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我是不是永远比不上他?

    “我是不是永远比不上明德帝?”

    相里舟迅速反应过来, 冷眼觑向鱼郦的脸,无辜道:“某追随成王,只有幸与萧尚宫打过几回照面, 昔年萧尚宫伴在君侧, 某未敢直视天颜,如今见了这位娘子只觉与萧尚宫确实相像,但究竟是与不是,还得请娘子自证。”

    他唯恐邑峰生乱, 冲众人道:“萧尚宫至少有三年未露面了,人有相似,总不能她说是就是。”

    鱼郦唇角微翘,看来真的慌了,开始口不择言。

    她将龙剑举起,相里舟立即道:“国破宫倾后先主遗物散落于各处, 仅仅凭一件死物如何能证明身份?”

    “我说要凭死物来证明身份了吗?”鱼郦语气颇为风轻云淡:“蜀王剑独步天下, 诸位身为大周遗将, 应当有所见闻吧。”

    她气定神闲,素手拔剑, 寒光粼粼,耀亮了众人的眼。

    这些剑招早已印入鱼郦的脑中,同骨血融为一体, 山巅舞剑, 身姿矫健灵巧,若春柳荡涤清风,若惊鸿翩跹迎月。

    剑锷横扫, 微风若呜咽, 鱼郦手腕剑花后将剑收于身后。

    山巅静悄悄的, 只余鸿雁哀鸣。

    众人皆屏息,唯恐惊动了什么。

    司南怔怔看着鱼郦,只觉她整个人都在发光,宛若明珠耀目,但这与长相无关,甚至这一日后,她美丽的眉眼在司南的记忆中都会淡化,只剩下一抹惊艳超脱于众生的影子。

    深镌入心。

    他从很久之前就觉得她是个真正的美人,直到今日才知,若只当她是个美人,何尝不是一种亵渎。

    他不禁抬起了手,合掌相和。

    掌声打破了沉默,山巅诸将如梦初醒,皆合掌。

    只有相里舟的心腹们不做声。

    相里舟的脸色及其难看,那剑招纷繁复杂,若非教授者日以继夜的亲自指导,根本不可能练到这程度,他不能再在鱼郦的身份真伪上做文章了。

    但他很快有了别的诡计。

    他合掌称赞,面上尽是虚伪的笑意:“真是惊为天人啊,某何等有幸能亲眼见识到名震天下的蜀王剑。尚宫莫怪,某不是故意为难,只是元思皇后仙逝的消息传遍四海,某有所怀疑也是正常。”

    他刻意点出元思皇后,气氛瞬间变得微妙。

    鱼郦握剑的手微颤,眸中闪过痛苦之色,她竭力摒弃脆弱,坦然道:“国破之时,我留在魏宫是为了杀越王给先主报仇。”

    “可是那之后我再也脱不了身,可若我贪恋富贵,背弃故国,我又为什么要舍下魏宫的浮华尊荣,不惜假死逃脱来到蜀郡与诸位相见?”

    相里舟面容慈和体贴:“这就是尚宫的不对了,您既然来了蜀郡,为什么不早日与我们相见。还用这等见不得人的方式企图分裂邑峰,煽动昭鸾台叛变。”

    鱼郦凛声道:“那本就是我的昭鸾台,我是昭鸾台尚宫,何来叛变一说?”

    “尚宫的意思是不相信某?”

    潘玉正前倾了身体,一脸担忧紧张地看她。

    他太清楚他这位叔父的手段了,若鱼郦招架不住让他抓到丝毫把柄,她今日就得把命折在峰顶。

    鱼郦静默片刻,莞尔:“我怎会不信相里先生,只是诸位应当记得,先主生前有令,昭鸾台与玄翦卫乃内廷机构,负责监察百官,不可与朝官来往过密,先主虽逝,但他留下的规矩不能改。若如此不知避嫌,岂不是有损相里先生的清誉?”

    她赶在相里舟开口前道:“从前都是误会,如今既然已经证明了我的身份,那由我带走昭鸾台和玄翦卫众人,应当不为过吧?”

    “等等。”相里舟皱眉:“你要带走昭鸾台的人某没得话说,但是玄翦卫凭什么?蒙大督统临死前将他的爱将们托付给了某,某怎能辜负他的一番信任。”

    鱼郦笑了:“临终?这么说蒙晔确实死了?”

    她笑起来眼睛弯如弦月,内含狡黠,让相里舟莫名有些不安。

    为什么要不安呢?她不过一介女流,刚来蜀郡没多久,她能翻出天去吗?

    想来不过是虚张声势,都让明德帝把她惯坏了,以为学几招剑就能来充英雄。

    他心底鄙薄,面上却哀恸如泣:“某是亲眼看见蒙老弟咽气的,尚宫这样问可是不信某?”

    鱼郦道:“我信,我自然相信相里先生。”

    她环顾四周,一一划过在此的玄翦卫,扬声道:“你们一定要记住相里先生的话,他是亲眼看着蒙晔咽气的,是蒙晔将你们托付给他的,往后可要好好效忠。”

    她将剑插入鞘中,看向相里舟,“相里先生,我能将我的部下们带走吗?”

    相里舟外表镇定,脊背出了一层虚汗。

    他能感受到周围的压迫之感,众目睽睽,大家都在等着他的决断,若有分毫差池,就要在萧鱼郦面前落了下风。

    相里舟忖道:“萧尚宫别后三年,这些姑娘都是某在照顾,肯不肯跟萧尚宫走,不妨问问她们自己的意思。”

    目光落向绑在油柴上的姑娘们。

    “走,当然走,那可是尚宫,我们怎么可能弃她而继续效忠相里舟。”

    “别忘了,相里舟可是把我们绑在这里要烧死的。”

    “也不能这样说,是鱼柳和筱梦她们先搞小动作,才让相里先生误以为我们存了叛变之意。”

    “尚宫既然信我们,为什么不正大光明地与我们说她的计划,再说了,她可是大魏的元思皇后。周魏之争,她有退路,我们可没有。”

    相里舟得意洋洋地看着她们争论,斜眸睨向身旁的鱼郦。

    鱼郦面容清冷,看不出什么剧烈的表情变化,只是握住龙剑的手指收紧,咯吱咯吱响。

    她无意强迫,也不想如相里舟用言语蛊惑,所能做的解释她刚刚都做过了,停留随心,她已尽全力。

    司南捧着手炉踱步过来,随意道:“相里先生,既然误会已经解除,再绑着姑娘们怕是不太合适了吧。”

    相里舟嘴唇微搐,道:“放开她们。”

    鱼郦目含热泪,摇摇看着她们,她们中亦有许多人红了眼眶,并肩作战的日子浮于记忆里,逐渐清晰。

    她们都是为家族所不容的可怜人,昭鸾台曾是头上唯一的瓦片,为她们遮风挡雨,辟一方宁静天地。

    渐渐的,陆续有人走到鱼郦身侧。

    山下暗哨慌慌张张奔上来,附在相里舟耳边低语,相里舟眼中划过一道得意的冷笑,旋即换上慌张:“荆湖南路节度使徐滁率兵攻山,速速迎敌。”

    哨兵的消息是围山,仅一字之隔,谬之千里。

    相里舟的心腹会意,开始窃窃私语:“周魏两军素来相安,怎么突然攻山?”

    他们将目光投向鱼郦。

    这一下像把鱼郦架在了火上烤,进也不得,退也不得。

    毕竟她元思皇后的身份已经人尽皆知了,想撇清关系已是不能。

    她暗骂赵璟误事,眼睁睁看着已经站在她身边的姑娘们又开始摇摆不定。

    散去许多,只有十几人始终坚定地站在她身边。

    相里舟故意使坏,冲玄翦卫吩咐:“你们是先主亲自训练出来的精锐,危难之际当挺身而出去与魏军决一死战,某命你们为先锋。”

    潘玉急道:“叔父。”

    相里舟指向他:“你闭嘴。”

    司南忧心忡忡地看向鱼郦,鱼郦暗咬了咬牙,道:“不必如此,我可退敌。”

    她转身离开,最终只带走了十几个昭鸾台姑娘。

    山麓人头攒涌,金鳞向日,甲胄闪亮。

    鱼郦曾在禁宫与徐滁打过几回照面,他识得鱼郦,扶剑上前,躬身冲她揖礼,“娘子,主上要见您。”

    正好,她也要见他。

    慕华澜守在山下,鱼郦将带下来的姑娘们交予她,跟着徐滁去见赵璟。

    距离邑峰不远有驿馆,馆阁前禁卫森严,他们走进去,只见厅堂空寂,唯有赵璟坐在窗边,看向窗外山峦云影,目光微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鱼郦走过去,将剑重重搁在他面前的桌上。

    赵璟低头看看剑,再抬头看她,目中有化不开的沉郁,“这是在给我脸色瞧?”

    鱼郦怒道:“你捣什么乱?”

    赵璟唇边清诮:“那你想让我怎么做?由着你上邑峰,无动于衷,袖手旁观,不管你的死活?我未曾伤害任何人,我只是要警告相里舟,你不是他能动的。至于那些你带不走的姐妹,她们本就不信你,你有何遗憾?”

    他身在阁中,对山中事尽在把握。

    鱼郦在怒意冲顶之余,感到一种无边的乏力,自始至终他们如在棋局,只是一枚无关紧要身不由己的棋子,而赵璟是下棋的人。

    她道:“你能不能不要管我的事?”

    “你觉得可能吗?”赵璟仰头,茶色瞳眸中冷光熠熠。

    “我不需要你。”鱼郦将手撑在桌上,倾身盯着他的眼睛,“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很厌恶你,我怎么总也甩不掉你。你以为我愿意这么平声静气地与你说话吗?不,我是畏惧你,有思,你成功地让我畏惧你了,你高兴吗?”

    眼中的光终于破碎,辛苦维持的平静终于臻于崩坏。

    赵璟搁在桌沿的手止不住颤抖,他凛声:“我不想与你争吵,我说过了,我是在心疼你的命。”

    鱼郦道:“我的命属于我自己,我并不是谁的附庸。你想让我按照你的意愿活,可是我不愿意!”

    她霍得转身跑出去,在驿馆门口撞上了嵇其羽。

    嵇其羽见荆湖南路厢军出动,多少猜到来的并非顺王而是官家,他踯躅于馆舍外,始终不敢让通报。

    见鱼郦寒着一张脸出来,愈加无措,却听她道:“你去吧,此事与你无关,以后不要来药庐了。”鱼郦冲他合拳,“多谢嵇尚书这些日子的照料。”

    嵇其羽知道她是怕连累自己,怕官家盛怒之下发落他欺君,可这些日子朝夕相伴,他十分放心不下华澜和鱼郦。

    甚至于他对蜀郡这片土地也有了感情。

    明明那么荒芜混乱,可是牵动着许多人的心,让那么多人不惜为它洒热血。

    他终于明白长久以来支撑鱼郦坚持这条路的是什么。

    如今将要割舍,心口竟隐隐作痛。

    嵇其羽站在鱼郦面前,欲言又止。

    鱼郦明白他重情义,拍了拍他的肩,“真的谢谢你,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要走,你能为我们做到这般,我们已经很感激了,往后你要多多保重自己。”

    嵇其羽目送鱼郦离去,这才鼓起勇气请禁卫代为通传。

    没多时禁卫便让他进去。

    里头沉静如深潭,赵璟坐在窗边,脸上森凉如覆霜雪。

    嵇其羽自知理亏,默默跪下。

    赵璟掠向窗外山景,冷哼:“你还有脸来见朕?”

    嵇其羽稽首:“臣罪犯欺君,罪该万死。”

    “朕至今想不通,她是用了什么东西把你收买至此?慕华澜吗?你不至于色令智昏到这个地步吧。”

    嵇其羽稍加思索,平声道:“臣一开始只是怕皇后吃亏,想替官家保护她。可是随着时日的流逝,臣渐渐被皇后身上那股侠义之气所吸引,心甘情愿追随。”他顿了顿,目光中燃起久违的光亮:“就像回到了从前襄州,臣追随官家起义。”

    “你倒是会打比方。”赵璟言谈中带了些不屑:“把鱼郦如今在做的事比作朕从襄州起义,你可真是胆子够大的。”

    嵇其羽连忙磕头,“臣绝没有那个意思,臣的意思是……”他斟酌词句:“皇后的胆识才干并不逊于世间男子,官家的心里若当真有她,就不该束缚她。”

    赵璟将杯中清酿一饮而尽:“她不过是个女子,哪里用得着像男人那般拼命,你说她侠义,朕是怕她太过侠义,救了旁人,反把自己的命搭上。”

    “可若她当真听了官家的话,做一个明哲保身、贪生怕死的小女人,官家心里还能瞧得起她吗?”嵇其羽道:“就像相里舟那样的小人,官家不会鄙夷吗?”

    赵璟缄默了。

    嵇其羽是自幼随他一起长大的,最了解他,虽然玄翦卫和昭鸾台令他头痛不已,但在赵璟的内心最深处,他是钦佩那舍身饲虎以换金陵百姓安康的明德帝,也钦佩忠心耿耿至死不移的蒙晔。

    嵇其羽见他有所松动,趁热打铁:“皇后她是天上的明月,光芒能照万民,官家为什么非要把她变成一只锁在琼阁里的灯笼?”

    赵璟的手一下一下敲击着白玉酒盅,回想自魏取周而代之以来的三年,点滴记忆入心扉,感慨万千。

    他以为他已经很固执了,没想到触到了顽石,将固执的他撞得血肉模糊。

    走到这个地步,他已经不敢再去逼鱼郦做什么,只期望她能平安随他回金陵,可若两人之中必须要有人让步,那这个人能不能是他呢?

