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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7章 正文完结

    “因为他爱你啊……”

    腊月初八, 是个晴朗的日子,正适合天子班师回朝。

    来时是以顺王的身份,走时却是帝王御驾。

    当鱼郦窝在暖融融的御舆中时, 想起赵璟曾在鱼郦上邑峰前说过要让她去西蜀裴家住一段时间。

    如今倒是绝口不再提, 也是,她如今的情形已经不能再把时间耽搁在西蜀裴氏了。

    鱼郦靠在车壁上合眼假寐,她刚刚饮过万俟灿亲自煎的药,身体舒畅, 心里也没有先前那么想不开了,只一门心思想快些回金陵见到寻安。

    赵璟掀开绣帷进来了。

    他把鹤氅盖在鱼郦身上,冲她轻声说:“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鱼郦睁开眼,讶异:“你怎么知道我没睡?”

    赵璟笑笑:“我就是能看穿你的小把戏啊。”

    透过扬起的车帷,鱼郦看见白茫茫的雪地里站着一个男子,浓黑厚重的狐裘下露出一角东方既白蜀锦袖, 身姿挺拔若劲松, 遥遥望过来, 看不清眉目。

    赵璟道:“他就是西蜀裴氏如今的家主裴笙。”

    原来赵璟还惦记着这件事,看来是打定主意要给鱼郦换个新身份了。

    鱼郦乐意接受这份好意, 点头:“好,我见一见。”

    御舆中十分宽敞,可容得下十人, 裴笙上来后也不见逼仄, 他先后朝赵璟和鱼郦揖礼。

    鱼郦抬眸观察他,他四十多岁,面容儒雅气质端方, 说话声音犹如春水涓涓, 透出温和。

    赵璟让他坐于自己下首, 笑道:“裴先生乃清流鸿儒,素来不涉官场,凭朕的面子都是请不来的。”

    鱼郦奇道:“那是谁将先生请来的?”

    “你呀。”赵璟的笑容中有满溢的骄傲,“你在邑峰的义举传到西蜀,裴先生钦佩不已,连夜收拾行囊来见你。”话到最后,有一丝极难捕捉的怜惜怅然。

    裴笙慈和地看向鱼郦,“吾有三子,唯独缺个女儿,娘子若不嫌弃,那真是裴氏满门的荣光。”

    鱼郦一时怔住。

    她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过这种待遇。

    从前在萧府,萧琅总是对她疏离冷淡,到了及笈之龄又巴不得拿她换权势,及至后来她和赵璟纠缠不休时,萧琅又嫌她有辱门楣。

    她从来不知得到父亲的赞许是什么滋味。

    裴笙见她不语,以为她不愿意,想起来时家中娘子和几个儿子七嘴八舌的主意,从袖中掏出一只羊皮小鼓递给了鱼郦。

    鱼郦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这一笑,气氛便舒缓了许多。

    赵璟道:“裴先生此次入京多住些时日吧,朕已书谕立裴氏女为后,窈窈身后不能没有娘家。”

    立后的事赵璟在启程前与鱼郦说过,他说元思皇后仙逝后朝臣迟早要上奏让他再立新后,先占住这个位置,也是对寻安的前程有好处。

    他再三向鱼郦保证,不会因这个身份而束缚她,她才勉强答应。

    裴笙在来时就知道这是天子的嘱托。

    他虽然不涉朝堂,不慕权势,但既然答应了就要承担到底,此为君子之诺,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裴笙颔首,“官家放心,裴氏永远是娘子的依靠。”

    鱼郦抱着羊皮鼓,起身朝裴笙行晚辈礼,裴笙慌忙将她扶起来,见她抬起头,笑靥恬静:“父亲在上,我姓裴名月华,小字窈窈,您以后叫我窈窈就是了。”

    裴笙喜滋滋地连叫了几声“窈窈”,连赵璟都笑起来。

    这一路因隆冬降雪,道路滑腻,行车极慢。鱼郦得闲时便去教潘玉练剑。

    潘玉出身于武将世家,自小耳濡目染,颇有些天赋,又肯勤学苦练,虽然蜀王剑不能速成,但经过几日习练瞧上去倒是有板有眼。

    她教潘玉时,李雍明会在一旁观看,不时鼓掌喝彩。

    他第一回 拍巴掌时,鱼郦愣怔了许久,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遥远的、已逝的辰光,有些微怅惘,随即释怀。

