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书生姓付,名连和,听到杜简融的同行邀请后,对他连连跪拜,千恩万谢。


    杜简融为付连和安置好船上的住处后,便带他去徐牧舱房拜见。徐牧向来对生人冷淡,寒暄过几句便打发他。


    施越英晚间在厨舱用饭时才见到付连和。


    此人不到二十岁的年纪,长得高瘦,面相白净清秀,看起来实足文弱书生的样子,但他拿碗的手却很粗砺,手指粗大,指关节凸出,貌似日常干活不少。


    杜简融破天荒地没在自己舱房用饭,在付连和一旁陪着,有说有笑。


    施越英打趣道:“怎么今日杜小官人微服私访啊?”


    杜简融没顾得上搭腔,只煞有其事地介绍道:“这位是施娘子,才思敏捷,巾帼不让须眉,付兄今次是去汴京投奔亲戚,也志在读书科考。”


    付连和忙起身施礼:“幸会幸会。”


    施越英笑着回礼:“我也是蹭船的。”


    付连和似是被施越英的直白吓到,尴尬地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接话。


    杜简融倒是体贴,拉他坐下,替他斟酒:“来,付兄,敬你一杯,有幸同行,不甚欢喜!”


    付连和讷讷地不善言辞,只一味地应答,从不主动说话。


    杜简融有模有样地学着大人的样子谈笑风生,夹菜劝酒,两人俨然一个装老成的小少年带着一个木讷的大后生,施越英觉得画面很搞笑。


    杜简融第一次出远门,一切都很新鲜,好不容易路遇不平,结交了友人,自然拿出十二分热心相交。


    如此连续几日,杜简融热忱相陪,付连和还是拘谨小心的样子,杜简融便觉无趣,也冷了下来。


    一日中午,王妈突然腹泻不止,躺在床上起不了身,施越英便帮她去煎药。


    到了厨舱,发现女使小莲也拿着一副药。她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显然也是身体不适,一问才知道小莲也有腹泻的症状,但还能勉强走动,她有气无力道:“我还好点,小桃跟王妈一样,腹泻无力,躺在床上起不来。”


    施越英听了,赶忙让小莲坐下歇着,一边把两副药倒入煎药锅,一边问她:“你们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吗?”


    小莲努力回忆:“日常吃的喝的都跟大伙儿一样,可能......可能是今早靠岸时买的那篮菱角?我嘴贪,吃了不少。”


    施越英疑道:“菱角我也吃了,没什么事啊,况且菱角本就可以生吃,应该不是这个。”


    小莲小声嗫嚅道:“我……我们边聊边吃,不小心……不小心把剩下的一篮菱角都吃了。”


    施越英惊呆:“一整篮!”


    小莲垂下眼,啜泣道:“都怪我,本来王妈说两位郎君和娘子没怎么吃,干脆煮了放着当点心吃,我剥了一个尝了尝,觉得脆嫩爽口,非常好吃,就哄着她们一起吃了。”


    施越英又同情,又好笑:“你们老家在北边?来南边没多久?”


    小莲瞪大汪汪泪眼,奇道:“施娘子如何知道?”


    施越英笑道:“像你们这种吃法,就知道是没怎么吃过菱角了,这东西凉性的,虽可生吃,绝不宜多吃。王妈是汴京人我知道,你跟小桃多半也不是南方人。”


    小莲低头道:“确实如此,我本是延州人,去年刚到明州,小桃是冀州人,比我早一年。”


    施越英见她窘迫,安慰道:“你也回去躺着,药煎好了给你们送过去,等到了北边,还要请你们带我长见识呢。”


    小莲破涕为笑,谢过之后就回舱休息了。


    施越英煎药送药,又被王妈托付做晚饭的重任,有点手忙脚乱。


    她这辈子鲜少进厨房,上一世做饭的次数也两只手数得过来,厨艺有限,王妈原计划的四菜一汤是不可能实现了。厨舱存着现成的腊肉,施越英决定熬点腊肉粥,炒个鸡蛋,再炒盘笋,也算有荤有素。


    一下子要负责十几个人的伙食,听着简单,实操起来却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光是决定份量就把她难住了,来回问了王妈好几趟,问得王妈差点挣扎着起来。


    最后总算搞清楚了,再赶忙淘米切肉下锅熬粥,然后用另一口锅炒菜。炒菜的时候也手忙脚乱,好不容易起锅了,又发现忘记放盐,重新入锅调味,又发现炒得有点过头了。


    菜炒完了,她忽然想起来粥还在熬,连连揭锅盖查看,一股焦味扑鼻而来,她又赶紧把灶里木材撤掉,结果一不小心越烧越大……


    等全部做完,一个半时辰过去了,施越英也顾不得粥菜的卖相,先给三个病人送了,然后端给徐杜叔侄二人。


    徐牧看到烂糊的粥,细碎的炒鸡蛋,切得有块有片的笋,皱了皱眉头,问道:“这就拿上来了,你自己尝了吗?”