    赵璟也不知道,他心里藏了太多谋算,宛如摆满棋子的珍珑局,已到了分出胜负的时候,移一子而动全身。

    他起身,鲛绡纱慢移到了嵇其羽身前,难得体贴:“今日慕华澜带了那些昭鸾台的姑娘们回药庐,你去守着她吧,一个姑娘家担了太多事,你去帮帮他。”

    嵇其羽喜出望外,又不可置信,赵璟见他这副傻样,嗤道:“不愿意去就算了,郡守缺个看门的,你去吧。”

    他忙起身往外跑,跑到一半想起什么,又倒回来冲着赵璟感激地深深一揖。

    鱼郦离开驿馆,顺着巷道一路慢行,脑中总是不断浮现邑峰上的场景。

    相里舟的狡诈、局面的艰难都不能让她退却,可是那些昔日姐妹们的背弃让她伤心。

    她知道,其实也不能怪她们。

    三年的颠沛流离,她们一定吃尽了苦头,变得冷漠谨慎也只是为自保。

    谁让她与魏朝皇帝总是纠葛不清呢。

    鱼郦不愿意承认,赵璟有一句话说得很对,那些带不走的姐妹,她们本来就不信她。

    忧思郁结,不知不觉间辰光流逝,暮色四合,街衢的人渐渐稀少,而鱼郦所经之地总能吸引一些目光。

    她今日为上邑峰摊牌,并没有戴面具,清皎美丽的容颜,青丝如瀑,在半明半暗中尤显惑目。

    她知道身后有人跟着,如今赵璟也好,相里舟也罢,都开始打明牌,无需遮掩,反倒轻松。

    走入一道小巷,几个男子追了上来。

    他们身着罗衣,油头粉面,拿着折扇冲鱼郦笑嘻嘻:“蜀郡几时来了这么美貌的女子?娘子,我们请你喝酒可好?”

    鱼郦冷声说:“我今日心情不好,不想打架,你们离我远点。”

    “呦,口气还怪大的。”其中一人欲要上手,鱼郦刚拎起剑,那登徒子便被一只酒盅破了头,直挺挺倒下。

    赵璟身上满是酒气,打起人来毫不留情,不多时便将这几个银样蜡枪头的纨绔摔了一地。

    富家郎君出行是带了随从的,十几个随从围过来,赵璟挽起袖子,与他们厮打。

    鱼郦甚至懒得看他们一眼,握着剑继续往前走。

    身后的拳脚声越来越微弱,那熟悉的足音再度跟上她,不远不近,不轻不重。

    鱼郦拐进了落花巷,转过头,见赵璟靠在巷口的墙上,华美的鲛绡纱上满是褶皱,袍裾上碎裂了几道,还有一绺发丝从玉冠里脱出来,垂在鬓边。看来官家打架也免不了狼狈。

    迎着黄昏的月光,他的神情落寞至极。

    鱼郦告诫自己不能心软,直当看不见,叩了几下门,温婆婆来将她迎进去。

    同白日里的热闹惊险比起来,这一处小小的院落清静而温暖,温婆婆细心地照料膳食,鱼郦吃饱后陪着雪姐儿玩了一会儿,梳洗后换上寝衣躺到床上,忽听窗外落下了雨。

    起先只是雨珠啪嗒啪嗒,而后逐渐连成水柱,大雨瓢泼,夜风将枝桠吹得沙沙作响。

    鱼郦稀里糊涂睡了一小会儿,听见雪姐儿在院子里叫喊,她猛地想起温婆婆曾说他们全家被杀也是在一个雨夜,每到雨夜,雪姐儿就会格外狂躁。

    她披衣出去,见雪姐儿挣脱温婆婆,敞开门跑出去。

    鱼郦连忙去追她。

    小巷里泥泞不堪,踩踏而过溅起几道泥水,鱼郦才堪堪抓住雪姐儿。

    她浑身颤抖,秀丽的面容恐惧到扭曲,尖声嘶叫:“坏人来了!坏人来了!”

    她力气奇大,鱼郦竟制不住她,被甩开趔趄了几步险些摔倒。

    一直站在巷口的赵璟奔过来,二话不说,抬手朝着雪姐儿的脑袋上来了一下。

    她应声而落,赵璟扶住晕倒的雪姐儿,把她交给了追赶而来的温婆婆。

    鱼郦静静看他,两人中间隔着雨幕,彼此容颜都有些模糊了。

    温婆婆将雪姐儿弄进去后又回来,给鱼郦撑伞,“娘子,咱们进去吧,您穿得这样单薄,是要着凉的。”她又冲赵璟道:“还有这位好心的郎君,快别在雨里站着了,进来暖和暖和吧。”

    赵璟走到她们跟前,像只迷途的麋鹿,默默看向鱼郦。

    雨下了多久他便淋了多久,衣衫早就湿透,漉漉贴在身上,明明狼狈,可是他未觉,白皙的脸庞犹若玉琢般清冷。

    鱼郦让他滚,温婆婆看出两人相识,猜到什么,忙打起圆场:“先让郎君进来换一身衣裳吧。”

    他们这里只有伙计的衣裳赵璟能穿,温婆婆殷勤地替他寻来,他捏起衣角闻到一股汗腥味儿,立即嫌弃地扔开。

    他脱掉湿透的外裳,仅着中衣在炭盆前来回踱步。

    鱼郦不放心雪姐儿,将她擦洗干净抱上了自己的床,拍打她哄她入睡。

    还是那首熟悉的歌谣,从罗帐里飘出来,赵璟边烤火边听,目光逐渐柔软。

    哄睡了雪姐儿,鱼郦拂帐出来,冲赵璟道:“烤干了就走。”

    赵璟只当没听见,偏头看了眼罗帐里的雪姐儿,问:“她怎么了?”

    “全家在雨夜被杀,她年纪太小受了刺激,就变成这样了。”鱼郦道。

    赵璟默了片刻,道:“那是相里舟做得孽,他纵容麾下士兵扮成劫匪杀人掠货。”

    鱼郦轻笑了几声,抬眸问他:“敢问官家为何来蜀郡?”

    赵璟想当然是来寻你,顺道儿……“平蜀郡之乱。”

    鱼郦又问:“您为何要平蜀郡之乱?”

    “因它是我大魏国土,容不得逆贼放肆。”赵璟回。

    鱼郦道:“既是大魏国土,那国土之上自然也是官家的子民。”

    赵璟闭了闭眼,“我如今挥兵灭了相里舟,照样要死伤无数。”

    “那为什么不给我机会,让我说服前周遗臣归降?”鱼郦目中泪光莹莹,“这是数万条命啊,有一条能免于干戈的路可走,你为什么非要阻拦我?”

    赵璟凝睇着鱼郦的脸,其实他拖延至今还有一个目的,他想利用前周遗臣的纷争把李雍明引出来。

    相里舟镇不住局面,蒙晔和鱼郦也镇不住,他们彼此不服,是因为皆非正统。

    而算算岁数,李雍明今年已经十四岁了,若他承袭了他父亲的仁善,必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臣子们相互残杀。

    只有他出来,在蒙晔和鱼郦的辅佐下才有一线希望能主持大局。

    赵璟只要捉住他,就能彻底免除后患。

    这一点鱼郦自然也想到了。

    她曾在极端的煎熬之下做出决定,暗中派人去兆亭,却发现雍明已经不在那里。

    她想是蒙晔遇害前察觉到了危险,将雍明转移走了。

    来蜀郡没多久她就意识到了,这世上本无双全法,不能既奢望蜀郡安宁,又想把雍明永远藏起来。

    若雍明没有活下来,如今就是死局,谁也奈何不了相里舟,周魏之间必有一战。

    阴差阳错的,雍明活下来,反倒成了破局的关键。

    赵璟知道鱼郦并不是一个自私的人,她既能为苍生舍出自己,就断没有舍不出李雍明的道理。

    只是时间长短罢了。

    他看向雨中佝偻着身体忙碌的温婆婆,再看看睡梦中惊悸难安的雪姐儿,深吸一口气,“半个月。”

    鱼郦猛地抬头。

    赵璟道:“我只给你半个月的时间,这半个月里,我会保护你的安全,但不再插手你的事情。半个月一到,若是未成事,就要用我的方法来了结这一切。”

    鱼郦生怕他反悔,忙道:“好。”

    赵璟凝着她明亮充满希望的双眸,忍不住轻翘了翘唇角,笑意蔓延,虽然短暂却温暖。

    他知道鱼郦不想他久留,低身将散落在地的外裳捡起,一一穿上。

    鱼郦犹豫了片刻,去角落里拿伞给他。

    身后倏然飘来赵璟的声音:“在你的心里,我是不是永远都比不上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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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2章 朕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

    “不要让自己受伤”

    鱼郦背对着赵璟, 将伞柄紧攥入掌心。

    赵璟十分执拗地盯着她,大有今日不给他一个答复便不离开的架势。

    两人僵持许久,鱼郦拿伞转过了头。

    “你是你, 他是他, 本不需要放在一起比较。”鱼郦道。

    赵璟坚持:“若我偏要比呢?”

    鱼郦扑落油纸伞上沾的水珠,神色颇有些寥落:“有思,你总是想与他比,觉得他被众人奉做了神明, 永远可望不可即。可若他还活着,没准也会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运筹帷幄,乾纲独断,能把握住帝国权柄,有望做一个开创盛世的帝王。”

    赵璟的神情柔软了许多,“你真的这样想?”

    鱼郦颔首。

    赵璟道:“可是你仍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盛世帝王是命运的选择, 他问得是鱼郦的偏好。

    鱼郦绕不开这个话题, 直望向他, 坦诚道:“我不会把瑾穆与任何人做比,也不会把你与任何人做比, 你们是自己,本就不需与任何人比较。”

    利益可以权衡比较,但人不行。

    赵璟素来争强好胜, 凡事皆要争先, 自小父母给予他的教育也是必须赢过旁人,犹如丛林中野兽厮杀,必要刀刀见血, 否则只能任人鱼肉。

    因此赵璟一直不择手段地往上爬, 这一路神挡杀神, 佛挡弑佛。

    鱼郦的答复让他沉默了许久。

    原来……他只需要做自己,不必同别人比较吗?

    窗外急风如骤,枝桠拍打着窗纱,宛若摧战的鼓点。

    鱼郦将伞塞给赵璟,虽沉默,但逐客之意格外明显。

    赵璟明了,面上有失落,却不再强求。

    他走到门口,转过身冲鱼郦道:“窈窈……”胸藏千言万语,可是无从说起,最后只有一句:“不要受伤。”

    他走入雨中,背影孤寂寥落。

    鱼郦在窗前站了许久,直到雪姐儿在睡梦中嘤咛,她才躺回去哄。

    这一夜注定无眠,清晨骤雨初歇,瓦檐里积攒的雨水滴滴答答,鱼郦在厨房里做饭,有人叩门递信,说蒙晔醒了。

    鱼郦再顾不上别的,忙收拾妆容去竹寮。

    蒙晔正盘腿坐在牙床上,万俟灿给他施针,而柴渊则边看边用笔记下施针的位置,面上尽是钦佩。

    蒙晔见到鱼郦,眼睛一亮,刚歪头想跟她说几句话,立即吃痛地低嚎。

    “药王大人,能不能轻一点?”他惨白的额角冒出冷汗,粗犷剑眉拧到一起,虚弱地抗议。

    万俟灿轻哼:“现在知道疼了,跳崖的时候不是挺英勇的吗?”

    蒙晔哼哼几声,敢怒不敢言。

    一旁的柴渊对于这种情景早就见怪不怪,捂嘴偷笑,去招呼鱼郦:“裴娘子快坐。”

    在隔壁厨房忙活的柴灵芝听见鱼郦来了,放下手中活计跑来,两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乌黑的眼睛滴溜溜转,充满憧憬。

    鱼郦笑了笑,拿出早就备好的妆匣。

    柴灵芝道过谢,喜滋滋地接过。

    柴渊皱眉:“怎能随便要娘子的东西?”

    鱼郦道:“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全当姑娘家之间的情趣。”

    柴灵芝抱着妆匣回闺房去,鱼郦走到蒙晔的病榻前,看着他皮包骨的瘦削面庞,心疼道:“蒙大哥,你受苦了。”

    蒙晔撑着身体,冲鱼郦温和地笑笑:“咱们都平平安安的,这点苦算什么。”

    是啊,原本两个人都“死”了,几经兜转能起死回生,上天终究待他们不薄。

    万俟灿收起针,甩下一句:“窈窈是一定平安的,你能不能平安所言还为时尚早。”

    蒙晔笑着恭维:“有药王在,阎王都得退避三舍。”

    万俟灿轻哼:“你这会儿知道说好话了,当初你陷入危困时为什么不给我送信让我来帮你?那个巫医纵有百般能耐,遇上我也得老老实实。”

    蒙晔描述当初遇害的场景,他将玄翦卫派出大半护送雍明离开兆亭,可是平安信迟迟未报回,蒙晔担心雍明,率剩余的玄翦卫去往雍明的藏身之所,半路遇上伏击,那些杀手全冲着蒙晔而来,放出毒箭,蒙晔见寡不敌众,怕连累弟兄们,干脆独自跑向悬崖。

    毒箭射向蒙晔,被他胸前的护心镜挡住,他退无可退,只有跳崖逃生。

    拼尽全力攀上崖边松树,却磕到了头,稀里糊涂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已在竹寮里了。

    鱼郦还是觉得诧异:“相里舟身边有这么厉害的杀手?”

