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小季失约的原因◎

    冯灿云搭着徐纳川的手臂出了酒楼, 顺着正阳大街一路款步向西,沿途买了些香烛瓜果点心之类的什物,还有七八个色泽鲜艳的香包和璎珞穗子。

    郁棠看在眼里心思微动, 香烛和瓜果点心都是拜庙会用到的东西,冯灿云腰腹浑圆,瞧着月份该是不小了,徐纳川又始终鞍前马后地呵护着她, 走在街上都尚且如此地小心翼翼, 想来就算要去求神拜佛, 也定然会避免让她太过奔波劳累。

    既是如此,他们要去的寺庙距离城中便必定不会太远, 京郊范围内符合这条件又有些名望的庙宇屈指可数,或许她可以循着这个方向再查一查, 与冯灿云来个庙中巧遇?

    郁棠微颦着眉,无意识地摩挲着耳后的红痣。

    那些香包和璎珞……

    “是重光寺。”

    身后的季路元随手拿起一个璎珞在她腰间比了比,

    “从隆北大街走小道,至多两个时辰就能到达重光寺,且寺里前些日子才收留了几个遗孤,香包和璎珞想必就是买给那些孩子的。”

    啊,原来如此。

    郁棠眼睛亮了亮,“季昱安,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季路元勾勾唇角,“你幼时的那些书都是谁教你读的?”

    他搭上郁棠的肩头, 冰凉的指尖越过她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捏了捏那肉嘟嘟的淡粉耳垂, “身为你半个夫子, 猜到你的想法又不是一件多难的事。”

    这倒是句实话, 郁棠与郁璟仪固然自小也承翰林掌院训诲,可较之皇子们的课程,她二人学得更多的却是《女戒》《内训》一类的学问。

    郁璟仪与她不同,她有陈家的幕宾私下教导,郁棠虽偶尔也能趁着陈贵妃不察时旁听几句,然大多数时候,她的学问则都是从季路元那处得来的。

    郁棠弯着眼睛笑起来,有意地恭维他,“如此,季夫子确实是高才卓识又聪明过人。”

    季路元毫不自谦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敛下笑容,轻哼一声,锱铢必较地开始翻旧账,

    “方才有人还冷声冷气地呵斥我来着,眼下却又夸我聪明,呵,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郁棠:……

    她心道这世上可再没有比季路元这厮更爱记仇的人了,面上却是愈发莞尔,极为熟练地开口哄他道:

    “我哪有冷声冷气地呵斥你?你别信口胡言地来污蔑我。”

    灿亮的眉眼徐徐翘起个乖巧的弧度,郁棠想了想,又主动伸手去牵他的手,

    “季昱安,我两日后想亲自去一趟重光寺,你府中的马车可以让我用吗?还有,我需要一个驾车的把式。”

    那些瓜果点心保存不了多久,明日后日又是两日休沐,拜庙的香客较之平常定然要更多些,冯灿云若想得些清静,八成两日后才会离府去往重光寺。

    ……

    季路元一时未答,黑漆漆的眸子沉沉敛了敛,其中暗潮涌动,竟是莫名透出几分阴晦。

    他摩挲着郁棠的手指,薄薄的眼皮垂下来,半晌之后才轻声道:

    “可以,届时让十一驾车,我同你一起去。”

    他二人堪堪完婚,季世子这几日都处在休沐之中,无需去鸿胪寺应卯。郁棠无可置疑地‘哦’了一声,笑盈盈地同他道了个谢。

    说话间冯灿云与徐纳川已经走远,郁棠心中有了初步的计划,也不必再继续跟着他二人。她晃了晃与季世子交握着的右手,“我们现在要做什么?回府去吗?”

