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银河系联盟指挥中心, 黑白太极图悠悠旋转,“大凶”两个血红大字下方,多了张全星系“烽火”预警图。
数千万烽火分布点, 有的呈现出安全的绿色, 有的变成血红, 少数几个不停闪烁, 意味着那片星域正陷入极大危险。
半人马战区南门二分区正是其中之一,不详的红光急促地闪烁着。
裴燚坐在会议桌上首,桌边依次弹出总部高层、五大战区指挥官的全息影像。
一线指挥官从情况最紧急的开始,依次汇报战况,歼灭了多少敌人, 是否需要支援, 武器弹.药是否充足,后勤物资是否到位……
一众高层提出建议,下达指令, 裴燚更多时候只是倾听,只在众人争论不休时打断他们一锤定音, 秘书长林恩和超级计算机梅小姐一起负责会议记录。
窗台边不知何时停了几只白鸽,它们偏着脑袋, 打量会议室中的人类,许久之后, 常规军事会议告一段落。
白鸽昂起头,振翅飞向碧蓝的天空, 半人马战区指挥官环顾一周,没有人要说话, 他看向裴燚:“统帅,上官琼找到了。”
所有人蓦然把目光投向他的方向, 一名源级机甲师的生死足以在关键时刻左右一场战争的胜负,上官琼的失踪牵动着每一个人的心。
南门二分区的烽火仍在不停闪烁,映照在每一个人凝重的面孔上。
那一天上官琼刚击毙地狱公爵,归队路上突然被未知虫洞吞噬。
南门二群龙无首,顿时陷入混乱,本已失去生命体征的地狱公爵像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在太空中复活。
正拖着地狱公爵回异兽研究所的后勤舰队全军覆没,距离地球堪堪4光年的比邻星险些被异兽垂死一击引爆氦闪。
所幸驻守猎户战区的源级机甲师楚骞中将正好回太阳系述职,千钧一发之际驾驶机甲“蒲牢”当场斩杀诈死的地狱公爵,南门二分区才暂时得以保全。
然而楚骞因匆忙出战负伤,南门二也打开了数十个虫洞,大批彭蠡级、潴野级异兽穿过虫洞。
军方不得不紧急征调南十字战区部分甲级机甲师,才得以把异兽威胁控制在最小范围内。
上官琼的失踪本已被军方默认为阵亡,即使她的机甲能够承受虫洞的撕扯,这一趟也是十死无生。
母巢锁死了人类的虫洞技术,银河系所有虫洞穿梭都在母巢的控制之下。
即便是源级机甲师,落入异兽大本营又怎么可能活着回来呢?
半人马战区指挥官感受到空气中弥漫开的惊喜与质疑,悄悄活动了下桌底发麻的双脚,调出GSRX0955星上的一次碧湖级作战。
高层们很少关注这种规模的战斗,这个级别的异兽太多了,他们有心无力,根本盯不过来。
此刻见到上官琼出现在一头碧湖级异兽“播种者”的腹腔里,众人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母巢俘获了上官琼也就算了,竟然还用她进行这种实验,不光对人类造成了更为严重的威胁,更是对源级机甲师的侮辱。
裴燚那台停留在一层展厅、象征意义已经远大于实战意义的“暴风”,在上官琼面孔出现的一瞬间低沉地嗡鸣了一声。
如果她还是当年的普通军官,此刻已经驾驶暴风冲向了前线。
但现在,她毕竟身居要职,实力也大不如前。
工作人员疑惑地赶到了展厅,暴风却已经再次沉寂。
裴燚敲了敲桌面,讨论中的一众高层瞬间收声。
“如果不是这位年轻的机甲生,我们将损失一名源级机甲师,更无法获得这份至关重要的情报,与其说异兽在发生变化,不如说它们在进化。”
“诸位现在还觉得,现在开展‘文明备份计划’太激进了吗?”