    那可是玄翦卫啊,怎么可能如此轻易被杀至溃散。

    蒙晔道:“蹊跷就在这里,遇上伏击当日,玄翦卫中有许多人都像被下了软筋散,战斗力大不如前。”

    “内奸。”鱼郦笃定道。

    蒙晔犹豫起来,屡屡望向她,欲言又止。

    鱼郦了然:“你是想说,内奸不在玄翦卫,而在昭鸾台。”

    蒙晔这三年都是自由的,玄翦卫未曾脱离其控制,在他眼皮子底下叛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况且蒙晔一直驱使玄翦卫护送雍明,可相里舟至今都不知道雍明的藏身之所,这已经能说明至少内奸不在参与护送雍明的人中。

    鱼郦道:“药庐受到冲击,我想应当在先前华澜带回去的人里。”

    两人目光交汇,神色凝重。

    柴渊见他们有要事商谈,道:“我去斟茶。”将纸笔收拾起来,为他们掩门。

    万俟灿道:“要不我也出去吧。”

    蒙晔下意识抓住她的手,“不必,你并不是外人。”

    万俟灿一怔,呆呆低头看向两人相握的手。

    蒙晔也愣住了。

    鱼郦偷笑,往后退了几步,“我看好像该出去的人是我。”

    向来不拘小节勇猛如汉子的万俟灿红了双颊,羞恼地斜睇鱼郦,“你敢笑我,我打死你。”

    鱼郦忙举手投降,“我不敢,我什么都没看见。”

    她转身要走,蒙晔咳了一声:“回来,商量正事呢。”

    他的指腹轻轻剐蹭万俟灿细腻的手背,依依不舍地收回来,以咳嗽掩饰尴尬,正色道:“我们要想法儿把内奸揪出来。”

    鱼郦忖度良久,“我倒是有个法子。”

    蒙晔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之后呢?”

    这是个极为沉重的问题,毕竟当日不光蒙晔被逼跳崖,还有好几个玄翦卫殉职。

    鱼郦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秀眸中冷光熠熠,“我会亲自清理门户。”

    万俟灿刚想安慰她一两句,却见蒙晔在冲她摇头。

    她只有缩回脑袋,安静陪在两人身边。

    鱼郦心里梗着件事想向蒙晔提,可始终难言。蒙晔在万俟灿的搀扶下在院子里走了一会儿,吃了柴渊送来的膳食,喝了汤药,直到午时,日头当空正盛,他试着舒展筋骨,忽得道:“窈窈,若有什么话就说,你我都是主上的左膀右臂,并肩作战多年,何必吞吞吐吐?”

    鱼郦握紧龙剑,“我想,雍明总不能躲一辈子吧。”

    蜀郡局面胶着,一触即发,荆湖南路厢军围城年余,如今赵璟来了,大战在即,若是当真打起来免不了生灵涂炭。

    “我知道,好些话我没有立场说,可我还要说,大周已经烟消云散了,若主上在天有灵,必不希望为那无望的复国而再起干戈,死伤无数。”

    “成王军中多是忠义之辈,不能成了相里舟实现野心的牺牲品。”

    鱼郦仰起头,眼睛被炙热日光耀得眯起来,“瑾穆临死前说过:‘唯有死节殉社稷,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这是他的遗愿,我听见了,雍明也听见了,我的话不足为信,可若让雍明在众人面前说出来,那是不是就能改变他们与魏军死战的决心。”

    蒙晔看着她,满是疼惜:“窈窈,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若你不可信,那这世上还有谁值得信?救出殿下的是你,为先主报仇的也是你,在危难之际舍身救我玄翦卫的还是你,你被困魏宫那不是你的错啊,那都是因为我无能,我辜负了先主的嘱托,既不能冲锋陷阵,也护不住你。”

    鱼郦摇摇头:“我们就不要埋怨自己了,好些事说到最后都是四个字,身不由己。”

    万俟灿端来凉茶,大咧咧道:“都消消心火,没得贼还没杀,先把自己烧坏了。”

    蒙晔哈哈笑起来:“若是没有药王,我们可怎么办啊。”

    他朝鱼郦举碗,一仰而尽。

    鱼郦秀面转霁,也咕咚咕咚喝光。

    两人约定好各司其职,鱼郦回去抓内奸,蒙晔向雍明发讯息,让他来蜀郡。

    鱼郦回城的路上觉出有人在跟着自己,心道还真是抗搓磨,淋了大半夜的雨,第二天又跑出来了。

    她不管他,去市肆逛一逛,以纾解郁堵的心情。

    虽与蒙晔商定了计策,但她心里就像堵了垒石,闷得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她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很脆弱,也担不起太多事。

    杀敌与磨刀霍霍向昔日的姐妹,完全不是一回事。

    她看过货架上所有的货品,摸向发髻上的木钗,这还是刚来蜀郡时自己削的。

    那时候情绪不稳,疯了一样把从魏宫带出来的金玉首饰都扔掉,也不想出门买,干脆砍下院落里的梨花木自己削了一支。

    货摊上有绢花,有银钗,虽然材质不甚名贵,但样式做得好看。

    她买了一支银钗,搭配上珠珀,对着铜镜簪上。

    她又去买了栗子糕,边逛边吃,遇上杂耍,徘徊了两刻。

    直到日落西山,她才往药庐去。

    而赵璟一直跟着她。

    他无意打扰她,更不想惹她不快,只是想跟着她,看她在做什么,看她的喜怒哀乐。

    过去几年尽是剑拔弩张,反倒少了这么宁静的辰光。

    一直跟到药庐,却见温婆婆领着雪姐儿来了,送来了过冬的罗炭。

    这是清晨鱼郦吩咐的,若这其中当真有内奸,便要营造出要她们长久住在这里的氛围,好稳住相里舟。

    慕华澜和嵇其羽出来搬罗炭,雪姐儿一见到华澜,立即扑过去将她拦腰抱住,泣道:“姐姐。”

    温婆婆这才仔细端看华澜。

    她眼角沁出泪,朝华澜屈膝,哽咽:“恩人。”

    华澜一手搂着雪姐儿,反应了许久,才认出这对祖孙。

    她忙搀扶起温婆婆,“别跪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先主教导的,都是应该的。”

    一边拍打雪姐儿的背,华澜一边自豪地冲嵇其羽道:“我救的。”

    嵇其羽眸中尽是骄傲:“我们家华澜真了不起。”

    赵璟远远看着这一对璧人,失了神。

    鱼郦帮着把罗炭搬进去,众姐妹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她今后打算。

    鱼郦微笑:“我今夜与李莲莲姑娘约好了在蜀王庙相见,好些事情要与她商量,商量后才能做决断。”

    众人又问李莲莲是谁,鱼郦却不再作答。

    她们如在昔年在昭鸾台时,围在一张长长的膳桌上用了晚膳,推杯换盏,有几个姑娘还趁着酒劲儿哭起来。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破后,谁不是一腔辛酸泪。

    鱼郦红了眼眶,仰头竭力不让泪落下。

    有人递给她一瓯热茶。

    鱼郦顺着那只纤纤素手看过去,是鱼柳。

    垣县一别,两人生分了许多,原本鱼柳比华澜更与鱼郦亲近,可再相见,她反倒不如旁人。

    鱼郦接过,端凝鱼柳的面庞,心疼道:“你憔悴了。”

    鱼柳摸了摸鬓边褪色的绢花,神色戚戚:“是我识人不明,活该罢了。”

    “那如今能信我了吗?”鱼郦问。

    鱼柳道:“我一直都信你,从未疑过你,哪怕有朝一日你做出了与曾经的誓言相悖的选择,我也不会伤害你,你总是有道理的。”

    鱼郦轻勾唇角,点滴酸楚碾落心田。

    有其他姐妹来敬酒,自然而然将鱼柳从鱼郦的身边挤走。

    一直到辰时,宴席才散。

    鱼郦从药庐出来,依照计策去往蜀王庙。

    这一路因为喝多了而踉踉跄跄,身后的足音也比白天时离得更近,走到庙门边被碎石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一只厚实有力的手搀住她,低眸道:“不要喝这么多酒,伤身。”

    他说这话让鱼郦直想笑,摇摇晃晃站稳,道:“你哪怕把身上的酒味盖住再跟我说这话。”

    赵璟扶着她,让她坐在庙门口的须弥石上,轻笑:“我是个坏人啊,早死早超生,像你这么好的人,当然应该长命百岁。”

    让鱼郦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赵璟凝睇着她的脸,贪婪的目光细致一寸寸划过,像要重新认识她,半晌才轻吟了一句。

    鱼郦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赵璟道:“对不起。”

    “突然想起来,我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亲戚来了,腰疼……吐血码出这些,容我歇一晚,明天还是女侠!

    ……

    仍旧三十个红包^_^

    第83章 你的夫君就要管你

    “窈窈,不许去。”

    夜风凄清, 鱼郦的目光翩垂,丝毫未见波澜。

    冷漠相对。

    赵璟早就料到是这个结果,知道怪不得别人, 罪魁祸首便是他自己。

    庙宇的门大敞, 蜀王像在海灯的照耀下尤显慈悲,静默俯瞰世人。

    他想走得近些看一看这位留于世间无限传说的帝王。

    鱼郦蓦得抓住他的手。

    赵璟心魂失落,有片刻的迟滞,很快反应过来。

    周围响起杂乱轻微的脚步声, 由远及近,伴随着碾踏绣墩草的窸窣。

    沉酽夜色里,有一个女子戴着冪离朝庙宇走来。

    清风撩起她绯色的裙摆,缓步而行,竟走出了一种鼙鼓雷雷的感觉。

    赵璟敏锐地环顾四周,有杀手暗伏。

    他看向鱼郦, 原本醺醉迷离的神色消失殆尽, 只剩清冷。

    原来今夜不是醉后来缅怀旧人, 而是一个局。

    他来不及细致分析这个局的目的,下意识展开臂膀护住鱼郦, 轻声说:“我们进庙,你放心,不会有人能伤到你。”

    官家出行, 身边怎可能没有暗卫?

    那个女子已经走近, 赵璟眯眼细看,发现竟是万俟灿。

    相里舟一心想要李莲莲的命,她故意在药庐里漏出消息, 只要内奸在, 一定会想方设法把消息递出去。

    所以她让嵇其羽派护卫守在药庐周围, 只等着贼落入圈套。

    至于蜀王庙这边,戏总要做全套。

    慕华澜肯定不能出来,她要留在药庐和嵇其羽合力制住内奸,数来算去能帮鱼郦演这出戏的只剩下药王万俟灿。

    万俟灿莲步款款,走到鱼郦身边,薄纱后丹唇笑得促狭,偏一本正经地朝她抱拳:“裴姐姐,莲莲来了。”

    她戏瘾颇重,又喜好冒险,简直天生的助力。

    鱼郦原本戚郁的心情稍有纾解,忍不住莞尔:“好,我们进庙详谈。”

    还未进庙,便听夜空被劈裂的嘶啸传来,赵璟先鱼郦一步扬起佩剑打落了射过来的利箭。

    他护着鱼郦,鱼郦护着万俟灿,一齐冲进了庙宇里。

    庙外响起厮杀声,比预想结束得更早。

    嵇其羽有限的护卫要留在药庐控住局面,今夜迎敌的是鱼郦重金雇来的亡命徒。

    蜀郡连年战乱,粮重金贵,唯有人命不值钱,隐于街头的暗肆,只要十金就能雇来一个武艺超绝的死士。

    这几日她时常徘徊于街衢,明面上买花儿粉儿,实则在暗中挑选可供调遣的死士。

    死士加上禁卫,很快相里舟派来的杀手便躺了一地。

    禁卫训练有素,很快散于暗夜,继续保护天子安危。

    而活下来的死士则来向鱼郦讨要赏金。

    鱼郦十分大方,从蜀王庙的香案底下搬出了早就藏好的金锞子。

    赵璟面露诧异,为她周密的部署,也为她瞒天过海的本事。

    鱼郦送走了死士,朝赵璟和万俟灿道:“这是老本行,从前做惯了,有些事官府出手不方便,便要另外雇人,街头蓄养死士的暗肆我总能看出来。”

    赵璟问:“你哪来这么多钱?”

    他派人挖出了元思皇后的棺椁,一应贵重陪葬都在,而他当初只给了鱼郦二百两银锞子,怕她钱不够花委屈自己,又怕给她太多让她拿着跑得更远。

    而刚刚送出去的,连金锞子加宝钞,至少千金。

    鱼郦仰头看向高高矗立的蜀王像,不说话了。

    赵璟明白了,明德帝临死前不光为鱼郦准备了“裴月华”的身份,还给她留了钱。

    他曾在帝国将要覆灭的狼狈至暗时刻,耐心细致地为鱼郦铺就了一条平稳的后路。

    哪怕这条后路里注定没有明德帝自己。

    赵璟从前一直以为爱一个人就是要占有,让她的生命里都是自己,明德帝怎么就能这么高尚,他凭什么这么高尚。

    万俟灿摘下冪离,握住鱼郦的手,不耐烦道:“你们磨蹭什么?还不快回药庐,我迫不及待要把那个害蒙晔的内奸抓出来。”

    鱼郦毫不犹豫抛下赵璟,拉着万俟灿走了。

    两人走出庙宇许久,鱼郦回头,见赵璟并没有跟来。

    万俟灿问:“等这一切了结,你想怎么办?”

    从前的万俟灿以为蒙晔已经死了,从来不想以后,可是蒙晔活着,虽然病弱危重,但到底是能喘气的,能惹她生气,能哄她,数日相处,让她不自觉对未来生出了期冀。

    人人都该有未来的,包括鱼郦。

    鱼郦看了眼天边星河,怅然:“我想寻安了,若是能活下来,我要多陪陪他。”

    “那你还要回魏宫?”万俟灿问。

    鱼郦一瑟,本能地抗拒。

    当然不想再回囹圄,可是寻安在囹圄里。

    世间何来双全法?

    鱼郦不知道,有些路都是走一步看一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未来会如何。

    也许没有那么幸运,也许根本就到不了可以自己做选择的结局。

    她沉默寡言,万俟灿又道:“就不能把孩子带走吗?你跟我回垣县,我可以养你们一辈子。”

    鱼郦笑起来。

    万俟灿挠挠头,“我忘了,主上给你留了那么多钱,你比我们都有钱,根本用不着我来养。”

    鱼郦握紧她的手,偏头看向她的侧颊,笑说:“所谓生死之交便是于危时不离不弃,虽然我可能真的用不着你来养,但是你能这么说,还真是让人心里暖暖的。”

    万俟灿不喜肉麻,脸颊微微红,梗着脖子道:“让姑奶奶给你扎几针,你心里更暖。”

    两人相互奚落着,很快回了药庐。

    药庐外寂静无边,一弯弦月挂在瓦檐,如许多个平常的夜晚。

    进了药庐,才感觉到气氛凝滞。

    屋舍里灯火如昼,慕华澜亲自上阵把人抓住,五花大绑压在角落里。

    鱼郦刚一进屋,便撞上了满屋惊惶失措的面孔。

    鱼柳冲上来上下打量她,紧张地问:“你没受伤吧?”

