贵妃是什么,是妾,他们凭什么敢让他心爱的窈窈做妾!

    赵璟清晨吃了大把的药,如今药性正发作,望着御阶前的群臣竟有些模糊,有无数星光拖着尾翼在他眼前流窜,将他拖入虚幻之境。

    他恍惚间冷冷笑了。

    还在直言上书的朝臣倏然静止。

    赵璟笑道:“既然诸卿都觉得尚书右仆射所请为国为民,合乎情理,那朕今日倒可以成全一桩好事。朕听闻林家与萧家定亲,正逢孝期婚事搁置实在可惜,朕今日就赐林氏女给萧崇河为妾,及早过门,一切从简。”

    举朝哗然,有个年轻的官员站出来反对,当即被赵璟下令拖下去杖责二十棍。

    一直沉默在角落里的文贤琛站了出来,刚说道:“请官家三思,林氏乃清流门第,实在经不得如此屈辱。”

    赵璟冲他轻笑了笑,眼神中揉杂着迷离与癫狂,竟奇异地融汇,他抬手把玩扳指,慢悠悠道:“屈辱?他的女儿给别人做妾就是屈辱,那他当初为何要让朕纳萧氏为妃?妃不是妾吗?莫非在他眼中,旁人的女儿能做妾,偏他的女儿就做不得?”

    文贤琛语凝,只有深深揖礼,“请官家顾全大局。”

    赵璟指向他,冷声道:“你再多说一句,朕立即免了你所有的官职,打入贱籍永不录用。”

    文贤琛不再说话,举朝上下也没有敢说话了。

    众人都知道,文贤琛是被帝师宁殊一手提拔起来的,自打入仕便恩宠无双,如今连他都在官家面前碰了这样硬的钉子,更何况别人。

    终究还是惜命的多。

    朝堂上争吵了大半日,做为当事人的鱼郦躲在紫宸殿里听了大半日的经。

    这里离崇政殿远,所有争吵辱骂传不到这里,殿宇内外悠然宁静,有鸟雀嘤啾,和着梵音清越。

    鱼郦在亵衣外裹了一件薄绵披风,青丝逶迤于地,靠着凭几认真地听辰悟念经。

    她刚刚以诸声烦扰为由,将其余僧人都请去了偏殿喝茶,只留辰悟在这里。

    两人隔一道屏风,宛若从前在相国寺避难时那样。

    辰悟念的经有些鱼郦能听懂,有些只能听个一知半解,但她一直凝神认真地听,直到辰悟讲完了小半卷《大藏经》。

    鱼郦道:“你曾经说过,‘唯君已放下,得见大光明’,辰悟大师,你放下了吗?或者……你上回说的家仇报了吗?”

    辰悟捻动佛珠的手不禁用力,线绷然断裂,百余颗佛珠散落,滴滴答答,滚向殿宇的各个角落。

    鱼郦道:“从昨日起我就听出你的心乱,你的心这么乱,如何能度我?”

    辰悟知道凭鱼郦的玲珑心窍是瞒不过她的,他也没想瞒她,尘世太苦,若连一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那该是何等悲凉。

    他在屏风外道:“家仇报了,但是心更乱了。”

    辰悟知道自己佛性不深,未曾达到自己的师父觉慧大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灭门家仇不能不报,可他又知道,鱼郦实在无辜。

    若不是要报仇,他不会和靳言串通将鱼郦的身世捅到官家面前,也许这件事情就能成为一辈子的辛秘,鱼郦永远都不会有机会知道。

    不知道,就不会因此而痛苦。

    他隔着屏风看向鱼郦,哪怕只是一道模糊的影子,都能感受到她的生命力在逐渐流失,像一幅褪了色的画卷,着墨越来越淡。

    这个局里,唯一无辜,唯一对不起的人便是鱼郦。

    辰悟起身,绕进了屏风里,凝睇着鱼郦,道:“娘子,贫僧实在对不起你,贫僧愿竭尽一切来弥补您。”

    鱼郦微微一笑,眉目中尽是淡然,只道:“崇河把匣子交给你了吗?”

    辰悟从随身携带累牍的佛家典籍中抽出了一只匣子,双手交给鱼郦。

    鱼郦仔细观察过,那匣子上的蜡封仍旧完好,他们谁都没有打开看过。

    她轻轻舒了口气。

    正想与辰悟再说几句话,忽听外面传出合蕊的声音:“官家到。”

    鱼郦有片刻的慌神,随手将匣子推到了煴麝香案的底下。

    这个时辰赵璟原本应在崇政殿议政。

    他令虎威中郎将率十万精锐护送月昙回戎狄,刚与乌耶莫多的铁骑精锐交了一战,各有损伤,正待再战。

    枢密院使桓襄和兵部尚书等朝臣要来书房向赵璟讲演战局,等候的间隙,赵璟伏在龙案上小憩。

    他昨夜未眠,本就疲惫不堪,又在朝堂与群臣争吵了一番,更觉头痛如裂,干脆将药瓶里的药全倒出来,就着茶水咽下。

    书房里龙涎香袅袅,缭绕于身,半寐半醒之间,赵璟依稀看见了鱼郦正在案桌的另一头冲他笑。

    她梳着闺阁少女时的双寰髻,穿一身正红夹袄,脸颊白皙鼓鼓,气色红润,桃花眸里流光溢彩,正含情脉脉地凝睇着他。

    赵璟看得痴了。

    鱼郦娇滴滴问他:“有思,你怎么了?是受了什么委屈,不开心了吗?”

    这一句却让赵璟双目酸涩,险些落下泪来。

    他喉间一片腥甜,强忍着难受冲她摇头,却见她轻盈地飘到了他的面前,伸出手抚摸他的额头。

    赵璟想要握住她的手,却扑了空,连面前的鱼郦都变得透明模糊,一阵香风吹过,如雾消散。

    他追过去,所触皆是空虚,只有她原先站过的地方留下一滩鲜血。

    赵璟大骇,忙要出去,随侍在门外的崔春良拦住他,“官家,两府官员很快来议事,您这是要去哪儿?”

    赵璟指着那滩血,仓皇而迷茫:“窈窈呢?她出事了……她一定是出事了……”

    崔春良循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那只是龙案前一片浮雕的青砖,被宫人清扫得光可鉴人,什么都没有。

    他颤颤看向赵璟,“官家……”

    赵璟推开他,踉踉跄跄地奔向紫宸殿。

    他一进殿门,不顾辰悟还在侧,立即上前将鱼郦拢入怀中,鱼郦任由他抱着,担心地看了一眼煴麝香案。

    那下面还藏着瑾穆留给她的籍牒文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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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章 她在他的面前吐血

    他几时把鱼郦弄丢了

    “窈窈……”赵璟嗅着她发丝间那股如兰麝的清馥香气, 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轻声说:“我刚才看见你出事了,那是假的对不对?”

    他不安地将鱼郦从怀中捞出来, 近乎于神经质地上下打量她, 以确认她无恙。

    辰悟见这等暧昧情形,本想告退,可是瞥了一眼那藏着匣子的煴麝香案,清俊的眉宇略微蹙起, 壮起胆子扬声道:“参见官家。”

    赵璟才发现殿中竟还有一人,他略微僵硬地转眸看向辰悟,又环顾大殿,不悦地问:“不是请了十几个相国寺的僧人来为娘子讲经,怎么这里只有你一人?”

    鱼郦道:“我嫌人多嘈杂,让他们去偏殿饮茶了。”

    赵璟心中很是不快, 他刚刚来时见合蕊就站在殿门口, 那岂不是刚才是辰悟和鱼郦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他看了看鱼郦, 她脸色苍白到几乎能看见薄薄的肌肤下流淌的青筋,这么虚弱地靠在他的臂膀间, 自己的手还拢着她,楚腰纤纤,不盈一握。

    赵璟不敢生事惹她生气, 只有沉着脸冲辰悟道:“朕来了, 你也可以去偏殿喝茶了。”

    辰悟面上镇定,袈裟下的手心里腻了一层黏湿的冷汗,他道:“经还没有讲完。”

    鱼郦握住赵璟的手, 竭力让自己不要去看香案, 轻声说:“官家坐下和我一起听吧。”

    她难得对赵璟主动亲昵, 并且好声好调地说话,赵璟一时飘飘然哪有不允。

    辰悟重回屏风后,习惯性地想要捻动佛珠,才想起佛珠早已断裂,便将手掌竖起,合眸默经。

    赵璟靠着凭几,鱼郦靠在赵璟怀里,默默听着下半卷《大藏经》。

    鱼郦透过窗牖的缝隙看向天色,往常这个时辰赵璟都是在议政的,也不知今日是抽了什么风突然闯进来,幸亏门口有合蕊,不然若是她和辰悟正说到什么要紧话,被他闯进来听见岂不坏事。

    耳畔佛音流畅,她却跑了神,没关系,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各地战乱不止,军情邸报每日流水般的送进宫闱,赵璟安生不了几刻就会有内侍来请他去听政。

    这个念头刚刚落地,外头便传入了一阵喧杂。

    赵璟正握着鱼郦的手小憩,猛地睁开眼,崔春良躬着身子进来,垂首禀道:“回官家,大娘娘来了。”

    鱼郦听见赵璟轻微地叹了口气,将她小心稳妥地挪到一边,自己起身,冲她道:“我去去就来,你好好待在殿里,不要出来。”

    待她走后,鱼郦也起身走到了窗前。

    萧太后今日妆容齐整,带着金光灿灿的凤翎宝钿花冠,身着胭脂水大袖缎袍,领着十二个红霞帔气势冲冲地跑来找赵璟兴师问罪。

    “崇河好好的姻缘,他哪里得罪你了,你非得这么祸害他?”

