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后清晨,春色暖融。鄞县县衙后宅厨房已炊烟缭绕,饭食飘香。


    施越英仰头喝完碗里最后一滴馄饨汤,擦了擦嘴,跟厨娘道了谢,便急匆匆地奔向县衙大堂。


    鄞县本任知县刘裕春新官上任半年有余,一向惯例是在休假后施展“节后收心大法”,大会小会不断,任务布置一堆。因而作为基层小吏的施越英今天丝毫不敢怠慢,特地早起,打算在画卯之前整理一下节前的工作,以便应对上面的检查。


    施越英的办公地点在大堂院东廨,职位是手分,属于庞大的胥吏队伍中小小的一员,也就是编制外合同工。本来县衙里跟她差不多级别的还有一个押录,两个月前告老还乡了。刘知县看她能干,精通算术,本着为县衙开源节流的精神便没有再招人,把押录的一部分活也分给她。于是凡是跟数字打交道的活记账造册、征税纳粮、灾荒赈济,都让她参与。


    且所谓手分,即“随手所分,差无定额”1,她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小吏要做的其它一切文书以及跑腿杂事她都干过。


    来到东廨,施越英刚坐下不久,对面西廨的同僚到了。


    “这么早啊!”贴司吴宣禁不住地取笑道,“无愧乎‘施六臂’也。”


    施越英白了他一眼,反唇道,“你也不晚啊,‘吴不才’”。


    “不敢,不敢,巾帼更胜须眉。”吴宣眯眼回道。


    “六臂”这个绰号正是那位退休的同僚起的。施越英来鄞县县衙当手分是上任知县方昱极力促成的,本朝虽太后当政,尊崇文人,然官圈吏场则是男人的世界,几乎无女子公干的先例。因此,施越英很是珍惜这个工作机会,做事异常拼命,也从不挑活,能同时肩挑好几项重任,再加上她颇有才干,老同事看在眼里,既欣赏又嫉妒,唤其“六臂”。


    至于“吴不才”,吴宣说话文诌诌地,时不时冒点文人的酸气,口头禅便是“在下不才”。外号是施越英起的,自从别人叫她歪名,她也毫不示弱,一一用外号回敬。


    施越英埋头干了会活,卯时过后,刘知县准时上衙,与县丞、主簿、县尉开了一个时辰的会。散会后,施越英的顶头上司主簿张之澄来给她传达会议精神,向来笑眯眯的张主簿此刻脸色郁郁,准是刘知县又出了什么难题。


    张主簿唉声叹气地把事情说了,施越英一听,果然有点难办。


    刘知县派的任务听上去很常规,无非是收税,按律夏税2的征纳最晚不能超过六月,每年此时都是税务忙季。但今年不同,冬天奇寒无比,连广南都连降暴雪,位居江南的鄞县自然不能幸免,很多田户的冬季作物受到影响,也牵连到一些工商业者的生意。所以今年上半年农业的收成肯定下降,税额也不会好看,商税征税大概率也会有难度。况且鄞县是个大县,田户商贸者众,本来催征过程就漫长,六月之前能否完成任务还真不好说。


    “现下已然是四月,我建议刘知县上报州衙请求宽限征税时日,但刘知县说得先尽人事,唉,难呐!”张主簿捻着胡须长吁短叹。


    “别担心主簿,我们先尽力办事,刘知县新官上任,行事自然以政绩为重。”施越英安慰道,“再说了,难不难的不都有我顶着么!”


    张主簿笑着虚点了点,一副你办事我放心的表情。


    施越英腹诽,连这点乐观的心态都没有,那我也枉为穿越人士了。


    接着张主簿又跟她讨论节前未收尾的工作,施越英连忙把刚才整理的内容讲了一下,又谈了谈她对接下来收税工作的一些想法思路。


    “夏税有规定的截止日期,如期完成收税是常规,我们按往年的流程走,若遇上困难户,可以在额度上灵活些。”


    张主簿皱眉:“这……今年如此情形,恐怕困难户甚多,税簿上不好看,刘知县那里只怕难以交待呀……”


    “所以重点是商税啊,若商税数额增加,总账面也不会影响。”施越英接道,“鄞县这么多商户,受灾情影响的毕竟是小部分,有的许是赚得更多,比如柴炭商。”


    张主簿是个有些清高的儒者,他最怕跟商贾打交道,特别是那些跟权贵沾亲带故的。以往施越英要是有什么跟商户相关的提议,他总是反对,今天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施越英见他神色松动,便顺势道:“再说了,我们细细查访,许能探得隐匿之财,到时不管账面还是政绩都好交待。”


