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这人在没喝醉的时候还是有些礼义……!◎
唇角阴恻恻的弧度渐渐消散下去, 郁肃璋拧起眉头,“胆敢直呼本皇子的名讳,季路元,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季路元神色沉沉,“我还有更大胆的,你想瞧瞧吗?”
他手腕一转,那柄从不离身的竹骨折扇便已牢牢握在掌心,
“世子府突生大火, 我回府探看, 却在不起眼的边厢里发现了形迹可疑的宵小之辈。我出于自保的本能,遂出手重伤了他, 这事就算闹到陛下面前,也无人能说出我的错处。”
郁肃璋冷笑一声,
“宵小之辈?镇北世子为我朝之栋梁,我听闻他家宅被毁, 遂特意出宫行体恤之举,却不想季世子竟以下犯上,失心疯似的出手伤人。这事就算闹到陛下面前,也同样无人能说出我的错处。”
“好啊。”
季路元也笑起来,他直视着郁肃璋,黑漆漆的眸子里是锋芒逼人的寸步不让。
“那你我二人今日不妨就赌一赌,将事情闹到陛下那里去。我是无甚干系,只是不知今次的这场大火若是追根求源地彻查起来, 究竟会耗费多少时日?”
他徐徐弯了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
“其实慢些调查也不错, 桩桩件件都掰开揉碎了抬上明面, 最好能一直查到二殿下重整旗鼓从西南归来, 保不齐他还能同皇后娘娘一起,向陛下提出些有用的建议和线索。”
言至于此,基本算得上是明晃晃的告诫,郁肃璋危险地眯了眯眼,舌尖又缓又重地顶了顶腮边齿列。
自从郁肃琰奉旨西行,立储之事虽尤处在商议之中,太子的人选却基本已经尘埃落定。钦天监,礼部与工部近来日日筹算,只待择取个黄道吉日,正式将储君之名昭告天下。
然万事无绝对,储位之争本就云谲波诡,更枉论辛氏尚不干休,郁肃璋一日未得册宝,风险与变数便存在一日。为免横生枝节,东宫册封的诏谕自然是下得越早越好,郁肃璋这段时日也当修身律己,免得被旁人抓住把柄。
“如何?”
季路元挑衅敛目,竹骨扇中的锋利短刃已然划出半分,
“要赌吗?”
郁肃璋不答话,眸光赫赫炎炎,冷脸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二人四目相冲,都于彼此眼中看出了同样的杀意。
“哎哟,世子怎的跑来这里了?真是让奴才好找。”
尤在两人僵持之时,江禄海已经小跑着从马车后方赶了过来,
“公主怎的搭着车辕站着呢?想必是候在此处等了太久,感到疲乏了吧。来,奴才扶着您。”
他一面说着,一面顺势上前隔开季路元与郁肃璋针锋相对的灼灼视线,伸手探进车里,将右臂放在了郁棠的掌心之下。
马车内的郁肃璋凝滞片刻,到底还是心有不甘地松了手,靛青的车帘缓缓落下,流苏复又静止,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可怜郁棠骤然失了其中一方拉扯的力道,虚软的身躯登时便是一个趔趄,江禄海又赶忙上来搀扶她,反被季路元沉着脸推到了一边,“不劳江公公了。”
他收了竹骨折扇,单手环抱住郁棠的腰肢,颇具占有欲地将人搂进了自己怀里,“公主有我就足够了。”
马车内又是一声森冷的嗤笑,江禄海连连讪脸,掸袖躬身,姿态愈发显得谦卑,
“那是那是,世子眼下若还有旁的事情,大可先去忙着,稍晚些时候,奴才就会派人将所有的存恤赏赐都送到世子的新宅去,您也无需操劳,嘱咐府中下人届时收着便是。”
季路元将色若死灰的郁棠扶上马背,自己也旋即翻身上马,“好。”
言罢一夹马肚,就此带着郁棠离了此处。
……
二人沿着正阳大街一路向西,直至走出数十丈,郁棠才惊魂未定地呼出了一口长气,向后靠进季路元的怀抱里。
“阿棠,不怕了。”
季路元垂下头,薄唇轻轻碰了碰郁棠凉津津的额角。
“今日是我思虑不周,本打算带你先去看看那些眼线们无功折返的困窘样子,再到大街上随意逛逛,不曾想却是着了郁肃璋那混账的道。”
“我不要紧的,只是……”
郁棠显然比他多了一份担忧,她惴惴不安地扬起眼眸,“此番同郁肃璋彻底撕破了脸,你日后的处境会不会更加艰难?”
