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越英战战兢兢地跃下庄家炭铺屋顶,一路狂奔,跑到城门口发现也没人追上来,这才记起来吴宣还在等她。吴宣这人死板,让他等绝不会走,于是她又满城找人。


    最后果然在炭铺附近一家茶楼大厅找到他,施越英又累又渴又气,心下估计这么半天没被人找上,肯定没被发现,便一屁股瘫坐在吴宣对面喝茶发牢骚。


    她打小顽皮,赶鸡撵狗,上房揭瓦这种事自然是轻车熟路,被抓被骂是脸都不会红一下的。但刚刚在炭铺房顶偷窥被人发现,着实让她吓得心惊肉跳,两股战战。主要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得罪过的,且官大她n级的州衙签判徐牧。


    徐牧此人背景深厚,父亲在先帝时是朝廷中枢两府宰执之一,官居参知政事。然今上年幼,太后掌权后中枢洗牌,其父被贬到地方任知府,辗转几州,现下在西北边境州守国门。


    徐牧本人也似乎颇有点能耐,十七岁便进士及第,在他父亲被贬之后依然能谋得明州这种高品级州衙的签判一职。当然这是施越英闺蜜方秉文的花痴滤镜,她自己认为这无非是徐家树大根深,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施越英跟徐牧的结识,还得从方秉文被劫那次说起。


    话说那回施越英母女跟大队强盗厮杀许久,渐渐不支,正巧被路过的徐牧遇上。不过当时他身边只有随从一人,权宜之下,便遣随从一人去搬救兵,自己隐身尾随在强盗队伍后面,最后乔装混进山寨,伺机解救。


    然而这个时机却被施越英破坏了,且坏得很是惨烈。


    当时施越英刚骗过看守他的一枚小强盗,从柴房溜出来,很快找到被扔在库房的母亲,随即四下寻找方秉文的下落。


    两人辗转找到了方秉文的踪迹,只见她晕倒在厢房床上,有人正对她行不轨之事。施越英二话不说上去就从背后把那人打晕了,然后拖着母亲,背着方秉文,奔离山寨。万幸出逃时,三人正好碰上来救援的鄞县官兵,就此逃出生天。


    而那被施越英打晕的人正是徐牧,她当时看到的“欲行不轨”,只不过是徐牧要给晕死过去的方秉文松绑。据说后来官兵也把他误认作强盗给铐了起来,经他的随从解释才消除误会。


    “你打过徐签判?!”吴宣听施越英唠叨了半天她打探庄家炭铺的经过还有跟徐牧的渊源,只听进去这点了。


    施越英无语:“误会!是误会好吗?”


    “听闻徐签判脾气不好,你如此得罪过他,若是这次你被发现,那我们——”吴宣心有余悸。


    施越英知道吴宣胆小,怕他会就此办事畏手畏脚,打断道:“没事,我跑得快,即使他们发现屋顶有人也不知道是我。”


    吴宣没有再啰嗦她偷窥一事,却是一颗八卦心起,问道:“徐签判打不过你?”


    施越英尴尬道:“这个,不好说,那次是背后偷袭,倒是没跟他正面交过手。”


    “那他能认出你打的?”吴宣接着问。


    施越英之前知道自己打的是徐牧后,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她努力回忆当时打人的过程,只记得自己下手又快又狠,从手边操起凳子就往人脑袋上砸,那人似是偏了一下头,然后往床沿上一趴就没动静了。


    据说徐牧因此卧床了好一阵子。


    施越英本想蒙混过去,按当时官兵剿匪的那种混乱情况,被砍被杀都有可能,何况后来官兵还误铐了徐牧,砸脑袋这种小锅兵大哥再背一下也无妨。


    但当时的知县方昱对劫匪这一案相当认真,不光对匪徒细细盘查,让前去剿匪的官兵一一对证,对自己女儿以及施越英母女这种当事人也仔细询问。她只好把事情如实交代,在方知县的提点下,还专程上门去给徐牧道歉。


    施越英拜见徐牧时,他还缠着伤带,穿着白色袍衫,面色冷淡,神情颓萎,如同奔丧。


    见着施越英,他也没有任何寒暄,她只好讪讪地解释了一下当时的误会,着重渲染了一下危急的氛围,又凸显了一点自己奋力救人的英勇。


    徐牧一语不发地听着,末了问了一句:“你练功夫几年了?”


    施越英一时语塞,脑筋有点转不过来,讷讷地回道:“有十来年了吧?”


    徐牧听罢露出一丝不屑的表情。


    施越英立即明了,呵,是嫌我功夫不到家,没把你打死吗?


    徐牧接着问:“你当时穿着葡萄紫的衣服?头发散乱,只戴一根素簪?”


    施越英愣了一瞬,有些后怕,这分明是告诉她,他在被打的那一刹那已经记住她的样子了。


    同时她还有点恼火,分明自己也是受害者,干嘛还要在这给人道歉,受人质疑!另外,谁打了半天架,关了半天柴房还头脸整洁,穿金戴银的!