    季路元笑笑,也学着她的动作摆了摆手臂,“你想回去吗?若是不想,总归着眼下时辰还早,我们可以再去逛逛。”

    郁棠眉眼弯弯,“那就再逛逛。”

    二人遂又沿着几条主街细致地逛了一圈,直至暮色四合才纵马归了宅邸。

    郁棠之前从未持续走过这样多的路,甫一被季路元扶下马背便登时腿软得一个趔趄。季路元被她这幅没用的怂样子惹得轻笑一声,索性抬手揽上了她的腿弯,继而猛一用力,就这么干脆利落地单臂将她抱了起来。

    他用的是个抱自家小孩赶集看庙会一般的举抬姿势,郁棠如此被他箍在身前,整个人顿时比他高出了一大截。

    “季昱安!”

    她冷不防失了重心,身子向前一栽,当即便小小惊呼一声,忙不迭伸手攀住了季路元的肩头。

    “你能不能不要突然吓我!”

    候在门前的栗桃栗果见此情状,一个个掩唇偷笑着跑远了,季十一倒是颇为镇定地大步上前,从季路元手中接过缰绳,欲要将白马牵回后院。

    “十一。”

    季路元开口喊住他,“你稍后将东西备一备,两日后我要与公主去一趟重光寺。”

    季十一脚下一顿,“两日后就要去吗?”随即又看向趴在季路元肩头的郁棠,“公主也要一起去?”

    诧然的疑问脱口而出,郁棠听进耳中,长睫轻眨,心头蓦地升起一丝怪异。

    什么叫‘两日后就去’,‘公主也要去’?重光寺不是他们今日才堪堪探到的地方吗?

    为何听着季十一的意思,季路元似乎早就对那处有所着意?

    季路元没说话,仅只轻描淡写地瞥了瞥季十一,桃花眼中波光潋滟,含着点‘勿要多言’的隐晦训示。

    他向后抻了抻脖颈,视线就此与郁棠平齐,毫不意外地瞧见郁棠那双熠熠透着谛思的黑亮的眼,于是又刻意闷声笑笑,手臂颠了颠,故意逗她道:

    “阿棠,我怎么觉得你今日用过那顿午膳,人都似乎变重了不少。”

    他端的是个打趣揶揄的口吻,郁棠闻言立时一怔,揣摩的思绪就此被他打断。

    她到底是作为公主长大的,虽始终不喜宫中的教条典则,然一些礼仪规矩却早已经深入骨髓,如今日这般毫不节制地大块朵颐,数十年来倒还是头一次。

    郁棠脸红了红,“那你放我下来。”

    言罢顿了一顿,复又开口时便带了点恼羞成怒的嗔责与质怪,

    “何况,何况你昨夜明明才说了,只要我感到自在,日后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今日却又……”

    “我逗你的。”

    季路元打断她,

    “且不说你压根儿没重,就算真的变重了,我也照样抱得动你。”

    说话间二人已经进了内院,冬日里天黑得早,紧邻小窗的边几上搁着七八个燃着的铜烛台,火光璀亮,将主屋照得如白日一般灿然。

    季路元将郁棠放在贵妃榻上,余光瞥见那猩红的烛芯子极快地闪了一闪,便又直起身来,语气自然地问她道:

    “我出去叫栗桃为你备水?你先沐浴,之后我们再用晚膳。”

    郁棠无知无觉地点了点头,喜笑盈腮地看着他提步出了房间。

    *

    季世子下过吩咐后并未直接回房,而是沿着小院的回廊一路向里,最终来到了府邸西侧的一间小小边厢。

    季十一已经候在了那里,此刻见他来了便躬身行了个礼,

    “世子,您吩咐要备好的‘东西’就在里面。”

    季路元‘嗯’了一声,扬手推开了房门。

    边厢暗而狭小,目之所及便只有一张四方的小桌与两把藤制的交椅,方桌的一角立着半根燃着的白蜡烛,蜡液蜿蜒,滴滴答答地落在桌下那被五花大绑之人的脸上。

    “呜——”