“无妨的。”
季路元拢了拢她冰凉的手指,“我与他本就不是一路人,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况且若不是北上的钦差人选因着你我二人的婚事换成了郑颂年,我二人这层表面和谐的窗户纸早就被捅破了。”
他将话说的云淡风轻,郁棠听进耳中却是愈发愧疚,“说到底还是因为我。”
她黯然地垂了垂眸,“不论是钦差的人选还是今日的冲突,若不是我,你也不用凭白……”
“早上同你说的话都忘记了?”季路元打断她,“说了无需事事都道歉,阿棠,你又没做错什么。”
他捏了捏郁棠的指腹,脑子一转,刻意换了个能转移她注意力的话题,
“饿了吗?早膳你也没吃多少,我带你找家馆子吃些东西?”
郁棠从前鲜少出宫,更枉论在外面的馆子里用膳。
果然,她听了这话,脸上那副苦大仇深的忧虑即刻便淡了点,苍白的面色也因着起兴的情绪而恢复了些许血色。
“我们今日就在外面吃吗?”
季路元垂眸看她,“不习惯吗?那我们现在回府?”
郁棠连忙摇头,“我想在外面吃。”
“好。”季路元轻笑一声,双手一勒缰绳,重新驶回了主路。
二人又走了大半刻的功夫,最终择了一家看上去最为热闹的馆子,由跑堂指引着一路上了三楼。
民间的酒楼与宫里的膳房不同,菜式菜名讲究的都是一个新颖吸睛,小二站在桌前兢兢业业地报菜名,郁棠好奇听着,每一道都觉着新鲜。
季路元又是有意要哄着她,但凡她多问一句的便都点了来,以至于到了最后,那张原本可供四人用膳的小桌已然堆得满满当当,上菜的小二无法,只得将他们换到了四楼暖阁的大圆桌去。
四楼用膳的客人较之三楼要少上许多,山水的围屏依循圆桌摆放的位置各自围隔出一个又一个独立的小空间,郁棠端坐其中,审谛的目光却隔着两层影影绰绰的浅黄绢素,若有所思地看向了身后坐席的一对年轻夫妇。
那女子身怀六甲,润泽的面容上挂着个柔顺和婉的浅笑,手中握着柄瓷白的长柄小勺,正一勺接着一勺用着桌上的牛乳碎冰;身边的男子则偏身垂首,温声细语地劝阻着女子少食些凉。
季路元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你也想吃冰?”
他作势要扬手唤来小二,“我叫他们现在去准备。”
“不是不是。”郁棠急忙按下他的手,她又看了那二人一眼,随即压低了声音。
“你不觉得身后的人看着有些眼熟吗?”
她向着季路元的方向挪了挪,脑袋凑过去,同他嘀嘀咕咕地咬耳朵,
“三年前的千秋节,我似乎在交泰殿里见过那名女子,你仔细瞧瞧,她是不是已致仕冯大人家的千金冯灿云?”