    有一点萧太后倒是不傻,知道弟弟死了,如今撑起萧氏门楣的是侄儿,便对他的事格外上心,从联姻到官爵皆要插手。

    那林氏系出名门,家中父兄皆在朝中任要职,她原本是很满意的,后来林氏的父亲尚书右仆射林槐死了,她还有过动摇,试探了几回萧崇河的口风,发觉他坚定地认准了这门婚事,并无别娶的心思,也就这样了。

    谁知赵璟偏要横插一杠子,把人家好好的名门闺秀赐给萧崇河做妾。

    赵璟对着正炙盛的日光,只觉耳边宛若有裂弦接二连三的绷响,他的头一直在疼,目中萧太后的身影亦有些模糊。

    他揉揉额角,疲惫地说:“朕这是全了林尚书生前的愿望,他建议朕纳窈窈为妃,还说这是顾全大局的权宜之举,朕如今也让她的女儿顾全大局,这有不好?”

    萧太后听到这事绕来绕去根源还是在萧鱼郦的身上,顿时勃然大怒:“为了个女人,我看你是要魔怔了!”

    “你父皇孝期未满,你便张罗着要立后,立的还是亲手杀死你亲弟弟的女人,为此不惜逼死两朝老臣,难怪外面人都说她是祸国妖姬!”

    “母亲!”赵璟陡然拔高了声调:“朕早就说了,一切都是朕的主意,是朕的心意,窈窈从来没有向朕要求过什么。外面的人说三道四,自有左班收拾他们,这宫里,朕不想听到有关窈窈的半句闲言碎语!”

    他突然变脸,把萧太后吓了一跳,在宫女的搀扶下后退几步,瞠目看向赵璟。

    这一切被站在窗前的鱼郦尽收于眼底,她思忖片刻,冲身后的辰悟问:“他们说的林氏女,是那个指给了崇河的姑娘吗?尚书右仆射林氏的女儿?”

    辰悟颔首。

    鱼郦又问:“大娘娘口中说的逼死朝臣,逼死的又是哪一个?”

    辰悟道:“正是这位尚书右仆射林槐。”

    鱼郦垂敛下眉目,叹息:“姻亲未成,便已闹出人命了。”

    辰悟忙说:“这些与娘子无关,也不是娘子造的孽。”

    鱼郦摇摇头,不再言语。

    怎么会与她无关呢,根源在她身上,不管赵璟因为立后的事做多少孽,十分中总有五分孽债是要算在自己身上的。

    她返身将藏在香案底下的匣子取出,移到了更隐蔽稳妥的地方,仍旧坐回凭几前,让辰悟继续给她讲经。

    萧太后还是外强中干,与赵璟争执了不过一柱香便铩羽而归。

    他回来,脸色比方才更加暗沉,却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坐到鱼郦身边,将她搂进怀里。

    经声从屏风后飘进来,鱼郦轻声说:“我不想做皇后,此事作罢吧,不要再生事端了。”

    赵璟阖目道:“你不要担心,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好的。”

    “你的处理方式便是不停地杀人,不停地驱使仲密那条疯狗去杀人吗?”鱼郦质问。

    赵璟睁开眼垂眸看她,眸中幽邃如深渊,有着她看不懂的深暗。

    赵璟沉默良久,才问:“那如今你有什么想要的?你想让我做什么?”

    鱼郦低眸认真思索,道:“我还真有一件想做的事。”

    赵璟忙追问:“什么?”

    鱼郦道:“我从前在周宫里做女官时,听别人说东华门外的市集很热闹,那里买的鱼虾鳖蟹、鹑兔干肉很新鲜很好吃,我从来都没去过。”

    “这有何难?”赵璟道:“我遣内侍把这一整条街的食物都买回来给你挑选,你想吃什么都行。”

    鱼郦摇头:“我怎么吃得了呢?那不是浪费嘛。坊间百姓尚且有不足温饱的,我住在这深宫里,享民脂民膏的供奉,怎能如此糟践粮食?”

    赵璟被她的话触动,握紧她的手,“或者……你想出去走走?”

    鱼郦眸中亮起两簇光,仰头问他:“可以吗?”

    赵璟已经许久没在她脸上见到如此鲜活生动的表情,他极为贪恋地凝着她,点头:“当然可以。”

    到了晚上,鱼郦让合蕊帮找几件家常的衣裳。

    自从住进紫宸殿,赵璟让尚宫局给鱼郦做了许多衣衫头面,绫罗鲛绡,嵌珠点翠,极尽奢华之能事,也难怪前朝台谏总拿逾制来参奏她。

    合蕊左挑右选,中间万俟灿来了帮她一起选,才选出一件木槿窄袖褶裙和一件暮山紫罗裙。

    鱼郦还是不满意,觉得太过规整贵重,不是逛街庙能穿的。

    合蕊敛眉沉思了一会儿,上下打量鱼郦的身段,忽得眼睛一亮,“奴近来倒是做了几件家常的衣裳,瞧着娘子和奴身段差不多,只是不知娘子会不会嫌弃。”

    鱼郦忙催促她都拿来。

    合蕊的衣裳朴素利落了许多,没有刺绣,也没有衲珠绲边,鱼郦很是喜欢,她捧起一件银朱小袖夹袄,乐滋滋地在身上比划。

    衣裳颜色鲜艳,很衬气色,将那淡如褪墨的眉目都衬出几分妍丽光泽。

    万俟灿一手拿着绿豆糕在吃,吃得满嘴碎屑,不住地说:“这件好,这件好。”

    鱼郦留下这件衣裳,非要拿尚宫局刚刚送来的翡翠头面同合蕊换,合蕊直呼“太贵重,不敢”,在鱼郦的执意要求下才收下。

    鱼郦因为明天要出门很激动,躺在榻上拉着万俟灿的手说了半天的话,万俟灿已经许久没见过她这么活泼的模样,舍不得打断她,静静陪在一边,不时附和几句。

    她说起从前在周宫里做女官,其实日子过得有些苦,那时候王朝行将就木,庶务甚多,而且内宫里有很多居心叵测之人,昭鸾台日夜繁忙,她身为昭鸾台尚宫,每日里有操不完的心。

    “姐姐,你知道吗?我打小就不喜欢操心,好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我也很少往心里去,可是坐上那个位置之后我才发现,不操心不行,稍有疏忽让坏人钻了空子就是灭顶之灾。”

    万俟灿曾在蜀郡追随过明德帝,自然知道,但凡涉及权力巅峰的事,便是桩桩沾血,件件要人命的。

    她摸着鱼郦的脸,怜惜道:“那时一定很辛苦。”

    鱼郦眨巴眼:“可是后来我慢慢就习惯了,我长到那么大,还从来没有被谁那么需要过。在闺阁时,我一直以为我的人生只有一条路,长大后嫁给有思,相夫教子,做一个温婉贤良的妻,慈爱宽容的母亲,生一大堆孩子,然后慢慢变老。我从来没想,原来还可以这样活。”

    她忆及往事,消瘦的脸上像铺了一层珠光,显得神采奕奕。

    可是她如今的身体并支撑不住这样的神采,很快便打起呵欠,昏昏欲睡。

    万俟灿拍打着她哄道:“快睡吧,明天不是还要出门吗?”

    鱼郦把自己往里缩了缩,拥着香喷喷的被衾入睡。

    万俟灿凝睇她的睡颜,半夜辗转,心里难受至极。

    她一直就不是个贪心的姑娘,所求也不过是一点自由,一点尊严,可就是这样,也是奢望,在无尽的纠缠搓磨中把自己熬到了如今的地步。

    万俟灿之前还因为寻安内疚过,她也知道,把鱼郦这么带走,寻安就彻底成了没娘的孩子。

    可这些日子目睹了鱼郦的痛苦煎熬,她反倒释然了,不管到什么地步,她首先是她自己,其次才是谁的母亲,谁的妻。

    她展开臂膀,把鱼郦搂进怀里,抱着入睡。

    清晨,鱼郦早早醒来,让合蕊帮她上妆。

    她苍白瘦削,需用蔷薇粉和胭脂盖住之后细细描画,才能勾勒出好脸色。

    铜镜中的她眉目宛然,若是忽略眼角的憔悴,还是能觅出几分从前的影子。

    妆上完,万俟灿亲自把汤药端来,两人眼神简单交汇,鱼郦接过一饮而尽。

    她用过朝食,崔春良进来请她,出了殿门,才看见赵璟早就等在云阶前了。

    他也换下了华服,穿一袭白苎襕衫,皂绨衣褖,以玉冠束发,云袖飘逸,消减了帝王的威慑,倒真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风采。

    赵璟听见鱼郦的脚步声,转过身来,冲她伸出了手。

    他拉着她先乘肩舆,又在东华门外换上了马车。

    鱼郦当然想走着从街头逛到街尾,只是如今她的身体不允许,只能乘车。

    晨光微熹,街衢已经鳞次摆满了货架,肆门大敞,堂倌在门前迎客。

    恰有纯酿出窖,整条街都飘着羊羔酒的醇香,鱼郦撩起车帷看了一眼路人提在手里的酒壶,眼巴巴看向赵璟。

    赵璟断然否决:“你不能喝酒。”

