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皇帝还没有跟内阁的人商讨出什么结果来, 就听说严光死了。

    还没有从这个消息中缓过来,就听说杀人的是皇后。

    还没有想通皇后怎么杀的严光,他就听到了皇后溺水垂死的消息。

    “皇后为什么会出现在严府?!”他忍不住拉高声调。

    赵海德忍不住一抖, 小声说:“皇后娘娘,是坐着纤云宫的马车出宫的。”

    “华妃掺和这个事情干什么?啊?”

    皇帝真的是难以理解。

    在他看来,废后之后要再立后,他只会选秦玉逢。

    她明明只需要耐心等待,不在这件事里发表任何意见, 就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他要顶着朝廷的压力和心中的忌惮立她为后,本就十分艰难。

    她却在这关头做出这种事情。

    “呃……皇后娘娘主动请她去的凤藻宫,当时屏退外人, 只有皇后身边的碧斐在场,她们说了些什么, 奴才没有打探出来。”

    皇帝深吸一口气:“碧斐呢?皇后现在昏迷着, 那就审她啊。”

    赵海德:“禁军找到她的时候, 她已经服毒咽气了, 之后又发现了碧云的尸体, 她们二人的住所内, 所有的纸张绢帛都被烧光, 只剩一些常设。”

    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那场面,说是临时起意, 傻子都不相信。

    只是这件事到底是皇后的谋划,还是华妃的计划, 他们不得而知。

    皇帝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现在唯一知情的人, 就只有华妃是吧?”

    “是。”

    “她现在在何处?”

    “凤藻宫。”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 摆驾凤藻宫。

    严家死了主人,严家的人恨毒了皇后, 又觉得皇后不能死在严家,所以最后还是把她捞了起来。

    碧斐去报了官,在混乱中悄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皇后在严府被抢救,之后又被拉回皇宫继续抢救。

    秦玉逢坐床前,看皇后撕心裂肺地咳嗽。

    皇后的心疾之症果然很轻微,这样折腾还能吊着一口气。

    她想。

    但也很清楚,皇后活不过今天。

    对方已存死志。

    皇帝气势汹汹地走进来,本欲立刻发作秦玉逢,却被皇后一句“圣上”叫住,不得不暂时压下愤怒,坐到床边听皇后要说什么。

    皇后的行为他当然也很生气。

    但太医已经说了,皇后现在回天乏术,只是硬撑着一口气,随时都可能死。

    无论他跟皇后之间再如何冷漠,都不能否认,皇后曾帮他良多。

    这桩婚姻是两厢情愿的交易,亦是将他们捆绑多年的绳索。

    皇后将死前言语,他还是愿意听的。

    咳嗽停止,宫女将皇后唇边的血迹擦拭干净,使她的唇上再无一丝血色。

    皇后的半睁的眼睛却是清明许多。

    她抓着皇帝的手,用嘶哑的声音说:“是臣妾强逼华妃……让她将我送去严府的,父亲想要我死,我也不想要他活着。”

    皇帝冷声说:“没有人要你死。”

    “失去一切狼狈地活着,还不如死了。”皇后勾了勾唇,然而实在是笑不出来,便没有勉强自己。

    “臣妾……我或许早就死了,那年从池塘里爬上来的,不是严寄瑶,是一只厉鬼。”

    她说起这些的时候,也提不起恨意,就像所有的激烈的情感都随着严光的死去脱离她的躯体。

    “这些年,我一直在恨。我恨掌握权利,必须服从对方的男人,所以从未向您低过头,也对您的好不放在心上,只余利用。”

    “我也恨健康的,受到宠爱的女人,所以打压她们,作践她们,见不得她们好过。”

    “臣妾罪孽深重,该往地狱受罚的。来生……入畜生道。”

    临死前,皇后突然真心地相信起佛道与轮回之说。

    或许对她来说,当动物要比当人来轻松许多。

    能死在废后之前,已是她此生最好的结局。

    想到此处,皇后缓缓地闭上眼睛。

    离开这个令她痛恨的人世。

    皇帝沉寂良久。

    几次欲要说些什么,又闭上嘴继续沉默。

    最后,对皇后的死,他没有任何的表态,只命人将其停灵于凤藻宫正殿。

    然后将秦玉逢拉到偏殿,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秦玉逢:“如今除了臣妾以外的知情者皆死,自然是臣妾说什么便是什么,所以臣妾什么都不会说。”

    皇帝:“……”

    她依旧是从前的模样,做派还是言语都没有任何变化。

    但皇帝却感到深深的愤怒与担忧。

    他想起墨成说过的,秦玉逢对皇权无丝毫敬畏之心。

    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他没有像以往那样,自己主动退一步,而是冷笑着说:“无论如何,你私自将皇后送出宫是事实,触犯宫规禁律,就不怕朕治你的罪么?”

    秦玉逢抬眸看来他一眼,眸中满是了然之色:“陛下您开心就好。”

    皇帝:“……”

    他怎么开心得起来!

    现在皇后皇后没了,下任皇后又做出了这种事情。

    他拿什么去跟朝臣交代?

    皇帝气某人不肯体谅自己,决定吓唬对方一下,便把赵海德叫过来,问他:“帮助皇后出宫,致使其在宫外残杀朝廷命官,该治什么罪?”

    赵海德:“……”

    为什么要问他这种送命题?他要是回答“连坐死罪”,皇上是砍华妃还是砍他,他自己不清楚吗?

    “这个,皇后娘娘杀严大人也不是华妃娘娘唆使的,应当与华妃无关。”他开脱一句,又道,“嫔妃无旨将另一位嫔妃送出宫,应当夺去位分,打入冷宫。”

    秦玉逢:“这条宫规有漏洞啊,本宫是有皇后的旨意,送出宫的也不是嫔妃而是皇后,也要按照这条宫规来吗?”

    皇帝和赵海德:“……”

    这种时候就不要抬杠和挑刺好吗!

    你这样我们很难办的。

    皇帝看出来她毫无悔过之心,深吸两口气说:“来人,将华妃送回纤云宫,非召不得出。”

    秦玉逢端详了一会儿他冰冷的脸色。

    觉得还挺好看。

    便大方地行礼告别,带着人,在禁军客气的“押送”中回去纤云宫。

    回到纤云宫后,她还跟蓬絮吐槽:“看到没有,位分一点儿用都没有,不管多高,都有被打入冷宫的危险。”

    “爱情也是没有用的,这说禁足就给我禁足了。”

    蓬絮面色古怪,想说皇帝这明明就是想让纤云宫避开风头,找一个挡住朝臣嘴巴的借口。

    但她到底不是壁水,没有将心里话说出来。

    而是说:“奴婢从严府离开后,托人给府中和老爷那里去了消息,老爷问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秦玉逢:“没有打算哦,从现在开始,谁说话都不好使,事情要怎么收尾都是墨成说了算。”

    厚重的狐裘遮住她的半边脸。

    但蓬絮依旧可以从那双粲然明亮的眼中看到笑意。

    蓬絮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老爷会那么看重主子,将她视为能接自己衣钵的继承者。

    两人虽然性格和行事准则很不同,但在作风上却十分相近。

    他们都是可以端坐在幕后,不分敌友,以所有人为棋子,操控大局的人。

    皇后弑父后自杀,华妃禁足。

    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这都是一件非常炸裂的事情。

    炸裂到大家都不知道该咋办。

    四处打探上头人的意思。

    而他们上头的人,目前还是皇帝和首辅大臣墨成。

    在皇后的废立上,两人产生了矛盾。

    皇帝觉得皇后是死在废后之前,严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死了也就死了。

    在别人死了之后还罗列罪名,将其废弃,有些不妥。

    而墨成本就不能容忍一个被父亲上奏废后的皇后,现在就更不能容忍一个弑父的皇后进入太庙,他不仅要废后,还要以严重的罪名将其过往完全否认,剥夺其元后的身份,贬为庶人。

    两人就这个问题拉扯了很久。

    最后,在皇后头七前一天,皇帝还是下了废后的圣旨,不办葬礼,以妃礼将其葬入妃陵。

    看似各退一步,实则两人之间的嫌隙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其他人隐隐感受到两人的对立,除了墨成手底下的人有些担忧之外,其他人都是狂喜。

    墨成把持朝政多年,皇帝也站在他那边的话,他们想要插手什么事情麻烦得很。

    现在两个人有矛盾了,他们才有施展的余地。

    官场的事情要徐徐图之,但后宫的事情却可以马上插手。

    新后的位置,他们可以即可开始商讨了。

    由于华妃似乎参与了皇后弑父的事情,即使皇帝后来解释是华妃受到皇后的胁迫才出手帮助,大家也没有要推她当皇后的意思。

    秦家人老实得像是朝堂上没有秦党存在一样,什么意见都不发表。

    其他人倒是讨论得热火朝天。

    朝臣们扒拉了一下后宫的十几位嫔妃,然后迅速站队。

    最热门的两位,无疑是怀有皇嗣的淑妃,以及如今暂掌六宫的贤妃。

    淑妃家世不显,正需助力。

    贤妃背后是朝堂新贵顾氏,又因学宫捐书一事而美名在外,看起来更稳。

    两边打起来那叫一个有来有回。

    除了这两位之外,也有建议皇帝直接从宫外再迎一位为主中宫的。

    吵得皇帝十分头痛,连上朝都不比以往积极。

    当前朝为立后一事撕得昏天黑地的时候,纤云宫中亦是气氛紧张。

    贤妃和淑妃这两位热门人选一左一右地坐在秦玉逢的身边,摸着白玉的麻将,试探彼此的牌路。

    秦玉逢打出一张雀牌。

    淑妃娘娘不客气地喊了声“杠”,边拣着作为筹码的珍珠,边说:“早知道你胆子大,没想到这么大,这种时候都敢喊我们来纤云宫。”

    贤妃摇摇头:“毫无被禁足的态度,都不怕皇上生气。”

    秦玉逢见她打了张四条,面色一喜:“糊了。”

    贤妃看着她牌前列的三张四条:“……”

    怎么会有人自摸了,还要把一条打出来让别人杠,再来赢自己碰过的四条?

    赌性这么大的吗??

    “皇上只是不让我出去,又没有不准别人来见我。”秦玉逢不在意地说,又喜滋滋地伸手要抓贤妃面前的珍珠。

    贤妃挑挑眉,并不在意自己输了:“只怕别人要误会了。”

    秦玉逢:“这不是还有个位置么?”

    淑妃意味深长地说:“守株待兔啊……”

    听说华妃把贤妃和淑妃都叫到宫里的太后整个人都惊呆了。

    华妃这是想干什么?!

    不会是想对这两个做些什么,让她们没法当上皇后吧?

    太后越想越害怕,简直坐不住,没多久就带着人,急急忙忙地赶去纤云宫。

    刚进门,还没有看清里面的情况,她就被某人热情地拉过去:“母后您来得正好,我们三缺一呢。”

    太后:“……”

    第62章

    太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真的坐上桌子。

    更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把身上带来的贵重首饰都输出去的。

    当她迷迷糊糊地被送出宫后, 她望着空茫的天空,对人生产生了疑惑。

    突然间,她低骂了一声:“三个丫头合起伙来坑哀家。”

    陪着她出来的年长宫人:“那……您还要让二位娘娘从纤云宫离开吗?”

    太后险些没有翻白眼。

    “没瞧见她们挺开心的么?她们都不担心自己, 哀家操什么心?”

    说着就带着人离开了。

    纤云宫里,剩下的三个人兴致依旧颇为高昂,但并没有继续的意思。

    她们各自抱着暖炉,在暖阁里听琴闲聊。

    贤妃抱着一卷书,眼神却是落在某人身上:“你将太后引来, 赢了她那么多钱却什么都不说,是何意?”

    秦玉逢一脸正色:“所谓由棋路观人心,打牌也是同样的道理。”

    淑妃:“那你看出什么了?”

    “太后是个好人。”

    另外两人:“……”说的什么废话。

    “但是她很在意圣上, 为了圣上可以不当这个好人。”

    秦玉逢对这个还是很熟悉的。

    因为她哥就是那种为了妹妹可以打破底线的类型。

    更别说她舅那个老狐狸了。

    要不了多久,太后就会为了皇帝做一回恶人。

    而她, 现在要做的是展示自己的有恃无恐与泼天的富贵。

    贤妃领会了她的意思, 眉眼舒展:“我知道怎么做了。”

    淑妃对这样的话题一如既往地没什么兴趣, 她摸着肚子, 慵懒地靠在贵妃榻上:“就要到年关了, 你不打算出去?”

