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满月被带进一间空旷的屋子,绑在一张木床上。
他手脚被锁紧在木床四角的铁镣里,动弹不得。头,正好枕在个卡槽上,那卡槽宽窄可以调节,以确保躺在上面的倒霉蛋的头,被固定得半分不得偏转。
满月躺着,他额头正上方,悬着一只盛满水的木桶,片刻的功夫……
“滴答——”
水桶底部细小的孔洞洇出水汽,结成水珠滴下,正好滴在满月额头上。
非常凉,桶里或许是冰。
纪满月被冰得一凛。
“滴答——”
又一滴水,落点与刚才那滴几乎没有偏差。
“大人,刑上好了。”
杜泽成先欣赏似的看了看,偏头跟身边一人说:“本官听说,陶郡守前些日子玩得很花,在这儿闹出过人命?”
一旁有人答道:“这事儿卑职去查过,听说不止一人,男女都有。”
杜泽成咳了一声,不屑道:“搞不懂,绑住了丝毫动弹不得,有什么意思,陶大人的口味怪得很。”
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笑,在纪满月垂眸就能看见他的位置驻足:“满月啊……有人报官,官府便得受理,你说你们点沧阁人丁衰落了吗,掳藏人家孩子做什么,早点把孩子交出来,本官早点放你下来,”他说着,上前几步,在纪满月周身打量一番,向身旁那人道,“这锁链不行,能困住郡守家里的丫头和小白脸,可困不住血月公子,再加几道。”
那人应声下去,片刻又回来,在满月胸前腰间加上两道极重的铁链,莫说纪满月旧伤在身,就是囫囵个儿的硬功高手,连续压上几日,也非要气滞难舒。
杜泽成满意了:“本官其实舍不得你死,你可得勉力撑着,”说完,直接在纪满月身侧蹲下,满月便看不见他的脸了,只听他声音压得极低,“司慎言辜负你,你把将军大人要的东西交出来,我即刻放你,还能帮你向司慎言讨个说法,如何?”
纪满月听他说得隐秘,无奈着实不明所以。
他只知道血月公子是朝廷密探,任务是辅助朝廷招安点沧阁,却从来不知,还要寻什么东西。
听杜泽成的意思,拿出东西于满月而言,并不是太难的事。
“什么东西?”纪满月索性直言问,“在下之前伤重,现在脑子混乱,有许多事情记不清楚了,大人可否明示一二。”
满月说得坦诚,杜泽偏偏以为他是推诿,冷哼道:“也罢,既然脑子混乱,你就在这醒醒神,”他说完,起身向监刑官道,“好好伺候着,别让他睡。”
监刑官凛声应了,门被关上,屋里即刻暗下来。
纪满月只得躺在硌得骨头生疼的木板上,看着方寸的天花板,和视线范围内的半只木桶底。
若论真正可怕的刑罚,从来都不会是一刀毙命的狠绝,而是如凌迟割肉般的求死不能。
滴水观音,深得此道精髓,它是对受刑人身心的双重折磨。
在幽暗安静的环境中,人本就容易困顿,可试想每每迷顿欲睡时,便有冷水珠滴在额头,把人敲醒。
是以,熬,是这刑罚的第一重残酷。
待到受刑人熬到极致,昏死过去,刑罚的第二重残酷,就显出来了,那就是磨。
滴水能穿石,日子久了,受刑人,非要被水滴穿皮透肉,深而入骨。
据传,这是纣王为了惩罚宫女,发明的玩意。那熬刑的宫女死时,后颅穿孔,双目暴血……
从她受刑到死,整整磨了十几日。
十日……
纪满月知道,若只是刑罚,他大约是死不了的。
但这副破身子,光是被那两道重锁压在胸腹上,便已经如燕巢危幕了,不知能撑几时。
冰冷的水滴,有节奏的滴下,开始满月只觉得烦躁,渐渐地,便有股刺痛,自额间向太阳穴扩散开去。
木板极硬,一个姿势躺得久了,开始浑身酸痛。
他微一动,铁撩轻响,手腕便是一阵刺痛。那铁撩的环扣里,做了倒刺,动作稍大,冰冷的铁刺便刺得皮肉生疼。
纪满月一直在想,杜泽成这是为了什么,借题发挥给司慎言一记杀威棒?
