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日前去了南边收药材,约摸着还有十几日才能回来。”◎

    他们返程时一路顺流, 加之行李轻便,小船载重不深,竟是只用了来时一半的时日就回到了宜州城。

    三人甫一下了船便马不停蹄地直奔四方街, 季十九样子生得讨巧,嘴巴又甜,仅只在几个热心良善的大婶之间绕了几个来回便成功打听到了那老人的下落。

    老人原是个山南海北到处跑的药材贩子,自诩善治疑难杂症, 通晓岐黄之术, 他并非大勰人, 只是一年前途径此地,觉得宜州城兼容并包, 便干脆在此住了下来。

    季十九依据着大婶们的指示轻轻扣了扣眼前紧合的竹门,半晌之后才苦着一张脸回过头来,

    “世子,里面好像没人。”

    季路元皱了皱眉, 尚且来不及开口,旁侧的小院里便先一步走出来一位丰腴的妇人。

    “你们是来找牧达的?”

    牧达便是那老人的名字,郁棠点了点头,“您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妇人伸手指了指背后,“他两日前去了南边收药材,约摸着还有十几日才能回来呢。”

    十几日?

    季十九和郁棠一个讶然瞠目,一个黯然垂眸,唯独站在最后的季路元浅浅一笑, 双手交叠着朝那妇人作了个揖,“多谢您。”

    他说完这话便牵着郁棠的手转身离去, 季十九自后小跑着追上来, “世子, 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季路元道:“先租个小点的私宅暂且住下吧,方才那妇人不是说牧达十几日后就回来了吗?我们等着就是了。”

    “租宅子?”季十九缺心少肺地问了一句,“不过十几日的功夫,咱们直接住在客栈里不成……”

    他倏地住了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十几日’的等待之下隐含着的是何种难以言明的未形之患。

    今日已经是季冬二十九,毕竟牧达若真的十几日后才能回来,季路元保不齐会在这中间发一次病。

    天边又开始洋洋洒洒地下起了雪,年节将至,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上了圆滚滚的大红灯笼,白的红的交相映衬,颇有几分红梅盈雪的眷红偎翠之意。

    郁棠指着不远处的一盏灯笼给十九看,“因为马上就要过年了呀,虽说现下只有咱们三个,可也不能在客栈里守岁吧。”

    她回首冲着季十九粲然笑笑,润物无声般徐徐遮住了季路元那点即将现于人前的偃蹇与狼狈,

    “十九喜欢灯笼吗?一会儿去了四方街,我给你买两个玩。”

    季十九没敢接话,反倒是一旁的季路元轻哼一声,“还买两个?我连饭都不想给他吃了。”他捏了捏郁棠的手指,“时候不早了,我们先找个馆子用午膳吧,阿棠的衣服也要买,总不能让你一直穿着我的衣衫。”

    季世子从一开始就揣着个要单独下船的打算,那只由栗桃认认真真收拾出来的衣箱也被他当成个幌子留在了官船上,郁棠没有换洗的衣衫,下船时便只能将就穿了季路元的外袍,松松垮垮地极不合身。

    “方才来时我还瞧见了几间首饰铺子,再为阿棠买一些……”

    “季昱安,你别充大方了。”郁棠打断他,轻飘飘地睨了他一眼,“你的钱袋子还在我这里呢,你哪有钱给我买那些东西?”

    她平日里倒是难得会有此等娇纵跋扈的惯纵样子,季路元被她用话一噎,却又着实觉得新鲜,忍不住地垂首去蹭她的眉心,“阿棠还在生我的气呢?怎么气性这么大?”

    郁棠呵笑一声,“过奖了,较之镇北世子那是霄壤之别。”

    季路元:“……”

    三人一路出了小巷,来到四方街随意择了家馆子用膳,继而又同酒楼的掌柜打听了附近可供租住的宅院,因着出手大方,倒是很快寻到了一间合乎心意的宅子。

    季十九将东西搬进宅院里,郁棠与季路元则是外出采买一些必要的物什。季世子一手撑着油纸伞,另一手紧紧揽着郁棠的肩头,行走时乌发飘动,在这皑皑白雪间倒是很有几分出尘不染的清雅意味。

    此时此刻,这萧然尘外的如玉君子款款摩挲了两下自家夫人的手背,可怜巴巴地祈求着原谅,“阿棠别生我的气了,你都连着几日没给过我什么好脸色看了。”

    不过短短的半个月,他二人的脾性就仿佛完全调了个个,过去郁棠常常挂在嘴边的‘别生气了’,现下俨然已经成为了他常用的说辞。

    二十余载间都一贯如旧爱发脾气的季世子头一次生出了些自省的心思,原来时不时便需要耐心哄顺发脾气的人,竟是一件如此心累的事情。

    潋滟的桃花眼伴着委屈的话音恹恹低垂,季路元执起郁棠的手指,捧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我只是……”

    他抿了抿唇,显得有些难堪,“我只是不想让阿棠觉得我很可怜。”

    簌簌的寒风将他的眼尾鼻头一具吹出了一层淡淡的绯色,愈发衬得季世子神色委靡,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明显更好哄的郁棠于是又心软下来,稍一迟疑,主动垫起脚尖,掸了掸他肩头的落雪。

    季路元顺势揽住她的腰肢,将人往怀里带了带,“阿棠别气了,好不好?”