    “不了, 刚好躲个清闲。”

    秦玉逢摇头, 然后故作可怜地拽了拽贤妃的袖子:“难道说贤妃娘娘会因为臣妾被禁足宫中,就克扣臣妾的俸禄和年赏吗?”

    贤妃娘娘掀掀眼皮:“说得像是你缺那几匹布, 几块金子一样。”

    秦玉逢被禁足也快一个月了。

    纤云宫里跟之前比,甚至更为奢华。

    为了达成视觉上的温暖, 各处摆放了金器, 铺上昂贵的皮毛, 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不仅如此,光是为了取暖烧地龙用的银炭都远超贵妃的月例。

    主打的就是一个富贵。

    太后来时, 都惊了半晌。

    秦玉逢依然一派可怜:“我可以不用,但是不能没有呀。”

    贤妃被她闹得没办法,叹了口说:“缺不了你的,内务府冬天用赤狐的皮制了一条毛毯,恰好能将你这暖阁铺满,明日让他们给你送过来。”

    按理说,狐皮一般不会这样浪费。

    但今年赤狐泛滥,还为了过冬袭击村庄牲畜,官府派人去剿杀,皮子由内务府收购,也算是弥补村民损失。

    宫里的主子就那么点儿,这会儿又闹着立后,内务府的人就制了这么一件堪称奢靡的毛毯,意图讨好暂管后宫的贤妃。

    贤妃对这些东西可有可无。

    不如送给某人,让她更好地扮演“奢侈铺张”的形象。

    那厢,皇帝一边被众大臣就皇后的问题烦的头痛,一边陆续受到“华妃邀XX妃嫔入宫玩耍”的消息,不由气得牙痒痒。

    “她哪里有一点被禁足的样子!”皇帝猛一拍桌子。

    赵海德下了一跳,小心观察着他的表情,问:“那奴才去传旨,不许人探望华妃?”

    皇帝想起夹杂在催立皇后折子里的,几封参奏华妃不思反省,挥霍无度的折子,点了点头:“让她好好反省。”

    别老是给他添乱。

    现在他都要觉得这个年过不下去了!

    他将自己写好但完全没可能发出去的封后圣旨收进匣子里锁好,对着满案的折子深深叹气。

    皇帝旨意到纤云宫的时候。

    秦玉逢正在跟瑾修仪一起看瑾修仪的猫后空翻。

    那是一只纯白的狮子猫,看起来慵懒娇气,圆圆滚滚,实际上厚实的毛底下全是腱子肉。

    爪子勾着柱子上的雕花一下子就窜上去了。

    然后在瑾修仪的呼唤松手后翻,一个漂亮的空旋转就帅气地落到地上。

    秦玉逢用力鼓掌:“厉害!”

    “娘娘之前提过这件事,臣妾觉得有趣,便命人带琼玉训练,没想到它真的能学会。”

    赵海德看见曾经很看不惯华妃的瑾修仪与其相谈甚欢的模样,有些震惊。

    又有些恍惚。

    恍惚中觉得华妃喊不同的嫔妃来玩的行为,就像是皇帝在翻牌子。

    瑾修仪从荷包里掏出小鱼干来喂猫,余光瞥见赵海德,立刻站直了身子,有些慌乱地说:“赵总管怎么来了?”

    赵海德的表情更加古怪,但什么都没说,公事公办地转达了皇帝的意思。

    瑾修仪没想到他是来禁止别人探望华妃的,心里暗叫一声糟糕:“那本宫这就走。”

    秦玉逢幽怨地看着她:“本宫就这么让瑾修仪避之不及吗?”

    知道是塑料姐妹情,但也不能这么塑料呀。

    瑾修仪的脸皮到底是没她后,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将猫抱起来塞进秦玉逢怀里:“君命难为,这猫就送给华妃娘娘解闷好了。”

    然后带着人匆匆离开。

    “从今天起,你就叫小白了。”秦玉逢给狮子猫改了个好养活的名字,然后才跟赵海德搭话,“圣上就叫赵总管带了这一句话?没有说要把我打入冷宫什么的吗?”

    赵海德绷不住了,脸色一垮:“怎么会呢,娘娘您误会了呀!”

    然后透露了朝臣参奏她的事情。

    秦玉逢挑眉:“本宫这么明显的态度,他们都要在这个时候踩我一脚?”

    她说的是自己退出竞选皇后的事情。

    但就像立后不是皇帝说立就能立一样。

    不想当皇后也不是她说不想就不当的,许多持“暂缓立后”意见的朝臣,背地里都是希望皇帝立华妃为后。

    其他党派怎么会不忌惮呢?

    赵海德不好接她的话,打了个哈哈就跑了。

    在她走后,秦玉逢立在厅中,似笑非笑地说:“本宫的脾气还没有好到这份上。”

    第二日。

    秦党就一改先前明哲保身的态度,言辞恳切地就立后一事发表意见。

    大致意思是现在没几天就要到年关了,即使立后也没有时间来准备仪式。

    今年的祭祖可以让太后和皇帝一道去。

    解决掉这件事,立皇后就没那么急了,皇上可以再仔细考察各位嫔妃的人品德行,再行决定皇后的人选。

    当然了,现在宫中嫔妃还是太少,可从各家中寻贤良淑女入宫一同挑选。

    这个建议平等地打压了“立贤妃”派和“立淑妃”派。

    并且拉拢了“从宫外迎皇后”派。

    刚提出来不久,就得到了朝臣的一致同意。

    其中甚至包括墨成。

    皇帝没什么话好说的,总不能说自己打算跟华妃过一辈子,别再给他塞女人。

    那样他是真过不去这个年。

    这件事便就此敲定,搬上日程,争取过完年就让新人入宫。

    大家高高兴兴地回去在自家和亲戚家里找合适的淑女,只有皇帝一个人在不高兴。

    他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皇帝折子都批不下去了,没忍住问赵海德:“华妃怎么想的?竟还想让别的女人入宫。”

    赵海德心想:这美人入了宫,是伺候您还是伺候华妃,不好说。

    嘴上却很有求生欲地说:“华妃娘娘正在禁足中,出宫令牌也被收了,怎么会联系秦氏,让他们说这种话呢?”

    实际上以秦家的势力,别说这种跟玩一样的禁足,那就是派军队把纤云宫围起来,华妃都能跟家里传信。

    但皇帝想来擅长自我安慰和自我欺骗,点了点头说:“以她的脾气,也确实不会做这种事情。”

    华妃做不出来,那肯定就是秦家的问题。

    “之前考核官员的时候,秦氏的态度就很不积极,还试图让朕收回成命。”皇帝翻起旧账来,“他们在朝堂上就没帮华妃说过几句好话!”

    “玉逢是秦氏的世子与唐国公主的女儿,他们怎么就不护一下呢?”

    赵海德又想:怎么没护着,只是不明显罢了。

    介于皇帝此刻义愤填膺的模样,内廷总管识相地选择沉默。

    皇帝替秦玉逢难过了一会儿,又想起自己不准别人探望她的事情,不由愧疚,唤人去库房和内务府翻东西送去纤云宫。

    秦玉逢看着面前的几箱用以解闷的机巧玩意儿,陷入沉思。

    皇帝这是想干什么?支持她玩物丧志吗?

    怎么感觉自己越来越不懂他了?

    作为一款不懂恋爱脑的木头,秦玉逢很快将这件事抛在脑后,借着这件事顺势演着嚣张宠妃的模样。

    太后向来节俭低调,看不惯她这样的做派。

    当皇帝开口说想让她出面放华妃出来过年的时候,她一口拒绝,还严词劝说皇帝,希望他能管管华妃。

    皇帝的沉默令她明白了某些事情。

    心中忧虑更甚。

    太后:“当初她进宫的时候,你将她视作洪水猛兽,怎么这会儿就把她当眼珠子看了?”

    “玉逢是很好的人。”

    太后:“……她好,不妨碍她的性格不适合宫中,禁足一事必须要让她长点记性,哀家不说放她出来,你就不许放她,懂么?”

    她很少这样要求皇帝。

    皇帝皱了皱眉,还是没有反驳她的话。

    太后又说:“雨旋年纪小,你不宠爱她便罢了,其他妃嫔却都是妙龄,朝政再忙,也不可过分冷待后宫。”

    “是,谢母后教诲。”

    皇帝表现得一派孝顺,太后说什么就是什么。

    之后也按照她的想法,偶尔来后宫,然而不是去看望淑妃,就是去跟贤妃商谈学宫的事情。

    华妃禁足,却仿佛与皇帝还有淑妃贤妃的关系变得更好。

    三人不去见她,却隔三差五地往她宫里送东西,与她书信来往。

    太后过了一个没有华妃,却处处有华妃影子的新年。

    不至于寝食难安,却也忧虑地认为“无论立谁为皇后,都只是增加华妃的势力”。

    如今的后宫,简直就是华妃的天下。

    这样也就算了,若是华妃有了孩子,前朝的秦党就该更加活跃了。

    届时,她的皇儿岂不就是华妃掌权路上的障碍?

    久违地,太后做了一场关于另立新帝的噩梦。

    她醒来时,看见依旧单纯没有心机的康修媛守在床边,就像见到自己心地善良,从不多疑的儿子。

    “皇儿……”太后唤着,发现自己的声音十分嘶哑。

    康修媛握着她的手,解释着:“您昨夜也喊了圣上,圣上便来守了您一夜,方才上朝去了。”

    太后回神,说:“哀家只是做了噩梦,没什么,传信说让他不要担心。”

    正当此时,纤云宫里来了人。

    华妃说“太后若是心有烦思,不妨来纤云宫一起打牌发泄”。

    非常离谱的发言。

    但太后还是去了,并且在离开纤云宫之后,解除了华妃的禁足。

    第63章

    太后将秦玉逢解除禁足一事, 突然得出乎所有人预料。

    而且是静悄悄,发布这个消息后,就宣称自己生病了, 除了康修媛之外,不见任何人。

    赵海德听到这件事后,不知脑补了些什么,觉得将此事告知皇帝的时,应当有所缓冲。

    所以他选了一个皇帝心情稍显平缓的时间, 以提醒的语气说:“皇上,您已经将华妃娘娘禁足三个月了。”

    皇帝眸光一动,故作冷淡地说:“她反省得如何了?”

    赵海德:“呃……”

    皇帝一听, 就知道有问题。

    他扶着额,无奈问:“她又干什么了?”

    赵海德:“您发话说后宫嫔妃不许去探望华妃, 所以她请太后娘娘去纤云宫打雀牌, 从早上打到晚上, 太后娘娘回宫后一夜未睡, 今晨解除了华妃的禁足, 自己却称病不见人了。”

    皇帝:?

    “太后不是前天还梦魇受惊吗?怎么想着去她那里找不痛快?”

    赵海德瞄了他一眼, 硬着头皮说:“华妃娘娘说打牌可以发泄情绪, 又说睡不着就不会作噩梦了。”

    皇帝:“……”

    在心爱的女人和敬爱的母亲之间,到底要站谁, 这个问题即使是对天子来说,也十分致命。

    他问过太医对太后诊断, 确认没什么问题后, 选择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继续埋头工作。

    然而到午膳时,勤政殿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人物。

    康修媛慌慌张张地跑到殿内, 见到皇帝之后直接跪在地上:“圣上,求您去快去纤云宫!”

    “纤云宫怎么了?怎么是你过来?”

    皇帝觉得很奇怪。

    康修媛欲要说些什么,但又都咽了回去,只道:“请您去纤云宫。”

    皇帝见她身边什么人都没有带,脑海中思绪转过。

    突然问:“你是从太后宫里出来的吧?”

    康修媛一抖,将头深深地低下去:“是。”

    “你可知道,你此行,是在挑拨朕,太后与华妃?”