众人环顾左右,缓缓摇头。
半人马战区指挥官道:“上官琼已经由南十字战区沧海机甲军学院附一院收治,生命体征平稳,但……”他打开上官琼的病房影像。
苍白的病床上,全身缠绕着各种仪器导管的机甲师一只手枕着脑袋,百无聊赖地看着情景喜剧。
她的另一只手、两条腿,全都消失不见了。
会议室内安静了一段时间,半人马战区指挥官继续道:“医院在帮她设计义体,但之后要想恢复成巅峰状态,很难。”
“别说恢复状态了,还能继续驾驶机甲吗?”一名政府高层忍不住咬紧了后槽牙,以防泄露出这个位置不该有的悲伤与软弱。
即便如此坐在他对面的高级军官还是摇了摇头,这位以铁腕闻名的军方高层冷静地问道:“救出上官琼的机甲师呢?她的临场应变能力很强,我认为有可能接上官琼的班。”
“她精神力耗尽,精神图景破损,治疗师说很可能无法再驾驶机甲。”
连续折损两名优秀机甲师,气氛越发凝固。
肩扛橄榄叶头顶金色联盟徽章的高级军官叹了声气:“安置好她,有必要的话请名心理疏导师,该有的荣誉与津贴发到位,如果她愿意,可以转文职工作……她叫什么?”
“姜霓。”半人马战区指挥官迟疑地看了眼南十字战区指挥官,后者无奈地点了点头,这件事总是要向高层汇报的。
“她是姜堰的女儿。”
众人脸色微变,在刚才的凝重之上,更多了几分惊诧与畏惧。
刚刚询问的高级军官瞬间转了口风:“那些多余的事情不要做了,她本来就是学生,交给学校处理吧。”
“曼莎。”坐在她对面的政府高层握紧了拳头,似乎忍无可忍,“不管13年前发生了什么,姜霓是姜霓,姜堰是姜堰,把她该有的的东西还给她。”
“冷处理是对她最好的保护,雅各布,你总是被感情左右大脑。”曼莎的语气令雅各布万分痛恨,13年前商议是否授予姜堰烈士称号时,曼莎就是用这种语气说服了其他人,让姜堰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
雅各布毫不留情地说:“那你呢?你的心是机器做的吗?我感受不到任何人类该有的温度。”
曼莎嗤笑:“你猜对了,我才换的人造心脏,我很喜欢这颗钢铁之心。”
雅各布额头上爆出几根青筋,正要反唇相讥,上首的裴燚看了他一眼。
他牙都快咬碎了,愤愤闭上了嘴。
裴燚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没有人知道她对姜堰究竟是什么态度,尽管军事法庭的裁决早已尘埃落定,姜堰是历史罪人,是临阵脱逃的懦夫。
“她们是在战场受伤致残的机甲师,联盟应当承担起责任。”裴燚望向南十字战区指挥官,“上官琼和姜霓的安置问题交给你了。”
南十字战区指挥官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苦恼,这是不是冷处理的一种委婉说法呢?
沈文心坚持上诉了13年,已经让他的文件柜堆积了厚厚一沓法律文书。
如果这次对姜霓的安置再不让他满意,他会不会直接跑到联盟总部上.访啊?
姜霓到现在还没醒来呢。
……
姜霓做了一个冗长,枯燥,沉闷的梦。
梦中无光、无声、也无我,她失去了时间概念,没有了思考能力,只剩下本能。
本能促使她不要停留,即使身处黑暗,也要往前走。
她一直走,一直走,在度过了一段漫长而煎熬的时光后,走进了黑夜中积雪的森林,寒凉的空气灌入她的肺,姜霓打了个激灵。
她的脚踩在棉花般的雪褥上,不可避免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直觉告诉她,脚步要更加轻盈,身形要更加敏捷,小心翼翼谨防发出任何声音,在漫天飞雪中隐藏身形。
她应该是一名猎人。
猎人必须要学会隐藏自己。
但她找不到狩猎目标。
不要紧,保持耐心。
咯吱咯吱的踩踏声越来越小,姜霓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似乎化身成飞雪的一部分,无比轻灵地行走在黑暗中,穿梭在丛林间。
四周却也变得越来越冷,灵魂都快冻结成冰。
姜霓心底突然冒出个念头,不能再走下去,寒冷能够锻炼精神,但要适可而止,否则她会死在这里。
