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路元以一种卑下的姿态蜷缩匍匐,半点动弹不得。◎

    季路元的步伐明显凌乱了三分, 脚下却不曾停歇,直至将郁棠放上卧榻后才俯身压了下来。

    他在伺候郁棠梳洗前就已经在院外用冷水擦过了身,腰脊的位置早已干透, 头发上却还带着凉丝丝的水汽。

    此时此刻,随着季世子倾身的动作,那点子凉津津的气息便无可抵挡地扑面而来,郁棠闭上双眼, 在这仿佛雨后山林般清沁的泠泠中与季路元结结实实地交换了一个久违的亲吻。

    季世子亲得十分投入, 鼻腔里甚至还发出了些许愉悦的闷哼, 先前因为自作主张地请盛时闻过来用膳,郁棠便已经同他暗戳戳地闹了好几日别扭, 他好不容易将人哄好了,转眼却又发生了偷偷离船的事。如此这般的一来二去, 郁棠已经小半个月没同他亲近了。

    “阿棠。”

    眼下郁棠终于不再同他怄气,季世子一鼓作气地亲了个过瘾, 身躯向后退开了一点,手指却还眷恋地揉捏着郁棠泛红的耳垂。

    他在一片湿漉漉的清香中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又与郁棠额对着额,黏黏糊糊地说了几句小话,继而才脱鞋上榻,揽着郁棠枕在了他胸前,“明日的早膳要吃什么?想用外面的小吃?还是我煮粥给你喝?”

    郁棠顺从地趴在他身上,食指无意识地绕住了他一缕黑发, “还在年节呢,哪家摊贩明早就会出摊呀?”

    她微微昂首, 乌漆漆的眸子里含着些显而易见的质疑, “季昱安, 你居然还会煮粥吗?”

    季路元笑了笑,“从前确实不会,现在却是会的。”

    他边说边抬手解下郁棠头上包着的干布巾,展开后又罩在她头上,动作熟练地替她擦拭着尚且湿濡的发丝。

    “有些事我大抵没同你讲过,当年初入军营时,我还算是个满身纨绔气的公子哥,自大又挑剔,甚至因为不喜营中的伙食,偷偷摸摸地跑出去倒了几次饭食。后来这事被我父亲发现了,他便索性直接摘了我的腰牌,让我当了好几个月的伙头兵,给全营的人洗菜做饭。”

    他举起自己的右手给郁棠瞧,“你看,我这手上还有当时冬日里洗碗留下的冻疮。”

    季世子的一双手冷白而修长,一眼望上去像是精金美玉的文人之手,可若细细探看,便会发现他手上的伤痕其实很多,大大小小的斑驳痕迹,仿佛都在无声诉说着他一路行来的不易。

    郁棠握住他的手贴了贴自己的面颊,五指从他的指缝间插.进去,慢而缓重地摩挲过他粗糙的指腹。

    “季昱安,军营里的日子很苦吗?”

    季路元没准定也没否认,答非所问地淡淡道:“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自己每日都在想你。”

    他逗猫一般蹭了蹭郁棠的下颌,眉眼微微颦了一颦,似是在犹豫接下来的话是否应当说出口。

    郁棠撩着眼皮睨他,“季昱安,你又开始了是吧?”

    才和好了他就又变得遮遮掩掩,什么事都想瞒着她。

    挨了一记威胁眼刀的季世子妥协似的沉声笑了笑,“那先说好,你听过之后可不许哭鼻子。”

    郁棠比起二指,“你说,我绝对不哭。”

    “好。”季路元拾起话头,继续娓娓道:

    “我很早之前就在平卢的宅院里种了两棵椤木石楠,想着等它们开花结果了,我就能亲手腌梅子给你吃。我还尝试着想在两棵树的树干之间搭上一架秋千,你幼时很喜欢陈妃宫里的那架秋千,做梦都在呓语着想有一架属于自己的,只拴有横板不够,背后还要有可供倚靠的竖板,握绳上最好别着鲜花,如此,当秋千荡起来,你就可以在风中闻到花香。”

    他又轻又缓地喃喃叙述着郁棠儿时的每一个要求,清晰到仿佛这话是郁棠昨日才提笔写下来交给他,再要求他逐字逐句牢记背熟的。

    郁棠鼻头发酸,却是很快弯着眼睛笑起来,“我什么时候做梦说过这种话了?你少编排些有的没的来造谣我。”

    季路元也很轻地笑了一笑,“我哪里造谣你了?你十二岁生辰的时候,我们午后去落霞湖泛舟,你在船上睡着了,拽着我的袖子亲口说的。”

    暖热的薄唇蜻蜓点水般碰了碰郁棠的指节,“我当时没办法替你搭秋千,于是便悄悄寻了一块木头,试图雕一架能放在桌上的千秋摆件送给你,可惜最后却没能雕完。”

    郁棠十二岁生辰的当晚,季路元跟随镇北王离开皇宫,就此与她分离。

    他重重地叹出一口气,“阿棠,我很无能对不对?我自以为是地做了许多与你有关的设想,可若细究起来,每一个设想我都完成得不尽如人意。”

    他自小卓绝,却一次又一次地在郁棠面前放下骄傲,让她看清他的狼狈。

    “季昱安。”郁棠缓缓对上他的视线,“平卢的秋千现在搭好了吗?”

