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牧训了施越英之后便拂袖走人。施越英见他软硬不吃,也没辙了,只能默默跟上。
春末夏初,草张莺飞,花红柳绿,鄞县城内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
换作平时,大好的天气能因公外出,别提有多爽了。可她今日却丝毫没有轻松赏玩的心情,一路都在揣测徐牧此行的意图。
之前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摸不清方向,有点浮燥。刚刚在酒楼被一通数落训斥,沮丧郁闷之余,她倒能沉下心来了。
果然刺激就和寒流一样,需要适度感受一下,这样才能让人头脑清醒。
施越英琢磨,徐牧一直都在庄氏的两家店来回折腾,肯定有什么原因。
这两家店的生意经营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行业范畴,乍看没什么关系,但既然属于同一个东家,除了正常的投资来源一致之外,两者或许还有某种非正常的财务关联。
徐牧拿到庄家炭铺的帐册可能不是为了查炭铺的税务,主要还是冲着庄氏解库的。
庄氏号称解库一直亏损,可实际上从他们查探的结果来看,解库可谓生意火旺。这里面的猫腻也许徐牧早已有所察觉,但究竟哪里有问题,约莫他自己也还没确定。
施越英想得太投入,没怎么留心周围的物事。忽听得吴宣大喊一声,她莫明地抬头看他,发现他拼命示意自己看脚下。
她猛地一低头,发现自己左脚赫然踩到了一坨狗屎,又软又臭,还是新鲜的!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施越英心道,今天出门时真应该看下黄历。
她抬眼瞥了一下徐牧,尴尬道:“那个.....徐签判请您先行一步,容卑职清理一下......”
徐牧嫌弃至极:“最好弄干净点,别有味!”说完头也不回地带着严林和吴宣继续往庄家炭铺走。
果然是徐大公子,洁癖这种富贵病也不落下!施越英愤然腹诽。
待他们走远,她在路边找了处泥沙多的地方使劲把狗屎蹭掉。
蹭了半天,本来黑色的靴子弄得污糟不堪。她掏出一块帕子想沾点水擦擦干净,四下望望却没找到水源,只好敲开附近一户人家,厚着脸皮讨水。
开门接待她的是个中年妇女,为人相当爽朗热情。
听了施越英的遭遇,当下哈哈笑着请她在院子里坐下,打来水供她使用,还贴心地取了帕子擦抹以及熏香去味。
施越英一边清理一边跟人闲聊。
女主人自称李妈,跟她丈夫二人都是牙人1。李妈很健谈,号称鄞县城内上至达官贵人、富商豪族,下至市井小民、三教九流,没有她不熟的。
施越英心中挂着庄氏的事,顺势引着李妈多聊了点庄氏的八卦。
两人聊了约两刻钟,她也清理得差不多了,便告辞继续赶路。
施越英一路小跑,赶到庄家炭铺,有一名伙计专门候着她,将她引到客室。她刚进去,便见徐牧正指着帐册的一处跟施掌柜说话。
徐牧望了她一眼,口中继续说道:“请教施掌柜,这修缮一项,如何使得恁多钱?有无花费明细?”
施掌柜为难道:“额......修缮一事是......是请牙人雇的城外的匠人,手艺比较精细,因而花费颇多。至于明细账——因修缮是东家临时起意,是以......是以并无记录。”
徐牧追问:“牙人姓甚名谁?修缮何处?”
施掌柜支吾道:“牙人应是......城南李三贵,也或许是城北的桑青,修缮的......多半是屋顶、外墙,小人那段时间回乡探亲,细节实是不知。”
听到这里,施越英大概明白了徐牧的意图,他想求证修缮款项是否虚报。
施掌柜明显在撒谎。
炭铺的屋顶、外墙不巧前段时间她刚好爬过,很是老旧,一点都没有最近翻修的痕迹。牙人李三贵便是她刚刚在路上求水的李妈的丈夫,炭铺到底有没有通过李三贵或者别的牙人雇工匠修铺子,这点很容易证明。
徐牧听了施掌柜的解释,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虎着一张脸,又翻了一页帐册,继续问道:“再请教施掌柜,买炭成本花费比往年也高出倍数,这又为何?”
施越英有些吃惊,徐牧此行是做足了功课的。
今日只过了一遍庄家炭铺最近的一本帐册,就能得出这个结论,显然他将炭铺前几年的帐册数据都烂熟于心了。
这么一来,他之前训她的底气也算充分了。
施掌柜不慌不忙地回答道:“今年极寒,炭之所需自然也高于往年。”
徐牧又指了指帐册中的几项说:“某算过贵铺所记的存货和已售成本,总和并不太高,数额过高的实际上是已付款项,施掌柜如何解释其差额?”
施掌柜毕竟还是商场的老油条,就在徐牧这么态度不善,咄咄逼人的情势下,他还是强作镇定,考虑了一会儿,开口道:“部分已收货入库但未及时记账,部分还在送货途中未入库,是以实际存货应高于所记存货。”
嚯,施掌柜怕不是账房出身?于记账之道如此清楚。施越英心想,若不是有前世财会记忆打底,她这会儿估计都被他绕晕了。
徐牧似是等着他这么说,笑道:“既有未收货的物品,按例应是收货后再付款吧?”
