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昱安,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直至二人归了府邸, 转而乘上离京的马车,郁棠才终于得了机会,从袖中取出那封圣旨交给季路元。

    不过半个时辰, 外头细小的雪糁就已变成了鹅毛大小的纷飞雪片,北上的车队浩浩荡荡地默然前行,马车之内一片昏暗,季路元从边椅下方翻出一盏琉璃灯, 借着那点微弱的光与郁棠额抵着额一同去看圣旨。

    旨意写得相当拖沓冗长, 先是空话连篇地讲了一大滩国运社稷, 继而又着重肯定了一番季世子敢于先行的心意与功劳,最末添有一行不甚起眼的小字, 只道安泰塔修建一事不容马虎,为保余下三座塔楼兴修平顺, 遂增派一位大人共同北上,无钦差决断之权, 仅行以往鉴来之效。

    “无钦差决断之权?那不就等同于父皇仅在你身边塞了个用于监视的摆件吗?”

    郁棠抬手摩挲着耳后的红痣,扬眸望向季路元,

    “圣旨中的这位大人明摆着就是冲你来的,但他此行手中无权,自然也无任何油水可捞;加之郁肃璋初得储位,京中再次雨覆云翻,局势尤待改弦更张,这人在这个节骨眼上久离京城, 就算有父皇私下的恩赏填补,终归也是得不偿失。朝中有哪位大人会甘愿投身于这笔不划算的买卖?难不成是宫中的宦官?”

    季路元皱了皱眉, “若是宦官倒还好应付些, 只怕……”

    话音未落, 行进中的车马已经被人拦了住。

    郁棠心下一惊,她撩开车帘,眸色沉沉地望出去,谁知却意外瞧见了那几日前才惹得他二人生过嫌隙的东宁世子盛时闻。

    这人正飒然高坐于红鬃烈马之上,身披一件华丽的湖蓝大氅,轩昂气宇,英姿焕发,端得好一副神采挺拔的潇洒姿态。

    此刻见着郁棠,便又勾着唇角轻轻笑了笑,双手交叠着同她作了个揖,

    “公主,陛下应当将圣旨给您了吧?臣何其荣幸,今次竟能与公主同行北上。”

    郁棠:……?

    身后的季路元已然黑了脸色,亏他方才还研精覃思着将朝中众人挨个仔细筛了一遍,谁曾想到头来却是琢磨错了方向。

    毕竟人家压根儿就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冲着他夫人来的!

    不过撩个帘的功夫,盛时闻便又勒着缰绳向前靠了几步,“时下虽说风霜凌冽,可这皑皑白雪却也别有一番滋味,臣听闻公主最是游乐洒脱,马车憋闷,不如由臣带着公主骑行一段路?”

    这话说的相当放肆失礼,季路元当即嗤笑一声,手臂一扬就要放下车帘,不想郁棠却是一反常态地按住了他的手指,尤自沉默着抬起眼来。

    她一时有些拿不准盛时闻的心思和立场,这人前世终究是个勾结外藩起兵压城的‘反臣’,数日前暗巷之中的一番交谈,她也能看出这人对于永安帝并没有什么忠心赤胆的敬畏之心。

    可他此番竟会瞒着众人接下这费力不讨好的‘监视’差事,究其根源,是因为东宁王同永安帝达成了某种约定?抑或只是他单纯地想要对付季路元?

    思绪至此,郁棠眉头愈颦,她无意识地向前倾了倾身,持着一种探究似的凝重目光深深望向了盛时闻。

    马背上的盛时闻毫不避讳地与她四目相对,无比坦然地接受着她几近于审视的直白盱衡。

    他二人尚且处在一种各怀心思的相互谛视之中,行进的车队一时止步不前,四下具是一片凝滞,唯独坐在郁棠身后的季路元薄唇紧抿,惴惴攥了攥指。

    郁棠这等迁思回虑的默不作答落在季世子眼里就变成了踌躇不定的犹豫与心动,季路元脸色愈黑,心头堆积的那点惶恐再次被无限放大开来。

    他难得躁动跼蹐,心头甚至不合时宜地冒出了些许令人不安的假设。

    倘若郁棠在中秋宫宴开始前便提前知晓了自己与盛时闻的婚事,她是否还会安嘱泽兰将自己引入栖雀阁?

    倘若真如盛时闻所言,那晚他也闯入了后宫,那自己是否还有资格作为助郁棠逃离郁肃璋掌控的唯一选择?

    吧嗒——

    凸起的马车檐角冷不防落下一颗水珠,好巧不巧地咂在了郁棠的手背上,郁棠倏地一抖,胶着的视线就此偏移,盛时闻顺势敛目,勾着唇角复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三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半晌之后,竟是季路元蓦地起身,取来身侧的大氅欲要披到郁棠身上。

    “你今早出门时穿的那件氅衣太过单薄,外间风大,还是披着我的大氅去骑马吧。”

    “……季昱安?”