不像。
杜泽成更像是想拿捏他纪满月,给个甜枣然后借机抽巴掌,就像驯兽一样,张扬主人的掌控力。
司慎言嘱咐过他,无论对方提什么,先应着……
可现在,他连对方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司慎言……
满月不太明白,司慎言对他为何突然多了许多关心,虽然微末,但察觉得出很微妙。
他有些读不懂司慎言的心意,他只想好好利用。
否则,他孤身在此,无人可用。
于是,他把矿洞口突发事件的推断,耳语给司慎言。
纪满月希望自己看得不错。
就这样,他心思飘飘荡荡,想着司慎言,想着杜泽成,又想起许小楼和那钟正……
他看着门缝处透进的那缕微光,看它由明转暗,又由暗转明;
听着窝在角落里的监刑官,睡着之后,磨牙放屁吧嗒嘴;醒来起身活动,吃饭喝水无聊得哼曲儿。
约么过了三四日,纪满月头痛欲裂,想睡睡不着,眼睛酸涩得睁开便会要流泪,可闭上,又会将身体其他地方的感触放大。
腰背酸痛得好像要断掉一样,压在胸腹间的铁链,让他难以提息行气,困顿和压迫,致使他的大脑缺氧,耳朵像被封上了一层薄膜。
他再也没精力去想那些算计来算计去的事情。
只能听着自己的心跳,还有冰水滴在额头,通过骨头传导入耳。
“扑通——”
“滴答——”
惹人烦躁。
纪满月觉得自己要熬不住了,他一时间自暴自弃地想——
为什么要穿进这倒霉游戏里?
又为什么要凭白在这里受罪?
若是再死一次,又会如何?
那监刑的官儿是有经验的,心心念念杜泽成吩咐的“别让他睡”,看满月大不如前几日精神,就恪尽职守起来。
纪满月神思一恍惚,他便掸些冰水在他脸上。
就这样反复了不知多少次,满月心里的烦躁消极,化成了一股愤怒。
执拗劲儿从心窝子里往外钻,脑子里问得不再是“为什么”,而是“凭什么”……
凭什么自己摊上这莫名其妙的事儿?
又凭什么让同事们的心血付流水?
一股子倔强上头,他索性撑起气力,守心如一。胸中的真气,被那锁链压得难以凝聚,反冲回颈嗓,闹得满月止不住地咳嗽,就正这时候,黑漆漆的门缝外面,突然有点阑珊的火光透进来。
接着,门被推开了。
监刑官儿见了来人,立刻起身点头哈腰道:“张大人,怎么来了,可有何吩咐?”
纪满月撑起精神看,见来人正是前些日子,跟在杜泽成身边的卫官。今儿看监刑官对他的态度,便知道他该是受器重的。
这位张大人往看了一眼气息还不稳当的满月,问那监刑官道:“他怎么样?”
监刑官陪笑道:“有点受不住了,总要睡过去,如今已经第七日,算是很能熬了。”
满月眼皮沉极了,心道,原来浑浑噩噩,已经七日了……
接着,就听那张大人道:“我有几句话问他,兄弟回避片刻。”
监刑官自然麻利儿出去了。
张大人回望一眼门边,见门缝处透过来的影子极远,才到满月身侧蹲下,悄声道:“事情正如公子所料,尊主已经得手了,再撑一半日,定能脱困。”
这话如同一道希望的光亮,耀得满月瞬间睁开眼睛。
原来司慎言说保他万全,是在杜泽成身边安插了自己人。
他问道:“你是阁里的兄弟?”
对方先是“嗯”了一声,片刻无语,不知在想什么,突然他拉住纪满月的手,握紧了,沉声道:“是我,老大,事情远比你想得复杂……”
一声老大,叫醒了纪满月心底所有已经沉睡的念想。
这是与他同舟共济的同事在喊他。
声音很熟悉。
满月几乎脱口要喊出这人的名字——张日尧。
他二人搭档近十年,可眼看游戏发售在即,他突然失踪了,还留下许多匪夷所思的烂摊子。
原来他也在这里……
“长话短说,三件秘宝道具,不能落在朝廷手里。还有……老大,你得惜命,否则可能会被卡在异空间。”
纪满月一句“为什么”被门口一阵脚步声堵在嗓子里。
就听有人在门口道:“张大人在里面吗,杜大人找您呢!”
张日尧叹了口气,在满月手上重握一下,不敢再多言语。
他刚起身,门就被推开了,监刑官谄媚地伸进个脑袋,冲着他笑。
张日尧往门外走,道:“恪尽职守是好事儿,但他身子有伤,万一真的嘎奔儿过去……”说着,颇具深意的笑了,拍拍监刑官肩膀——你自求多福。
果然,对的人的一句吓唬,就起了作用。
待到夜深了,监刑官拿出块厚帕子,往纪满月额头上一搭。
终于这夜,满月得以合眼睡去。
这一睡,就沉得如同死过去一样。
时间快如白驹过隙。
冰冷的水滴重新敲醒了纪满月。
他微睁开眼睛,见门边透出些光亮,天亮了。
光照进门缝,也照进满月心里,张日尧的突然出现,让他看到了破局的一线希望。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门再次被推开,光亮曝射进来,扑进屋里,爬上木床,勾到纪满月的指尖。
“把人带到花厅去,杜大人在等,司慎言回来了。”
是张日尧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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