    施越英心说,老娘费半天劲做的,少挑三拣四了,面上却陪小心道:“卖相是不好,但味道还行,在下手艺有限,委屈您了。”


    徐牧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表情痛苦,强忍着才咽下去,抬眼见施越英还杵在那里,不耐烦地挥挥手。


    施越英赶紧溜之大吉。


    最难搞的主儿应付过去了,其他人都比较宽容。就算不宽容也没辙,让她重做还是这水平,不然就饿肚子。


    所有的活都忙完后,施越英躺在床上感叹,人真的得做擅长的事才能活得舒适,若让她天天柴米油盐,围着灶台转,她早晚得自挂东南枝。


    没感叹多久,她便沉沉睡去,迷迷糊糊间她听见有人高声说话。她翻了个身,又听见“哒哒哒”一阵脚步声,有人急匆匆地经过舱房,回来跑了好几趟,声响震得人立刻清醒。


    她起身出去查看,只见严林手上拿着一叠文书,跟甲板上一名差役模样的人交涉着什么。


    走近一问,才知那道是泗州税场的巡检抽验客船。


    作为前县衙税务人员,施越英对此再熟悉不过了。朝廷在官道、航道、渡口、城门都设有税场,以征收旅商所携货物的过税,货值一百抽税二文,但若是在行李中夹带私货,则三分之一没入官税场。


    在航道上,货船都是重点查验对象,客船一般只是抽查。施越英他们一路行来,只被抽到过一次,那次严林把徐牧的通行文书一呈,巡检便挥手让他们过了。眼下船已驶入汴河,处于直通京城的航道,汴京人口百万,不论是客运还是物资需求都大,来往船只繁多,查验也更严格。


    此刻天刚蒙亮,就有巡检登船,可见此地税场官吏的严谨。严林照样把通行文书呈上,这次的几名巡检显然比较谨慎,细细问了进京目的、船上人数以及所带行李,还要求去勘验行李。


    严林一边要接受问讯,一边还得填查验记录单,脱不开身,便请施越英去知会徐牧查验行李一事。


    施越英往徐牧舱房走去,转身的刹那,她忽觉有个人影一闪而过,消失在通往底层船舱的楼梯口。


    底层住的都是船工,还有临时搭船的付连和,徐牧一行人大件的行李也放在底层。上层舱房不多,都住满了,起初杜简融还为这样的安排过意不去,但付连和似乎很乐意住在下层,常常一整天除了吃饭时间,时时刻刻都呆在底下。


    施越英虽未看清那人的脸,但根据身量、衣着以及走向判断,那人多半是付连和。她也没多想,以为他也跟自己一样,大清早被吵醒,上来查看情况。


    施越英走到徐牧舱房前,伸手敲了敲。


    房门打开,一股暖流扑面而来,夹着一丝芸香。


    徐牧穿戴整齐,手中握着书卷,“何事?”


    施越英本来还担心一大早来把人吵醒,又会招他嫌弃,哪知他是早起的人。


    她把事情简单说了,徐牧应了声“有劳”,表示知晓了,便到甲板上去查看情况。


    施越英任务完成,便回舱房补觉,王妈已经去厨舱干活了,看来身体已恢复。她躺在床上却睡意全无,干脆起来洗漱。刚收拾完,便听见严林带着巡检从底层上来,送他们离船。


    严林似是在汇报刚刚查验行李的情形:“......付连和那边也查了,可他没多少行李,就一些书......”


    施越英纳闷,她记得大小虎兄弟在帮付连和搬完行李后发过牢骚,说他一个书生,行李那么多,还死沉死沉的,怎么今日严林却说他行李不多。


    她下意识地觉得这中间可能什么有问题,连忙叫住徐牧和严林,把自己的疑虑和之前看到付连和背影的事都说了。


    徐牧听罢略一皱眉,对严林道:“把付连和请到我房里,你也来。”后半句是朝施越英说的。


    施越英跟着徐牧进了他的舱房,没一会儿,严林就带着付连和过来。


    付连和小心施礼道:“不知几位有何赐教?”


    徐牧风轻云淡:“方才跟施娘子聊起《左传》中几篇论战,想到付郎君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因而想听听你的看法,不知付郎君喜好哪篇?”


    付连和一时语塞,半晌才道:“在下才疏学浅,不曾读过《左传》。”


    施越英诧异,四书五经乃本朝读书人必读书目,就连她这种无心向学的人,幼时也被她父亲逼着看过。


    徐牧继续问道:“那付郎君此行所携何书?可否与某分享一二?”


    付连和面红耳赤:“在下所读之书甚是浅薄,怕是不入您的眼。”


    徐牧不依不饶:“通俗易懂的书更值得一读,付郎君不妨说说。”


    付连和支支吾吾道:“应是有几本唐诗,在下也记不清了。”


    徐牧冷笑道:“你怕是什么都没读过吧,这就来冒充读书人搭船,也未免太草率了,换个身份或许还破绽少些。”


    付连和吓得满头大汗,却依然辩解道:“在下不明白您说什么。”


    徐牧哼了一声:“要明白话?可以,你冒名搭船,夹私逃税,轻则罚没私货,重则有牢狱之灾。或轻或重,要看你如何表现,你是如实交代呢,还是要我们去搜你的东西?”


    付连和慌了,双膝一跪,求饶道:“徐官人饶命,小的,小的确实夹藏了点私货,这就去找出来上交,还望从轻发落。”


    说着付连和便转身跑出舱房,严林连忙跟上,施越英犹豫了一下,也跟去看热闹。


    哪知那付连和跑到甲板上,并没有往下层楼梯走,而是飞速冲向一侧船舷,只听扑通一声,人已翻过船栏,纵入运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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