    “臣妾明白。”

    康修媛何尝不知道自己是在蹚浑水,是在做一件自己讨不了好的事情。

    但她还记得华妃为罗家断的那一桩案子。

    记得大姐出门游学时脸上的轻松与释然,记得二姐进宫时的意气风发。

    这份恩情,她势必要还。

    皇帝神色莫测:“你既然明白,便直说发生了什么。”

    “臣妾……听见姑母同桂华姑姑说,圣上对华妃宠爱太过,华妃若有皇子,势必会被立为太子,为防外戚干政……”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康修媛就转了话头:“宫里煎了药,其中一碗被送去纤云宫。”

    她偷听到之后,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寻了个由头支开身边的人,独自跑来勤政殿。

    龙椅上的天子再也坐不住,急切起身时撞倒了桌上的折子。

    批过的和没批过的混在一起。

    他顾不得头疼,直直地奔出殿外。

    纤云宫。

    药已经摆到秦玉逢的面前。

    送药的人眼巴巴地看着她,说这是太后的心意,希望她能够趁热喝掉。

    “还有些烫,过一会儿吧。”

    秦玉逢端着药在宫中四处溜达,路过蓬絮的时候,对方脸色一变,就要夺她手里的药碗。

    “娘娘,这药……”

    她稳稳地捏着碗,不让对方打落,又用另一只手捂住蓬絮的嘴,勾着的眼尾艳丽而多情。

    “不要说一些会影响太后名誉的话。”

    秦玉逢松开手,绕了一圈,等冷了些便回到桂华面前。

    “这是太后的意思,还是圣上的意思?”

    桂华姑姑心知瞒不过去,便道:“圣上对您用情颇深,却仍有顾虑,顾虑的是什么,以娘娘的冰雪聪明,想必明白。”

    “太后娘娘愿意做这个恶人,使您与圣上之间,再无阻碍,也愿意出言保您做皇后。”

    秦玉逢嗤笑:“以本宫仗势欺人的个性,要取皇后之位,也不会拿这种方法取。”

    桂华姑姑:“……华妃娘娘慎言。”

    “不过你有一点说对了,皇上在顾虑什么,本宫清楚的很。”

    秦玉逢一副被对方说中的模样,然后在对方期待的目光中,恶劣一笑:“药留下,你走,希望太后娘娘今夜睡前想的是我到底有没有喝这一碗药。”

    桂华姑姑:“……”

    明明是己方在做坏事,但还是会惊叹于华妃的恶劣。

    她还待说些什么,就被纤云宫的人“请”出门外。

    蓬絮关上门,担忧地看着:“您……该不会真的想要喝吧?”

    “宫中的阴私手段,似乎总是绕不开生育。对皇室而言,对这个社会而言,女人的生育价值总是远远地超过她们的才识与能力。”

    说到这里,秦玉逢竟还有些想念出手就是要把人弄死弄残的皇后。

    重口而脱俗。

    是一个出色的疯子。

    不过就算是皇后,在生育孩子这件事上,亦有着变态的执念。

    秦玉逢厌倦地垂眸,看着碗里黑漆漆的药出神。

    她真的需要有一个孩子么?

    她真的做好了养育一个孩子的准备么?

    屋中一片寂静。

    香炉中的烟缓缓流淌,将屋内的气氛变得越发焦灼。

    未几,香炉熄灭,门窗皆被打开。

    一路急行的皇帝刚进门,便瞧见她端着空碗,明艳美丽的脸庞上只有一片冷意。

    他险些腿软地瘫坐在地上,强撑着跑到她面前,嗓音忍不住颤抖:“你……”

    秦玉逢却已换做浑不在意的神色,将碗塞进他的手里,便要转身走开。

    皇帝只觉这碗烫手,瞬时松开,忙不迭地拉住她:“你不会真喝了吧?蓬絮没有提醒你?”

    她回眸,眼角眉梢染上玩味,不答反问:“陛下可知,太后宫里来的人,对臣妾说了什么?”

    他:“说了什么,你都不必在意。”

    “怎么能不在意,一句话直击痛点啊。”

    秦玉逢回身靠近他,十指纤纤,轻轻地勾着他胸前的衣襟:“陛下已经同妾身有山陵之约,却仍旧将我禁足三月,这是因为您是天子。”

    “而身为天子,需要考虑的事情,远比一名丈夫要多。您心里头的顾虑,连太后那样善良的人都知道,都愿意替您做这个恶人。”

    “您说,臣妾应不应该承这份恩呢?”

    她字字句句,皆浸透着笑意。

    低柔婉转若情话,个中的含义却如利刃刺透胸膛,欲要将心肠都剖出来看个分明。

    皇帝如秦玉逢预料中那样脸色苍白,情绪激烈起伏。

    又蓦然出乎了她的预料。

    “你不该,也不会选择接受别人的这种好意,你根本没喝那碗药。”他笃定地说。

    秦玉逢一呆,难以自制地笑起来。

    “哎呀,一下子就被您发现了。”她伏在他怀里,在别人莫名其妙的注视中,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仿若是遇上了极为值得高兴的事情。

    皇帝动动嘴唇,有点想骂她,还是忍住了。

    秦玉逢解释道:“内务府新送来的熏香里有麝香,味道太重,臣妾用药把它浇熄了。您要是来得晚一些,臣妾就要把炉子里的东西打包送人了。”

    他脸色一变:“麝香?”

    蓬絮解释道:“调香的人下了大工夫,一般人闻不出来,但味道重到如此地步,便是最可疑的地方。”

    送来的人说听闻华妃娘娘最近喜欢精致复杂的玩意儿,所以特制了这款放了十几种昂贵香料的香献给她。

    无论秦玉逢喜不喜欢,以她这段时间的作风,必然会室内使用。

    麝香只伤孕妇,对没有怀孕的人来说影响不大。

    秦玉逢便如那人的愿,点了几次。

    皇帝声音发沉,透着寒意:“是谁干的?”

    他不好对太后做什么,这个人撞到他面前,他必然要对方付出远超预估的代价。

    “一个您想不到的人,妾身拿不到他的证据,便不说了。”

    秦玉逢撇开脸,招呼人将香炉里被浸湿的香粉打包,装进金丝楠木的锦盒里,送去张贵人那里。

    皇帝立刻不再追问。

    因为张贵人是怀王的人。

    怀王也确实有本事让任何人都找不到罪证。

    他转了话题,试图安慰她两句,让她不要将太后的行为太放在心上。

    秦玉逢答:“臣妾自然能领会太后娘娘的好意,只是将太后宫里的人赶回去了,让太后娘娘自己猜我有没有喝那碗药,您若是不想我因此与太后结仇,便什么都不要往外透露。”

    皇帝:“……”

    很担心亲娘的睡眠状况,但他选择闭嘴。

    他离开纤云宫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勤政殿继续工作。

    但有些事情,已经彻底发生了改变。

    蓬絮命人将东西送去张贵人那里,回来时看到自家主子心情很好地叫人把殿内的晃眼装饰都收起来。

    她换位思考了一番假如壁水在这里会做的事情。

    凑过去问:“主子如此大费周章,还招惹了太后,到底是什么用意?”

    秦玉逢笑而不语。

    这年头的人不懂什么叫做洗粉和虐粉,才会觉得她的行为古怪。

    困于宫中,又行跋扈之事,可使见不惯她的人远离她。

    而在这种情况下还会站在她身边的人,对她的容忍度和忠诚度都会大大提升,不免生出“她只有我了”的想法。

    最重要的是,这件事会使皇帝心中的天平倾斜向她,愿意为她牺牲,为她做出违背原则 的事情。

    那个看不惯她的怀王,不必她多说,就蹦跶不了多久。

    而太后,再也不能对她做什么了。

    这才叫一劳永逸。

    傍晚时分,皇帝被太后叫到宫里。

    母子两个相顾无言片刻,皇帝说:“儿子早已成人,前朝的事情应付的来,母后颐养天年便好,少操些心吧。”

    太后本就因为今天做的事情备受煎熬,闻言落寞地垂头:“给皇儿添麻烦了。”

    皇帝叹口气,安慰几句,没有什么效果。

    便不再多言。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太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没有问纤云宫的后续:“桂华,你说,华妃到底有没有喝那碗药?”

    “奴婢不知道,但有没有喝,对圣上来说,意义都不大。”

    就皇帝现在的样子,就是华妃生不出来,他也会从别的嫔妃甚至宗室里抱一个孩子给她。

    太后长叹:“是啊,没什么意义,倒坏了我们母子的情谊。”

    第64章

    秦玉逢被放出来的时候, 差不多是二月。

    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桃花都开始绽放了。

    正适合迎新妃入宫。

    因为是以“考察皇后人选”为由选入后宫的, 没有搞选秀的流程,人选由前朝商议。

    皇帝过目,太后审批。

    然后贤妃安排宫室。

    秉承着贵精不贵多的理念,这次得到大家一直认可的共有三位新妃。

    第一位是内阁首辅墨成的侄孙女墨染香。

    墨家是个半隐世的古老家族,京官里只有墨成这一位官员, 祖地那边有几位参与州郡事务的成员,主打的就是一个高风亮节,荣辱不惊。

    这位墨娘子据说七岁能诗, 十岁琴引百鸟,十三岁著《寒香谱》一册, 十五岁及笄那年, 容貌惊艳了无数人, 去墨府提亲的人从城头排到城尾, 剩下的男人是自觉不配不敢上门。

    正是因为太过优秀, 她年过十八还未定亲。

    如今中宫空悬, 她来得正是时候。

    皇帝对她表现出足够的重视, 初封便是妃位,赐号“昭”。

    比秦玉逢当初入宫的时候手笔还大方。

    倘若不知道墨染香于后位无缘的话。

    第二位是新任工部尚书文瑜的妹妹文紫蕊。

    文氏同厉氏相同, 都是在建国前的京城世家,不同的是, 文氏并没有离京避祸转为豪强的经历, 他们一直在京城。

    谁占京城给谁打工。

    文氏能在混乱期一直在京城混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们家的人特别能生, 而且还是保质保量的那种,即使折损在争斗中, 也还有能拉出来撑门面的。

    这家人因此很喜欢广撒网,夺嫡的时候文氏本身保持中立,却将族中三位优秀的子弟送给当时最热门的三位皇子当幕僚。

    那三位皇子中目前唯一活着的就是怀王。

    而怀王的正妃,便是姓文。

    文氏因为立场问题很少有人身居高位,但中流砥柱里总有他们的身影。

    文瑜当上工部尚书属于捡漏。

    但并不妨碍文氏推他上台与其他世家竞争,也不妨碍文氏推他妹妹入宫去争夺皇后之位。

    文紫蕊的履历不及墨染香厉害,但也十分漂亮,算是京城淑女的典范。

    封的是文昭媛。

    第三位是厉氏的淑女,名为厉新筠。

    是秦玉逢堂嫂厉惠娘三叔的女儿,也就是太仆寺卿厉居的堂侄女。

    厉新筠的履历跟前面两位相比逊色许多,唯一值得称赞是“持家有度”,帮她父亲打理了一部分厉氏的产业,赚了不少钱。

    很显然是来凑数的。

    她被封为修容,封号颖。

    九嫔几乎满了。

    或许皇帝也意识到这点,在新妃入宫前还做了一件事。

    他把贤妃封作贵妃,把瑾修仪封作德妃。

    贵淑德贤,现在前三个都被占了。

    再往上就只有位同副后的皇贵妃和皇后,要想到达那个位置,难度不是一星半点。

    大家对皇帝的这个决定感到非常茫然。

    纷纷在心中思考:那华妃怎么办?皇上是要立华妃当皇贵妃吗?要立的话,为什么不现在立呢?

    皇帝瞥了一眼内阁晃动的人影,将新写的封后圣旨塞进匣子里,上锁,收起匣子,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

    他站起来说:“摆驾纤云宫。”

    心情不好,不上班了,去看看媳妇。

    秦玉逢正在试春衣。

    大约是冬天里为了演戏整了太多土豪风格的东西,她现在偏爱小清新,春衣都是浅淡的颜色和简单的款式。

    当然,造价其实与之前没什么不同,甚至有的更贵。

    此刻身上穿的是一件青色大袖。

    用的布料却不是染布,而是用深浅不同的青色丝线,一点一点织出来的。

    光是这块布,就花了三个月来织。

    绣花看似简单,实际上是用的合成金丝,颜色非常趋近于后世的玫瑰金。

    这件衣服衬得她面若桃花,减弱许多攻击性,不似以往凌厉。

    皇帝看到这一幕,不由一笑:“桃之夭夭,其叶蓁蓁。玉逢进来,越发有宜室宜家之相。”

    秦玉逢亦是微微一笑:“这件衣服是舅舅送进宫的,造价千金(主要是实验消耗)。如此,圣上还觉得臣妾宜室宜家么?”