施掌柜似是没防到徐牧对记账规矩这么清楚,楞了一下支吾道:“先付款也是有的……”
“既如此,请施掌柜出具付款明细。”徐牧说着站起身,转头吩咐道,“你们随施掌柜去,一人传话,一人跟随,取完之后还请施掌柜暂时不要跟不相干的旁人接触。”
徐牧也够强硬的,不给对方一丝钻空子的机会。这么一来,他想作假也没办法了。
严林和吴宣领命随施掌柜出去,留施越英一人在客室等候差遣。
见徐牧半天没开口,只坐下慢悠悠地喝茶,施越英主动道:“徐签判,需要卑职去牙人那调查一下吗?”
徐牧瞥了她一眼:“不急。”
施越英讪讪道:“不瞒您说,刚刚卑职在路上清理……那什么的时候,问附近一户人家讨水,碰巧就是李三贵家。卑职还得去还李妈一方绢帕,正好可以打探一下庄氏雇人之事。”
徐牧大约惊呆了,一口茶没咽好,边咳边说:“什么运道?!”
不好意思,确实是狗屎运!
徐牧咳了半晌,好不容易匀了气,叮嘱道:“你仔细问问那李三贵娘子,但凡跟庄氏买卖上有关的消息,都不要错过,特别是庄氏解库的。”
“卑职记下了。”施越英应道。
顿了顿,她又问:“不过卑职还是不明白,既然您怀疑庄氏的解库和炭铺之间有甚勾当,为什么不一并查一查解库的账册呢?”
徐牧没即刻回答,只是嘴角抽了抽,一副要发作的样子。
施越英有点后悔自己嘴欠问这个问题,连连说:“恕卑职多嘴,卑职这就告退。”
徐牧却反问她:“你以为两者有何关联?”
施越英略一思索,道:“卑职未看过账册,不敢妄言,不过根据您刚才对施掌柜的一番谈话,卑职推断,许是炭铺虚报了修缮支出和已付款项。”
徐牧不置可否:“那解库呢?”
施越英道:“卑职大胆推测,解库多半是将经营所得利润直接用于炭铺进货,而未入账册。”
徐牧难得出现兴奋的表情:“没错!现下就等庄氏解库的稽查批文,核对账册数额了!”
徐签判果然不走寻常路,没拿到批文便去虚晃一枪,为撬动政敌的利益集团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看来先前给自己吃瓜群众的定位是对的,不应该吃着吃着自己也拼起来了,还胆大包天地怼上官。
上面的勾心斗角让领导们自己较劲去,她这种小兵当好工具人就行了,犯不着浪费脑细胞琢磨上面的心思。
她末了总结,还是怪徐牧领导无方,工作氛围有毒。自己臭脾气不善沟通,害得她也时不时地着急。
施越英心里默默反思,一时没做好表情管理,皱着眉轻轻叹了口气。
徐牧见她呆立不动,脸上阴晴不定,刚才对她那一丝赞赏顿时消散,板起脸催道:“怎么还不走?!”
施越英立刻从心中的碎碎念中回神,跟徐牧告辞去李三贵家。
到了李家,仍是不见李三贵,还是李妈出来接待。
施越英恭敬地奉还绢帕,并送上一盒糕点表示谢意。李妈见她会办事,笑眯眯地收了礼,并拿出十二分的热情留她喝茶聊天。
闲扯了半天鸡毛蒜皮,施越英见时机合适,便起了话头:“这两日县衙架阁库漏了,一下雨我进去找东西就得撑伞,苦煞我也。刘知县一直念叨着要修,可这架阁库颇有年头,怕普通的竹木泥瓦匠人做不来,就这么耽搁了。”
李妈商机嗅觉灵敏,马上接口道:“这事问我呀!全鄞县哪有我和我家老头不认识的匠人,就算是鄞县外的也能给你找来。”
施越英顺着李妈的话编道:“听闻庄家炭铺之前请城北桑青介绍了城外手艺极好的匠人修铺面,李妈也识得这样的人?”
李妈一脸疑惑:“哪一年的事?”
施越英假意懵圈:“说是今年啊。”
李妈怒道:“这肯定是哪个王八蛋瞎传的!庄家炭铺两三年没动工了!”
施越英故意扇风道:“该不会是桑青做得隐秘没叫你知道?或是其它牙人做的介绍”
李妈十分笃定:“这不可能,我们牙行有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不抢别家的客人,有特殊情况做了别家客人的买卖,也会知会对家。庄氏向来是我家的生意,桑青虽然不是个东西,但规矩还是守的,鄞县除了我们两家,没有其它成气候的。”
施越英做恍然状:“那许是庄氏其它店铺,比如解库的修缮事,传错了。”
李妈摇头:“那更不可能,解库才开几年呀,铺面也是新修的,根本用不着再翻新。至于其它店铺,非要说的话,只有庄氏绸缎铺请过竹木匠人,那也是前年的事了。”
施越英心下了然,又应付了几句,换了话题聊了点别的,便起身告辞了。
徐牧之前约好事后在庄家炭铺附近的酒楼碰面,施越英赶到时,徐牧他们三人已经吃过一轮了。
施越英将她去李家的经过说了一遍,除了有关庄氏的正题,她还强调了一下她自掏腰包出了买糕点送礼的钱。
徐牧问道:“花了多少?”
“十文钱。”施越英正色道。
见徐牧不吱声,她又补充道:“梁记的糯米糕,是比别处贵了些,但卖相好味道佳,送礼比较合适。”
徐牧鄙夷道:“这点小钱给你销了就是了,哪那么多话!”
十文钱够底层小吏吃一顿了,当然是大钱了,徐大公子真是何不食糜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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