    蒙晔说得对,都过去了,他们都该往前看。

    练完剑回去歇息,已是深夜。

    赵璟如常等在行辕里,替她将膳食都安排好,盯着她用膳用药,才放她去做自己的事。

    鱼郦如今辨不清对赵璟究竟是种什么感情,蜀郡纷乱得以平息,她很感念赵璟最后的手下留情,可若说重拾旧情,又好像有些牵强。

    在千帆过尽之后回首,她有些释然,世间不光只有情爱,他们总归还是寻安的父母,如今能抛下恩怨平心静气地一起生活,总好过从前终日争吵。

    如今的赵璟脾气温和——至少在她面前是这样的,有时凝着他的脸,她也会有些恍惚,好像岁月从未流逝,他还是那个都亭驿里对自己一往情深的有思。

    然后,心就会莫名不安。

    真是奇怪,她明明已经察觉自己身上的毒未解,看出众人在与她演戏,也愿意接受薄命的结局,可是当看到赵璟温情脉脉凝睇着自己的时候,就会有些不好的预感。

    看不透他在想什么,猜不出他想干什么。

    雪停后,赵璟命令车驾加快速度,他们终于在年关前赶回了金陵。

    寻安已经两岁半,在乳母和合蕊的照料下茁壮成长,古灵精怪,嘴皮子甚是利落。

    他见到鱼郦的时候正在用膳,腮颊上沾了一点点米粒,仰头看向鱼郦,瞳眸乌溜溜转着,倏地大哭起来。

    鱼郦以为他不认识自己了,情怯之余不敢抱他,却见他朝自己伸出了手,稍不留神,一双小巴掌便缠上了自己的颈间。

    寻安将小脑袋埋入她的怀里,嘤嘤哭泣,像用泪水诉说自己的委屈。

    赵璟跟在鱼郦身后,把乳母吓得忙跪了一地,再三赌咒她们没有虐待小殿下。

    赵璟当然知道没有,他留崔春良在禁宫,一来为监视萧太后,二来便是监视这些乳母,怕她们待寻安不上心。

    合蕊在一旁柔声说:“小殿下这是许久未见亲娘,觉得委屈呢。”

    鱼郦怔忪,寻安自她怀中探出脑袋,泪眼汪汪地问:“娘亲不走了罢。”

    鱼郦登时心软,冲他点头:“对,娘亲不走了。”

    她没有看到,在说完这句话后,她身后的赵璟长舒了口气。

    自打回到魏宫,赵璟便日夜忙碌,崇政殿里烛火彻夜不灭,来得最勤的便是中书省侍中文贤琛、吏部尚书嵇其羽、枢密院使桓襄、皇城司使谭裕。

    鱼郦本来在紫宸殿里住得好好,赵璟非把她拘在崇政殿,倒不是为风月,而是热衷于教她熟悉朝政。

    这几个官员除了嵇其羽和谭裕,鱼郦都不算熟悉,这几日赵璟议政时她在旁研墨,倒是能说上几句话。

    鱼郦自知时日无多,想多陪陪寻安,偏赵璟把她扣住不放,从两府三台到六部州郡,事无巨细都要讲给她听。

    今夜更是夸张,竟将兵符拿出来教她怎么用。

    这些事从前鱼郦跟在瑾穆身边时看得多了,也不算生手,重新拾起倒也不难。只是她无心于此,听赵璟讲过规则后把兵符放回髹漆托盘里,打着哈欠:“我想回去陪陪寻安。”

    赵璟的半边面庞陷在昏黄烛光里,显得十分温柔,“窈窈,你会有很多时间陪伴寻安的,不急在一时,先将时间留给我,好不好?”