    皇帝对她突然噎人的事情已经非常熟练,闻言只是叹气:“朕只会愧疚于没法和舅舅一样,给你最好的。”

    他倒是想过先给她封个皇贵妃,但是她拒绝了。

    说是皇贵妃本质上也只是妾,没什么意义。

    他也觉得要封就直接封皇后更好。

    为了不让人给她找气受,他便紧急将她交好的人安至高位。

    贤妃晋贵妃,称贤贵妃,不仅能继续暂管六宫,还能以封号冲突的借口暂时不封贤妃。

    再往下,华妃是无可争议的第一。

    瑾修仪,如今的瑾德妃突然捡了这么大一个便宜,她又惊又喜,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了皇帝的青眼。

    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收到华妃的贺礼,她才豁然开朗。

    想来,是因为她的猫会后空翻吧!

    贴身的宫女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将藏在袖子里的信递给她。

    “老爷给您的。”

    她口中的老爷,是自家主子的父亲,内阁大臣萧勤。

    瑾德妃懒倦地倚在床边,不大情愿地将信接过来。

    信里的内容不出所料,是在劝她把握机会,在皇帝太后面前好好表现,争取一下后位,萧氏一族都会站在她身后的,云云。

    “秋露,你知道吗?本宫虽是女儿,却有一点比父亲强。”

    秋露茫然:“这个,请娘娘告知。”

    她幽幽地说:“本宫懂得认命。”

    刚入宫的时候,萧月笙也曾踌躇满志,心高气傲,视华妃为一生之敌。

    这并不是说她眼高手低,分不清形势。

    她原先是认为自己不差别人什么,有本钱去争,她才会争。

    入宫快一年,她早就认清了局势和自己的时候情况。

    论狠毒,她不如皇后。

    论手段和胆量,她不如华妃。

    论局势把控,进退之度,她不如贤妃。

    现在皇后都没了,她就更没机会打过华妃,还不如加入她们。

    秋露似懂非懂:“那老爷那边……”

    瑾德妃“啧”了一声:“父亲也该认清现实了。他站队眼光不如厉氏,把握时机比顾氏慢,政务能力又被秦大人甩在身后,他拿什么跟人家争?”

    她跟她爹又不是没努力过,没用啊。

    不如躺平吃瓜。

    反正现在混得也不差,只要不作死,该有的都会有。

    瑾德妃想了想,觉得爹给自己寄的信不宜久留,万一被发现,皇帝以为她有图谋中宫之心就不好了。

    立刻烧掉。

    “那奴婢怎么给府里说?”

    她:“就说今时不同往日,后日更胜今时,天下终究会是年轻人做主,父亲若是看不懂局势那便去跟厉氏的人学学。”

    厉氏不仅眼光好,运气也是极为不错的。

    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他们家,觉得总是有馅饼从天上往他们家砸。

    “等等,厉氏这次是不是也往宫里送人了?”

    意识到这件事后,瑾德妃惊得坐直身体。

    要是厉氏那个丫头抱上了华妃的大腿,以她跟华妃的塑料友情,这德妃的位置能不能坐稳都是个问题!

    “去,去请华妃来,就说本宫还有一只猫,擅长……抓飞雀,请她来观赏。”

    华妃娘娘看了一下午的波斯猫抓鸽子,晚上吃的全鸽宴,心情大悦,直呼“瑾德妃深得本宫心意”。

    对于后妃搏华妃一笑而对自己冷淡的行为,皇帝已经十分适应。

    还松一口气。

    他已经打定主意只给她们排面,不给宠爱,但不好明说,她们能自己想明白最好。

    在新妃入宫前,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平叛蜀地失利。

    为了降低瘴气和山林野兽对军队的影响,皇帝选择冬日出军,初春进入蜀地。

    若蜀地没有反叛的意思,军队直接驻扎,若有,便直接打。

    结果静昭仪的父亲楼将军不知道怎么想的,将军队分做大小不同的十队,交给此次被皇帝看好的年轻将领分别带领。

    就连没有正式官职的壁水都分到了一支五百人的队伍。

    山高林深,路线错综复杂,一旦进去极易走散。

    蜀地的伏兵将树叶围在身上,暗中蛰伏,他们一入山林,便如瓮中之鳖。

    三万的军马,还没进蜀,就没了大几千,失散不少,整兵时只剩万余,还被伪装成山匪的蜀军趁机进攻,又损失不少。

    好在楼安及时醒悟,占领了一座山寨当驻地,驱赶骚扰的蜀军,整顿军队的同时尽可能找回失散的将士。

    但也只是没有全军覆没而已。

    那十位被皇帝看好的新人,非但没有因为楼安的“提拔”混上功劳,反而死了两个,重伤两人,失踪一人。

    一个照面就折了一半。

    皇帝收到军报的时候,在早朝上骂了楼安三刻钟,除了“他在干什么”这句话外,一句话都不带重复的。

    骂完之后就是换主帅的问题。

    皇帝一问谁愿意去,那些跟着他一起骂的人都沉默了。

    蜀地自古以来就是块硬骨头。

    楼安在现有的将军里算不错的了,换个人可能连收拢军队都做不到。

    最后是在家陪媳妇养胎的秦跃无奈表示自己能去。

    皇帝二话不说就封了他一个平蜀大将军,让他领五万军马去打蜀地。

    这次就不是试探,而是真打了。

    第二件事则出在后宫。

    秋贵人与张贵人在御花园遇上,不知为何起了争执,秋贵人掉进了锦鲤池。

    是的,又是锦鲤池。

    又是秋贵人。

    “真是一个多灾多难的美人,真是一个事故频发的地方。”秦玉逢抑扬顿挫地说着。

    第65章

    皇帝听到“锦鲤亭”三个字的时候, 第一个想法就是“要不把这地儿填了改成别的”,然后对着后宫支出的账册瞬间冷静。

    请那三个小祖宗进宫,修葺宫室就花了不少钱。

    让秦跃带兵去蜀地, 又是一笔巨额支出。

    这才二月,去年的税收就花了大半,剩下大半年都得紧巴巴地过。

    没钱的,真的没钱。

    甚至想跟华妃娘娘借点钱过日子。

    怪不得他父皇那么喜欢砍大官,想必也是很需要那些人的身家来填国库。

    能够让一国之君生出这种想法, 可以想象,今年的账本是怎样的一副惨象。

    他痛苦地抱着头:“既然太医说没事,朕就不去看了, 让华妃和贤贵妃去处理此事,之后将结果送过来便行。”

    刚说完, 他突然想起什么:“张贵人……确实心计深沉, 非良善之人。”

    赵海德秒懂。

    这就是事实不重要, 张贵人不是好人才是最重要的结论。

    这事可比“如何让新妃离华妃远点”的问题好处理多了, 他利落地应声, 带着一队太监和一队侍卫去请贤贵妃和华妃。

    怎料华妃不必他人请, 早早地跑去了秋贵人的傍花居吃瓜, 不,主持公道。

    秋贵人额头抵着床边, 面无血色,头发还未被绞干又被汗水打湿, 丝丝缕缕地贴着他的脸。

    难得的不得体, 不谦卑守礼。

    却也因此显得真实, 不言不语地叫人感受到她的虚弱和痛苦。

    实在是惹人怜爱。

    秋贵人也不提自己跟张贵人是怎么回事,而轻忽地看着秦玉逢, 似是在隔雾看花,清冷又美丽:“华妃娘娘,锦鲤池的水,真冷啊。”

    秦玉逢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啊~好凉。

    秋贵人的表现与某名场面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也确实很出彩。

    秦玉逢看着小美人这清冷中暗藏可怜,言语淡淡却隐含茶味的模样,忍不住想:就算秋贵人是自己跳进锦鲤池的,当时在边上的张贵人难道就没有一点错处吗?

    她立马拿张贵人开刀:“张贵人,你说自己没有推秋贵人,那她当时掉下去,你为何出了惊叫之外,没有丝毫动作,仅仅是站在旁边看她溺水呢?”

    张贵人震惊地瞪大眼睛。

    救人并不是她的职责,华妃这么说,像是她没有舍身救人就肯定是包藏祸心一样。

    她的心情,就像是路过摔倒老人却没有扶的年轻人被抓着一顿喷相同。

    莫名其妙又很委屈。

    张贵人:“秋贵人当时突然落水,嫔妾吓坏了,所以高呼令人过来营救,怎么算是冷眼旁观呢?”

    秦玉逢却没有要跟她讲道理的意思:“你怎么不跟着一起跳下去了,这样,现在大家就不会一面倒地怀疑你将秋贵人推入池中了。”

    张贵人:“……嫔妾不善水性,也做不来这种互相陷害的勾当来。”

    言下之意,就是自己受到了陷害。

    “不善水性?”秦玉逢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不是知道池子里有什么吗?”

    锦鲤池里混进了毒蛇和冬日里清过一次的水草。

    秋贵人或许是真心要陷害张贵人,但绝对没想到水底下如此凶险。

    张贵人面色不变:“嫔妾是近来才喜欢去锦鲤亭的,自然不如秋妹妹对那里熟悉。”

    秦玉逢:“即使是本宫,在刚听到这件事的时候,也会感到惊讶。”

    明面上,她这句话是在嘲讽张贵人曾经模仿自己的行为。

    实则,她对某件事已经有几分的把握。

    “你确实不会游吗?”她凉凉地说,“本宫向来好为人师,你若不会,我便教教你,地址就选御花园里的那片湖如何?”

    张贵人丝毫不惧:“娘娘有这样的闲情,嫔妾自然愿意奉陪。”

    秦玉逢便知晓她早就将生死置之于度外,或者说,早就打算在做完那件事之后,以自己的死来毁掉所有线索。

    她垂眸看张贵人。

    丰盈美艳,性情鲜活。

    本该是宫中一道靓丽的风景,也本该热烈地活过一生。

    啊……

    以恋爱脑的逻辑来说,为了心爱的男人去死,可能也算是热烈吧。

    秦玉逢:“本宫当日给你送的礼物,你是半分不珍惜。你也没学到本宫半分精髓。”

    张贵人不发一言。

    多情的桃花眸中泛着莫名的冷光。

    或许是想到了“礼物”,也或许是因为那句“没学到精髓”。

    贤贵妃的仪驾从皇宫的另外一头赶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贤贵妃一眼看出不对劲来,语气略带玩味:“这是审完了?”

    “还没开始审呢。”秦玉逢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按照惯例,要让秋贵人来说发生了什么。”

    大家:“……”

    什么惯例,您礼貌吗?

    贤贵妃也纵着某人,顺着她的话说:“那秋贵人便说说,今日是发生了什么。”

    秋贵人有点绷不住,但良好的宫斗素养让她维持住楚楚的外表,条理清晰地叙事的同时,模糊对自己不利的内容,将重点放到某件事上。

    “嫔妾从前与张姐姐交好,常在一块游玩。后来虽不知为何,渐渐疏远。嫔妾为此忧虑,担心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便邀张姐姐一同在御花园散步。”

    她说到“交好”二字的时候,殿中不少人眼中都含了笑意。

    张贵人和秋贵人之间的姐妹情,远比瑾德妃和华妃之间的情谊来得塑料。

    当初二人一同献艺。

    张贵人拉着秋贵人一起,明显就是要让不擅跳舞的秋贵人给自己当陪衬的绿叶。

    秋贵人假装不知道,反倒将其作为展现自身美貌与身姿的机会。

    把“擅自献艺”的锅推给张贵人,自己则是自卑,忧虑,尽全力表现的被迫模样。

    后来两个人一起得宠。

    秋贵人上了皇后的贼船,待遇更好一些。

    张贵人就挑拨了王充媛和秋贵人的关系,使得二人势如水火。

    秋贵人因为在皇后溺水时替华妃说话,受到皇后的针对,张贵人趁机落井下石,给她找过不少麻烦。

    秋贵人便在皇后没了之后,隐晦地指出张贵人仪容不端,叫对方吃了一顿禁足。

    “行至锦鲤亭附近时,张姐姐提起从前的旧事,问我担不担心她将我推下池中。”

    “嫔妾是诚心请姐姐出来,想要与她冰释前嫌的,自然不怕,便主动要去锦鲤亭。她却不知为何,言语间很是不耐烦,再然后……嫔妾便不慎落入湖中。”

    事情说到这里,知情人便有了事情的脉络。

    张贵人本想吓唬秋贵人,不让对方靠近锦鲤亭,结果反被发现不对。

    秋贵人落水,陷害张贵人是阳谋。

    让池中的布局暴露,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想要什么样的结果,当事人愿不愿意承担这份罪名。

    张贵人:“是,秋贵人是嫔妾推下去的,所以嫔妾激她带我去锦鲤亭,也正是因此没有下去救她。”

    秦玉逢:“本宫就说,秋贵人那么漂亮,怎么会故意陷害别人呢。”

    秋贵人闻言,娇羞地垂下头。

    贤贵妃横她一眼:“好歹是圣上委派来审理的人,少说这些没理的话。”

    秦玉逢立刻收回目光,十分老实地说:“贵妃娘娘说的对。”

    贤贵妃:“那池中的东西,也确实是你命人安排的?”