    哪里还没有个偷税漏税的奸商啊,按着刘知县这烧三把火的劲头,对抓奸商这种事肯定是乐见其成。


    张主簿听了之后颇为满意,又嘱咐了几句,笑眯眯地走了。


    大方向是有了,具体怎么做还是抓瞎,施越英于是便提笔写执行计划,前世是会计专业,在大公司做内审,职业习惯就是先写计划、做步骤。


    写完计划,又把节前余留的县衙三月份支出账目算清了,转眼到了申时散衙时间,施越英伸伸懒腰就往后宅走。


    能在单位免费住,没有耗时的通勤时间,不用挤地铁,是施越英上辈子梦寐以求的事。这辈子能过上这种吃公饭,住官署的日子确是机缘巧合。


    这话得从她的成长经历说起。施越英从现代社会穿到这一世,生在越州虞县乡下的施家,施家家境虽不富裕,只靠几亩田收租度日,但家庭氛围颇融洽。父亲施元道是虞县本地人,父母早亡。他早年参加过解试,中过举人,省试落榜后便在家中教书,启蒙幼童。因其为人朴实稳重,且颇通画艺,很受乡亲的尊敬。


    母亲王氏扬州人氏,家里本开镖局,家产颇丰。外祖父王老太爷和外祖母邵氏皆是武人,只育一女,因而王氏自幼习武,可惜在她八、九岁那几年,王家因天灾人祸接连赔了几趟大镖,家道逐渐中落。后王老太爷去世,邵氏本想自己继续经营,重振镖局,奈何镖师们颇看不惯女人当家,陆续离开。无可奈何之下邵氏彻底遣散镖局,卖掉所剩无几的家产,带着女儿来到越州带着投奔亲戚。


    几年后王氏长成妙龄女郎,在一次上元灯会邂逅施元道,自此二人相爱成亲,邵氏也跟着女儿住到施家,一家人和和美美。一年后,施家长女越英出生。


    作为现代人穿到古代,且家教宽松,父母宠爱,施越英有千万个想法要实现,什么经商、行医、科技发明。但她总觉得一辈子那么长,童年转瞬即逝,要好好享受上房揭瓦,招猫逗狗的日子。再加上外祖母总逼她练武,父亲也时不时拉她去听他给学生讲课,她也没任何种田经营的动力和时间,一晃十几年也就过去了。


    直至前年施越英长到十四岁,父亲骤然病逝,她悲痛过后一夜长大,决定扛起家中生计。上有老祖母,下有还是婴儿的幼妹,只靠田租,日子过得未免紧巴。考察了一圈之后,一家人决定开个小杂货铺,卖些日常吃用,一来本钱小,二来方圆几十里没有竞争对手。


    半年后生意刚有点起色,施越英脑筋活络,把进货渠道拓展到邻州——明州鄞县,淘新鲜货搞新业务。第一次尝试后销路很好,她就马上和她母亲再次去鄞县市集,进了满满一牛车的货。


    然而回程路上出了岔子,碰到前任知县方昱的女儿方秉文被歹徒劫持。母女俩拔刀相助,奋力救人。施母专业练家子的,施越英也有些功夫,本来打几个小贼不在话下,谁料对方杀出了救兵,乌泱泱来了一大队人马。


    当时情况危急,方家管家被杀,方秉文被劫去山寨,施母重伤,母女俩最后也被关进了山寨。最后施越英机智,趁着强盗头子们庆功喝酒的功夫使计骗过一名看守,带着母亲和方家千金逃了出来。


    施越英的第二次鄞县淘金之行赔了大部分身家,母亲的病也是养了小半年才好,创业之路就此中断,却跟方家结了缘。方家千金跟她处成了闺蜜,方知县也异常赏识她的胆识聪慧,破格收她当学生,又为她谋了手分的职位好让她帮衬家里,让她吃住都在县衙,并在他离职时,又特地为她能继续当差在刘知县那儿费了番周折。


    好在刘知县思想也颇开明,家里人口简单,一家三口再加一厨娘一女使,在后宅给施越英安排一间屋子住也方便。因而当时在他答应继续聘用她时,也痛快地应下了方知县的请求,允她继续在县衙后宅住下。


    衙内尚小,和刘知县夫妇住在后宅东花厅,女使要照顾衙内也跟着住在一起。施越英和厨娘便住了西花厅,环境相当宽敞舒适。吃饭也跟着刘知县一家,当然她很识相,每月上交伙食费。


    施越英回到西花厅,喝了口水歇了一会儿,刚想在院子里打套拳健个身,衙役过来喊她,说刘知县有要事相商。


    住在单位样样好,可要是有个同样住单位的工作狂领导,加班加点少不了。不过常被领导召唤,也说明深受器重,她做事总看积极的一面。


    三堂书房内,刘知县正低头看账册。


    施越英上去行了礼,刘知县也没客套,开门见山地说:“听张主簿说你已对收税一事有了主张,商税你打算从何入手?先收哪一行?哪些商户?”