    郁棠顿时一愣,难以置信地回首看向了季路元,

    “你……”

    “无妨的。”

    季路元弯了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脑袋偏过去,佯装镇定地又从一旁的包袱袋里替她找帽子,

    “绒帽也一并戴着吧?你冬日里总爱头疼,今日的风雪真的很大,当心受凉。”

    车外的盛时闻同样也愣住了,他诧异地挑了挑眉,似是完全没有料到季路元竟会如此反常地附和他的提议。

    但无论如何,总归着结果是他想要的,他再次微笑,双腿轻夹马肚,引着红鬃烈马沿着车窗踢踏向前,继而停靠在车边,湖蓝的氅衣几乎快要挨上郁棠垂落车门的裙摆。

    “公主,请。”

    盛时闻伸出手来,是个欲要将郁棠直接拉上马背的架势。

    车内的季路元已经替郁棠穿好了大氅,冰凉的指尖贴着她的耳侧款款探进去,正细致地替她整理着被绒帽压乱的耳边鬓发。

    外间天光阴沉,车厢之中仍是一片朦胧的晦暗,桌上的琉璃小灯影影绰绰,灯火虽不算明亮,却也足够让郁棠看清季路元此刻强掩失意的惝恍眉眼。

    季世子本就生了一副得天独厚的好皮囊,五官一具鲜明深邃,然一双桃花眼却灿亮多情,恰到好处地削弱了几分逼人的锋锐棱角。

    此等巧妙的糅合给了季路元一种进可攻退可守的天然优势,使得他严肃起来时锐不可当,现下眉眼低垂,那份英伟的俊俏里便又添了两分似愁非愁的脆弱柔软,神摇意夺地勾人怜爱。

    郁棠被他碰碰耳垂,瞳孔登时便是一颤,一瞬间感觉自己仿佛正在被小花可怜巴巴地舔着手指。

    那点子呼之欲出的珍视与讨好软软地戳在她的心口上,几乎立时便要势不可挡地融了她整个心肺。

    “公主?”

    沉默间盛时闻又催促了一句,

    “让臣来扶……”

    唰——

    郁棠忿忿扬眸瞪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在他面前狠狠拉上了车帘。

    盛时闻:“……”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走?”

    凶巴巴的呵斥紧随其后地传出来,扑了一脑袋灰的盛世子讪讪摸了摸鼻子,缰绳一抖马头一转,乖乖跟在了距离马车后方五步远的位置。

    一行人就此继续前进,密不透风的车厢之内,郁棠提裙起身,再顾不得什么体统礼数,就这么直接又大胆地抬腿跨坐到了季路元的膝头上。

    “季昱安,你究竟是怎么了?”

    郁棠攥着他肩头的一点衣料焦急地摇了摇,

    “你是从哪里看出我想同他出去骑马了?”

    说话间马车恰巧驶过地面的一处坑洼,车体随之猛烈晃动,郁棠本就只坐了季世子膝头的那一点点位置,她一时不察,登时便被晃得身子一歪,膝盖猛地撞上脚边尖锐瓷实的红木桌角,遽而发出好大的一声响动。

    “阿棠!”

    郁棠闷哼一声,还不待那点疼痛发酵,季路元就已经一脸焦急地靠上前来,一手抚上她的膝盖,一手环上她的腰肢,五指微隆向内一扣,就此将她牢牢圈在了怀抱里。

    “疼不疼?磕伤了吗?给我看看。”

    他作势就要掀她的裙摆,郁棠却颦着眉头按住他的手,指尖顺势上移,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

    她复又向前挪了挪,愈加亲密地贴近他,脖颈垂下去,眉心抵住他的眉心,不容拒绝地在这息息相通的极近距离里与他对视。

    “季昱安,我没有想出去。”

    她盯着他的眼睛,

    “况且就算要出去,我也是同你一起出去,你才是我的驸马啊。”

    驸马……

    又是驸马……

    季路元‘嗯’了一声,偏头躲避着她的视线。

    “季昱安。”郁棠捧着他的脸不让他躲,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强自将声音放得愈加柔缓了些,“虽说眼下不是谈话的最佳时机,但我还是想问,你这几日是不是都在故意躲着我?”

    她诚恳地反思着其中的原因,“就因为那日暗巷里盛时闻的一番话?可你当日明明已经说过你不生气了,而且我也真的不记得他了。”

    季路元却不接她的话头,他颠着双腿将人往高抬了抬,沉声哄着她放手,“你先让我看看你的膝盖。”

    “……”

    郁棠犹犹豫豫地松开手,自己撩起裙摆,将膝头露出来给他瞧。

    那一下磕得不算轻,不过几句话的功夫,白嫩的膝头便已经青紫了一大片。季路元眉头紧皱,小心翼翼地捏了捏她的骨头,许久之后才松出了一口气。

    “万幸只是皮外伤,包袱里有药油,我去取来替你揉揉。”

    说罢再次起身欲走,郁棠咬了咬牙,第三次强硬地将他的脑袋复又扳回来,

    “季昱安,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季路元探长了手臂去够右手边的包袱袋,恹恹撩了撩眼皮,“没有。”

    他终于将药油拿到了手里,倒于掌心搓热后才去揉她的膝盖,形状姣好的薄唇紧抿成一条线,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张了张,

    “我只是……”

    “季大人。”

    外间领队的侍卫首领不知何时来到了车前,“前方就是离京的最后一道城门,年关将至,守城的校尉查验严格了些,可能需要您亲自下来一趟。”

    才起的话头就此被打断,季路元动作一顿,“好,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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