    张贵人:“是,我与她积怨已久,怎么可能与她和好,答应出来,也只是想趁机报复,再陷害她是在污蔑我。”

    她只要一口咬定做这些事情是为了害秋贵人,贤贵妃和华妃就没法将没有出现在这里的人牵扯进来。

    二人深知再审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她们能做的,也只是将经手的人都抓起来,看看能不能审出些什么来。

    然而那些人确实不知情,甚至都不知道张贵人是如何与帮助自己的人沟通的。

    而作为唯一的知情人,张贵人在被严加看管的情况下,成功地“畏罪自杀”了。

    张贵人虽是怀王进献的良籍女子,但并没有父母亲眷,九族里剩下的人许多年都没有跟她有过来往,要牵连的话未免太过无辜。

    “爱情害死人啊……”秦玉逢挤在淑妃的贵妃榻上,忧愁地说。

    淑妃瞟她一眼:“你心疼她?”

    “怎么可能!本宫绝不允许这个后宫里有打胎小分队的存在!”

    秦玉逢猛地一拍大腿:“对付我也就算了,她竟然敢算计我最宝贝的淑妃娘娘,简直罪无可恕!”

    是的,锦鲤亭那边的布置,原本是为淑妃准备的。

    怀王不知道打哪儿听来的消息,以为秦玉逢是真不能生了。

    若皇帝真的一心挂在她身上,那淑妃肚子里的会是本朝唯一的皇子。

    只要淑妃这个孩子出了问题,那皇帝就会陷入没有继承人的境地。

    就算皇帝之后为了继承人会再宠幸其他的女人,没有皇子这件事也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作为他的污点存在。

    还能够离间皇帝和秦家的关系。

    这些好处,足以让他出手。

    败露之后,也不过是折了早就提防的张贵人和一些微不足道的棋子而已。

    淑妃听秦玉逢说这件事,眼中闪过后怕,抚着肚子说:“我只想有个人陪我,根本无意参与这些事情。”

    淑妃是真的很担心秦玉逢因为类似的事情同自己疏远。

    在前朝吵着立后时,她便说过类似的话。

    淑妃:“若你有了孩子,我必然让我的皇儿支持他做太子的。”

    秦玉逢笑着闹她:“怎么若我生个公主呢?”

    淑妃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礼教丢在脑后:“只要你能摆平其他的事情,本宫依然说话算话。”

    “便是为了你这句承诺,本宫也要叫怀王为这件事付出代价。”

    天气转暖,怀王是时候破产了。

    第66章

    要扳倒一个从夺嫡之争中活下来的亲王, 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哪怕怀王现在手里没有兵权,也没有实权。

    皇贵太妃背后的势力,以及他的嫡系队伍也不是吃素的。

    手伸到后宫还能不沾腥地收回去, 就能很好地说明这一点。

    秦玉逢做了两方面的工作。

    第一,是将二十五岁以上的宫女(除了有正式品级的女官之外)放出皇宫,年龄六十岁以上的太监送去行宫从事更加轻便的工作,丧失工作能力的送去庙里养老。

    对剩下的无品级宫人进行基础考核,重新调派。

    女官则进行专业考核, 将其中三成降为普通宫人。

    各宫妃嫔有权留下原先伺候在身边的人,但要向贤贵妃递交申请。

    为了避免狗急跳墙,以“修整宫规”为由, 命有资历的宫人整理前朝与本朝新增的宫规,再写下自己的见解, 递至贤贵妃的案头。

    贤贵妃于月中召集众妃, 一同修撰宫规。

    亲手制定宫规, 哪怕只是一个可能, 对大半辈子都耗在宫里的宫人来说, 具有无比的诱惑力。

    跟这个比起来, 徒子徒孙屁都不是。

    何况现在他们老了之后是国家给养老, 不需要考虑没后的事情。

    这一项操作平等地痛击了所有在宫里埋桩子的人,自然包括怀王的人。

    经此整顿, 不说到水清无鱼的程度,也大大加强了皇帝对后宫的掌控(没有皇后, 后宫职务的任免权只有和太后有, 太后不管事)。

    秦玉逢做的第二件事, 就是ban了怀王的军师,再给他匹配一个猪队友。

    怀王的幕僚不在少数, 其中不少都折在夺嫡里,后来新帝登基,又走了一批,剩下的人里面,最值得注意的是一个叫做许显的人。

    许显其人,年幼丧父,随母亲寄住在外祖家,后就读于筑林书院,聪慧好学,对时政有着独到的见解,受到师长称赞。

    也因此受到外祖孙辈嫉妒,表兄杀人,令他顶罪,因母亲病重,他不得不同意。

    是怀王将他从大狱中赎出,后替其翻案,将其久病的母亲接到京城医治休养,又给了他一份门客的工作。

    无论从那个角度看,许显对怀王的忠心都不是其他人能动摇的。

    只能给他一个不得不离开怀王的理由。

    在某日的朝会上,有人上奏说丹州豪强派人刺杀丹州刺史,欲仿蜀州行事,丹州刺史险险躲过,却痛失副官,如今被圈禁于府中,不能行刺史之职。

    而当地的豪强则是无辜地表示自己没有做过这种事,刺史也只是自己不远出门。

    这件事确实是真的。

    因为丹州别驾是本地豪强的人,人是唐觉派人协助刺史杀的。

    丹州刺史被架空多年,早就想换个地方干活。

    自然愿意配合此事。

    但朝臣和皇帝都不相信丹州豪强的无辜,于是换个刺史去镇压那群地头蛇是当务之急。

    又到了喜闻乐见的举荐环节。

    最后的讨论结果是将汉州刺史调去丹州,等营救出丹州刺史,再将其调去汉州。

    顾氏在朝中的分量日渐变重。

    这是皇帝一手推动的,但也不能不提防。

    汉州刺史与顾氏交好,多有庇护和照拂,借此机会调走,正合他的意思。

    随后,秦琰上奏,说怀王府上的门客许显与自己有同窗之谊,筑林书院的山长曾赞其“聪慧敏达,有治世之才”,请陛下以其为丹州别驾,共赴丹州。

    一般来说,征辟是可以拒绝的。

    但许显拒绝的可能性不大。

    因为怀王的封地就在丹州境内,就算怀王现在被留在京城,去不了封地,他也不会坐视丹州内乱。

    刺史副官也是个足够有分量的职位。

    果然,第二日,许显就写了一封感谢文书给皇帝,正式出仕了。

    然后被快马加鞭地送去丹州。

    怀王因为张贵人的事情,这段时间被皇帝疯狂针对,许多安排都被打乱。

    他虽然自诩是个聪明人,但对这样的局面也不由感到焦躁。

    手底下的人没有一个能给出破局建议的。

    甚至还有建议他放弃手中的权利,跟皇帝表忠心,争取能回封地的。

    气得他回头就让对方“重病去世”。

    恰逢此时,严氏主动与他接触。

    皇后被废后,皇帝暂时没对严党下多重的手,罢免和任用都依照他们的能力在公事公办。

    但严氏先后没了嫡长子,家主,皇后,不可能不慌。

    他们需要新的依仗,却因为之前的嚣张态度,得罪了不少人,屡屡碰壁。

    若是能够推怀王上位,他们就又能找回昔日的荣光。

    严焕的能力确实比他兄长和父亲更强,也更擅长伪装,很快就与怀王达成合作,被其引为表面知己。

    他为怀王引荐了一位名士。

    此人名为徐泽,为避战乱逃出蜀州的一位大龄隐士,他出名的时候,顺朝还没有建国。

    实际上是秦玉逢为怀王精心准备的的骗子。

    徐泽文化水平高,精研各家学说,然后编出一套针对达官贵人,具有普适性的话术。

    忽悠能力顶级,出的对策和谋划看似靠谱,处处是坑。

    上一个被骗的人就是蜀王。

    唐觉这会儿打算把蜀王送走,正好给这个人才找个下家。

    做完这两件事后,秦玉逢奖励自己跟美女出去玩。

    今年春天不仅有新的美人入宫,还有另外一件她很关注的事情——学宫要开学了。

    她跟皇帝磨了几天,对方才答应她和贤贵妃便装混入学宫。

    京城郊外。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繁华若闹市。

    一辆精致小巧的马车停在学宫门口,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换上男装秦玉逢与贤贵妃先后下车。

    秦玉逢拉着贤贵妃走进学宫,对立面的布置指指点点。

    她:“礼部的人不行啊,为什么门口没有师资展示,也没有光荣榜,就放一块碑在这里?”

    “虽然不知你口中的‘师资展示’和‘光荣榜’为何意,但此碑为筑林书院的山长庄易庄老先生所赠,我等见之无不心潮澎湃,缘何公子你见了却反认为不好?”

    一位路过的学子愤愤地说。

    “或许是因为在下见多了庄师的文章字迹,不觉得稀奇吧。”秦玉逢转头,淡淡一笑,开始装逼。

    “师资展示是指对学宫中名师的介绍,包括擅长的内容,著作名称以及过往事迹。”

    “光荣榜则是公布学生的成绩名次,嗯,筑林书院是有这个的。”

    那人一惊:“你……难道是庄老先生的弟子?”

    “是。”某人自信挺胸。

    全然将“离开后不要在外面说是我的学生”这句嘱咐抛在脑后。

    对方忽然警惕起来:“那你来学宫干什么?”

    秦玉逢:“来见识一二,回去与身边的人交流点评也好有实事可依。”

    “学宫是天子所建,聘四海名师,必然比筑林书院要强。”年轻的学生握紧拳头,“不仅是学宫和先生,便是学生也是,不信的,你我辩过一场。”

    秦玉逢:“那便以是否需要‘光荣榜’为辩题,如若你输了,等仪式结束,你就去找祭酒提议在门口设光荣榜如何?”

    “好。”

    他一口应下,不到一刻钟的工夫便丢下一句“我输了”悲愤离开。

    围观的学生们发出嘘声,但没敢上前继续与秦玉逢辩论。

    秦玉逢摇了摇头:“真老实啊,居然愿意接受这种对手熟悉而己方知之甚少的辩题。”

    筑林书院的光荣榜,就是她说服师长立的。

    初衷是为了打同班同学的脸,过程是她为了这件事写了十几篇文章去跟先生们辩论。

    围观群众又对着她发出“噫”的声音,各自散去。

    “真年轻啊。”贤贵妃望着这群学子,感慨道。

    令她想起当初进族学的日子。

    那时候她还被称作顾秀,因为所有的教习师傅都对自己赞不绝口,才获得了在族学读书的机会。

    同样是觉得自己接受到原本不可能接受的教育,而感到荣耀和开心。

    之后多年,她都将这件事视作施恩,为家族奉献牺牲。

    她收回目光,对秦玉逢微微一笑:“你这个主意确实不错。”

    说的却不是光荣榜,而是设立学宫。

    学宫的第一批学生共有三百五十四人,来自顺朝各地的士族,年龄在十二岁到二十五岁之间。

    他们之中,有出身不凡来此搏一个“天子第一批门生”名头的,也有学问已成,慕名师而前来进学的。

    但更多的,是在家中并不受重视,被送来示好皇帝的青少年。

    无论是哪一种,经过四年的学习,他们都会对学宫产生认同感,也对建立学宫的皇帝拥有更多的正面印象。

    这段经历将作为烙印跟随他们步入仕途,使得他们天然地与其他世家人站在不同的阵营中。

    第67章

    秦玉逢与顾秀就像普通学子那样, 混在人群中,一项一项地参加新生的活动。

    参观学宫,在百年大树上挂祈福红带, 领制服,课本,一套免费的文房四宝。

    她们拿到的腰牌是算学门下的,还额外有一把算盘。

    虽然只是普通的材质,但十分够用。

    对贫穷的皇帝陛下来说, 是难得的慷慨和珍贵的祝福。

    对通过入学考核,但还没有确定要朝着哪方面发展的学生,学宫安排了先生在学堂前讲学, 各处都围着不少人。

    这些老师都是皇帝精挑细选的,别的不说, 学问是顶好。

    还有好些个闲赋在家, 钻研过清谈的, 说学理来一套一套的, 极有说服力。

    有陪同家人来此的, 听完之后, 当即打算参加明年的考核。

    他们这会儿也还没意识到世家和天子之间存在立场不一致, 只觉得族学固然是最适合自己的,但外边的总是看起来更好一些。

    除此之外, 秦玉逢意外发现学生中其实有不少女扮男装的。

    她悄悄地抓住了一个,把人拽进角落里, 神神秘秘地说:“这位娘子怎么也来此进学了?”