    鱼郦总觉得赵璟怪异,自从蜀郡回来,他就像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着,一刻都不敢停歇。

    崔春良端着参汤进来,朝鱼郦躬了躬身,将甜白釉瓷碗放在赵璟的手边。

    他端起来,用汤勺搅凉,慢慢喝下去。

    从蜀郡回来,他连酒都戒了,至少鱼郦与他朝夕相伴,再也没在他身上闻到过酒味。

    甚至白日闲暇时,他还要再练几套剑说是强身健体。

    这是好事,至少一切都在向好推进。

    赵璟喝完参汤,再度低眸看向摊开的奏疏,道:“窈窈,有一件事我需要说给你听。”

    他的神情严肃,鱼郦只有正襟危坐认真倾听。

    “母后近来同朝臣过从甚密,甚至萧崇河也牵扯其中,他们到底是寻安的母族,若处理不得当,把寻安牵扯进来就不好了。”

    “崇河?”鱼郦觉得诧异,“在我看来,崇河虽然沉默寡言,但是最本分正直的一个人,他怎么会和大娘娘同流合污?”

    赵璟道:“恐怕起因还是在萧琅的死上。”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当时心思缜密掩盖住了,时间漫长总会有真相冒出水面的一天。

    赵璟将奏疏合上放在一边,冲鱼郦微笑:“这件事你可以先考虑如何处理,若有想法也可以随时说给我听。我了解崇河和母亲,凭他们的本事掀不起多大风浪,你可以通过这件事学着理政。”

    鱼郦问:“为什么要让我学着理政?”

    “你是寻安的母亲啊。”赵璟将朱笔放入笔洗中轻点,“我想在封后之后再下一道圣旨,正式册立寻安为太子。”

    世人都道官家对元思皇后情深意重,甚至违反族规亲自着孝服为她扶棺,却不想不过几月,便有了新人,更是火速册立为皇后。

    新人出身于西蜀裴氏,乃清流名门之后,裴氏身家清白,无甚可挑剔,朝臣尽皆赞成,十分期望年轻的帝王迎立新后,中宫稳固,社稷才能安稳。

    这是从前元思皇后萧氏没有过的待遇。

    鱼郦想赵璟这么着急重新册立她为后,怕还是和从前一样想冲喜让她多活些时日。这个人啊,自小蔑视鬼神之说,却为她信了佛,还信了冲喜。

    新后定下,江陵郡王的身份就变得尴尬。

    原本做为嫡长子,是顺理成章的储位人选,可如今有了新后,一切就得重新考量。

    鱼郦想,赵璟着急册立太子也是为了平息朝堂上的谣言,怕寻安受委屈吧。

    她没再多问,答应了赵璟会回去认真思索萧家的事情如何处理。

    她要回紫宸殿陪寻安,刚走到殿门口,赵璟叫住了她。

    “快到年关了,佑神观前有相扑表演,我自小就喜欢看,你明日可不可以陪我去看。”赵璟脸上的神情像个孩子,凤眸莹亮充满期冀。

    这些日子鱼郦在朝政上耗费了太多时间,连给寻安做的冬衣都没有完成,她抱歉道:“我还是想多陪陪寻安。”

    赵璟有些失落,但没有再强求,他微笑道:“好,你要多注意休息,听药王的话。”

    鱼郦回到紫宸殿,万俟灿已准备好了给她施针,施针的间隙两人聊天,鱼郦说起今夜赵璟的反常:“他十四五岁的时候喜欢相扑,等到了长大了当了太子、官家,我就再也没见他看过了。甚至于这些年我都没见他做过什么自己喜欢的事,永远在批奏疏、理朝政、打仗平乱。”

    万俟灿捻针的手微僵,轻扯了扯唇角:“他既然提出来了,你就陪他去看吧。”

    鱼郦诧异地抬眸看她,“你什么时候开始向着他说话了?”