    鱼郦道:“你还喝呢,我都闻到了。”

    赵璟这几夜药吃得多,经常浑浑噩噩,有时醒来身边满是空酒盅,可是他自己根本记不得要过酒。

    他道:“你和我能一样吗?瞧瞧你的小身板。”

    两人争执一番,鱼郦很快被街边的笋泼肉面吸引。

    猪骨熬出浓浓的高汤,撒进去一把细面,卧两个荷包蛋,临出锅时再烫一把小青菜,最后把面捞起再临上热炒笋的浇头。

    鱼郦咽了口水,赵璟立刻满足她。

    崔春良把面买回来,她在马车里捧着粗瓷碗喝了一口汤,想吃面,又觉得不便,再度抬眸看向赵璟。

    赵璟接过来瓷碗举着,暂当了她的膳桌,鱼郦拿起筷子挑了一根面条到嘴里。

    她吃得津津有味,赵璟不禁怀疑,不过是极便宜寻常的食材,难道比宫里的金齑玉脍还好吃吗?瞧她吃得这副没出息的样儿。

    吃完面,鱼郦餍足地靠着车壁,很是安静了一段时间。

    直到马车驶到了蜜饯果子铺的门前。

    鱼郦撩起车帷,盯着孩童手里拿着的蜜冬瓜鱼儿出神。

    “有思,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去都亭驿找你,你看出我哭过了,非要问我谁惹到我了。我说那日家里办流花宴,有位郡王家的娘子带了东华门外的蜜冬瓜鱼儿,婉婉尝过好吃,便都霸占了去,我非但没抢到,还挨了爹爹的一顿训斥。”

    “你听过后就非要去给我买一斤回来,可是那时天色已晚,各家商肆都陆续关门了,你跑了四条街,敲了无数的门,才给我带回来一个小油纸包的蜜冬瓜鱼儿。”

    “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蜜饯,后来日子过得再哭,每当想起它的味道,我都不觉得苦了。”

    赵璟循着她的话回忆起了那段岁月,那个时候,他的生命里鱼郦的喜怒哀乐便是顶天的大事,除了这个好像再也没有什么是值得他关心的了。

    就是这么重要的鱼郦,什么时候被他丢了都不知道。

    他捧起鱼郦的手,微笑中带着些微怅惘:“你等着我,我去给你买。”

    这一回他不再假托于人,撩袍下了马车,亲自去店里给鱼郦买蜜饯。

    鱼郦也跟着下了马车。

    久不食烟火的官家在人群中推来搡去,终于捧着一个小油纸包出来。

    鱼郦站在穿梭不息的人群之后,清风拂过,撩起衣裙翩飞,她将一绺垂到面前的发丝撩到耳后,冲他吟吟浅笑。

    赵璟疾疾奔向她,却见她突然抚着胸口剧烈咳嗽,呕出一口鲜血。

    第66章 晕倒在他的面前

    他如少年时向她奔来

    崔春良反应极快, 忙上前搀扶住鱼郦,惊骇地看着地上的血渍,“娘子……”

    赵璟穿过人群跑过来, 把虚弱瘫软的鱼郦搂进怀里, 抬手擦拭她的唇角,可那血好像越擦越多,把她精心描画的妆容弄花。

    鱼郦残存着一丝意识,靠在赵璟的臂弯间呢喃:“我的蜜冬瓜鱼儿……”

    那油纸包早就在赵璟奔向她时被丢掉了, 裹着糖霜冬瓜鱼散落了一地,被人反复践踏,碾入尘土。

    赵璟感觉到一阵无力。他曾经无比坚信只要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柄,就能掌握自己的人生,免于流离,免于灾祸, 再也不会经历失去心爱人的痛苦, 可是到头来, 一切都是徒劳。

    官家掌控不了生死,连一小包完整的蜜冬瓜鱼儿都不能送到鱼郦的手中。

    他哽咽着吩咐崔春良:“去, 再去买一包蜜饯,只要一包,不可奢侈。”

    崔春良红着眼睛应是, 佝偻着身体走向商肆。

    马车从东华门疾入宫闱, 甚至来不及换肩舆,黑骏直奔向紫宸殿,一路上宫人跪拜, 絮语议论。

    都知道萧娘子病入膏肓, 怕是要不行了。

    赵璟打横抱着鱼郦进了紫宸殿, 吩咐:“快去请药王。”

    万俟灿来得很快,先试鱼郦的鼻息,而后略微松了口气,才搭上她的脉。

    她冲合蕊道:“将药拿来给她灌下。”

    赵璟忍不住问:“如何?”

    万俟灿低头沉默了良久,道:“这副药灌下去,窈窈很快就会醒过来,官家不要离开,珍惜她还醒着的日子,有什么话快些说吧。”

    赵璟目光呆滞,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

    万俟灿见他拉着鱼郦的手不放,怕他疑心再生事端,又道:“这些日子我住在宫里,也知道些宫里的规矩,官家让御医们再来给窈窈诊脉吧,不可听信民女一人之言。”

    这是在绝后患,免得将来鱼郦走后,赵璟翻旧帐觉察出蹊跷。

    赵璟闭了闭眼,“朕知道了。”

    趁着鱼郦还在昏睡,赵璟召御医来诊脉,给出的结论都是一样,脉沉而弦,命不久矣。

    赵璟倒是没有再闹,他坐在病榻前紧握住鱼郦的手,“你们退下吧。”

    殿中焚了鱼郦最喜欢的都夷香,羊脂玉瓶中是她喜欢的海棠花,可惜不是当时的季节,花叶有些枯黄卷曲。

    鱼郦醒来时夜色已深,鎏金莲花烛台上灯火耀耀,打在青石砖上斑驳影络。

    赵璟就坐在榻边,仍旧穿着白苎襕衫,一眨不眨地瞧她。

    见她醒了,他勾起唇角:“窈窈,饿不饿?”

    语气平常的就像是每一个同床共枕后苏醒的清晨。

    鱼郦摇头,只觉嗓间仍有血腥蔓延,声音沙哑:“寻安睡了吗?”

    “都快子时,他早就睡了,你若是想他,我让乳母把他抱来给你看。”

    鱼郦还是摇头:“算了,这孩子随你,脾气太暴,若是把他吵醒又要闹一通了。”

    赵璟抚着她的手,轻声说:“我脾气不好,我以后会改的,只要你好好的,我再也不对你发脾气了。”

    鱼郦凝着他的面,清澈的眸中倒映出他的影子,沉默良久,才轻飘飘地说:“好啊。”

    万俟灿曾嘱咐赵璟,有什么话快说,可真当鱼郦醒来,赵璟却又不知该跟她说些什么。

    两人之间最美好、最值得回忆的辰光便是十六岁之前的那段相依相伴的日子,可那又是最隐秘的情殇,谁也不愿意碰触。

    两厢缄默,赵璟见鱼郦的精神不济,便给她掖了掖被角,道:“你睡吧,你还有哪里想去的,明日我还带你去。”

    鱼郦拥着被衾转了转眼珠,“我想去相国寺,不进去听和尚念经,我想去买相国寺外的炙烤兔肉。”

    赵璟轻笑,凤眸弯弯尽是宠溺融化其中,他轻点了点她的额头,温柔道:“好。”

    鱼郦越过他看了一眼更漏,赵璟会意,平开袍裾上的褶皱起身,“那你好好休息,我这就走了。”

    他出了殿门,身后只跟了崔春良,提一盏犀角灯,身披月色融入漫漫黑色。

    赵璟走后,鱼郦便坐了起来,万俟灿鬼鬼祟祟摸进来的时候正见她对着鎏金莲花烛台出神。

    “你怎么了?”万俟灿伸出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

    今日她当街吐血,瞧上去严重,但其实不过是清晨饮的那盏药在作祟。

    万俟灿医术诡异,惯常爱剑走偏锋,道她只是给鱼郦除一除心火淤血,做得逼真些,省得那位精明的官家看出破绽。

    她完全是多虑了,今日见赵璟的模样,活像丢了魂魄,再不似从前那睿智强悍滴水不漏的皇帝,而只是个即将失去爱人的可怜虫。

    鱼郦偏头看她,烛影落在她的脸上,暗昧浅淡,显出几分忧郁:“想起白天时他拿着蜜饯朝我走来,我看着他的样子,突然有些恍惚,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赵璟的皮囊生得极好,鱼郦自小看人先看脸,这些年见惯了各色郎君,也没有找出比他更好看的。

    重逢后她总觉得他的那双眼幽邃冰凉,藏着许多残忍的算计,可是今日当他向她走来时,神色专注,目中清影无双,她才恍然想起,从前的这双眼睛是那么清澈如水,只容得下她,只有她。

    万俟灿怕她不舍,试探着问:“你若是后悔了,也还有转圜余地,从今日起把药停了,我就说研制出了新疗法……”

    鱼郦摇头。

    怀念也只是怀念,是对过去的缅怀,不能挡住未来的路。

    蜀郡惨烈若人间炼狱,还等着她。

    万俟灿爬上榻来搂住她,两人同榻而眠,清晨时醒来,合蕊端进一碗参汤。

    病重的人体力不济,需要参汤吊着口精神,赵璟想要在鱼郦清醒时满足她一切心愿,昨晚让膳房连夜熬制。

    她出了殿门,马车就候在云阶下,赵璟舍不得她多走一步路,将她打横抱上了马车。

    随着颠簸,鱼郦道:“禁宫中纵马是触犯宫规的。”