    少女没有任何被揭穿的慌乱, 反倒很是理直气壮地说:“又没有说不招女子, 我当时问过州府的大人了,女子也能报的。况且你们不也是女子吗?”

    宣传里并没有说招女学生, 但如果报了,只要如实登记身份,考官也不会多管。

    顾秀眼中闪过异样的光彩:“那你怎么穿着男装?”

    “自然是为了方便,我才不想那些人因为我是女子,就对我特殊对待。”少女眉头竖起,“我是来进学的,又不是来找夫君的。”

    顾秀垂眸:“可是你学了这些,也并不能像男子一样入朝为官,你的学识和才艺,都只是你在出嫁时锦上添花的谈资。”

    “你怎么会这么想?”少女极为诧异,瞄了一眼二人手里领着的入学礼物,脸色突然不好起来,“别告诉我,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给自己增加嫁人的筹码的。”

    秦玉逢:“当然不是,我们是来凑热闹的。”

    少女:“……”

    这答案还不如她说的这个呢。

    “轻浮!玩闹!荒谬!”少女一双杏眸里满是怒火,斥责完她们就欲离开。

    秦玉逢没有拦她。

    她走出去一段后却自己跑回来,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读书以明志,哪怕我在这里学到的东西日后不能派上用场,也比我在家里学《女则》和女工要好。”

    “好,很有精神!”某人突然鼓掌,引来周围人的瞩目。

    不一会儿,有位已经换上学宫制服的少年郎跑过来,将少女拽到一旁,用警惕地目光看着秦玉逢二人。

    少女一把拽回自己的袖子,瞪着他:“你干什么?”

    “你不要被她们骗了,这两个人不是学宫的,是筑林书院的。”

    少年郎看到秦玉逢提着的布袋,瞪圆了眼睛:“你们好不要脸,居然还冒领学宫的东西。”

    “谁说我们不是学宫的人了?”秦玉逢双手抱胸,“学宫里可是有不少筑林书院出来的人。”

    他:“但那些都是师长……”

    在她笑吟吟的神色中,少年的声音越来越小。

    再开口时,便是三分虚弱三分小心四分心怀侥幸:“你们……该不会真是学宫的先生吧?”

    在少年看来,这两位虽然看起来都很年轻,但气质与他们这些尚在家族庇护,没有接触过官场的人截然不同。

    气势之强,甚至要超过曾给他极大压力的族长。

    尤其是这个性格恶劣的家伙,就像是那种衣冠楚楚的凶兽,能够以一种优雅的姿势,将面前的任何人按死在地上。

    说是先生,还真有可能。

    秦玉逢邪恶一笑:“如果你是我手底下的学生,我只能说那是你的报应。”

    顾秀拿扇子敲了敲她脑袋:“真是出息了,在这里吓唬学生。”

    却是在帮忙她演戏。

    秦玉逢捂着头告饶,又笑嘻嘻地问两人姓名,通过的是哪项考试,见他们充满拒绝,便说:“你们不想说就不说,反正你们等会儿也要去参加典仪,到时候我去问负责登记的人。”

    两个年轻的孩子便低着头,老实地回答。

    少年名为朱嘉,年十五,通过是录取数量最多的经学考试。

    少女入学的化名是段晓,年十四,通过是算学考试。

    “段家的孩子呀。”秦玉逢凑近段晓,眼中意味深长。

    “你……难不成认识我家的人?”段晓紧张起来,小声祈祷,“千万别是堂伯父,千万别……”

    秦玉逢打破她的侥幸:“你是寄住在鸿胪寺卿段大人家里吗?真巧啊,我与他有些交情的。”

    段晓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

    她是从段氏族地来京城的,平日里住在学宫,再在京城中买宅子未免铺张,家里人便与堂伯父家商量,让她在休沐时过去暂住。

    站在她旁边的朱嘉忍不住吐槽:“你几乎把这句话写在脸上了。”

    “来,这两把算盘给你拿去换着用。”秦玉逢将自己和顾秀领的算盘拿出来,塞进段晓的袋子里,“好好学习,我有空会在休沐日去你府上给你开小灶的。”

    段晓双手颤抖,似乎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

    秦玉逢握住她发凉的手,情深意重地说:“京城风水养人,必不叫你失望而归。”

    不待她想明白这句话的前后逻辑,某人就突然转过脸,对着幸灾乐祸的朱嘉说:“好巧,我今日应该有给经学学生讲的课程,回头见。”

    本来是没有的,但是她说有那就有。

    朱嘉:“……”

    送别了两个年轻的学生,秦玉逢二人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不远处随行侍卫拿着,并肩朝着典仪现场走去。

    秦玉逢:“今日来此,可解了长歌的心结?”

    顾秀一愣,随即自嘲道:“我这些年的不甘,也不过是在钻牛角尖罢了。若是没有当年勤奋好学的顾秀,也不会有今日的我。”

    她或许会如自己的封号一般,当个贤良端庄的妃子,成为顾家引以为傲的女儿。

    但那样的自己,只要想想,就觉得可怕。

    “自己所学的东西,若无法派上正确的用途,那便将其作为武器和预判敌人的工具。”

    秦玉逢抬手理理自己的发冠:“本宫的规矩,其实是宫中最好的。”

    她若只有跋扈和任性,根本活不到今天。

    去深入了解自己厌恶的东西,才能玩得过别人。

    “是啊,正是因为我很了解,顾家才能这么听本宫的话,而不是让本宫当他们影响陛下的棋子。”

    顾秀轻叹一声,对往事释然。

    祖父安排她人生时,大约也没想到顾氏会有为她棋子的一日。

    “圣上安排了你进行开学演讲,你准备一下便去吧。”

    秦玉逢冷不丁说。

    顾秀:?

    “是你让他这么安排的?”

    “我求了他三天,他才同意的。”

    “我该说谢谢么?华妃娘娘。”

    秦玉逢见情况不对,转身就跑。

    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现场,人模人样地坐在VIP席位上,先是对着后排神色惊恐的学生们微微一笑,然后转回头,听皇帝致辞,祭酒致辞,赞助商唐先生致辞……

    等到她快睡着的时候,才轮到顾秀。

    令人意外的是,对方竟然换回了女装。

    穿得并非是贵妃的服饰,而是深灰色的交领,素雅庄重。

    这幅打扮,再加上徐徐而谈的神态,让秦玉逢想起自己的老师祁亭居士。

    那亦是一位才华横溢,半生郁郁的女子,去筑林书院教书后才逐渐开朗起来。

    秦玉逢忽然生出一种庆幸的情绪来。

    幸好她出生在一个女子没那么受限的年代,也幸好皇帝是一个没有太多偏见,本性善良的皇帝。

    不然,她真的会疯。

    开学典礼顺利结束,皇帝心潮澎湃地打量了一圈,才险险压下自己“拔苗助长”的危险想法,决定耐心等待人才成长。

    他朝前排的秦玉逢递过去一个眼神。

    示意对方跟自己一起回宫。

    某人“恰好”转过头,没有接住他的眼神。

    皇帝:“……她还有什么事情要干?”

    赵海德摸了把头上的汗:“华妃娘娘说,她要给学子们上一节终身难忘的课。”

    皇帝:“……”

    算了,无所谓,反正只是一节课而已。

    连这点压力都扛不住,以后怎么抗住江山社稷!

    秦玉逢先去练武场那边探望了舒婕妤林雪微。

    皇帝真如自己承诺的那样,将林雪微安排到学宫来教学生习武。

    不过愿意来习武的女子还是很少,在秦玉逢的建议下,他干脆给所有的女学生都开了必修的防身课程,交给林雪微来教。

    秦玉逢跟她打过招呼,便将消息带给她:“宣威将军病体刚愈,就被派去蜀州了。”

    原定的攻打蜀州的主将,是林雪微的父亲。

    结果林将军一看安排了这么多没上过战场的年轻小伙,直接“旧病复发”。

    事情便交到静昭仪的父亲楼安手中。

    楼将军很乐意给年轻人机会,也很信任皇帝的眼光,一个放权就差点儿把他们都整死。

    皇帝气得想要直接砍了楼安的同时,对林将军的避祸也有些迁怒。

    第二波大军都到蜀州了,还在他“病愈”之后,连夜将人送过去。

    林雪微听到这个消息,不在意地说:“我总是很难懂父亲的想法,但要论打仗,他的本事还是不输他人的,没什么好担心的。”

    林将军脑子不好使,但宣威将军的身份却是用实打实的战功换来的。

    又不需要为整场战争负责,要活着回来还是很容易的。

    她现在对父亲的想法也只剩“活着就行”了。

    秦玉逢:“念头通达了呀,我的林教头。”

    林雪微:“……”

    又来了,这种奇怪的语调。

    就跟上次喊她林妹妹一样的,仿佛在隐射什么的语气。

    可恶,到底是在指谁?

    第68章

    与前来学宫学习的十几名女学生见过面, 秦玉逢便毅然告别林雪微,一意孤行地去给经学的学生讲课。

    经学是所有读书人从识字起就要学习的内容。

    对经学的掌握程度也是衡量一个人学问深浅的权威标准。

    学宫的第一节 经学课必须要足够出彩,才能安住来此求学之人的心。

    郑祭酒对她这个领导硬塞的关系户十分头疼, 劝说无果之后,只好问她打算讲什么,需不需要他帮忙提供教案。

    秦玉逢不答反问:“郑雅先生可知,陛下为何要建学宫?”

    他古怪地瞄了她一眼。

    虽说这件事是皇帝自己在前朝提的,但他是贤贵妃举荐的, 知道些许内情。

    学宫的方案最开始是由他面前这位华妃娘娘提出来。

    据说是为了给贤贵妃娘娘找点儿事情做,搏她一笑。

    今日,华妃也是跟贤贵妃一起来的。

    某人一脸正经:“陛下希望学宫的学子为他所用, 以其才能显于圣人面前,而不是家世或是孝廉。”

    郑雅脸色一肃:“是, 此乃正道。所谓举贤不避亲, 可非亲者纵有才能, 举荐者也不会知晓。”

    这还算是客气的说法。

    事实是即使有权举荐的人知道, 也不会举荐一个非亲非故的人。

    郑雅一把年纪了, 才名不弱, 但从未入过仕途。

    这是他才能不够吗?是因为他家世不够。

    若没有贤贵妃的举荐, 他这辈子就只能在汉州给世家子弟当先生。

    正是因为他有着这样的出身,皇帝才放心将祭酒的工作交给他, 不担心他教出来一批世家风味的学生。

    秦玉逢:“陛下字修齐,因此, 本宫认为第一堂课可以从《大学》中关于格物致知的那一篇讲起。”

    也就是皇帝取字的那一段。

    开学第一课要搞思政, 这才是老传统。

    要从“性本善”讲起, 就无法与学生原本受到的教育割开,也很难调动学生的情绪。

    郑雅一愣,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竟是作揖下拜:“受教。娘娘远见卓识,我却以为您是在任性妄为,实在羞愧。”

    秦玉逢扶了他一把。开玩笑道:“我的名声也算是响彻九州,祭酒大人没有在我提出这样的要求时叫我滚,便是十分有涵养了。”

    他尴尬一笑:“娘娘言重。”

    其实是想过的,但一想到这是皇帝家里供着的小祖宗,就没有那个勇气。

    秦玉逢也懒得换衣服,穿着来时的素锦袍子,便抱着卷轴走进宽阔明亮的学堂。

    她要给经学学生上课的事情已经被朱嘉传遍了。

    然而当她进来时,大家还是露出心如死灰的表情。

    尤其是在学宫门口跟她辩论的那个小伙子,要不是穿着鞋,脚指头都能抠出一条暗道来,让他逃离此处。

    “朱嘉。”秦玉逢敲了敲桌子,“坐在你后面三排从左往右数第三个人的名字是什么?”

