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昱安,你真是怂死了。”◎
二更的梆子堪堪响过一声, 商言铮就被季路元从温暖的卧榻里揪了出来。
他连着三日同五城兵马司一起值夜巡逻,今番好不容易能安安稳稳地睡个囫囵觉,岂料上榻不过一个时辰, 季路元便一脚踹开了他的房门,顶着一脸天要塌了的忧虑神情,面色煞黑地站在了他的榻头前。
商言铮:……
商大统领无奈起身披上大氅,就此同季路元出了屋子, 来到商府北侧的一间小小竹屋。
季世子早在此处为其准备了一壶提神醒脑的浓茶, 此刻见着商言铮仰头饮尽了, 眸中的混沌迷蒙也随之褪去了不少,他这才轻咳了一声, 娓娓开口道:
“言铮,我觉得我与阿棠之间有些问题。”
“……”
商言铮执盏的手一顿, 目光炯炯地抬头看向他。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天大的筹谋要来同我商量,所以才会一个晚上都等不了, 原来就是为着这个?”
他放下茶盏,顶着一脸浓重的困倦阴恻恻地磨了磨牙,
“季路元,老子想宰了你。”
季世子对此丝毫不以为然,自顾自地继续道:“我觉得她似乎对我有些误解,但显然,我目今尚且无法将全部的顾虑告知于她。”
他说这话时语调闷沉,听上去倒真是顾虑重重, 商言铮一时未答,半晌之后才问他道:“十九还没回来吗?”
季路元摇了摇头, 从袖中抽出一封小笺推至他面前。
商言铮抬手接过, 只看了一眼便深深皱起眉头, “有人在跟他?是谁?郁肃璋?”
季路元‘嗯’了一声,“十一的身边近来也出现了几个小杂碎,八成就是郁肃璋派来的人。但好在讲经队伍中的疫病僧人已经被十九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掉了,易容所用的□□也是我亲自盯着做出来的,几乎没有破绽。”
他将小笺靠近烛台边缘,看着那浅黄的一角冉冉冒起火光,“我已经传信叫十九回来了。”
商言铮将脚下的铜盆踢给他,“那你一直要寻的那个黄袍子道士呢?”
季路元将焚过的碎屑扫进盆里,“飞絮已经回到平卢,他会接替十九继续去找。”
商言铮‘啧’了一声,“也只能如此了。”
他重重呼出了一口气,顿了一顿才又道:“昱安,你为何不直接将整件事都告知公主呢?我虽与公主相交不深,却也能看出她并非是那等过河拆桥,薄情寡性之人,就算你将真相告诉了她,她也必定不会离开你的。”
季路元神色黯然地攥了攥指,“阿棠为人如何,我自然清楚。”
他扬眸对上商言铮的视线,“她若真的薄情寡性,我反倒不会瞒着她,但她偏偏却是这世上最重情重义之人,一旦被她知晓了我的境况,届时哪怕我毒发身死,她都必定不会离开我身边。”
黑漆漆的桃花眼中渐渐添了些自我暴弃的晦沉与鸷色,“我这人生来遭人厌弃,母亲因我被囚宫中,父亲也想要我的命,如此多余又触眼,就算是死了也无甚大碍,可阿棠何其善良美好,我凭什么要让她与我……”
“季路元!”
商言铮拧眉瞠目,厉声打断他,
“我最烦你说这种话,下次再让我听见一次,我就揍你一次。”
……
季世子抿了抿唇,难得乖顺噤声,二人一时沉默无言,唯有一轮弯月高高挂于穹顶,月华璀璨,照在檐角却只显凄凉。
许久之后,商言铮才先一步叹息一声,安慰似的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你就这么出来了?”他提壶为季路元添了盏茶水,“公主人呢?你不回去无妨吗?”
季路元也跟着他叹出一口气,垂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还在府中呢,无妨的,这个时辰她约摸已经睡熟了,府中有十一守着,出不了什么差错。”
*
另一边,那‘约摸已经睡熟了’的郁棠公主正精神奕奕地坐在泽兰的卧榻旁,攀着她的肩膀不许她入睡。
“公主啊——”
泽兰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奴婢知道的确实已经都告诉公主了,世子在平卢时身体康健得很,独自一人宰杀一头猎豹都不成问题。况且世子他还在军营中待过几年呢,彼时都是十一和十九跟在他身边,您要不再去问问十一?”
她说完就要倒下,后腰稍稍向下欠了三分,又被郁棠毫不留情地拽着手臂拉了起来,“那先前辛令仪舅舅下给季路元的那味毒药呢?你能弄来给我吗?”
泽兰一个怔愣,强撑着精神撩起眼皮,“公主要那毒药做什么?”
郁棠眸光轻闪,一脸平静道:“我打算自己试试那味毒药,如此才好为季路元解毒。”
泽兰忙不迭开口劝她,“公主可千万莫要冲动,世子那余毒早就解清了,公主完全没有以身试药的必要。”
……早就解清了?
郁棠心思一动,缓缓松了桎梏着泽兰的双手。
既不是清余毒的药,又不是补身的药,那季路元离府的三日里,究竟在喝什么药?
不,喝何种药不是关键,问题的关键在于,季路元为何要瞒着她?
那厢的泽兰已经合了双眼,郁棠替她掖了掖被角,转身出了房间。
她踏上回廊,在无人的廊道里若有所思地举目望向天边的弯月亮。
季路元离府的那几日,天边是满月。
她头一次在如意书斋中闻到那股药味时,天边似乎也是满月。
郁棠无意识抬手摩挲着耳后的红痣,突然就想起了最初在鹿溪院的那一夜。
那日是十五吗?