若精神死去,肉.体即便还有温度,也不过是一具死躯。
……
附一院单人病房,姜霓的病床前,贯佩星正在翻《精神力诊疗学》。
她的眼睛里充溢着血丝,唇瓣干燥起皮,看上去比病床上的姜霓更像病人。
宋浩然、沐向晚、翟康和谢凌安静地陪着她。
宋浩然从兜里摸出一支镇定剂,翟康向他摇了摇头,他只好又收了回去。
背对着他们的贯佩星低着头,她翻遍了整部诊疗学,却也没有找到能够唤醒姜霓的办法。
治疗师来过几回,她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她确信已经保住了姜霓的精神力,然而脑波监测仪上的曲线始终那么平静,就好像姜霓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了。
贯佩星的精神力特质也是治疗,治疗师有太多病人,不可能守着姜霓一个人,贯佩星就翻出治疗师的书自学。
所有办法都用过了,姜霓就是醒不过来。
贯佩星闭了闭眼,突然起身。
宋浩然下意识想要去劝,却被翟康和沐向晚死死拉住。
把空间留给她们吧,贯佩星和姜霓是同寝三年的舍友,即便是他们这些并肩作战的战友,也不能对她们的感情感同身受。
贯佩星丢开书,拿起治疗师的精神力增强帽戴在头上,她再一次尝试与姜霓进行精神链接,但这一次没有用任何书上教的技巧。
她干涩地念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一首传诵万年的《秦风·无衣》在星际时代的机甲战士病床前响起,贯佩星望着姜霓沉睡不醒的面孔,在心里求遍了神佛。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谢凌的声音加入了贯佩星,粗粝得像含着烧刀子,他已经三天没怎么喝水。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宋浩然、翟康、沐向晚搜索这首古诗,对着终端屏幕念了出来,醒来吧姜霓,队友正在等你,猎人正在等你,我们所有人都在等你。
……
数不清在黑暗中待了多少日子,姜霓只觉得灵魂一点点被冻僵,仿佛真的要与漫天飞雪融为一体。
她渐渐抬不起往前走的脚步。
她不是个合格的猎人。
她要被这黑暗淹没了。
她要被越来越深的积雪掩埋了。
在直达灵魂深处的寒冷中,姜霓闭上眼睛,疲惫地睡了过去。
“小除夕,别睡。”
许多年没有人叫过的小名带着久违的亲切,姜霓困惑地抬起眼睑,仰起头,看向声音的来源,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但一双温暖的手把她拉进了拥有熟悉气味的怀抱。
她眨了下眼,眼睫上冰霜化成水,沿着眼眶流下面颊。
“妈妈。”姜霓本能地喊了声,“妈妈,是你吗?”
“是我。”
妈妈抱着姜霓,姜霓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的热量,只有母亲的怀抱才会这么温暖。
姜霓脑中自然而然掠过许多疑问,为什么妈妈会在这里?这里是哪里?她们可以一起离开吗?她好冷,想回家,什么时候能回家?
被冻得僵硬的唇瓣抵上了一根食指,妈妈轻声说:“嘘。”
姜霓往她温暖的怀抱中缩了缩。
“不要问,也不要看,记住这一点。”妈妈在姜霓耳边温柔地说,“打开容器,猫咪会死,小除夕想和妈妈一起救猫咪吗?”
姜霓乖乖地说:“想。”
妈妈捂住了她的耳朵,眼睛,和鼻子,妈妈为什么有那么多手,姜霓抬起手,想要数一数,却好像只摸到了一团空气。
妈妈抱着姜霓,反复强调说:“那就什么也不要听,什么也不要看,不要好奇,不要观察,要记住,打开容器,猫咪会死。”
姜霓依偎着妈妈说:“好。”
不知过了多久,连妈妈身上的热气都开始散去。
姜霓突然一阵心慌,离别的时刻就要来了,她感觉到了。
“你该回去了。”轻柔的声音对姜霓来说却显得那么冷酷无情,“回去吧,你还有没做完的事,你要去救那只猫咪。”
姜霓摇着头,她想任性地说“不”,嘴巴却又那么听话,乖乖地说:“救完猫咪,妈妈会回来吗?”