    朱嘉压力山大地站起来,回头同情地看了一眼那位兄弟,老实答道:“洪县裴继,芜州考核的榜首。”

    虽然大家都是上的学宫,但分不一样,就是得到的关注不一样。

    “一州榜首啊,怪不得那么自信。”秦玉逢点点头,勾起唇,“我方才问祭酒是否有人与他提及光荣榜一事,他怎么说没有?”

    裴继:“……祭酒大人今日事务繁忙,学生还未曾找到机会向他提议此事。”

    他虽然有些难以开口,但并不缺乏履行承诺的勇气。

    秦玉逢:“这样啊,可是他已经答应了,你又待如何?”

    “学生,学生……”他一时卡住,眼睛里满是茫然。

    “这样吧,师资展示的事情就交由你负责。你去采访各位先生,了解他们的过往履历,借阅他们的文章著作,进行整理和内容概括,最后写一篇三千字的文章简述你的工作和成果,下月初交到郑祭酒手中。”

    裴继呆呆地看着她,就像是在听什么天方夜谭。

    学宫中的先生足有六十一位,这是一个月能做完的事情吗?

    而且他为什么觉得这个人早就在这里等着他?

    纵然心中有着无数的吐槽,裴继也没有别的选择,艰难点头后失魂落魄地坐回位子。

    其他学生见身为佼佼者的裴继被她抬手按死,心中生出无限的敬畏,压下远离家族的飞扬心情,等待她的下一步动作。

    “朱嘉,你上来为我研墨。”

    朱嘉抖了抖嘴唇,想说为什么又是自己。

    秦玉逢就像是猜到他所想,微微一笑道:“当然是因为我还没有将其他人与他们的名字对应起来。”

    朱嘉:“……”

    如果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一定不会在学宫门口围观裴继与先生的辩论,也一定不会在段晓被先生抓住的时候冲上去救她。

    这位先生看着美丽,却实在恶劣。

    但世间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他只能接受现实,上台去给先生研墨。

    秦玉逢在他研墨的时间里,简单做了个自我介绍。

    “在下秦琰,时任通事舍人,大家可以喊我秦先生。”

    当需要人背锅的时候,秦玉逢会在自己的哥哥们中随机挑选一个幸运儿。

    秦跃现在上战场去了,自然轮到她的好堂哥。

    秦琰入仕已有些年头,这些小年轻可能听说过他的名,但应该都没有见过他。

    “秦子振!”有人惊呼出声。

    他旁边的人立刻捂住他的嘴,小声说:“不要直呼先生的字。”

    他点点头,重新获得说话权利之后,也小声说:“陛下居然派了他来为我们讲授第一堂课,这是不是说明……”

    学宫并非是儿戏一场,而是陛下真的有意培养他们?

    在座的学生中,很多都是家族送来哄皇帝开心的,在族中并不受重视,心中难免惴惴。

    这样的讨论在学堂的各处重演。

    秦玉逢但笑不语。

    等朱嘉将墨磨好,她打开空白卷轴,提笔蘸墨,在上面写下龙飞凤舞的五个字——“治国平天下”。

    然后点了两个个儿高的人将这幅字挂起来。

    方才还充满窃窃私语的学堂瞬间安静下来,一群少年屏住呼吸,目光火热地看着这幅字。

    仿佛在看自己的梦中情人一般。

    对以“入仕”为人生规划的他们来说,这五个字可谓是人生的终极目标了。

    裴继看到这幅字都觉得自己的人生又有了盼头,由颓丧转为正襟危坐。

    “裴继,你来说说,这句话出自哪里?”

    “回先生,是《礼记》中的《大学》,全文是……”

    秦玉逢:“先帝替今上取字,便是从这一篇中取的,以望圣上明德于天下,修身齐家,治国安民。”

    对没有踏入朝堂的少年来说,天子是一个足够遥远的,放在神坛上的人。

    他们在听到“圣上”这个词汇时,会生出朝堂老油条没有的向往与仰慕之情,秦玉逢的话,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前所未有地接近了这位至高无上的君主。

    这是一位明德爱民的天子。

    而他们在天子设立的学堂中学习,背负着他的期盼,日后将为其一展才华。

    在随意编了几个皇帝与先帝的父慈子孝故事后,秦玉逢进入下一阶段的教学——问大家的理想都是什么。

    无一例外的是她写在卷轴上的那五个字。

    可见她这个大饼是画到了他们的心坎坎里。

    但其实大部分官员干的活都跟“治国平天下”没什么的关系,这些人里能有十个在日后成为治理一地官员,都叫很不错的。

    以后学宫的先生们给他们的后辈讲课,就能说“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那种。

    然而年轻的学生们还没有遭到社会的毒打,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怀抱自己的伟大理想,拼命学习,疯狂内卷。

    靠询问学生理想水过大半节课后,秦玉逢又假模假样地讲了经义和一些修德的典故。

    悄摸蹲在窗外的皇帝听完上半节课,心中十分感动。

    就是……

    “父皇真的在病中呼唤朕的名字,痛哭流涕说放不下我吗?”

    赵海德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可能吧,老奴不记得了。”

    先帝是一款什么样的疯批,您自己心里没有逼数?

    还痛哭说放不下儿子。

    先帝要死那两年砍的儿子都一只手数不过来。

    放不下大权和天下还差不多。

    皇帝自我感动了一会儿,便遗憾离开,跟郑祭酒一起去巡视别的地方。

    也就不知道,秦玉逢的下半节课讲的是“鱼和熊掌如何兼得”。

    前提:“你从学宫毕业了,并且幸运地能够拥有一个差事。”

    条件:“甲职位七日休二,一日工作三四个时辰,但整日面对陈旧档案,没有交际,也没有往上升的机会。”

    “乙职位十五休一,每天从天亮工作到天黑,需要陪上司应酬,逢年过节要送礼,如果工作表现优异,上司也看好你,你就能在三年后升职。”

    问学生如何选择。

    正确答案是选第二份工作,每七天请一次假,表面装孙子,借户部的银子送礼,背地里举报上司贪污受贿。

    中间倾倒了不少官场黑泥,将一群小年轻唬得一愣一愣的。

    秦玉逢关于“官场厚黑学”的课程结束之后没多久,她就收到了好堂兄秦琰费力送进宫中的信。

    上面只有两个略显扭曲的字:谢谢。

    第69章

    秦玉逢决定老实一点儿, 不管外头的事情。

    主要是新的美人已经入宫了。

    送新妃入宫的事情,连皇帝都没法拒绝,她要闹也只是给自己找罪受。

    况且这事儿也算是你情我愿。

    人家奔着皇后位置来的, 别人的劝说和阻止都是她们手握大全的障碍。

    嗯,这句话形容的是昭妃和文昭媛。

    最后一位颖修容,她堂嫂厉惠娘给她递过消息,说是家产太多怕被吃绝户,进宫来混日子。

    以皇帝的道德水准, 不仅不会吃绝户,还会给厉新筠发一份九嫔的俸禄。

    “确实是很好的选择。”

    秦玉逢点评道。

    “娘娘没有不高兴便好。”

    来访的颖修容生得明眸皓齿,活泼有灵气, 跟人说话的时候,很容易让对方产生“我们天下第一好”的错觉。

    实在是个讨喜的姑娘。

    秦玉逢笑着让人给她再上两碟点心:“听闻新筠精通雀牌, 吊牌这些, 如今贤贵妃忙于公务, 淑妃这一胎的月份又大了, 本宫正缺你这样的可人儿一起打发时间呢。”

    麻将和马吊牌都是唐觉推行的, 赌坊里倒是热门, 但在贵族和内廷中, 会的人并不多。

    敢跟秦玉逢打牌的人更少。

    “略懂一二,能陪娘娘解闷便好。”

    瑾德妃抱着自己的漂亮猫猫过来时, 正好听到颖修容的这句话,她眉头一竖, 在心中暗骂:不愧是厉氏出来的, 就是狗腿!

    丝毫没有世家贵女的矜贵!

    “呀, 月笙来了。”秦玉逢见着她,连忙叫人给她搬个椅子来。

    椅子放在颖修容对面, 连手边的点心都与颖修容一模一样。

    然而秦玉逢的端水并没有起到缓和冲突的作用。

    瑾德妃一看自己待遇和刚来没两天的颖修容一样,心里又是窝火又是委屈。

    她这段时间的付出和努力,终究是错付了!

    被她抱在怀里的异瞳波斯猫发出无辜的叫声,提醒她用的力度太大。

    将猫放到地上,让其去找华妃宫里的小白玩。

    瑾德妃平复了心情:“昭妃和文昭媛都去了贤贵妃宫中。”

    尽管华妃如今已是宠冠六宫的人物,但在外界看来,她当上皇后的可能性并不大。

    他们觉得,皇帝要立华妃当皇后,华妃也不会自入宫到现在都还只是华妃。

    这一年里升位分的可不少。

    四妃都从只有淑妃到如今前三皆被占据。

    而且华妃受宠这么久,肚子从来都没有传出过消息。

    怎么看,华妃受宠都像是皇帝在搞爱情骗局,用独宠来迷惑华妃和秦氏。

    而贤贵妃就不一样了。

    她是皇上潜邸的老人,虽说不受宠,但也深受皇帝的信任,从当贤妃开始就接触宫务,如今更是摄六宫之权。

    即使前头有封后风波,皇帝也丝毫没有限制她权利的意思。

    所以目标明确的昭妃和文昭媛选择去找贤贵妃打探敌情。

    “修宫规的事情已经够贤贵妃忙的了,她们过去,实在是打扰。”

    秦玉逢这话一出,瑾德妃险些没有绷住。

    竟然可以从这个人嘴里听到“打扰”这个词,所以华妃以前果然是故意做那些事的对吧?

    “这样吧。”秦玉逢很快有了主意,“蓬絮你带着人,去把昭妃还有文昭媛都请到纤云宫来,贤贵妃问起来,就说本宫现在三缺一,难受得快要哭出来了。”

    瑾德妃:“缺一个的话,怎么将两个人都请过来。”

    “妹妹说的也是。”秦玉逢眼睛一亮,“那就先说我们这边三缺一,等她们互相推脱完,再说本宫希望她们先过来试试水准,再决定留谁。”

    瑾德妃:“……”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够制裁这个人了。

    太黑暗了。

    甘泉宫,贤贵妃板着一张脸听昭妃和文昭媛试探,然后不轻不重地挡回去。

    她从入王府起就不喜欢搞这一套。

    有这时间不如去多看两本书。

    然而她如今的身份已经没有了躲开的条件,只能在这儿受着,还得想办法敲打两人,以免她们找事。

    好在这段痛苦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纤云宫来的人就将她解救出来。

    “我们娘娘与瑾德妃、颖修容准备试一试内务府新送来的琉璃雀牌,缺个人,让我来您这里找找。”

    贤贵妃:“二位妹妹可有愿意过去的?”

    昭妃与文昭媛果然互相推脱起来。

    她们都说自己不擅长,然后隐晦地指出对方有跟人打过牌,赢过谁谁谁。

    蓬絮跟在秦玉逢身边这么久,也学到了对方两分技巧,当即笑着说:“娘娘说了,这种事情,就是要跟生手玩才有意思。”

    她们:“……”

    赢得高兴是吧?

    这条道行不通,她们就开始互相捏造对方仰慕华妃的事迹。

    昭妃:“我在路上碰到文昭媛时,她还说要去拜访华妃姐姐呢,本宫就不跟她抢这个机会了。”

    文昭媛:“昭妃娘娘不想去么?我记得早前,墨大人对尚在闺中的华妃娘娘十分欣赏,常在后辈面前称赞,昭妃娘娘即使不将她作为榜样,也该好奇才是。”

    昭妃:“……称赞华妃的何止是叔祖父,文昭媛的父亲难道没有过么?”

    两人你来我往地说了半天,谁也没有说服谁。

    贤贵妃就着这场戏喝完一盏茶,蓬絮才悠悠地说:“我们娘娘请二位都移步纤云宫,若你们实在是找贵妃娘娘有事,将贵妃一并捎过去也成。”

    贤贵妃:“本宫还有宫务要处理,就不过去了。”

    她这么一说,两人也不好再留在这里。

    也没了拒绝去纤云宫的借口。

    她们再不把秦玉逢当成竞争对手,也不可能视其为无物。

    昭妃心事沉沉地来到纤云宫前。

    她抬头,看这座瑰丽的宫殿。

    桂殿兰宫,飞檐反宇。

    像那个女人一样,散发着刺目的光亮。

    在入宫之前,她是见过对方的。

    仅仅是哪不多的几面,与叔祖父“何必与其相比”的评价,就叫她生出无限的不甘来。

    在那位看来,她墨染香竟连与其相比的资格都没有。

    以她的骄傲,如何能接受这样的现实?