    直到人被拿住,众人才惊觉这是一场局。

    鱼郦亲自做饵,诱人入局。

    鱼郦握住鱼柳的手,这是重逢来头一回发自肺腑的亲密之举,她叹息:“鱼柳,我就知道不会是你。”

    她走到被绑的人面前,挑起了她的下颌。

    秀面如秋花照影,亦如在邑峰上楚楚动人。

    筱梦。

    那个从一开始和鱼柳在山顶练剑,最先被潘玉设计送下来的姑娘。

    今夜众人酒醉,嵇其羽在屋外守株待兔,很多等到筱梦出来送信,一直等到她把信送出去才将人拿下。

    嵇其羽是御前近侍,这些事做起来得心应手,不留痕迹。

    鱼郦叹道:“筱梦,我记得最初见你是陛下亲自把你带到昭鸾台的,他说你父亲是镇守西关的大将,战死疆场,将门虎女,让我好好关照你。”

    她开始拆解筱梦身上的麻绳,面上是最澄净的困惑,“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投靠相里舟?”

    筱梦脸上还残存着骤然被抓的惊惧,覆过破碎的惨笑:“你也知道,是陛下把我带去昭鸾台的,可是如今陛下在哪儿?尚宫,这三年你在魏宫里锦衣玉食,你可能体会失去凭靠流离失所的痛苦?”

    “所以这就是你背叛,给相里舟递信,害死蒙晔和那许多玄翦卫的原因?”

    满屋哗然。

    原本对这些事还一知半解的姑娘们终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皆神色复杂地看向筱梦。

    筱梦凄然抬头:“我没想害死蒙督统,相里先生答应过我,不会害死蒙督统的。”

    鱼郦冷声质问:“相里舟的话能信吗?”

    她环顾众人,扬声道:“你们在邑峰上都看见了,相里舟口口声声说他亲眼见着蒙晔咽气,蒙晔临死前将玄翦卫托付给他,言辞恳切,多会演戏的一个人。”

    “还有,你们可知我今夜用做诱饵的李莲莲是谁?”

    众人茫然,鱼郦垂眸看向筱梦,“一听这个名字你就知道去报信,想来你是知道她是谁的。”

    筱梦咬唇不语。

    鱼郦兀自道:“她是定南将军李煜的女儿,那个相里舟号称死于魏军攻伐之下的大周将军。”

    “他为何要杀李莲莲,总不用我再说了吧。”

    众人交相耳语,筱梦倏地扑倒鱼郦脚边,抓住她的裙纱,凄凄哀求:“尚宫,你饶过我这一回吧,我也只是想在这乱世里寻一个依靠。”

    鱼郦弯身,对上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想要依靠,就可以用战友的命去铺路?”

    “你可记得当初入昭鸾台时发过何种誓言。”

    屋舍里安静至极,慕华澜忽的扬声道:“效君王,奉苍生,除奸佞,明道义。”

    她的声音清脆如铃,朗朗响于深潭般的屋舍里。

    筱梦脸色煞白,颓然跌坐在地上。

    鱼郦让人把她带下去写切结书,严加关押。

    一出戏落幕,众人散去,鱼郦只留了慕华澜、万俟灿和鱼柳。

    鱼柳至今迷迷瞪瞪如在梦中。

    鱼郦看向她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怀疑你吗?”

    鱼柳摇头。

    “我曾派人去兆亭寻过雍明,他虽已被蒙晔移走,可我的人在兆亭徘徊许久,并没有找到相里舟曾派人前去的痕迹。而你是知道雍明藏在兆亭的,如果你是内奸,相里舟不早就知道了。”

    鱼柳道:“原来是这样。”

    “玄翦卫知道雍明下落,可是蒙晔曾经下过死令,誓死不得泄漏。玄翦卫向来视军令如山,就算相里舟再怎么套问,他们也不会说出蒙晔的下落。所以他必然要从别人身上找线索,而这个人就是你。”

    鱼柳惨然一笑:“为什么是我?”

    鱼郦看向她的目光温柔如水,连声音都变得亲柔:“因为你同别人不一样啊,你与我更亲近,与蒙晔也亲近,我们不仅仅是战友,还是家人。所以相里舟认为,有什么事情我们都不会瞒你。他故意让筱梦接近你,与你同食同寝,就是为了从你嘴里套出雍明的下落。”

    鱼柳的眼睛蓦地红起来,泪盈于眶,哽咽:“你们还把我看作家人吗?”

    “当然。”鱼郦握住她的手,“我们曾并肩作战,患难与共,就算曾经生过芥蒂也无法离散亲情。”

    鱼柳抱住她,泪水打湿了鱼郦的衫襟,“窈窈,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怎能眼瞎至此,上了相里舟那个狗贼的当。如今你只需告诉我,如何才能弥补?”

    鱼郦任由她抱着,眼中精光内蕴,道:“还真有一件事需要帮忙,你要想法子把我们带上邑峰。”

    鱼柳松开她,面露惊色。

    鱼郦脸上挂着沉稳的笑:“今夜我雇的人杀了相里舟许多杀手,就算彻底撕破脸面,戏也到了该落幕的时候,如今万事俱备,总要再去会一会这位相里先生。”

    相里舟得知派出去的人折了大半,剩下的也都铩羽而归,大怒地摔碎了手中杯盏。

    属下跪在地上,瓷片迸溅到脸上都不敢言语。

    相里舟的胸膛起伏不定,面如浮霾,阴鸷至极,半晌才问:“你刚才说伏击你们的是禁卫?”

    “是,属下曾在周宫当差,识得禁宫服靴规制。”

    相里舟沉吟良久,终于冷笑:“什么顺王,原来真是官家驾临。”

    从荆湖南路节度使率军围山时相里舟就怀疑过,就算顺王奉天子诏令统御蜀郡事,他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调得动州郡厢军。

    但那时只是怀疑,今夜才算笃定。

    赵官家来了。

    他给所谓顺王递了许多信,想要通过他向魏帝请降,迟迟无回音,还只当顺王在权衡,不想是官家一直在看他的笑话。

    既下了此狠手,说明赵璟是不会接受他相里舟的归降。

    相里舟面色森冷,暗昧烛光中宛如鬼煞,他问:“司南可曾把我要的粮草辎重送上来?”

    属下犹豫了少顷,道:“并没有,属下带人去催,司掌柜连面都没露,只派了个官家来搪塞我,一会说山路崎岖难走,一会说司家近来周转艰难。总之都是理由。”

    “呵……”相里舟冷笑:“好啊,萧鱼郦好本事,才来蜀郡多久,不声不响地把人都收服了。真当我相里舟好欺负,到最后大不了鱼死网破。”

    他捏碎了最后一只杯盏,任由粉齑自指缝间碾落,他道:“传巫医祝姜来见我。”

    鱼郦正在绸缪,还未上山,便听说围守蜀郡的厢军军营中爆发了时疫。

    说来奇怪,时疫多在春夏之季盛行,怎得严寒隆冬也会有。

    但很快嵇其羽便带来消息,这恐怕不是时疫,而是有人在厢军的饮水中投毒。

    万俟灿连夜出城去看,归来时重重忧色:“这毒很古怪,像是在异域古籍中载过的,得给我至少一个月的时间才能有希望研制出解药。”

    嵇其羽急得跺脚:“等不了那么久,魏军军营中如今已是一片哀嚎,每日都有将士毒发死去,再拖下去只怕……”

    鱼郦听得心惊,问:“官家是何决断?”

    嵇其羽道:“官家震怒,已调集周围州郡厢军二十万开拔入蜀,他说他要亲自率军把邑峰平了,把相里舟剥皮拆骨。”

    鱼郦想相里舟死不足惜,可若要邑峰上五万多条人命与他陪葬,那又凭什么?

    她要见赵璟,嵇其羽有些为难:“官家吩咐,在平邑峰前他不见皇后。”

    门口传来低低嘶哑的咳嗽声,众人回身去看,见蒙晔裹着厚重的鹤氅进来,边走边咳:“窈窈,官家不见你,可有一人他必是想见的。”

    他闪身到一边,从身后走来一个清俊秀颀的少年,他一张圆脸,面容儒雅温和,眉宇间有着超脱于世的矜贵。

    鱼郦有片刻的愣怔,那少年已扑入她怀中,泣道:“萧姐姐。”

    鱼郦恍若在梦中,好半天才颤抖着手拢住他,泪水滴落,言语缠黏,“雍明。”

    嵇其羽惊愕,郑重看向少年,冲他合掌作揖,又不知该如何称谓,斟酌良久,才道:“雍明殿下。”

    雍明与鱼郦诉了衷肠,告诉她这三年他一直与鱼郦的祖母作伴,两人现在已经亲如祖孙,只是祖母的身体不好,又唯恐她老人家进了城见了打打杀杀受到惊吓,所以留她在城外驿馆暂住,由青栀和李嫣栩在旁照顾。

    “祖母和姑姑都很想念萧姐姐,姑姑这些年总念叨,若没有萧姐姐,她还在越王府里受尽屈辱,她总要当面向萧姐姐道谢。”

    鱼郦微笑,目中尽是神往:“这么说,我很快就能见到祖母、青栀和嫣栩公主了。”

    雍明颇有些少年老成:“是呀,等这一切都了结,萧姐姐就能跟自己的亲人团聚了。”

    鱼郦抚着他的鬓发,眼睛酸涩。

    她想问问他知不知道来蜀郡意味着什么,怕不怕,可他自始至终从容不迫,甚至还会体贴地转过头来宽慰鱼郦。

    仿佛即将以命涉险的人不是他。

    这些年,雍明也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被鱼郦抱在怀里,目睹父亲惨死,而泣涕痛哭的小孩子。

    蒙晔一直等两人叙完旧,才恭恭敬敬向嵇其羽见礼,道:“烦请嵇尚书通传官家,吾等求见。”

    嵇其羽去了不过两刻,便匆匆赶回。

    “官家召见三位。”

    他们三人随嵇其羽进了蜀郡郡守府,府中守卫森严,风声鹤唳,转过一道垂荔幽径,便是赵璟暂且用来办理公务的书房。

    书房中弥漫着龙涎香气,笔洗中墨圈涟漪泛泛,赵璟坐于书案后,正疾笔批阅邸报。

    自打相里舟作孽,送到他书案上的军情邸报就多了起来。

    隔着杳杳香雾,赵璟抬头,目光先在鱼郦身上流连片刻,最末落到了她和蒙晔中间的少年身上。

    少年不认生,风骨清傲,不卑不亢,上前一步,脆声道:“吾乃大周太子李雍明。”

    赵璟一点都不怀疑他的身份,因为这孩子的脸上带着明德帝的气质,虽稚弱,但不堕傲骨。

    赵璟将朱笔搁下,以手擎腮:“筹码亮得太快,朕反倒不知要与你们如何谈了。”

    蒙晔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重伤将他的身体虚耗透了,经不得连日来的奔波操劳,刚走几步路便流露出疲惫。

    赵璟朝内侍招手,让给他搬来一张椅子。

    蒙晔却之不恭。

    他咳完,以沙哑的声音道:“我已与山上的玄翦卫取得联络,我们不日上山,要揭开相里舟这个叛贼的真面目,由殿下出面收回成王遗留下的兵权。五万将士齐卸甲,从此臣服于大魏天启皇帝,马放南山,再也不涉权欲纷争。”

    赵璟的神情淡薄如远山,“还有呢?”

    鱼郦道:“相里舟这些日子总让寒夜寺的僧人上山做道场,辰悟替我打听到了巫医祝姜的住处,我会去把解药找出来。”

    赵璟凝向她,“为什么是你去?这多危险。”

    鱼郦道:“那谁去?雍明年幼,蒙晔重伤未愈,除了我还能指望谁去?”

    赵璟知道她又热血上头,将自己当成救世的天神了,劝是劝不住的,只能靠手段阻止。

    他不再理她,看向雍明,目中藏着锋锐。

    “朕倒是有些好奇,雍明殿下对于将来有何打算?”

    蒙晔拢着雍明,伏在他肩上的手不自觉收紧,透着忐忑。

    李雍明却极为平静,他稚嫩的脸上尽是释然:“若官家不放心,想让我死,那我就死。亡父临终前曾说,‘吾子向活,黎庶之子亦向活’,那时我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如今总算是明白了。殉我一命而活百命,既是亡父奉行一生的仁义,也是我做为大周太子的责任。雍明求仁得仁,死而无憾。”

    赵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移开视线,轻声叹息。

    追杀他数年,如今临到关头,竟生出些荒唐的恻隐。

    大约是因为他自己也有儿子吧。

    谁的孩子不是父亲的骨肉至爱,怎容得草菅。

    赵璟觉得这些日子自己的心变软了,莫非这蜀郡真有神明,能度化人心?

    他不欲再撕扯这团乱麻,冲蒙晔道:“好,朕可以再给你们三天,这是最后的机会,我大魏将士正饱受毒患之苦,若三天拿不来解药,说服不了周军投降,朕便要兴兵平蜀,为朕的将士们讨个公道。”

    蒙晔起身合揖称是,正要带着鱼郦和雍明离开,赵璟起身从书案后绕了出来,拉住鱼郦的手,“你就不必去了。”

    雍明盯着两人交握的手,鱼郦欲挣脱,赵璟愈加箍紧,他低声轻哄:“太危险了。”

    作者有话说:

    蒙晔、雍明:???我们应该在车底

    第84章 朕不会再束缚你了

    “从今往后你的身边只有好事。”

    临到事终赵璟还要来这么一出。

    蒙晔本也不想鱼郦再涉险, 顺势道:“窈窈这些日子也累了,倒不如留在郡守府好好歇息,邑峰我同殿下一起去就是了。”

    他拍拍雍明的肩, 拉着他出去。

    鱼郦挣脱不得, 也不再做这些徒劳事,她暗咬了咬牙,任由赵璟拉扯着。

    赵璟道:“你别忘了,你上回在蜀王庙杀的只是巫医祝姜的替身, 那个巫医还活着,并且有本事往军营里投毒,连药王万俟灿都暂且奈何不了。若是他伤害你,那可怎么办?”