    灵魂三拷问,要不要这么犀利啊!施越英一边默默吐槽,一边脑子飞快地转动。幸亏之前在写计划时大致思考过这些问题,不然还真应付不了。


    “依卑职之见,煤炭商和棉商应是征税之重,此二者皆有可能因严寒而获利。”施越英回道。


    刘知县点头道:“不错,适才我翻看往年账册,即使未如今年这般苦寒,冬天煤炭销量也颇高。棉不若炭使用者众,买者多数为富贵人家。”


    施越英连忙点头称是,摆出长官英明的真诚受教脸。


    刘知县接着道:“鄞县内的炭商你可否熟悉?”


    施越英答道:“大商户就三家,庄氏、王氏和钱氏。其中王钱两家是近几年新开业的,庄氏经营煤炭已几十年,最具规模,生意也涉及其它行业。其它的炭商就是各种小摊贩了,数不甚数。”


    庄氏多年来一直是鄞县首富,听说当家人跟朝中要员关系匪浅。但近几年因庄氏解库经营不善有亏损,大有被赶超的趋势。


    施越英刚想报告一下她所知的这一信息,刘知县就开口道:“不错,庄氏乃本县商户之首,理当由此入手,你先去跑一趟庄家炭铺,探探底。”


    施越英心领神会,擒贼先擒王,征税先征行业领头羊。若是庄氏能带头,想必会让其它商户效仿。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施越英征税之役第一枪就哑火,吃了闭门羹。


    刘知县找施越英谈话后的第二天,她就去了庄家炭铺,同行的还有贴司吴宣。张主簿为了让她第一枪打得响亮些,特地安排吴宣当她助手,说是“二人行,必多智”。但施越英心里清楚,张主簿这种老学究骨子里根本不认为女人能顶事,跟首富打交道这种大事,必须得有男人才能罩得住。


    然而像吴宣这种男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嘴皮子也不利索,才思也不敏捷,除了长得略周正,能充充门面外,只能被施越英全面碾压,供她闲暇之余斗嘴找乐。


    第一次拜访庄家炭铺无功而返。第二次去的那日,施越英特意选了未时以后,吴宣问她原因,她便道:“要从生意人手里拿钱总不是好事,干嘛一大早去触人家霉头。”


    吴宣颇以为是。


    尽管如此,庄家伙计还是以掌柜外出为由打发他们走。


    施越英跟吴宣悻悻地离开。


    “伙计进去了这么老半天才出来回话,掌柜肯定在铺子里,同样的借口用两次也太无耻了!”施越英愤愤地说。


    吴宣无奈道:“在又怎样?你还能闯进去查验不成?”


    施越英眼睛一亮,笑道:“我还真能!你先在附近等,我去看看。”说着便甩开吴宣奔向铺子后院,也不管他在后面大呼小叫。


    前世看过太多古装剧,这种时候,除了明察当然还能暗访啊,不然白瞎了祖传的功夫了。


    施越英心想,凭自己从小练的轻功,不能飞檐走壁,攀高爬檐不被发现肯定行。况且她只打算观察一下掌柜的行踪,以便给往后的催征谈判预留点砝码。


    她一边心中快速盘算,一边提气攀墙,翻过几个屋顶便找到了正房。她放缓脚步,在屋顶轻轻挪动,选了一个隐秘的角落往内窥视。


    只见屋内坐着两个人,似是在喝茶谈话。一人身形圆胖,留着长须,正是庄家炭铺掌柜施克俭。施越英见过他一次,又加上同姓,因此对他印象深刻,一眼便认了出来。


    另一人背对着她,身着苍绿圆领长袍衫,宽肩细腰,修长身材,应是年轻男子。


    确定施掌柜在铺内,施越英正犹豫要不要继续查探。然而那名年轻男子在底下似是有所察觉,猛然回头望向上方。


    施越英定睛一看,此人面容俊秀如玉,目光锐利如刃,又透着一丝不耐烦。


    “怎么是他?”施越英轻呼,同时转身就撤。


    本来以为一个炭铺除了卖力气的伙计之外,百分之九十九不会有会功夫的行家里手,但就这百分之一却让施越英碰上了,还是跟她有过节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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