    郁棠别开视线不看他,脑袋倒是缓缓点了一点。

    ……

    薄暮冥冥时二人才手牵着手回到小院,郁棠还真的给季十九带回来两个兔子形状的小灯笼。季十九十分捧场地欢呼了一声,完全没瞧见自家世子递过来的七八个包裹,就这么提着灯笼,无比雀跃地一溜烟跑远了。

    “……啧。”季路元无比嫌弃地将手中的包裹放在回廊的石桌上,“你瞧瞧十九那个大惊小怪的样子,也就只有他才会喜欢那种小孩子的玩意。”

    “是吗?”郁棠勾唇莞尔,从袖子里取出一盏小狗形状的琉璃彩灯,“方才你在摊位前偷偷瞥了好几眼的琉璃彩灯,我趁你不注意的时候买下来了。”

    她笑意愈浓,“哝,身无分文的镇北世子,本公主瞧着你可怜,送你一件新岁礼物,拿去玩吧。”

    *

    租赁的新宅子虽说一眼看上去干净整洁,可因久无人居住,内里的一些陈设用具到底还是颇多隐患。

    第一个出问题的是宅中的地龙,季十九在地龙的火道口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几个住人的屋子里却仍是一丝热气也无。季路元趁着夜色出去了一趟,不到半刻便又归来,手中提着几个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炭盆,分别置放在两间主屋里,这才算是暂时解决了取暖的问题。

    再来便是房中的烛台,郁棠不过轻轻碰了碰那烛台的底座,斗形的连接处便仿佛受到多大摧残似的应时断成了两截。季路元将外间的小桌搬至榻边,滴了几滴蜡油上去,就此固定住了那本就不甚明亮的烛火。

    最后则是盥室的浴桶,季十九吭哧吭哧地烧了半天热水,结果那水在浴桶中留存的时间还没有在灶中的长,郁棠前脚将其尽数倒进去,后脚那水便从浴桶底部的小孔中尽数漏了出来。季路元挽着袖子,草草将地面的水渍收拾过一遍,试探性地开口问她,

    “不然你站在浴桶里,我浇水给你梳洗?”

    这倒是个可用的法子,只是郁棠此番离船,身边一个丫头都没带着,季十九又不可能进来伺候她沐浴,能做这事的便只有季路元。

    郁棠‘啊’了一声,别别扭扭地扯了扯衣袖,“要不,要不今日便不梳洗了吧?”

    毕竟她虽说与季世子抱也抱了亲也亲了,教学的交流也自那日起陆陆续续地复习过几番,但如此这般赤.身.裸.体的直接打照面儿,到底还是与以往的那些体验有所不同。

    季路元抿着唇闷声笑了笑,“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是会害羞?”

    他起身取来水瓢,直接上手去解郁棠身上的寝衣,“别磨蹭了,大不了你穿着小.衣,我不看你就是了。这屋中的炭火本就不足,绞干头发还需要不少功夫,我们日夜兼程地赶了几日的路,你不想早点安寝吗?”

    郁棠略一迟疑,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温热的水流很快浸.透.了她身上浅杏色的小.衣,郁棠红着脸打湿头发,一面快手快脚地在自己的发尾涂上香露,一面佯装镇定地同他攀谈,“晚膳时吃的那道花鲫鱼还不错。”

    季路元‘嗯’了一声,“此处临近海域,食材是要更新鲜些。”

    郁棠又道:“那盏小狗的琉璃灯你放到哪里去了?收起来了吗?”

    季路元微微颔首,带着点笑意故意逗她,“自然,公主赏赐的新岁贺礼,我已经好生供起来了。”

    郁棠软软地瞪了他一眼,半晌之后才继续道:“季昱安,这宅子如此的不合心意,我还以为今夜你又会发脾气。”

    季路元叹息一声,“天地良心,我的脾气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坏,更何况眼下这种情形,骂人也无济于事,解决问题才是最重要的。”

    他将郁棠黏在眼角的发丝拨开,“再说了,这宅子里就我们三个人,我发脾气给谁看?”手指收回,默默摩挲了一下指尖潮乎乎的湿濡,“总不能同你发脾气吧?”

    说着又停了一停,再开口时便带了点讨巧的怨怪,“我才不舍得对你发脾气。”

    最后一句话里声罪致讨的意味太过明显,郁棠弯着眼睛笑起来,“那我们确实不同,我还是舍得对你发脾气的。”

    温热的水汽将小小的盥室氲得煦暖一片,郁棠冲干净了头发上的皂角沫子,取来干布巾绞住头发,一脚抬起,作势要踩着小凳迈出浴桶。

    季路元将水瓢放在一侧,手臂绕到她膝弯,微一使力便将她囫囵抱了起来。

    “我觉得你这几日似乎又瘦了不少。”

    他抱着郁棠往床榻的方向走,行动间手臂颠动,像是在称她的重量,

    “总归着牧达最快也要十日后才能回来,这几日先替你好好补补。”

    说话间爆竹声起,几个守岁的孩童耐不住寂.寞,追逐嬉闹着自隔壁的小院中跑了出来。

    ——原来已经是季冬三十的年夜了。

    郁棠听出他话中的亏欠与愧疚,眼睛弯了弯,却没接他的话头,只是反手勾住了他的脖颈,款款仰起头来。

    “季昱安。”

    郁棠慢而轻缓地开了口,一双黑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其中眼波流转,裹着点温柔似水的含情脉脉。

    “这是我离宫之后的第一个新岁,也是你我二人的第一个新岁。”

    她丝毫不觉潦草委屈,心中只有怡悦畅然。

    “昱安。”郁棠主动吻上季世子喉.间的软骨,“新岁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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