    鱼郦回:“做事情哪有不受伤的,敢上邑峰,谁不是冒了巨大的风险?”

    赵璟甚是执着:“旁人是旁人, 你是你, 我管不了旁人会不会受伤, 我只有把你盯严实了。”

    他见鱼郦满面愠色,将她的掌心平摊开, 抚摸着伤疤,放轻缓了声音:“窈窈,你总要保住自己的性命才能想以后啊。”

    “以后?”鱼郦面有怔忪。

    “你不是向往山川湖海, 向往自由吗?”赵璟面有怅然, “只有活着才能去看一看你向往的一切啊。”

    鱼郦好久没回过神,有些不可置信:“你……”

    赵璟轻勾了勾唇角,颇有些寥落:“我决心不再束缚你了, 你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若你想回来看看寻安, 那也可以。”

    鱼郦还是诧异,总觉得赵璟在诓她,可事到如今,她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他诓吗?

    她想不通。

    赵璟抬手想要刮一刮鱼郦的鼻梁,她本能避开,赵璟弓起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中。

    他慢慢将手收回来,“我的后位永远为你虚置,你可以将魏宫看作一个累了可栖息的地方,寻安仍旧是太子,可他也是你的儿子,你尽可在外漂泊,但你想回来的时候我也不会再为难阻拦。”末了,他苦笑:“我只求你在广施仁义的时候也能偶尔想一想我们。”

    鱼郦终于明白他在说什么,错愕:“满朝文武不会答应的,上谏的奏疏会把天子的书案堆满。”

    “那又如何?”赵璟恢复了刚愎绢狂,“我怕这些吗?”

    他看向窗外,西风凛冽,红梅凌寒绽放,又是一年尾,辰光匆匆流逝不回首,就算这世间再鼎盛的权柄也留不住辰光。

    既然留不住,或许,他们都该往前看了。

    他要试着接受如今这个胸怀四海的鱼郦,试着习惯离别,等候,千百年来,无数女子不就是这样等候自己的夫君吗?为什么换成男人来等就不可以。

    鱼郦被赵璟的离经叛道惊呆了,愣愣看他,他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到她的脸上,道:“你知道我今日为什么一定要留住你吗?”

    鱼郦:“你怕我会死……”

    赵璟倏地捂住她的嘴,神色严厉:“不许说这个字,今日是你的生辰啊。”

    鱼郦懵了一瞬,算算日子,还真是。

    赵璟早就让人准备了一桌珍馐佳肴,他拉着鱼郦去了花厅,杯盘碗碟早就淅淅沥沥摆了满桌,食物香气缭绕,鱼郦的面前有一碗长寿面。

    她低头看看长寿面,又抬头看看赵璟。

    赵璟将一颗面揉得红彤彤的寿桃送到她嘴边,“咬一口。”

    鱼郦咬了一口,赵璟学着长辈一本正经道:“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鱼郦一边咀嚼,一边凝着他出神不语。

    赵璟遣退了所有宫人,亲自给鱼郦布菜,“今日就暂且将这些烦心事都放下吧,好好吃一顿饭。”

    过了今天,鱼郦就二十四岁了。

    及笈之后已近十年,现在想想闺阁少女时的种种,恍如昨日。

    她挑起一筷子细面送进嘴里,蓦地睁大了眼。

    赵璟给她夹了一片羊肉,问:“我做的,好不好吃?”

    从前赵璟住在都亭驿时,兴致起来便会亲自下厨为鱼郦烹调膳食,他自小聪明,做什么都是一点既透,各种膳食信手拈来。鱼郦对他格外崇拜,时常他在灶台前忙前忙后,鱼郦搬张小板凳坐在一边,托腮看他。

    那时候,她看着他时,眼睛里永远亮晶晶,如有星星散落。

    赵璟忙得满头是汗,回身看她一眼,便觉心满意足。

    而这寿面,鱼郦从九岁吃到十五岁,每当过生辰,吃完家里的席,都要再去都亭驿吃一碗赵璟亲自做的长寿面。

    鱼郦觉得眼睛酸涩,好像又不全是为赵璟,还为那早已逝去的美丽岁月。

    她几乎将脸埋进了面碗里,生怕赵璟看出异样,赵璟在一旁凝睇着她,喟叹:“如今我对你已经没有别的要求了,只期望你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窈窈,你答应我罢,不要再去邑峰了。”

    鱼郦道:“好。”

    赵璟粲然笑开,凤眸澄澈如水,宛如那不经世事的倜傥少年郎。

    用完膳食,鱼郦打了个哈欠,赵璟笑说:“去休息吧。”

    她躺到了赵璟的卧榻上,上面铺着暖融融的羊毛毯子,被衾熏香,裹在里面柔软舒适。

    赵璟坐在榻边的小凳上,道:“睡吧,有我在。”

    鱼郦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阖上目,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窗外飘雪如絮,纷纷扬扬,透过窗牖半开的缝隙里,她看见瑶台琼阁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银毯,远远望去一片淡妆素裹。

    鱼郦正拥着被衾坐在软软的毯子上,珠帘泠泠作响,她转过头,见赵璟端着一盏冒着热气的羹汤进来了。

    赵璟将羹汤搁到桌上,冲鱼郦道:“醒了就起来梳洗,趁热把鱼羹喝了。”

    鱼郦乖乖地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又过了一日,距离赵璟给他们定的三日之期只剩下两天了。

    她洗干净脸,披散着头发,捧起鱼羹啜饮。

    赵璟突然道:“李雍明这些年藏得倒是严实,我和相里舟都派了人去找,愣是没把他找出来,蒙晔确实本事了得。”

    鱼郦感慨:“躲躲藏藏了三年,终于再也不用藏了。”

    忧色漫上眉眼,她觑看赵璟的神色,问:“你要如何处置雍明?”

    各自心里清楚,明着杀雍明是不可能的,若要收复前周降将,安抚旧民之心,便不能再屠戮李氏皇族。

    正因当年越王赵玮杀明德帝,才有了后来种种纷争。

    赵璟揉揉额角,显出几分疲惫:“金陵风光甚好,我可保李雍明一辈子富贵。”

    这是要在事妥后软禁他一生。

    鱼郦不再言语。

    赵璟低头看她,问:“你在想什么?”

    鱼郦道:“我从前有时候也会想,当年救雍明到底该不该。直至今时今日我才终于想明白了,这一切纷争并不始于雍明还活着,而始于众人的贪婪野心。不论雍明是否活下来了,总会有像相里舟这样的宵小蹦出来。”

    她知道,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是极限,做为帝王的赵璟不可能再让步了。

    鱼郦喝完了羹汤,把空瓷碗放下,眨巴眼,“我想再见见蒙晔和雍明。”

    “等他们从邑峰回来你再见。”赵璟突然想到他们也有可能回不来,若是回不来,那岂不是阻拦了鱼郦见他们最后一面。

    他用手抵住额头,白玉扳指温光流转,“窈窈,倒是可以让你见一见,只是你不会再对我使什么花招吧?”

    鱼郦的神色颇为无辜:“这郡守府内外都是禁卫,我就算是只鸟儿,也是插翅难逃。”

    赵璟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起先有着锐利的精明,但神色渐渐柔软,罕见的,语气中竟有了退让软弱之意:“我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来,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下来。”

    鱼郦狠下心,冲他莞尔:“我答应你了。”

    赵璟让鱼郦在花厅见他们,说好了做君子,还是没忍住躲在隔壁偷听。

    嵇其羽双手交叠合于身前,神情微妙地看着自己那端正矜贵的官家将耳朵贴在墙上,半点体面也没有地偷听人家说话。

    雍明一来便扑进了鱼郦的怀里。

    两人分别数年后再相见,甚至连叙旧的时间都没有多少,就要去赴生死之局,明天过后,谁又知道将要面对什么。

    他不似小时候那么爱哭,只是长久的沉默,突然问:“蒙都统,萧姐姐,你们说我是不是不该活下来?”

    蒙晔和鱼郦相视一眼,鱼郦抚着雍明的脊背,低头道:“雍明,我和蒙晔当初救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让你肩负什么复国之任,我们只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像这世间所有寻常的孩子那样。这是我们对你父亲的情义,也是对你的爱护,跟你是不是太子没有任何关系。”

    蒙晔看向墙壁,意味深长:“你从前没有争,以后也不会争,蜀郡之乱本就跟你没什么关系。”

    雍明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隔着晶莹泪珠楚楚望向两人,“我怕,我怕明日没有人会听我的,我阻止不了厮杀,这里照样要血流成河,如果那样,父亲一定会怨我的。”

    “不会的。”蒙晔握住雍明的手,“我会一直陪在殿下身边,陛下在天之灵也会保佑我们,此役我们必胜。”

    鱼郦将手覆在蒙晔的手背上,用口型无声地说:我也在。

    蒙晔诧异看她,她回之以微笑。

    送走了蒙晔和李雍明,赵璟像没事人似的负袖从隔壁出来。

    庭院里冰雪皑皑,松林迎风摇曳,阳光落到琉璃瓦上,折射出纯净刺目的光。

    赵璟见鱼郦的狐裘丝绦松了,便去替她系紧。

    手指勾缠,他低眸系得极慢极仔细,鸦青浓密的睫羽轻轻覆下,鼻梁高挺,下颌线流畅优美,好一张俊秀的脸。

    就这么一刹那,鱼郦原本坚若寒冰的心竟稍稍融化。

    她好似听到了冰壳碎裂的声响。

    赵璟丝毫未察觉,只是有感于鱼郦的沉默,怕她忧怀,道:“我不能派人跟着蒙晔和李雍明上山,若山顶上的人看见他们有魏军相随,再加上相里舟的蛊惑,反而会坏事。可是我会派人守在邑峰下,至少相里舟跑不了。”

    鱼郦打定了主意,心下反而释然,“我明白。”

    她这么安静温顺,反而让赵璟不安,仔细端凝她的脸,心道:她会怪我吧,就算她怪我,只要她好好活着,那又有什么要紧。

    赵璟将一只手炉塞到鱼郦的怀里,冲她微笑:“我召了荆湖南路节度使徐滁议事,还有些奏疏要批阅,你回寝阁等我吧。”

    鱼郦点头,踏在雪上顺着幽径往回走,赵璟忽的叫住了她。

    风雪在他身边回旋,宽厚的玄袍垂曳于地,他脊背挺直,身若秀松,冲鱼郦微笑:“等这些事一了,我就带你去见外祖母,往后的一切都会如你心意。”

    鱼郦笑着颔首。

    回到寝阁,刚一进门,脸上的笑便挂不住,迅速落下来。

    她从袖中摸出一个小药包,昨日来郡守府时她生怕赵璟为难她,问慕华澜要的。

    这种迷药三年前她在东宫里给赵璟下过,当时迷晕了他,就去实施她诛杀赵玮的大计了。

    她以为这一辈子再也用不上了。

    没想到兜兜转转,又要走到这一步。

    直到子时,赵璟才议事归来。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推门进屋,见鱼郦正伏在书案上瞌睡,头靠在弓起的胳膊上,旁边的烛光幽幽。

    她听到响动,猛地抬头,揉揉惺忪睡眼,声音里带了些黏糊:“你回来了。”

    赵璟今日命徐滁整军待发,三日之期一过,立即杀入蜀郡,除逆贼,平邑峰。

    这片洒满明德帝心血的土地能否躲过一劫,全看天意。

    这些他不欲与鱼郦提及,只是满怀关切地问她:“怎么还不睡?”

    鱼郦眨巴眨巴眼,“在等你啊。”

    她斟了一瓯茶递给赵璟,赵璟接过,看着那涟漪浮起的琥珀色茶汤,“我不渴。”

    将茶瓯搁回去,他坐到了书案后,开始翻阅白天未来得及看的奏疏。

    金陵日日有加急奏疏送来,这些天的格外棘手。

    萧太后久居深宫,也不知是受了什么人的蛊惑,近来逐渐不安分,同朝臣来往过密,甚至还因出现轩星大亮的天象,而坊间开始流传女主天下的预言。

    赵璟对他这愚蠢的母亲终于耐心告罄,预备将蜀郡之乱平定后,回金陵好好清扫萧家残余的势力。

    他抬眸看向鱼郦,心道元思皇后仙逝是天下皆知的事情,既然萧皇后已逝,那么鱼郦就不必再顶着萧氏之姓回宫了。

    毕竟萧氏也并没有给过她什么优待,相反带来的全是伤害。

    他道:“你现在的名字裴月华,我觉得很好听。”

    鱼郦正偏头盯着那只被赵璟搁下的茶瓯看,冷不防他说这个,有些摸不着头脑。

    “西蜀有裴氏,乃河东裴氏的分支,系世家大族,这一代的家主裴笙是赫赫有名的鸿儒,他有三个儿子,唯独没有女儿。”赵璟面上有温柔的笑意:“我给他去过信,他说裴氏全家都十分欢迎你的到来。”

    鱼郦明白,这是要给她一个新身份。

    其实是好事,毕竟于她而言,这个萧姓着实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更何况她的血统仍是顶在寻安头上的一片阴霾,只要寻安的生母已逝,这事情就会成为永远的悬案,死无对证,无从追溯。

    可是……

    赵璟见她犹豫,道:“你放心,不需要在裴家待太久,你只要与裴家人熟悉,日后在金陵相见不至于生疏便是。”

    “你权当在裴家休息一段时日,过了这段日子待明年春暖花开,你想去哪儿都可以。”

    鱼郦觉得一切都太过美好,以至于虚幻,让她不敢相信。

    她轻声问:“你真的说话算数吗?”