温暖的怀抱远去,声音也跟着飘走:“会,也不会,上帝在掷骰子,谁也不知道结局。”
姜霓茫然地奔跑起来,追逐妈妈远去的身影,她的头发在风雪中扬起,眼睫结了一层冰霜,先前融化的雪水凝固在脸颊上,又冷又硬。
突然,一道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古老的诗词仿佛具有跨越时空的力量,同袍的情谊在念诵中迸发,姜霓仰起头,只觉得那一道道声音仿佛变成一个个黑洞般的漩涡,传来一股巨大吸力,把她从黑暗深处向上吸去。
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姜霓向上伸出了手。
……
沈文心颓丧地坐在医院过道的走廊中,下巴冒出一圈青色的胡茬。
王蹇之要回去上课,宋副校长要处理学校事务,陈思镜带着学生兵去了前线。
大家都有事。
大家都好好的。
只有我的女儿,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就像再也不能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个还没终结的世界。
怨恨在他从未愈合的伤口上滋生,沈文心那张俊秀的面孔都扭曲起来。
他埋着头,苍白的指节陷入黑白搀半的头发,手指上的青筋一根根绷紧,痉挛颤抖。
面前无数人影匆匆掠过,护士、医生、病人来来去去,谁也没有稍作停留。
沈文心独自在静默中枯坐,并且以为今天又要这样长坐到天明。
病房中突然传出年轻的声音。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他僵硬地抬起头,走到病房前,透过监视窗看到了其中的景象。
贯佩星、宋浩然、翟康、沐向晚、谢凌。
他清楚地记得女儿战友的名字。
他们站在病床前久久不愿离去。
泛滥的怨恨流淌到了心脏的低洼处,没有消失,但不再主宰沈文心的大脑。
沈文心手指搭着监视窗边缘,额头抵在冰凉的窗户上,心如刀割。
突然,他那满是血丝的眼睛睁大了。
多日来毫无波澜的脑波监测仪突然出现了大脑活跃的峰值曲线。
“滴滴滴”的提示音是沈文心这么多年听过的最悦耳的声音。
病床上,姜霓吃力地睁开了眼睑。
一开始只是一条缝,眼睫颤了颤,双眼缓缓睁开,眼中的神色从茫然变得清明。
沈文心扭头奔向了治疗师的办公室,中间脚一滑,狠狠摔了一跤。
收到了脑波监测活跃提示的治疗师正大步走出办公室,看到艰难爬起的沈文心,愣了一下,赶忙过去扶起他:“别着急,醒来就好。”
沈文心点了点头。
……
“非常感谢您的配合,我们会针对诗歌对精神力的影响展开更详尽的研究,这段时间不要使用精神力,开的舒缓剂一日三次,一次一支,多晒太阳,保持心情愉悦,可以适当锻炼,不要剧烈运动。”治疗师目光扫了一下贯佩星等人。
贯佩星想起她的叮嘱,连忙牵起唇角,不能提机甲,不能提机甲:“睡太久了吧你,猎人都……”不是说不能提机甲吗!
“猎人咋了?”姜霓靠在床头,嘴里叼着舒缓剂,一口闷完,苦得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核心坏了?修不好了?”
“怎么可能?”贯佩星道,“我是说,猎人都修好了,你还躺着,等你出院了,我已经把它拐跑了。”
姜霓脸色发绿:“这何尝不是一种ntr……你敢动猎人我就敢开药师。”
“不了不了。”贯佩星按住她,“有话好说,别动我机甲。”
宋浩然哈哈大笑,用眼神瞟了一下没动的谢凌、翟康和沐向晚。
三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也跟着大笑。
病房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息。
沈文心没打扰他们,出门买了些饭菜、水果、牛奶,看他这个爸爸当的,什么都没准备。
他提着满满当当几大袋子回来,却见贯佩星等人正在和姜霓告别。
“叔叔回来了?刚刚还在说呢,我们课程都落下了,得回学校了。”
沈文心抬了抬袋子:“不吃个饭再走?”
“不了不了,还是学校食堂好吃点。”
贯佩星笑嘻嘻挥手:“走啦姜霓,你自己享用医院美食吧。”
姜霓:“明天我就出院!”
谢凌从兜里掏出块巧克力,塞姜霓手心。
宋浩然嘀咕着“今天好像是情人节诶”,被瞬间炸毛的谢凌凶神恶煞地拖走了。
沐向晚和翟康跟姜霓说好有什么事就给他们打电话,这才跟着离开。
热热闹闹的病房突然安静下来,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照在姜霓身上,姜霓一时有些恍惚,看了看掌心的光斑,回想起梦中妈妈温暖的怀抱。
沈文心放下袋子,掏出刚打的热腾腾的饭菜。
姜霓摸了摸被子上的泪痕,贯佩星那个笨蛋,眼泪把被子打湿了都不知道,脱口而出猎人后脸色变得那么难看,难为她还能再圆回来。
笑得很丑啊,姜霓当时想调侃她来着,但又担心把她惹得自暴自弃,当场嚎啕大哭起来。
出了什么事呢,姜霓看向沈文心,星际时代人均寿命200,沈文心还不到60,头发已经斑白,明明前几天还是乌黑乌黑的,她对不起爸爸。
沈文心取出饭盒时手抖了一下,撒出来点汤汁,忙抽了张纸巾擦拭。
姜霓想了想,还是直接问道:“爸,是不是我的精神图景出了问题?”