    “没有的事。”万俟灿佯装抬袖擦汗,掩盖眼底的凄楚,状若平常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如今再也没有那么多事需要你去操心了,还不紧着时间吃喝玩乐。”

    鱼郦摇头:“那怎么行呢?我还要给寻安做冬衣。”

    不光冬衣,她还要做春衫。中衣、夹袄、襕袍、深衣、披风……要从小到大一直做到寻安冠龄那年都够穿的。

    万俟灿默默看着她,不再说话。

    立后和册立太子的诏书传遍四海,赵璟借机大赦天下,免了蜀郡三年赋税徭役。

    他推说元思皇后仙逝不久,没有大行操办立后典仪,自然鱼郦也不必受这份累,安安稳稳在寝殿里歇着就把皇后金策金玺收了。

    赵璟为鱼郦准备了正红色的袆衣,阔袖窣地长裙,用金线刺绣展翅的凤凰,羽翼是用雀翎盘织,裙裾衲珠,穿上它在阳光莲步轻摇,像将明珠披在身上般熠熠生辉。

    鱼郦本来将华服当作摆设,但万俟灿非要她穿,她便让合蕊领着小宫女们为她梳妆,戴上云巧飘花金凤冠,鱼媚子饰面,拿着鸳鸯戏水流苏团扇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几个小宫女不住地恭维她真美。

    鱼郦自小便喜欢漂亮衣裳,尤爱红色,国破宫倾后忙于生存,不能把心思花费在罗衫钗环上,如今日子平静下来,偶尔华服悦己倒也宜人。

    她臭美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敛袖拨弄花枝上的缀雪,没注意到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她挟着梅花枝回头,见满院宫女散去,只有赵璟站在院落中央,凤眸含笑地看着她。

    鱼郦一时有些窘迫,轻拎繁复华丽的裙缎,轻声说:“我喜欢这个颜色,想穿上试试。”

    赵璟笑说:“本来就是你的东西,你想怎么试就怎么试。”

    两人的成长历程极为相似,都是在极度的动荡不安中长大,都害怕自己的东西会被别人夺走。

    所以赵璟一定要把所有他能拿出的珍贵东西都塞给鱼郦,是她的,全都是她的,谁也不能夺走。

    华服珍宝、凤位储位……还有这天下最至高无上的权柄。

    他拉过鱼郦的手,两人坐在了殿前石阶上。

    夕阳西下,绚烂的余晖染遍苍穹,与琉璃瓦相映,宛如幻境般美丽。

    赵璟让鱼郦看他的脸,“你觉得我跟少年时还像不像?”

    鱼郦仔细端看,仍旧是侬丽的凤眸,高挺的鼻梁,像贪心的画师堆砌浓墨勾画出来的,美得张扬极致。原本面上覆着霜雪消融,眼角眉梢间潜藏的桀骜冷峻也消失不见,只有脉脉柔情相睇,倒真有几分过去的影子。

    看得鱼郦有些出神。

    这副皮囊是真好看,少女时大概就是先被这瑰秀明灿的面容迷了心窍,才扑进了火坑里。

    她把自己逗笑了。

    赵璟故意板起脸:“笑什么?不就是让你看看我有没有从前好看嘛。”

    鱼郦笑说:“好看,若官家是女子,定可倾国倾城。”

    赵璟竖起手指戳她的额头,这一下亲昵的举动,两人都愣住了。

    庭前西风拂过,有落花簌簌飘落,气氛一时有些古怪的暧昧。

    还是赵璟先打破了安静,将鱼郦的手摊开,摸着她掌心的伤疤,语中颇有些寥落:“如果留给我们的时间再久一些,那该有多好。”

    鱼郦还在出神,他的声音低徊,她没听清:“你刚刚在说什么?”

    赵璟笑着摇头:“我从前总说,你一直把自己留在了国破宫倾那日的东宫里,总也走不出来。我又何尝不是?我一直把自己留在了你家里要把你强行嫁给薛兆年的那日,自那以后我们分道扬镳,我年年岁岁都在被遗憾和无助折磨。”

    鱼郦道:“不,我已经走出来了。”她冲赵璟莞尔:“我在离开蜀郡时就把那一切的血腥、痛苦统统抛下了,从今往后我要向前看,你也一样。”

    赵璟抚住她的头,与她相互凝睇,目中有炙情灼灼,他坚定地说:“窈窈,我做过许多对不起你的事,伤害你诸多,但我想总有一日我会全部偿还的。我只求你记住,不管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仍旧是从前那个爱你至深的有思,我心中只有你,可以为你去死。”

    这样的话,赵璟当年也说过,在鱼郦为要被薛兆年强娶而痛哭流涕时,赵璟说他要去为她杀了薛兆年,他愿意为她而死。

    至始至终错的是他这个人,他的情没有错,也没有变。

    鱼郦有些疑惑不安:“你……为何要这样?”

