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越英和吴宣来到杨三家。
杨家的房子在乡宅里面算中等水平,一进的宅子,院子颇大,只是农家气息很浓,鸡鹅窜,一堆堆的稻草满满占了大半面积。
杨三正在院子里埋头捆稻草。
“哟,这么多稻草,看来今年收成不错啊。”施越英大声道。
杨三闻声抬头,他认得吴宣,忙拍了拍手上的草屑迎了过来:“是宣哥儿啊,好久未见,这位是?”
“在下县衙手分施越英。”施越英自报家门。
杨三狐疑地看看她,又看看吴宣。
施越英了然,今日她未穿公服,被怀疑身份了。即便她个人再怎么出色,也改变不了这个时代对女子歧视。不过她在基层工作久了,早已习惯人们异样的眼光。
这种时候,吴宣便派上用场了。
他俩合作惯了,这种场面也见得多,她给他一个眼神,吴宣马上道:“施手分的大名你没听过吗?她是前任知县的高徒。”
杨三也算机灵,马上换上一副讨好脸,道:“施手分请屋里坐,小的有失远迎,别见怪。阿香——快去泡茶!”
施越英摆手道:“别忙了,我们今次前来,是受孙家人所托,代赎田地的。”
杨三一怔,问道:“赎田地?孙家?哪个孙家?”
吴宣解释道:“孙富旺家,他的孙女孙亦婷,便是嫁了奉化杜家的那位娘子,如今想赎回孙家那片田。”
杨三不解道:“我并不曾承典过他家田啊?”
他话刚出口,脸上露出懊悔之色。
施越英和吴宣交换了一下眼神,能说出承典二字,他证明对典卖有一定的了解。原来真是懂行的,有戏!
吴宣继续道:“就是河谷那片田,前几日钟县尉无意发现那是尚未登记的隐田,他也曾知会你的,那田原户主是孙家。”
杨三纳闷道:“怎么可能?我明明从周旭那里,那个,那个什么——租的!”
施越英从怀里掏出一张契约:“千真万确,我们专程拜访了杜宅的孙娘子,她亲手给的典卖契约,你可看清了,上面有周旭的名字和押印。”
杨三凑前一看,脸色瞬间僵硬,结巴道:“她出价多少赎回?”
吴宣诚恳道:“孙娘子说她祖父当初三十贯典出,不过她念在此典已逾期许久,愿出双倍赎回,六十贯。”
“三十贯!”杨三惊呼,“杀千刀的周旭,当初收我一百二十贯!”
施越英安慰道:“或许我们可帮你与孙娘子说道一番,只要你有承典证据,以孙娘子如今的身家地位,付你双倍的价钱是绰绰有余的。”
杨三喃喃道:“双倍?两百四十贯?”
施吴二人双双点头。
杨三兴奋道:“自然是有的!”说完他转身奔进屋,施吴二人也立刻跟上。
杨三在衣柜捧出一个小盒子,打开之后翻了两三下,便抽出一张契约。
施越英见状冲过去,将契约一把夺下。
杨三这才意识到不对劲,想要把契约夺回,却已被吴宣制住。
施越英喝道:“好啊杨三,你明明和周旭签的典卖契约,却谎称租用,想以此逃税,罪不可恕啊!”
杨三又恼又慌,一张脸憋得通红,喊道:“我没有!”
杨三在吴宣手里拼命挣扎,不过毕竟他年纪大,身材又瘦小,比不过吴宣身强力壮。
杨三娘子听到动静,从屋内出来,见此状况,哭哭啼啼不知如何是好。
施越英冲杨三喝道:“你别反抗了,坦白从宽你懂不懂?”
杨三果然老实了,嘴唇嗫嚅着,想说话却哆哆嗦嗦说不出整句,只翻来覆去地喊着“我不是!”、“我没有!”
施吴二人把他扭送至钟县尉处。
施越英将过程细细禀报给钟县尉,杨三也将实情招认。
原来周旭当初破产急需银钱,有意将所持产业转手。他从孙富旺那里典来的那片田地,不能出卖,只能出典,但他叫价太高,一开始没人愿意承典。
只有杨三认为那地田土肥沃,产出颇丰,是笔很好的投资,才答应周旭,花高价典买了过。但他并不知晓承典人要接替出典人缴税,更不知道此田尚未登记在官册。
直至钟县尉来此,查到这片田是非法隐田,户主需要补交赋税,杨三才意识到这片田对他来说是个大麻烦。
他将家产算了算,知道自己若将自己典买之事坦诚,他家将从四等户升到三等户,各种纳税优惠就少了很多。所以他最后决定隐瞒事实,谎称自己是租客,企图漏税。
钟县尉决定将杨三送至县衙过堂。
只是此案案情复杂,涉及原户主隐田未报,又有二次典卖转手,导致产权不明晰。念及于此,钟县尉答应帮杨三向刘知县请赦,免去杖刑,并适量减免应补的赋税。
杨三叩谢万分。
回县衙的路上吴宣问施越英,万一杨三没有被二百多贯的赎回价迷惑,一直坚持自己是租客,她当如何处理。
施越英扬眉道:“那容易,我们再耗他几天,假装去跟孙亦婷请示,把价格再抬一倍,看他昏不昏头。”
吴宣白她一眼:“几天下来,怕是他都想清楚了,再骗难矣!”
施越英不屑道:“想清楚更好,他这么贪,过日子又抠,四百八十贯够他把税补足,交点罚金,然后什么都不干,吃吃喝喝好几年了。这笔账他总算得过来吧,换我我也坦白。”
吴宣庆摇头:“这法子不可靠吧!幸好他早早就被我们唬住了,时也,运也!”