她能感觉到精神图景中承载的回忆画面变成了一片纯粹的空白,空空荡荡仿佛过去的一切都被无情抹除,她不知道这算暂时的还是永久性损伤,按时吃药能恢复吗?
安静得只剩父女俩呼吸声的病房中,沈文心弯下的腰许久没能抬起。
自从姜霓考入机甲学院,沈文心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是她能转专业,放弃机甲就好了。
但他从来没想过姜霓会因为这种原因放弃。
[精神图景破损,无法再驾驶机甲。]
连他都不能接受,更何况姜霓呢?
搭在饭盒上的手缓缓收紧,沈文心直起腰,转过头看到了姜霓的面孔。
父女俩一个对视,不需要再说什么,彼此就已经明白了。
姜霓手指无意识扣住床沿。
两人沉默地看着彼此。
沈文心紧紧捏着饭盒,想说什么,却又很无力,他对不起姜霓,对不起姜堰,关键时刻他总是这样没用,他僵立了许久,终究什么都没说,强作镇定地打开饭盒盖子,水蒸气凝结的水流顺着盖沿流到手腕,洇湿了衬衣袖口。
“吃点吧。”他把筷子递到姜霓手中,“刚醒还是要吃些清淡的,等过两天身体恢复了,就能吃你爱吃的了。”
姜霓垂下眼睑,没再提精神图景,她接过筷子:“你呢?”
“我早就吃过了。”
沈文心起身擦了擦湿漉漉的手,把纸巾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盯着垃圾桶发了会儿呆,又转身走到窗边,沉默地望向窗外。
姜霓安静地吃饭,吃完把饭盒搁在床边柜子上,啪嗒一声,惊醒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沈文心。
沈文心回头:“吃饱了吗?”他大步走过来。
“嗯。”姜霓在吃饭的过程中想了很多,“爸,其实我……”
她刚想说她能手操机甲,只要她还能动,总有办法做喜欢的事,不用替她难过。
精神图景中的异常打断了她的话。
一行行弹幕试探着出现了。
【第二话什么时候播?】
【这是什么好东西?】
【看标题啊,『多元次日常/Prime Mover』】
【咦,是正片之外的日常吗】
【意思就是驾驶机甲的原动力只是守护这份普普通通的日常吗,我一整个爆哭】
【我霓姐还活着就好呜呜呜,不能驾驶机甲我一点也不伤心呜呜呜】
“其实什么?”沈文心疑惑于姜霓话到一半就戛然而止。
姜霓回神:“……其实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
如果精神图景真的破损了,这些弹幕又是怎么回事呢?
姜霓觉得,就和播种者之战一样,她的转机也在这些弹幕上。
沈文心显然是觉得姜霓不愿接受事实,但也不好就这么打破她的希望,欲言又止许多次,终究把话都咽了回去。
……
法院来了个电话,喊走了沈文心,还是姜堰官司的事。姜霓还要留院观察几天,沈文心给她请了个机器人护工,她什么都不需要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每天只需要无所事事地躺在病床上,一边看飘过的弹幕,一边回想那个正在淡去的梦。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那个梦不仅仅是个梦。
母亲的温度与气味都和记忆中别无二致,关于“救猫咪”的叮嘱仿佛在暗示什么,却又让她不要好奇,不要观察。
她到底想要传递出怎样的信息?
为什么要救猫咪?
有人虐猫吗?
虐猫达人薛定谔?
姜霓本来只是想开个玩笑,想起薛定谔的著名理论,突然愣住。
薛定谔的猫。
量子力学。
所以……不要观察是因为观察会导致波函数坍缩?
坍缩会怎么样?猫咪会死?