    赵璟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只这一次,以后不会了。”

    清风携花香吹来,撩动垂帏翩飞,鱼郦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红墙黛瓦,倏地想起一件事来:“林氏女和崇河的婚事……”

    赵璟道:“我已经收回御旨,让他们各自守孝后再成婚。”

    鱼郦放下心,冲他笑了笑,又道:“还有寻安……”

    赵璟握住她的手微微用力,截住她的话:“我不会把寻安外放出京,更不可能一辈子对他不闻不问,窈窈你放心,我不会再有别的女人、别的儿子了,只有他,我会好好教导他,直到他能承起山河之重。”

    鱼郦望着他决绝的模样,一时痴怔,半晌无言,待回过神来时心底已是一片苦涩蔓延。

    赵璟只当这些都是寻常。若没有了鱼郦,那还去寻什么花前月下,子孙满堂,这世上本就没有一个女人能比得上他的窈窈。

    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有操不完的心,不为自己,全是为别人,明明命运不曾善待她,她却总是以最大的善意来回馈这人间。

    他满心怜惜,搂着她说:“不要想别人了,多想想自己,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想要做的事。”

    鱼郦窝在他的怀里想了许久,想到瞌睡连天,马车缓缓停下,相国寺到了。

    今日十五,是国寺布施的日子,门口支了大锅,几个僧人在分粥,辰悟亲自添柴火。

    他脸上顶着横七竖八的炭灰,一眼自人群中认出了赵璟和鱼郦,正要说话,赵璟隔人群远远竖了根手指在唇上,以眼神示意他过来。

    辰悟忙将烧火铁钩搁下,交代了小僧人们几句话,便朝他们走过来。

    赵璟给鱼郦买到了刚出炉的鲜嫩炙烤兔肉,烤得外焦里嫩,滋滋冒油,被切成均匀的小块,包裹在荷叶里。

    鱼郦吃得满嘴油光,见辰悟来了,慌忙收起来。

    赵璟抽出锦帕给她擦嘴,边擦边道:“辰悟大师佛法高深精妙,不会在乎这点小事的。”

    辰悟立即听出了这怪异强调背后的讥讽,敢情还是为那日他和鱼郦独处一室在生气。

    他无奈摇摇头,只当没听懂,瞧向鱼郦,一眼便瞧出她妆容底下的消瘦与憔悴。

    他通晓医理,观其颜色便知不妙,又见官家罕见地肯带鱼郦出宫,一颗心不住下沉,忧色重重凝睇着她,再也移不开目光。

    直到赵璟轻咳了一声,“我们来了便是客,主持大师不好好招待一下?”

    辰悟回过神来,犹豫了少顷,将赵璟和鱼郦让进了不远处的草棚里。

    灾民多捧着粗瓷碗躲在这里喝粥,好容易清理出一处干净的桌椅,辰悟引二人坐下。

    赵璟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排了大半个时辰的队,也就只能得到一碗稀粥,还像珍宝一样舍不得饮尽,只能小口啜饮。

    辰悟叹道:“战乱不断,民生多艰。”

    赵璟道:“会好的。”

    辰悟微笑:“官家说好,那就一定会好。”

    三人寒暄了一阵儿,说道近日的秋祭,辰悟说他的师父觉慧法师将要西行,他想随他一起去,这寺中庶务交由长老料理,秋祭大典的道场他也不再主持。

    如今于赵璟而言,这些都是小事,他没往心里去,只不时看一眼身边的鱼郦,眼中是浓重的化不开的忧伤。

    崔春良过来道:“宫中传出信,蜀郡那边……”

    赵璟起身走到一边去看送来的邸报,鱼郦看他,却没有了往日定要探究竟的急切,她想,不管蜀郡如何了,这刀山火海她闯定了。

    辰悟默默守在她身侧,给她斟了一瓯热茶,推到她面前,手却没收回去,而是顺势搭到了她的脉上。

    鱼郦想着蜀郡的事在出神,察觉到辰悟来搭她的脉,猛地想起他师承觉慧法师,学来一身精妙的外邦医术,心里一紧,忙要把手收回来,谁知辰悟看上去文弱,手劲却大,摁住她,不许她动。

    鱼郦不敢吵闹,生怕把一旁正在看邸报的赵璟招来,两厢拉扯,辰悟诊完了脉,神色复杂地看向鱼郦。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咱们窈窈就是自由的小小鸟了^_^会很长,我争取在晚上九点前码完哈

    第67章 永以为诀别

    “官家,娘子她去了……”

    两人眼神交汇并没有持续太久就被打断, 赵璟回来了。

    鱼郦捧着茶瓯仔细观察他,额间纹络颇深,看来蜀郡邸报上所呈之事十分棘手。

    也是, 那么一处易守难攻的险地, 汇集了各路兵马,又有相里舟这么个祸根在其中折腾,还不知会惹出什么乱子。

    鱼郦按捺下心底的焦躁,默默把瓷瓯放回去。

    赵璟脸上的忧色只存了一瞬, 顷刻间半点痕迹都不见,他拉过鱼郦的手,温声问:“天色还早,你还想去哪里逛一逛?”

    鱼郦抚着胸口咳嗽,咳得小脸涨红,嘴唇发白, 虚弱无力地靠在赵璟怀里。

    参汤能发挥的作用终究有限, 从出宫至今, 已经耗费了太多体力。

    辰悟在一旁瞧着,官家却罕见地没有催促她回宫, 替她顺着背,脸上的伤慨难以掩饰。

    鱼郦倚靠在赵璟的胸膛上,气息绵弱地说:“往前走就是都亭驿了吧, 我想回去看看。”

    赵璟拢着她的手紧了紧, “好。”

    都亭驿如今仍是供外邦来使和州郡官员入京暂住之所,只因是龙潜之地,将从前赵璟住过的那一处小院围了起来, 不再待客, 而是由工部定时派人修缮, 内侍省日夜清扫,庭院内外处处精美干净。

    鱼郦走进这座小院时,若非院子里的秋千架还在,她几乎都要怀疑自己走错了。

    秋千用的是黄花梨,藤蔓上爬了星星点点的小碎花,这还是赵璟为了引鱼郦多来特意做的,他哄她上去,把她高高悠起,能看见院墙外流水般的车马和热闹的人群。

    鱼郦坐了上来,抓住藤蔓,让赵璟再推她。

    如今不是少年时肆意非为的年纪了,赵璟担心她的身体,又怕摔着她,只能轻轻推一推。

    鱼郦将头抵在藤蔓上,闭上眼,清风缓缓吹来,撩动起她的褶裙,吹落了一片枯叶,正好砸在她的头上。

    她说:“有思,如果时光能够回转,在我及笈那一晚,你第一回 说要娶我时,我不会再让你写信回去请父母来提亲了。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实一点都不重要,我们那个时候就该一起走,什么都不要了,天地辽阔还能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吗?”

    赵璟低头看着地砖缝隙里的青苔,听着她的感慨,只觉如钝刀割心,一阵阵疼得入髓。

    世上本无后悔药,更无回头路。

    他将叹息留在心里,却听鱼郦又道:“以前的事是不能回头改了,往后的事,我还有一件想要求你。”

    赵璟让她说。

    “我不喜欢这金陵城,我也不喜欢禁宫,不想我死后被葬入皇陵,我想去蜀郡,求有思派人将我的棺椁送回蜀郡去——我也不喜欢陌生的人相送,若是相宜,便让嵇其羽来送我吧。”

    赵璟看着她,神色中尽是了然,了然过后又是寥落。

    原来她也并不是真心在遗憾两人的错过,只是提起旧事想让他心软,好让他答应她的要求。

    他看穿了她的心机,却不点破,都到这个时候了,再去争论吵闹还有什么意义。

    他心中像是破了一段,不停地漏风,凉飕飕的,疼得厉害。

    他半生争强,最不喜欢输给别人,尤其是明德帝,可到头来还是输给了他。

    她不想被葬入皇陵,不想与他生同衾死同穴,她心心念念的归宿是明德帝为亲王时的封地,也是这位短命帝王生前魂牵梦萦之处。

    到最后,原来只有他赵璟才是最大的笑话。

    鱼郦仰头看他,眸中倒映出清澈的天光,藏着最殷切的渴求。

    赵璟冲她微笑:“好。”

    听到他答应,鱼郦长舒了口气,靠回藤蔓上,轻松地让赵璟使劲推秋千。

    两人在都亭驿里徘徊了将近一个时辰,除了玩秋千,鱼郦还要去赵璟曾经住过的厢房看一看,那里头自是珠光影壁,奢华非常,再无当日那落拓质子居住时的寒酸样儿。

    若非鱼郦坚持,赵璟其实不想来这里,这里存留着他少年时弱小任人欺凌的记忆,有他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姑娘被许配他人而无能为力的酸楚,他不喜脆弱,不喜无助,不喜欢这些。

