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日后若是和离,十九我是要带走的。”◎

    郁棠将那日在四方街的见闻言简意赅地讲了一遍。

    “季昱安, 我们要偷偷离船,回到宜州城才行。”

    这确实是目前可选的最好法子,官船上行事多有不便, 这事也不好拖到抵达平卢后再行解决。

    季路元略一犹豫便点了头,“好,十一与我身形相仿,届时可以让他带着纱帽假扮我留在船上, 对外只说我生了疹子不宜吹风, 非必要的议事暂且搁置, 必要的则交由言铮带话进来。”

    他与商言铮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又看向郁棠, “但无需你与我一同下船,让十九跟着就是了, 他腿脚快,传递消息也更方便些。”

    郁棠摇了摇头, “十九是需要跟着,但我同样也要去,来这里之前我便已安顿过了泽兰和栗桃,她们会配合璟仪来掩盖我的行踪。”

    “阿棠,”季路元还在劝她,“你实在没有必要……”

    “季昱安,”郁棠打断他,“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

    那日在四方街, 她就已经亲眼目睹了这毒药在药性发作时是何情状,矜贵骄傲如季路元, 绝对不会想让她看到他那副狼狈不堪的偃蹇模样。

    “季昱安, 你这人总是如此, 我随口说的假话,你每每都深信不疑地当作真话去听,可轮到那些发自真心的肺腑之言,你却又总将其当成我哄顺你的玩笑之语。”

    她仰头望向季路元,“我们从校场出发来宜州的那日,我在酒楼里同你说过什么?”

    季路元抬手摩挲了两下她的下颌,“你说我锱铢必较还脾气坏。”

    郁棠睨他一眼,手握成拳,不轻不重地在他肩头捶了一记。

    季路元笑起来,顺势将她的手拢进自己的掌心里,“我知道了,我们一起离船。”

    他如此说着,一手沿着郁棠的脊背移到她腰间,一手覆在她的背心上,身躯同时前倾,就此避开了她眸光熠熠的半月眼。

    “只是白日里离开过于显眼,等天色再暗一暗,”季路元稍一停顿,“待到子时三刻,我们从东侧的舱门一起乘小船离开。”

    “……”郁棠敛了敛眸,半晌之后才慢吞吞地抬手环抱住了他的腰。

    “好。”

    天边的日头升了又落,转眼到了子时,季路元又往衣箱里塞了一件氅衣,余光瞥了瞥外间晦暝的夜色,突然开口说要喝甜粥。

    他从晌午开始便一直在西侧的船舱中与商言铮议事,午膳没吃,晚膳同样也没用多少东西。郁棠彼时还在和栗桃交代事情,听着这话便立即止了话头,吩咐栗桃尽快去厨房煮一碗甜粥来。

    现下距离他们约定的出发时辰还有不到三刻的功夫,栗桃领了命令,赶忙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旋即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回来。

    “驸马,请用粥。”

    她是个做事周全的,盛粥的小碗提前用凉水冰过,再有膳房一路敞着盖子端过来,送到季路元手里便成了适宜直接入口的温度。

    季路元伸手碰了碰碗壁,确认那粥米并不滚烫,而后便抬了抬下巴,示意栗桃将瓷碗放到郁棠身旁的小圆桌去。

    栗桃不疑有他,端着粥碗又往旁侧走了几步,她敛着袖子,小心翼翼地将桌角的烛台推到一边,托着碗底的手堪堪向前移动了三分,腕间却在此时蓦地感觉一痛。

    夸嚓——

    瓷碗应声坠地,栗桃一个哆嗦,就这么将一整碗的甜粥都洒在了郁棠的手臂和前襟上。

    “公主!”小丫头掩着唇惊呼了一声,忙不迭取来帕子为郁棠做擦拭。

    “怎么这么不小心?”季路元不动声色地将指间夹着的第二颗小金豆收回袖中,面上是一片再坦诚不过的忧虑,“阿棠,你如此离船定然不妥,不如速速梳洗一番,换身衣裳吧。”

    他一面说着,一面十分体恤地撩袍起身,“我这就出去唤十一送热水来。”

    “季昱安。”郁棠眼疾手快地攥住他一点衣角,“你不会是趁机要跑吧?”

    “自然不会。”季路元勾勾唇角,眼皮撩了撩,示意她看向角落里的箱子,“你我的衣箱不是还放在那处呢?”

    他向外扯了扯衣角,发现郁棠仍旧执拗地不愿撒手,便又很快颦起眉头,做出个深思熟虑的样子来,“阿棠若是还不放心,我将竹骨扇放在你这里?你也知道,这扇子可是从不离我身的。”

    说着又弓起手指,怨怪似的刮了刮郁棠的鼻头,“阿棠怎的对我还有如此重的防备心?你若是再不松手,可就真要耽误出发的时辰了。”

    船首每过二刻便会有侍卫巡查一次,郁棠抬眼看他,迟疑半晌,到底还是缓缓松开了对他的钳制。

    软缎的衣袖贴着他的手指轻飘飘地落下来,季路元心下微动,强行克制着想要再握住她的手的冲动。

    “阿棠。”他倾身啄了啄她的眉心,语调很沉,带着点依依不舍的流连缱绻,“等我回来。”