可中秋宫宴的那一日,明明也是十五。
幽深的廊口骤然吹来几缕冷风,郁棠身躯一抖,重重打了个寒颤。
或许她该将季路元身上的药味尽可能详尽地描述出来,而后再托郁璟仪借着宫中御医的手去查一查……
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郁棠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加快步伐回了主屋。
她面色恹恹地推开房门,一只脚堪堪迈过门槛,猝尔听见外间传来些细小的动静,眸子一亮,登时便一脸雀跃地提着裙摆向里跑了几步。
“季昱安,你这么快就回……”
“公主,是奴婢。”
栗桃浅笑着款步而出,手中提着个蓄水的小铜壶,“公主还在等着驸马吗?时辰不早了,公主还是先行歇息吧。”
“……好。”
郁棠弯着眼睛笑了笑,神色却隐隐有些落寞。
她将大氅交给栗桃,又尤自站在地龙前烤了烤身上的寒气,待到手脚不再冰凉,这才脱鞋上榻,由着栗桃替她自外合上了床幔。
厚重的棉帐徐徐遮挡住了外间的光,卧榻之中是一片闷沉沉的昏暗,郁棠抱着锦被来回翻了几次身,半晌之后眨了眨眼,到底还是气不过地推了一把身旁那只属于季世子的软枕。
“季昱安。”
她悄声呢喃,
“你真是怂死了。”
*
直至第二日应卯之前,季路元都不曾回府来。
郁棠晨起时摸着身侧冰凉的被褥,又忍不住地暗自淬了季世子好几句,然而很快的,她却也顾不得再多管他。
原因无二,冯灿云一早便派人送了信来,邀她今日戌时二刻过府一叙。
郁棠握着邀帖深呼吸了一口气,明白这场属于自己的硬仗终究还是来了。
她早早地用过晚膳,又换了一身得体的衣裳,待到夜色渐至,这才拢着个温热的汤婆子,带着季十一一起出了门。
临至门前时恰巧遇到了整晚都赘于案牍之劳的季大人,季路元伸手扶了她一把,颇为诧异道:“天都黑了,你做什么去?”
郁棠暗暗翻了他一记白眼,面上倒还是颇为平静地回他道:“去徐府,冯灿云给我递了帖子。”
季路元应了一声,“我陪你一起去,走吧。”
二人于是一道上了马车,季十一抖抖缰绳,就此将马车驶去了徐松寒的府邸。
郁棠原本还拿定主意不同他讲话,可随着徐府愈来愈近,她看着长街两侧那簌簌扑闪的红灯笼,心中顿时起了些莫名的焦灼与慌张。
“你真的要陪我一起去吗?”她压着车帘向外又瞧了瞧,“徐大人若是不让你进门怎么办?”
毕竟徐松寒的脾气向来古怪,帖子上也十分醒目地写明了此番只邀请郁棠一人过府。
“那连正门都不让我们走的老顽固的府邸有什么好去的?”季路元半边身子斜倚在边榻上,冷白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手中的青玉瓷盏,“况且我也没打算进去,就在车里等着你。”
他含着满眼的信任与尊重望向郁棠,伸手在她发顶上揉了一把,“这事从谋划到实行本就都是你一人在做的,现时大事即成,我何必要在此刻掺上一脚?”
郁棠偏头蹭了蹭他的手指,“可我还是有些担心。”她紧张地扯了扯袖子,“万一今番行事不成,那……”
“无妨的。”季路元摩挲了两下掌中尖尖的下颌,“一开始我便说了,归返平卢一事无需你忧心,机会不会只有一次,只要耐心等待,我们总能回到平卢去的,大不了最后破釜沉……”
他倏地一停,及时将那所谓的‘大逆不道之言’咽回口中,“总之今次的机会本就是你努力得来的,即使不成事也无甚大碍。”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在了徐府的侧门前,徐纳川代父迎客,正一脸春风和气地候在门外。
“公主。”他上前行礼,示意一旁的婢女搀扶郁棠下车,“父亲已经在府中等着了,公主这边请。”
郁棠点了点头,壮胆似的深吸了一口气,她提着裙摆迈出两步,临到车门前却又蓦地停下,踌躇不安地回首望了季路元一眼。
她似乎完全不曾意识到自己的视线中含着何种惹人疼爱的忧虑与胆怯,季世子被她如此瞧着,心头应时便是一软,仿佛又看到了幼年那个学泅泳时不敢潜水,学骑马时不敢疾跑的乖怯郁小花。
将掀未掀的厚重车帘遮着外间的半边光景,被死死拿捏了两辈子的季世子轻叹一声,微微向前欠了欠身……
车门前的郁棠尚且还处在一种即将面对严苛夫子的张皇之中,冷不防觉得眼前一黑,下一刻,眼睑处的娇嫩肌肤就已经被季路元不轻不重地划拉了一下。
触感麻麻热热,且因着季世子指腹生有薄茧,郁棠甚至还从中感受到了些许微弱的钝痛。
她出于本能地阖了阖眼,然而却是很快便睁眼笑了起来。
——这动作实在是太熟悉了。
幼时她不敢屏气下水,不敢纵马疾驰,季世子严苛归严苛,却也总会如此沉默着抚过她的眼尾。
他二人青梅竹马地共处过数年,有些抚慰早已不必宣之于口。
季路元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别害怕,大胆去做吧。
作者有话说:
小季:老婆要去答辩了,老婆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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