    可当随着鱼郦逛遍了这座旧院落,听她一桩一件回忆往事,他心中的戾气渐消,慢慢平缓下来。

    纵有无奈,亦有美好,若是两相权衡,还是美好温馨多些。

    庭院中的桂花开得正好,他爬上石头折下一小截,为鱼郦簪于鬓边。她像个单纯的孩子,抚摸鬓间簪花,笑着问他好不好看。

    赵璟温柔凝睇她,“好看,我的窈窈是世上最好看的女人。”

    她莞尔,倾身拉住赵璟的手,“我的有思也是世上最好看的郎君。”

    赵璟瞧着她明媚灿烂的笑靥,心道就算这是在与他耍心机,他也认了,为着最后的温暖情愫,对于鱼郦的一切遗愿他都会满足。

    他这样想着,鱼郦却已体力不支,合眸倒进了他的怀里。

    马车迅速赶回禁宫,赵璟将鱼郦抱入紫宸殿,万俟灿把过脉后叹息:“就在这一两日了。”

    这一回鱼郦睡得比往常都久,整整十二个时辰才醒来。

    明明是清晨,天光正大亮,紫宸殿里仍旧烛火煌煌,鱼郦睁开眼睛时,正看见赵璟在点亮最后一排蜡烛。

    他返身回来,见她醒了,立即坐到榻上将她揽入怀中。

    鱼郦觉得身上的力气正在点滴流逝,这感觉太过逼真让她不禁怀疑万俟灿的药到底灵不灵,是假死还是真死。

    她低眸苦笑,突然发觉若是真死,她还真有些舍不得。

    赵璟低头看她,唇角弯起:“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了,竟自己在偷偷地笑。”

    鱼郦咳嗽了两声,气息凝涩,连说话都难。

    她撑着最后一口气,艰难地说:“我还有……最后一些话想对你说,其实前几日就想说了,只怕你听不进去,想着……这会儿,你总该能听进去一些了吧。”

    赵璟咽下苦楚,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你说吧,你说什么我都听。”

    “我在昭鸾台时曾秉烛夜读,书上总说为明君当亲贤臣远奸佞,尤其是不能让宦官干政。仲密此人,狼子野心,心狠手辣,官家断不可久留。我知如今风烟四起,朝臣各怀鬼心,你弹压艰难才启用左班,可这世上没有为诛烈犬而豢养恶狼的道理啊。”

    她说完这一通话,已几乎掏空了自己,用锦帕捂着嘴不住咳嗽,直到锦帕上透出浅浅血丝。

    赵璟搂着她的臂弯收紧,怜惜道:“窈窈,你太累了,不要操这么多心,多想想自己。”

    鱼郦笑了:“我知道你不太爱听这些话,不过好在,这是最后一回说了,往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赵璟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哽咽:“我没有不喜欢听,我怎么会不喜欢听你说话。”

    “如果……没有不喜欢,那我……还有一句话。”

    鱼郦的意识渐至迷离,声音薄如兰絮,需得赵璟将耳朵紧贴在她的面上,才能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天子不单单是掌握天下权柄、享四海膏腴的,还是掌握着万千隶庶的命运,百姓皆是官家的子民,那这天下是不是也包含蜀郡?”

    赵璟为鱼郦擦去唇角的血。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命厢军围困蜀郡,想要让相里舟和瑾穆旧将自相残杀,待日后天下初定,你能腾出手来再派军剿灭相里舟。可是……你围住的不光是前周兵马,还有蜀郡十几万的百姓,难道他们不是大魏子民,不是官家的子民吗?”

    “我求你解蜀郡之困,只有二成私心为雍明,剩下的八成是为蜀郡百姓。若此言有虚,就让我永堕地狱,永不得往生。”

    赵璟慌忙捂住鱼郦的嘴,“不许胡说。”

    鱼郦靠在赵璟身上,苍白的脸上浮掠起飘渺笑意:“我只是……放不下,我也……恨极了这样的自己,明明……已没有多少力气了。”

    赵璟将她紧锢在怀中,像是要把她融入骨血才罢休。

    可她的生命还是在一点点消逝,拼命想要抓住,还是从指缝漏下,最终只剩徒劳。

    殿内烛光摇曳,蜡烛爆出几点火星,将二人的影子映到墙上,交颈相依,亲密无间,如同这世上无数个平凡相爱的夫妻,没有隔阂,没有憎恨,只有难舍难分。

    鱼郦的指尖微颤,挣扎着覆上赵璟的手背,轻声说:“天还不算太凉,我不想在去蜀郡的路上腐烂,求求你,今天就将我送走吧……”

    清风自窗牖吹进,撩动衣袖,她纤纤玉凝的手倏然松开,掉在了缎褥上。

    赵璟的身体猛地一瑟,紧密环住她,再也抑制不住那翻涌的伤恸,贴着她的面哭起来。

    崔春良听到殿内的痛哭声,领着内侍进来,只见萧娘子双目紧闭,如同睡着了一般,安详宁谧地躺在官家怀里,有水珠不断滴落到她的面上,那是官家的泪。

    赵璟自记事起便再没有如此痛哭过,他的身体不停颤抖,呜咽之声宛若失群的孤雁哀鸣,生生凄切,催人心肠。

    崔春良领着内侍们跪在榻前,朝着鱼郦连磕了三个头,轻声冲赵璟道:“娘子去了,官家节哀,要小心龙体啊。”

    赵璟只觉眼前一切都模糊在泪水中,唯有鱼郦的面如初见时清晰,近在身畔,却永为阴阳之隔。

    他哭得像个孩子:“阿翁,窈窈在与朕玩笑罢……她自小古灵精怪,一定是在捉弄朕……”

    崔春良跪伏着上前,抬袖拭掉眼角的泪,嗫嚅:“娘子没有与官家玩笑,她只是太累了,太苦了,撑不住了……”

    “累、苦……”赵璟面上漾过茫然:“她为什么会这么累,这么苦?”他沉思良久,绝望道:“是我啊,我一直在逼她,自重逢之后,我从未善待过她。死的人为什么是她,该死的那个人是朕才对!”

    他容色痴癫,神经质地翻出匕首,将要出鞘,崔春良慌忙上来阻止,他握住刀柄,哀哀道:“官家您可不能想不开,您想想江陵郡王,他才两岁啊,已经没有了母亲,若再没有了父亲,他可怎么在这虎狼环伺的宫闱里活啊!”

    赵璟神色木然,眼珠僵滞地转了转,恍若梦醒:“寻安,还有寻安……”

    万俟灿听到动静冲进来,见鱼郦毫无气息地躺在赵璟怀里,垂在身侧的手紧捏住袖纱,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见崔春良回头看她,才反应极快地装出一副哀伤难以自抑制的模样,奔到榻前,嘤嘤哭泣。

    她全情投入地抹了半天眼泪,才哽咽着问赵璟:“窈窈生前可留下什么遗言?”

    赵璟已经安静下来,泪水无声划落,面上一片枯井般的沉沉死寂,他拥着鱼郦,说:“她想回蜀郡,她说天气还不算太凉,怕在路上腐烂,要我今天就送她走。”

    万俟灿暗道聪明,这假死药只能管十个时辰,万一皇帝霸着人不放,那时辰一到鱼郦醒来,一切岂不是白忙活了。

    她不敢表现得太急切,只有试探道:“那官家是何意?”

    赵璟弓起手背划过她的面颊,目中尽是不舍,但还是说:“她的遗愿,朕必让她如愿。”

    他将鱼郦平放在榻上,握住她的手,目光不舍地流连于她的面,哑声吩咐:“召嵇其羽。”

    嵇其羽来时听得内侍说了一两句,心中自是哀戚不已,待真看到尸体更是没忍住落下泪来。

    他一边抹泪,一边朝赵璟端袖揖礼。

    赵璟虚弱无力地将鱼郦的遗愿说与他听,末了,道:“你将手中公务暂且放下,收拾行囊,护送鱼郦入蜀安葬。朕会派重军相随,在蜀郡未收复之前,鱼郦的安葬处必要严加防守。”

    嵇其羽明白他的意思,是怕那个相里舟丧心病狂之下去毁萧娘子的陵寝。

    他一一应下。

    赵璟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鱼郦的面,他想要站起来,可是腿弯乏力,又扑通跌坐回去。

    崔春良上前要搀扶他,被他挥手斥到一边。

    “你为朕誊御旨,朕要追封鱼郦为后。”

    “这……”嵇其羽犹豫。

    赵璟眼底俱是红血丝,癫如鬼魅,怒目瞪过来,嘶吼道:“她活着的时候朝臣们搬出祖宗家法阻扰朕立她为后,如今她都死了,朕要追封她给她个名分都不成吗?!”