    赵璟俊面上浮漾起微笑,“没什么啊,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你说得对,那只是往事,都该过去了。”

    一旦安定下来,时光就过得飞快。

    年关过后很快出了正月,二月人间芳菲时,紫宸殿里的桃花和紫荆开了,落英缤纷,花雨旖旎,转眼间天启三年的春天已至。

    鱼郦默默数算,心想大限将至了。

    有一夜她假装睡着,听万俟灿和赵璟在她的床边低声絮语,她听见万俟灿说二月快到了,赵璟则说他心里有数了。

    其实这样挺好,不必将一切挑明,也不用嘶声哭泣,在平和温暖里结束生命,那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她默默把给寻安做好的衣衫收进箱笼里,交代给合蕊,心事放空了大半。

    二月初四的这一日,万俟灿突然说今日的施针要在崇政殿下的暗室里进行。

    鱼郦满心疑窦跟着去了,那暗室里有十数颗夜明珠照亮,晃得人眼睛疼。

    万俟灿悄悄对鱼郦道:“我说了不必如此夸张,官家说你怕黑。”

    鱼郦愣了少顷,她看见眼前横着两张榻席。

    万俟灿哄她去其中一张躺下,鱼郦觉出蹊跷,问她:“你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万俟灿目光闪躲,支支吾吾道:“施针啊。”

    “施针不能在紫宸殿吗?为什么非要在这里?”鱼郦质问。

    万俟灿深吸了口气,长久以来的煎熬终于将她淹没,她闭了闭眼,叹息:“窈窈,我骗了你,你身上的毒一直没解。”

    鱼郦道:“那又如何?”

    万俟灿见她平静,料想她猜到了,毕竟是自己的身体,就算她施针如神,可又怎能真的做到如常人呢。

    但这一桩猜到了,另一桩绝猜不到。

    万俟灿道:“但这毒并不非可治,需一人渡毒,将毒引到自己的身上,这样就可保你无碍了。”

    鱼郦脑中灵光一闪,近日来所有的蹊跷与疑惑仿佛有了解答,她正在细想,身后传来了朗如碎玉的嗓音。

    “药王,你食言了。”

    鱼郦回过头,见到赵璟顺着暗道石阶走来。

    他以玉冠束发,身着玄色深衣,无任何佩绶鱼囊,除去了所有关于帝王华贵的配饰,整个人干净利落。

    万俟灿道:“不能再瞒她了,总得让她知道。”

    鱼郦望着赵璟问:“你要做什么?”

    赵璟冲她温柔地笑:“窈窈,你不是一直渴望去看山川湖海,天地浩荡吗?我从前禁锢你太久,如今理当满足你的心愿。这世间如此美好,你我之间若只能活一人,那活着的人该是你才对啊。”

    鱼郦摇头:“这不行……”她转身想要离开,只觉一阵旋风飞过,颈间刺痛,晕了过去。

    赵璟收回掌刀,将鱼郦接进自己的怀里。

    他把抱上榻席,自己去另一端躺好,冲万俟灿道:“开始吧。”

    万俟灿拿刀的手在颤抖,她行医十数年,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也没有见过别人愿意做这样的事,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坐拥天下、享尽荣华的天子。

    她声音微咽:“官家,您想好了吗?”

