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还有什么比努力工作被上级看见更立竿见影的事啊,简直比写报告有用十倍。刘知县眉开眼笑地跟武通判施礼寒暄,两人坐下聊天,吩咐双方手下配合干活。
施越英是小喽啰,没有说话的份,只在一边候着等吩咐。
张主簿主动跟徐牧施礼请示,徐牧这回倒一敛往常的傲气,客气地请他们按原计划行事。于是张主簿便去查看税场的账册记录,施越英和吴宣便把带来的标语挂起来。
四月下旬的江南已有初夏的感觉,柳絮纷飞。此时将近正午,日头正晒,施越英爬上爬下地挂好标语,满头大汗。
徐牧看了眼标语,满脸不屑地评价了一句:“如此浅薄,怎登大雅。”
本朝盛产文豪,为官者也多数是饱读诗书的文人雅士,徐签判怕是没见过这么直白的话。
施越英这阵子天天在外跑宣传,体力消耗得狠了,这会又上下攀爬地忙了一会儿,有些喘。人一累,脑子就比较木,有点管不住嘴巴,脱口便说:“这里本就不是什么大雅之地,旅商来去匆匆,浅显易懂才重要。”
“浅白表达亦有妙笔。”徐牧无语,转而又语带讽刺地笑道,“你写的?果然文如其人。”
施越英听他这么一刺,有点炸毛,正想怼一句“你行你上”,吴宣上来拉了下她,赔笑道:“徐签判言之有理,卑职们谨遵指示。”
徐牧也没接话,径自走到张主簿那边一起看账簿。
施越英心中暗骂,基层工作最讲究务实好伐,你这种眼高手低的公子哥懂个屁!
税场之行,施越英在徐牧那儿受了一肚子气,刘知县却收获满满,一来在上级面前展示了积极工作的态度,刷了印象分,二来武通判给了工作指导,建议刘知县在鄞县召开一次商户大会,重点邀请各商行的行首富贾。
刘知县听了赞赏不已,还不止一次地跟施越英感叹:“到底是州衙上官,见多识广,思虑深远。”
施越英也认为武通判的主意出得很有水准。宣传工作到位了,官府的意思也传达到了,接下来就是请各行大佬们坐在一起,敞开谈谈他们的想法。这样不光是可以深入了解信息——比宣传队获取的信息肯定更全面,还可以伺机跟豪商富贾们建立良好的关系,以便日后合作。
大会的组织工作还是落到施越英头上,毕竟她刚跑过宣传,人头熟得很,不用翻商行户籍也能说得出各行行首豪商来。
就在她拟写邀请函时,刘知县吩咐她加一份给州衙。施越英万般不情愿,也只能默默祈祷州衙不要派徐牧这个挑剔鬼过来。
商户大会召开时间定在五月中旬,地点在县衙二堂。这边施越英刚发完邀请函,正要开始准备大会议程,那边钟县尉带着他的下乡宣传队回来了。
带回来的消息很震撼:全县约有六成的农田受灾情况严重。江南地区主要在春夏种植两季熟的水稻,秋冬种一季小麦或者油菜,鄞县也不例外,因此今年的小麦和油菜收成大打折扣。这一季收成少了,势必会减少下一季买水稻秧苗的本钱,进而影响下一季的收成,环环相扣。
钟县尉虽然平时舞刀弄枪为主,做的活很细致,将他们宣传探访所得细细密密地记了一大本册子。刘知县看罢忙连夜写了报告,连同商户受灾情况在内一并上书,请求知州陈海上报朝廷减免赋税。
刘知县亲自将报告送去州衙,顺便拜访知州。许是陈知州对受灾民众极富同理心,或是被刘知县的诚意打动,当下就同意了减免的请求,并表示很快会将此事上奏。
刘知县心满意足地回到县衙,紧接着就督促施越英安排商户大会事宜。这世从没参加过什么大会,刘知县和张主簿几位领导也没主意,施越英便将前世的经验用上。开会么,最重要的是给领导准备好发言稿,而且这种交流大会估计持续时间较长,怎么也得安排上吃的。
临开会之前刘知县有点坐立不安,担心商户们放鸽子。施越英又支了个招,建议把大会议程做个小册子,并写上大会邀请名单,关键是让商户们知道州衙也会派人出席,精明的商人肯定不会错过结识州府级官员的大好机会。
果不其然,会议当天县衙门口车水马龙,受邀的各行代表竟无一缺席,州衙也派人早早到了,代表便是签判徐牧。
徐牧到时施越英和吴宣正在县衙门口指挥车马的停放,前来开会的商户们多数乘坐牛车,只有徐牧例外,骑着一匹白色骏马,甚是打眼。吴宣看到后啧啧叹道:“真乃‘轩轩如朝霞举,肃肃如松下风’1。”
施越英转眼望去,徐牧身着墨绿云纹刺绣常服,头戴平式幞头,从马背上轻轻跃下,大步流星地走向县衙大门。在一众大腹便便的中老年油腻商人的衬托下,确实有点瓦间珠玉的感觉。
大会在巳时开始,选这个点也颇有讲究。本朝在用餐上是个承前启后的时代,即仍沿袭之前的一日朝夕两餐制,但也已开始流行中午加餐。施越英在做大会流程时跟几位领导讨论过,大家一致认为巳时是比较好的开会时间。此时朝食时间刚过,精神正好,也最适合议事。