    嵇其羽深感哀戚怜悯,颔首应是。

    自打鱼郦病危,工部便早就将棺椁备下,按照赵璟的意思,一切皆是国朝皇后的规制,梓木制流云戗金鸾凤棺,配以缯絮、璧珠玑玉衣等物。

    赵璟曾令尚宫局为鱼郦量身定做了一件皇后袆衣,除了原有的规制刺绣外,还在襟前特意绣了大片的海棠花,是她最喜欢的海棠花。

    他亲自为鱼郦穿上,为她梳拢发髻,戴上珠翠朵玉花冠。

    万俟灿在一旁守着,暗骂真是啰嗦,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了。

    萧家人倒是来得很快,消息递出去没多久,萧崇河和萧婉婉便进了宫。

    萧崇河扑到鱼郦身前哀哭不已,萧婉婉对她的感情虽淡了些,但感念她成全自己的姻缘,亦躲在兄长身后抹泪。

    崔春良出去张罗祭祀事宜,辰悟领着相国寺的僧人来了。

    紫宸殿的宫人们跪了一地,皆泣不成声,辰悟看了一眼躺在棺椁中的鱼郦,将超度的经文裁去大半,只用半个时辰便念完。

    这半个时辰里,嵇其羽已在万俟灿的催促下整顿好了行装。

    万俟灿曾建议鱼郦提前将真相告知嵇其羽,这样双方有个准备,接洽起来还默契。

    但被鱼郦否了。

    “你不懂,虽然现如今,因为那个仲密,让官家和其羽之间生了嫌隙,但其羽自始至终对官家忠心耿耿,就算他一时心软应了我们,到时他见到官家伤心欲绝的模样,很难说会不会对他和盘托出。”

    丧事有条不紊的进行,住在偏殿的寻安似是有所感应,啼哭不已,乳母抱着他出来给鱼郦磕了个头,他方才消停下。

    既要追封皇后,那送去蜀郡安葬终归不合祖制,赵璟怕金陵去蜀郡千里之遥,若闹得天下皆知会有贼人打鱼郦棺椁的主意,便决心趁天黑秘密送葬。

    本来都说好,谁知要走时他又改了主意。

    赵璟非要将鱼郦留下与自己合葬,踉跄着追上棺椁,将厚重的梓木盖推开,深情凝睇鱼郦的面容,扶在木沿上落泪。

    站在棺椁后面的万俟灿默默在心底问候了赵璟的十八辈祖宗,看了眼天色,焦急不已。

    她白日已经催过嵇其羽了,不敢再催赵璟,正无措,忽见辰悟揽袖上前,竖掌道:“待娘子入殓,贫僧会亲自再为娘子念一段超度亡经。”

    赵璟问:“你要跟着去蜀郡?”

    辰悟点头:“娘子与相国寺有缘,贫僧想送她最后一程,看着她安然入土,心愿得偿才会离开。”

    一句“心愿得偿”触动了赵璟的心事,他看向棺椁中沉睡的鱼郦,那般宁静安恬,与活着睡在他身边时总是紧蹙眉宇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心如刀绞,吩咐崔春良:“把明德帝的龙剑取来。”

    这柄剑先是赐给了月昙,月昙临走时又转赠给了鱼郦,赵璟有心病将这剑收了起来一直没有给她,到了这时候,他反倒释怀了。

    将剑安安稳稳搁在鱼郦身侧,喃喃自语:“我熔了你的剑是我不对,你不要再怪我了罢……”

    他将梓木盖上,又伏在棺上流连许久,才放他们离去。

    送葬的队伍一路直奔城门,到了百十里亭,嵇其羽估摸着离金陵已经有些远了,大约不会再惊动什么人,便命就近安营扎寨歇息。

    万俟灿和辰悟一直守在棺椁边,忽听里头传来细微的声响,两人皆紧张起来,万俟灿心道不好,药力提前了,偏此时嵇其羽扶剑朝他们走过来。

    第68章 元思皇后

    “官家疯了……”

    万俟灿暗中朝着棺椁狠踹了一脚, 里头果然消停,只是传出几声轻叩棺盖的脆响,显得颇为委屈。

    药王虑事周全, 为了防止意外, 刚出皇城就悄悄在棺椁上凿了几个洞,生怕鱼郦醒来憋着她。

    嵇其羽扶剑走近,客气道:“舟车劳顿,主持和药王也去休息吧。”

    辰悟拿着佛珠, 担忧地看了一眼棺椁,问:“那娘子怎么办?”

    嵇其羽道:“大师放心吧,我已命人搭建帐篷,一会儿就将棺椁请进去,命神策军严加看守。”

    帐篷……严加看守……万俟灿简直愁坏了,她低眸凝着棺椁上戗金浮雕的鸾凤纹饰, 轻轻叹息。

    嵇其羽只当她与鱼郦姐妹情深, 舍不得她, 温言宽慰:“蜀郡是娘子心心念念的地方,我们这是在为她完成遗愿, 她若在天有灵,必会高兴的。”

    万俟灿终于耐不住,道:“其羽, 你找个避人的地方, 我有话要单独对你说。”

    嵇其羽一头雾水,领着万俟灿去了自己的主帅营帐。辰悟站在棺椁边目送他们离去,待他们走远了, 才悄悄地把梓木盖推开了一道缝隙。

    鱼郦仍旧躺在里面, 身着正红凤翎皇后袆衣, 头戴花冠,双手合叠于身前,双目紧闭,只是那眼皮会轻微的跳动。

    虽然早就知道是假,可是当辰悟看见鱼郦的手指勾起时,一直悬着的心骤然落下,终于流露出轻松的喜色。

    他想,其实旁的也没有多么重要,只要她还活着。

    嵇其羽坐于案桌后,敛袖斟了两瓯茶,将其中一瓯推到万俟灿跟前,“药王有话但说无妨。”

    万俟灿瞥了眼外面沉酽如墨的夜色,想起还闷在棺椁里的鱼郦,心一横,决定豁出去了,“窈窈没有死。”

    嵇其羽刚抬起茶瓯要饮,悚然一惊,霍得起身,热茶泼溅到手背,他疼得直呲凉气,却顾不得,直盯着万俟灿问:“这怎么可能!我是亲眼看见过她的尸体,御医都验过,怎么可能!”

    万俟灿一直等着他咋呼完,才平静道:“那你是希望她活着,还是希望她死了呢?”

    嵇其羽急道:“我自然是希望娘子活着!”

    万俟灿道:“若是希望她活着,就快让人把棺椁抬进来,再耽搁下去,她就要憋死了。”

    嵇其羽愣怔片刻,忙撩袍往外跑。

    他遣退众人,只留了万俟灿和辰悟在身侧,万俟灿想让辰悟也走,沉稳持重的大师手持佛珠,默默地把梓木盖推开。

    辰悟冲里面道:“娘子,您快出来吧,再不出来,药王要杀贫僧灭口了。”

    鱼郦幽幽地睁开眼。

    她头晕胸闷,坐起来得很艰难。

    只见幽冷烛光下,一座金光闪闪的凤棺大敞,里面坐着身着华服花冠的美丽女子,额间一点蓝色花钿闪着诡异的光,顾盼间鬓边碎金流苏泠泠作响。

    几人中只有嵇其羽是才知情的,他只觉荒唐惊骇,凝着鱼郦半晌才回过神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辰悟搀扶着鱼郦从棺椁里出来,万俟灿为她把过脉,确认无事后才慢条斯理地向嵇其羽说了事情始末。

    “蜀郡是何等情状你比我还清楚,蒙晔死了,昔日的玄翦卫和昭鸾台如今群龙无首,若再无人主事,只怕用不了多久,那些猛卫都要在相里舟的蛊惑下归其差遣了。”

    嵇其羽想起临行前官家叩棺痛哭的模样,煎熬道:“可是官家心系娘子,他为娘子的死悲伤欲绝啊。”

    “哼……”万俟灿面上带着冷蔑:“且不说这位官家的情义到底值几两碎银,但听嵇尚书这话的意思,难道在你的心中蜀郡那么多人命还抵不上你们官家的伤心?”

    嵇其羽语噎,涨红了脸:“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鱼郦抵住额头,弯身坐到圈椅上,喝了半瓯茶水,稍稍恢复了些气力,才道:“其羽,相里舟此人歹毒狡诈,算上蒙晔,已有许多前周旧将死于他手,再耽搁下去,只怕用不了多久蜀中便是他的天下了。若叫这样的人主政,那蜀中百姓还有活路吗?”

    “你是官家的臣子,可你也是受百姓税赋供养的大魏官员,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蜀中血流成河,成人间炼狱吗?”

    “你一念之间,可活命无数。”

    嵇其羽皱眉:“可是凭娘子之力能力挽狂澜吗?相里舟能杀蒙晔,他也不会放过你,你去了不是羊入虎口?”

    鱼郦深吸一口气:“就算是这样,我也要去。昔年昭鸾台创立时我曾发过誓,此生效君王,奉苍生,除奸佞,明道义,不管怎么样,这一趟蜀郡我是闯定了。”

    嵇其羽被她话中的豪情所感,自为官后压抑许久的热血再度沸腾,他踯躅片刻后,咬牙道:“好,我送娘子入蜀。”

    他们往棺椁里塞了几块石头,用暗钉封死,命人抬入帐篷安放。

    而鱼郦则换下了华服花冠,穿上甲胄,扮做大头兵。

    假死药虽让人龟息,但也伤身,她虚弱乏力地卧在榻上,正想着入蜀之后该如何行事,万俟灿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鸡汤进来了。

    辰悟正在给鱼郦把脉,嗅到这股味道,神色很是不自然。

    鱼郦知道他是出家人,素来不食荤腥,便道:“天色已晚,大师快回去歇息吧。”

    “歇什么。”万俟灿大咧咧道:“你倒是接把手啊。”

    辰悟起身将锅接过放在桌上,又接过万俟灿递来的碗筷,舀了小半碗鸡汤送给鱼郦,温声道:“娘子需要进补。”

    万俟灿嬉皮笑脸凑到鱼郦身边,“这是嵇其羽派人去附近村子买来的老母鸡,我炖了两个时辰呢,加了枸杞和豆豉,味道好着呢,大师要不要来一碗?”