    赵璟歪头凝着鱼郦的侧颜,“想好了,朕将自己和窈窈的性命都交给你了,你的手要稳,还有……”

    万俟灿忙道:“官家请说。”

    “不要告诉窈窈渡毒有多痛苦,你只需告诉她,一切结束得很快,朕走得并无痛苦。”

    万俟灿泫然欲泣,她从前决计想不到,有一日她会为她一直不耻的皇帝而落泪。

    赵璟微笑着说:“不要哭,朕反倒觉得这么多年,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平静。与明德帝的较量终究是我赢了,窈窈再也忘不了我了,从今往后她心里能想到的全是我的好。”

    ***

    鱼郦醒来时已在躺在了紫宸殿的拔步床上,她坐起来,觉得身体久违的轻盈,窗外鸟雀嘤啾,有孤雁逐风而去。

    她愣怔了片刻,摸了摸脸上干涸的泪痕,立即从床上下来,甚至来不及穿鞋,赤脚奔出殿门。

    万俟灿拦住了她,摁下她几欲疯狂的挣脱,在她耳边轻声说:“他没有死。”

    鱼郦霎时安静下来,纤长的睫羽轻颤,泪光莹莹地看向万俟灿。

    万俟灿叹道:“只是昏迷过去了,我也不知何时才能苏醒。我翻遍了典籍,都没有记载渡毒后那个人会如何,也许千百年从未有过成功,从未有人能承受那般入骨噬髓的痛苦而坚持到最后。”

    “入骨噬髓?”鱼郦的声音在颤抖。

    万俟灿垂下眉目,“官家最后还在嘱咐我不让我告诉你,可是我想应该让你知道,窈窈,活着不易,你要好好活下去。”

    鱼郦捂住自己的脸,泪水自指缝间落下,抽噎着问:“他为何要这样?”

    万俟灿眼眶红了,抬眸看天,“因为他爱你啊。”

    他在最后的关头明白了,爱一个人不应当是束缚,而是给予,给予她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如今能给的只剩下命,所以他把命给你了。

    鱼郦把自己关在寝殿里三日,不食不寝,直到嵇其羽抱着寻安来敲门。

    他带来了赵璟的遗诏,上面清晰写着若他有不测,在太子赵衡十五岁之前,皆由皇后裴氏临朝称制。

    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中书省侍中文贤琛、枢密院使桓襄和皇城司使谭裕。

    鱼郦不知道赵璟当初是如何劝服他的臣子们接受他早逝,可看他们的表现,明显早就知道。

    嵇其羽脸色苍白,眼角湿润,可说出的话缜密有序:“在太子成年前,皇后可代行朱批,诏书会送往中书省审议封驳,臣等四人为官家指定辅政大臣,若觉皇后之令不妥,合臣四人蓝批可驳回。”

    “官家擢封裴笙为龙图阁学士兼太子太傅,与其他三位学士共同为太子讲学授经。”

    他将盛放兵符的匣子奉给鱼郦,“根据官家的诏书,大魏兵权尽归皇后调遣,如今四海升平,已无战乱,还望皇后施行仁政,毋负官家嘱托。”

    鱼郦从崔春良手中接过匣子,想起赵璟曾苦口婆心地教自己如何使用,不由悲从心来,望向嵇其羽,哽咽:“其羽……”

    嵇其羽率另外三人齐齐跪倒,道:“臣等皆为官家一手栽培的股肱之臣,誓死效忠皇后和太子殿下。”

    鱼郦仰起头,将眼泪憋回,“好,有劳诸卿了。”

    权力的更迭并不顺利,起先封锁了消息,两府三台迅速整饬,待一切进入正轨才昭告天下,官家病重,由裴皇后临朝称制。

    蔡州武将趁机叛乱,鱼郦在枢密院使桓襄和兵部尚书陈辙的建议下调兵遣将,很快平息。

    再往后便是一些山贼海寇,重旨落下,地方厢军很快将之镇压。

    建国之初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如今的朝堂在赵璟的整饬下井然有序,贤将良臣云集,鱼郦用了半年的时间学习,如今处理起政务已能得心应手。