姜霓有些头痛,即便能联想到“薛定谔方程”,她依然想不通妈妈说的救猫咪到底是什么意思。
姜霓捏了捏眉心,心想最重要的还是先恢复精神力,不然想再多都没用。
她目光落在精神图景上,想从弹幕中获得启发,找到恢复精神图景的办法,然而这些弹幕除了不正经的【趁没人在承包霓姐盛世美颜】【老婆好美】【前面的没有自己老婆吗为什么偷看我老婆】,就没有更多有用信息。
有时,在一大堆舔屏弹幕里,也会飘过几条【该评论涉及剧透已被删除】。
好不容易有讨论剧情的,还被管理员删了。
姜霓只能望洋兴叹。
正当她打算放弃,自力更生找一些专业书籍自学时,病房门被轻轻叩响。
她抬起头,看到门被推开一条缝,俊秀的少年站在缝隙的光影中,失魂落魄地望着她。
弹幕发了个问号。
【这谁?我情敌?】
【前面的,这是男主啊!!!】
【啊这……】
【本番不是大女主番吗?男主?谁?】
姜霓抱臂,打量着拆了纱布显得有几分陌生的少年。
男主?纪临泽?
姜霓猛然想起在第一话正式上线前闪现的声音与文字,弹幕说她只是炮灰。
“进来吧。”
纪临泽轻轻拉开门,又把门无声带上,走到姜霓面前。
姜霓道:“没想到你好了,我躺下了。”
“学姐驾驶猎人抵挡播种者的时候,我是逃难学生中的一员。”纪临泽拎着手提袋,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姜霓“哦”了声:“看来我们确实挺有缘的,总能碰到。”
纪临泽耳根微红,姜霓本来没注意到,但弹幕满屏都是【你脸红个泡泡茶壶】,她想不注意都难。
“你不觉得是我带来了霉运就好。”纪临泽一边打开手提袋一边说,似乎是希望这样能显得更若无其事一点,“其实我有个绰号‘扫把星’,亲戚朋友都觉得和我在一起总会倒霉。”
要不然也不至于才上高中,就要一个人生活了。
弹幕适时地科普道:
【小纪确实不容易,一出生妈妈就难产去世(星际时代了居然还能难产),爸爸认为他是灾星,想把他丢到秘密结社喂他们豢养的异兽,没想到正好遇到异兽暴走,和十来个社员一起喂了怪兽,反而是小纪年纪还小,还不够异兽塞牙缝,又从小就不会哭,硬生生苟到了官方救援队赶过来】
【因为他还有直系亲属,两个舅舅一个大伯一个小姨,警方就把他交给了这些亲戚,亲戚们拿了官方津贴,本来说好了每家出一笔抚养费,每三个月换一家住,谁知道只要是他住在家里的那个月,总会发生些奇怪的事,不是老人突发精神疾病,就是孩子哭着说看到了怪物,甚至还总遇到实验室异兽出逃这种事】
【几次之后,亲戚们连夜搬家,没有给小纪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小纪缺少身份材料,还不能证明自己已经是实质上的孤儿,也找不到亲戚要回父母的遗产和官方补贴,很长一段时间只能靠捡垃圾度日】
【还好他天资聪颖,靠着垃圾桶捡到的教材都能自学考上高中,还拿到了一大笔奖学金,这才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这么说来,那天晚上被水蛭追赶的小纪一定很无助很绝望,好不容易快要上大学,可以开启充满希望的新生活了,却又被那样的怪物盯上】
【对他来说,霓姐就是一道光啊】
【不敢想象按照原著剧情发展,小纪知道霓姐死讯的反应】
纪临泽灾不灾星姜霓不知道,弹幕倒是挺不吉利的,天天说她是怎么死的。
姜霓心里念了句“童言无忌佛祖勿怪”,又“呸呸呸”几声,呸掉那些不吉利的话,才抬头看向纪临泽手提袋中的东西。
一个似曾相识的饭盒,款式和沈文心的很像,一张对折的A4纸。
“上次看学姐喜欢吃芒果类的食物,我就做了些芒果糯米饭,芒果慕斯,芒果西米露。”
【我就做了亿点点】
【学姐刚吃完中饭哈哈哈哈】
姜霓接过餐盒,慢条斯理捏着叉子吃起来,虽然吃相斯文,但也不能掩饰饭量过人的事实。
弹幕呆住。
纪临泽悄悄松了口气,学姐还愿意接受他做的食物,就是不嫌弃他的意思吧?