各位与会代表都落座以后,张主簿作为会议主持先致欢迎辞,接着刘知县发言,但他并没有马上进入了此次会议催征商税的正题,而是谈了下鄞县近几年的发展,并着重提了交通和教育两大块。
交通方面,鄞县近来在官道修缮,河道治理,河堤维护上成果显著。教育方面,近几年县学也搞得有声有色,各科及第的鄞县籍学生不少。
为什么要强调这两方面呢?当初施越英给刘知县设计发言稿时斟酌了许久,觉得这是跟商人最息息相关的官府项目。
这个年代商人们的终极目标无非是发财致富,光耀门楣。交通要道整顿好了,自然便于商人运输货物,兴旺生意。子女教育好了,入仕升官,自然光宗耀祖。想让专门算计钱的商人乖乖掏钱纳税,除了律法震慑,还须让他们看到利益。
为此施越英还特意去县衙架阁库查了档案资料,将近几年有关陆运漕运的商品增长数额,以及在三级科考名列前茅的县学诸生中,有工商背景家世的学生比例,都一一记录,加在刘知县的发言稿中,以增强说服力。
另外,施越英还将跟数据相关的内容做成图表,制成纸版ppt,在刘知县发言过程中一一展示,以达到视觉冲击效果,防止听众昏昏入睡。
回顾完近期发展,刘知县又展望未来,提了一下将来有可能跟商户合作的项目,只在发言快结束时,将最近的纳税宣传工作情况进行简要总结,点了一下征税的主题。
施越英觉得刘知县虽然不是丘吉尔、奥巴马那种非常能调动听众情绪的出色演讲家,但他胜在言辞朴素,有的放矢。她观察到整个过程中众代表们也听得颇专注,有的还频频点头,唯有徐牧,惯常冷漠傲娇脸。
施越英一时捉弄心起,小声向刘知县提议到:“何不请徐签判也谈讲一番,以防冷场。”刘知县颇以为然。
施越英看着徐牧,心道,你不是觉得自己挺牛的吗?上来即兴演讲一个试试!
突然被点名,徐牧倒也没慌,扬了一下眉便站起来,开始从明州整个州的商贸环境说起,又结合鄞县的特色,谈了下县际经商的前景,最后说了下自己对商税征纳的见解,提倡众商户规范做账,利人利己。
整个发言简洁明了,既切合会议主旨,又呼应刘知县先萝卜后大棒的游说方式。施越英让人出乖露丑不成,失望之余倒有些佩服他,认为此人至少颇有临场应变能力。
徐牧发言完毕后是自由讨论环节,大家就刚刚两位官员的发言提了不少问题。
到散会时,午时已过去一半,正好是中午加餐时间,公厨准备了点心茶水。因是非正餐,比较随意,也正适合今日商户们的社交需要,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吃完还可在院子里边逛边聊。
像施越英这种收入微薄,又要帮衬家里的小吏,平时是舍不得给自己加餐的,遇上这种免费且丰盛的工作餐,自然是吃得非常起劲,惹得坐她周围的人频频侧目。
然而她吃着吃着就吃到了一股血腥味,施越英心道不好。
最近她连轴转,体虚火旺,上嘴唇起了泡,昨天刚刚结了痂。她用手摸了下,似是吃得太用力,有半片痂崩开了。
张主簿瞧见了她这副狼狈相,眼神示意她离开整理一下仪容。施越英会意,马上找了个借口离席。
她捂着嘴巴急匆匆跑开,正要拐弯抄小路奔向后宅她自己的房间,不知从哪闪出来一个人,她一时没留意,跟他撞了个满怀。
许是被撞得狠了,那人低声闷哼了一声。
施越英抬头一看,原来是徐牧!
她吓得缩了缩头,连忙拱手做礼,抱歉道:“卑职失礼,万请恕罪!”
话音未落,她感到一股腥咸涌入口腔,似是又流血了,八成是刚刚撞蹭掉了整片痂。
徐牧嫌弃地瞥了眼自己胸前衣襟的“一点红”,又扫了眼她满嘴的血,问道:“你怎么回事?”
施越英心里嘀咕,我又不是故意的。
但她也是知体统的人,上官终究顶撞不得,只讷讷道:“卑职最近。。。最近上火起泡,方才可能蹭掉皮了,不碍事的,只是弄脏了签判您的衣服,卑职可以——”
“不必。”还未等她说完,徐牧便打断她,皱着眉径自走了。
施越英哭笑不得,好歹我也流血受伤了,毫无同情心也就算了,还这般嫌恶不悦,仿佛再靠近一寸,他就能暴起揍人。
徐牧这种硬忍着不适的神态让施越英想起了前世她好友养的猫,每次好友把猫借她撸,那猫就这神情。她瞬间又乐了,徐大公子还真是高冷的喵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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