    赵璟笑了,颇有些苦涩:“那夜你和万俟灿离开后,我在蜀王庙里坐到天亮,想了许多。我曾经想把你绑在身边,诸多手段都用了,结果就是伤人伤己。我想开了,既然强求不得何必强求,至少我有寻安,我们总不会成为陌路人。”

    时日还长,总有时间让他脱胎换骨,慢慢追回他的窈窈。

    鱼郦呢喃:“你突然这样……我还真有些不敢相信。”

    赵璟笑道:“我说过了,从今往后你身边只有好事,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鱼郦轻轻勾指捏住衣袖,心揪到了一起,那种久违的心痛的感觉恍惚间好像又回来了,她竭力压抑,面容温婉恬静,走到他身前,握住他的手,“有思,你真好。”

    她附身吻上他的唇,赵璟惊讶地睁大了眼,像是个被轻薄了的纯情小郎君。

    他迷迷糊糊被鱼郦拽入绮梦中,兰麝温香环绕,舍不得松手,只有纠缠,却觉头愈发晕沉,终于抵挡不住,偏身晕了过去。

    鱼郦接住他,让他落进自己的怀里。

    她抽出绢帕细细擦拭唇上胭脂,凝着那杯冷却的茶水,“这里头没有迷药,我就知道你不会喝。”

    鱼郦提前饮过万俟灿调制的醒神药酒,纵然刚才吃进一些迷药也无碍。

    她将赵璟拖到榻上,给他盖上被衾,然后弯腰从榻底摸出了她的龙剑。

    蒙晔定在今夜上山,鱼柳知道一条登上邑峰的小山道,可以趁着夜色掩映避开巡夜的士兵。

    鱼郦裹着狐裘提剑要走,又退回来,低凝赵璟的睡颜,这迷药足以让他睡到天亮,哪怕是睡了,他的眉头仍蹙着,像是有无限难解的心事。

    她轻喃:“我真想过一过你口中说的越来越好的日子,我想去看山川湖海,天地浩荡,我也想寻安了……可是,就让我再做最后一天的萧鱼郦,萧鱼郦是昭鸾台尚宫,身上有责任。”

    她收回视线,决绝离去。

    走到庭院里,有禁卫围上来,鱼郦把兜帽往下拉了拉,心想若蒙混不过去只有动手,却听一阵熟悉的声音飘过来:“你们都退下,官家有要事吩咐我们去做。”

    禁卫见是嵇其羽,忙揖礼退下。

    待人散去,嵇其羽走到了鱼郦身前。

    鱼郦轻声说:“谢谢。”

    地上影络斑斓,嵇其羽叹息:“您一定要平安归来,不然臣一辈子都不会安心。还有……请代为转告华澜,我等着她。”

    鱼郦点头:“好。”

    今夜邑峰顶上灯火如昼。

    相里舟召了寒夜寺的僧人上山做道场,找出了成王生前赶制出来的龙袍,套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坐在鎏金太师椅上,眺望远方山峦叠障,云雾苍茫,九重天仿佛就在脚下。

    梵音不歇,山上人紧锣密鼓在准备他的登基事宜,正飘飘然,忽有战鼓声响起。

    这是昔年蜀王军中独有的战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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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情牵

    他终于可以将鱼郦抱入怀中

    邑峰上的守军许多都是昔年随明德帝南征北战的, 他们闻得这熟悉的鼓声,纷纷赶来张望,见盘山道上缓慢走来一个少年, 他身着绯红襕袍, 朗眉星目,正鼓足力气敲打着鼓面,而那鼓是由蒙晔和鱼郦共同举起的。

    军中有很多人认识蒙晔和李雍明,不禁震惊, 交耳细语。

    雍明一直擂完一支战鼓,才将鼓槌扔掉。

    蒙晔捂唇咳嗽,在山顶扬声说:“大周太子,雍明殿下驾到。”

    众人纷纷上前跪倒。

    只剩少数相里舟的心腹仍旧守在他身边,但亦纷纷看向李雍明,产生了松动。

    相里舟先是宛若见了鬼似的, 震惊地看向蒙晔, 待终于消化了蒙晔还活着的事实, 逐渐平静。

    不见丝毫慌张,从鎏金椅上起身, 瞧着杀上山来的蒙晔、萧鱼郦、李雍明以及那些昭鸾台的姑娘们。

    缓缓一笑。

    “今日真是个好日子,邑峰上竟有贵客来临。”

    颜思秀领着一队玄翦卫自人群中冲出,拜倒在蒙晔面前, 双手合揖:“大都统, 属下候您多时了。”

    蒙晔弯身将她扶起,“我受奸人所害,让人受苦了。”

    颜思秀回身瞥向相里舟, 咬牙切齿:“这奸人总算等来了他的死期。”

    鱼郦环顾四周, 道:“不知各位是否记得, 数日之前,相里先生曾在这里当着众人的面亲口说,蒙大都统是受魏军所害,在他面前咽气的。蒙都统咽气前将玄翦卫托付给了他。”

    众人窃窃私语,怒目看向相里舟。

    鱼郦从慕华澜手中接过火把,炙盛的火光耀亮了蒙晔的脸。

    她道:“蒙都统死而复生,却不知是不是先主有灵。”

    相里舟微笑:“萧尚宫真是会说话——哦,却不知是叫您萧尚宫,还是大魏的元思皇后,若先主知道您如今如此尊贵,也不知会不会为您高兴。”

    他将目光转向蒙晔,“蒙都统历来与萧尚宫感情深厚,想是与她观念一致,大周覆灭三年,却未见蒙都统有任何复国举动,如今大张旗鼓闯上邑峰,却不知是不是要磨刀霍霍向着自己的战友?”

    鱼郦将龙剑指向他,冷笑:“是吗?相里先生心中想的是复国?你口口声声说蒙都统没有任何复国的举动,那你有吗?当日率军死战的是成王,成王死后你不仅没有继续死战为他复仇,还率军逃窜至蜀郡,从此安营扎寨做起了山大王。你还指使麾下心腹劫掠附近村落,暗杀大周将军篡夺其兵权,我主在蜀郡驻兵时曾下过严令,凡欺辱百姓者格杀勿论,如今杀你正是替我主清理门户。”

    相里舟无赖地摊手:“萧尚宫好口才,只是这空口白牙的就说我劫掠百姓,暗杀将军,可不要冤死我。”

    “我就是人证!”

    随着一声清朗似玉的娇喝,一个女子自昭鸾台姑娘中走出,她身着素服,手中执剑,面上满是悲愤憎恨,怒目看向相里舟。

    “我乃定南将军李毓的长女李莲莲,诸位叔伯皆是看着我长大,我李莲莲在此起誓,所言若有半句为虚,必遭天谴。我父并非死于魏军之手,而是死于这位相里舟先生的毒杀,毒杀我父的正是相里舟身边的巫医祝姜。”

    她含泪泣血,盈盈拜倒:“求各位叔伯为李氏满门二十三条人命讨个公道。”

    众人哗然,一个络腮胡子的大将站出来,指着相里舟怒道:“你是不是得给我们一个解释!”

    相里舟哈哈大笑:“李毓意欲投敌,我唯恐军心溃散才清理门户,莲莲啊莲莲,你父亲糊涂,你怎么也这么糊涂?竟和大周的叛徒、大魏的走狗混到了一起?”

    “你胡说!”李莲莲嘶声怒喊。

    相里舟看向鱼郦和蒙晔,“周魏大战在即,你们前来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劝降的?”

    山顶一时陷入死寂。

    鱼郦想,这个相里舟好生狠毒,若他们说是,便做实了投降魏军的指控,那么先头他所有滥杀无辜的行为都可以被抵赖掉;可若他们说不是,相里舟便会顺势要求玄翦卫和昭鸾台为先锋同魏军死战。

    他知道自己无活路,要拉着所有人陪葬。

    鱼郦紧握住龙剑,道:“先主死于东宫,他临终时我一直陪在身边,他曾说他为王时战功赫赫,为帝却无尺寸之功,唯有死节殉社稷,任贼分裂其尸,勿伤百姓一人。我主的遗愿从来就不是让诸位冒死复国,而是希望你们都能好好活下去。”

    她仰望苍穹,茫茫天幕漆黑如墨,星月绝迹,亦如这是非颠倒黑白不明的局面。

    “蜀郡外有二十万精锐魏军,我们根本不可能赢,相里舟只是想拖你们为他殉葬。我主之所以仁义之名远播,便是视臣僚百姓胜于帝祚权柄,若他在世,岂会眼睁睁看着蜀郡遭战乱屠戮,尸横遍野。”

    城中风声鹤唳,山中早已做好了大战的准备,众人正热血沸腾欲与魏军死战,如今听到这话,一时转不过弯。

    先前质问相里舟的那个大将朝向鱼郦拱手,“萧尚宫,我等敬佩你的勇气,但此言却是让人怀疑,您究竟是为何要上山?是否受了魏帝的指使?”

    “她没有胡说!”李雍明站出来挡在鱼郦面前,稚嫩俊秀的面上满是泪水:“当日在周宫,父皇怕魏军为难百姓,要拉着我一同赴死。是萧姐姐救了我,父皇生前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见了,我以李氏先祖之名起誓,萧姐姐没有说谎。”

    相里舟笑道:“殿下年纪还小,胆子小怕了也是正常,您可不要忘了,您的父皇惨死于魏朝越王之手,这个仇若不向魏军寻,那岂不是不孝不悌。”

    鱼郦指向相里舟,“你不要在这里装模作样了,你明知此战根本赢不了,我大周将士去了只是白白送死。你先前偷偷向魏帝投降,想以众将的首级来换你蜀王的敕封,真当能瞒天过海吗?”

    相里舟叹息:“萧尚宫,你怎得胡言乱语?这般污蔑我,就是先主在天之灵也会伤心的。”

    “你也配提先主?”慕华澜怒道。

    相里舟的神情格外无辜:“我为何不配提?亡国三年,是我拉扯着这些将士一路躲进蜀郡,你们在做什么?你们在魏宫里享福。如今空口白牙就说我投敌,有何证据?”

    “我就是证据!”人群中一声大喊,众将退至两侧,潘玉从中间走了出来。

    相里舟脸上的表情瞬间僵滞。

    潘玉看看鱼郦,脸上尽是沉痛悲愤:“我既不是从魏军中来,也与魏廷没有半分瓜葛,更是被相里舟当作儿子养于膝下,我所说的话总算值得信任了吧。”

    他转身看向这位身着龙袍的养父,一字一句道:“叔父曾亲口对我说,只要魏帝答应他的请降,册封他为蜀王,他进献所有魏帝所忌惮的前周遗将的首级。”

    众将哗然,已开始悄悄拔剑。

    相里舟脸色煞白,不可置信:“玉儿,玉儿你为何如此?我所挣下的基业将来还不都是你的?”

    先前潘玉帮着鱼郦营救昭鸾台姐妹,被相里舟关押了起来。

    总归是养父子一场,没舍得杀,只是囚禁在地牢。

    鱼郦他们上山前暗中联络了颜思秀,颜思秀瞅准机会偷偷杀入地牢将潘玉放了出来。

    相里舟万没想到,他人生中唯一的一次恻隐,竟成了要他命的符咒。

    面对质问,潘玉言辞铮铮:“我生父是追随成王战死于疆场,我绝不能容忍王军被你这种宵小利用。”

    相里舟连连冷笑,想是溃然倒塌的山峦,趔趄着后退。

    李莲莲欲要拔剑,被鱼郦阻挡。

    她冲李莲莲道:“此人曾是成王府中幕僚,因武艺高强而被重用,你不是对手,我来。”

    鱼郦拔出龙剑,剑身上浮雕螭龙,在煌煌火光中散发出凛冽寒气。

    剑尖指向相里舟,她道:“我今日便替先主和成王清理门户。”

    相里舟瞧着她,蓦地诡异一笑,挣裂冗长碍事的龙袍,露出了玄衣。

    他飞身而上,招式阴狠诡谲,鱼郦先是防守为主,左躲右闪,逐渐摸清了他的路数。

    剑锷横扫,易守为攻。

    龙剑过处雪花飞溅,寒风撩起衣袂,腾跃若舞。

    李雍明愣愣看着,呢喃:“父亲不曾离开……”

    蒙晔偏头问:“殿下在说什么?”

    “父亲不曾离开,他一直都在!”李雍明眼含热泪,哽咽道。

    相里舟被迫得步步后退,只见剑光逐朔风,晃得他眼眸眯起,甚至来不及躲闪,利刃刺破血肉的声响自胸膛传来。

    他呆愣愣地低头看向胸口的血渍,看向鱼郦,眼中划过一道诡异的光。

    鱼郦捕捉到了,莫名不安,刺出了第二剑,相里舟轰然倒下。

    他歪头看向潘玉,目中有些不舍,就这么睁着眼断了气。

    鱼郦沉思片刻,转身冲众人问:“祝姜呢?”

    众人茫然:“这个巫医替身众多

    丽嘉

    ,平常在山顶上遇见我们也分不清哪一个是本尊……”

    自僧人中走出一人,冲鱼郦道:“我知道。”

    是辰悟。

    他这些日子遣身于寒夜寺,曾随主持来邑峰做过几回道场,因是僧人不受防备,又存了心思,叫他摸清了巫医的藏身之所。

    他带着众人走进相里舟的寝阁,扭动书柜上机括,书柜后移,渐渐亮出一条密道。

    那密道里飘出白雾。

    鱼郦反应了一瞬,想起城外魏军的遭遇,忙捂住口鼻道:“有毒!”