施越英狡黠一笑:“那我也还有其他法子。”
吴宣好奇道:“什么法子?”
施越一本正经道:“我就说是吴宣要娶个有钱人家的小娘子,要赶紧把手头查的案子结了,给每个坦白交代的乡民发放五百贯钱!”
“好你个施六臂!”吴宣被她气笑,“整天就会胡言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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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卖风波告一段落。
回到县衙后,施越英每天只需检查各乡司交上来的夏税草簿,然后编制成本县的税收总账即可。这些工作她轻车熟路,干起来飞快,不用出差,也不用应付突发情况,日子过得倒也悠哉。
一天散衙时,吴宣颠颠地跑过来,说是表哥孙正祥来县城,在张家正店订了席面,找他们一块聚聚。
施越英对孙正祥印象不错,人稳重但不像吴宣那么憨,有那么几分机灵,聊起天来比较畅快,便跟着去赴宴。
到了酒楼,孙正祥从雅间里迎了出来,只见他一身平民打扮,着布衫,束角带,却不掩气度。
三人坐下没一会儿,伙计就上菜摆桌,孙正祥不像徐牧那么豪,尽点硬菜大菜,但也荤素搭配,时蔬、海鲜、肉菜,冷盘热炒,一样都不少。
年轻人话题多,也不拘束,三人从时事趣闻、奇闻异事,聊到诗词歌赋、天文地理,无所不谈。孙正祥虽自称读书不多,但他涉猎颇杂,很是能聊商场宦海的奇人奇事。
聊到兴头,施越英抚掌大赞:“正祥兄真是博闻强识啊!”
孙正祥自嘲:“我闲暇就爱读些上不得台面的野史秘辛,正经事至今都一事无成。”
吴宣提议道:“表哥,你向来头脑灵活,何不来县城做点小买卖,成家立业呢?”
孙正祥笑道:“表弟知我也,正有此意!”
吴宣问道:“你有何打算?”
孙正祥认真道:“就是上次在你家跟姑姑提起的,卖茶。”
吴宣劝道:“茶叶利润虽高,但毕竟现下还是禁榷,有朝廷参与经营,商户最后得利也甚微,况且禁榷买卖限制颇多,你头一次做买卖,总要挑容易的吧。”
吴宣难得这么深思熟虑,语重心长,施越英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孙正祥点头:“表弟所言甚是,这些我也考虑过了,但我从小就跟阿爹种茶,最懂茶的品相好坏了。于我而言,卖茶比卖我自己还要容易得多。”
施越英忍不住笑了,这老兄自黑能力杠杠的。
“再者,我打听过了。”孙正祥继续道,“历朝历代,对茶并非全都实行禁榷,本朝也在京师、蜀地和两广实行通商1,我们两浙地区也刚允许通商了2。”
施越英不禁夸道:“正祥兄消息灵通。”
吴宣又担忧道:“话虽如此,只是这第一步恐怕不好迈吧,据说卖茶须有茶引3。”
孙正祥愁道:“表弟真是一语中的,这是我现下犯难之事,两位是公门中人,关于如何拿到茶引,不知能否指点一二?”
吴宣和施越英皆摇头,茶叶这种榷货经营者不多,所以朝廷不在县衙设此公务,一般得由州府一级官府统一管理。像施吴等县衙小吏,根本接触不到此类公务。
施越英安慰道:“回头我们再向其他同僚打听一下,没准有人知道。”
此时,吴宣眼睛一亮:“说到州府,我们何不去请教徐签判?”
施越英尴尬道:“徐签判看我颇不顺眼你也知道,你或许可以一试,不过也得看他高不高兴了。”
吴宣拍胸道:“放心交给我,毕竟我跟徐签判曾有共事之缘,想他也会给我几分面子。”
施越英心里呵呵,吴宣还是太天真,徐牧这人可没准,共不共事的,怕在他那儿不管用。
但吴宣没想这么多,第二日,他便告了假,带着孙正祥去州衙拜访徐牧。
然而他们兴冲冲地出发,却垂头丧气地回来。
“没见着人?”施越英问。
“见是见着了。”吴宣无奈。
“是他不肯帮忙还是他也帮不上忙啊?”施越英好奇。
“都不是。”吴宣答道。
“他没理你们?”施越英皱眉。
“差不多吧。”吴宣苦笑。
“我就知道!他那人,眼睛长在头顶上!”施越英替吴宣不平。
“那也不是,只是我们刚到州衙,还没来得及通传,就碰到他出来,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便走了,许是真有急事。”吴宣人实诚,且万事都往好处想。
“你们大老远地跑过去,至于连话都不说一句吗!”施越英还是忿忿。
“仿佛也是打了招呼的。”吴宣尴尬道。
施越英彻底无语。
他们又辗转打听,最后还是刘知县从他同年那里得了消息。
也是孙正祥运气好,碰到了贵人。刘知县的同年离京赴地方做官,路过鄞县与刘知县相聚,吴宣向他打听茶引一事,他正好有友人在京师榷货务任职,便告知茶引一律由京师榷货务签发,地方榷货务只管茶货。
孙正祥听了消息之后很激动,连连谢过众人,回家简单收拾了包袱之后便坐船上京。
施越英很是替朋友高兴,孙正祥这样想到就做的实干家,就应该出去闯荡一番。她有点英雄相惜的感觉,当初要是不去救方秉文打劫匪,或许自己现在也小买卖做得风生水起。
想到方秉文,她又有点气。
这死丫头去京城半年了,也就头几个月信来得勤一点,最近都俩月没回信了,友谊的小船这么快就不稳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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