    万俟灿没有离开她,一直守着鱼郦,守着昏迷的赵璟,她同御医们一起翻遍典籍,试图找出能让赵璟苏醒的方法。

    蒙晔处理完了蜀郡的事情,遣散了玄翦卫和昭鸾台,带着慕华澜和鱼柳来到了金陵。

    鱼郦不愿再耽误万俟灿和蒙晔,提出让万俟灿白日入宫,晚上出宫,和蒙晔早些成婚好好过日子。

    蒙晔和鱼柳做起了买卖,蒙晔开酒楼,鱼柳干起了老本行开银铺,只是这回再也无需把这当幌子而暗中传递消息,真真卸下刀剑,在太平盛世里做起了养家糊口的营生。

    到了天启四年的秋天,国丧结束,嵇其羽风光迎娶了慕华澜。

    鱼郦领着寻安去捧场,寻安在鱼郦的教授下噔噔从御座跑下去,拉住嵇其羽和慕华澜的手,软糯糯地说:“其羽叔叔,华澜姨,你们一定要百年好合,早生贵女,娘亲说了,生了贵女给我当媳妇。”

    众人大笑。

    一切真如赵璟说过的那样,正慢慢变好,越来越好。

    为了理政方便,鱼郦搬进了崇政殿,在赵璟刚刚昏迷的一年里,她时常梦中惊悸,醒来后满头冷汗,而谭裕会于入夜后在殿外大喊:“皇城司守卫宫闱关禁,诸事皆妥,皇后可安心入睡。”

    鱼郦想,这一定是赵璟提前交代过他的。

    他多么聪明,连她坐上这个位置后会睡不安稳都想到了。

    没有了赵璟,整座宫闱变得前所未有的安静,虽然奏疏日日呈递,朝臣进进出出,朝堂之上时有争吵,但鱼郦就是觉得像深潭一样枯寂。

    从前赵璟也受过伤,昏迷过,可是从来没有让鱼郦等过这么久,这一回他像是铁了心要让她狠狠为他担忧,躺在偏殿里沉沉昏睡,半点醒来的征兆都没有。

    天启四年的冬天,寻安在下学后央了他的外祖父裴笙来与鱼郦说,佑神观外有相扑表演,他想出宫去看看。

    说起相扑,鱼郦想起了两年的那个冬天,赵璟满脸期冀地邀鱼郦陪他出去看相扑。

    当时鱼郦以为自己时日无多,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上面,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赵璟。

    那时她哪里想得到,时日无多的人不是她,而是赵璟。

    他在最后只向她提了这么一个要求,她都回绝了。

    鱼郦陡觉眼睛酸涩,背过身去道:“有劳父亲了,寻安近来贪玩,您要好好看着他,早些带他回来。”

    裴笙知道她仍在为官家伤心,于罗帐前踯躅了片刻,轻声说了句“娘娘多保重”,才伏身告退。

    送走了他们,鱼郦去寝殿看赵璟。

    万俟灿正在给他施针,殿内薰笼正旺,还烘着几只炉子做药熏,暖融融的,鱼郦脱了鹤氅,只着薄衫。

    “也真是奇怪,官家瞧上去像是个命大的,这么厉害的毒渡入体内都不死。可如今我诊脉,那些毒经这两年的折腾已清得差不多了,他怎么还是不醒呢?”

    鱼郦垂眸看他,他这么安静躺在榻上,乌发散落,双眸紧闭,眉宇舒散开来再也没有那深陷的褶皱,看上去倒是比醒着时更闲散舒适。

    鱼郦道:“也许他是累了吧。”

    累了就好好休息,她一直都在,会一直陪着他。

    万俟灿将针收入绣囊,道:“我前几日碰见潘玉了,这小郎君向我打听你喜欢什么,说是要送你生辰礼物。”

    鱼郦收了潘玉为徒,很是认真地教了他些时日,他出徒后并没有如先前所说去闯荡江湖,而是自己去神策卫里谋了个职缺,在金陵住下了。

    潘玉同蒙晔他们走得近,年节时不至于门庭冷落,蒙晔几回提出要给他寻门亲事,都被他一口回绝。

    鱼郦道:“下回他再这样问你,你就说宫里什么都有,我用不上他送的东西。”

    万俟灿滋滋叹息,真是狠心,小郎君的一腔痴情要照沟渠了。

    她有些担心鱼郦,“你预备怎么办?难不成真要守一辈子活寡?”