    季路元摇了摇头,“没有。”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而且椤木石楠还被我养死了。”

    “你好笨啊。”郁棠含着两汪泪花淬了他一句,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不过无妨,等回去平卢之后再重新去种。”她捏了一把他的侧颊,“等回了平卢,椤木石楠我们一起种,秋千我们一起搭,搭好之后我坐上去,你在背后推我,好不好?”

    ……

    外头的爆竹声渐渐弱下来,疯跑的孩童被自家大人提着灯笼唤回家去,在沉沉的夜幕下告别了喧嚷的旧岁。

    潮乎乎的布巾随手被扔在榻下,季路元将她箍紧,眉心抵住她的眉心,款款蹭去了她眼角的泪痕。

    “好。”

    *

    他们就这么安家似的在宜州城中住了下来。

    郁棠每一日都会满怀希冀地带着季十九去一趟牧达的住所,而后再揣着满眼的沮丧失望而归,如此这般过了十几日,十五的圆月还是先牧达一步抵达了宜州城。

    张灯结彩的上元节,旁侧的院落都是欢声笑语,他们的宅院却是沉寂一片,三人较之平日里更早地用过了晚膳,季路元仰头饮尽黢黑的药汁,继而便双手合拢着背到身后,无比镇定给季十九递去个眼神。

    “锁链呢?绑上吧。”

    季十九眸光闪躲着不敢看他,手上倒是极为利落地握着铁链,在他腕间快速地缠了几圈。

    季世子天生聪慧过人,不论读书或是习武,学什么都要比旁人更快更好一些,他平日里虽说鲜少自己出手,可若动起真格来,别说善于脚下功夫的季十九了,就连精研拳脚的季十一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加之今夜又有郁棠在场,季路元为求安心,便特意嘱咐季十九用了军营里捆绑俘虏的手法来限制他的行动。

    三指宽的铁链两端由腕子垂直绕上脖颈,最后再用拳头大的铜锁将链接处牢牢固定在脑后,如此,只要锁头一扣,被捆绑的俘虏便再不能抬头,只能以一种极近于俯首称臣的卑下姿态蜷缩匍匐,半点动弹不得。

    咔哒——

    几乎是锁头合上的同时,郁棠眼里强忍的泪水便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她紧紧捂着嘴,生怕被季路元听到自己难以抑制的呜咽和抽噎。

    偏偏季路元还有所感般地轻轻笑了笑,逗她开心似的揶揄开口道:“阿棠没在哭吧?我头抬不起来,阿棠过来亲我一下?”

    郁棠紧紧攥了攥指,极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和语调,“我没在哭。”

    她囫囵擦干脸上泪水,敛着裙摆跪坐在地上,双臂合拢成圈,慢慢环抱住了同样跪地的季路元。

    清冷的月光遥遥地投进来,将她二人搂抱的身影照得如同一对亲密无间的交颈鸳鸯。

    “季昱安。”郁棠深深去吻季路元的发顶,“没关系的,这是最后一次了。”

    甜软的唇由他的耳后一路移至眉心,郁棠咬紧下唇,又将话重复了一遍,“这是最后一次了。”

    季路元勾勾唇角,沉沉‘嗯’了一声。

    湿冷的地面仍有积雪,很快便浸湿了郁棠的襦裙,季路元怕她跪久了膝盖疼,不住地用脑袋拱着她,无言地催促她起身。

    “阿棠,稍后你就和十九待在主屋里,听到任何动静都不要出门,待到明日一早再去偏厢里寻我,记住了吗?”

    郁棠点了点头,“记住了。”

    季十九绕到背后抓住季路元的双手,猛一使力就将人抗上了肩头。他小跑着去往边厢,安妥地将季路元搁置在最里侧的软榻上,随后又在门外加了两把大锁,这才忧心忡忡地回了主屋里。

    “公主。”

    季十九抓了抓发顶,“你安寝吧?我在外间守着。”

    郁棠却摇了摇头,“我不困,十九先去休息吧。”

    ……

    夜色愈沉,角落里的蜡烛燃去了半截,融融的蜡油冉冉坠落,徐徐爬满了小半张圆桌。

    郁棠坐得腰背僵直,她抿了抿唇,踌躇半晌,到底还是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了房门。

    “公主!”季十九忙不迭冲上来拦她,“你真的不能出去,世子的身手可不是说着玩的,你今夜若当真出了什么事,世子明日清醒了定然会直接投井自尽的!”

    郁棠斟酌着同他打商量,“我不进去,就只在偏厢外头陪陪他也不行吗?倘若真的有什么变故,我绝不会迟疑,一定撒腿就跑。”

    季十九拽着她的袖子不撒手,“那偏厢门上的大锁就是用来防着世子挣脱铁链逃出来的,公主若是真的候在外头,届时别说跑了,你连撒腿的机会都没有,况且……”

    他倏地一顿,眉头瞬间拧起,反应极快地弹指打灭了烛火。

    “公主,你别出声,世子好像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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