    “胡闹!”鱼郦横了万俟灿一眼,抱歉地冲辰悟道:“姐姐与大师开玩笑的,大师不要见怪。”

    辰悟冲她笑了笑:“不见怪,我也不会生气,娘子慢慢用,我去煎药。”

    待他走后,鱼郦问万俟灿:“煎药?”

    万俟灿道:“这小和尚通医理,也勤快,不用白不用。本来还想把他扔了不带他,没想到他还挺乖巧。”

    虽然鱼郦难以想象向来沉稳严肃的辰悟大师乖巧时是什么模样,但她敛眉沉思,总觉得不妥。

    他们此去蜀郡坎坷险阻重重,带着辰悟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僧人确实不便,他们都是牵扯其中的,说句不好听的,哪怕是此行送了命也是求仁得仁,可辰悟无辜,本就跟这件事无关,万一他有个好歹,那不是罪孽。

    鱼郦将瓷碗搁下,冲万俟灿道:“还得麻烦姐姐把辰悟大师请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你想赶他走?”万俟灿道:“他不会走的,他放心不下你。”

    鱼郦正色道:“不要胡说,大师乃出家人,又是国寺相国寺的主持,他的清誉岂能如此败坏!”

    万俟灿吐了吐舌头,突然发现一本正经的鱼郦还是很有气势的,不愧是昔年的昭鸾台尚宫,她胡思乱想着,随口道:“咱们就打赌,辰悟不会离开你的。”

    ***

    深夜的宫闱幽谧宁静,崇政殿的地上散落着几只酒壶,赵璟靠在龙椅上睡了一小觉,于梦魇中惊醒,满头虚汗,才发觉不过才过了一个时辰,窗外仍旧沉沉如墨,好像永夜。

    赵璟坐起身,金冠已被他摘下扔到了一边,他披散着头发将药瓶里的药一仰而尽,殿中香雾缭绕,他仿佛看见了尸骸满地、血流成河的疆场,那让他厌恶的疆场。

    他蜷缩进龙椅深处,想要眼不见为净,可耳边仍旧有厮杀的声音哀哀不绝。

    赵璟捂住耳朵,恰好崔春良进来,见他这副样子,壮起胆子上前轻摇他的身体,“官家,你怎么了?”

    赵璟猛地一颤,茫然看向他,“阿翁,死人了。”

    崔春良以为他在说鱼郦,神色哀伤,正要宽慰,赵璟忽得站起来,踉跄着走下御阶,指向虚空:“死了这么多人啊……从襄州到金陵,可怎么偏偏朕还活着?”

    他瑰秀的面上是宿醉后的苍白,满是疑惑地低下身,摸着地上的血,呢喃:“都说人死如灯灭,那死了是什么滋味?”

    崔春良只见官家在摸地,可地上什么都没有啊,他究竟在摸什么。

    正看得心惊胆战,殿门倏然被打开,内侍躬身回到:“关于立后,两府递了奏疏……”

    赵璟猛地回过头。

    脸上的困惑、哀伤顷刻间消弭无痕,换上了狠戾,他眼底充血,冷冷问:“他们反对吗?”

    那语气,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人剥皮拆股。

    回话的内侍不禁打了个寒颤:“中书令说‘元思’二字太重,官家未曾三书六礼迎娶萧娘子,哪有元妻一说?若是追封娘子为元思皇后,只怕会惹来非议。”

    “他是不是想死!”赵璟怒喝:“朕为什么没有三书六礼迎娶鱼郦,还不是这帮老匹夫从中作梗!他有什么脸阻止朕!他没有妻子,没有亲人吗?”

    他半张脸遮在厚密的黑发下,因为气愤而扭曲变形,嘶哑的声音回荡在静谧的殿宇里,无比瘆人。

    内侍哆哆嗦嗦跪下,将头抵到青砖上,“中书令的原配早已仙逝,是官家登基后亲自追封的诰命啊。”

    赵璟眸中散发出残忍的冷光,他指向内侍,“下旨,把中书令娘子从他的祖坟里挖出来,撤去诰命,贬为庶人,你去,让中书令在旁观看,看完了,让他给朕递个折子,说一说感想。”

    黄门内侍怕极了,慌忙应是,倒是崔春良先看不下去了,“官家,中书令年逾六旬,只怕受不住啊……”

    “他受不住?”赵璟暴跳如雷:“那朕能受得住吗?朕只是想追封自己的妻子为元思皇后,他们还要在封号上为难,是朕给他们脸了,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了!”

    崔春良怔怔看着赵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官家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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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章 吾妻魂归

    “朕死了就能见到窈窈了。”

    深夜内侍捧着圣旨出了崇政殿, 脚步疾如鼓点,惊破了宫闱的静谧。

    赵璟瘫坐在大殿的地上,脸上的戾气渐渐消失, 充满了茫然:“阿翁, 你说窈窈到哪儿了?”

    崔春良给他递上一瓯热茶,估摸:“应当到百十里亭了吧,那里地势开阔,适合安营扎寨。”

    赵璟心里空荡荡的, “她去了蜀郡,那等朕死后,也去蜀郡安葬吧。”

    崔春良忍下泪意:“官家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不吉利……”赵璟笑起来,“生老病死有什么不吉利?世间朝代更迭,帝王无数,哪一个真的做到了千秋万代了?不过就是一死, 不过就是一死……”

    他散着头发, 笑得前仰后合, 直到眼角沁出泪来。

    赵璟不肯睡床,趴在地上睡了一宿, 第二日清晨,温暖阳光镀于面时,他才悠悠醒转去上朝。

    如此夜醉朝醒数日, 在一个暮色沉沉的傍晚, 仲密求见。

    他听闻鱼郦仙逝,心里喜不自胜,但仍不忘做戏, 深闭宅门对着鱼郦的牌位哭了好几日, 红肿着眼睛来拜见。

    “奴为元思皇后之丧日夜哀哭, 悲痛不已,猜想官家亦如是,奴一条贱命不值钱,可官家乃万乘之尊,还请万万保重龙体啊。”

    仲密一边说着,一边抬起袖子拭泪,臃肿的身体抖了又抖。

    崔春良在一旁看着,默默翻了个白眼。

    赵璟夜间宿醉,白日议政,又批了大半日的奏疏,神思有些飘忽,目光落于虚空,半晌才呢喃:“元思皇后……”

    “是呀,两府那些官员也太不近人情了,官家与娘子夫妻情深,只是享极尽死后哀荣,他们竟也要从中作梗,真真是不把官家放在眼里。”

    仲密越说越气愤:“奴深感于娘子生前教导,实在为她不忿,只待官家一声令下,奴立即给这些匹夫一个好看。”

    赵璟看向他,目中深幽,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他才道:“朕自有法子与他们周旋,左右窈窈已经不在了,不管闹出什么动静也不必再担心会惊扰到他。”

    仲密的目的没有达成,内心极度失望,但他掩饰得极好,面上仍旧哀怨戚戚,哭了一阵,仿佛才想起来,躬身冲赵璟道:“奴自娘子死后哀伤不已,府中下人怜奴,向奴进献了二人。”

    “民间有传闻,法师可做招魂之法,唯有生辰八字合契的人才能承载亡者魂魄。天可怜见,却让奴遇上了这样的人。”

    赵璟那黯然的凤眸倏然亮起几簇微光,“招魂……”

    仲密颔首道:“请官家恩准召见法师。”

    赵璟准了,黄门内侍带进二人,皆是女子,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妪,鬓发斑白,身着褐色敞袖大袍,头戴莲花银冠,手拿香炉;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柳眉桃花眸,温婉含怯,乍一看还真与鱼郦有几分相似。

    仲密在一旁介绍,道老妪名大寒,是陈留有名的法师,常为逝者招魂,魂归者说起生前往事无不严丝合缝;姑娘名叫细蝉,是兰陵郡人士,今年二十有四,生辰八字与鱼郦全然一致,是大寒法师精心挑选的盛魂容器。

    崔春良守在一边,嗤之以鼻,心道这等拙劣的把戏凭官家心智绝不会相信,谁知御座上传来官家沙哑的声音:“她真能把窈窈的魂魄召回来吗?”

    仲密躬身,“能与不能,一试便知。”

    大殿上摆了张长案,大寒将香炉放在上面,围着长案起舞,那舞蹈粗犷奔放,恰如壁画上的傩仪。

    舞了大约两刻,一直站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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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的细蝉忽得浑身颤抖,像有鬼怪上身,丹唇里发出奇怪的声响,眉宇扭曲,面露痛苦。

    大寒围她起舞,没多时她便停止了颤抖,倏然抬头看向赵璟,原本含怯的眉目舒展开,潋滟桃花眸脉脉含情。

    赵璟与她对视,“窈窈?”

    细蝉目中盈泪,轻轻点了点头。

    赵璟仍有疑窦,试探着问:“你可曾记得,我们记事起第一回 见面是在哪里?”

    细蝉道:“都亭驿。”

    赵璟又问:“朕第一回 说要娶你是何时。”

    细蝉面上浮起甜蜜:“是我及笈那晚。”

    赵璟终于动容,绕过长案走到她身前,又问:“我们久别重逢是在哪里?”