    那人听见动静,旋即蠕动着身体挣扎起来,他在一片阴晦的暗淡里吃力地仰起头,待看清来人的眉眼时,眸子里那点本就微弱的希冀瞬时愈加消散了去。

    季十一蹲身抽出他口中堵着的粗布,默默站回门前。

    “世,世子爷。”

    季路元笑起来,“万公公这是怎么了?怎的见着我如此害怕?别怕啊,我只是许久未见公公了,想找个机会同公公说说话而已。”

    他撩袍靠坐进藤椅中,冷白的十指相互交叠着扣在桌上,姿态松散闲适,仿佛将人套着黑布袋大费周章地绑来此处,真的只是为了同其闲话家常。

    “世子爷。”

    万公公讪讪笑笑,脊背抵着坚硬的桌角奋力向前,好一会儿才终于将那张滴满了蜡油的脸凑到了季路元脚下。

    “您想吩咐奴才做什么事,让季侍卫抽空递个消息就是了,奴才这等卑下微小之辈,哪儿配您降贵纡尊地亲自来见呢。”

    他说着,脖颈愈加往前探了探,生着冷汗的鼻尖几乎就要挨上季路元的靴底,

    “不知奴才有哪一桩差事做得不合您的心意?您受累说出来,奴才日后必……啊!”

    季路元猛地抬脚踩上他的脸,沾着泥土的长靴近乎暴虐地揉碾着他的鼻梁。万公公的面颊之上本就挂着些焦热的蜡油,此刻骤然受到外力,那点蜡油便如同生了刃淬了火,炙灼而锋利,正蠢蠢欲动着试图生生剜掉他的面皮。

    “万公公哪有什么差事做的不好啊。”

    季路元垂眸看他,桃花眼里是一片阴鸷的黑沉沉,声音却依旧柔而清缓,似是山林深谷间的悠远吟唱。

    “你就是差事做得太好了。”

    他终于肯抬起脚来,嫌恶地睨了睨万公公那张血肉模糊的脸,

    “毕竟若不是差事做得太好,怎么会同时效忠二主,且还瞒了我这样久呢。”

    ……

    前世之时,季路元曾在归返平卢之际,特地嘱咐万公公时刻关注着郁棠的处境,只道若是郁棠不幸陷入困局,事无大小,都要立即派人送信给他。

    这人在尚且还是个备受欺辱的小太监时,季路元便将他捡到了身边,后来还一手将其送进了御马监。

    季世子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由他亲手调教出的线人竟会被郁肃璋用着区区几亩良田便轻易收买了去。

    前世的永安二十一年,郁棠在中秋宫宴上被赐婚于东宁世子,季路元彼时已经归返平卢,万公公有意将这消息瞒了一段时日,继而又在郁肃璋的授意下,伙同重光寺的和尚,在由京城派往平卢的讲经僧队中安插了几个携有疫病的僧人。

    永安二十二年春,平卢突发时疫,疫病肆虐,然因太后驾崩,举国尚处丧期,加之郁肃璋有意干扰,永安帝刻意轻忽,这致使大半平卢百姓死亡的疫病时讯竟就如此被生生压了下去。

    ——郁棠被赐婚的消息就这么阴差阳错地掩埋在了桩桩件件的变故之中。

    后来,疫病消除,春暖花开,京城众人尤自满心凄凄,平卢百姓尚且自顾不暇,没人再会主动提及,那久居宫中的美丽公主究竟是否被赐了婚,赐婚的对象又是何人。

    直至永安二十四年,东宁王联同戛斯部落起兵造反,京城宁州同时大乱,万幸享有短暂安宁的平卢百姓在茶余饭后间连声唏嘘,只道宫中似是有个不甚受宠的小公主,在三年前被赐婚给了谋反的东宁世子。

    ……

    火光晃动,冉冉照亮了季路元眼底灼灼的猩红。

    啪嗒——

    半截白蜡烛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向墙角,裹了通体赤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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