看到他的表情,弹幕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霓姐是为了照顾小纪自卑的心理,才硬撑着吃这些甜点的】
【我错了,我刚刚还在想姜姜怎么这么能吃,外表一点都看不出来】
【心疼小纪,更心疼霓姐,好撑啊】
【有没有可能她是真的想吃(看着很美味啊】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别忘了中饭结束还没到两小时】
姜霓捏着叉子的手顿了顿,刚吃过中饭和我接着吃下午茶有什么关系?
纪临泽的手艺确实不错。
她朝眼巴巴的少年比了个拇指。
少年的眼睛顿时像小狗一样又黑又亮。
得到了姜霓的肯定,纪临泽这才有信心取出手提袋中的A4纸递给姜霓,这是一张高考志愿征集表:“我的前三个志愿都是沧海机甲军学院,分别是机甲系、工程系和维修系。”
姜霓看着征集表皱眉。
这志愿填写完全看不出申报人到底喜欢什么专业。
她抬起头,看到纪临泽小狗般的眼里充满期待,突然意识到他为什么要特地过来说一声。
他就是要告诉姜霓,学姐说的话我都记住了,我一定会考上沧海,不管去什么专业。
姜霓递还征集表,放下怀里的芒果慕斯:“纪临泽。”
纪临泽忍不住答了声“到”,随即又觉得这反应很滑稽,耳根又红了。
姜霓道:“我确实希望你来沧海,但我更希望你来这里可以学到喜欢的专业,机甲系,工程系,维修系,你喜欢哪个?志愿填写是一件关乎你未来的大事,请务必考虑清楚。”
只要能和学姐一个学校,不管哪个专业都可以,难道不是这样吗?
纪临泽心头掠过几分茫然,刚想如实回答就听到姜霓说:“如果你还不能确定以后想做什么,或许我可以带你去了解一下。”
纪临泽立刻咽下了想说的话,用迷茫的神情说:“那……不会太麻烦学姐吗?”
“不会。”姜霓现在反正也不能回去训练,想了想干脆跳下床,“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音乐,眼前是戴着头盔、躺在游戏舱里、握着手柄的玩家。
纪临泽怔怔地看着晃动的霓虹灯光,混杂在一起的bgm,骚动的人群。
他以为姜霓会带他去学校参观,没想到目的地竟然是游戏厅。
姜霓环顾一圈,在嘈杂的人海中说了声“跟我走”,目标明确地穿过人群走到了一台机甲模拟舱前。
纪临泽紧紧跟着她,半步都没被落下。
机甲模拟舱非常火爆,排了不少人,姜霓示意纪临泽靠过来,给他讲新手教程。
“这种模拟驾驶舱有单人和双人两种驾驶模式,待会儿我们先选择双人模式,我带你开一回,你再选单人模式,自己操作试试。”
“明白!”纪临泽用力点头,认真听姜霓讲操作细节。
讲完,也终于排到了。
两人钻进模拟驾驶舱,戴上头盔,周遭的混乱噪音被头盔屏蔽,取而代之的是智能驾驶系统清亮的提示音。
“请固定好脊柱平衡轴,戴上游戏头盔,初次驾驶可能会出现眩晕、头痛、呼吸困难等症状,如有不适,请立即停止游戏,等待工作人员送您就医。”
往日平静的精神图景开始波动,过去的一幕幕景象飞快出现又消失,纪临泽下意识握住身侧操纵杆,额头分泌出细密的汗珠。
姜霓原本已经把操作模式切换为手动,突然感觉到一股致命的吸引力从身旁传来。
仿佛正在精神链接的纪临泽变成了比芒果慕斯更加诱人的美味食物,令人忍不住想要一口吃掉。
模拟驾驶舱中的双操神经回路闪烁着蓝光,姜霓端详着精神图景中的变化。
原本只剩下弹幕,所有回忆都被清空了的破损的精神图景,像被一只画笔精心描绘,一点点恢复了往日的色彩,又像一座枯竭的水池被灌入了甘甜的活水,一册破败的画卷被能工巧匠仔细修复。
纪临泽因精神力飞速流逝而神色萎靡。
姜霓的状态却越来越好。
她的精神图景大口吞吃纪临泽的精神力,像一头永不满足的饕餮巨兽。
怎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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