    昭妃收回目光,勾起唇露出一个端庄从容的笑容来。

    无论如何,她如今与秦玉逢已经站在同一个起点,日后如何,还未可知。

    秦玉逢不知道昭妃的想法。

    即使知道,她也不会在意,顶多吐槽一句“有没有可能,你叔祖父只是不想你跟我学坏”。

    她跟瑾德妃以及颖修容打了几圈麻将快活,听说人到门口了,才起身出去迎一段。

    她站在台阶之上,好整以暇地打量二人。

    端庄,矜贵,优雅,美丽。

    暗藏野心。

    像是一条流水线上下来的。

    更准确地说,像是以同样的驯养方式,在笼中饲养的美人蛇。

    秦玉逢热情地跑过去,一手牵住一个,然后将她们的手交叠在一起。

    昭妃/文昭媛:???

    与此次进宫的劲敌如此亲密地接触,她们心中的情绪剧烈翻涌,以至于有些反胃想吐。

    但华妃的手劲儿实在是大,她们根本没法得体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某人:“两位妹妹生得真美啊,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异父异母的好姐妹了。”

    她们很想挤出一抹微笑,但到底年轻,没能笑得出来。

    秦玉逢不容拒绝地将她们拉进去,分别按到牌桌两侧,派出己方牌技最差的瑾德妃与她们菜鸡互啄。

    瑾德妃当年在闺中,也是受过优秀宅斗教育的,与两位妹妹有相同之处。

    三人牌技不行,但论勾心斗角,都十分熟练。

    没上桌她们还能互相谦让,真打起来,胜负欲直接爆棚。

    这就导致她们的牌臭得各有特色,互相挖坑和试探的嘴战却精彩绝伦。

    秦玉逢和颖修容在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觉得比自己打牌都爽。

    然而这场好戏没能演完。

    有人匆匆忙忙地跑进来,急切地说:“陆昭容她现下很不好,请华妃娘娘您过去。”

    昭妃和文昭媛一听,立刻站起来说要一起去。

    陆昭容从大公主满月宴之后就一直病着。

    平日里连人也不见。

    现在突然传出不好的消息,又指名道姓地要见华妃,谁不知道她是准备交代后事了?

    没想到被强行拖到纤云宫来,还能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大公主是皇帝如今唯一的子嗣。

    她们一时半会儿得不到宠幸,生孩子就更不必想,若能将大公主养在膝下……

    按照位分,她们都足够。

    再说情分,陆昭容病了这么久,也没决定将大公主交给谁来养,想来是对之前的几个高位妃嫔都不太满意。

    她们不是没有机会。

    怀揣着这种想法,二人也不顾与秦玉逢的生分,催促着她赶紧去陆昭容那里。

    第70章

    陆昭容病了数月。

    在其他人看来, 却像是病了几年一样。

    鲜艳的锦被都盖不住她嶙峋枯瘦的身躯,脸颊内陷,眼球外突, 形如枯槁。

    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浓重香气。

    仍旧没法掩盖某种久病之人身上的腐烂。

    她快要死了,每一个人见到她的人都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陆昭容也清醒地意识到这点,或者说,她是清醒地感受着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清醒地发现自己逐渐控制不了身体。

    这让她生不如死。

    在她痛恨的人死后, 唯一将她挽留在这个世上的,只有与她血脉相连的女儿。

    是时候为女儿做出最后的打算了。

    陆昭容看着丝毫没有嫌弃地靠近自己的华妃,恍惚中觉得, 对方仍旧与进宫时一模一样。

    昭如烈阳,美丽夺目。

    压下心中的酸涩, 她用遗憾的语气说:“华妃, 我怕是没有办法亲自还你的恩情了。”

    秦玉逢:“本宫可以当做做慈善的。”

    陆昭容好悬没一口气咽下去, 直接去世。

    “你当真不愿意将大公主养在膝下?”

    “我自己的孩子都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养, 又不是养猫, 我要负责的。”

    或许是怕气死对方, 秦玉逢说完之后又补充了一句:“照顾一二还成, 毕竟这孩子的名字是我取的。”

    陆昭容这才放心了些。

    就算是其他妃嫔在她面前赌咒立誓说将她的孩子当做亲生的来对待,都不如华妃这一句承诺让她信任。

    她强打起精神去看其他人。

    虽然她只派人去喊了华妃, 但后宫中人的消息都十分灵通,如今大半的妃嫔都出现在这里了。

    还有太后派来的人。

    似乎都在等她的决断。

    九嫔及以上的妃嫔不在少数, 陆昭容一一打量过去, 然后收回目光, 用慈爱的目光看着床边摇篮里的大公主。

    “圣上应允我为太平寻一位养母,想必诸位也都知晓了。”

    众人纷纷自荐起来。

    吵得摇篮里的大公主哭出声。

    陆昭容抬起头, 淡淡地看了她们一眼,这一眼里仿佛含着厉鬼弥留人间的怨气,惊得她们不敢再说话。

    “瑾德妃,你可愿意抚养大公主。”

    瑾德妃没想到这事儿能落到自己头上,她先是一惊,转而喜形于色:“自然愿意,若陆昭容愿意让大公主与我做个伴,我必不叫她忘记你这个亲生母亲。”

    她的位分虽能在众妃中排个第三,但其中有多少水分,她自己心里清楚。

    她打进宫就没有宠,日后也肯定没有孩子。

    更不像昭妃她们那样,是以“挑选中宫”为由入宫的。

    估计到死也就是个德妃。

    陆昭容当然知道这点,但更清楚帝王的心思。

    德妃没有上进的余地,其他人也未必有。

    只要德妃保持住现在的心态,不去肖想皇后之位,她和萧家便足以庇佑一位公主。

    大公主交给她总比落到昭妃她们手中,沦为争宠的工具好。

    “有你这句话,我便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陆昭容深深地看瑾德妃一眼,将对方招到跟前,然后握着对方的手,轻轻地放到大公主的身上。

    “本宫实在是无力再照料公主了,你今日便将她带回去照料吧。”

    “好。”

    在其他人羡慕妒忌的目光中,瑾德妃小心翼翼地将大公主抱起来。

    大公主因此醒来,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她,突然咧嘴吐了两个泡泡。

    是在笑。

    瑾德妃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个笑容。

    她抱了一会儿,怕抱得孩子不舒服,又交到奶娘手中。

    “那时候大公主的这些人,我也一并带走。”

    陆昭容的脸色比她们来时更差许多,轻轻点头,对其他人说自己累了,想要喝完药休息。

    其他人便识趣地离开。

    秦玉逢的轿辇还没有走出多远,就听到了陆昭容去世的消息。

    晚来一步的皇帝没有探究陆昭容最后喝的那碗药到底是什么药,他凝视了这个为自己生下第一个孩子的女人许久,长叹一口气。

    在皇家,生育皇嗣就像一份难以承受的福气,从没有怀孕起便带来各种问题。

    这件事他早就从他父皇那里知道了。

    所以对后宫和子嗣都没什么兴趣。

    唯一会期待的,大约也只有他和华妃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但她若是不愿的话,相守一生也很好。

    “追封陆昭容为肃妃,念其生育大公主有功,又因此病逝,以贵妃之礼葬入妃陵。”

    “着瑾德妃抚养大公主,不更玉碟。”

    留下这两道圣旨后,皇帝没有太多留念地离开,继续投身朝务。

    后宫并没有因为陆昭容的去世以及大公主落到瑾德妃手中而变得平静,反而更加波澜诡谲,暗潮汹涌。

    后妃没有圣宠可以争,也还有宫权能争。

    不日便有人上奏,说后宫高位妃嫔中,淑妃娘娘在孕中,德妃娘娘刚将大公主接到宫中,都没有精力处理宫务。

    贤贵妃虽是贵妃,但仍旧不是皇后,一人独掌宫权十分不妥。

    也不利于筛选出适合入主中宫的人选。

    所以建议将宫权分一分,比如华妃,昭妃,曾经是静妃的静昭仪都可以试试,其他人等陛下觉得合适,晋了位分再令其参与后宫管理。

    听起来十分合理,也足足提供了三个人选。

    但静昭仪因过降位,华妃打入宫后就没有碰过宫权,显然对此毫无兴趣。

    所以这件事的最终受益人会是昭妃。

    秦玉逢:“你们娘娘我呀,最喜欢撕碎别人的诡计了。”

    她是不喜欢管事,但是她有鬼点子和能实现她鬼点子的专业团队。

    趁着年长宫女出宫,内廷采选新宫女,唐觉又往皇宫里送了几个人。

    其中分到纤云宫的三个,好巧不巧是擅长管理的。

    皇帝听说秦玉逢愿意管事,以为她是怕自己难做,想为他分忧,便高兴地在折子批了同意。

    却不知道某人半夜跑去贤贵妃处,跟人家讲要怎么对付昭妃。

    贤贵妃奇怪地问:“你不是一向对美人很容忍么,怎么,觉得墨染香不够美?”

    某人随口说:“但是她好像必须要跟我争出个长短来,那我不得让她知道我的厉害?”

    除了变态,没人会喜欢打心底讨厌自己的人。

    秦玉逢三观一向正直。

    所以她不喜欢昭妃,也没有圣母到觉得昭妃是被封建社会塑造成这样的,自己就有必要去拯救对方。

    人家是封建统治的受益者,可不觉得这是苦的。

    “你想怎么做?”

    “宫人分批放出,也分批考核,如今才进展了不到三分之一,不若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她负责。”

    这件事其实已经走入流程,贤贵妃只需分些精力关注。

    但若是换人主理,新上任的人又想做出些成绩来,估计能忙得一两个月都没空管其他的事情。

    而且这件事的功劳已经分完,昭妃的付出与获得的功劳将不成正比。

    “静昭仪呢?”

    “静昭仪的身体也不大好,但听闻圣上问她要不要一起处理宫务,她没有犹豫地应下了。我觉得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拿好处,不若将账本和分发月例的事情交给她吧。”

    对账也是花费时间的辛苦活。

    而分发各宫月例,是需要废脑子的技术活。

    二者皆容易出错。

    要是静昭仪真能管好这两样,分她些宫权又何妨呢?

    “好,这个恶人我可以替你做。”贤贵妃大方地说,然后将几份奏报塞进某人手中,“但你也要给我好好干活。”

    秦玉逢分到了管理人事的宫务。

    皇宫各处的人员去留,调派都要向她汇报。

    是宫权里最重要的一部分。

    也非常复杂。

    她干了几天,简直想要跑路。

    “他们是对春夏秋冬有什么特殊执念吗?短短一份奏报里,就有整整两个春雨,三个夏荷,四个秋香,五个冬儿!”

    “娘娘,是三个冬儿。”

    “哦。”说顺嘴的秦玉逢恹恹地点头,将奏报全部推开,“去将太医叫过来,就说本宫病了,需要修养……哦,让他说。”

    太医院近来十分热闹。

    太医们几乎把各宫的门槛踩了个遍。

    有因为陆昭容的死而决心好好养身的,有放风筝跟风筝一起挂到树上的,还有着手管理后宫,情绪烦躁导致上火的。

    在繁忙之余,他们也挤出时间来分享八卦。

    “刘大人是从昭妃娘娘宫里出来的吗?”

    “是啊,昭妃娘娘近来有些食欲不振,我上次去的时候让她吃些开胃的食物,她吃了几顿辣,嘴角起泡不说,脸上还长了痘,更加食欲不振了。”

    “那您是怎么治的?”

    “昭妃娘娘家乡靠近蜀州,爱吃这一口却又吃不得,再加上心情躁郁,就是太上老君的灵丹妙药都治不了,还能怎么办,开点下火的药,让她放松心情。”

    刘太医叹气,又问对方:“你是去给哪位娘娘看的?”

    “文昭媛,她不是前日放那只雄鹰风筝,被大风吹到树上去了吗?我去给她复诊的。”

    “多大的风筝能带着人上树?”

    “听说足足有两人那么高,宽也差不多,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文昭媛的住处离勤政殿有些远,可能要这么大的风筝才能引起那位的注意吧。”

    “何必呢。”

    “谁说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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