    鱼郦瞧向昏睡在床的赵璟,清皎的面上浮起些笑意:“你不是说他体内的毒素都清干净了吗?这会儿不定有没有意识,万一他能听见只是醒不过来呢?”

    说得万俟灿脊背直冒冷汗,忙俯身看看,眼角余光瞥到鱼郦在偷笑,这才意识到叫她捉弄了,直接挽起袖子揪她耳朵。

    真是见鬼,明明躺着呢,还是让人这么害怕。

    两人玩闹了一会儿,礼部送来北郊大祭的章程,鱼郦直接坐在赵璟床前翻看。

    “真是奇怪。”鱼郦边翻边冲万俟灿道:“他这么一睡啊,我反倒把他从前的那些好都想起来了,你说他就这么昏睡着,不能说话,不能发脾气,也不能惹我生气,这么安静俊美,我脑子里又全是他的好,我怎么离得开他啊。”

    她至今还做着待赵璟醒来自己就要去游荡江湖的梦,可是与宫闱的羁绊越来越深,却又不知这梦还能否有实现的一天。

    万俟灿看看那张脸,倾心称许:“是挺好看的,这男人啊不说话时才觉出几分可爱。”

    时辰已晚,宫门将要落钥,万俟灿只有告辞。

    她这么一走,寝殿里又恢复了深潭枯井一般的死寂。

    鱼郦其实很怕寂寞,她想让寻安来陪她,传信的宫女回来说小殿下去看了相扑又去吃了冰盏,如今已然累倒再也爬不起来了。

    明日他还要念书,鱼郦只好让他好好休息。

    她拿着北郊大祭的章程坐到书案后翻看,神思飘忽,想起了乾佑元年的那一场北郊大祭,乾佑帝病重,身为太子的赵璟代为主持,她趁机杀了赵玮,这一切种种如今再回想却是恍如隔世。

    原来时间才是最大的黑手,操纵着一切,黯淡了曾经浓烈的爱恨情仇,留下了绵绵细长的回忆。

    这样想着,她伏在案上睡着了。

    这一睡却不太安稳,梦中有雷鸣电闪,大雨滂沱,她在烛光氤氲中迷糊醒来,果然听见外面下雨了。

    正要坐起,才惊觉自己身上披了一件衣衫。

    她扯住衣衫,有些恍惚,这衣衫是自己刚才披着的?

    思绪略微迟滞,夜风顺着半开的窗牖飘进来,吹动烛焰微晃,打在地上重叠交错的影子。

    两道身影交叠,若鸳鸯交颈般亲密。

    鱼郦微怔,一双宽厚温暖的手从身后覆上了她的手背,把她揽于臂弯间,声音温柔:“窈窈,你梦见了什么?”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还会有番外哒,我会在番外里让狗子继续追妻,还有一些配角的归宿会交代。

    这几天熬夜苦肝,让我歇两天吧,么么哒,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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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档文是《香妾》:锦宥侯陆雁生年纪尚轻,未娶妻纳妾,老夫人便将贴身婢女染香给他做了通房,用以晓事。

    染香自小在侯府长大,自小活在陆雁生的眼皮子底下。

    小时候,她若是胆敢和别的小子一起玩耍,陆雁生嘴上不说什么,就可劲儿挑剔她家送来的布料,险些断了她家生计。染香怕极了,妥协认错,只陪着他玩。

    长大后,家里要给她定门亲事,被陆雁生知道了,他依旧嘴上不说什么,却买通老夫人身边的嬷嬷,煽动她将染香给自己做通房。

    府中人都觉得陆雁生宠着染香,但只有染香自己知道,他对她只有极病态的占有欲。

    染香逃过几回,都被陆雁生抓回来,他坐在榻上,薄唇噙笑,俊秀的眉眼森凉,盯着跪在榻前的染香,悠然道:“你说说,自己错哪儿?”

    自打认识了陆雁生,染香就总是错的,她不想再错下去,精心谋划,终于逃出了侯府,却不想,陆雁生疯了。

    疯到抗旨拒婚,疯到布下天罗地网来抓她,疯到要把她永远困在他身边。

    阅读指南:1V1,双C。男主真病娇,腹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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