    言罢不待郁棠回答,当机立断地抽出竹骨扇放入她手中,快步离开了船舱。

    ……

    凛凛夜风吹得帆桅顶端的五彩旗帜瑟瑟作响,就此将小船入水的动静遮盖了个完全。

    季十九彼时已经跳上小船,季十一则站在尾梁欲言又止,“世子,稍后公主若是发现了……”

    季路元神色郁郁,“你想理由去解释,总之别让阿棠生我的气就好。还有,”

    他紧拧起眉头,“这船上的膳夫大抵是个傻的,同他讲过八百遍莫放生蒜,他就是记不住。阿棠最是不喜食用带有生蒜味道的餐食,可她自己又不会主动提及,你从明日开始,记得连后厨那傻子也一起盯着。”

    季十一:“……”

    “世子。”季十九将小船上的东西归置到一侧,“商统领让我将这几枚手镖交给你,世子是要将其直接藏进袖中,还是暂且先放到箱子里?”

    这话倒是提醒了季路元,他的竹骨扇还‘抵押’在郁棠手里,出门在外,没个趁手的利器到底还是不方便。

    已然踏上小船的左脚复又收回,季路元回首看向季十一,“走,先去你的卧舱里选个匕首。”

    *

    子时二刻,小船脱离官船,徐徐驶入了后方雾茫茫的无边夜色。

    白日里明明还是个大晴天,可此时此刻,穹顶之上却无月无星,放眼万里具是黝黯一片,烟波浩淼间似乎就只有船头的琉璃灯发出的那点微弱光亮。

    季路元眸色沉沉地望着昏黄的光点,默然片刻后才轻声开口,“十九。”

    他黯然垂了垂眼,“已经子时三刻了,阿棠该是发现我们离开了吧?”

    说话间行船水波阵阵,加之季世子心不在焉,季十九的回应听进他耳中便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纱幕,朦朦胧胧地不甚真切。

    对面一时未答,少顷过后才闷闷“嗯”了一声。

    季路元叹出一口气,“你说阿棠会生我的气吗?”

    对面这次倒是没有丝毫犹豫,“嗯。”

    “前几日阿棠才因为我的擅作主张提了和离的话茬,今次之后,她不会真的同我和离吧?”

    “有待忖度。”

    季路元‘啧’了一声,当即不悦道:“怎么就有待忖度了?你懂什……”

    他倏地顿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与他一应一答的并非季十九,而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女声。

    像是要应证他的猜测,脚边的木箱很快传来了两声响动,严丝合缝的箱盖轻微朝上震了一震,似是有人潜于箱中,正吃力地试图自内推起盖子。

    一旁的季路元怔愣一瞬,待到反应过来,身体便已先于意识,一把掀开了厚重的箱盖。

    小船恰在此时驶入了一段湍急的水涡,箱子里的郁棠晃晃荡荡地站起身来,她原本已经做好了不同季路元这大骗子说话的打算,不想船体一个摇摆,郁棠身子一歪,就这么投怀送抱般不偏不倚地扑进了季路元的怀抱里。

    她在箱子里待的时间不算短,面上还带着点憋闷所致的浅淡薄红,此时此刻,季路元顺势垂首,恰好将她这幅黑眸湿润,眼角泛绯的楚楚模样全然纳入眼底。

    “阿棠。”

    季世子立时心折,急忙将她更紧地抱入怀中。

    “我不是有意骗你的,阿棠不要哭。”

    “……”

    郁棠埋头在他怀里,暗戳戳地翻了他一记白眼。

    她赌气似的不说话,季路元哄过几句后便也沉默地止了话头,前方划船的季十九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脑袋都快要垂到衣领里去。

    郁棠上船的事他是知道的,不仅知道,那藏身的箱子还是他亲自选的,特意千挑万择了个最为干净宽敞的,为的就是日后东窗事发,郁棠能看在这点子体贴的份上从季路元的手里保他一条小命。

    他这厢还在满心忧虑的胡思乱想,几步之远的季路元就已经微微偏过头,几不可察地甩来一记阴恻恻的眼刀。

    季十九一个哆嗦,手臂磕在船栏上,险些扔了船桨。

    “……世,世子。”

    郁棠从季路元怀里抬起头来,“你如此看着十九做什么?你我日后若是和离,十九我是要带走的,你少吓唬他。”

    “带走什么带走,我死都不同你和离。”季路元牵着她的手将她扶出箱子,这才发现她连衣服都尚未来得及换,前襟上甚至还沾着几颗黏结的米粒。

    郁棠对此倒是不甚在意,她俯身至船边,撩着江水将衣襟袖口上的米粒草草地濯洗过一遍,而后才拧了拧袖子,缓缓坐直了身体。

    季路元解开自己的氅衣,作势要将郁棠囫囵揽进怀抱里,手都探出去了却又被她矮下身子躲了过去,“季昱安,我还在生气。”

    她敛敛裙摆,端端正正地坐到了衣箱上,语调细而轻柔,话说出口却带着点一本正经的严厉。

    “作为惩罚,从现在开始,你的竹骨扇和钱袋子都要放在我这里。”

    嫩白的右手伴着话音伸出去,掌心款款向上,郁棠抿唇颦眼,活像个凶巴巴的夫子。

    “别磨蹭了,钱袋子给我。”

    作者有话说:

    按捺不住想剧透的心,竹骨扇作为重要道具会在后面派上用场(飘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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