    众人飞速退出门外,慕华澜在蒙晔的要求下把李雍明拖走,屋中只剩下鱼郦、蒙晔、潘玉和辰悟。

    蒙晔道:“我下去。”

    鱼郦拦住他,“你的身体并未痊愈,你没听说嘛,这巫医替身众多,万一下去寡不敌众那不是白白送死。”

    辰悟去摸鱼郦的剑,鱼郦反应迅速地躲开,她以帕捂住口鼻,微笑:“小和尚,你都不会使剑,你抢什么剑?”

    辰悟以袖掩面,“我先下去,若我死了你再去。”

    鱼郦摇头:“你精通佛法医术,是要造福人间的,怎能轻易去死?”

    她再看向蠢蠢欲动的潘玉,“你可是潘将军唯一的儿子,忠烈之辈岂能绝后?再说了,你的身手也不行啊。”

    鱼郦不再啰嗦,弯身往密道里钻,三人齐齐阻拦,鱼郦秉住气息道:“你们多拦我一息,毒烟便放出得越多,若是飘到山下,那百姓就要遭殃了。蒙晔,你如今最该做的事是出去劝降众将,天就快亮了,有思就要醒了,若他盛怒之下派兵攻山,周军欲要死战,那我们所做的一切岂不是白费了?你我是最默契的搭档,是主上最信任的心腹,你明白的。”

    蒙晔眼尾通红,紧抓着鱼郦衣袖手缓缓松开。

    鱼郦甩掉剩余两人,跑入密道,反手将密道从内上锁。

    密道并不长,很快便见到昏弱微黄的烛光,在暗夜中荧荧闪烁。

    她将绢帕系于面,遮挡住口鼻,手握剑走向前方。

    剑上还有相里舟的血,随着步伐点滴落入石路。

    前方竟停放着一只檀木棺椁,佛龛高伫,牌位前供奉着海灯香烛,再有六只貔貅香鼎,那白雾正是从香鼎的漏隙里飘出。

    纸钱翩飞,更像祭场。

    鱼郦看清了牌位上的刻字——大周成王李翼之位。

    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倏地转身,见到了五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他们手里拿着铁杵,以布覆面,正冷光森森看向鱼郦。

    鱼郦环顾四周,欲先摸清周围摆设,便先拖延:“你们既然效忠于成王,却不知相里舟这个狗贼想要用成王的军队献祭,为何竟助纣为虐?”

    他们中间的老者站了出来,“萧尚宫。”

    鱼郦惊讶地挑眉,他竟认识自己。

    他的声音并不像长相老迈,反倒浑然有力:“成王死于魏军的围攻之下,若非魏帝咄咄逼人,断不会有叛徒斩杀成王殿下,还割下了他的首级进献给魏帝,简直是奇耻大辱!我们从来没有认相里舟为主子,我们的目的便是要所有魏军为成王陪葬。你再三阻拦,还杀了我们的一个兄弟,如今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

    五人摆开阵法,齐齐攻了上来。

    瑾穆曾经教过鱼郦,若以寡敌众,断不要心急,要慢慢摸清对方的招式,有时寡并非劣势,众也并非优势,因为人心隔肚皮,难保不会有自己的小心思。

    这谆谆教诲之声若响在了鱼郦的耳边,她心底充盈,握剑平稳,招式灵敏多变,连最后的一丝慌乱都荡然无存。

    过了十数招,她终于找到了破绽。

    其中一个老者频频看向棺椁,脸上有惧怕忧色。

    鱼郦在力气将要耗尽之时,决心冒一回险。

    她腾跃而起,躲过五人的攻伐,向后飞身,抬脚踹开了棺椁的盖子。

    数支短箭射出,五个老者应声倒地,鱼郦抓住这大好良机,咬紧牙艰难挥剑。

    她的剑法极快,在她落地时,五人的脖颈才喷出鲜血。

    她捂住小腹去摸飘出毒雾的香鼎。

    将这六只香鼎扔进成王的棺椁里,而后将盖子牢牢盖上。

    她将要离开之际,察觉到那个频频望向棺椁的老者竟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衣襟上,他双目睁着,满是遗憾。

    鱼郦摸向他的衣襟,摸出了一只小药瓶。

    她咬住牙在黑暗中趔趄着前行,这一段路艰难异常,终于走到了头。

    辰悟和潘玉守在密道口,见密道门开了,忙迎上来。

    鱼郦虚弱至极,险些摔倒,辰悟搀扶住她,两人一起坐倒在地。

    她冰凉的手覆上了他的掌心,交给他一只药瓶。

    “快,交给蒙晔,这是解药。”

    她身着黑衣,根本看不出哪里有伤,潘玉跪在地上上下打量了许久,才察觉到她的腹部湿漉漉的,触手去摸,摸到了一手的血。

    刚才推开棺椁时她也中了一箭,只不过在密道里被她自己拔掉了。

    辰悟的手颤颤抵住鱼郦的脉,有泪水不断滴落鱼郦的面颊,他想将药瓶拨开,喂给鱼郦。

    鱼郦握住他的手,摇头:“只有一瓶,让蒙晔带给万俟灿,给她好好研究,城外的魏军还等着救命。”

    “你不要担心,等药王研究出解药,我就能活了。”

    潘玉盯着那瓶药,泪眼模糊,“给她解毒吧,她会死的。”

    辰悟痛苦地摇头,“不,先救魏军。”

    辰悟想要抱起鱼郦,却发觉腿膝酸软,又重重跌坐回去,最后是他和潘玉合力才将鱼郦带了出来。

    屋外初晨破晓,彤云散去,黑夜已逝,明亮的天光即将洒满大地。

    赵璟醒来后不见鱼郦,立即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忙率禁卫奔向邑峰。

    嵇其羽唯恐他有危险,立即通知荆湖南路节度使徐滁率军护驾。

    当浩浩荡荡的魏军行至山麓,正遇蒙晔率领周军下山。

    周军尽皆除甲,将刀剑双手奉上。

    蒙晔领着李雍明走到赵璟面前,双膝跪地,将解药奉上。

    “祸首相里舟已死于萧尚宫剑下,吾等归降大魏天启皇帝,这是解药。”

    赵璟飞快环视左右,终于看到了晕倒在辰悟怀里的鱼郦。

    长久以来他脑中紧绷的弦倏然断裂,惊响阵阵,他失魂落魄,欲要奔向他的鱼郦,蒙晔跪着拦在了他的面前。

    “官家,请接受我们的归降,从此世上再无周军,蜀郡安康,天下安康。”

    赵璟闭眼,竭力将泪水憋回去,接过解药,扬声道:“朕接受归降,不日便将厢军撤出蜀郡,解除对蜀郡的封锁,免三年徭役,与民休养生息。”

    众将皆俯首谢恩。

    金乌跃出山头,照亮了地上金光闪闪的铠甲,亦照亮了蜀郡大地。

    干戈散尽,危机解除,赵璟终于能带着鱼郦奔向药庐找万俟灿。

    万俟灿为鱼郦把脉,神色愈发凝重:“不对,窈窈中的毒同城外魏军的毒不一样,她拼死带出来的药能解魏军之毒,却解不了自己的。”

    鱼郦在昏迷前曾将密室里的始末说给了辰悟听,辰悟一一复述,赵璟立即道:“中间那个人背着其余四人换了箭毒,想来他们并不互相信任,而真正的祝姜对成王李翼格外忠心,所以要用更厉害的箭毒来护住旧主的遗体。”

    万俟灿颔首:“这箭毒极难淬炼,所以只用在了保护棺椁上。”

    众人恍然,惊讶于赵璟的敏锐,更加担忧鱼郦。

    赵璟握住鱼郦的手,冲万俟灿道:“你告诉朕,这毒能不能解?”

    万俟灿头一回不敢看赵璟的眼睛,她说:“我刚刚施针逼出了部分毒,窈窈大约十日后会醒,我有把握让她清醒三个月,这三个月里她一切活动如常人,若是……”

    蒙晔颤声问:“三个月以后呢?”

    万俟灿道:“若我找不到解毒之法,那三个月以后,窈窈就会离开我们了。”

    屋中一片死寂,渐渐响起了姑娘们的啜泣,慕华澜扑向鱼郦,大哭着说:“姐姐不会死,她保护了所有人,为什么她自己会死!”

    赵璟红着眼睛坐于床边,将鱼郦抱入怀中,朝嵇其羽使了个眼色。

    正在偷偷抹泪的嵇其羽忙将慕华澜拖走。

    蒙晔遣散了众人,只有他和万俟灿守在鱼郦的病榻边。

    赵璟目中空洞,冲两人道:“剩下的事要听朕的安排……”

    ===

    鱼郦是在正午、阳光最炙盛的时候醒来。

    作者有话说:

    咳咳,为防自己挨骂,我还是得啰嗦一句,窈窈不会死。

    第86章 旧人

    “瑾穆,你怎么才来……”

    她睡在郡守府的榻上, 身旁竟有灿然绽放的海棠花,她挣扎着坐起来,低头一看, 小腹上的伤口已被妥帖包扎好。

    赵璟撩开珠帘, 露出一张俊逸的脸,凤眸弯弯,含着促狭的笑。

    “你再睡下去就要错过蜀王庙的祭祀大典了。”

    鱼郦的脑子有些发懵,“祭祀?为什么要祭祀?”

    赵璟坐于榻边, 道:“我接受了周军的请降,蒙晔献出解药,万俟灿已经研制出了更多的解药送入魏军军营,将士们已经有所好转。周军在离开前提出要祭拜旧主,我答应了。”

    鱼郦摸摸小腹上的伤口,总觉得犹在梦中, 她小心翼翼看向赵璟, “你不生气?”

    赵璟的脸沉下来:“生气, 可是你睡了太久,我等得心焦, 不知不觉气就消了。”

    鱼郦问:“我睡了多久啊?”

    “整整十天!”

    鱼郦拧眉看他,嘴唇翕动,犹豫再三还是把话咽回去。

    心想大好的日子, 还是不与他生气了。

    她起身梳妆, 在赵璟的亲自护送下去了蜀王庙。

    那里人头攒动,皆是前周旧人,赵璟不方便过去, 只有在离蜀王庙不远的一间农舍里等她。

    慕华澜早早在村头等她, 搀扶着她过去。

    鱼郦还是觉得这一切有些虚幻, 问她后来的事,慕华澜眼中有悲伤一闪而过,旋即换上一副笑颜:“蒙都统很厉害的,又有雍明殿下在,周军很快被劝降,官家见他们都交出兵刃了,又得了解药,自然不会再追究——姐姐,你的伤口还疼不疼?”

    鱼郦捂着小腹,哀哀叹息:“自然是疼的,疼死我了,以后啊我再也不逞强了。”

    慕华澜心中哀戚:姐姐,你早就不该逞强了,人人都得了好归宿,你又该怎么办?

    但她早就受过嘱咐,半点端倪都不能在鱼郦面前露,笑说:“让药王给你多开几副药,她自打和我们在一起,对于治疗外伤可有心得了。”

    两人说着话,很快到了蜀王庙。

    其实鱼郦来得已经算晚,大多数人拜祭完旧主就散了,只剩下零星几人。

    李雍明自是长跪父亲雕像前不起。

    那日万俟灿为鱼郦诊脉时,蒙晔特意将雍明支了出去,因而他并不知道鱼郦身上的毒未解,只当她和山下的魏军一样,经药王妙手回春,已经没有大碍。

    他起身迎向鱼郦,“萧姐姐,你的伤口还疼不疼?”

    问了和慕华澜一样的话。

    从前鱼郦惯会逞强,但她决心从今往后不再逞强了,捂着伤口叹息:“疼啊,怎么会不疼?”

    李雍明面含疼惜,忙扶着鱼郦去旁边的圈椅坐下。

    “你不要跪父亲了,他知道你受伤肯定心疼,他不会因为这些虚礼跟你计较的。”

    鱼郦冲他笑笑,安心地仰靠到圈椅里。

    蒙晔敬上三炷香,在万俟灿的搀扶下起身,冲鱼郦道:“蜀郡城外的厢军都撤了,连围城的栅栏都叫百姓劈了烧火,商贾货物重新涌入,魏军正昼夜不歇地清理骚扰百姓的贼寇,连街头暗肆都抄了好几间。窈窈,这座城又活了。”

    鱼郦诧异:“我只昏迷了十日,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蒙晔微笑:“官家说,他要你醒来时就能看见一片全新的天地。”

    鱼郦终于知道这种虚幻的感觉从何而来,太理想了,眼前的尘世就像她无数回想象过的那样,甚至比想象中的还要美好。

    她正出神,蒙晔蹲到她面前,问她:“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鱼郦认真思考过后道:“我想寻安了,我想立即就见到他。”

    肩头重任终于可以卸下,她可以重拾最本心的情感。

    蒙晔心头酸涩,不敢想象鱼郦万一真的撒手人寰,那个可怜的孩子该怎么办。他深吸一口气,竭力维持着脉脉的笑容,道:“官家说他要快些回金陵,你就跟着他一起回去吧。我会在蜀郡留些时日,把玄翦卫和昭鸾台都遣散,你放心,官家给我银两了,至少能保证他们十年衣食无忧。”

    “至于雍明……”

    蒙晔脸上有片刻失落:“他恐怕要和你一起回金陵。”

    赵璟唯独在此事上不肯妥协。

    他可以开恩放走前周旧将,放过玄翦卫和昭鸾台,但要把李雍明牢牢抓在手里,这是以防后患。

    登基两年多,他已将帝王权术玩弄得炉火纯青。

    可是蒙晔不能怪他,因为他深知,能做到这个地步赵璟已是仁义了,若没有鱼郦,恐怕事情不会这么容易圆满结束。

    抛开尊卑,以雍明的自由换取五万人的性命,其实已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鱼郦低头默了默,含笑看向李雍明,“好啊,你跟我回去,你知道吗?你都当舅舅了,你要给寻安准备一件礼物。”

    原本郁郁寡欢的李雍明眼睛瞬间明亮起来,他凑到鱼郦身边问:“我的小外甥长得像姐姐吗?他漂不漂亮?好不好相处?”