她越说越不自觉地靠近季路元,‘云’字音落,一双红唇已经几乎要贴上季路元的耳侧。
……
她端的是个认真严肃的探讨姿态,然这副一本正经讲悄悄话的模样落在季世子眼中就变成了全然的可爱。季路元抿唇笑笑,被她无意识的撩拨惹得心猿意马,思绪早就不知偏到了哪里去。
坦白来说,昨夜酒醒之后,他其实有些惶恐。诚然他对郁棠的心思本就不单纯,心中也早就做好了要同她亲.昵的打算。但他二人成婚的契机说到底还是带有一些‘诱骗’的被动性质,他怕自己过度的孟.浪会让郁棠生出惧意,继而演变成对他整个人的厌恶。
今晨提着食盒未进门前,他心中都始终揣着点七上八下的忐忑,直到郁棠仰着头,冲他莞尔笑了笑,他才终于得到了那个令人安心又欢喜的甜蜜定论。
——郁棠并不排斥与他过分亲密,甚至于在他二人相亲相近的友好交流中,她还带着点呆讷又迟钝的无度纵容。
破除原则底线这事,讲究的就是个一回生二回熟,更枉论季世子昨夜已经靠着一股上头的醉意,将他原本对自己的那点约束破得不能更破了。
冷白的二指缓缓拈了拈手中的瓷盏,季路元情不自禁地又想逗她,他象征性地短暂纠结了一下,很快便将心里那点克己复礼的君子礼泽抛在了脑后。
“嗯?阿棠说什么?”
季路元挑挑眉头,潋滟的桃花眼里遮遮掩掩地透出点坏。
“我方才走了个神,没能听清。”
他几不可察地仰了仰头,就此将自己的唇凑到了郁棠唇边。
“你靠近点,再说一次。”
“我说,”郁棠无知无觉地向前倾身,“那女唔……”
她毫无防备地亲上了季世子软软的唇角,双目一瞠便要往后退,季路元却在此时愉悦地闷笑一声,颇有先见之明地按上她的后脑,慢缓又不容拒绝地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他亲得相当放肆,银白的牙尖甫一叼住她的下唇便不甚客气地反复辗转研磨;
然而又亲得相当克制,至少比起昨夜他二人在榻间的那种亲法,季世子这次连舌.头都不曾伸出来。
郁棠呜咽一声,晕晕乎乎地想着,诚然这人在没喝醉的时候还是有些礼义廉耻的,明白在外头的时候不能……
呸!
她骤然清醒,不伸舌.头又如何?这压根儿就不是伸不伸舌.头的问题!
……
约摸过了小半盏茶的功夫,季世子才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她的唇瓣,“我不认识那名女子。”
他随手替郁棠抹了一把唇边晶亮的水渍,一脸纯良地坐直身体,无比自然地重又拾回了话头,“三年前的千秋节我又不在,怎么可能认识她?”
说罢顿了一顿,尾调微微扬起,又小小地嘲笑了郁棠一番,“阿棠,下次不要再问我如此蠢笨的问题了。”
郁棠:“……季路元你!”
“但她旁边那个男子我倒是识得。”季路元及时止住她的怒火,“是徐松寒的独子徐纳川。”
“……”
郁棠眸光轻闪,愤怒的话音戛然而止。
果然,若不是今日亲眼见到,她一时还真忘记了,与徐家缔结了百年之好的正是当年主动致仕的冯家。
眼下北上的钦差虽已定了郑颂年,然徐松寒身为都察院御史,为人正直,在朝中又颇具威望,他若能上奏永安帝举荐季路元一同北上,此事说不定还会有些转机。
但正如郁璟仪所说,徐松寒坚执卓立又油盐不进,定然不会轻易听从郁棠的恳请。
可若这恳请之人换成他的子媳呢?
郁棠抿了抿唇,习惯性地抬手摩挲起了耳后的那颗红痣。
季路元一眼便看出她在作何种打算,他搭上郁棠的手,将她的手指握进掌心里,“阿棠,归返平卢一事无需你忧虑,你堪堪离宫,放松自在最重要。”
说话间徐冯二人已然起身要走,郁棠忙不迭也站起身来,悄声催促了季路元一句,“我们也走。”
季路元不甚赞同地皱了皱眉,“这就要走?你还没吃完……”
“那你自己留在这里。”
郁棠头都不回地打断他,快手快脚地戴好了遮面的兜帽。
“……”季路元‘啧’了一声,索性自郁棠的袖袋里抽出帕子,草草包了几块她方才吃得较多的糕点。
而后才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同郁棠一起跟在徐冯二人身后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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