    施越英打算辩解一番,还未开口,徐牧便笑了一下,神色一扫先前的萎靡,颇为放松自得,然后转身就走了。


    施越英当时完全没反应过来,莫名其妙地在原地呆立许久,才有随从过来打发。她一脸懵圈地回去,直到到跟方秉文吐完槽,才捋清思路。


    她认为这徐牧八成是个小傲娇,好不容易有个英雄救美的机会被她一个小女子搞砸了,面子碎了一地,懊恼万分,最后发现自己脑壳虽然被打了,脑筋依然好使,又释然了。简直是幼稚的神经病!


    但方秉文不这么想,觉得徐牧仗义英勇,还有自尊要强可爱的一面,对他更花痴了。


    施越英边回忆边叹了口气。


    “那他当时究竟有没有认出你来啊?”吴宣见施越英沉默了半响,追问道。


    “认出来了啊,可他又能奈我何,总不能打回去吧。”施越英不屑道。


    “以徐签判的脾气,说不准就要在其他事上找补回去。”吴宣突然有些幸灾乐祸,“怪不得你每次碰到他就绕道走。”


    “总不能巴巴跑人家跟前勾起他不愉快的回忆吧,这叫忧人之忧,先人后己!”施越英辩解道。


    “非也,此乃蝼蚁贪生。”吴宣嘲笑道,“话说这次你能脱身也是万幸了,否则下回出门前须得好好翻翻黄历。”


    施越英鄙视地白了他一眼。


    吴宣正想取笑她几句,张开口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表情惊恐地望着施越英背后。


    施越英猛一回头,看见一名年轻男子走进了茶楼,正是徐牧。


    他眼神凌厉,左右环视,施越英知道躲不过,反应也颇快,立刻上前拜见,吴宣亦随即跟上。


    徐牧扫了他们一眼,“嗯”了一声以示回应。


    考虑到徐牧并不是热衷聊天的人,施越英随便寒暄了几句,打算赶紧走人消失,以免惹人不快。


    没等她告辞,徐牧开口道:“炭铺屋顶风景可好?”


    施越英心里一凉,嘴上却装傻:“徐签判可说的是庄家炭铺?卑职今日确实拜访过,不过并未受邀参观屋顶。”


    老娘爬那么高,藏得这么隐秘,就不信你能看见。


    徐牧对她的回话并未在意,而是盯了会儿吴宣,旋即会意。


    施吴两人还未反应过来,徐牧斜睨了眼施越英便径直走向内堂包间,眼角眉梢尽是鄙夷。


    施越英即刻了然,显然吴宣的表情出卖了他的内心!


    施越英回到县衙已是戌时,刘知县对庄家炭铺一事颇为上心,还在书房等她回话。


    顾不得饥肠辘辘,她又匆匆赶去汇报,把发生的事仔细地给刘知县描述了一遍,还咬牙将自己上房查探一节也一并报告了。反正连徐牧都知道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早点自己交代。


    刘知县听罢,面色一沉,眉头微皱。


    施越英连忙请罪:“此事是卑职思虑不周,急于求成,请明府降罪!”


    刘知县责备道:“确实不成体统!还惹得上官奚落,不像话!”


    “卑职该死,该死!”施越英忙不迭地应和,这种时候,顺毛捋最管用。


    刘知县沉默了片刻,问道:“徐签判有别的吩咐吗?”


    “未曾,不过——”施越英灵光一现,“卑职以为徐签判倒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


    刘知县摇摇头:“催征纳税本是县衙职责所在,怎好劳烦州衙上官。”


    “此事只需借徐签判敲打一下庄氏即可。”施越英解释道。


    “你是说借他的官威震慑庄氏,好让他们主动纳税?”刘知县顺着她的思路说道。


    施越英点头:“正是如此,至少不会再为难我们。”


    刘知县思忖片晌,又问道:“如何敲打?你可有想法?”


    “这个……”施越英也没什么对策,磕磕巴巴地说,“要寻得合适的场合……比如,徐签判、庄氏当家、明府您本人三方都在场时,适当暗示一下……”


    刘知县一听,脸即刻垮了下来。刘裕春刚上任半年,约莫鄞县的地头还没有施越英熟悉,上哪去找这种三方会谈的场合啊。再说庄氏背景颇深,徐牧这种州官或许还镇不住他们。


    施越英也知道此事难办,见刘知县脸色不好,立在那儿大气都不敢出。


    末了刘知县轻叹了一口气,说要仔细考虑下一步安排,便打发她走了。


    施越英连忙溜之大吉。


    等她在厨房寻摸了点剩菜填饱肚子,洗簌完毕,在床上躺下,已是二更。


    前世996的节奏都让打工人要死要活地,按今天这个加班强度,简直是六九十,朝六晚九,十天才能休沐一天。


    施越英有点想念方知县时代的县衙生活了。


    方昱很有领导力,做事灵活,在鄞县也很吃得开,办事效率颇高,跟他工作加班加点的日子不多。施越英散了衙跟方昱学点时政策论、诗词歌赋,闲了就跟小姐妹方秉文吃吃喝喝,聊天八卦。


    如今潇洒的日子一去不返,要应对严肃push的长官,傻缺的猪队友,还有那莫名其妙、不按常理出牌的徐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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