    正说着话,李莲莲和潘玉来了。

    两人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祖上的交情,父辈又都忠肝义胆,李莲莲原本因为相里舟而对潘玉有些怨恨,但亲眼见着他在邑峰上指证相里舟,便知他也是受了蒙蔽。

    从邑峰下来,两人只用了一刻钟便握手言和。

    他们向蜀王像拜谒过,一起过来看鱼郦。

    李莲莲握着鱼郦的手,亲昵道:“姐姐的剑法精妙如神,若非我急着去江湖闯荡一番,还真想拜姐姐为师。”

    鱼郦摸摸她的脸,宠溺道:“等你闯荡江湖回来,来金陵找我,我就教你几招。”

    李莲莲满面春风,喜笑颜开:“真的?”

    鱼郦点头。

    两人说了会儿话,李莲莲起身负手告辞。

    她出了蜀王庙,一直走出去很远,才抬袖开始擦眼泪。

    叔父们上前问她怎么了,她哽咽着说:“从前我是不信神明的,可是从今往后我每遇一间庙都要进去拜,祈求四海神灵保佑她长命百岁。”

    几人牵着马,在啼哭和安慰声中渐行渐远。

    鱼郦抱着手炉抬眸看向潘玉,问:“你也要走吗?”

    潘玉同李莲莲不一样,相里舟一死,他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举目无亲,便只能做独行侠。

    他自鱼郦的神色中觅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试探着问:“娘子想让我留下吗?”

    鱼郦微笑着点头:“我想你留在我身边。”

    潘玉受宠若惊,忙小鸡啄米似的应下。

    慕华澜默默挪到蒙晔身边,以眼神问他:这不会出事吧?官家能忍?

    蒙晔轻哼:凭什么不忍?窈窈都这样了,不该让她快乐吗?男人只有大度才能家室和睦。

    慕华澜把视线收回,心想药王真会调教人。

    在蒙晔的主持下,完成了祭祀大典。

    寒夜寺派了僧人来庙里守护,辰悟也跟着来了,道他要给明德帝念一段往生经,还请诸位去厢房里休息。

    鱼郦有伤在身,难免精神不济,应酬了诸多人早就累了,便如他所言去厢房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得不甚安稳,梦里云雾弥漫,有悠扬神乐飘至,她迷瞪瞪睁开眼睛,看到了一片刺绣着螭龙的衣角。

    她抬头,看到了一张温润含笑的脸。

    多年来积攒的委屈瞬间涌上心头,鱼郦泣道:“你去哪里了?你怎么才来找我?”

    瑾穆摸着她的头,爱怜道:“我一直都在啊,在你的身边,不曾离去。可惜我做不了什么,只能陪着你哭。”他目中多了些释然:“可是现在我该走了,窈窈,我要回天上去了,人间一游劫难一场,已彻底了结了。”

    鱼郦咬住下唇,缄默不语。

    瑾穆望入她的眼睛,“窈窈,你做得很好,也到了把过去彻底抛开,迎向未来的时候。你是这世上最该幸福的人,从今往后你的身边只有好事,会越来越好。”

    “你已足够强大,你不再需要我了。”

    声音如潺湲细水流淌在耳畔,但他的面容却越来越模糊,鱼郦急切地想要抓住,却只剩一缕青烟自掌间流逝。

    鱼郦猛地惊醒。

    周围是尘俗素朴的厢房,炭盆里炉火正旺,窗牖半开,有清风入怀。

    她捂着伤口慢吞吞走出去,在游廊上见到了同样失魂落魄的蒙晔。

    鱼郦心中戚郁,嗫嚅:“我梦见主上了,他说……”

    “他说他要回天上去了,人间一游劫难一场,已彻底了结了。”蒙晔道。

    鱼郦惊诧,蒙晔喟叹:“主上那等风姿,自然不是凡人,我们确实该抛弃过往,迎接新生了。”

    庙堂里梵音初歇,他们回去,蒙晔询问诸人,发现只有他和鱼郦梦见了主上,就连雍明都没有做梦。

    祭祀大典彻底完成,鱼郦带着潘玉回去。

    赵璟见到这位跟在鱼郦身后的俊俏郎君,剑眉深深皱起,语调中颇有些风刀锋锐之意:“这是何意?”

    鱼郦脸色有些苍白,身体仍旧虚弱,她体力不支,靠在赵璟的身上,道:“我今夜要请客,劳烦有思帮我备一桌酒席,我要请蒙晔、华澜、鱼柳、辰悟、雍明还有药王姐姐。”

    说完这句,她疲惫地合上了眼。

    赵璟不敢再纠缠,忙弯身将她抱上马车。

    虽然心里有疙瘩,赵璟还是照鱼郦的话去做了。

    但是做时却颇有些嘀咕,什么意思?带个男人回来,还要备一桌宴席,把亲朋好友都邀来,莫非是真看上这个小郎君,要跟他成好事?

    赵璟挥剑砍向廊亭石柱。

    赶来的嵇其羽只见石灰扑簌簌落下,再瞧瞧赵璟那张黑如锅底的脸,默默把迈出去的脚收回,正欲开溜。

    赵璟背对着他道:“你滚过来。”

    嵇其羽只有硬着头皮过去。

    “慕华澜跟你说什么了?”

    嵇其羽斟酌了片刻,轻声说:“华澜说她姐姐中毒了,这个时候就该让她快乐,只要她快乐,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他没敢说,慕华澜甚至已经备了一份厚礼。

    赵璟揉揉额角,使劲压抑醋意,还是忍不住阴阳怪气:“十八还是十九?小白脸一个,长得比朕差远了。”

    嵇其羽忙附和:“是是是,哪及官家分毫。”

    入夜前,万俟灿提前到了。

    她来给鱼郦扎针,鱼郦躺在榻上看她忙前忙后,随口问:“这毒解起来这么费劲儿,还得扎针啊。那魏军中那么多中毒的将士,岂不要累死你了。”

    万俟灿正把针放在火上燎,闻言一阵失神,银针落地。

    她慌忙找补:“我把针法教给柴渊和其他的郎中们,旁人在我这里怎么会和你一样?”

    鱼郦凝着她许久,莞尔:“姐姐,你真好,你们都好。”

    扎过针吃过药,鱼郦恢复了些精神,身着华服,绾起高髻出席夜宴。

    众人早就列席,酒过三巡——辰悟喝茶,鱼郦望着潘玉道:“我有一事想向诸位宣布。”

    她身旁的赵璟放下筷箸,默念几遍忍,含笑着让她说。

    鱼郦道:“我想收潘玉为徒。”

    众人愕然,包括潘玉自己。

    鱼郦接着说:“蜀王剑独步天下,若断在我手里未免可惜。潘小郎君乃忠烈之后,如今又孤身一人无处可去,不如随我去金陵,我会当一个耐心的师父,将毕生所学尽皆传授。”

    末了,她倾身看向潘玉,殷切地问:“你能答应吗?”

    众人目光齐齐汇向潘玉,大有他敢不答应就要砍死他的意味。

    潘玉心底五味陈杂,他怎么可能不答应?就算鱼郦要他死,他也会照办。

    他离开桌席上前,朝着鱼郦拜倒,双手合揖:“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鱼郦咧嘴笑开:“乖徒儿,师父送你一把剑,权当是拜师礼。”

    她将龙剑送了出去,蒙晔和赵璟对视一眼,各自凝重地收回视线。

    鱼郦见潘玉接过了剑,甚是喜悦,“徒儿,你对这宴席还满意吧?若是不满意,为师改日再请客,一定要让徒儿风风光光地入我门下。”

    潘玉认真道:“师父,我很满意。”

    鱼郦高兴极了,还想再饮一杯酴醾酒,赵璟摁住她,“明日我要带你出城去见外祖母,信早就送出去了,你若是喝醉了起不来床,那不是让外祖母她老人家空等?”

    鱼郦只有乖乖把酒盏放回去。

    第二日清晨,御驾鸾仪早早出了蜀郡。

    萧太夫人站在驿馆前张望许久,终于等来了她挂念至深的孙女。

    鱼郦身着红裙,由赵璟搀扶着下马车,她急不可耐地走向萧太夫人,朝她跪倒,哽咽:“祖母。”

    萧太夫人连忙将她搀起,细细打量她的面容,心疼道:“瘦了,也憔悴了。”

    她拉着鱼郦的手往驿馆里去,赵璟欲跟上,谁知萧太夫人回头眄了他一眼,冷哼:“你就等在外面吧。”

    赵璟素来尊敬他的外祖母,只有乖乖退下等候。

    一进屋,青栀和李嫣栩便围了上来。

    青栀梳起了妇人髻,往日俏丽明媚的面容上多了几分沉稳,她跪在鱼郦身前,拉着她的手哭着唤“姑娘”。

    鱼郦好容易哄好她,她像在闺阁时那般站到了鱼郦的身后。

    李嫣栩朝鱼郦盈盈一拜,“这么多年,我一直欠你一句道谢,如今终于得见,我要说多谢,多谢你对我的再造之恩,我铭感五内,永生难忘。”

    鱼郦忙道:“公主不要这样。”

    李嫣栩微笑:“这里哪里有公主呢?我这些年已习惯了做平民百姓,王权富贵过眼云烟,倒还真不如做个百姓来得自在逍遥。”

    几人说了会儿话,李嫣栩察觉出鱼郦有心事,便借口倒茶,把青栀带了出去。

    鱼郦终于能安静地和祖母说会儿话。

    她观祖母气色比在金陵时好了许多,虽白发苍苍,但精神矍铄,连嗓门都比从前大了。

    想来这些年在坊间过得十分舒心自在。

    鱼郦道要把雍明带回金陵,但请祖母放心,一定会保证他的安全。

    萧太夫人见惯了风浪,知道她已尽力,不好再多说什么,只道:“这些年雍明不曾离开我,我已将他当作了亲孙子,他若去金陵,我便也跟去,正好回家看一看崇河。”

    萧家上下,如今唯一值得她挂念的只剩崇河。

    鱼郦起身朝祖母拜倒,郑重道:“有一事需托付给祖母。”

    萧太夫人把她扶起来,让她快说。

    “我想将母亲的棺椁、灵位迁出兰陵萧氏的祖坟,葬入河东裴氏也就是母亲的娘家。此事太过离经叛道,只怕惹来非议,所以要请祖母亲自坐镇。”

    她原本准备了一席话来说服祖母,谁知祖母只沉默了片刻,道:“这样也好,离萧家人远些,没得到了地下还要平添恶心。”

    她们将事情敲定,萧太夫人会带着青栀和李嫣栩先回兰陵,待事情了结再去金陵。

    李嫣栩原本放心不下雍明,想跟在身边照顾他,可听说赵官家已选定了妥帖人照顾,推测他不喜雍明身边有前周旧人,想先避一避风头,待过去些时日再去金陵见他。

    鱼郦坐在马车里,撩起罗帐一直看着站在驿馆前的祖母,直到只剩一抹遥远的影子。

    她落下罗帐,道:“祖母知道我的身世。”

    虽然未挑明,但鱼郦就是觉得祖母知道。

    赵璟握住她的手,宽慰道:“那有什么要紧呢?她始终待你如亲孙女,半分偏爱不少。”

    鱼郦释怀,靠在车壁上呢喃:“是呀,本就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谁会去在意呢……”

    了却最后一桩心事,终于可以离开蜀郡了。

    万俟灿要随着鱼郦一起走,蒙晔要留在蜀郡善后,对于让他们分离,鱼郦很过意不去。

    万俟灿倒是想得开:“好些事涉及到前朝辛秘,蒙晔未必愿意都让我知道,我躲出去就不会让他为难了。”

    她施完针,哄睡了鱼郦,出了寝阁就去书房找赵璟。

    第一句话便是:“我找到解毒之法了。”

    赵璟正在批阅奏疏,闻言朱笔画出长长一道,他忙将笔扔掉,问:“什么法子?”

    万俟灿略有些为难,但还是道:“此毒载于《岭南志》中,名九疆,乃剧毒,无药可解,但有一法子可使中毒者活下去。”

    她停顿,赵璟焦急地催促她快点说下去。

    “就是……需有一身强体壮、意志力坚定的人将毒渡到自己的身上,具体操作我已知晓,只是过程极为痛苦,若这个人意志稍弱或者身体不够强壮承受不住痛苦,渡毒就会失败,窈窈会立即死去。机会只有一次。”

    赵璟终于明白万俟灿为什么会犹豫,身为郎中当悬壶济世,在她的眼中生命不应当分出高低贵贱,她不能为了鱼郦的命而去要另一个无辜人的命。

    而她知道,赵璟为救鱼郦会不择手段。

    这怎么可能呢?

    就算他是天子,找得到身强体壮的人,又如何能控制人心,让对方心甘情愿赴死?

    若这中间渡毒的人有丝毫的不坚定,鱼郦就会没命。

    他怎么可能让鱼郦去冒这种险。

    赵璟将地上的朱笔拾起,放回墨砚上,冲万俟灿道:“你准备吧,两个月后实施渡毒。”

    万俟灿问这个人是谁,赵璟道:“你放心,此人是自愿的。”

    他不欲多说,万俟灿只有告退。

    赵璟独自在书案后坐了许久,吩咐:“召嵇其羽过来。”

    蜀郡之乱刚刚平定,还有许多庶务需要处理,赵璟原本是派嵇其羽留下善后的。

    嵇其羽乐得接这差事,因他知道慕华澜也会留下帮着蒙晔善他那边的后。

    可是赵璟改了主意:“你不能留下,你要随朕回京,朕有要事要托付给你,蜀郡的事交给别人。”

    嵇其羽欲要说些什么,赵璟深深看向他,“此事朕不放心别人,只能是你。”

    嵇其羽察觉出了赵璟话语中的凝重,不再坚持,躬身应喏。

    作者有话说:

    大约还有两章完结正文哈,但是这两章很长,我今天什么时候码完什么时候放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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