    细蝉答:“紫宸殿。”

    赵璟眼眶微红,泪光模糊,痴痴凝睇着她。

    仲密满意地瞧着这一切,道:“就让皇后再陪一陪官家吧,奴这就告退了。”

    赵璟点头。

    崔春良也不好再留,只有一边斜睨那个妖精似的细蝉,一边不甘心地告退。

    大寒将香炉摆正,冲赵璟恭敬道:“在香焚完之前,皇后的魂魄会一直停留在细蝉的身上。”

    他们走后,赵璟坐在太师椅上,隔案看向细蝉,“你怎么还不投胎?”

    细蝉凝噎,擦拭着颊上清泪:“我舍不得有思。”

    赵璟道:“我看志怪典籍,上面说投胎都讲究好时辰,若是错过了就投不到好人家,你这辈子没落在好人家里,下辈子可一定要瞅准了再投。”

    细蝉怔了怔,娇声说:“若有来生,纵不入公侯之府,也要与有思再相遇。”

    赵璟的唇角轻牵了牵,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只那一瞬,细蝉以为自己看错。

    赵璟凝着她的面,“你倒是会选,这个细蝉还真与你有几分相似,只是她也好,月昙也罢,与你相较都少了几分柔弱之下的刚硬之气。”

    他向后仰身靠在太师椅上,喟叹:“朕从前恨极了你的刚硬,可是到如今却觉得那多可贵,你若生做男儿,必不堕士大夫风骨。”

    他们说了一会儿话,期间细蝉似是情动,绕过长案想要上前抚摸赵璟的脸,被赵璟偏头躲开,他道:“这不是你的手,只是个外人罢了,朕不喜欢。”

    细蝉只有讷讷退回原地。

    香炉终于焚尽,细蝉若开始时剧烈颤抖,再抬眸时,目中的柔情散尽,只余仓皇胆怯。

    她面带茫然地跪在赵璟身前,颤颤道:“民女……民女可有冒犯官家?”

    赵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没有,你可在宫里长住。”

    他唤进崔春良,让收拾出崇政殿的一间寝殿给细蝉居住。

    崔春良问可是鱼郦住过的寝殿。

    赵璟摇头:“另收拾一间。”

    崔春良令命去办,临走时又冲着细蝉翻了几个白眼。

    他好歹是赵璟做储君时便伺候在侧的,忠心不二,越想这事越觉得不妥,便悄悄派出心腹内侍给谭裕和文贤琛递信。

    嵇其羽不在京中,只能这两人商议,谭裕是个暴脾气,将桌子拍得震天响:“我看仲密那畜生就没安好心,召来个狐狸精迷惑官家,还不知要生什么幺蛾子。中贵人说那个细蝉妖里妖气的,哪里像元思皇后了,官家这么聪明的人竟也能上当!”

    文贤琛支手托腮,沉吟良久,才道:“你不要冲动,官家将她留在崇政殿,显然是信了,你我若是这个时候跳出来泼冷水,恐怕是正中了仲密的奸计,他若是向官家递谗言,你我二人只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他提议先不动声色,去崇政殿探一探虚实。

    两人商定好要去探虚实,谁知刚走到丹陛前便听大殿内传出娇柔的歌声。

    文贤琛和谭裕对视一眼,想到从前赵璟和元思皇后独处时十分不喜欢旁人打扰,正想改日再来,前去通报的崔春良已经出来,“官家让二位进去。”

    两人只有硬着头皮进去。

    横殿一张长案,貔貅兽鼎上飘出香雾,细蝉正站在长案后唱一首歌谣。

    那歌谣是从前鱼郦常唱给赵璟听得。

    赵璟瘫坐在龙椅上,合目冲二人道:“中书令病了,你们代朕去探望一下,省得朝野内外又要说朕苛待老臣。”

    两人应下,心道:苛不苛待您老人家心里还没数吗?中书令为什么病,始作俑者可不就是您官家。

    细蝉唱罢,扭着身体走到御阶前,朝赵璟撒娇:“有思,我想打扮得漂亮些来见你,可是那个合蕊女官不许我动殿里的衣裳,她不过一个宫女,怎得还欺负起我来?”

    鱼郦入殓时,赵璟将她生前的大半衣衫都送去陪葬,只留了几件放在原先的寝殿,他无事时会过去看一看,嗅嗅上面的味道。

    赵璟皱眉:“你去过寝殿了?”

    细蝉笑靥如花:“我从前就在那里住,我还是觉得那里更好。”

    赵璟盯着她看了许久,看到细蝉有些发毛,心虚问:“怎么了吗?”

    赵璟道:“你不要再进去,若是有下一回,你就搬出宫。”

    细蝉泫然欲泣,“若是有思嫌弃我,那我走就是。”

    她作势要走,崔春良、文贤琛、谭裕整整齐齐站在一旁,双手交叠合于身前,皆不阻拦。她不满地瞥了三人一眼,又讪讪回来,冲赵璟道:“那让人给我新裁几件衣裳就是了。”

    赵璟面无表情道:“可以。”

    细蝉高高兴兴地走了。

    谭裕忍不住指着她低声冲文贤琛道:“就这?”

    文贤琛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谨言慎行。

    谭裕还是忍不住,悄声说:“仲密这厮到底想干什么?”

    赵璟也想知道仲密要干什么,他想看看这个自己一手扶持上位的左班都知究竟有何野心。

    还有就是……这个女人除了脸,嗓音真有几分像鱼郦,可是不能离得太近,近了他忍不住想呕吐。

    所以除了第一日,后面他都是高高坐在御座上,让她在大殿中央唱歌,两人隔着数丈远,才能勉强压下心头的恶心。

    文贤琛与谭裕交换了数度神色,还是文贤琛道:“两府已经妥协,元思皇后的封号定下了,只是不知何时举行移入宗庙大典。”

    赵璟道:“等几天,朕的丧服快做好了。”

    文贤琛瞠目,大魏习俗,从未见过郎君给妻披麻戴孝。

    尚宫局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没有提前准备赵璟的丧服。

    他欲言又止,赵璟又道:“前朝有殉葬的风俗,朕想送个姑娘去伺候皇后……”他边说,边抬眸看向细蝉离去的方向。

    ***

    鱼郦一行人今日正式踏入蜀郡。

    离宫时万俟灿就把瑾穆留给鱼郦的匣子带在身上,这会儿正当用。

    嵇其羽和辰悟护送着这装满石头的棺椁入蜀,而鱼郦则用裴月华的籍牒进入城门。

    街衢上人烟稀少,这不奇怪,赵璟命厢军封锁蜀郡一年有余,这一年里限制入蜀的人随身携带除干粮之外的货品,而蜀中连年战乱,物资本就匮乏,可供售卖的更是少之又少。

    她和万俟灿走入一间邸舍,赁了一间安静的天字客房。

    万俟灿沉不住气地问:“你想如何?”

    鱼郦把随身携带的龙剑上缠着的粗布揭下来,细细擦拭,道:“我们不能以真面目贸然示人,待会儿你去买两身男装,我要找一找旧日昭鸾台的姐妹。”

    昭鸾台与玄翦卫虽同为御前机构,但二者平日里来往并不十分密切,就如颜思秀不会听鱼郦的,关键时候鱼柳也不会听蒙晔的。

    这等风声鹤唳的紧要关头,最稳妥的方式就是先联系自己的姐妹。

    万俟灿在路上同鱼郦说,蒙晔和那两名前周大将都是死于中毒。相里舟那个妖孽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巫医,转会使些阴邪招术下毒,蒙晔临死前拼的一口力气给万俟灿送信,求她前来解毒。

    可惜那送信的使者路遇追杀,信笺被毁了大半,只能看到一半内容,另一半就不得而知了。

    她提醒鱼郦:“蒙晔说那毒极厉害,你要小心,可千万别中招。”

    鱼郦笑着说:“我几次三番命悬一线,都能化险为夷,还认了药王做姐姐,天注定我这辈子是不会短命的。”

    万俟灿早就发觉,她自入蜀,虽有时会愁眉苦脸担心前路,但再不似在宫闱里那么死气沉沉的了,整个人容光焕发如获新生,连笑都比从前明媚耀眼许多了。

    被她笑靥感染,连万俟灿都开始相信,她们一定能挽蜀郡之危局。

    两人用过午膳,又小憩了片刻,万俟灿便出门去买男装。

    鱼郦独自站在邸舍的窗前,忽而听见一阵丧乐,远方走来送葬队伍,为首的竟是相里舟。

    八人抬着紫檀木烫金牌位,那牌位上写的竟是昭鸾台尚宫萧鱼郦之位。

    鱼郦禁不住笑起来,没想到啊,有生之年还能看见相里舟给自己披麻戴孝,真是个孝子贤孙。

    但她很快就笑不出来,因为她看见那送葬队伍的后面跟了好几个昭鸾台的姐妹。

    其中便有鱼柳,她仔细观察,倒是没有慕华澜。

    街上有百姓指指点点地议论:“什么昭鸾台尚宫,圣旨遍布四海,人家是元思皇后,一个叛徒罢了,相里先生真是心善,还给她办丧仪。”

    “唉,到底是主上生前倚重过的人,相里先生对主上一片忠心,不看僧面看佛面。”

    鱼郦不在乎这些闲言碎语,只凭窗盯着那几个姐妹,心道一定得快些联络上她们。

    正想着,万俟灿回来了,她满面神秘:“窈窈,你猜猜我把谁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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